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比较特殊,凤目丹唇,生的面若芙蓉,发梳丫髻,轻束腰肢,身着丹碧纱纹双裙,饰以珠钗环佩,无一不是上品,想必身份不低。 晋国男女大防不是很严,这女子一看便是未婚待嫁,能随王敬之出来,应当是其亲属。 各大世家头领立即以眼神示意家族里的未婚子弟密切注意此女,最好能将她弄回去做媳妇。 可惜王敬之竟领着此女头也不回地朝武陵王的马车去了。 他像是终于发现了大司马的存在,站在车外自责不已,从其母襄夫人开始切入,大谈二人家族亲密历史,力求回忆过去,立足现在,放眼未来。 然后他侧身介绍说:“这是胞妹络秀,我琢磨着都是亲戚,便叫她过来见见你这个表兄。” 但是武陵王的车内毫无动静,过了半天,苻玄从里面探出头来,尴尬道:“刺史大人见谅,郡王说要与丞相同车,应当还没过来。” “……”王敬之嘴角微抽。 这时万年摆谱王谢殊终于到了,车帘掀开,卫屹之先下车,他宽衫大袖,褒衣博带,身姿挺拔修长,一根缎带束了墨发,没有武将的凛冽肃杀,倒似文人潇洒不羁。 谢殊紧随其后,果然着了胡服,竟是冷肃的黑色,唯袖口领口饰以宝相莲纹。这般装束在她白面朱唇的阴柔里添了许多英气,倒比卫屹之更像武将。 本来谢殊位高,应当她先下车,后面才是卫屹之,所以王络秀自然而然就认错了人,何况这二人装束也实在太容易混淆身份了。 她盯着谢殊看,越看越觉得动心,心中对兄长的安排竟生出欢喜来。 这时王敬之带着她走过去,面朝谢殊道:“快来见过谢丞相。” “……”王络秀看看谢殊,又看看卫屹之,知道自己弄错了人,一张脸顿时红透,连行礼都有些心不在焉。 王敬之紧接着又把她引到卫屹之身边,把先前对马车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卫屹之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旁边的谢殊早就用折扇遮着嘴抖了半天肩膀了。 “刺史太客气了,不过一件小事,不必挂怀,本王也根本没在意。” “武陵王果然心胸宽广,惭愧惭愧。” 卫屹之好说话,王敬之生性洒脱,都不是纠结的人,装模作样客套几句,此事就算过去了。 众人启程,王络秀跟着兄长离开时,转头看了一眼谢殊,又看看卫屹之,垂下头去。 论相貌,这二人不相伯仲;论气度,这二人各有千秋。她只是无端记挂着那初见的惊鸿一瞥罢了。 兰亭这个地方不是会稽郡最美的,但绝对是最适合游赏玩乐的。 暮春百花凋尽,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山石覆盖出去,到前方是一大片竹林,在风里簌簌抖动枝叶。四周浅溪淙淙,曲折蜿蜒的碧水宛若玉带迂回,鬼斧神工,造化神秀。 车马都已卸下,众人徒步接近,个个赞不绝口。桓廷、杨锯几位年轻公子都是第一次来,更是欣喜,一路直呼大饱眼福。 谢殊的评价是没有错的,这些世家子弟果然都不喜欢好好穿衣服,桓廷和杨锯二人姿容不错,体态修长,露肩膀露胸膛她也就忍了,旁边那七老八十的阿翁你要不要注意点啊,挺着个大肚腩很影响心情的啊! 王敬之是兰亭常客,他命人在水流两边放好蒲垫,要玩每年必玩游戏曲水流觞。 众人分坐两岸,不分高下,不分主次,谢殊刚一坐定,左边便被桓廷占据了,右边还要有人来抢,被她伸手拦住,朝旁边站着的谢冉道:“你坐这里。” 那人一看是丞相亲戚,只好怏怏地走了。 桓廷比较激动,近距离看谢殊越发觉得她容貌举世无双。他是少年心性,不太拘束,开口便道:“今日能坐在丞相身旁,如觉珠玉在旁啊。” 谢殊朝他笑了一下:“桓公子谬赞了。” 桓廷还想说什么,对岸的杨锯正在朝他拼命使眼色,他只好注意措辞,不再乱说话了。 杨锯身边坐着卫屹之,卫屹之身边是王敬之,谢殊一抬头就看到这二人在对面有说有笑,心里有点毛。 她朝王敬之身后端正跪坐的少女看了一眼,世家联姻是常事,在座的各位随便掰掰指头都能找出点亲戚关系来。可王卫如果真联姻了,别说她慌张,连皇帝都会慌张的。 王家婢女家丁穿梭其间,溢香美酒成坛搬来,描金漆碗置于水流,欢声笑语随风送出,混着竹林轻响,如身在天外。 谢殊对吟诗作对不感兴趣,她只是在等这群人玩够了来一下恩威并施,以达成巩固谢家权势的目的。而试探王家,也是此行的重要目的。 丞相摆谱不参与吟诗作对,谢冉是推辞不了的,在谢殊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作了三首诗喝了八碗酒,有要醉的迹象了。 谢殊见他舌头都发硬了,连忙叫沐白把他掺走,他一走,位置立马就被旁人占了。 “丞相,在下陆熙奂,有幸得见丞相,不知可否赏光同饮一杯?” 此人面貌俊秀,只是生的矮小,不听他说话还以为是个少年。谢殊发现他一口吴语,便知他是南方士族之后,打起精神端了碗酒说:“自然,陆公子请。” 陆熙奂明显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卖自己面子。 这是有原因的。 当初天下一统,晋国都城在洛阳,在座各大世家几乎都是北方名门望族,后来北方沦陷,朝廷偏安建康,北方士族纷纷举家南迁,这才形成了如今的现象。 但南方当地的士族对此是很抵抗的,他们自东吴时起便已权势滔天,这群北方士族不过是难民,来了南方后垄断了高官爵位不说,还抢占他们的地皮,把他们恨得一口一个“伧佬”的骂。 南方士族以陆顾张朱四家为首,陆熙奂是陆家族长的嫡长子,其父在建康任职,这次没来,他是代替父亲来的。他一路遭受北方士族排挤,更见识了王家滋润的生活,而会稽一带本就是他们陆家的天下。 南方士族至今只有他父亲一人做到了高官位置,那也是因为被王家占了地皮,皇帝安抚他们家才给了个恩典。这种日子没人受得了,陆熙奂早就想给这群伧佬一点颜色瞧瞧了。 谢殊是丞相,毫无疑问的伧佬代表,他来敬酒,其实是挑事,不想谢殊居然给他面子喝了酒,丝毫没有像别人那样对他们轻视。 谢殊不仅喝了酒,喝完还用吴语赞了句好酒。 陆熙奂蹙眉,那群伧佬最嫌弃吴语了,至今还在教育子女说好洛阳官话。若说之前谢殊是敷衍他才喝了酒,现在就是有意的示好了。 他心思一转,忽然道:“今日丞相在座,刚好可以与我做个见证,我想求娶王家好女,便是对岸王刺史的胞妹。” 在座众人皆是一愣,王敬之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谢殊明白自己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了,不帮陆熙奂是得罪南方士族,不帮王敬之是得罪北方士族,陆熙奂真是挑得一手好拨啊。 她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好事,不过外人是插不得手的,陆公子有这当众表明心意的胆量,哪里还用得着本相开口,去求王刺史不就好了嘛。” 王敬之忙道:“陆家富贵,王家哪里高攀得上啊。” 陆熙奂不悦,他们北方士族每次说起南方士族都是富贵,可他们有的何止是富贵,他们也有人才也有风度,如何不能封侯拜相?这群伧佬欺人太甚! 谢殊明白自己多少还是得罪陆熙奂了,但此时他肯定更恨王敬之。她忽然想起什么,在建康没有打通的缺口,在今日豁然开朗了。 对岸似乎有人看她,谢殊抬头望去,王络秀慌张移开视线,卫屹之在旁似笑非笑,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揶揄。 十一章 谢殊从头到尾就没怎么注意这位王络秀,所以对她那记眼神很纳闷。至于卫屹之,她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被陆熙奂盯上的事。 曲水流觞的游戏因为陆熙奂的求亲被打断,谢殊觉得该找点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于是报复般指着对面的卫屹之说:“据说武陵王武艺超群,一直无缘得见,今日高朋满座,能否一展身手让大家开开眼界啊?” 卫屹之笑道:“今日在风雅之地,不宜动刀动枪,谢相就莫要为难本王了吧。” 谢殊还要继续撺掇他,转头时忽然瞥见陆熙奂一脸慌张,还时不时看向卫屹之,似乎很忌惮。 咦,难道他怕卫屹之? 这时刘家老太公说话了,他是见不得奸佞之后压迫一代贤王,于是正义地打了个岔:“武陵王所言极是,既然是在风雅之地,就该行风雅之举,老夫这里有几颗仙丹,大家不妨一起尝尝。” 说是仙丹,其实就是五石散。晋国求仙问道的不在少数,据说这东西吃多了能成仙,所以大家都爱,就连桓廷这个少年都一脸期待。 婢女接过丹丸,端下来分发众人,刘老爷子笑眯眯地补充道:“吃完身轻如燕,如在云端,焕然若新生呐。” 大家顿时纷纷夸赞他老人家高风亮节,连成仙都不忘旁人啊。 陆熙奂不想给伧佬面子,所以摆手拒绝。王敬之虽无登仙之心,但他是虔诚的天师道弟子,便要了一颗。其余每人有份,桓廷最厉害,吃了两颗还灌了一碗酒,不出片刻便红光满面,肌肤滑嫩饱满,衣裳领子又拉开了几分。 只有两人领了情却没有吃,一个是谢殊,一个是卫屹之。 谢殊不吃是可以理解的,她父亲就死在这东西上,谢铭光曾经对她三令五申,什么都能吃,不能吃五石散。何况她听说这东西吃完就浑身燥热,衣服一定要敞着才畅快,除非她想死,不然才不敢碰。 至于卫屹之为什么不吃,她不知道,也许是不合胃口? 大家吃好喝好了,玩也玩够了,谢殊摇着扇子发表了一通演说,其中包含了对皇帝的赞美,对各大世家的夸赞,以及对谢家不断努力的肯定。 然后她开始与大家探讨国事。 本来此行就是打着共商国是的幌子来的,回去还得给皇帝一份详细报告,告诉他老人家大家为国尽忠的决心,所以这是必要的任务,更何况谢殊也可以借此机会听听众人的政见。 可是大家此时都处在云端呢,心情好得很,谈到什么态度都是好好好,丞相说得太对了! 政见就是没有意见。 谢殊叹气,老爷子诚不欺我,五石散这玩意儿真不能吃! 这时卫屹之忽然注意到谢殊身旁的陆熙奂手指把玩着酒碗,眼神游离张望,时不时看看谢殊,又时不时看看王敬之,似在计划什么。 这种眼神对一个战场出身的人而言并不陌生,他忽然起身道:“大家慢慢商谈吧,本王要先行告辞了。” 谢殊错愕望去,正对上他的视线,但他很快移开,看了一眼陆熙奂,拂袖而去。 众人从飘飘欲仙的状态清醒了大半。 苻玄在车旁等候,见到卫屹之独自一人出来,很诧异。 “郡王提前离席了?” 卫屹之摆手叫他噤声,将他叫到耳边仔细吩咐了一番。 苻玄领命而去,很快返回,禀报说:“确实有人埋伏在此地,足有百人。” 卫屹之点点头,登上车道:“走吧。” 苻玄诧异:“走?郡王不去提醒那些世家?” “不需要,王敬之命会稽郡的府衙军在附近保护,这区区百人,成不了事。” “可丞相还在那儿啊。” “那又如何?” 苻玄被他的话弄得张口结舌:“你、你们不是兄弟吗?” 卫屹之失笑:“这话谢相都不信,你也信?” 宴会现场此时一片肃静。 谢殊抿唇不语,再三思索着卫屹之临行前看向陆熙奂的那一眼,忽而想起之前自己让卫屹之耍刀弄枪时陆熙奂一脸紧张,顿时明白了什么。 卫屹之纵横沙场,连兵强马壮的秦国军都拦不住他,陆熙奂忌惮的是他的武艺。 “哼,武陵王好大官威!本相对他以礼相待,他竟不识好歹!”她愤而起身,不顾众人错愕,砸了酒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全都呆住了,陆熙奂也是。眼见大鱼要溜走,他再也忍不住,朝竹林里悄悄守着的人点了一下头。 行动开始了。 王敬之见宴会办不下去,只好笑着跟大家告罪,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反倒对他大加安慰,顺带告诉他丞相在都城时就很顽劣,所以大可不必为他今日的举动感到难堪。 “刺史有所不知,丞相他还煮鹤吃呐!” 王敬之顿时震惊了:“当真?” “千真万确!唉,俗人一个啊!” 谢殊带着沐白走到半道,吩咐他加快速度,早早登车走人。 沐白并不迟钝,警惕道:“可是有人要图谋不轨?公子放心,王刺史派了守军在此。” “只怕挡不住,那群人早有准备。” 话音未落,一大群家丁快速朝她这边走来,那架势一看就不是要来伺候的。 “快走!”谢殊提起衣摆就跑。 形象算什么,当初她饿得不行去偷吃东西,被人家狂追五里地,粗气都不喘一个,何况现在是逃命。 可惜八年奢侈生活和礼仪教导已经让她从一个野丫头变成风度翩翩的丞相,连逃跑速度也大大降低了。 谢殊很想祭奠一下自己曾经热血的童年。 沐白会武,但平常做书童打扮,看不出来。他为谢殊断后,一连打翻了数人,直到看见其他家丁手里举起了兵器才慌忙逃命。 完蛋,忘带武器,太习惯做书童了! 谢殊大声疾呼,但并没有引来守军。 此地是王家地盘,没有贼人敢来造次,他们守了一年又一年,年年都无聊地只能跟蝴蝶玩,早就没戒心了。何况为了不打扰世家集会,他们都远远站在外围,根本没想过世家里会有人搞内讧。 而那群所谓的百名伏兵不过是幌子,一旦家丁们得手,他们就会现身吸引守军注意,方便他们行事。 谢殊不熟悉地形,渐渐脱力,终于,那群家丁到了跟前。 沐白被一刀砍倒,数把大刀横架在了她颈上。 十二章 世家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无人关心丞相现在身在何处。 走到半道,四周忽然响起大喊大叫,似乎是一大群人在闹事,大家吓了一跳,纷纷停下张望,胆子小的甚至还往人群里钻了钻。 王敬之命人前去查看,不多时,守军头领前来禀报,是一群流民乱窜,已被驱逐。 大家刚松口气,忽见一人浑身是血地跑了过来。 沐白努力装死成功,待那群家丁一走便忍着伤痛来搬救兵,老远就大喊:“刺史大人,快救我家公子!” 王敬之闻言大惊,亲手扶住他询问详情。 丞相在王家地盘出了事就算了,还是被一群打扮成王家家丁的人弄走的,这分明是栽赃嫁祸。王敬之无暇细究,连忙召集军士四下搜救。 卫屹之的车马还未走远,听到那阵叫嚷,按下了车马。 似乎不对,若陆熙奂的目标是在场所有世家,应当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苻玄,你去看看那边情形,再看看陆熙奂是否还在。” “是。” 苻玄去时,王敬之亲自领着人沿路搜了过来,看到卫屹之的马车还停在道中,忙上前道:“武陵王还是快些回去吧,丞相被贼人抓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卫屹之有些吃惊,怎么也没想到陆熙奂的目标只有谢殊一人。但他表面仍旧不动声色:“多谢刺史提醒,那本王便回去了。” 王敬之要分派兵力护送他,被他摆手拒绝:“本王尚可自保,刺史还是快去寻谢相吧。” “说的也是,如此便请武陵王自己多加小心了。”王敬之勒马调头,迅速带领众人离去。 苻玄回来了,禀报说:“诸位大人已被王刺史派人抄近道送回,陆熙奂也在其中。” 卫屹之点点头,退回车内,换上窄袖胡服和靴子,找出良弓长鞭,跃下马车吩咐车夫卸匹马给他。 苻玄忙问:“郡王这是要去哪里?” “旁人问起,就说我去行猎了。”卫屹之整整袖口,将长鞭缠在腰间:“此事不可张扬,你算好时辰,两个时辰后本王还未回来,便去请王敬之相助,我会沿路留下标记。” “是。” 卫屹之翻身上马,朝兰亭方向飞驰而去。 往浅的说,谁都知道他跟谢殊是对头,何况刚才他还当众不给面子的提前走了,最有嫌疑。 往深的说,谢殊出事,王家受损,他一人独大,皇帝迟早会忌惮,终究还是会把他拔除。 唯有平衡才是生存之道。 但卫屹之即使有心救谢殊也只能暗中进行,南方士族虽遭歧视,势力却不容小觑。会稽一带是陆家旧部所在,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何况附近还有顾张朱三家环伺,而他也没立场兴师动众地去要人。 陆熙奂此时正随着诸位世家一起匆匆往回赶,装作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旁边的北方士族嘲笑他胆小怕事,他冷脸不答,转头对上顾家公子的视线,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你们这群伧佬,看你们还能横几天! 谢殊此时也在赶路,被一群高壮大汉押着,路线隐蔽,专拣小道。 大概那群人实在看不起她,并没有绑她,只将她挤在中间。谢殊也表现得很乖巧,不吵不闹,安静走路,毫不反抗。 大约走了四五里,大家见她苍白着脸听话的很,知道她在害怕,心中嘲笑不断,渐渐放松下来。 谢殊悄悄查看四周,瞄到前方田野里竖着稻草人,暗暗留了个神。 又走了段路,视线里出现了一条大河,谢殊心思一动,屈起拇指狠狠按了一下喉咙,顿时恶心地弯腰作呕。 “怎么了?”前面领头的吊梢眼汉子走过来,看见她弯腰狂吐,捂着鼻子骂道:“果然是成天大鱼大肉的败类,居然吃到吐!” 谢殊虚弱地看他一眼,可怜巴巴地道:“这位好汉,能否让我去洗洗?” 吊梢眼见她吐的秽物弄脏了衣物,又是一声骂:“妈的,真是恶心死了!” 谢殊缩了缩脖子,蹙着眉做出强自忍受的模样。 吊梢眼骂不下去了,那一张脸精雕细琢,敛眸似忍下千言万语,蹙眉如含下万般苦楚,明明是个小子,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好看。他原先的大嗓门竟再也吼不出来了,干咳一声咽了回去,摆手说:“去去去,快去快回!” 谢殊一脸惊喜,再三道谢,笑颜绽放,愈发光彩夺目。吊梢眼暗骂一声,指派了两人带她去河边,再三嘱咐要看好人。 那二人将谢殊送到河边,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但明显不把她当回事,并不太警惕。 谢殊瞅准时机,忽然一下窜入河内,迅速朝下游游去。 二人这才回神,顿时方寸大乱,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世家子弟竟会凫水,还游得这么快! “来人!丞相跑了!” 吊梢眼带着人急匆匆跑过来,一面呵斥大伙儿去追,一面怒骂二人:“再胡说八道!想让周围百姓知道我们抓了谁吗?活腻了是不是!” 江南之地水性好的人多得是,早有几个大汉窜入河中去追人了,虽然往下游而去速度快,但他们人多,一半抄近道在岸上拦截,一半在河中断后,不愁逮不回人。 果然,转了几个弯,游到平缓处就瞧见了丞相浮在水面的身影。大家加快速度,饿虎扑食一般冲过去,忽然觉得不对劲。 一人将丞相捞起,顿时破口大骂。那根本不是什么丞相,而是穿了丞相衣服的稻草人,难怪浮在水面半死不活的。 “妈的,被骗了!快搜!” 谢殊缩在岸上的田埂下,听着人声离去,微微松了口气。她拧了拧中衣上的水渍,朝反向的村郭跑去。 已是夕阳西下,村中炊烟袅袅,谢殊跑到村口一看,这村子虽小却是四通八达,只怕那群人不久就会寻来。 她改了投靠住户的打算,直往村中后山而去,等到了高处也可辨明方位,免得误打误撞。 山势平缓,并不陡峭,可不似兰亭那般有人打理,荆棘遍布。谢殊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被刺狠狠扎了一下脚脖子,疼得一声轻嘶。她左右看看,捡了一把晒干的茅草,一瘸一拐地继续往上走。 不出所料,到了山腰,那群人果然去而复返,竟径直朝山上搜了过来。 谢殊一咬牙,继续往前跑,但那群人速度很快,没多久便已觉声音近在咫尺。 谢殊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干脆心一横,将发髻打散,遮了大半张脸,又将靴子脱下远远丢掉,只穿着罗袜,故意蹭地满脚污泥,遮盖住血迹。 大汉们骂骂咧咧地到了山顶,就见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蹲在地上捡柴,口中还轻轻哼着小调。 来的人不多,应该是分出来的一支。人家可没心情听歌,大喝道:“可有见过一个浑身湿透、面貌俊美的男子跑过?” “啊!”女子忽然一声尖叫,腾地站起来,指着山下,似乎被吓到了。 那人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丞相的一只靴子挂在树枝上晃呢。 “果然是从这儿跑了!”大汉们心一横,也不顾山路陡峭一地荆棘,横着刀一路开辟下去,好几人险些摔个狗啃泥。 谢殊目送他们下去,丢下柴朝别处走去。 山凹之地一汪浅池,大概是由雨水积成,不太清澈,但此时也不用讲究了。她坐下来,将罗袜褪下,清理了一下伤口。 衣裳还是湿的,可也只能这样半捂半晾着。刚才那群人没有注意到这点,也不知之后会不会反应过来,如果他们去而复返,那就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她叹口气,就着水梳洗了一下,又将发髻束好。 王敬之可能会带人找来,她要警惕的可不只有追兵这一样。 鞋没了,她便用之前捡来的茅草编草鞋。 小时候母亲教过她,但时隔已久,已经生疏了。她编好一只,松松散散的不成样子,套在脚上,朝水面望了一眼,低声笑道:“我会好好活着的,母亲。” 一双鞋还没在脚上捂热,耳中已经听到脚步声。谢殊心中一惊,接着捏了捏眉心,这次是逃不掉了。 然而来的只有一个人。 卫屹之站在她面前微微笑道:“跟了那群人许久才找到你,那么多人竟逮不住你一个,倒不用我多此一举走着一趟了。” 谢殊一见到他,顿时努力做出感动状:“啊,仲卿,你来了就好了,我就快顶不住了。” 卫屹之忍笑道:“哪里的话,你已经以一当百了。” 谢殊明白卫屹之的想法,也就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顿时松了口气。她也不开玩笑了,询问了一下沐白和其他世家的情形,得知王敬之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不动声色地盘起双腿,将脚藏在腿下。 没办法,现在只穿着中衣,没有衣摆可以遮啊。 卫屹之见天色将晚,取了火石生了堆火,叫她将衣服脱下烤一烤。 谢殊哪肯,只说衣服早就要干了,用不着。 “你规矩还挺多。”卫屹之不知道她是女子,也就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不然至少也会脱了外衣给她挡挡风。 谢殊显然也不把自己当女子,毫不矜持,四下看了一圈,对他说:“不知这山里有没有野味,我已经饿了。” 卫屹之摇摇头:“就算有也不能烤,你想把那群人再引来吗?到了晚上王敬之还不来,这堆火也一定要熄掉。” “说的也是。”谢殊失望地叹气。 卫屹之起身道:“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可吃的东西吧。” 小村荒山,哪里有什么可吃的。卫屹之返回时手中拿了两只山芋,跟谢殊说:“山下有个老伯自家种的,去年的了,但好过没有。趁天没黑丢火里烤一烤吧,这东西没野味味道大,应当不打紧。” 谢殊很惊喜地接过来,笑道:“这东西生吃也好吃,你没尝过吧?” “我只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吃过烤熟的。”卫屹之在她身旁坐下,反问了句:“你尝过?” “当然,当初我在荆州时,有半年都靠这个果腹,什么吃法都吃遍了,连皮都能做出几样菜来。” 卫屹之被她说得忍不住笑起来,忽然一愣:“荆州?我记得八年前荆州大旱之后蝗灾,颗粒无收,饥民遍野,你便是那时候回的谢家?” 谢殊怔了怔,扯了一下嘴角:“你连这个都知道?” “你忘了荆州就靠着武陵郡吗?” “啊,说的是。”谢殊低头洗山芋,默不吭声。 那已经是太久远的回忆了,龟裂的大地,漫天的飞蝗,饥饿的呻.吟…… 她和一群小伙伴一起去很远的地方偷山芋,每次都像是去行军打仗,那是当时最高贵的使命,因为每个人都担负着家庭存亡的重担。 后来伙伴们一个个不见了,有的饿死了,有的被卖了,还有一个偷完吃的逃跑时被逮到一顿痛打,落下了伤,拖延了几个月病死了。 人命不值钱,值钱的是食物。 那段记忆太惨烈,她已经不想再记起。 只能说谢家人出现的太是时候了,在她和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送来了一线生机。 “如意,我好像从未听你说起过你的母亲。”卫屹之见她洗了大半天也没洗好,忍不住拉回她的思绪。 “我母亲……”她坐直身子,冲他笑了一下:“八年前就过世了。” 卫屹之被她的笑弄得愣了一下,那并不是她往常惯有的笑容。 “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没事,都那么久了。” 卫屹之虽未亲眼见识过那场蝗灾,但也有所耳闻,再看谢殊,多少有些不同。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定会诸事顺利的。” 谢殊地给他一只山芋,哈哈笑道:“我只想眼前这事顺利过去就行。” 卫屹之接过来咬了一口,细细嚼下,清脆甘甜,这东西居然喂养出了当今丞相。 他看一眼谢殊,恍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此人。 十三章 王敬之还没来,追兵竟折返了。 之前找来的那些人可能笨,那个吊梢眼却不好糊弄,找了几圈无果,就猜是被骗了,于是又带着人杀了个回马枪。 谢殊听到人声,连忙兜水扑灭火堆,夕阳将隐,四下陷入昏暗。卫屹之却还在不慌不忙地品尝山芋,他似乎刚刚发现这东西生吃的妙处,吃的还挺香。 山太平缓,要冲上来快得很,不多时吊梢眼就到了跟前。 “果然在这里,快逮起来!” 众人蜂拥而上,刚到跟前,倏然一阵破空风声,当前两个大汉仰面倒了下去,衣襟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卫屹之手一抖,长鞭游蛇一般收回。 吊梢眼被他的身手唬住了,但为了保命也顾不上了,大手一挥道:“一起上!” 卫屹之丢下山芋,霍然起身,一手挟起谢殊,一手甩鞭,数十大汉被他抽的倒地不起,他势如闪电,轻轻松松拓开道路,向山下疾行而去。 吊梢眼捂着被抽肿的脸颊捶地大呼:“快追!!!” 谢殊被送到马上方才回神,托起差点掉下的下巴,干笑道:“仲卿果然好身手,不想在兰亭无缘得见的武艺在此见到了。” 卫屹之翻身坐到她身后,“你倒还有闲心说笑。”说完狠抽一下马匹,离弦之箭一般朝远去奔去。 谢殊几乎被他整个携在怀里,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身子。 后方的追兵因为不敢张扬,没用车马,脚程本来是赶不上卫屹之的,但陆熙奂亲自带人来了。 他回去后久未得到消息便知事有变故,联合顾家人马来援,得知谢殊刚被救走,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命人急追。 这次的人不是先前那些装作家丁的莽汉,训练有素,雷厉风行,身骑烈马,分成双股自两翼侧抄,很快便将谢殊和卫屹之围住。 “一路往前,千万莫停。”卫屹之在谢殊耳边低语一句,将缰绳递在她手里,而后搭箭前指,三箭连发,连杀三人。 谢殊骑术不精,硬着头皮冲过豁口,心有余悸。 众人被这下骇住,士气大减,一时犹疑,速度慢了下来。 陆熙奂远远看到,要亲自去追,被顾家公子顾昶拉住:“此人身手了得,不惧你我威吓,只怕不是等闲之辈,还是让手下去追,出了岔子也好推托。” 陆熙奂觉得言之有理,不再亲自前往,只在后方跟随,让手下继续卖力。 大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上。 卫屹之一路疾驰,身后追兵如影随形。他嘱咐谢殊握好缰绳,回身又是一箭,正中领头之人的马匹。 马失前蹄摔倒在地,后方急行而至的人马被绊地摔了一地,但没受影响的人依旧紧追不舍。 “丞相!” 远处传来了呼唤,谢殊眯眼望去,昏暗的天色下,前方的人宽衫大袖还未换下,不是王敬之是谁。 “姓王的到了!”陆熙奂看到那浩浩荡荡的府衙军,气闷地掼了马鞭。 功败垂成。 顾昶脸色阴晴不定:“真是见鬼,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多人竟拿不下他!” 这时谢殊忽然勒马调头,大声喊道:“前方可是陆家公子陆熙奂?本相被贼人追击,请陆公子出手相助!” 顾昶诧异道:“他知道是我们干的?” 陆熙奂也很惊愕,但还不至于慌乱,咬了咬牙道:“罢了,闹大了我们也没好处,反倒打草惊蛇成不了事,丞相既然给了个台阶,不如顺着下吧。”说完蓦地大呼一声:“哪里来的流寇胆敢伤我大晋丞相!”而后一扬手,命身边手下前去逮捕自己人。 谢殊故作感激,遥遥朝二人拱手致谢:“多谢陆公子出手相救。” 陆熙奂强颜欢笑,远远回礼:“丞相言重了,这是应该的,我们二人偶然经过,哪能见死不救呢。” 王敬之看出了端倪,打马过来道:“丞相受惊了,这些‘流寇’要如何处置?” “刺史处理吧。” “是。” 陆熙奂和顾昶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府衙军押走,死死揪住缰绳,愤懑难当,踟蹰许久,终究没有上前,草草告辞离去。 这是个哑巴亏,只能认栽。 天色昏暗,王敬之直到此时才看清谢殊身后坐着的是谁,吃惊道:“武陵王怎会在此?” “说来惭愧,本王一时贪图玩乐,行猎至此,竟路遇谢相,也是赶巧了。” 明明亲眼看着他走的,结果他却出现在了这里,王敬之少不得怀疑,但见他此时手握长鞭,背负长弓,又的确是打猎的模样。 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见谢殊此时形容狼狈,忙吩咐下人去牵马车过来。 卫屹之翻身下马,扶谢殊下来,天色昏暗,但他目力极好,无意间瞥见了她穿草鞋的脚,不禁一怔。 那脚趾圆润白嫩,穿草鞋比她穿靴子时要小很多,虽只看了两眼,但感觉比起女子的脚也毫不逊色。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这心思,若是被谢殊知道他有这想法,那就是冒犯了。 回到王家,王敬之下令不可妄议此事,而后命令婢女好生伺候谢殊梳洗更衣。 但那群婢女都被丞相赶出了房门。 谢殊身心俱疲,在浴桶里就差点睡着了,后来还是谢冉来求见才把她从半冷的洗澡水里解救了出来。 谢殊收拾妥当,打开房门,谢冉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才走进门来,低声道:“好在有惊无险,若是丞相遇险,谢家危矣。” 还有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也危矣。 谢殊坐去案后,示意他也坐下:“此事是南方士族所为,但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要我的命,否则一早就下了手。” 谢冉替她倒了杯茶压惊:“那丞相可知他们的目的?” “也许回去问一问乐庵便知了。” “乐庵是他们的人?” “必然是,否则这一切发生的也太巧合了。乐庵的目的是让我与武陵王互斗,等到了会稽,南士得手,武陵王就理所当然的成为替罪羊了。届时朝中文武二臣皆除,王家也被拖入浑水,北方士族必然乱作一团,南方士族本就实力强盛,想做什么就容易了。” 谢冉皱眉道:“若是如此,那不是更应该除了丞相吗?” 谢殊摇头:“他们没对我下杀手,肯定是因为我还有用,想必要做的不是小事。” 谢冉见她将事情细细分析与自己听,便猜到了几分:“丞相可是要我去审问乐庵?” “你一个人还不够。”谢殊忍笑道:“带上沐白,他最喜欢顶着谢家人的身份欺压别人了。” 谢冉也忍不住笑起来:“他那是忠心,刚刚得知丞相回来还吵着要过来见您,被大夫灌了几碗汤药,刚刚睡着。” 谢殊叹气:“人没事就好。” 何止沐白,丞相平安回来,其他世家也纷纷按捺不住要来探望。毕竟那是丞相,出身再不好,再不被人喜欢,也是百官之首。连皇帝都奈何不得的人物,他们又能做什么? 谢殊回来的就晚,睡了不到几个时辰,便听雅光阁外喧闹一片,郁闷地砸了枕头,可转头一想,砸的好像是王家的东西啊,这才收起下床气,怏怏起身穿衣。 谢冉住的不远,体贴地过来挡人,谢殊梳洗完毕开门,他已把诸位大人安排地妥妥当当,大伙儿正在庭院内赏花游戏呢。 桓廷最积极,眼见谢殊出现,一个箭步冲上来问:“丞相表哥,你没事了吧?” 谢殊被这称呼弄得一愣一愣的,她什么时候成他表哥了? 谢冉走过来,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是了,谢铭光之妻,也就是她的祖母,乃是桓氏之女。难怪桓廷一路总喜欢黏着她,敢情还有这一层关系。 桓家也是大族,这关系不攀白不攀啊,谢殊遂笑道:“多谢表弟关心,无碍无碍。” 桓廷心性单纯,见她态度好,把杨锯等跟自己交好的公子哥全拉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请她说说昨日惊险经历。 杨锯比较沉稳,拦住大家对谢殊道:“依在下看,丞相还是该早些回都,那些人若是贼心不死或是主意打到其他人头上,都是个麻烦。” 在场的人一听自己有可能要倒霉,纷纷表示赞成,极力怂恿丞相赶紧回都。 谢殊点头:“那便回去吧。” 王敬之收到消息照例要挽留一番,自责一番,再对来年的治安保证一番。 谢殊坐在厅中,笑着安抚他:“刺史千万不要自责,此事是意外。好在有陆顾张朱四家坐镇,想必今后那些流民再不敢作乱了。” 下方坐着的陆熙奂和顾昶敷衍地附和:“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丞相急着回去,必然是追根究底去了,他们都有数,暂时不敢再生事。 众人告辞完毕,各自散去,王敬之走到卫屹之跟前道:“武陵王此番回去还不知何时能再来会稽做客,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直想见见襄夫人,奈何分.身乏术,倒不如让络秀随您回去探视一下她老人家,您看如何?” 卫屹之自然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不好拒绝,笑了笑说:“王刺史既有此心,便这么办吧。” 谢殊打他跟前经过,又用折扇遮着嘴憋笑,卫屹之看过去,不知怎么,眼神从她脚上转了一圈。 和往常一样的长靴,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错了。 十四章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都城赶,这次的守备比来时更加严密。 车马在新安郡停下暂歇,谢殊刚捧着茶在凉亭里坐下,桓廷就带着几人涌了进来,各据一角,要陪丞相侃大山。 谢殊摆摆手:“本相无口才,你们不如去找武陵王,他的风流名号可不输王敬之啊。” 桓廷笑道:“丞相有所不知,仲卿以前的口才那真是相当了得的,前任太尉袁庆号称三寸不烂之舌,与总角之年的他交锋,竟被他说的绝倒不起。可惜后来襄夫人不让他多言了,他渐渐话也就少了,如今与我们闲扯也大多是拿耳朵听听。” 谢殊听得疑惑:“襄夫人为何不让他多言啊?” 身后有声音接口道:“因为言多必失啊。” 谢殊转头一看,卫屹之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王络秀。 一见有女子来了,众人便挪了挪位子,给王络秀腾出了个宽敞些的座位,离在座男子也有些距离。 卫屹之在谢殊身边坐下,环视一圈,笑道:“一个个就知道背后编排本王,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桓廷憋着笑揶揄他:“谁让你只顾着照顾人不跟我们说话,不编排你编排谁啊?”说完笑着朝王络秀那边看了看。 王络秀到底大家闺秀,面色微红却也没有慌张无措,接了婢女递过来的茶低头慢饮,权作没听见。 杨锯朝桓廷摇头叹息:“依我看,恩平才该被他母亲禁言才是。” 众人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闲聊,聊着聊着就又说到了谢殊被劫的事。 桓廷不知内情,纳闷道:“不是说南方士族挺有势力的嘛,怎么在他们的地头上还能出这事?依我看,说他们势力庞大也只是吹嘘罢了。” 谢殊摇着折扇笑而不语,忽然听见一道柔柔的女音道:“桓公子此言差矣,若你听过白扇子之战,便知晓南方士族的本事了。” 大家都愣了一下,因为说话的是王络秀。 谢殊来了兴致,朝她抬了一下手:“愿闻其详。” 王络秀看她一眼,脸色更红,稍稍低头道:“当初北方大乱,急需江南谷米救急,主管漕运的陈敏却占据这些钱粮起兵谋反。南方士族组军来伐,陈敏纠集万人与之隔江对阵,但顾家的顾荣只拿了一把白羽扇隔岸遥遥扇了几扇,陈敏的部队便溃散奔逃了。这便是白扇子之战。” 桓廷惊骇:“这么厉害?” 王络秀点头:“陈敏的部队都是江南本地人,哪里敢与当地士族抗衡,南士有的不仅是势力,还有威望。” 谢殊对桓廷道:“这下知道人家博闻广识了吧,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 桓廷连忙起身朝王络秀行礼,甘拜下风,又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歇息完毕,继续启程。 众人先行告辞去做准备,卫屹之故意落后一步,对谢殊道:“王络秀所言都是真的,南士势大,真揪出来你也做不了什么,有何打算?” 谢殊叹气:“百年根基岂是轻易挖的了的,能平衡住也就不错了,不过至少得先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卫屹之微微颔首:“话虽如此,你也不必太过忧虑,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有我在。” 其实两人在南方士族面前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这话说的委实叫谢殊受用。 “嗯,我记着了。” 快到建康时,大伙儿彻底放松了,有人提议暂不回都,先去附近游赏一番。 卫屹之早在年少时就把建康一带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根本不想去,但杨锯极力拉他同往。桓廷搬不动丞相就来卖力搬他,也一个劲地磨嘴皮子,总算说服他一起打马游玩去了。 谢殊见现场瞬间就只剩了一群动也不想动的阿翁阿伯,默默扶额。 当丞相注定是寂寞的…… 剩下的人大多都已先入了城,卫屹之也已命苻玄先护送王络秀回大司马府,但她可能不太好意思自己跑去见襄夫人,便叫车马停下等卫屹之。 谢殊正要走人,王络秀揭开帘子唤了她一声。 “敢问丞相,光禄大夫王慕现在可还居于乌衣巷内?” 谢殊想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居于乌衣巷内,离谢府并不算远。” 王络秀道了声谢:“王慕是我堂叔,过几日当去拜会,但我已多年不曾回建康,也不知他是否迁了住处。” 谢殊含笑点头,其实不太明白这么件小事何必来问她,叫自己的下人去打听一下不就成了,苻玄不还在那儿干站着么? 王络秀又与她说了些话,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谢殊给王敬之面子,只能耐心回答,心里却越来越奇怪,怎么感觉她跟拉着自己不让走似的。 这一耽搁,那群游玩的家伙居然提前回来了。 桓廷喜滋滋地喊道:“仲卿好运气,居然给他碰上头野鹿,一箭正穿头颅。” 袁家公子袁沛凌在旁笑他:“瞧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猎到的呢。” 卫屹之跨马而来,身上还穿着大袖宽袍,身前却搁着一头肥壮的死鹿。 杨锯跟上来笑道:“回去襄夫人得添几双鹿皮靴子了,这鹿肉你可得与大家共享。” “那是自然。” 桓廷见卫屹之大方,眼馋地叫道:“我也想要鹿皮靴子,仲卿留半张鹿皮给我!” 袁沛凌拉住他,朝王络秀那边使了使眼色,意思是那儿还有个表妹呢,哪儿轮得到你? 卫屹之这次没有干脆地答话,忽然朝谢殊那边看了一眼:“半张鹿皮给家母,还有半张,送给谢相做靴子吧。” 谢殊意外道:“当真?” 卫屹之笑了笑:“谢相乃百官之首,这是应当的。” 得,武陵王把鹿皮拿去做好人了,大家不争了。 入城时已是傍晚时分,日头将隐,道旁却挤满了人,一半在痴痴地盼谢相,一半在默默地找武陵王。 很快就有眼尖的发现卫家车马中多了一辆气派非凡的马车,还就紧紧跟在武陵王车马之后。帘子随风飘动,偶尔露出里面婢女的鞋履和裙摆,想必车中坐的是个女眷。 武陵王的拥趸们瞬间心凉了个透。 郡王他去了趟会稽就带了个女子回来,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心碎成了渣渣…… 重伤未愈的沐白兴高采烈地钻进车来,对谢殊说:“公子,依属下看,武陵王很快就要失去与您比肩的资格了。” 谢殊正在想事情,听得一愣:“什么?” “您想啊,武陵王一旦成亲,都城里那些痴迷他的女子还不全都转来支持您了?” “……”可这支持要了有什么用啊! 谢殊摸摸他的头:“你还是乖乖养伤吧。” 沐白撅着嘴退出去了。 王络秀一来,还有谁比襄夫人高兴?她老人家一口一个表侄女儿,叫的好不亲切。 管家好几次看她那口型都像是要对着王络秀叫儿媳妇了,最后硬是生生给掰了回来。 夫人想孙子想的心焦啊…… 王络秀也的确讨人喜爱,她性格沉稳,毫无大家子女的娇气,又腹藏诗书,与襄夫人谈起话来头头是道,偶尔加些小笑料,更逗得她老人家前仰后合。 满意,太满意了! 襄夫人打算找个机会跟卫屹之说说,这个儿媳人选太好了,得赶紧把握。 哪知卫屹之竟带着王络秀进宫去了。 谢殊去见过皇帝,正要出宫,在半道碰上了卫屹之与王络秀。 “见过丞相。”王络秀恭谨施礼。 谢殊扶了她一下,疑惑地问卫屹之:“武陵王这是要去何处?” “去觐见太后。” “原来如此。” 以王络秀的出身,去见一下同是卫家人的太后完全说得过去,不过卫屹之此举分明是明哲保身。他如今位高权重,婚事也须慎重,若要和王家联姻,还得看皇帝是否答应。 谢殊看王络秀一眼,她倒是一片平静,也不知是否明白卫屹之的用意。 与二人道了别,谢殊刚出宫门,沐白迎了上来,摩拳擦掌道:“公子,今晚就让属下去审乐庵吗?” 谢殊被他这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别弄出人命来。” 沐白幽幽道:“公子放心,属下有数,一定会做得对得起已故的大人和我挨的那两刀。” “……” 十五章 乐庵如今是御史中丞,专司监察,没想到还没监察到别人犯错,自己竟先被逮进了大狱,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等他被五花大绑于木架之上,对着沐白那张兴奋的脸,除了暗骂谢家奸佞弄权之外,已全无办法。 谢冉行事文雅,不喜欢看这些残忍的事,叫沐白领着两个酷吏先动手,说过半个时辰再回来。 乐庵虽然年富力强,但养尊处优,哪里经得住酷吏下手,别说半个时辰,一盏茶的功夫都没顶住就晕了。 谢冉用帕子捂着口鼻走到跟前,翻了翻他的眼皮,淡淡道:“人还没死呢,不打紧。” 沐白浑身一震,冉公子的形象在他心中瞬间高大威猛了好几倍。 早朝时百官议事,皇帝点了御史中丞的名却无人应答,不禁纳闷:“乐庵人呢?” 有个多嘴的出列道:“启禀陛下,微臣昨日瞧见乐大人被谢……” 谢殊幽幽一眼扫过去。 “啊,不过再仔细一想,似乎是微臣看错了。”那官员嗖地一下缩了回去,速度快得惊人。 皇帝死死盯着谢殊,抿着唇不吭声。 谢殊大大方方看过去,拱手道:“陛下脸色不太好,定是操劳国事所致,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不妨早些退朝回宫歇息。” 皇帝被她的话激地差点破口大骂,朕想什么时候退朝用得着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