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作者:天如玉  楔子  晋国皇帝偏头痛。  一代佞臣谢铭光即将蹬腿,却死死抱着丞相之位不肯撒手。更甚至,今日居然一封奏折递上来,说要把丞相的位子留给自己孙子来坐!  什么叫无耻?这就是!  整个大晋谁人不知谢家权倾天下偏偏阴盛阳衰?谢铭光那几个旁系的侄子侄孙都不成气候,直系这边唯一的血脉也就是他那独子,还一天到晚地想着炼丹求仙,死的比他还早,膝下并未留下子嗣啊。  皇帝揉完额角开始细看奏折,想弄清楚谢家到底何时出了个孙子。  谢铭光在奏折里说的也算清楚,说是自己儿子生前风流成性,年少时曾瞒着家人与一平民女子育有一子,名唤谢殊,如今接回家已有八年。  大晋士庶不婚,谢铭光觉得这个孙儿出身低微,面上无光,就一直没敢告诉皇帝,教养了几年后总算拿得出手了,便让他进入官场历练,如今谢殊已官至门下省侍中,为官以来又兢兢业业,他这才敢吱声。  总而言之,谢丞相觉得,如今自己眼看着就要挂了,而丞相之位不能空着。他老人家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奉献精神,决定将孙儿推出来接班,并且谦虚地表示:请陛下将就将就着用吧。  “荒唐!”大晋最重门第,皇帝也不例外,一看完就雷霆震怒地将折子掼到了地上,“好个任人唯亲的谢相!这个谢殊不过是个身上流着庶民血统的私生子,居然不声不响做了侍中!如今还想一步登天做丞相?哼,朕看那老东西是铁齿铜牙,咬着朝权死不松嘴!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众人垂首,朝堂上一片寂静。  皇帝这才想起朝中几大世家早已被谢家压住,如今百官当中几乎有一半都是谢家的人,顿时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头,险些晕厥。  谢老丞相不愧天下第一大佞臣,只剩一口气了也硬吊着跟皇帝耗,叫谢家的心腹官员每天轮着番的骚扰皇帝,折子一封一封地递,前赴后继,不屈不挠。  看样子,新丞相不姓谢他是不会闭眼的了。  “气死朕了,气死朕了……”皇帝气得胡子乱颤,朝臣里找不到可靠的帮手,只有在太后的寿安宫里转悠。  太后望着他,手捻佛珠,幽幽叹息:“皇儿,依哀家之见,还是叫武陵王回京吧。”  武陵王乃是太后的侄孙,因有战功而被册封为异姓王。他战功赫赫,又深得民心,谢铭光岂能容他,前几年见天下太平,便寻了个莫须有的借口将他扫到边疆去了。所以太后这么一说,皇帝立马就明白了。  “母后是说让武陵王回来牵制谢家?”  太后以前垂帘听政过,处理起政事丝毫没有小家子气,点头道:“谢铭光将死,但余威犹在,此时还动不得根本,为今之计,只有找个同样有权势的以掣其肘。何况武陵王这一回来,不止谢家,其他世家大族也会心存忌惮。”  皇帝细细一想,觉得在理。  第二日,朝廷下诏,谢相重病,亟待静养,丞相一职移交其孙谢殊,加封录尚书事。并召武陵王卫屹之归都,加封大司马。  谢铭光顿时放下心头大石,是夜便到了弥留之际。  谢殊跪在他床头,聆听最后的训示。  老爷子嘴唇翕张,话已说不清楚,谢殊只好附耳过去。  “记住……死也不能被他们发现……你是……是……”  谢殊握住老爷子的手,严肃地保证:“祖父放心,孙儿每日都有好好束胸的。”  “你……”老爷子气得双目圆睁,一个士族之后怎能说这种话,一点不都含蓄!  于是谢老爷子最后没有提到家国大事,没有提到对家人的留恋,而是以一句“以后再也不许提束胸”作为结束语蹬了腿。  国失肱骨,举国哀悼。  皇帝陛下象征意义地落了几滴泪,并亲自写了悼词,当真字字含情,引人落泪,而后命人给新丞相赶制朝服。  谢殊咬牙束胸,将广袖玄色的朝服披上身,发髻仔细罩入进贤冠,走至丞相府中庭,面前是跪了一地谢氏族人和门客官员。  “参见丞相!”  大晋朝权被谢家把持了这么多年后,终于到达鼎盛,出了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丞相。  左右肃穆,新丞相却悄悄捶了捶肩。  压力大啊……  第一章  晋元和二十六年,天降异象。尚在春日,都城建康便已热得如同火炉一般,天上像是有八个太阳,阳光强的晃眼。  坊间风传此乃上天示警,只因朝中有人惑君专权,矛头直指新丞相谢殊。  而谢殊对此的回应只是:“呵呵。”  大晋士庶有别,寒门庶子虽可通过察举等方式进入官场,但向来以家世评定品级,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高官向来是士族的囊中之物。  而谢殊只是个流着一半庶民血统的私生子,忽然蹦上丞相之位,别说朝堂有人看不惯,民间也有人不平衡。所以会有此传言倒也不稀奇。  谢殊本人却对此毫不在意,照旧上朝下朝气皇帝膈应百姓,坚定地继承佞臣路线往前走。  日头强烈,出行之人骤减,丞相府的车舆当街而过,尤为扎眼。  百姓们站在路旁阴凉处观望,口中议论纷纷,言辞间颇多不屑。  车舆的速度忽而慢了不少,众人一愣,以为自己说的话被听了去,个个面露惊慌,却见车帘被一柄折扇挑起,露出一张容色绝艳的脸来。  那悠悠明眸隐隐带笑,似二月春风,瞬间便将一城鸦青水墨染成了绯碧缃色。  大晋爱美成风,又偏好阴柔美,就连男子也敷粉饰面。谢殊虽是乔装,但身材较普通女子修长挺拔,加之谢铭光这八年来的刻意培训,稍稍修饰后便可以假乱真。她本也生得眉眼精致,宽袍大袖的朝服穿在身上意态风流,说不出的风致无双。  嚼舌根的忘了话题,女子们更是失魂落魄,手里有什么便往她车上丢什么。  谢殊微微一笑,放下车帘,遮了无数绮丽心思。  回到谢府,侍从沐白稍一清点,得,帕子连起来足够做几条床单,瓜果足够吃上十天半个月。  出乎意料,这之后反对之声立减大半,谢殊更是赢得了大批闺中女子的芳心。  大晋风气也算开放,没多久,又有一帮忠心不二的姑娘拉着团给谢殊壮声威,声称谁敢再说她们的丞相出身不好,她们铁定要拿出点儿本事来叫对方好看!  天气热得要命,沐白绞了块湿帕子给谢殊擦手,得意道:“公子已在都城中名声大噪,以属下看,如今能与您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武陵王一个了。”  谢殊本还挺来劲,结果一听到这个名号就软了下去。  武陵王如今执掌天下近半兵权,皇帝这会儿把他调回来分明就没安好心。  这事儿也怪她家老爷子,当初非要把人家挤兑出都城,还偏偏赶在人家快要成家的时候。  武陵王前脚被赶到边疆,后脚新娘子就病死了。这下好,人人都说是谢丞相弄得人家天人永隔,武陵王不恨死谢家才怪!  谢殊拿了把扇子狠狠扇风,一头的汗,对沐白道:“稍后置办些礼品送去大司马府。”  沐白是谢铭光一手挑出来的,对谢家一根筋的忠诚,谢家又霸道惯了,所以他一听这话就撅起了嘴:“公子这是干什么?您还怕他不成?”  谢殊收起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笔杆子哪儿横得过真刀真枪呐,别废话,快去吧!”  武陵王要回京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如今是全城百姓热议的话题,都城里那些未被谢殊勾去魂的女子心里的着落其实都在这儿呢,此时全都活络起来了。  没几日,那无比猛烈的日头居然过去了,建康城恢复了春日惠风和畅的舒适,而武陵王的队伍恰好也到了城外。  百姓们当即赞叹,不愧是武陵王,一回来连天都变好了啊!  谢殊的扇子反而摇得更用力了,真要命啊,这武陵王得民心就算了,还会赶时机,这下更衬托的她奸佞横行,失道寡助了。  入城当日,城中道路被洒扫一净,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人群。  先有一队人马入城,高举龙旗和卫字大旗开道,之后是整齐划一的大部队。领头跨坐马上之人一身窄袖胡服,剑眉星目,其后跟着一架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  众人议论纷纷,那马上之人应当就是武陵王,马车内坐着的是其母襄夫人。不过怎么瞧着又觉得不太像呢?  武陵王卫屹之自幼生的美如珠玉,每一次当街而过都引来人群围观,无不交口称赞。而眼前这马上的人虽然也生的不赖,但建康乃是都城,什么样的美男子没有,他这还够不上传闻中的档次吧?  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  “难道说武陵王现在已经长残了?”  “怎么可能!要我看,武陵王定然是被那个专横的谢相给吓到了,不敢回来了。”  “谁!”立时有女子的怒喝声传来:“谁敢说我家谢相坏话!看本小姐不削死他!”  武陵王的拥趸立时大喝:“说的就是你们家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丞相!怎么着?他哪点比得上咱家武陵王?武陵王那才叫一个风华无双呢!”  “好你个有眼无珠的!来福,咬她!”  “来啊,怕你啊!”  乱成一团。  这头纷乱,那头也有人沉不住气,想要凑近队伍去看,却不慎被后面的人推了出去,连带拦街的一位禁军也被一并带着摔倒了,手中长枪刚好插.进了车轮里。马匹却未停,马车顿时被拉偏了方向,枪身横扫地面,眼见着就要伤到人。  身着胡服的男子连忙打马上前来制服马匹,却见车内有人探身而出,一手甩出鞭子带出了那柄长枪。  众人教这幕看花了眼,目光下意识地随着那鞭子移动,直到那柄长枪插到地上才反应过来,再去看马车,那人早已坐了回去,一片衣角也没露出来。  胡服男子从马上下来,一手按剑,大步流星。摔倒的禁军和百姓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罢了,苻玄。”车内传出一把男声,悠悠沉沉,说不出的动人。  被唤苻玄的男子只好退回去,翻身上马,重新开道。  “那位才是武陵王吧?”百姓们恍然大悟。  谢殊坐在书房里喝茶,听了沐白带回来的禀报,挑眉道:“这个武陵王还挺神秘。”  沐白坚持立场表达不屑:“故弄玄虚罢了!”  谢殊咂咂嘴,又道:“看来还真是个美男子。”  “切,连公子您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谢殊赞赏地看他一眼:“还是你有眼光。”  武陵王这一回都,皇帝开心了,据说当天就召了他入宫促膝长谈,一谈就是一宿。  他们一宿没睡,谢殊也好不到哪儿去。皇帝视她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武陵王又跟谢家有仇,这两个人凑一块儿,只怕都给她准备了不下几十种死法了吧?  唉,作孽,这日子要怎么过哟。  皇帝累了一宿,第二日早朝便停了。谢殊这下倒是很感谢他,至少不用一大早起床束胸了。  刚欢快地蹦跶出门,沐白幽幽迎上来说:“公子,武陵王刚刚派人将您送的礼品退了回来。”  沐白早被“谢家大晋第一”的观念洗了脑,一点儿不觉得送礼给武陵王是巴结示好,绝对是施舍,所以现在人家退了礼,他就觉得万分不爽,就差提议谢殊去跟武陵王对干一架了。  谢殊琢磨着武陵王八成是在跟她划清界限,撇了撇嘴道:“算了,随便他吧。”  “公子……”沐白无比哀怨,您倒是上进点儿啊!  这之后武陵王一直很低调,借休整之由连着好几日都没早朝。本来谢殊以为暂时是见不着他了,但皇帝陛下实在是个骚包,很快就按捺不住要显摆自己有了帮手,下令在宫中设宴为武陵王接风洗尘,百官必须到席。  谢殊在房里准备,本想着朝服去,后来一想,武陵王都跟自己划清界限了,何必给他面子?该摆谱的时候就摆谱,遂叫沐白给自己取了便服过来。  沐白那叫一个精神振奋,对她昂扬的战斗力表示万分支持。  宴席定在酉时,谢殊故意掐着点去,刚至宫门,百官已然在列,齐齐整整朝她行礼。  丞相有特许,可以驾车入第一道宫门。谢殊坐在车舆里径自经过,连脸都没露一下。老爷子给的资本不用白不用,这种时候当然要抓住机会狐假虎威。  至第二道宫门,谢殊下了车,已有宫人来迎,沐白便退走了。  她刚举步要走,自内宫方向缓缓驶来车驾,想必是哪位皇子。不多时,那车上走下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正是当今圣上第九子。  谢殊整了整装:“参见……”  “呸!”九皇子狠狠啐了一口,打断了她的参拜:“不过就是个私生子,装模作样的出入宫廷,你也配?”  左右大惊,谢殊自己也有些吃惊。九皇子最得皇帝宠爱,平日里恃宠而骄,但敢当众奚落她还真叫人意外。  她想了想,恍然记起以前皇帝提议过废太子改立九皇子,但被谢铭光阻挠了。  难怪,这又是个仇人。  九皇子犹不解气,与她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她一下。谢殊猝不及防,一下栽倒,衣裳刚好挂在车轮上。  旁边的宫人吓得半死,慌忙来扶,忽而又退了开去。  谢殊正诧异,一只手托着她站了起来,只是她的衣角被轮子上的钉子绊着,一起来就“嘶啦”一声裂开了。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头去看那人,却见眼前剑光一闪,顿时吓得脖子一缩。  然后,然后她被缠在车轮上的衣角就被划开了。  “参见武陵王。”左右宫人跪了一地。  好嘛,谢殊抽嘴角,一上来就割袍断义,实在是太好了!  第二章  武陵王竟也没穿朝服,一身蓍草纹绣滚边的霜白袍子,乌发未束成髻,长身玉立。偏偏这等悠闲自得之态,腰间还佩着柄长剑。  皇帝真是偏心地过分啊,居然还允许他佩剑行走宫中。谢殊刚刚腹诽完,武陵王已将剑收起,转头看了过来,她微微一怔。  人道武陵王卫屹之自幼便被称作玉人,原本在她这里也只是个说法,此时见到真人才当真有此感受。  眸如点漆、眉似远黛已不足以形容,他只是这般站着,便有叫人移不开眼的本事。衣带当风,广袖鼓舞,自有一番风流气韵,只一记眼神也叫人从心底蜿蜒出诸多遐思来。  据说建康曾有人赞其“远山出岫之姿,皎月出云之貌”,果真是当得起的。  “谢相有礼。”卫屹之抬手行礼,举止端雅。  谢殊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忍痛推翻了沐白对他的评价,回了半礼:“武陵王有礼。”  一旁的九皇子看得很不爽,冲过来拉卫屹之:“仲卿哥哥,你做什么帮他?此等奸臣……”  “殿下还是快些去见陛下吧。”卫屹之朝身边宫人使了个眼色,九皇子立即被哄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谢殊的衣摆,和颜悦色:“方才本王也是无奈之举,谢相莫怪。不知谢相可备了衣裳,本王车驾上倒是有一套,只是怕谢相嫌弃。”  “怎么会呢?”谢殊皮笑肉不笑,“只要武陵王不嫌弃本相就好了。”  “哪里的话,谢相太客气了。”卫屹之始终笑眯眯的,立即吩咐宫人请谢殊去自己的马车上更衣。  谢殊道谢离开,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她自己的车舆气派豪华,没想到卫屹之如今身为武陵王兼大司马,座驾却才只是一个五品官的档次。  啧,若不是真的品性高尚,便是故意做出来跟她对比,一个贤王一个佞臣,高下立分。  狡猾啊!  谢殊命宫人守在车外,登上车去换衣。车内果然备了衣裳,还是崭新的,不过料子着实普通。但即使如此,比起她还未进谢家大门时所穿的也要好多了。  她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换上。  到了设宴的通光殿,唱名的小太监险些没认出谢殊来。  卫屹之比她高了半个头,肩膀也比她宽阔,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越发宽松,反倒更显风流。不过这料子和做工,分明是庶民的衣服吧?  谢殊并未理会,径自迈入殿内。  这一番耽搁,先前落在她后面的官员们已从别门入殿,纷纷落座。此时见她进来,个个都大张着嘴震惊凌乱了。  谢殊不慌不忙,右手轻抬,拢着朱唇轻轻一咳,左右立即惊醒,个个起身向她行礼。  帝王端坐上方,见她这般装束,皱眉道:“谢相,你来迟也便罢了,怎的着装如此不庄重?武陵王刚刚归都,你是百官之首,这便是待客之道?”  谢殊自然明白他是在挑拨,盈盈一笑,双眸璀璨,扫向卫屹之。他也自案后抬眸看她,笑意盎然,丝毫看不出敌意。他身旁坐着的九皇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笑容,就差放声大笑了。  “陛下恕罪,微臣入宫途中遇着些事情,不慎刮破了衣裳,这才耽搁了。这身衣裳还是武陵王所赠,微臣那个感动啊……”谢殊摇头晃脑,“武陵王如今身兼大司马,位高权重,竟然生活如此朴素,不仅马车造的普通,连衣裳也与庶民无异,不愧是我大晋良臣,微臣真是越想越钦佩,深觉陛下当赐其黄金千两以示嘉许。”  皇帝莫名其妙,明明是她钦佩,怎么要他出钱?  “黄金千两就不必了,陛下厚爱,微臣早已铭记在心。”卫屹之接过话,立时宽了皇帝的心。他上下打量一番谢殊,眉眼间笑意愈深:“这身衣裳穿在谢相身上倒也适合,尤为贴合谢相的气质。”  四下一片寂静,九皇子却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官员里也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又生生压了下去。  谢殊早就知道自己出任丞相不仅惹了皇帝和几大世家不满,就连谢铭光那些心腹当中也有人不满,所以卫屹之这一回来,立即就有人开始动摇观望。  身份的确是个问题,但她连女扮男装都敢,这点血统问题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了。  “此话当真?”她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很兴奋,“谁人不知我大晋朝风流名士,除了琅邪王敬之便是您武陵王。如今我穿着您的衣裳被您本人夸赞若斯,当真是受宠若惊。不想本相俗陋至此,竟还能入得了您的眼,惭愧啊惭愧。”  众人再不好取笑。  谢殊说完便朝左首位置走去,缓步款款,不似处在庙堂,倒似走在十丈竹林,周遭落英缤纷,她却不沾红尘,似一介世外过客。  卫屹之幼负盛名,眼比天高,此时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待她在位置前停下,忽而侧目看来,手中折扇轻展,遮了轻勾的唇角,只露出一双粼波隐隐的双眼,竟叫他微微失神。  不愧是陈留谢氏之后。他敛眸望进酒盏,唇边带笑。  酒过三巡,皇帝却还记着谢殊要套他黄金的仇,便提议要找个乐子,这事就由丞相出头。  这厢九皇子也没放过谢殊呢,他与卫屹之交好,认定谢殊方才是得了卫屹之的好处还卖乖,有意替他出气,便提议道:“父皇前日不是还说起朝臣年年都讲政绩?依儿臣看,还得讲一讲风评。今日百官在列,武陵王又恰好归都,我们不妨来评一评这朝中最当得起‘好’字的大臣是哪位,如何?”  这话要是皇帝或者任何一个官员提都不合适,但九皇子年纪小,又一向受宠,在座众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官员们也有数,今日的主角是武陵王,他的名声好的很,届时只管推举他准没错。  不过面前还坐着个谢丞相呢,事情不太好办啊。  谢殊心里只觉好笑,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她是奸佞之后,如今行的也是奸佞作风,“好”字还真的是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九皇子这是欺负她上瘾了呢。  偏生皇帝也不让她省心,头一个就问她:“谢相既是百官之首,便由你来说说,这满朝之中,何人当得起一个‘好’字啊?”  百官齐齐松了口气,这种事谁开口谁倒霉,还是让丞相自己说好。  谢殊也不起身,朝皇帝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微臣觉得这满朝之中,当得起如此风评的人,只有微臣自己。”  “噗!”九皇子一口酒水全喷了出来,一张脸青红皂白好不精彩。  卫屹之却仍旧只是微笑,手中酒杯搁了下来,仔细盯着她,似乎来了兴趣。  皇帝被她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一下:“怎么说?”  谢殊撩袖执了折扇在手中,神情坦然自若:“陛下也知道微臣身份低微,自入朝以来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可是微臣呢?不仅没被流言蜚语打倒,还时刻秉持丞相之责尽忠职守。微臣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励志典型么?如何当不起这个‘好’字?”她说的甚是动情,眼波一转,隐隐含泪,差点叫皇帝也心生恻隐。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皇帝一时间也哑口无言了。  谢殊霍然起身道:“为防有人说本相狡辩,今日不妨来个票选。诸位大人也不用写上姓名,觉得谁当得起这个‘好’字便将他的大名写在纸上就是,届时由九殿下亲自唱票,陛下亲自公布结果,也算公平不是?”  大家都不敢吱声,卫屹之倒开了口:“听起来倒是很有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干咳一声,武陵王的面子多少要卖,便点了点头:“那便这么办吧。”  宫人们端着笔墨纸砚鱼贯而入,倒也迅速,很快便有了结果。  九皇子站在皇帝面前一个个唱名,皇帝身边的祥公公负责记录,最后一清点,出乎意料,还真的是谢殊,堪堪多出武陵王一票。  “不可能!”九皇子气得甩袖下了台阶,皇帝也皱起眉头,只有卫屹之和谢殊二人面不改色,仿若现在讨论的不是他们俩人。  这下气氛变得很是微妙,皇帝渐渐感到了无趣,一场宴会没讨到好处,还让谢殊大出风头,龙心不悦,很快便借口头晕提前离席了。  谢殊见状也立即告辞。她是丞相,要摆谱也叫人无可奈何,只是惹得九皇子愈发不快。  “庶民之后就是不懂规矩!”  卫屹之端着酒盏抬眸望了一眼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但笑不语。  谢殊一路疾走,连宫女们抛的媚眼也顾不上,刚出宫门,沐白迎了上来,她急急吩咐道:“笔墨伺候。”  “是。”沐白毫不拖沓,扶她上了车舆,点亮灯笼,找出笔墨纸砚。  谢殊将折扇一展,将纸铺在扇面上又描又画,时不时停下回忆一番,忙了好一会儿才停了笔。  “喏,将这上面我写出来的名字誊抄下来。”  沐白接过来,这才敢问:“公子这么着急,写下的是什么?”  “倒不是着急,只是时间仓促,怕把记下的东西给忘了。”她展开折扇扇了扇风,一颗提着的心才缓缓落回去。  今日顺着九皇子的杆子提出这票选的主意,无非就是想试试底。她在宴席上记下了官员们的座位,而宫女是按顺序收的众人的提名,九皇子唱名也是按顺序来的,只要对号入座,便可知道哪些人选了她,哪些人没选她。  如果本就不是谢家的人,倒也无可厚非,但若是谢家的人却没选她,那便该有所动作了。  她闭着眼睛在心里仔细盘算,忽而一愣,将沐白手里的纸接过来看了又看,嘴角一抽:“不会吧……”  卫屹之竟也选了她!  这……一定是她自己记岔了吧?  第三章  卫屹之出身河东卫氏,这也是个名望滔天的大世家。  想当初卫家也雄起过的,就连当今太后也是出自卫氏,可惜后来被联合起来的王谢二家斗败了。那两家斗完卫家又玩儿互斗,最后谢家一举夺魁,光辉起势,一起就是好几十年。  所以卫屹之与谢殊之间的仇,往小了说是个人终身大事被误,往大了说就是家族大业了。  比起其他卫家人,卫屹之的母亲襄夫人才是最有家族担当的豪杰。她出身名门,有柳絮才名,虽是女子,在大晋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不过比名号更响的,是她那火爆脾气。  卫屹之前脚回到大司马府,襄夫人后脚就冲过来问:“如何如何?那个姓谢的臭小子是不是羞愤地想跳河了?”  卫屹之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母亲大人白日里见过九殿下,原来就是合计这事去了?我说我那好好的一身衣服怎么就换成粗布料子了呢。”  襄夫人红光满面:“为娘是不是替你报了仇了?那姓谢的老混蛋害我没能早日抱上孙子,我岂能饶了他孙子!”  卫屹之笑而不语,只当默认,好宽她的心。  皇帝显然是被宴会刺激的不轻,第二日又宣布停了早朝。但偏偏其他官员都早早收到了消息,只有谢殊是到了宫内才被告知此事。  白跑一趟。得,就当锻炼身体了呗!  卯时还未过,太阳不过刚刚露脸。谢殊一身朝服往回走,沿路跪了一地的小宫女,个个都拿眼瞟她。那如画的眉眼被庄重的朝服一衬托,越发夺目,宽袍大袖加身,行动有风,更添风韵。  谢殊在朝堂上装模作样,私下里却好玩闹,瞥见有宫女偷看她,还故意朝对方挤了挤眼,这下直把人家小姑娘羞得脸埋到膝盖上了。待她一离开,那小宫女立时遭来同伴们一顿狂捶。  “好你个小狐狸,竟然勾引我家丞相!”  “呸,丞相是我的,你一边儿去!”  “你才一边儿去!你明明说过自己喜欢的是武陵王!”  登上车舆出了宫门,不多时,忽见前方出现了武陵王的马车,正从对面驶来。谢殊本还以为看错了,连忙叫停,定睛一看,卫屹之已经揭了帘子探出脸来。  “咦,武陵王这是要去上朝?”  卫屹之含笑点头:“今日有些事情耽搁了,来晚了些。怎么,看谢相的架势,莫非早朝已经结束了?”  谢殊失笑:“哪里,陛下昨日多饮了几杯,今日早朝停了。本相还以为只有丞相府没接到知会,不想连大司马府也是啊。”  “原来如此。”卫屹之面露恍然:“既然如此,那本王就与谢相一同原路返回吧。”  “如此甚好。”谢殊放下车帘,对沐白笑道:“真是个会做人的,怕我因此嫉恨陛下,便做出匆匆赶来的模样,好证明陛下不是有意针对我。”  沐白“啊”了一声:“属下还以为武陵王是真没接到通知呢。”  “陛下那么重视他,就是满朝文武都不通知,也不可能不通知他啊。”谢殊慈爱地摸摸沐白的脑袋瓜:“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要保持哦。”  “……”  春日正浓,丞相府的豪华车舆和武陵王那朴素的车驾并排驶于城中大道,顿时惹来众人围观。  沐白撅嘴道:“没礼数,就算是郡王兼大司马,那也比公子您这个丞相低一级,怎能与您的车驾并驾齐驱?”  谢殊摇着扇子笑了笑。  这就是武陵王为人的狡猾之处,若是处处隐忍,只会惹她提防,若是有意露出锋芒,反而叫人觉得不足为惧。当时他在宴会上故意借一身衣裳刁难她,八成也有这原因。  她叹了口气,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实在是难对付啊。  就这当口,卫屹之忽然叫了她一声。谢殊挑起帘子,便见他一张明若珠玉的脸浸在日光里,唇边点点笑容恨不能融化了他人的视线。  周围女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武陵王入城当日都没露脸,今日冷不丁就揭了帘子,怎能不叫她们惊喜?而随着谢殊一露脸,另一拨女子的惊呼声又响了起来,简直带着与刚才那声音一较高下的气势。  谢殊朝卫屹之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武陵王忽然叫本相所为何事?”  卫屹之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无事,只是想看看谢相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受追捧罢了,看来是真的。”  谢殊微微眯眼:“听这话的意思,莫非武陵王是想跟本相一较高下?”她用扇子轻轻抵着脸颊,“就为了这一张面皮?”  卫屹之尚未答话,只听“扑通”一声,已有人丢了瓜果到谢殊的车舆上,显然是被她无意中的举动迷了心神。  “看,本王还没说什么,比试居然已经开始了呢。”卫屹之笑着放下窗格上的帘子,那边又有人丢了瓜果到他马车上。  一时间大街两边围满了人群,纷纷投掷瓜果,一左一右各自站队,壁垒分明,就连沐白和苻玄都被拿出来分了个高下。  双方主要阵容更是从无声的较量发展到了有声的对吼,一方说我家丞相美貌绝伦才华盖世;另一方说我家郡王风华无双战功卓著,各自把自个儿追捧的人物吹上了天。  最高兴的当属街边卖瓜果的小贩,矮油那个赚啊!  一直到车驾驶过长长的大街,双方车驾在岔口停下,即将作别。  谢殊挑帘下了车,走到卫屹之车边道:“尝闻河东卫氏多出美男子,今日这一遭行走,本相深以为然。武陵王果真貌动天下,难怪会被掷果盈车啊。”  卫屹之也亲自下了车,暗纹织锦的玄色朝服穿在他身上贵气天成,他温和笑道:“谢相谬赞了,本王哪里比得上谢相分毫呢?”  两个人虚情假意彼此谦虚了一番,谢殊忽然面露赧色,干咳一声道:“本相方才瞧您车上被投了不少石榴和李子,说来惭愧,本相所好之物甚少,却偏偏爱吃这两样东西,不知……”  卫屹之轻轻一笑,当即道:“苻玄,将本王车上的石榴和李子挑出来放到丞相车上去。”  苻玄皱了一下眉,但还是乖乖照办去了。  不出片刻,悄悄尾随观望的百姓便将此事传扬开了。  “嗨,你们都别争了,连武陵王自己都赠了丞相瓜果,那分明就是甘拜下风的意思嘛!”  “哈哈哈!就说我家谢相大晋第一美吧!”谢殊的拥趸趾高气扬。  “不不不!我不信!”卫屹之的拥趸昏了三个。  双方作别后许久,苻玄隔着帘子低声问卫屹之:“郡王何必如此纵容丞相?他分明是要耍花招取胜。”  “无妨,本来这比试也是本王随口胡诌起来,大丈夫立于天地,何须靠一张脸?”卫屹之说着,忽而低笑起来:“不过,这个谢相还真有几分意思。”  有意思的谢丞相一回到相府就跪坐案后专心吃石榴,沐白一边给她剥皮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那个武陵王比不上公子您嘛。”  谢殊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话别说太满,光是手握重兵还能被陛下器重这点,公子我就得佩服他。”  沐白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院内已经掌上灯,老管家走到书房门口,对满地的石榴皮视而不见,禀报说:“公子,大司马府上有下人送了件东西来给您。”  “哦?”谢殊从案后起身,“拿来看看。”  沐白立即去门口接,原来是套素白的衣裳,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意外道:“公子,这不是您那日穿去赴宴的便服吗?”  谢殊接过来一看,还真是。  当时她一看到那件粗布衣裳就知道武陵王是有意拿出身问题膈应她,换完衣服后就特地把自己这身破了的便服留了下来,看起来像是忘了拿,其实是“回礼”。  意思就是:哎呀看你好穷啊,本相这身衣裳虽然破了但还挺值钱的,就打发了你吧。  现在衣服又被送了回来,难道卫屹之也有“回礼”?  谢殊带着这心情展开衣裳仔细一看,却是一怔。  那截被剑斩断的衣角已经拼了回去,接缝处是用上好赤金丝线做出的纹绣,看起来倒更精致华贵了。  “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管家道:“来人说武陵王亲口吩咐要将衣服送到公子手上,这上面的赤金丝线乃是与吐谷浑作战所得的战利品,权作之前对您送礼的还礼。”  谢殊好笑:“可他也没收我的礼啊。”  “武陵王说那是无功不受禄,但这衣裳是他亲手划破的,自然要完璧奉还。”  谢殊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是在示好呢。”  她口中啧啧两声,那日宴席间卫屹之先奚落她,后面又给了她一票,跟这应该是一个意思。这个对手果然强大,瞧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弄得你完全不知他在琢磨什么,若是沉不住气,反而要自乱阵脚。  她将衣服交给沐白,吩咐他仔细收好,毫不客气地受了这礼。  忙完这些,刚想继续坐回去吃石榴,管家居然去而复返。  “公子公子,不好了,老奴方才得知消息,冉公子寻短见了!”  谢殊被一口果肉呛到,咳了半天,心里直纳闷儿,冉公子是哪位?  第四章  谢家是个大家族,光是住在相府里的就有近百来号人。谢殊进谢家比较晚,以前每日又被谢铭光逮着教育这个教育那个,压根没机会与别人接触,所以根本不认识几个人。  管家急匆匆地去处理冉公子的事了,她没心情再吃什么石榴,问沐白道:“这个冉公子是什么人?”  沐白回答:“公子有所不知,其实论辈分,您还该叫冉公子一声堂叔,他本是大人的侄子。”  大人是谢铭光,既然是谢铭光的侄子,那就是谢铭光弟弟家的儿子了。谢铭光兄弟早分了家,照理说这个冉公子该养在二房里,怎么会在相府里呢?谢殊纳闷。  沐白接着道:“只是后来出了件事,他的身份一下就变了……”  谢殊疑惑:“出了什么事?”  沐白左右转了转脑袋,确定无人,这才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说完还一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表情。  “哦~~~”谢殊的表情说不出的微妙。  谢铭光跟二弟谢铭辉关系势同水火,一个觉得弟弟不争气,想提拔都提拔不了;一个觉得哥哥不仗义,做了丞相却不拉自己一把就算了,还把自己两个儿子也贬的一文不值。  谢铭光子嗣艰难,谢铭辉在这点上倒是赢了,五十岁那年小妾又给他添了个儿子,得意得他胡子都翘上了天。  之后他每次来拜访谢铭光都要牵着那小儿子的手来,得瑟无比。这小儿子也越长越聪明伶俐,一雪他前两个儿子被谢铭光嫌弃的耻辱,更得他欢心。  哪知好景不长,谢铭辉六十大寿,大宴宾客,后院忽然起了火——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妾居然被人逮到与外人通奸,再一细问,好嘛,连儿子都不是他的。  晴天那个霹雳!谢铭辉呕的晕倒在地。替别人养了十年儿子,还有比他更冤大头的吗?  彼时谢铭光也在场,到底顾及大局,没有趁机落井下石,抢先将满堂宾客遣散,这才免得被别人知道家丑传扬出去。  之后谢铭辉立即解决了小妾,还要解决这孩子,谢铭光却把孩子带回相府去了。  据说他是为了膈应弟弟。  据说他是想积点儿阴德。  据说那小妾私通的人本就是他谢铭光。  相府管家愤怒地大吼:“大人都一把年纪了,你们就别再编排他老人家了!”  反正此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下了,来历不明的孩子平平安安在相府里长大,下人们不敢嚼舌根,因为他名叫谢冉,只能用一个暧昧不清的称呼叫他:冉公子。  虽然这事儿听起来很囧,谢殊的心里却有别的认知。  沐白打小在谢家长大,知道的往事可比她多多了。按他所言,这个谢冉进府时,她的父亲已经踏上炼丹求仙的不归路,谢铭光之所以把这孩子抱回来,也许是打算让他接自己手的吧。  不过,谢冉的出身实在让人诟病,一旦暴露,必定难以服众,而且没有谢家血统,谢铭光自己可能也不放心。  这也许就是后来老爷子把她接回府的原因吧。就算她出身低微,比起谢冉也好得多了,何况她有谢家血脉,是正房里唯一的独苗,自然是不同的。  这么一推测,谢殊也就明白过来为何谢铭光一直都没跟她提起过这个人了,八成是怕她心里不舒服。  这些她知道,却不知道谢冉是否知道。她起身整了整衣袍,对沐白道:“带我去见见这位堂叔吧。”  谢冉住在相府西北角的流云轩,小是小了点儿,却是疏影扶花,别有情调。院中还有一方小池,岸边花瓣片片飞落水面,月色下婉转出诸多风情。  谢殊跟着沐白走到院门口,刚好撞见管家和大夫出来,便问了几句。大夫说谢冉是悬的梁,所幸发现的早,人无大碍,只在脖子那儿留了点瘀伤。  她点点头,负手走到门边,早有个机灵的小厮等在那里了。  “拜见丞相。”  谢殊问道:“你家公子因何要寻短见?”  小厮听见这话,眼睛一下就红了:“是二房里的二位大人,忽然寻上门来说我家公子是外人,叫他滚出谢家去,公子他实在气不过,这才……”  谢铭辉早就不在了,二房里的二位大人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她两位亲堂叔。  这两人她倒是听谢铭光说起过,老大谢敦沉迷酒色,成天宿在烟花柳巷;老二谢龄不喜文墨,一天到晚幻想着做将军,可惜得了一身痨病。  谢铭光原话评价:败类。  谢殊心里有了数,举步进房。  一室药香弥漫,隔着屏风,能瞧见床头半靠半躺着一道身影。  小厮走进去低语了几句,床上的人却一动不动,谢殊干脆直接走了进去。  谢冉与她年纪相当,身上穿着宽宽松松素白的袍子,五官秀致,只是脸色太过苍白,颈间一圈红痕尤为触目惊心。  啧,还真下得了手啊!  感到有人接近,谢冉抬眼望了过来,表情平淡,眼神却很冷傲,只一眼又收了回去,波澜不惊地道:“有劳族长挂念了。”  谢殊干咳一声,遣退了下人,走过去笑眯眯地唤了一声:“堂叔。”  谢冉猛地抬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堂叔做什么看着我?你虽然还小我一两岁,但辈分有别,我叫你一声堂叔也是应当的。”  谢冉脸上忽而露出愤色:“我又没有谢家血统,不过是个贱妾的私生子罢了!”  想必这就是二房里那两位堂叔骂他的话了。  谢殊在床边坐下,展开折扇给他扇风,似乎要将他的火气扇去:“这么巧,我也是私生子呀。堂叔,你看你我同命相怜,是不是应该互相扶持啊,你怎么能先走一步呢?”  谢冉被她没脸没皮的话给噎了一下,蹙眉道:“族长这话什么意思?”  谢殊这才收起玩笑神态,低声道:“堂叔在祖父教导下长大,想必有过人之处,如今祖父这个靠山没了,你落得被人欺负的下场,还不如将一身本事用来帮衬侄儿我。你看看,我跟你年纪差不多,身强体壮,绝对能活很久啊,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靠山乍倒了嘛。”  谢冉明白过来,神情却是愈发高傲:“原来族长来此就是为了这个。我看未必吧,至少那些世家大族就没一个希望你活得久的。”  “……”谢殊摸摸鼻子。  谢冉别过脸去:“族长慢走,不送。”  “好吧。”谢殊只好站起身,故作遗憾地叹息:“那我改日再来探望堂叔,今日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吧。其实你自己也明白,祖父留着你,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出了流云轩,沐白一脸八卦地迎了上来,谢殊扇着扇子发表会面总结:“傲,真傲!”  世家大族没一个希望她活得久?  谢殊对此毫不怀疑,她开始密切关注各大世家,就从朝堂开始。  这些时日朝中无大事,皇帝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这个丞相身上,每到上朝就对她死死地盯,恨不得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若非皇帝委实正直,史官都快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他有龙阳之癖了。  盯了几天,皇帝改了策略,这日政事叨叨完,忽而开始唉声叹气,对谢殊语重心长道:“前些时候刚出了酷暑的异象,今日朕又听闻合浦郡有人瞧见海上黑雾不散,只怕又是个异兆。谢相为相以来异兆频发,恐怕百姓们又得嚼舌根了,这段时日不妨手下放宽松些,也免得再叫旁人寻了话柄去啊。”  他老人家字字言真意切,看着是为她着想,但谢殊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  那次宴会上记下的名单她最近刚刚有所动作,该贬的贬,该撤的撤,一下动了好几位大员,这些人少不得要去皇帝那儿哭嚎。  谢殊认为做事要细致,稳住谢铭光的心腹同时还得培养自己的心腹不是?于是一面挖别人的根一面填新苗。挖着挖着就“不小心”把皇帝的两只心腹的根给挖了。  一只是御史中丞,这位在她刚做丞相时参了她一本,说她母不详,无法总领朝政;还有一只是车骑将军,当时参她忌惮武陵王回都,刻意摆弄都城禁军。  皇帝昨日深夜得知此事,一张脸气得乌不溜秋,把侍寝的袁贵妃吓得“妈呀”一声嚎,滚下床前还狠踹了他一脚。  此时回想,他更加生气,一边揉小腿肚一边瞪谢殊,这话说白了就是叫她多为自己的名声想想,少做点儿缺德事儿!  谢殊恭恭敬敬行礼道:“陛下所言甚是,合浦郡一事,微臣也有所耳闻,好在太史令已着手调查,想必不日便有分晓,届时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帝扭曲着脸哼哼一声,顺带狠瞪一眼太史令,祝你调查不出来!  这时,向来很少在朝堂上发言的卫屹之忽然道:“说起海上黑雾,臣以前听一个柔然人说过,这可是大凶兆,只怕比上次的酷暑还要严重啊。”  皇帝一听,心情立马好了。  谁不知道柔然人住沙漠啊,听柔然人说海上传闻,你还不如找太后问平民菜价呢!这说明啥?说明武陵王有立场,知道跟丞相对着干!所以说不怕你功高盖主,就怕你不知道谁是主!  皇帝舒坦了,再看卫屹之,那真是一百个顺眼。  谢殊也意识到他这是为作对而作对,幽幽扫了一眼过去。  其实想她死的世家里,卫家是第一个吧?  卫屹之却是身姿岿然不动,泰然自若,仿佛自己什么也没说过,甚至还对她笑了一下。  谢殊扶额,又来人前逞凶人后示好这套,玩儿我是吧!  第五章  太史令一定是收到了皇帝陛下的祝福,海上黑雾的事,他还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这下谣言像是长了腿,几天之内传遍宫墙内外——  看吧看吧,这次可是大凶兆啊,果然谢家要谢了吧!  都城内风言风语,弄得谢殊的支持者也很郁闷,眼睁睁地看着武陵王的拥趸们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只能咬碎银牙,揪断罗帕,那感觉别提多憋屈了!  上朝的时候,皇帝脸笑得皱成了朵菊花:“谢相啊,你看看,如今事情弄到这地步,你无话可说了吧?”  谢殊眨巴着眼睛装傻:“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看御史中丞和车骑将军并无过错,许是谢相你处置不当,才弄的天怒人怨嘛。”  谢殊露出恍然之色,而后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回禀说:“微臣谨记陛下教诲,回去一定仔细斟酌,再行安排。”  皇帝“嗯”了一声,心里那个舒畅啊,还是小的好捏,要是谢铭光那老东西可就不好对付了。啊,回头得去赏那个提议在外面散布谣言的心腹,做得好,做得好!  下朝后,谢殊仍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其他官员也是心思各异。  支持谢家的有些忐忑,此事虽可大可小,但若是连这都处理不好,那岂不是押错人了?  作对的世家官员们自然暗爽,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想完立即迈动步伐朝武陵王靠拢,仿佛看到了引路的明火。  哪知武陵王却调转了方向,朝愁眉苦脸的谢丞相走过去了。  “谢相留步。”  谢殊刚出宫门,还以为崩了半天的脸可以松一松了,结果一听这声音,只好又继续拧巴起来装愁闷。  卫屹之金冠高束,朝服庄重,施施然走近:“不知谢相可有闲暇,本王想邀你去个好去处。”  谢殊心思转了转:“哦?什么好去处?”  卫屹之微微一笑,目若朗星:“去了便知道了。”  出宫门后一路往南,先后过大司马门、宣阳门、朱雀门,二人车马在繁华的秦淮河畔停了下来。  谢殊住在秦淮河北岸的乌衣巷,卫屹之的大司马府则位于城东青溪。百姓们都以为这二人是偶然同行至此停车作别,不想竟瞧见谢丞相从自己车舆上走了下来,遣退了一干护卫,然后提着衣摆登上了武陵王的车驾,二人同乘一车,直往长干里去了。  长干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这番举动少不得惹来议论——  “丞相这是要亲自去逮嚼舌根的人了吗?”  “那干嘛要坐武陵王的车驾去啊?”  “傻了吧!武陵王武艺高强,一定是被逼去给他做打手了!”  “嗷,我家武陵王好可怜……”  “滚!我家谢相才无辜!”  作为平民百姓最密集的地带,长干里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乐的玩意儿,沿路摊点无数,各类货物琳琅满目,行人如织,嘈杂的吆喝声响成一片,喷香的、油腻的,各种味道都往鼻子里钻。  谢殊揭开帘子望出去,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她闻到了涮鹿肉的味道。八年前,谢府的人接她回建康,她闻到这味道,馋地口水横流。  那时她只听大人们说过胡人爱吃这个,闻过无数次却从未尝过,怎能不馋?后来那谢府的下人实在是瞧她可怜,便买了点回来给她吃。结果她一下吃撑了,到了谢府就开始吐,弄得谢铭光大为光火,还赏了那下人一顿板子。  “你是谢家的人,吃什么乱七八糟的杂碎!”老爷子的话言犹在耳。  谢殊微微叹气,那时的她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奢望,谢家人这个名号算什么?能吃么?  “谢相何故叹息?”  “嗯?”谢殊回神,想起身旁还坐着卫屹之,连忙摆正脸色,“没什么,只是觉得都城繁华来之不易罢了。”  卫屹之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谢相果然事事民生为先。”  谢殊大言不惭:“那是自然,本相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太善良,唉唉。”  卫屹之笑意更深,微微倾身过来,挑开窗格上的帘子,示意她向外看。  谢殊朝那里看了一眼:“一群大秦艺人在卖艺。”  “没错,”卫屹之离的很近,谢殊几乎能看见他长睫下墨玉般的眸子如何光华流转:“你要看的,是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谢殊转过头去,这次看得分外认真。  几个高鼻深目的大秦人在变戏法。一个高壮如山的大胡子男人先是把一只鸟放进笼子里,叫旁边的大秦少年提着,自己在旁用不地道的中原话招呼大家看,接着他手中竟忽而喷薄出阵阵黑烟来,将那鸟笼子缭绕了几圈,待烟雾散去,鸟笼已经空了。  “居然能手中吐雾?”围观的百姓觉得不可思议。  大胡子睁着圆圆的眼睛耸耸肩,极为喜感,紧接着手里再弥漫出黑雾,又缠绕住鸟笼,瞬间散去后,那鸟又回来了,安安静静栖息在笼中,似乎从未离开过。  “这个太见(简)单了,我们还能辨认(变人)呐!”  大胡子男人拍拍手,两个侏儒领着一个身段丰满的大秦女人走了过来。  女人白面红颊,深邃眼窝,看起来颇有风情,但显然大晋的男人们并不觉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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