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13

尽管这世上有很多假冒和欺骗有很多单调乏味的工作和众多破灭的梦幻这仍然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记住:你应该努力去追求幸福)他腾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头发,赞叹:“真好听。”“哪有这样夸一首诗的。”“我是夸你的声音。我的英文程度只够听懂最后几句:这仍然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记住:你应该努力去追求幸福。没错吧?”“没错,”她笑道,“我最喜次中间的几句,中文意恩是这样的:你要善待你自己,你和树木、星壁一样是这茫茫字宙的一分子,你有权利生活庄这里,毫无疑问这世界已经完全为你打开,不管你于这点是不是很明白。”“我还是喜欢我理解的那一句:Be cheerful, Strive to be happy.我要你快乐。”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已经很快乐了。”巴尔的摩也有不少旅游景点,但相对高翔安排的几个城市而言,它对游客的吸引力显然要差一些,既不像纽约那样时尚繁华,也不像波特兰那样安静古典。他们开车进城,还经过了一片工厂区,进入市区后.又有成片杂乱密集的房屋,看上去无人居住,治安不好,一片萧条破败的繁象.高翔不免皱眉,只能马上驾车离开。好在很快过了那片区域,城区高楼林立,街道整齐,显得漂亮繁华、秩序井然。到了圣保罗教堂,左思安和高翔在教堂内外转着,却根本没有香到哪里有锈刻的诗篇,不免纳闷'一位满头银发、神情和善的笔先生主动踉他们打招呼:“你们是在找墙壁上刻的那首诗吧?”“是啊。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座教堂傲了近十年义工,碰到过不少来找诗篇的游客,特意研究了一下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老先生大笑,“Desidera是一个叫Max Ehrmann(马克斯’厄曼)的诗人在1927年写的,曾经被圣保罗敏堂的某一任教区长收集进小册子,作为精神食粮散发给教众,小册子的封面上印着圣保罗教堂建造的时间:1692年,诗流传开了以后,就被传成了他写作的时间,不知怎么,还附会成了刻在教堂的墙壁上。”“哦,原来是这样。”老先生笑眯眯地补充:“并不影响诗的美丽,对不对?”左思安点头同意。“请继续参观,这里是全美第一座天主教教堂,历史非常悠久。Thereforebe at peace witb God,whatever you conceive Him to be.(所以你要与上帝和平相处,无论你觉得他身在何处。)”老先生引用了那首诗中的一句,挥手与他们道别。从圣保罗教堂出来,两人到了内港,这里原本是重耍的工业港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城市的重工业衰退,港口日益萧条,后来政府进行大规摸改造,重新规划发展商业,旅游,乘船游览成了观光的重要项目。他们沿河堤散步,左思安说:“我还挺喜欢这地方,城市没有华盛顿那么规整,可看着倒挺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像在汉江江边的感觉。”他没觉得有多少相似之处,但知道她大概是犯了乡愁:“是不是想家?”她一呆,神情有些茫然黯淡,摇摇头。“昨天你说梦话了。”她顿时紧张了:“我吵醒你了吗?我说么了?”“你叫你爸爸,还说沈阳路到了。”她的眼圈顿时红了,再也没法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想你爸爸了?”她无声地默认,他抱住她,“有没有跟他联络?”“每次跟他打电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上次在电话里,我告诉他我想去纽约上大学了,他说他打算托朋友帮忙把汉江市的那套房卖掉,和他的积蓄凑在一起寄给我当学费。"说到这里,她再强忍下住,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哽咽着说.“我说我读公立大学,花不了多少钱,不需要他再奇钱,可他不听,坚持要这么做,他说他只能为我做这件事了。我知道他不打算回汉江,我也再没家可回了。”他只能搂紧她,抚摸她的头发,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才说:“小安,我们会有一个家的。”她没有吭声,只是更深地依偎进他的怀抱里。晚上,他们住进靠近内港的一家酒店里,高翔开车有些疲惫,洗了澡后躺在床上,先睡着了。他被一个绵长的吻弄醒时,已经是半夜时舒.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春梦,然而,他很快明白,这不是梦。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从半开的窗纱透进来,左思安正伏在他的身边,舌尖轻轻掠过他的喉头,柔软、湿润而挑逗,黑暗之中,隐约可见她穿营薄薄的睡衣.长发散落下来,身上激发着幽香。他苦笑,哑声说:“和你睡在一起,已经很考验我的自制力了。你可小能这么诱惑我。”她不听,伸手撩起他充当睡衣的那件圆领T恤,嘴唇印到他胸口的位置,他一把按住她,她抬起了头,眼睛在夜色中熠熠闪光:“我想要你,高翔。”他的身体早已经不由自主沸腾起来,勉力说:“你不要勉强自己.我说过,这事不急。”“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总应该开始的,我需要克服自己的恐惧。所以……”她的声音低微下去,“请你……耐心一些。”他根本不需要更多鼓励,翻身将她压到身下,开始吻她。左思安享受高翔的怀抱带来的稳定而温暖的感觉,喜欢与他亲吻变换的亲密无间,可是所有的衣服都褪去,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障碍时,她仍然恐惧瑟缩了。黑暗让她不必面对赤裸相对的羞涩,却也让一切变得不可知,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如影随形般浮上来。她需要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这是你一直爱着的男人,而你已经下了决心。他从她僵直的身姿、不由自主地退缩、冒出冷汗的肌肤上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撑起身体,放松对她的压力,准备放慢下来,然而她死死抱住他,更紧密地缠绕着他,不顾一切去迎接他的激昂、火热。他再没法停下来了。一切都无须预演,无法控制。他知道她仍然恐惧着,甚至知道她因为努力克服恐惧,而处于一种奇怪的游离分裂状态,几乎是在以献身的方式完成与他的最亲密的接触,表现出的勇敢远远大于享受。他的激情里不由自主混合着怜悯、罪恶,然而所有禁忌都似乎能够令快感加倍出现,当他迸发时,他感受的快乐如同爆炸一般,纯粹,不管不顾,铺天盖地淹没了他。2高翔的安排原本是开车到费城待三天,到大西洋城待两天,再回到纽约。然而他们彻底放弃计划,在巴尔的摩足足待了五天。他们在没有游览任何地方,除了去附近吃饭、去内港散步,其余的时间都一直待在酒店里。左思安仍旧是生涩的。她看过不少书,可是理论与她的体验完全是两回事。她多少有些沮丧地意识到,无论她已经怎样擅长伪装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外表,却始终不可能伪装出正常的生理反应。她惴惴地问高翔:“我的表现是不是让你觉得扫兴了?”他哭笑不得:“胡说,我已经不可能更尽兴了。”他说的是实话。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男人,他发现所谓经验,其实也不过只是代表他经历过的已经发生的事。而正在发生的事,对他来讲,同样是崭新的,未曾体验过的,近似于奇迹。也许是因为隐秘的期待已经持续太久,禁忌终于放到一边;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克服身体接触带来的恐惧,力图职悦他的努力让他所体验到的激情前所未有。他知道她并没有像他那样到达高潮,甚至愉悦的成分都不是很多,对她来讲,做爱更像是一种献祭,一种奉献自我的承受。然而她全心全意地接纳着他,那种放弃自我,甘愿迷失的姿态足以让一个比他更理智的人疯狂。一个又一个的吻,一场又一场的痴缠,睡梦之中触到另一个身体,马上本能抱住,无遮无拦,从汗水,喘息,直至身体的每一部分,全部交融到一起。在停歇下来的时刻,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握昔彼此的手.一起感受着时光静谧流逝。高翔侧头香她,她合着眼睛,神情恬静放松。他吻她的头发,想,于佳居然担心他会用性来控制左思安,其实,他才是彻底迷乱的那个人。如果不是每天都会接到陈子惠打来的不止一个电活,让宝宝跟他闲聊,高翔根本不会去想在这里已经待了几天。每当这个时候,左思安都会主动避开。放下手机后,高翔试着跟她谈起宝宝,她马上将话题扯开,他理解她的躲避,也不愿强求,造成她心理上的更大负担。除此之外,他们亲密到了一个似乎在不可能递进的程度。她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沉湎,如果这时左思安对他说:“我们私奔吧,你不用回国,我不用回家,从此我们就在一起。”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然而左恩安说的只是:“你回国的机票是明天的,我们必须走了。”他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离开,摇摇头:“不急,来得及的。”她默然,重新扑进他的怀抱中。等高翔醒来.左思安已经穿好了衣服,并且已经收拾好了两人的行李。结账之后,他们开车向费城驶去。到达时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他们对这个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城市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是随便找地方吃了顿饭,稍事休息,准备继续上路。高翔突然拖住左思安的手,走进路边一家装修精致的女装店。“我不买衣服啊。”“前几天在波特兰的时候,我去找你,你不正和同学挑选毕业舞会的衣服吗?毕业舞会是什么时候?”“6月中旬吧。”高翔想了想:“如果我到时候没能回来,有人约你,你就答应下来。”她眼神黯淡地说:“我又不会跳舞,根本没打算去参加舞会。”他不理会她的反对,视线掠过陈列的衣架,挑了一件白色细肩带小礼服裙,说:“快去换上。”左思安换上那件白色小礼服裙和配套的高跟鞋,她从未穿过这样缀着珍珠,有着精致刺绣的隆重礼服,摸一摸露出的肩与背,感觉十分不自在,迟疑良久才走出试衣问。不必照镜子,她从高翔发亮的目光里就能看出来,她是漂亮的,甚至是能让人“转不开眼睛”的,那个专注的眼神让她心神为之荡漾。高翔马上把这件礼服裙买了下来,同时拦住她:“不用换下来。”“喂,开车穿成这样,别人会当我是神经病的。”“我愿意一直陪着这样的神经病。”他带她去最近的一家酒店,订了套房,她拉他:“我们得赶回纽约啊。”“来得及,费城到纽约,开车最多两个小时就到了。”进了电梯,他看着她’正气凛然地晓:“别想歪了,我只是打算找个地方教会你跳舞,省得你错过毕业舞会。”她又羞又气,哼了一声,扭开脸不肯理他,他被她纠结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进了房间,他果真拉开面对阳台的客厅长窗,打开音响,调到舞曲,搂着她开始一本正经地教她跳舞。她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但姿势始终有些僵硬。“放松,跟着节奏来,前进后退我会给你暗示,保证你一会儿就学会了。不用紧张。”“那你跳舞是跟睢学的?”“大学时候的学姐。”她不’怀好意地挠了一下他的脖子,问:“她也是这样给你暗示吗?”他握着她的腰的手稍稍用力一紧,她马上讨饶加耍赖地夸张尖叫:“哎哟,好痛,好痛!”“既然问到学蛆,那我也问一下Martin是谁?””Martin?他是Sarah的堂兄,怎么突然问起他?”“他是你的追求者吧,你们有没有约会?”她顿时一脸不自在:“什么啊,我们都没讲过几句话。”“傻孩子,有男孩子追求你再正常不过。”“他哪有追求我?他很害羞的,只带我和 Sarah一起出海看过捕龙虾。他们家几代都从事龙虾捕捞,到他们父亲这一代,兄弟姐妹几人中只有Mrutin的爸爸愿意留在家乡当渔民,Sarah的父亲当年一声不响就去了西部,只偶尔打个电话回来。”停了一会儿,她补充道:“Sarah告诉我.斯蒂芬·金的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说是出门买香烟,然后从此一去不回,男人出走大概跟捕龙虾一样,是波特兰的某种传统。”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喂,你回国了,不会再不回来吧?”他横她一眼:“别胡说。我说过了,我处理完事情,很快就会回来。”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问:“可是,你家里人会同意你过来吗?”他坦白回答:“不会,我希望他们理解,不过我已经做了决定,他们同不同意都不能改变这一点。”“要是他们……”左思安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他们最多断绝我的经济来源,这也不成问题,我有一点儿积蓄,完全可以暂时先不读商学院,在这边找工作,负担起我们的生活。”她并没有多少放心的表情,只是轻声说:“谢谢你。”“以后不许为这种事跟我说谢谢,因为我也不打算谢谢你为我放弃更好的大学录取机会。你妈妈是不是还在生气?”“她确实对我很失望,不过她一向不爱唠叨的,没有再说什么。”他搂住她,将她收紧到怀里:“真想带着你一起走。”她一怔,止住笑,将头靠到他肩上,好长时间不说话。他低头看她,她的眼圈有些发红了。“怎么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用担心。”“我没担心。”“那你在想什么?”“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我爸爸也说过,不想让我长大.可以一直带着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可是……”高翔停住脚步,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正色说:“小安,我不是你父亲,我是是你男朋友。我会回来的。”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夜色越来越浓,月光如水般洒进来,晚风轻柔吹拂着他们,高翔吻暂左恩安裸露的肩,舔过她的锁骨,她调皮地推他:“说好了只是教我跳舞的呢?”他喃喃地说:“我们该温习另一支舞了。”他将她转过身去,徐徐拉下她背后的拉链,雪白的礼臌滑落下去,露出她背部那道起伏的曲线,腰部微微的凹窝。他一点点吻下去,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再度交缠,因为别离在即,而分外激烈。她也许感受不到传说中的高潮,可是她对于这种亲密有着不可抵制的贪婪。她需要他看着她的眼冲迷乱,爱抚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进入到她的体内,攀上快乐的巅峰。那种强烈的刺激感几乎带着痛苦的意味,可是她害怕的同时又渴望着再次经历,仿佛是一种存在的证明。对她来说,她体验到的已经足够多,与他做爱,有超越快感与高潮的意味,是相爱的两个人身俸亲密的极致,如果真有灵魂存在,在那一一刻,也一定发生着看不见的碰撞,迸发出无彤的火花。两人疲惫而安静地躺着,高翔放在一边的手机隔一会儿便无声地闪烁一阵,左思安提醒他,他摇摇头:“现在这个时间,宝宝肯定已经睡,肯定是我妈催我回去的电话,我白天已经跟她说过了,我不会误机的,不用接。”高翔沉沉睡去,左思安电很累,可是她思绪万千,完全睡不着。过了很久,高翔的手机还在断续闪烁着.她有一点儿不忍:手机那头的其实也是一个母亲,不停打着电活,跟她自己的母亲不肯放弃说服她去上更好的大学一样,都带着明知无望,却仍然要做的坚持。她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一点,她迟疑了一下,披上睡衣,塞丁手帆,走到阳台上,按了接听,轻声说:“高翔已经睡了,他说了他会及时……”电话耶头陈子惠尖利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真不受脸啊,左思安,你这样缠营我儿子干什么?”她想,被爱情包围,确实会止人不由自主地软弱,犯傻,她居然会主动接听这个女人的电话,相当于送上门接受侮辱,她只能淡淡地说:“我只是劝您早点儿休息,不必浪费时间再打电活过来。”她正要挂断,陈子惠叫:“等一下。左思安,如果你想报复我,只管冲着我来,请你不要纠缠高翔。”“我没有纠缠他。”“那他为什么会突然想为你留在美国?他在国内有大好前途,我们陈家那么大的公司早晚是他的,他拿宝宝当他的亲儿子一样疼爱,居然要为你放弃一切,你真下得了手?”“那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只是出于负疚。虽然从头到尾根本不关他的事,可是我弟弟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名义是舅甥,实际上跟兄弟一样亲密。他们有血缘关系,他想为那件事赎罪,才没完没了照顾你,包括送你去西藏,差点儿把命丢在那里。”费城3月的夜风仍旧带着寒意,左思安全身冰凉,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讲不出话来,只听陈子惠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小到大都优秀出众,前一任女朋友到现在还爱着他,时不时跟我联系,问他的近况,希望跟他复合,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根本不会分手。什么样的女孩子他追不到,凭什么要跟你在一起?他只不过是觉得你可怜罢了,你居然就这样利用他的同情心,来报复我们。你还是人吗?你以为你们能维持多久,别的不说,你跑到我家去讲他父亲的坏话,离间他父亲跟我的感情,他出手打了你一耳光,你总该记得吧?这足以证明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始终还是他的家人。美国这个地方又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处女,身体干不干净,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死缠烂打我儿子,一直纠缠着他不放,非要害得他身败名裂才甘心?就算子瑜有做错的地方又怎么样,被抓到电就是坐几年牢罢了,可你爸爸逼得他把命都丢了,你还嫌不够?”提到那个名字,左思安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不够。我希望你弟弟烂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她一字一字地说完,挂断电话,顺手关了机。左思安靠在阳台栏杆上’调整着呼吸,让激烈的心魄慢慢平复,努力控翻住身体的颤抖,回了房间。她爬上床,揭开被单,高翔袒露在地面前.她跪下,一点儿一点儿吻他的身体,听着他在睡梦里发出含糊而满足的低吟,看着他再度兴奋起来,她毫不迟疑地跨坐到他身上,接纳着他,这个前所未有的狂放与大胆姿势令他以为他再次置身于几年前开始缠绕着他的一个旧箩之中。然而身体的碰撞如此激烈真实.所有禁忌与自我克制部显得异常苍白无力,被抛到一边。朦胧月光洒入房间,他们的身体在幽暗中起伏,她要了又要,而他给了又给,两人同样贪婪,没有餍足。到了某个临界的点,有电流瞬间同时击中他们,贯穿他们的全身。世界随之寂静得接近消失,她突然不知身在何处,彻底失去方向,可这样的迷失不同于小时候的迷路,没有慌乱,没有恐俱,而是带着意外的狂喜,仿佛在不可知的坠落后抵达的却是期待已久的终点。平静下来之后,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处于一种满足到空虚,体力与情感同时透支的状态。在清晨五点,左思安再度叫醒了高翔,他们退房,她坚持由她来开车。她走的是95号州际公路,两个半小时后顺利到达纽约。这一天纽约异常寒冷,飘着细碎的雪花,高翎要送她去长途车站,她拒绝:“不,你时间快来不及了,直接回你家好了。”到了公寓楼下,她拎了自己的行李下车:“我去对面咖啡涫喝杯咖啡,吃点东西,看着你走,然后回波特兰,不必担心。”隔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左恩安看到高翎提了大包小包的行车下来,公寓管理员帮他一起放列车上,然后他再度上楼,过了几分钟.抱了一个男孩,跟陈子惠一起下来。那男孩子搂营高翎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含笑回答管,揉着小男孩子的头发,脸上满是温柔的爱意。新一期芝麻街节母、中央公园里散步的那只大金毛,转弯小店的比萨和冰激凌……左思安从高翔每天接到的电话里,已经知道他们大致的对话内容。这个场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的童年,内心感慨翻涌。只见高翔打开后座车门,让陈子惠坐进去,再将孩子放到她身边。左思安屏息等待着,高翔将小费递给管理员,终于缓缓转身,向她这边凝望。她举起手来挥了挥,并不确定他隔着马路能否看清,然而他也对她挥了挥手,这才上车离去。窗外仍旧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雨雪,铅色的天空压抑沉重。左思安靠到椅背上,心里空茫得如同初到波特兰的那一年,经历入冬后第一场大雪,漫天盖地,一片空白。尽管才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甜蜜与满足,又得到了她信任的承诺,但是,对于未来,她有强烈的悲观预感。第十七章 2012年,汉江  高翔在成都医院外接到的电话是陈子惠打来的,他以为母亲无非又是催促他回去,但陈子惠说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刘雅琴刚才来敲诈我,说不给她两百万现金,她就会去找小飞讲出他的身世,同时散播开,让他在哪里都无法立足,怎么办?”  陈子惠听上去已经方寸大乱,高翔再怎么嘱咐她镇定也无济于事。他马上给父亲高明打电话,简要说明情况,请他先去家里看看,让陈子惠务必不要胡乱应对,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他从成都飞回汉江,赶上航班延误,到家时已经是深夜,高飞早已入睡,客厅没人,陈子惠卧室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意外地看到高明和陈子惠坐在窗前交谈。  陈子惠常年一直跟高明处于分居状态,见面完全不假辞色。  十年前,清岗酒业成功上市,高明提出离婚,但陈子惠冷冷地说:“除非你净身出户,放弃清岗酒业所有股份,不再担任任何职务。”  这当然是高明无法答应的要求,加上陈立国施压,高翔委婉地劝说,他只能放弃,两人接着僵持。  九年前,陈立国心力衰竭,去世前立下遗嘱,将持有的股份平均分配给陈子惠、高翔和高飞,高飞的股份在成年前由陈子惠和高翔共同代管。高明再度提出离婚,尽管高翔出面斡旋,也无法挽回,但陈子惠出人意料地要求进入公司董事会,并且要主管财务。  高明好不诧异:“你懂什么财务管理?”  陈子辉语气铿锵地说:“高翔虽然进了董事会,可他这些年根本都不肯插手管公司的事情,一心发展自己的事业。父亲已经去世,我再不出面,清岗酒业就不属于我们陈家了。”  “子惠,你要搞清楚一个概念,上市公司已经不可能属于哪个个人,不管他姓陈还是姓高。”  她冷笑:“我不管这些空概念大道理。我只知道清岗酒业是我父亲一手创办的,我是股东,召开董事会,我不信没人支持我。”  陈子惠除了本人持股,还握有高飞股票的一半代管权,要求进董事会,并不算无理。高明尽管和儿子一起完成上市,又主导了公司这几年的飞速发展,接任了董事长的职务,但他还真不敢冒险召开董事会讨论这个问题。陈立国余威犹在不说,他也没能树立绝对权威,董事和高级管理层之中与他概念不同的大有人在,他不排除有人会明里暗里怂恿支持陈子惠金董事和,蓄意将水搅浑,好趁乱摸鱼牟利。  高翔劝他:“妈妈对你固然有恨,其实也是放不下你。还是试着跟她好好谈谈吧。”  高明长叹:“不要说我跟他谈,睡的话她都听不进去的。她只是恨我入骨,才想拴住我罢了。一旦离婚,还能怎么继续报复我?”  高翔转而劝母亲罢手,而陈子慧则直言不讳的承认:“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陈家给的。一离婚,它顶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头衔,肯定会有大把女人投怀送抱,搞不好他会找年轻女人再婚,说不定还会生孩子来分我们陈家的家产。”  高翔无可奈何地说:“您成天都在编故事给自己想象假想敌,累不累啊。放开他,也是放开自己,各自轻松点儿生活不好吗?”  “不行,我才不会放他去逍遥自在。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是绝对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万般无奈之下,高明再度妥协,布提离婚,选派她点头认可的人担任公司财务总店,高翔也承诺会参与公司重大决策,她放弃进入董事会的要求。就这样,两人仍旧维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高翔劝说母亲,父亲既然让步,她也不宜做得太过,加上高飞已经渐渐长大,在他面前对高明发火,谈及旧事,只会惹得孩子困惑。陈子惠倒也略微收敛了过去见面就怒骂不休的作风,高明到省城来办事,偶尔会来看望他们,略作一下再走,经年下来,陈子惠依旧对他冷淡,不可能请他进卧室盘桓到深夜,并且这样和平对坐谈话。  看到高翔回来,陈子惠抢先便说:“我叫你不要去西藏,你偏不听,险些就出了大事。”  “现在怎么样了?”  高明神态沉稳:“没事了,我让你妈妈说手头没钱,叫刘亚琴来直接跟我谈,我录下她的谈话,报了案,公安局已经拘留了她。”  “最好把她判刑,让她去坐牢,把牢底坐穿,永远别放出来,看她还能不能兴风作浪。”陈子会咬牙切齿地说。  高明淡淡地说:“她属于敲诈勒索未遂,就算判刑,也不可能判到你希望的那么长。”  陈子惠一口恶气被他堵住,无从发作,很恨地说:“我就知道那个左思安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果然没猜错……”  “妈妈。”高翔打断她,“到现在您还说这话。当年您让刘亚琴岛学校里散布左思安的留言,想没想过小飞也会面临这一天?”  陈子惠一怔,一下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活该有这个报应吗?别忘了,小飞是你儿子。”  “也许我还是送他出国念书比较好。”  “你又说出国,是不是那个左思安又来勾引你了?”  高翔被母亲的逻辑起的反而笑了出来:“您倒是总把我想得魅力无穷。左思安当年就明确说了不想跟我在一起,现在她是名牌大学医学博士,做神经外科医生,将来独立行医后,在美国也算排前几位的高收入职业,前途无量,还有律师向她求婚。她来勾搭我,图什么?就图跟您扯上关系,好回忆让她痛苦的往事吗?”  陈子惠哑口无言。高明站了起来,“好了,时间很晚了,你担惊受怕还是早些休息吧。小飞的事,慢慢再商量。”  父子两人出来,高翔说:“不要去酒店了,就在客房住一晚吧。”  高明自嘲地笑:“今天我算略有功劳,大概不会被你妈赶出去。不过我现在睡不着,陪我喝酒聊会儿天吧。”  高翔带父亲去了他的书房,开了一瓶法国红酒,高明尝了一口,不赞成地摇头:“家里生产白酒,口感后劲哪是这种洋酒比得上的。你偏要去做代理红酒生意也就算了,居然平时都不沾白酒。”  “白酒度数太高,您以后也最好少喝。”  “有没有考虑加入董事会?”  “为什么又突然提这件事?”  “我大概还能继续干上几年,不过我还是希望把企业交到你手里。”  高翔摇头:“清岗酒业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企业,您不应该跟妈妈一样有选继承人的执念。”  “你一直拒绝出任清岗酒业的实际职务,更不肯担任任何社会职位,我知道不仅是因为你为人低调,也不单单是为小飞成长着想。”  “公司早就进入了良性循环,不需要我加入进去。”  “我很怀念我们以前一起研究发展计划的日子,至少那个时候,你跟我一样,是有野心的。你的改变,跟左思安有关系吧?”  高翔虽然与父亲算得上关系亲密,但不想讨论这个问题,简单地说:“我只是选了更适合自己的一条路。爸爸,刘雅琴为什么会突然来敲诈妈妈?”  高明冷冷一笑:“我倒是奇怪她居然隔了这么久才在一次来敲诈。”  高翔怔住:“这话怎么说?”  “你以为她是第一次这么干吗?八年前,她就来敲诈过一次,不过那次你刚好去法国谈一个红酒品牌的代理,她又只是要十万块钱,你妈妈觉得数目不大,就爽快地给钱消灾了。我事后派人去找刘雅琴,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好出面警告了她父母,把后果讲清楚,她父母看上去倒是老实人,吓得半死,答应一定约束她不会再犯。不过按我的推测,她那样不安分的女孩子,不是她父母管得住的,绝对不可能只干一次就收手。”  “妈妈完全没跟我提起那件事。”  “我那次碰巧过来看到,逼问半天,她才承认,还坚决不让我告诉你。钱不算多,再说她一向嘴硬要面子,大概也觉得很丢脸吧。毕竟当初是她坚持要雇佣刘雅琴的妈妈,又坚持让你给刘雅琴一份工作的。”  高翔也对母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幸好这一次很快解决了,要让小飞知道就麻烦了。”  “我问过公司律师,他说刘雅琴这次属于敲诈勒索未遂,金额巨大,又有证据,加上上一次敲诈的事,不大可能判缓刑,不过也不可能像你妈妈希望的那样把牢底坐穿。你要想想将来怎么办。小飞的身世并不是绝对的秘密,他越来越大,就算刘雅琴不来敲诈,他将来也完全有可能碰上知情人多嘴。”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早就打算送他去国外读书。”  “这也是我当初不赞同你认小飞当儿子的原因之一。给一个孩子编出一个完整的身世来不难,但要一直维持他的世界完整,并不容易。”  高翔承认父亲说得不无道理:“是的,妈妈凭空编了那么多故事,想改口都难了。想到这件事,我确实头痛。”  “她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图自己痛快,哪里会考虑后果。以前我总担心她会跟宠坏子瑜一样宠坏小飞,唉,好在小飞这孩子并不像他父亲。”  高翔正色说:“爸爸,我就是小飞的父亲。”  高明苦笑:“行了,我也是当父亲的人,当然知道你早就完全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了。”  高翔给父亲倒酒,瞥见他鬓边白发又添了不少,意识到高明尽管保持着健康自律的生活习惯,身体不错,但这几年也现出老态。他试探地问:“爸爸,我看妈妈态度缓和了不少,你们都上了年纪,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高明举手制止他:“别提这件事了,困在这个婚姻里,是我为事业、地位该付的代价,就这样吧。折腾了这么多年,我想过点儿清静日子了。”  “难道你对妈妈从来都没有一点儿感情?”  “感情?当初不能说没有。但是,”高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高翔一下怔住,看着父亲。  “怎么了?”  “我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白天左思安也这样说了,她还说是听人讲的。这个巧合真奇怪。”  高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让他再倒上红酒,然后慢慢地说:“这句话,我对她也说过。没想到她还记得。”  高翔大惊:“她有近13年没回过,您什么时候见过她?” 高明平静地说:“2001年,8月底,你去美国之前,想找我交接工作,我说我要出差几天,回来再说,记得吗?实际上我先去了纽约,见了左思安。”  高翔不能置信地看着父亲:“所以是您说服她跟我分手、转学,离开了纽约?”  “是的。”  “外公干出这事我不会觉得意外,但是您……我一直认为您起码是理解我的。”  “我完全理解你,但是我认为你们在一起,对你对她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高翔震惊了,往事翻涌,异常清晰地浮现,握住酒杯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有些麻木了。  高明伸手过来,拿下他的酒杯:“我知道讲出来你肯定会生我的气,甚至会恨我,不过你就算不提那句话,我也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  “为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像当初那么确定我的判断了。”  “如果您质疑我的选择,可以直接跟我谈,我以为我们父子之间一直沟通得不错,为什么您要直接去找小安?”  “你外公那样软硬兼施,又是拿亲情困住你,又是拿上市的挑战引诱你,也没能说服你。我不认为我能通过跟你谈话改变你的决定,让你做出最好的选择。”  高明冷笑一声:“在您眼里,只有权衡利弊,顺势接受对自己最有力的条件才是好选择吗?”  高明并不生气,只是喟然叹气道:“终于轮到我被质问这个问题了。当然,我和你母亲在一起,是权衡选择的结果。凡事皆有代价,很多人为得到我今天的一切,会愿意付出比我更多的代价,所以我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  “您的生活由您自己决定,但您插手改变我的生活,一直隐瞒我这么多年,做得比妈妈还过分。”  “中国人的感情生活,从来就是一本相互干涉、相互插手的烂账。如果我和你母亲不是你的父母,你肯定也不会认为我们的婚姻算什么好选择,有多大存在的价值。可你同样插手改变了我的生活,在客观上帮着你母亲延续了我和她的婚姻。”  高翔一时无话可说。垂老的父母始终困在这样一段婚姻里,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他自问也有亏欠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根本不想再过问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要他们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就觉得不错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疏忽冷淡。  高明再度叹气:“对不起,高翔,我是胡扯了。说来说去,我爱名与利,舍不得放下得到的一切,才决定了我的生活,怪不到你头上。我已经到了追悔都没有意义的时候,所以我肯定不会再提跟你母亲离婚的事,她愿意继续折磨我,随便她吧。想想她也很可怜,明明是出身富裕的大小姐,完全有条件无忧无虑地优越地生活,就因为偏执,居然把这么长的时间耗费在我身上。”  高翔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慢慢喝下去,希望平定起伏的心绪。  “至于你要怪我,我可没什么可辩解的。当初我认为拆散你们,对你对她都是正确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不那么去定了。你跟我不一样,不仅不参与名利游戏,还干脆彻底放弃了野心。说到底,你是放不下你喜欢的人。我依旧认为感情经不起消磨,但消磨的过程太痛苦、太漫长,需要放弃太多东西。你还年轻,我不想你在老了以后,有跟我一样的遗憾。”  高明语气萧瑟,高翔沉默片刻,还是追问:“那么当年您到底跟左思安说了什么?”  “我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告诉她,你和她如果坚持在一起,将要面对的人和事。”  “这样就能让她放弃,我不相信。”  “之前她母亲一定警告过她,她也一定反复考虑过。重点是我对她详细讲明你为她都放弃了什么,还将面对什么,成功激发了她为你做出自我牺牲的决心。”  高翔一时讲不出话来。  “她当时还只19岁吧,看上去真是天真。这样欺负一个孩子,我也很不好受。她确实是爱你的,只有真正爱一个人,才肯做出牺牲,并且独自背负牺牲的代价。我永远记得她下决心时的眼神。“  高翔想象不出左思安当时的表情。  可是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女孩子一旦下了决心,会有什么样的坚定。  不关事在刘湾的暴雨中与他说再见,还是在劫难过后的曼哈顿与他决裂,她都没有闪退。第十八章 2001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1:  高翔带着母亲和儿子从纽约回来以后,陈立国马上与他长谈,并未直接提及他的留学想法,而是先对公司的现状表示忧心忡忡。  “你爸爸兼并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激进,在公司里引起不少争议,再加上他力主加大广告投放,我们的现金流面临的压力不小,高层基本上都持观望怀疑态度。他还高薪从外企请了一个以前做快速消费品的海归来接你的位置,那人能力是有,但对于白酒这个行业毕竟并不熟悉,制定的销售政策在代理商那里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高翔尽管有半年时间不在国内,但仍密切关注着公司的动向,知道外公说的这些问题:“我会跟爸爸好好谈谈,让他跟管理层和经销商加强沟通。至于兼并这件事,现在总的经济环境好像有调整的趋势,确实不宜进得太快。”  “我老了,很多事情顾不上,迟早会完全放手,但是你爸爸妈妈闹了两年多,关系一点儿也没有缓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会找机会再劝劝妈妈,过了这么久,她只是一口气在作怪,不会还像刚开始那样恨爸爸了。”  “所以你也看到了,无论是家里还是公司,都离不开你。我只有子惠一个女儿,也只有你一个外孙,只有把公司最终交到你手里,我才会放心。”  高翔不禁苦笑:“外公,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我决定留学。”  “年轻人想充实自己是好事。如果你不是去美国留学,我也会支持你。”  “外公,您就直接说吧,您不希望我跟左思安在一起。”  “她和子瑜的死有直接的关系,她也让你父母关系破裂到几乎弥补不了的程度,”他举起一只手,制止高翔的辩驳,“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宝宝的生母。你想想,你妈妈和我怎么可能接受她?”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从思安那方面讲,面对我的家人是一件更困难的事情。我矛盾了很久,想忘记她,可是我没办法做到。”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不考虑我和你妈妈的感受,这件事会惹起外面多少非议?一般人不会想到你喜欢了某个女孩子,于是跟她在一起了,而只会说你跟你舅舅……强奸过的女人在一起,谁能承受得起这种流言。”  “所以我决定留在美国生活,那里不会有人在意这种事。”  陈立国大吃一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高翔连忙扶住他,他盯着外孙:“你是想永远留在国外?”  “外公,您不要着急,我并不是打算一去不回。就算不是为了思安,我也对从大学一毕业做到现在的这份现成的工作有些厌倦了,我早就希望自己出来发展。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除了准备读书,我也想做与公司业务有关的生意,比如红酒代理,我做了一些初步的市场调查,国内这方面的消费日益扩大,商机很多。到时候我会两边往返。”  “就是说你打算退出公司?”  “公司的事情,我觉得您和我爸爸一定能商量出一个稳妥的发展计划来。我想做点儿自己有兴趣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陈立国才说:“小翔,我不同意。”  “我做了一份计划书给您,您看过之后觉得不值得投资,我也能理解。”  “小翔,我信任你的眼光,可是这不仅仅关系到投资的问题。”  “我明白。”  “这段时间,你妈妈总是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有一个办法把你留在国内,我告诉她,你从小就独立、有主见,一旦做出决定,别人恐怕很难改变。她叫我切断你的经济来源。”陈立国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别怪她,她也是为你好,不过她想问题始终简单,到了这个年龄,做事情还是不管不顾。不要说你是我唯一的外孙,就拿这几年你为公司做的贡献来讲,我也不应该拿钱来卡你。你肯定不会就范,反而白白伤了自家人的感情,把你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外公,我不会误解您的。”  陈立国看着他,神情黯然:“你是好孩子,我想来想去,除了跟你诉苦示弱,指望你看在我一把年纪,来日无多的分儿上留下来,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高翔心里极不好受:“外公,您并没有那么老,我会经常回来看您,您如果愿意,也可以到美国去休假。”  “我这个身体,根本经不起长途飞行折腾了。小翔,你妈妈动不动把‘我们陈家’挂在嘴边,可是看看我们这个陈家,自从子瑜出事以后,哪里还有什么指望。我老朽生病,你妈妈从来不懂生意上的事,还把自己的婚姻搞得一团糟:宝宝的身体,我更是根本不敢乐观。那孩子是子惠逆着天理人情强求来的,我们只能尽人事医治他,你我都一样清楚,就算抱着最乐观的态度,他手术成功,将来都不可能完全跟正常孩子一样。我能够指望的也只有你。”  一口气讲到这里,陈立国已经微微有些喘息,他歇了一歇,抓住高翔的手:“当我倚老卖老也好,当我不尊重你的选择、强求你也好,我都希望你能留在国内,逐步把公司接手过去,找一个好女孩子结婚,如果我能活着看到你有孩子,那死都可以瞑目了。”  高翔被堵得再也讲不出话来。  “你看,人活到一定年纪,就是这样理直气壮地无赖自私,强人所难。”陈立国看着他的目光坦然,完全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态度慈祥,甚至带着些许歉意,“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不管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小翔。”  高翔当然清楚,外公既是动了真感情,也是在打感情牌,某种程度上,他与母亲大吵大闹想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但是他既不会怪母亲,当然更加不会因此而怀疑外公对他的爱。  陈立国在他年幼时就十分疼他,对待自己的幼儿和他这个外孙不偏不倚,还不断提醒女儿,不要把心思全花在弟弟身上,忽略儿子。在陈子瑜慢慢长大,令他完全失望后,他对高翔的倚重更是明显。  不等高翔回话,陈立国第二天便住进了医院,医生做了全面检查,得出一个又严重又颇为含糊的结论,说他需要严格静养。他马上指定由高翔到公司上班,全权代理他处理所有事务。  在陈立国的指令下,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等着高翔出席才正式开始,几乎所有文件都要送到他这里来,等他审阅签字,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配合公司进行上市前准备工作的投资银行代表、律师事务所律师、会计事务所的审计人员、资产评估人员,券商代表突然全都蜂拥而至,如同走马灯一样跟他谈着各种问题。陈立国的秘书索性搬到他办公室外间,将他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一时间,他比从前上班更忙碌。  除了时不时出差,他不停往返于清岗位与省城之间,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从办公室回来,而且事情越来越多,眼看越来越难以脱身,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跌,同时不得不钦佩外公的劳模深算。陈立国显然知道,单纯打感情牌只会令他良心不安,而现在指定给他负责的企业上市工作却极具挑战性,让他烦恼的同时,竟然身不由己被吸引。  这断时间,高翔只能与左思安电话联系。  眼看着春去夏来,他许诺的归期一天天推后,他有深切的不安与歉疚,但左思安并没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静地说:“你把该处理的工作做完再说。”  然而上市需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处理了一件,马上接踵而来更多相关的事务,陈立国干脆转去北京做进一步治疗,根本不回公司上班,他越来越难以脱身。想起他对左思安的承诺,他十分焦虑。  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是宝宝身体日渐好转,面色摆脱了长期以来的苍白,做起简单的运动变得轻松,走路不再喘息。与此同时,他的个性也越来越明显起来,正式通知家人,不要再叫他的小名,理由是别的小朋友听到会笑话。  高翔大笑:“那我叫你什么,臭臭的小朋友?”  他嗅了一下自己,断然摇头:“我才不臭。太爷爷叫你小翔,你可以叫我小飞。”  “好吧,小飞这名字挺神气的。”  他得意地扑到高翔身上,使劲吸一口气:“你才臭,你身上好重的烟味。”  “是啊,爸爸开了一天会,那些人都是烟鬼,我决定以后定一条规矩,会议一律不许吸烟。”  “爸爸,你会不要我吗?”  他吃惊:“小飞,你在说什么?”  高飞盯着爸爸:“奶奶说你也许要去美国,再不回来。”  他恼恨母亲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出动年幼的孩子,可是看着儿子乌亮的眼镜,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高飞顿时觉察出不妙,现是呆住,随即抱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走。”  他抱住儿子呵哄着:“爸爸没说要丢下你,我会先去美国一阵子,然后再接你过去。”  “你骗我,奶奶说你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不容易将哭得精疲力竭的儿子安慰好,哄到睡着,高翔去找母亲交涉。请她不要再跟孩子说这种话。  陈子惠毫不客气地说:“我说的是事实。”  “我怎么可能丢下小飞不管?”  “如果你坚持去美国,丢下的不只是他,还有整个家。”  高翔被激怒了:“妈妈,请您讲道理。如果您再这样,我就直接带了宝宝一起去美国生活,他是我儿子,我带走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陈子惠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要敢带走宝宝,我就…….”她的手指着高翔,一时间,讲不出能够怎么做,急怒之下,她说,“我就去美国,跟那个叫左思安的祸水拼了,我弟弟的命抵给她还不够,那我再抵上我的命好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陈子惠已经声嘶力竭,高翔被她扭曲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恨意吓到:“冷静、冷静。”  她倒破天荒控制住了情绪,没有继续发作下去,哑着嗓子说:“你实在要走,我拦不住你。但是你千万别动带走宝宝的念头。我们陈家只剩下他了。我会好好照顾他,替他守住陈家的产业,不会落到外人手里。”  高翔并非一时失言,他考虑将来,留下小飞,肯定会十分不舍,确实不止一次动过带儿子去美国生活的念头;但他也知道,如果把小飞带走,母亲必定会大闹,而左思安又怎么可能接受面对这个孩子。世事从来难以两全,可是他的家事矛盾到这种地步,没有一方能够妥协调和,让他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转眼到了8月中旬,高翔向父亲交接工作,高翔看着儿子,欲言又止,对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高翔跟他谈起,他只苦笑:“我表示反对,分量不可能敌过你外公和母亲;我如果支持你,你母亲会生出无数想象,认为我是想调走你,好进一步把持公司,谋夺他们陈家的产业。”  高翔明白,父亲说的是实话,他既与妻子失和,也失去了岳父的信任,可是他实际掌握着公司的运作,公司内部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稍有异动,这种状态也许就会被打破,而结果谁也不能预料。他想,他留在美国读书的想法至少今年以内不可能实现,也许他这次去了纽约,还得回来一趟,完成上市工作,让公司正常运营起来才能放心。  他打电话给左思安,跟她解释他的计划:“我买了好机票,恐怕会错过你到柏鲁克分校报到的时间。你先安顿下来,我9月中旬就会过来。”  “但你不会留在美国,对吗?”  “我会陪你开学,适应在纽约的生活,然后回国把上市的工作做完。小安,请理解我,我实在无法丢开这边。”  她沉默良久:“我理解,其实你不必这么赶,如果压力太大,也许我们分开会更好一些。”  他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越洋电话信号出现了问题:“你说什么?”  她嗫嚅一下:“我是说,你在国内有工作,不必非要赶到纽约来。我自己去学校就行了。”  “小安,不要再说分开这种话,我知道把你一个人留在纽约很不好。但是公司上市最多只需要一年时间,我肯定能脱身。”  高翔知道,左思安为他才放弃更好的学校,到纽约读书,因此与母亲几乎到了失和的地步,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果让她一个人去上学,他无法原谅自己。他不顾陈子惠的反对,将机票改签提前了几天,到了9月初,高翔带着宝宝和母亲飞抵纽约,将他们送到公寓,他马上去找左思安。  柏鲁克分校只给一年级新生提供有限住宿,左思安与一个纽约本地出生的黑人女生同住一间宿舍,高翔敲门时,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到他来,坐了起来,怔怔看着他,却没有他料想的惊喜。  2:  自从从纽约回来以后,左思安根本无法摆脱异样低落的情绪,但是毫不迟疑的写信,回绝了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接受了纽约市大学柏鲁克分校的录取。  于佳怒不可遏,脱口而出:“我实在对你太失望了!”  她眼神一黯,没有任何辩解,只轻声说:“对不起。”就再也不肯反应。  毕业舞会临近,左思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绾起头发,穿上高翔在费城给她买的那件白色小礼服。镜子里的她异常娇美,可是她眼睛里找不到丝毫快乐,只觉得内心压抑的某个东西已经越来越大,就如同噩梦中倏忽跑过的老鼠,突然驻足,停在面前,与她对视,让她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接到高翔从国内打来的越洋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我外公身体不好,公司也有一些事情要解决,我可能得推迟过来。”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没事的,不急。”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7月,左思安日渐沉默,于佳却开始暗暗高兴起来,甚至跟她谈起可以争取转到纽约洲立大学的某几个分校,那里环境更为安全,有一些专业排名靠前,很有争竞力,而且都是公立教育系统,以她的成绩,转校并不是不可能做到。  左思安并不回答,当然也没有像母亲建议的那样去查相关资料,做转学准备。她只是每天照常去打工,下班后就回家,将自己关在卧室里。  于佳冷眼旁观,看着女儿的脸上日渐失去光彩,眼神暗淡,明显为情所困,又是恼火,又多少有些不忍,这天于佳敲开她的房门,只见她躺在床上看书。  “马上就要开学了,到纽约那种复杂的大城市去独立生活,你一直魂不守舍,是想再一次遇上抢劫吗?”  她并没有将遇到抢劫的事告诉母亲,但纽约警方某天突然打来电话,说抓到了嫌疑人,搜出了她丢失的一个波特兰图书馆的借书证,问她能否去认人,她只得抱歉地回答,她确实无法讲出抢劫者的任何特征,更无法指认,借书证也已经重新办过,不必劳烦他们寄过来。于佳这才知道女儿在纽约那天的遭遇,歉疚后怕之余,当然十分恼怒。  左思安根本不愿意提起那件事:“妈妈,我经历过更糟糕的事情,不会觉得被抢走一个钱包有多吓人。放过我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于佳一把拿掉她手里的书,她只得一脸无可奈何地坐起来:“不用跟我说你已经预料到高翔不会准时过来,我知道你确实早就把什么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了。”  “你明知道我是对的,还坚持犯傻,拒绝去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现在不能在错误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家人肯定不愿意让他过来。”  于佳生气地说:“你倒是也替他把什么都想到了,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人会激烈反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爱他。”左思安头一次如此明确地讲出来,于佳怔住,她看着女儿,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有着失眠的阴影,可是神情坚定,眼神没有丝毫闪避。“是的,我爱他。妈妈,离开汉江之前,我去找过他,对他说我不想去美国。只要他稍微点头,我肯定说什么也不会跟你走的。可是,他让我走,我想他比我更清楚我们有多不可能。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到波特兰找我,既然他来了,对我说了想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对未来多不乐观,我都不会先放弃。我会等他,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需要面对的问题比我多,如果不能过来,我也不会怪他。”  于佳勃然大怒:“你这算哪门子的情圣宣言,亏我一向教你要自立自强自尊,你把你置于这样卑微的地步,难道不觉得可悲吗?”  “自立自强自尊跟爱情里愿意等待并不矛盾,我只是尊重他的选择。”  “那你自己的选择呢?你一再强调你已经长大,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我理解的选择人生可不是这样被动等一个男人来临幸。”  “我不是等一个男人,我等的是他。”左思安心平气和地说,“妈妈,不是每个人都像您,总能够做到先转身离开。”  于佳一时无语,良久才说:“你还是怪我,如果你爸爸不是不肯从阿里回来…….”  “我并不怪您。爸爸就算肯回来,你们也会离婚的,您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  这个冷静的结论让于佳更加说不出话来。  “我既然已经做好了他不能到美国的准备,不用担心我。开学了我回去纽约,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只能跟您保证,我不会放弃学习的。”  于佳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怒其不争来形容了:“小安,我跟你说过,那些不好的事,忘掉就是了。”  “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了。”  “如果不是你经历过的事给你留下了阴影,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自我贬低,用这样被动的方式处理你的感情。”  左思安看着母亲,眼神哀伤地摇摇头:“我没觉得我被动。不过我不指望您能理解我的感受,请您也不要再试图说服我了。再说下去,您只会更生气,我们不用再谈这件事了。”  “也许我该听peter的建议,让你看看心理医生。”  左思安再怎么满腹心事,也被于佳逗得苦笑:“您没说要带我去驱下邪,我很感激。”  于佳只得长长叹一口气:“小安,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跟我一样清楚,你们不可能有好的结果,这远比山体滑坡好预见得多,对不对?可是你竟然还是做这样的选择,还要我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你让我能怎么想?”  到了8月10日,左思安收拾好行装,拒绝母亲的陪同,独自去纽约报到上学,她想,就算真如母亲所言,等着她的是一场灾难,她也愿意迎接。  她顺利完成了报到手续,认识了新室友。这所学校虽然规模不大,但学生及其多元化,除纽约本地学生以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国际学生,不乏亚裔面孔,甚至不少来自中国内地和港台的学生。她听到拐角传来的中国话交谈声,禁不住驻足,那边交谈的一男一女马上与她打招呼,他们一个来自浙江,一个来自福建,面孔稚嫩,犹带高中生气息,却掩不住兴奋。听到她已来美国两年,他们问长问短,很多问题她都无法回答。只得抱歉地承认,她长住的是一个安静的小城,对于纽约跟他们一样没概念。  她的新室友Linda在本地出生,是百分之百的纽约客。在她的介绍下,左思安错开上课时间,去邻近华尔街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一份兼职。  这天,当Linda说有一个东方人在宿舍大厅等着她时,她以为高翔提前赶来,兴奋地跑会宿舍,然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高翔的父亲高明。  高明看看四周:“方便的话,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谈谈好吗?”  左思安无法拒绝,两人出来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高明开门见山地说:“思安,你是聪明的女孩子,想必知道我的来意。”  “我知道,您是来劝我不要跟高翔在一起的。”  “高翔并不知道我来了美国,我本来不打算过来。但如果我不来,来的会是你更应付不了的人:高翔的外公。他已经72岁,而且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身体很糟糕,就算我明知道他老谋深算,心思深沉,用亲情和上市两件事困住了高翔,又摆布我来做破坏儿子感情的那个人,也只好服从他的安排。换作你来面对他,我想你根本无法当面拒绝一个对你示弱,求你放手的老人;他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那你和高翔心里肯定会留下阴影,永远摆脱不了负罪感。”  左思安听得呆住,她也是在那次去他家时看到的陈立国,记得那是一个瘦弱衰老的老先生。她不得不承认,正如高明所言,如果是陈立国过来,她大概会马上落荒而逃走;要是他在这里出事…..她根本不敢想下去。她低声说:“谢谢您。”  “思安,你不必谢我,我来也有我的目的,但请你记住,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父亲、对你,都算是有善意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弄得您的婚姻出了问题。”  “这一点你倒不用在意,我和高翔的母亲之间早就有问题存在。”  这个意外的坦白弄得左思安有些尴尬,她只好垂下眼帘不作声。  “关于你为什么不能与高翔在一起,我相信你母亲和高翔的母亲都已经从不同角度讲了很多,你这样心思细致的女孩子肯定也考虑过很多。我只想讲讲我对这件事的看法。”高明喝了一口咖啡,“我相信高翔很爱你,甚至情愿为你放弃一个即将上市的家族企业,两手空空的到纽约来生活。”  左思安并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感情,可眼睛还是立刻湿润了。  “可是凡事都有另一方面,他这样看重感情,当然也不可能割断与亲人的联系。”  左思安小声说:“我并不会要求他与亲人断绝往来。”  “你很明理,思安。如果没有家里财务的支持,高翔来纽约会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我相信年轻人不会把这视作问题。以他的头脑,要在美国生活下去大概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他从大学毕业以后就负责一家销售额超过20亿,每年有可观的利润增长、即使上市的公司的市场运营,这两年跟我一起谋划公司未来的发展,提出了非常有想法的规划。他一向过的是非常有挑战性的生活,也能从工作中得到乐趣。你认为一个男人离开能够发挥他才能的地方,长年将自己的时间消耗在各式各样最基本的谋生努力上,会不会让他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  左思安呆了呆:“我对做生意没有任何概念,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用我亲身经历告诉你,一定会。年轻的时候,我也面对过选择。在认识高翔的母亲之前,我是有女朋友的,我们是中学同学,在一起有五年时间,感情很深,如果不是双方都家累太重,其实早该谈婚论嫁了。突然之间,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一个跟女友结婚,咬牙扛着过清贫的日子;另一个选择,就是高翔的母亲。”  左思安怔怔地看着高明,高翔已经27岁,她猜他至少应该在50岁以上,但他看上去只40岁出头的样子,依旧清瘦而又风度,谈吐斯文,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风采。  “那个时候的陈子惠是县城里最有钱的人的独生女儿,年轻,样貌不差,垂青于我,一般人都会认为我中了头彩。可我舍不得放弃女友,我在25岁以前,从来没喝过咖啡,没吃过海鲜,没坐过飞机,甚至没出过省,大学靠助学金和打工完成,毕业后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养家,所剩无几,与家人的交流全都是围绕着钱进行,那种困窘状态是你难以想象的。女友对我的感情,是我穷困潦倒的生活中唯一美好,唯一值得感激的东西。”  高明讲话的声音平和,然而里面蕴藏的感情却令左思安为之动容。  “我拒绝了董事长,也就是高翔外公的提议。他表现得很大度,跟我说继续努力工作,一样有升职的机会。到了年底,我确实升了职,也加了薪水,可是依旧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离中层的位置都有不知道几年的距离,我的薪水还是只够勉强养家。接下来的故事你大概能猜到吧?”  左思安内心有巨大的压抑感:“于是您还是放弃了女朋友?”  “不,我下不来那个决心。那段时间,我陷于无名的愤怒和焦灼中,痛恨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诱惑。主动放弃的那个人,是我女朋友。她说她愿意接受跟我一起过贫困的生活,但承受不起我为她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希望将来面对我的后悔和怨恨。”  左思安想,是的,换作是她,面对彷徨不定的男友,悲观的未来,大概也只能主动求去。  高明微微出神,然后说:“我没有继续坚持,甚至突然觉得有一丝解脱,因为我明白她说的是对的。选择高翔的母亲,我得到了很多,谈不上后悔。我确实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我选择的是另一种生活,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可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就算是跟妻子闹到反目,我也清楚,重来一次,最终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为此,我永远感激我女友做的决定。”  左思安抬起头,看着高明:“您说这么多,大概是希望我像您以前的女友那样,主动放弃高翔吧?”  高明苦笑:“你确实是聪明的女孩,我一点儿卑鄙的心思被你言中。当然,这跟你与高翔面临的情况不尽相同。高翔和我不一样,他出生富裕之家,他外公、他母亲再怎么反对他的选择,也不可能跟他断绝关系,剥夺他的一切。其实他是有权唾弃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放纵自己去享受他认定的感情的。可是我是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想得更多。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比较残酷,希望你不要介意。”  左思安惨淡地笑:“再残酷也只能面对,您清江吧。”  “陈家因缘际会,抓住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机,成就了一番事业。我已经把我的20年时间给了清岗酒业,未来这家公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高翔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收养的那个孩子还小,身体又弱,他理所当然会继承家里所有的一切。他一直有事业上的雄心,也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大的事业来。但他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跟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重返国内商场,不能以清岗酒业继承人的身份公开露面。否则,他就会无休止地承受众人对于你身份的议论。没有人会在意你的优秀,你的品质,你值得高翔爱的地方,他们只会盯牢一点: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高翔的舅舅强暴过,还生了一个孩子。”  左思安的面孔惨然变色,高明招呼女服务员过来续了一杯咖啡,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这么直白的口气说这件事。我尊敬你父母亲,也喜欢你,我对你的遭遇的事情非常抱歉。如果没有那一层关系,我非常乐意看到高翔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左思安绝望地想,看似美好的一切,后面免不了缀有一个“但是”:她与高翔之间的“但是”来得尤其坚硬,不可逆转,无法更改撼动。  “高翔爱你,决心为你放弃一切到美国来生活。一个年轻的时候,对于感情的体验肯定会来得强烈一些,我毫不怀疑他现在的决心的坚定,但我告诉你这么多年的另一个体会:感情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高明说话的声音依旧低沉温和,然而左思安却觉得耳膜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高明,讲不出任何话来。  “一旦被太多外在因素介入,更不可能维持最初的单纯状态。当你的决定能够永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时,你还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怀疑、追悔,这一切都需要非常强悍的勇气才能担当。更别说你还始终要面对一个敌人:高明的母亲。我跟她一起生活了20多年,并不打算诋毁她。她的性格有非常偏执、可怕的一面,同时她也是非常直接、自我的一个人,她对她的家庭有顽固的自豪和忠诚,对她弟弟更是爱到不可理喻、不惜为之犯罪的地步。在她弟弟死亡这件事上,你和我对她来说都是罪人,永远没有得到宽恕的可能。”  左思安勉力清晰地说:“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宽恕。”  “思安,你真的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理解这一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你就把高翔置于一个非常为难的处境了:他会永远夹在中间,一头是你,另一头是他母亲、他外公,还有他儿子。那个孩子,一想到他爸爸,我甚至也没法儿喜欢他,但高翔爱他,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照顾。你愿意在你以后的生活中面对他吗?”  这些话确实是于佳和陈子惠分别说过的,但由高明不疾不徐说来,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左思安几乎喘不过气来。  “鼓起勇气与命运作战,最值得称道的一点是什么?那就是你几乎肯定地知道:你最终不会赢。有时候相爱的人在一起,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坚持走到穷途末路,等到感情消磨光了,无路可回,那样的伤害太大,总得有一个先放手。”  他放下咖啡杯,凝视左思安:“为你们两个人的将来考虑,我希望先放手的人是你。”  3  左思安陷于深切的痛苦和矛盾之中,她一直有强烈的悲观的预感,并不看好他们的将来。但是高翔万里追寻过来,她想将主动权交给他,只要他不放弃,她就会坚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放弃了,她不会怨恨。  然而,现在高明要求她做他当年女友做过的选择。  当高翔出现在她宿舍里,她看着他的眼睛,无法逼自己讲出那句话来。高翔浑然不觉她的挣扎,只当她为他迟迟不来美国生气,一再道歉,带她出去吃饭,问她的课程安排,打算趁有限的逗留时间,将两个人的相处安排得更丰富一些。  “明天我跟一个朋友约好见面,就是我说的那个学生物学的博士后,这人很有意思,突然转行投资,在世贸中心附近工作,我们约好在那里碰面,再去一趟华尔街,看看他跟进的一个项目。”  “嗯”  “你怎么好像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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