哪知阶下官员忽然跪了大半,齐刷刷地大呼:“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胡子抖了抖,起身大步走了,祥公公连忙喊了声“退朝”就去追人。 谢殊出了宫门,沐白已在车旁等候,一脸不爽地迎上来说:“公子,那乐庵嘴巴很严,居然怎么也撬不开。” “哦?”谢殊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还挺能扛,我亲自去看看吧。” 卫屹之刚好出宫门来,见左右无人,叫住了谢殊。 “乐庵之事,可已有结果?” “还没有,我正打算亲自去呢。” 卫屹之想了想:“那我与你同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谢殊笑道:“只怕会惹乐庵怀疑吧。” “那就看你我如何配合了。” 谢冉仍在孜孜不倦地调.教乐庵。他虽心高气傲,行事却很有耐心,把乐庵一家老小都拿出来威胁了个遍,连他幼子养的两只兔子都不放过。 乐庵总算领略了谢家的手段和狠辣,额头冷汗哗哗似水流,但还是死死咬着牙不吱声。 幕后黑手谢殊施施然出现在牢房门口,还未进来就已见到他被整得衣裳破碎、浑身血迹,啧啧摇头道:“乐大人,你这是何必啊。” 她走过来,假好心地拿着扇子给他扇风:“本相也是无奈,你就老老实实说了陆熙奂的目的,也好少受些苦。” 乐庵见她朝服齐整,面带微笑,自己却狼狈不堪,想到自己被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奸佞之后整到如此地步,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就抓了过来:“我没有与陆熙奂勾结,你就是再问一万遍我也不绝不认罪!” 谢殊连忙往后一退,脖子还是被狠狠抓了一道,顿时火辣辣地疼。好在有链子拷着,不然还不被他掐死! 沐白大步走过来,要再整治乐庵,卫屹之低头进了牢房的门。 “乐大人果然在谢相手里。”他神情冷肃,不怒自威:“谢相乃百官之首,怎能擅用私刑威胁命官?” 乐庵一见贤王露面,顿时感到了希望,大声喊道:“武陵王救下官,下官是被冤枉的!” “谢相听见了?再不放人,就不怕本王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谢殊冷笑:“乐庵勾结陆家妄图谋害本相,本相不过叫他来问个话而已,武陵王哪里瞧见本相用私刑了?” 乐庵急得大叫:“用了用了,武陵王快看,下官浑身上下都是伤啊!” 卫屹之以眼神控诉谢殊。 谢殊摊摊手:“狱中多酷吏,又不是本相指使的,人家用刑用习惯了,看到新人进牢先给几分颜色,很正常吧。” 乐庵差点被这话噎地昏过去,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卫屹之:“武陵王救命啊……” 卫屹之不与谢殊废话,叫了一声苻玄,让他上前将人解下。 “乐大人本王带走了,谢相有什么就直管冲本王来。” “行啊,”谢殊冷幽幽地笑了一声:“但愿武陵王能护他一世,也有能力护他一世。” 乐庵刚被松绑,被这语气吓得膝盖一软,暗叫不好,只怕最后救不了自己还连累了武陵王啊。这么一想,不禁对武陵王心生愧疚了。 卫屹之亲自过来搀扶他,低声宽慰道:“乐卫两家世代交好,本王今日能救下乐大人,无愧天地,又何惧奸佞威胁。” 乐庵听他这么说,越发惭愧,心潮起伏不定。 苻玄将乐庵搀出去后,谢殊对谢冉道:“你先回去吧,既然硬的不行,就让武陵王试试软的。” 谢冉刚才就在观望,见谢殊毫不阻拦地就放了乐庵还很疑惑,此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谢殊将沐白也支走,与卫屹之一起往外走,低声嘱咐:“仲卿得看紧这个乐庵,他如此能扛,只怕有什么把柄在陆熙奂手里,一有机会定然会逃。” 卫屹之点点头,忽然瞥见她颈边伤痕,伸手拉了她一把:“我看看。” 谢殊还没明白他要看什么,他已经低头凑了过来。 过道狭窄低矮,谢殊稍稍垂眼,看着卫屹之长长眼睫下专注的眼神,忽然生出了紧张。他的脸近在咫尺,鼻息温热拂过颈边,甚至她一低头,下巴就会碰到他的额角。 “没事,小伤。”她担心露馅,轻轻推了他一下,拉了拉衣领。 “嗯。”卫屹之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乐庵没有被带回大司马府,而是被带去了卫家原来的宅子。那宅子也建在乌衣巷内,自卫屹之父亲去世,他被封王外派后就没住过。如今里面家仆也不多,倒是很适合藏人。 卫屹之将乐庵好吃好喝地养着,告诉他说千万不要出去,自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保他的命。 乐庵感激涕零,不在话下。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有官职在身,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事实比他想的还要糟糕,第二天卫屹之下朝后来见他,就遗憾地请他离开了。 “还请武陵王直言,可是出了什么事?” 卫屹之叹息道:“本王还以为乐大人是蒙冤受屈,所以拼死与谢相对抗将你救下,哪知陆熙奂都已将你供了出来……唉,本王因为此事已经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的了你呢?” 乐庵大惊失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武陵王救命啊,下官也是没有办法,其实都是被陆熙奂逼迫的,否则下官又何必背叛丞相,走上这条不归路啊。” 卫屹之扶起他道:“本王也想救你,可是事到如今,连陛下都过问此事了,只怕无法善罢甘休。你若不将全部实情告知本王,那本王也只能送你出府去了,我听说谢相都已经派人去你家中了。” 乐庵又要跪下,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下官一定据实禀告,还请武陵王救我家人性命啊。” “好说,好说。” 是夜,苻玄去了一趟丞相府,将乐庵签字画押的供词交给了她。 “还挺快的嘛。”谢殊笑眯眯地翻开阅览,笑容却渐渐凝滞了。 片刻后,她合起供词,问苻玄道:“你家郡王现在何处?” “就在乌衣巷内的旧宅。” “那好,本相去见见他。” 谢殊只带了沐白一人,没有叫护卫护送,跟着苻玄趁着夜色徒步去了卫家旧宅。 卫屹之似乎料到她会来,这么晚还在后花园内站着,倚着凉亭看池中游鱼在月色下游来游去。 谢殊进入亭中,在他身后站定,低声问:“仲卿有何想法?” 卫屹之抬眼看她,半张脸浸在月色里,朦胧的惑人:“你呢?他们要反,你这个丞相又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阻止。”谢殊撩了衣摆倚栏坐下:“难不成我还指望去南士建立的朝廷里做丞相?” 卫屹之笑了一声:“说的也是,江山还是司马家的,改朝换代向来代价惨重。” 谢殊点头叹息。 有她这么好的命吗?丞相的位子还没坐稳,就有人来撬皇帝的墙角了! 卫屹之扫了一眼她的脖子,谢殊习惯穿高领中衣,总会露出一截雪白的衣领,永远齐齐整整、滴水不漏的样子。 “你脖子上的伤好了吧?” “差不多了。”谢殊笑着摇摇头:“只是被挠了一下,好过被一刀砍下啊。” “是啊……”卫屹之望向水面,声音里有些怅惘之意:“尤其好过满门皆斩。” 谢殊恍然记起谢冉说的话,他们卫家祖辈在八王之乱里几乎被斩杀殆尽,想必这也是他不想再见到乱局出现的原因之一吧。 二人又商议了些事情,谢殊带着沐白回去了。 苻玄见卫屹之仍旧站在亭中,忍不住上前提醒:“郡王,该回青溪了吧?” 卫屹之点点头,走到他身边时忽然问了句:“苻玄,你大概多大开始有了喉结?” 谢殊在半路上重理着卫屹之说的话,忽然想到什么,摸了摸脖子,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十六章 喉结的事,谢殊不是没有注意过。 当初谢铭光在世时就给她找能人异士做过一块惟妙惟肖的假喉结,但那东西粘在脖子上不舒服不说,说话吞咽也无法做到和男人一样自然地上下滑动,反而更惹人注意。她干脆不再使用,一直用衣领好好遮着脖子。 卫屹之给她检查伤口是出于兄弟情谊,可若是真发现什么,就这点兄弟情绝对不值钱。 不过,比起陆熙奂等人伺机谋反一事,这实在微不足道。 谢殊为免走漏风声,故意选在深夜入宫,硬是将正在与美人你侬我侬的皇帝给骚扰去了御书房。 皇帝心情不好,坐在案后阴沉着脸:“谢相深夜来此究竟有何要事啊?” 谢殊严肃地呈上乐庵的供词。 皇帝展开一看,脸唰的白了:“此事当真?” “回陛下,千真万确。” 皇帝起身,负着手在殿内来回踱了几圈,命祥公公去传几位重臣前来见驾。 深夜闻召,大臣们都很纳闷,进了御书房后见丞相也朝服齐整地站着才料想是出了大事。 卫屹之与谢殊交换了个眼神,当做毫不知情。 皇帝将南方士族意图谋反的事说了,大家虽然惊诧,但还不至于慌乱,毕竟提前知道就好防范了。 “诸位爱卿看此事该作何处理啊?” 太尉桓培圣和中书监袁临都看了看谢殊,等她先发话,其他人也都拿不定主意,只有光禄大夫王慕道:“陛下当严惩逆贼。” 皇帝蹙起眉心,严惩是肯定的,但具体怎么惩,找谁去惩,都比较难办。他忽然看向谢殊,贼笑道:“此事不妨就由谢相去处理吧。” 谢殊当然不乐意,她真打算做的话又怎会把事情抛给皇帝,谁想碰南方士族这烫手山芋哟。 “陛下三思,兹事体大,微臣难当大任,陛下不妨将此事交由太子殿下处理吧。” 皇帝不喜欢太子,但谢殊说的也有道理,人家要撬他司马家的江山,最有资格出面的自然是皇帝和未来的皇帝。没有世家乐意卷入皇权纷争,大家心知肚明。 卫屹之这时朝皇帝行礼道:“微臣也认为谢相不可担此重任,陛下可别忘了乐庵一事,谢相行事有失公允啊。” 谢殊当即不悦:“武陵王这话什么意思,本相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若是乐庵行端坐正,本相又岂会动他?” 卫屹之面朝皇帝,都懒得看她。 皇帝没心情欣赏二人互斗,摆摆手道:“罢了,就交给太子去办吧。” 出宫时已经快要天亮,谢殊故意走慢一步,待卫屹之出来,上前向他道谢:“刚才多谢仲卿帮忙了。” “你我兄弟,这般客气做什么?” 谢殊干笑两声,你要能把我当一辈子兄弟就好了…… 卫屹之看看天色,遗憾道:“原本解决一桩祸患,当去同饮一杯庆贺,但此时天还未亮,酒家还没开门呢。” 谢殊笑道:“那就等明日休沐如何?” “也好。” 二人道别,各自回府,谢殊一到家就翻箱倒柜地找当初那个假喉结。 这东西是谁做的谢殊不知道,谢铭光怎么弄到的她也不知道,她坐在铜镜前,将那精致的小盒打开,有种拿起武器去迎战的心态。 正努力贴着,谢冉来了,刚叫了声“丞相”,就听见屏风内哗啦一声。 他疑惑地绕过屏风,谢殊已端正跪坐在小案之后,拿着本书认真看着。 “咦,是退疾啊。” 谢冉四下看了一圈,并无异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是来问问丞相,陆熙奂之事如何了?” “哦,此事陛下已交给太子殿下去办,剩下的事我们不必插手了。” “这样也好。”谢冉并没有走的意思,在谢殊对面跪坐下来,忽然问:“丞相如今与武陵王究竟是何关系?” 谢殊拿开书,笑了起来:“对了,你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差不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谢冉微微皱眉:“武陵王虽是武将出身,心智谋略却不输文臣,丞相与之相处,当多加防范才是。” 谢殊摸摸脖子,幽幽叹息:“谁说不是呢……” 她悄悄看一眼对面的谢冉,他年纪与她差不多,在男子里是清瘦的,也是个阴柔款,可人家那喉结就明显多了。 谢冉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以为自己着装有问题,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遍,待留意到她视线落在自己微敞的襟口,不禁愣了愣,脸上微热,最后终究没有久留,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谢殊又坐回铜镜边,拿着假喉结比划了几下,始终觉得扎眼。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良久之后,忽然下了决心,将东西收起,生了一盆火彻底烧了。 以卫屹之的心智,欲盖弥彰只会适得其反,晋国本就嗜好阴柔美,她未必就瞒不过去。 第二日卫屹之一早就来了,他没带其他随从,叫苻玄驾车,穿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衫,将车停在丞相府侧门等候。 谢殊很快出来,连沐白也没带,身上穿的是初见时那身便服,衣摆上卫屹之所赠的赤金丝线甚是夺目,与她姿容清雅相得益彰。 她坐进车内,冲卫屹之笑道:“我对建康城吃喝玩乐的地方都不熟悉,今日就跟着你了,可千万别把我弄丢了。” “放心好了。”卫屹之笑了笑,视线落在她的领口,她今日照旧着了中衣,但已没有往常那么高的衣领,脖颈光洁纤秀,一览无遗。 他收回视线,不知怎么竟生出遗憾来。 当年他年幼,乘车过街,人人夸赞,前太尉袁庆说他“若为女子,倾城倾国”。他渐渐长大,也渐渐英武,虽被夸赞容貌,但再没了这样的话语。可如今他却想将这话用在谢殊身上。 谢殊,怎么会是男儿身…… 车马直往长干里而去,大街道上人声鼎沸,鼻尖已经闻到初夏特有的气息。谢殊陶醉地嗅了嗅,比起门庭深阔的乌衣巷,她还是更喜欢这里。 车停在一处狭窄的巷子边,没了喧嚣,已闻到沉沉酒香。卫屹之下了车,对身后的谢殊笑道:“味道没变。” 谢殊见他是个常客的模样,不禁来了兴趣:“我今日倒要尝尝,到底是什么样的美酒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卫屹之领着她进了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小酒馆。乌黑黑脏兮兮的大堂,偏偏人满为患。但店主认识卫屹之,一见他就将二人引去了后院。院中有棵大银杏树,旁边放了几张桌子,瞧这架势似乎还是雅座了。 卫屹之要了几样酒菜,叫苻玄在入口处守着,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谢殊也已做好准备,浑身汗毛都做好了接招准备。 “如意,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这是卫屹之的第一个问题。 谢殊从惊奇到回神只用了一瞬,接着就心花怒放了。 卫屹之也许怀疑过她的性别,但显然他更怀疑她的年龄。 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是欺君之罪,谢家要的不过就是权势,谢铭光又是个智谋过人的人,大可以培养其他有能力的人选,犯不着这般冒险。 在卫屹之看来,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傻事。 可是谢铭光偏偏就做了。 “刚过弱冠不久,怎么了?” 卫屹之端着酒盏轻啜一口,看她一眼:“看起来不像。” 脚比成年男子小,喉结也不明显,的确不像。 “唉,你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啊。”谢殊似很烦恼,皱着眉饮了口酒:“我们谢家男丁虽不多,但个个都顶天立地,身姿魁伟的不在少数,祖父与家父哪个不是身长七尺?便是我那堂叔谢冉,瞧着清瘦也身姿修长,唯有我,不仅生的矮小,还瘦弱。你知道么?我刚回谢家时,祖父还叫我干豆苗呢。” 大概是遗传,在女子当中她是个高挑的,甚至比许多男子还高,但比起卫屹之这样成年又体态修长的男子就显得秀弱多了。 卫屹之听到那个称号有些想笑,但忍住了:“那就奇怪了,为何偏偏你不长个子?” 谢殊脸上玩笑之色隐去,面露哀戚:“饿的……” 卫屹之恍然,看着她别过去的侧脸,又想起她在会稽狼狈躲在山上的场景,心中竟生出些许同情来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谢殊又道:“我从小便被嘲笑像女孩子,没少因为这个跟别人动过手,家母有段时间甚至干脆将我当女孩子养,弄得方圆百里许多人都认为我是女子,若非我后来回了谢家,只怕连媳妇都讨不着呢。” 话已说到这份上,就是卫屹之去荆州查也好圆过去。 谢殊像是越说越惆怅,又灌了口酒,残余的酒滴顺着嘴角滑下,蜿蜒过脖子落入胸襟,是男子的豪迈,却媚胜女子。 卫屹之移开视线,默默饮酒。 也许是他多心了。 十七章 当建康城上方炸过第一道夏雷后,南士谋反案出了结果。 根据乐庵的供词,陆熙奂和顾昶二人入狱,待重审定案后再行处置。 “就这样?”皇帝捏着奏折看向太子。 “是的,父皇。” 皇帝气冲冲地掼了折子,叫他回东宫去反省。 当朝太子司马霖温和仁厚,皇帝却认为他行事太过刻板,加上与皇后感情不和,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 皇帝对这个处理结果不满,自然就要找举荐太子的谢殊。 宫人来相府传话时,谢殊正在吃饭,觉得菜色不错,还把谢冉给叫上了。 听闻消息后,她顿生感慨:“唉,太子什么都好,就是跟本相一样,太善良!” 一旁侍立的沐白道:“可不是,属下早说了公子要改掉这个缺点,您比太子还善良呢。” 谢冉默默搁下碗筷:“我饱了,丞相慢慢吃。” 谢殊目送他离开,虚心接受了沐白的批评,又扒了两碗饭,这才慢吞吞入宫去。 她吃饱了,皇帝气得连口茶都没喝,坐在御书房里沉着张脸:“谢相当时力荐太子去处理此事,如今便是这个结果,你自己说这事办的合不合适?” 谢殊道:“陛下明鉴,太子其实是好意,南士团结,若是下手重了,恐怕惹来更大祸患,所以就算是做做样子,再审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皇帝的责问被噎了回去:“那审完之后呢?当做何处置?” “陛下只需将陆熙奂和顾昶两个领头的处决,就说此事是他们二人主谋,与家族无关,罪不及满门。只要不动南士根本,他们当不会再轻举妄动。至于乐庵,既已将功赎过,撤官流放个三千里也就是了。” 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帝只能冷哼两声遣退了她,但心中对太子的不满已经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 谢殊出宫时,恰好遇见了王络秀。 她在内宫陪太后小住了几日,襄夫人早等不下去,今日亲自去寿安宫将她接了出来。 “参见丞相。”王络秀施了个礼,浅笑盈盈。 襄夫人也施了一礼,笑得就比较虚伪了。 谢殊对襄夫人有些忌惮,但对王络秀颇有好感,便上前与二人闲话几句。 襄夫人只想带着未来儿媳妇离她远点儿,立即就要告辞,王络秀却有些依依不舍,问谢殊道:“络秀多嘴,敢问丞相遇险一事可已有结果?” 谢殊道:“陛下已经定夺。” 王络秀心思细腻,见谢殊言语温柔,心中虽受用,却怕襄夫人听出什么,忙又补充了句:“那再好不过,不然家兄定然寝食难安。” 谢殊本想再宽慰她两句,转眼瞥见襄夫人越来越阴沉的脸,立即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襄夫人登车之际问王络秀道:“我方才听你说,丞相在会稽遇了险?” 王络秀点了点头:“是有此事,似乎是有奸人要谋害丞相。” 襄夫人懊恼地拍了一下膝盖:“怎么没成功啊,唉!” “……” 卫屹之得知王络秀回府,命苻玄送了些东西过去,但人没有露面。 襄夫人是个人精,人家也是从如花年纪过来的,王络秀瞧谢殊那眼神分明透着危险讯息,自己儿子又不上心,她当然要去给他提个醒。 卫屹之正在院中练剑,提息凝神,舞得剑气煞煞,她就在旁边唉声叹气,一直到卫屹之被她哼唧地一口气岔开,终于认命地停了下来。 “母亲又想说什么?” “我儿有才有貌,却至今未能成家,我心中焦虑啊。” 卫屹之好笑:“母亲都焦虑了好几年了,还不是好好的?” 襄夫人瞪眼:“你什么意思?就是想让我寝食难安是不是?” 卫屹之无奈道:“那你要我如何是好?王家那么高的门庭,若是陛下不允,我又岂敢结这门亲呢?” 襄夫人咬牙道:“我明日便去求太后!” “太后虽然姓卫,但她老人家终究是司马家的人啊。” “……”襄夫人忍无可忍了:“你再不用些心思,媳妇就要被谢家小子撬走了!” 卫屹之一愣:“哪个谢家小子?” “还能有谁?谢殊啊!” 卫屹之也察觉出王络秀对谢殊存着心思,但他向来不关注儿女情长,并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精准,没想到连母亲都这么说了。 “那也要看谢殊是什么意思吧?若是让陛下选,我猜他倒宁愿让王家与卫家结亲呢。” 其实如今皇权多受世家门阀挟制,卫屹之就算铁了心要跟王家结亲,或是和任何一家大族结亲,都一定能成。他只是在借皇帝的手推辞罢了,但这些襄夫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也不希望她明白。 能每日念叨着孙儿,总比卷入世家纷争好。 卫屹之拿着帕子轻轻拭剑,心中暗忖:不知谢殊喜欢的会是哪种女子…… 没多久,王敬之亲自押解陆熙奂和顾昶到了建康。 关心政事的关注着陆顾二人谋反一事,不关心的只关注着这位当朝风流人物。 光禄大夫王慕设宴款待,对王络秀有照顾之恩的大司马自然在列。王敬之称丞相在会稽受惊,自己有罪,便也郑重其事地邀请了谢殊。 王慕在府中畅叙亭内设宴。初夏夜晚凉风习习,亭阁临水而建,水面倒映一天星辰和四周灿烂灯火,教人分不清现实虚幻。 谢殊由衷地赞了一个字:“美。” 王慕不由骄傲地挺直了脊背。 王敬之坐在谢殊对面,自案后举杯敬她,哈哈笑道:“何止景美,还有人美呢,在下从会稽带来几名貌美歌姬,丞相不妨欣赏一下。” 谢殊知道世家子弟间常有互相欣赏歌姬侍妾的事情,谓之风流不羁,所以她不太明白王敬之到底是让她欣赏歌姬的嗓子还是容貌。 王敬之拍了拍手,亭中很快走入几名美貌女子,身后跟几名怀抱乐器的乐人,众人向在座几人施礼之后便跪坐下来,奏乐起歌。 谢殊在音律上就是个白痴,压根不会欣赏歌曲,也提不起兴趣,只是为给王敬之面子,还是要装模作样的看几眼。 这一看竟发现乐人里也有人在看她。 那是个击筑的男子,穿墨绿长袍,带束散发,稍露肩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颇具风情的女子。 谢殊开始以为他在看别人,左右看了看,发现那人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他的的确确是在看自己。 卫屹之就坐在她右手边,见她始终望着歌姬们,心中意外,难道他喜欢的是这种女子? 王敬之显然也误会了,豪迈地一挥手说:“丞相既然喜欢,可在这些歌姬中随便挑选。” 谢殊忙道:“刺史客气了,既是刺史心头好,又岂能割爱?本相断不能做夺人所爱之事。” 王敬之奔着补偿赎罪的目的来的,毫不吝啬:“丞相千万别客气,美人虽好,也得有人欣赏,丞相既然喜爱她,自然也会珍惜她,那也是她的福分。” 谢殊又看过去,那击筑的男子已经停下,怔怔地看着她,似有话说。 她伸手一指:“歌姬就算了,那个乐人不错,本相喜听击筑,不妨留着他吧。” 满场寂静。 这种当众挑选美人的事情贵族之间并不少见,可当众挑选一个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敬之最先回神,哈哈干笑两声打破僵持气氛,命那乐人上前伺候。 那男子到了谢殊跟前,拜了拜,再三观望她相貌,忽然低低地叫了她一句:“如意?” 谢殊大惊,好在反应迅速,及时压了下来。 “好大的胆子,”她低声威胁,声音低沉:“没叫你说话,怎可多嘴?” 男子愣了愣,低头谢罪:“小人不敢。” 谢殊唤来沐白,叫他领男子先回相府。 王敬之全程围观,神色微妙。 卫屹之在席间一直很沉默,此时也只是默默饮酒,沉思不语。 十八章 谢殊回到府邸后并没有去见那个男子。 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人是旧交,也许当初一起挖过野菜,一起偷过山芋,一起捉过蚂蚱,但那只是过去,而她最不能让人知道的就是过去。 谢冉很快得知此事,丞相不喜音律全府皆知,忽然带个乐人回来自然奇怪。 他将沐白叫去问了一下,然后去见了那个乐人。 乐人自称名叫楚连,荆州人,年二十二。其余再问,一概不答,只说想见领自己来此的人。 谢冉知道谢殊回到谢家前就生活在荆州,又见此人与谢殊年纪相当,已然猜到几分。 “你可知领你来此之人是谁?” 楚连摇头:“小人不知。” 那就怪了,谢冉还以为他是知道了谢殊的身份来沾富贵的呢。 “你且等着,我会替你通传的。” 楚连欣喜地拜倒:“多谢大人。” 谢殊坐在书房内发呆,执笔停驻许久,墨滴落在了雪白的衣袖上,晕了一滩。 她回过神,盯着那墨渍,干脆用笔去勾画,心不在焉。 “丞相好兴致。”谢冉停在她面前才注意到她画的不是山水松竹,而是一只四脚朝天的王八,脸上笑容有些扭曲。 谢殊遮了遮袖子,干咳一声:“有事?” “有事的是丞相吧。”谢冉跪坐下来:“丞相是不是被故人捏着了把柄?否则怎会一个拼命想见,一个坚决不见?” 谢殊早猜到乐人的事瞒不过他,叹息道:“算是吧。” “那丞相打算怎么做?” 谢殊想了一下:“将他安置在妥善之处,最好是我见不到他,他也无从提起我的地方。” “那便交给我去办吧。” 谢殊如果出事,谢冉赖以生存的大树就倒了,他不在乎谢殊被捏的到底是什么把柄,只在乎谢殊会不会有事。 谢殊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也好,但你记着,千万不可伤他性命。” 谢冉应下,正要走,谢殊忽然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 谢冉一愣:“丞相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谢殊苦笑了一下,只觉眉眼熟悉,到底是谁还真忘了。 她已刻意忘却过去,那人却还清晰地记着她,而她连去见他一面的勇气也没有。 “楚连。”谢冉转身出去了。 楚连?谢殊不记得这个名字,想必是后来改的。 丞相获王刺史赠送美男乐人的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不,我家谢相绝不是好男风的人!”多少闺阁女子芳心尽碎。 武陵王的拥趸们终于扬眉吐气:“哈哈,虽然武陵王要成亲了,但总好过好男风吧,你们比我们还要惨啊!” 看得开的回击说:“谢相的魅力连男子都抵挡不过,显然比武陵王强!” 王络秀坐在畅叙亭内,耳中听着王敬之谈卫屹之,脑海里却不禁回想起那晚坐在这里的谢殊。 灯火绚烂处,那人雪白衣摆铺陈在席,背后一池碧水,他如白莲盛放。 谢殊若是岭头白雪,卫屹之便是天上微云,王敬之要她抬头看天,她却总是远眺高山。 可是,为何谢殊偏偏喜欢男子…… “我喜欢男子?”谢殊看着沐白,指着自己的鼻子。 沐白撅嘴:“这话不是属下说的。” 谢殊扯扯嘴角,废话,她当然喜欢男子,只是在外人眼里就成好男风了。 唉,百姓们一定是太闲了,好男风的人那么多,何必偏偏盯着她一人?不过仔细一想,有这传闻未必是坏事,至少暂时她可以不用考虑婚娶之事了。 “算了,随他们说吧。”谢殊摆摆手,浑不在意。 沐白怏怏地出了门,决定去给谢铭光上柱香。 丞相好男风的传闻一出,朝臣们似乎都敏感了许多。 正直的大臣深觉惶恐,对她退避三舍,连原本与她私下多有来往的卫屹之也对她冷淡了许多。 有的却觉得丞相姿容秀美,作为断袖的对象绝对不亏,反而主动示好。 谢殊最近上下朝时常看到有人对自己眉来眼去,胃部隐隐作疼…… 这么一打岔,几乎要忘了造成这一切的楚连。 谢殊在宫内议事到天黑才回府,光福等在书房门口,见她出现,捧着方帕子上前道:“我家公子让我将这东西交给丞相,说是那乐人给您的。” 谢殊连忙接过来,打开帕子,里面是根麻绳,绕成一圈,上缀一颗兽牙,已经有些泛黄,尖端也已磨得很圆滑。 她怔在当场,也终于想起楚连是谁。 那个当初带着她到处找食物的男孩,下河摸鱼,上山挖菜,从来都形影不离。 有次他不知从哪儿找到颗牙,穿在绳子上,得意洋洋地给谢殊看:“如意,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老虎牙!”他的名字就叫虎牙。 谢殊瞪圆了眼睛:“你从哪儿弄到的?” “不告诉你!” 他们一群人经常一起出动,听虎牙安排,常常两人一处,分头行动,时间到了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会合,一同回家。 虎牙每次都会带着谢殊,偶尔不和她一起,一定是闹了别扭。通常这时候谢殊找到的食物都比平常少一大半,虎牙回去的时候就会把自己那份分一些给她,两人又和好如初。 其他人吵闹着说:“虎牙定是看上如意了,每次都偏心!” “不许胡说!”虎牙红着脸骂他们,他年纪最长,谁也没他厉害。 后来取笑他们的伙伴少了一个。 谢殊问虎牙:“她去哪儿了?” “被卖了吧。”虎牙摸着脖子上的麻绳,出神地望着远方。 再后来伙伴们越来越少。 “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谢殊挖山芋的时候对他说:“我娘肯定不会卖我,但吃的越来越少了,迟早我会饿死。” 虎牙摸摸她的头:“不会的,有我在呢。” 谢殊并不是个悲观的人,朝他笑道:“我说笑呢,我娘说我耳垂大,是享福的命。你放心,以后我有福享一定不会忘了你。” 虎牙拍大腿说:“难怪打狗的老头说什么狗富贵乌鸦忘呢。” “什么狗啊乌鸦的!”谢殊忽然回味过来:“其实你脖子上戴的是狗牙吧?” 虎牙脸色爆红:“胡说什么,是老虎牙!” 谢殊贼笑。 饥荒终于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山芋偷不着了,野菜全部挖光,连树皮都给剥了。 谢殊听别人说有的村子吃了人,吓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虎牙来找她,送了她一小包谷米,眼睛红红的。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米?”其实只是双手就能包住的分量,但对那时的谢殊而言真的很多了。 “我平时攒的,本来想给小弟吃的,但他没熬过去……”他抹了把眼睛:“我爹要把我卖了,这些米不给他们了,都给你!” 谢殊慌慌张张地推让:“那怎么行,给了我,你家里人吃什么?” “他们自会拿卖我的钱去买!”虎牙气恼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以后等我攒够钱赎身回来,一定会来找你的。” 谢殊垂头盯着干裂的地面:“嗯。” 如果还有再见的那天…… 谢殊紧紧撰着那颗牙,问光福:“那个乐人呢?” “回丞相,公子已将乐人送去东篱门外,说要亲自处置。” 谢殊脸色骤变:“沐白,快去将人追回!” 夏日多雨,一阵响雷刚过,瓢泼大雨就落了下来。 相府的人马打马直奔城门,马蹄踏起雨水,四下飞溅,路人慌忙躲避,以为又出了什么谋反之类的大事。 往东篱门必过青溪,卫屹之刚到府门,正要下车,就见沐白冒雨率人打马而来,直朝前方奔去。 “苻玄,跟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谢殊坐在书房内,看着那颗牙。 谢冉若真除了他才是了无后患,谢铭光教她那么久,她仍旧没有学到家。 只是那半包谷米的救命之恩,弃之不顾已是不该,又岂能反过来害他? 她展开一封折子,提笔写了封奏折。 卫屹之握着书卷坐在灯下,苻玄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搁下了书:“你看清楚了?” “是。冉公子带那乐人出城,定然是要将他送走以保全丞相名声。可丞相竟对这乐人如此上心,只怕外界传闻是真的。” 卫屹之笑了笑,他从不信传闻,只相信事实。 “你去跟丞相说,家母生辰在即,府中优伶之中独缺击筑者,本王想借那乐人入府演奏庆贺。” 十九章 两年前吐谷浑犯晋边境,卫屹之领兵出征,一战退敌,大振国威。自此吐谷浑安分守己,与晋交好,年年来使,互通有无。 谢殊上疏皇帝,吐谷浑热爱歌舞,来使更是多次表示出了对晋国歌舞的欣赏,今年不妨选拨乐官优伶送往其宫廷,以示友好。 皇帝心中纳闷,这谢殊果真是喜爱上了伶人,连这种事情都操心上了。 他没什么意见,批了个准奏,人选就由谢殊安排。 卫屹之的要求自然被婉拒了,因为楚连就在送往吐谷浑的伶人之列。 名单出来那晚,谢冉跪在谢殊面前极力劝阻:“退疾违背命令是有不对,但丞相岂可心慈手软,他日此人若成祸患,后悔晚矣!” 谢殊道:“你不必忧虑,我心意已决,就这么办吧。” 谢冉抿唇起身,带着怒气出了门。 沐白叹气,冉公子好不容易压住的傲气又给公子给激出来了。 谢殊早已派人去知会楚连,自己仍旧没有去见他的打算,她在案后坐了一会儿,起身回房。 几场夏雨一淋,花园里栀子花的味道全出来了,散在夜色里,香的撩人。 谢殊在那株花旁站住,嗅了嗅,忽然听到树后有人说话。 “楚连参见丞相。” 她怔了怔。 “丞相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承蒙丞相赏识,特来谢恩。” 沐白觉得此人僭越,要去赶人,被谢殊拦下。 楚连又道:“小人无以为报,只能为丞相击筑歌一曲,愿丞相安康自在,富贵永享。” 他隔着一丛树席地而坐,击筑起歌:“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灯火高悬,谢殊透过枝叶间隙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多年不见,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少年。 那张总晒得通红的脸庞如今白嫩俊秀,憨直的笑容变成习惯性的媚笑,摸惯了泥土的双手只会伺候筑上丝弦。 故乡不复见,故人难长留。 歌停,楚连摆筑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 谢殊声音低哑:“但说无妨。” “小人年幼时与一女子约定赎身后回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愿。如今小人即将远离国土,再也无法完成约定,若有机会,还请丞相代小人将事情缘由转告那故人。” “好。” “多谢丞相。”楚连起身,隔着层层枝叶看了她一眼,垂眼离去。 她没问故人是谁,他也不说明。 谢殊转身对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许泄露一个字。” 五月末,晋国遣乐官六人,优伶数十,往吐谷浑宫廷献艺。 谢殊将那颗牙收进木盒,藏入箱底。 车马驶出建康城时,伶人们都很哀伤,虽然以后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但将要永别故土,今生只能埋骨他乡。 车队里渐渐响起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被乐官喝止才停住。几个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来,哀怨婉转,连道旁路人都不忍再听。 楚连坐在马车最边上,表情很平静。旁边有个伶人问他:“你家在何处?都不想家的吗?” “荆州,八年前饥荒之后,早没家了。” “啊,对不住……” 楚连望向渐渐消失于视野的西篱门,这半生颠簸,终于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那个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别过了,如果不是,就当是她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捧筑的手,这双手为了活命被无数人摸过、掐过、打过。饥荒的时候觉得为了生存已经做到了极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过皮毛。 在最灰暗的岁月里,家人也一个个离开人世,他的支柱一个个倒塌,只有记忆里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还能给他希望。 她一定不会嫌弃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么艰难,他似乎永远攒不够赎身的钱,也不敢托人打听她的消息,怕又是一个噩耗,那连唯一一点希望都没了。 如意,你如今怎样?可已吃饱?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起码,你还是个人。 只不过今后你我云泥之别,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头击筑,听着歌姬们的歌唱,低声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伶人们出发半月后,谢冉拿着一封折子走入了谢殊的书房。 “伶人队伍过宁州时遭秦军拦截伏击,全部被俘,当场尽戮。” “……”谢殊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谢冉始终冷着张脸:“这是刚到的快报,丞相可以去查,绝不是我下的手。”他转身出去了。 谢殊从震惊中回神,拿起折子再三察看,确是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终究还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经过那丛栀子花树,她怔怔地站了许久。 苟富贵勿相忘。虎牙,我是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觉意外,谢殊虽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从未有过不告而假。 很快谢府派人送了折子入宫,称丞相忽然病倒,请皇帝恩准赐假。 一直活蹦乱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个都城都展开了热议。 有耳目聪灵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当中有谢相亲选的那个乐人,于是绘声绘色地推测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个乐人,皇帝却将这乐人送去了吐谷浑,哪知秦人凶狠,俘虏杀害了乐人,丞相闻讯大恸而病。 桓廷刚进酒家就听见一群人在传播这故事,上前逮着主使就是一顿踹。 “嘴碎的东西,丞相也是你们能妄议的?” 大家吓得一哄而散。 杨锯从里面出来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后大门外,诧异道:“那不是仲卿的车马么?他这是要去哪里?” 鉴于丞相好男风,很多大臣都不愿前去探视。有一部分想去探视的,怕惹人闲话也打消了念头。 卫屹之却在此时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发闷热的夏日,谢殊房内门窗大敞,她侧身卧在榻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卫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刚好看到她的侧脸,似日落后不久便已悬在天边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苍白。 卫屹之在旁坐下,静静看了她许久,低声唤了句:“如意。” 谢殊倏然转头,眼神从迷离中渐渐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卫屹之拦住。 “如意语气怅惘,看来是心病,究竟出什么事了?” 谢殊笑了笑:“没什么事,最近天气反复,我有些操劳,就这样了。” 卫屹之摇头叹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传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谢殊垂眼盯着他衣摆上精致的绣纹,忽然发现对于自己的过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谢铭光外,居然就是眼前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