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回答,后面有人叫她:“左思安。” “他没什么不好啊,聪明、健康、开朗,会逗人开心,而且他觉得被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他为了打赌接近你,迟早会伤你的心。” “我哪有多余的心给他伤。”左思安大笑,“他为什么来,爱怎么跟人吹牛,我才不管。谁把这点儿小事当真,谁就是傻子了。” 高翔好不吃惊,同时想,不要说左思安,他自己都觉得刚才说的那番话一本正经得可笑。眼前这个女孩子眉目之间笑意盈盈,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羁绊,不再像从前那样紧缩在一个无形的壳中,可是这样的满不在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自我保护。 他只能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左思安却没有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翔,突然问:“我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愿意见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我担心你。” “嗯,你觉得我又处于需要你帮助的境地了,再不出面,我可能会误入歧途。如果我一切都好,用不着你担心,你以后就不会再来看我,我没理解错吧?” 高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似乎也不需要一个回答:“我现在不想回家 ,陪我走走。” 汉江市的春天向来短暂得似乎一闪即逝,所以显得尤其珍贵。树叶新绿,草木葱茏,空气中都带了清新的气息,中山公园位于市区中心,除了游乐区人多一些以外,后面种有一片高大笔直的水杉,十分安静。他们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漫步向前,水杉树叶在他们头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阳光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圈,不知名的小鸟在树叶间鸣叫不休。 左思安一直保持着沉默,高翔觉得这个无言的状态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试图找点儿话题:“我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一座中山公园。” “我爸爸也说,他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沈阳路、上海路、天津路。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图省事,不肯取有特色的名字。” “你爸爸还好吧?”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他就算不好,大概也不会跟我说。” “你呢,在学校里怎么样?” “老样子。” 这个异样简短的回答让他不安:“上次你打电话,我没有出来,但是……” 这时,她站住,他也停住脚步,正要继续说下去,她突然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脸贴在他颈项下的方衬衫上。他大吃一惊,几乎本能地四下一看,附近并没有人。他试图拉开她的手:“小安,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她固执地紧紧缠住他,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内。他狼狈的同时,却感受到了她的单薄、柔韧、温软,同时清楚自己全力克制对这个身体的渴望已经有几个月之久,再也无法强行将她的手拉开。他抱住她,吻她黑亮的头发,轻轻抚摸她的脸。她踮起脚,吻他的嘴唇,他矛盾地闪避开,扣住她的下巴看着她,苦涩与甜蜜交织:“我们不能这样,小安。”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打算带我去美国。” 3. 于佳并没有跟同事提及自己离婚,但是她与Peter的来往,早就引起了同事的注意,知识分子说起闲话来,起始于寻常市井百姓的区别十分有限。而于佳又恰好面临升值与职称评定的竞争,她的专业水平没人置疑,论文质量之高,工作能力之强早已经得到整个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公认,在国内学术界也小有名气。私生活成了她唯一的软肋,甚至她女儿的状况也辗转传扬开来。 于佳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别人谈资的一天,她专精学术,对于人事斗争没有任何概念,感到寒心的同时,更加体会到左思安承受的压力,对于女儿表现出的反常镇定担忧不已。 Peter只与本地大学签订了一年的短期合同,到夏天就要回国。他向她求婚,她惊诧地拒绝了:“不,我和丈夫离婚,是因为我们之间感情出现问题,有着难以弥合的矛盾。如果我离婚之后马上和你在一起,简直坐实了我是婚姻中出轨的一方。” “你不能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 “但我确实在意,我并没有准备好开始另一段感情,更重要的是,我要是现在再婚,我女儿就再也不可能谅解我了。” “你女儿如果永远不能接受生活已经发生改变这个事实,你也要一直陪她耗下去吗?” 于佳默然。 “你应该带女儿换个环境,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这是左学军也曾说过的话,她只得苦笑:“去哪里呢?在中国调动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不想放弃我的专业。” “你以前曾跟我说过,希望有在学术上进一步深造的机会,有没有想过去美国做博士后或者访问学者?以你在专业领域的表现,获得offer(录取通知)应该不成问题。” 当年于佳在读完硕士之后,确实曾动念头到国外读博士,不过再一想,丈夫为了支持她,已经扛下了照顾女儿的绝大部分责任,就算支持她的想法,她也没法儿过自己这一关。所以她选择了一边从事科研工作,一边在母校继续读博士,心底多少有些遗憾。 她开始认真考虑Peter的建议,越来越觉得可行。她是标准的行动派,一下决心,便马上准备好资料,Peter帮她发推荐信,但怎么跟女儿讲这件事却让她为难了。 她一向都不擅长婉转迂回的谈话艺术,只讲了一个开场白,左思安就以过分的敏锐察觉出这不是一场平常的有关她学习生活状况的谈话,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不是不想放弃你的工作吗,怎么会突然又去国外的想法?这件事和那个外国人有关系吧?” 于佳无法在这种目光下继续绕圈子,只能直接说:“建议确实是Peter提出来的,我考虑后觉得可行。做博士后,可以携带未成年儿女过去。美国的教育水平很高,如果在那边读完高中,你有机会申请相当不错的大学。” “这样说起来,好像完全是为我考虑。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么大牺牲。” 于佳忽略左思安语气里的嘲讽,心平气和地说:“不,这谈不上牺牲,我也一直梦想去学术水平更高的地方学习深造。” “但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小安,你不能一副心灰意冷、得过且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你已经17岁了,必须对自己的未来有所规划。” “所以我必须接受你的安排,完成你的梦想?”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所有的目标和梦想,都会努力去完成,不会转嫁到你身上。但是我对你是有期待的,我希望你不要混日子虚度光阴,人必须过有目标的生活,一生才会有意义,我会尽力给你创造实现理想的条件。” 母亲说的十分诚恳,然而左思安却无法感动,她直接问:“你会跟Peter结婚吗?” 于佳不打算撒谎:“目前不会。” “是啊,才离婚就再结婚,未免太快了。” 她对Peter说过几乎同样的话,可是由女儿嘴里说出来,她听着很不是滋味。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去美国了。” “只要能收到offer,我就回去跟领导说,申请签证。” “我没有成年,要么跟你去美国,要么去阿里投奔爸爸,对吗?” 于佳马上摇头:“你爸爸说过,藏族孩子都要考到内地来读书,你怎么能去阿里?” “爸爸躲开我还来不及,我何必去给他添堵?看起来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安,不要用这种心态看问题。好好想想,现在的环境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左思安一下抬起眼睛,于佳一惊,猛地意识到女儿确实是有所留恋的。两人同时默然,停了一下,左思安终于维持不住冷漠的态度,软弱下来,看着于佳,以近乎哀恳的声音说:“妈妈,我知道你有梦想,可是我并不想出国,你能不能再等两年,只需要两年,等我考上大学,你就可以去了。我保证会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的。”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去美国?” “这不是丢下我啊,我很感激你一直陪着我。” 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小安,我是你妈妈,你是我女儿,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不需要你的这个感激。”她没有说话。 “你舍不得离开汉江市?” 她仍旧沉默。 “我知道,高翔才是你不想离开的原因。” 她保持着面无表情,但眼神警惕地看着妈妈。于佳狠一狠心,决定把话说明白:“你爸爸为他那天回来看到的事跟我大吵,怪我不该放任高翔接近你,他是有一定道理的。高翔并不是你应该喜欢的人,无论从他的家庭、他的年龄来讲,你都不应该再对他有任何感情。” 左思安被激怒了:“当初你把我托付给他,让他带我去阿里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你爸爸这样指责我就算了,你这说我就太过分了,小安。” 左思安抿紧了嘴唇。 “当时高翔带着女朋友,而且看上去感情很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跟他去阿里?他母亲指责你是他跟女友分手的原因,这还不够吗?” “我没有……” “我知道,我从来没为这事说过你,他是成年人,应该自己处理好感情的事情,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怪到你头上来。小安,你慢慢长大了,会喜欢一个异性是正常的。高翔只是碰巧在你生活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又对你表现出了足够的关心,你太孤单,在不知不觉中拿他填补了父亲的空缺而已。”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有父亲,不需要别人取代他,更不可能拿高翔当父亲。” “那你能拿他当什么?当男朋友吗?春节那件事以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就证明他自己也知道,他跟你接近是不对的。你还小,但他已经25岁,交过女友,完全清楚男女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 左思安痛苦地将头扭到一边,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没错,他对你很好,为此我很感激他,我对他的人品也没什么怀疑,但他绝对不是和你。你才刚满17岁,以后还会认识不同的人,接触更广阔的世界,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然后到了40岁,重新知道以前要的并不珍贵,该放弃时只管放弃,反正前面有更加光明的生活、更加让你动心的人等着你吗?” 左思安以前就算嘲讽,也是温和节制的,她头一次表现得如此尖刻,于佳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怪你,小安。你要长到足够大,才能理解感情的复杂。别的不说,高翔与孙若迪相爱四年,说分手也分手了,他对你只是怜惜、负疚而已,他想弥补他秦琪犯下的错……” “不是你说的这样。” “小安,不要自欺欺人,他对你的这种感情也许有爱的成分在内,但跟真正的爱情区别实在太大。” 这是左思安没法辩驳的:“我没想过要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只是……”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小安,未来对你来说还太遥远,感情的事你也不可能想得太具体。你只是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撞见你们在一起,你父亲为什么会那样暴怒?他母亲又为什么会视你如眼中钉?别的不说,当初我以为他家会带着那个……孩子待在清岗生活,没想到现在大家都住在一个城市。你留下,对他也是一种困扰。何必要逼迫他做出你不能接受的选择。” 左思安呆呆地看着母亲。 “就算你现在不能理解我的决定,我也必须把你带到美国去重新开始。” 左思安在彷徨不定之中,给高翔打了电话。高翔显得十分冷淡,拒绝见她。放下电话,她想,也许母亲说的不无道理。 可是春节前那个拥抱与亲吻,如同烙印一般,让她辗转不安,有无法抑制的渴望。 在公园找个僻静的一角,左思安抱紧高翔,感受到他手臂收紧,胸膛坚实,她心底蓦地升起一个念头:她才不在乎他对她的关心是不是出于负疚,她需要这个怀抱。她不管不顾地再度踮起脚吻向他的嘴唇,完全没有章法。他头向后仰,用力将她推开一点儿,对着她说话,她却完全听不清,耳内似有低低的轰鸣声,她只能迷惘地看着他。他突然将她推得 背靠在一棵水杉树上,开始吻她。这个吻夺走了她的呼吸,以及残存的一点儿意识。 等她重新清醒过来时,发现他身体的热量已经离开了她。她背后的水杉树有着坚硬笔直的质地,阳光筛下摇曳不定的光斑,小鸟依旧在枝头啁啾不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高翔站在几步开外,显得分外遥远。她一下被无名的恐惧攫住,缩紧了身体,呆呆地看着高翔。 “我不想去美国,我想留下来……”关于接下来的生活,她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计划,她想的只是留在这个城市,然而任何希冀一经讲出口,便再也没有在心里潜伏时的坚定,似乎一下变成了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妄想。 高翔仍然审慎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小安,我会跟你妈妈谈谈,看她是怎么想的。” 她喃喃地说:“我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对吗?” “不,小安。可是你还没有成年,你母亲是你的监护人,她有权利对你的生活做出安排。” “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与内心的蠢动斗争着,痛苦地摇头:“你根本不明白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 “小安,我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仍然拿你当孩子看待。” “我已经17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你也没有成年,如果我滥用你对我的信任,那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我马上读高二,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上大学了。到那个时候……”她顿住,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她定一定神,看见高翔眼里有异样的光闪过,神情复杂得让她无法辨别。她不让自己多想下去,再次投进他的怀里,重复道,“我不想去美国,高翔。” 4. 第二天上午,高翔给于佳打电话,约她出来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见面。 于佳叹了一口气:“高翔,我猜小安大概去跟你谈过了。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回去找你。我希望你说服小安跟我出国。” “不过小安看起来并不想出国。” “我们都是成年人,高翔,不必绕圈子。你跟我一样清楚小安为什么想留下来。” 高翔无话可说。 “小安对你产生感情,并不是你的错。她父亲远离她,我作为母亲也很失败,跟她沟通得一直不够,一再向你求助,弄得你几乎成了她唯一信任的人。” “于老师,你不必自责,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我承认我对小安同样是有感情的。” “可是感情分很多种,你能确定你那份感情的性质吗?” 高翔默然。 “小安还笑,她对男女之情没有任何概念,认定的感情也许跟你完全不同;她也不可能明白一份没有将来,不会得到任何人认可、祝福的感情意外着什么。你不一样,你是成年人,如果你放任她继续下去,那我就没法儿原谅你了。” 他艰难地说:“于老师,我不会去占你女儿便宜。” “这一点我没怀疑过你,高翔。” “小安确实还小,而且还很脆弱,你觉得把她带出国去,应付一个陌生的环境,甚至还有可能面对你再婚,真的对她来说更好一些吗?”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考虑过了。所以Peter向我求婚,带我出国定居,我没有答应,宁可申请博士后,靠自己的能力出去。涉及女儿的将来,我的工作,任何决定都不容易,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小安才是我下定决心的最大原因。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家里连夜赶一个项目的报告,凌晨三点的时候,听到小安在尖叫,我跑去她房间,她只是做了噩梦,表情痛苦,死死地抓着她一直放在床边的小布熊,额头全是冷汗……”于佳的声音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平时我睡得很沉,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做噩梦,我把她叫醒,问她做了什么梦,讲出来会好受一些。可她什么也不愿意说。” 高翔屏住了呼吸,他想,他知道潜入左思安梦中的是什么。 “后来我留意了一下,她每天都睡得很晚,很少有睡得安稳踏实的时候,处于长期失眠的状态。她既不肯讲她的噩梦,也不肯主动谈起学校同学对她的议论。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变得坚强,我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错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和她父亲都很难面对,再加上流言,让一个孩子来挨,就未免太残酷了。” 她已经独自熬了几年之久,高翔痛苦地想,他也并没有能给她多少帮助。 “我再怎么不同意她父亲的行为,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他大概有对的一面。小安现在功课一落千丈,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再这样自我放弃下去,她就会毁了。带她出国,换一个环境,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不这样想。” “我知道,她过于敏感,甚至觉得Peter才是我出国的最大原因。我强迫她跟我走,眼下她也许会怨恨我,但当妈妈的计较不了这些。我希望你能劝她跟我一起到美国去。” “于老师,我如果这样劝小安,对她来说就意味着是一种放弃。我怕她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高翔,你是舍不得小安伤心,还是舍不得放下她对你的依赖?” 面对这个尖锐的质问,高翔无法回答,只能说:“我不会左右小安的想法。” “你跟我一样清楚,你既不可能永远在她生活里扮演父亲的角色,也没法儿跟她有其他的可能。我感激你一向对小安的关心,相信你也不会乐于看到她开始新的生活。” 高翔送于佳回家,将车停到前面不远处一个僻静的路边,开始继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抽了将近两包烟,他很清楚,对他这种没多少烟瘾的人来讲,突然产生对尼古丁如此强烈的持续需求,只是他内心焦虑不安的生理反应。跟缭绕在他周围不散的烟雾一样,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昨天下午在中山公园里的情景。 左思安也许对于发生了什么没有清晰的概念,高翔却十分清楚,他的欲望在不知不觉中积累,远比一个简单的拥抱,一个缠绵的吻来得复杂迫切。他脑袋中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再这样下去,他将无法回头。他用残存的一点儿理智逼迫自己放开她,走开一点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左思安一动不动靠在一株水杉树上,仰头看着天空,阳光从树叶间熏照在她的脸上,那张面孔彻底脱离了孩子的那种含混不确定的线条,有着少女清丽的轮廓。然而,她明显处于惶恐之中,刚才还在他怀中柔软如水的身体紧绷着。 是的,她从来没能摆脱她的噩梦,哪怕在这样阳光过于明媚的初夏,黑暗里出没的老鼠始终窥伺着她。他除了送她去阿里外,其他时间尽管待在同一个城市,却有诸多忌讳,每年见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给她的帮助有限,并不能帮她驱赶走心魔。她如此脆弱的同时,却能够清晰地对他说出她想留在这个城市,这份勇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被那种面孔上散发出来的热情击中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怯懦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竟然无法讲出心底一直的渴望。哪怕她已经不再是成年男子过于接近便会引起异样联想的小女孩,他也无法放任自己回应她的感情。 他对于她的爱不知道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得如此复杂难言,已经到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无法正视的程度。他需要努力克制,才能做到不去见她。一见到她,一抱住她,他心理筑起的层层防线顿时如同沙丘在迅猛的涨潮之下崩解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 留下她,照顾她,等她长大——这个念头无数次在高翔心中盘桓不去,可是,他讲不出来。不必于佳提醒或者警告,他也知道,他们面对诸多反对,他内心更是存在太多的禁忌与犹疑,无可指责,他讲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反对理由。如果她远在大洋彼岸,再不相见,对他和她来讲,也许都更为安全,更容易接受;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以这种方式解决,也许再好不过——这个想法冰冷地浮上来,可是,他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他想,他能不能做到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去美国吧,那样对你最好。” 5. 左思安独自在家,她心神不宁,根本无法专心做作业。听到门铃响起,她开门一看,刘冠超背着书包站在外面。 “小超,你怎么来了?”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小安,我给你补习一下。” “不用了。” “你上次考得太差,这样下去……” “小超,不用担心我,你马上读高三了,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你父母会不开心的。” 刘冠超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说话,表情固执,左思安无可奈何地叹气:“进来吧。” 他们在客厅坐下,她拿出课本,刘冠超开始给她讲数学的重点,他一项有超强的提炼归纳能力,讲得十分清晰,但她仍旧难以集中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只得抱歉地说:“小超,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头疼得厉害,再讲下去真的是浪费你的时间。我进去躺一会儿,你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作业,等我妈妈回来一起吃午饭,好吗?” 她站起来,只听刘冠超轻声说:“对不起,小安。”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烦恼地笑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当一个废材,成绩不好还不求上进,但你不能这样自责来让我内疚啊。” “我没这个意思,应该觉得内疚的人是我。” “我再说一次,小超,考得不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不,”刘冠超抬头看着她,咬一咬牙,“其实是我姐姐害了你,我也有责任。” 她皱眉摇摇头:“我早说了,那件事我不怪她,更不会怪你,你何必非要反复提起,还自己这么大包大揽的。” “小安,你还不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我姐姐故意让我带你去护校后门,你才会遇到……” 他说不下去,她已经惊得呆住,不能置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这怎么可能?” “她在我们学校传你那件事后,高翔逼问出来的,我刚好听到了。” 她的心脏以一个疯狂的速度跳动着,似乎要从口腔内蹦出来,她腿一软,坐到沙发上,近乎机械地问:“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有点儿疑心,”刘冠超声音沙哑地继续说,“就在那年暑假的一天,我看到我姐姐从那个叫陈子瑜的人开的奔驰上下来,他们看起来早就认识。我问她,她就大发脾气,说我看错了,不许我跟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你为什么不早说?” 刘冠超的嘴张开又闭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小安,她是我姐姐,我真的不能确定。” “那你何必现在又来告诉我呢?”她直直地看着刘冠超,“是想让我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了吗?” 他猛然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小安,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听到她承认以后,我都没法原谅她。我一直没办法面对你,可是就算躲着你,我也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想来想去,我想我只能照顾你一辈子,算是替她赎罪。” 看着刘冠超扭曲的神情,她再说不出什么,良久,挥一下手:“你走吧。” “小安,我……”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再也不想再听到你提这件事了,你马上离开。” 随着门被刘冠超带上,左思安抱住了头,蜷成了一团。 她心底其实早有一些隐约的怀疑。在那件事之前,她与刘亚琴并不熟,对她而言,刘雅琴只是刘冠超的姐姐,长相漂亮,但脾气不太好,眼神很冷漠。她们之间有限的交集不过是刘雅琴上她家来叫弟弟回家吃饭。偶尔碰到她爸爸在家,刘雅琴会规规矩矩地叫:“左县长好。” 继续回忆下去,她记起有一次她感冒,连日胃口不佳,偶尔说起想喝萝卜丝鲫鱼汤,刘雅琴替母亲送新鲜鲫鱼上来,左学军马上进厨房给她煮鱼汤。 刘雅琴对她说:“你爸爸对你可真好啊。” 她当时得意而满足地笑着回答:“是啊,我爸爸最疼我了。” 刘雅琴的嘴角露出一个捉摸不定的冷笑,轻飘飘地说:“你运气好。”便转身走了。 在事发后,刘雅琴突然对她表现得热络关心,不停地安抚她,同时又极力撇清与这件事的联系,一再叮嘱他们不要讲出是她将他们约到了护校后门。她处于极度的惊恐与羞耻之中,一心想的只是瞒住父亲,无暇去想这之间的怪异之处。到了无可隐瞒之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她被父亲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再接下来,她开始努力忘却,更不愿意触及分析关于那件事的任何疑点。 此时左思安不得不搜索记忆,试图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然而,首先触动的只是从来没能被磨掉的黑暗的一天。所有恐怖的细节争先恐后翻涌上来,一个个片段连起来,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青草的味道、突然停下来的奔驰、她的名字从一个陌生男人口里叫出来、金属在阳光下反射的刺目的光泽、崭新的皮革气息、尖锐的疼痛…… 她全身发冷,止不住的哆嗦,不能相信她的命运所有的颠覆都只是出于刘雅琴的导演,而她永远都不可能弄清楚是为什么。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左思安的脑海里:刘雅琴是刘冠超的姐姐,而陈子瑜是高翔的舅舅,他们都在流言起时就知道这件事,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她沉默。刘冠超一直回避着她,直到再也克服不了负疚心理的折磨,才对她讲出真相,许诺要一直照顾她。那么高想呢? 她竟然还去跟他说她想留在汉江。难怪他的表情那样复杂,无法回答。 左思安不知道呆呆坐了多久,于佳回来,惊讶地问:“小安,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像不认识一样看着于佳,于佳被她的面色与神情吓到,伸手摸她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是不是感冒了?” “我没事。”于佳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替她擦着额头,她突然说:“妈妈,我愿意跟你去美国。” 于佳一下怔住。她与高翔谈完话后,高翔刚将她送回家,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盯着女儿,只见左思安收拾茶几上摊着的课本,看上去十分平静。 “你想通了?” 她简单地回答:“嗯。” 于佳明白,如果左思安不愿意讲,她就不可能知道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转变立场,可是她也不打算穷究原因:“那就好。我研究了一下美国的学制,那边高中从九年级到十二年级,一共读四年,你马上升高二,保险一点儿的做法是从十年级读起,不过你的英语一向不错,直接申请读十一年级应该也能够跟得上。你觉得怎么样?” “嗯,可以。” “那好,下午我带你去报一个英语培训班,从现在开始加强听力和口语练习,千万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了。” 她顺从地点头答应下来:“我下楼走走,过一会儿就回来。” 左思安走出宿舍区,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高翔的手机:“昨天我说的话请你忘掉吧,我决定跟妈妈去美国了。” 他明显十分吃惊,脱口问出:“为什么?” “我想这样对我,对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小安,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 “我离你家不远,马上过来。” “不,不用了。” “等着我。” 几分钟后,高翔边开车过来,左思安拉开车门,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坐到副驾驶座上。 “我妈妈刚才是出去见你吧?不管她说了什么,都别放在心上。我昨天太任性,讲了好多孩子气的话,让你为难了。” 他无法否认她敏锐的直觉,却也无法接受她以这种方式让他从一个两难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你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只是不大接受她跟那个叫Peter的男人在一起,至于去美国——”她耸耸肩,“想清楚了,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他仍旧有无数个疑问,去不知道从何问起:“你不喜欢那个男人。” “没有人会喜欢破坏父母婚姻的那个人吧。”她侧头思索了一下,“我只见过他几次而已,他看上去不错,个子很高大魁梧,不太像教授或者学者,讲英语尽可能让我听懂,还学了一些中文。只是……” “只是什么?” “妈妈大概对她讲过我的事,他看我的眼神……”左思安想一想,苦笑了,“充满同情,让我有些受不了。看来妈妈跟他已经没有秘密了。一想到他以后都会这样看着我,我有点儿害怕。” “据说美国人是很尊重别人隐私的,他是学者,应该懂得保持距离。” “是吗?”左思安涩然一笑,“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小安,如果他对你不够好,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 “嘿,别拿我当小孩子了。” 她抑制不住心酸涌起,轻快地说:“等你飞过去解救我,未免太遥远了。放心吧,我没那么倒霉,都17岁了还要当灰姑娘受虐待。”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两人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到了她家楼下,她回过头,两人目光胶在一起,高翔说:“要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来送你。” 她摇摇头:“不用了,再见。” 她走进楼道,保持着身形挺直,快步上楼进了家门,准备回自己房间,想了想,还是走到阳台向下看去,阳光明亮晃眼,高翔仍站在楼下,还没离开。 那又怎么样?她回到自己房间,摊成大字状躺倒床上,下意识地抓住枕边的小布熊,看着天花板,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的心空空荡荡,突然又记起她经历过的那场剖腹产手术:也是这样平躺着,对一切无能为力,麻木,根本体会不到痛,但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身体被一把锋利的刀切割开,在某个与她血肉相连的部分被精确地隔断取走。 这个联想让她几乎要崩溃了。6. 一旦做出决定,左思安便恢复了让于佳又欣慰又有些发毛的平静。 不过于佳也无暇多想,她与国外反复沟通之后,顺利收到了offer,但这只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异常复杂,需要准备的资料文件十分烦琐,占据了她全部的精力。 于佳跟左思安解释这些,左思安似听非听,只是听母亲说到需要左学军出具同意她随母亲赴美的书面文件,才集中了注意力:“一定要这个公证书吗?” “这是办签证要求的。再说,虽然我跟你爸爸达成协议,你跟我生活,但我也不能一声不响就把你带走,这样与情理也不合。” 左思安想,就算父亲逃避到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逃不开手续的折磨。不知道他出具这样的文件,心里会不会有跟她一样的钝痛。也许不会吧,也许他跟高翔一样,觉得这样对她更好一些。 于佳问她:“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你要不要在旁边,跟他讲几句话?” “我能讲什么?不用了。” 左思安回到了自己房间。除了上学,她还要去上英语培训班,于佳给她安排了一个时间表,亲自检查她的英语进度。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讲不出的疲倦感,仿佛两年前在西藏高原上坐在越野车内,驶在通往狮泉河镇的公路上,氧气稀薄得让人总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没有最终完成,除了前方同伴的车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车辆往来,道路没有尽头地指向天际,四野茫茫,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所有人同时被铺天盖地的身心疲惫压倒,全都不想讲话。 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陷于这种感觉内,无力自拔,无处求援,所以分外孤独难熬。 这时于佳突然探头进来叫她:“小安,来听电话。” 她头也不回,烦恼地说:“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是你爸爸,是一个男生打来的。” 她只得出去接听,竟然是徐玮铭打来的,她并没有给过他号码,一时有些吃惊。 “我现在在你家对面。”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 “有心想知道,就会知道。”他有些痞气地回答,“左思安,下楼来,我带你去看电影。” “那我们去兜风,吃羊肉串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可是一想,为什么不呢? “等我几分钟。” 放下电话,她跟于佳说:“我想出去玩一会儿,两个小时后回来。可以吗?” “他是谁?” “汇宁中学一个读高二的男生。” 于佳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出乎她的意料地没有继续问下去,点的头:“好吧,准时回来。” 左思安出来,发现徐玮铭穿着白色T恤,皮肤晒成健康的棕色,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她家对面的一个小商店前:“咦,你太守时了,居然真的只三分钟就下来了。要知道你就算晾我30分钟,我也一定会等的。” “那有什么意义?” “你不喊做什么事都问意义吧,有时候没意义的事才让我们觉得开心。” 她不得不承认,他倒也言之成理:“我家没自行车,要不我们随便走走吧。” 他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拍下后座:“坐上来,我带人完全没有问题。” 左思安有些迟疑,可他是行动派,并不给她思索的时间,蹬起自行车,她只得轻盈地跳上后座。 徐玮铭身高腿长,将车骑得飞快,他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曲折蜿蜒的街巷,不时按着车铃,灵活地闪避着行人。 夏天刚刚来临,太阳西斜,气温没有高到令人难受的地步,清风怡人拂面而来。 “知道刚才还有谁守在你家楼下吗?” “谁?” “你们学校那个功课出了名厉害的书呆子呗。” 左思安没想到刘冠超会再次过来,一时讲不出话来。 “他比我先到,在你家楼下站着发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打完电话,告诉他你马上会下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他瞪着我,好像要揍我一样,”徐玮铭显然觉得很好笑,“我等着他动手,没想到他转身走了,真没劲。” “你别招惹他。” “哼,那种呆子,我才没兴趣理他。” 骑了将近30分钟,来到江边,徐玮铭将车放好,两人走进江滩。此时这里还是自然风貌,起伏的沙滩,半人高的芦苇,年年涨水后将江堤上种植的柳树浸泡得姿势怪异,停泊的趸船锈迹斑驳。他们在连接趸船与铁锚的粗大铁链上坐下来,夕阳徐徐沉下,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柴油机驱动的拖沙船“突突”轰鸣,缓缓从他们眼前驶过,远处一片平坦的沙滩有成群的人在吸水,谈笑声被江风吹送过来,变得柔和含糊。 徐玮铭冷不防用力晃动一下铁链,再一把搀住险些失去平衡掉下去的左思安,得意地笑。她没好气地说:“别这么幼稚好不好?” “你也别这么深沉好不好?” “我不是深沉,徐玮铭,我只是一个沉闷得无趣的人。” “可是我觉得你很有趣。” “你就因为这个原因来找我?” “已经放假好几天了,你怎么都没再来看我打球?” “你的球迷早就可以组成一支啦啦队了,何必非要我去看?” 徐玮铭半真半假地叹气:“唉,这是我唯一吸引你的地方,你居然这么快就厌倦了,多让我伤心。” 左思安转头看他,他正歪头盯着她,眼睛明亮,俊美的面孔上挂着一丝笑意,她也叹气:“徐玮铭,你这样放点下去,会迷倒很多女孩的。” “可是迷不倒你。” “指望一网打尽就是妄想,会给你减分的。” 徐玮铭哈哈大笑:“知道什么东西给你加分了吗,左思安?” “无非是我没被你迷住。” 他摇头:“你看看你把我想得多肤浅。我给你一个有内涵的答案吧,因为你看起来很有故事。” 她呆了一下,苦笑:“我都不知道关于我的所谓故事传成了什么样的版本,居然吸引到了你。” “不,我不是指那种无聊的传言,而是你给我的感觉。” 她温和而坦率地说:“没有那些谣言,我只是一个内向,不爱讲话的女生而已,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徐玮铭揉揉鼻子:“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没必要把我想象得神秘。” “可是你确实很神秘啊,那个书呆子看上去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拼痴情,我真拼不过他。还有上次到公园里接你的那个人,看上去又有气质又成熟,也许我在你这里是个炮灰的命运。” 左思安一怔,随即扭过头去又笑出了声:“想不到我有这种荣幸,被一个万人迷男生想象成万人迷了。” 徐玮铭笑咪咪地看着她:“你看你这一点也很可贵,你有幽默感,而且一点儿也不自恋。” “被你这样一说,我想不自恋都很难了。” 两个人禁不住同时哈哈笑起来,左思安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可是她心底的痛迅速涌上来,让她的笑渐渐充满了苦涩。她抬手捂住脸,好一会儿不肯说话。 等她平静下来,发现徐玮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喜欢的是那个人,对吗?” 就算母亲逼问过来,她也没有坦白,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她没打算向任何人倾吐。可是这一刻,她疲惫得无力否认:“他并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对我有某种责任,我的喜欢大概让他觉得很为难。” “那试着忘记他,别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她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忠告,但是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只能苦笑:“至少我目前做不到,徐玮铭,你看,我确实是非常沉闷的人,从来没有迷倒过谁,也没能力做到洒脱。你该对我失望了吧?” “不,也许你只是体验了我还没办法体验的感情。我还是喜欢你的。”他轻轻晃着铁链,让两个人小幅度地荡来荡去,“不必再替我担心了,每个人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好。如果有一天,我觉得就是没办法让你喜欢上我,我会放弃的。” 左思安想,一个爱热闹的大男生眼里留下的一点儿印象,十七八岁时初夏黄昏枯坐江边吹风时讲的傻话,哪里值得认真讨论,她也不再说什么。这时江轮渡在远方拉响悠长的汽笛,他们同时看向空阔的江面,落日余晖愈加浓丽,将浊黄的江面染成跳跃不定的金色。 “真漂亮。不管是不是我女朋友,以后你都会记得跟我坐在江边看过夕阳。” 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过更美的落日夕阳,在西藏阿里。” 他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落日不是重点好不好。” 当然,跟谁在一起才是重点。 左思安清楚地记得与高翔在一起的每一刻,也记得她说她想继续与他在一起时,他退开几步,神态纠结地说:“你并不知道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在一起,她想,难道对于这么简单的三个字,还有不同的解释? 带着少许腥气的江风迎面吹来,波浪起伏拍着岸边的泥沙,江水浩荡而没有止歇地流向远方,最终将汇入大海。思绪纷杂之中,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将去地球另一边的遥远的异国,她会最终忘记他吗?她脑海中留下的那些真切的感觉,会不会被时间如同江水一般带走,再也找不回来?第十四章 2012年,成都1. 在成都医院经过两天治疗,左学军颅内出血基本得到清除,意识与语言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正常,左侧肢体仍活动不便,但医生说接下来做康复治疗与推拿复健,应该会有进一步好转。 医生接着宣布的是:以他的身体将情况来看,绝对不适合再上高原。 施炜一听之下,几乎掩饰不住喜悦,可是再一看丈夫黯淡的脸色,又有几分不忍,只能委婉地说:“学军,你已经在阿里工作了近16年,你的付出大家都看到了。,把剩下的时间给我和小齐吧。” 左学军一直沉默不语。左思安正要说话,一直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书的左思齐突然“哇”的一生哭了出来。她连忙蹲下来:“小齐,怎么了?” 左思齐一边大声抽泣,一边说:“我不想要爸爸,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我只要你。” 施炜一惊,厉声呵斥女儿:“小齐,不许胡说。” 左思齐从未见过母亲对自己发怒,吓了一跳,哭得更加厉害:“我没胡说,我不喜欢他。” 左学军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施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左思安将妹妹抱了起来:“我带小齐出去转转。” 左思安抱着左思齐走出来,坐到前方草坪的一个鱼池边上。不管她怎么安慰和哄,左思齐仍趴在她肩头哭个不停,眼泪将她的衣服都浸湿了,却什么也不肯说。 她正无法可想之际,只见高翔穿过马路,他原本打算进医院,看到她们,转而走过来。 “怎么了?” 左思齐这几天已经与他混熟,十分亲近他,抽抽搭搭地说:“妈妈吼我。” 高翔坐到左思安身边,问她:“为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爸爸,不想要他了。” 高翔似乎有些好笑,嘴角微微一动:“嗯,没事,反正你姐姐也不喜欢他。” 左思安忍不住瞪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表现得确实挺不可爱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妈妈喜欢他啊。你爱你妈妈,对不对?” 左思齐点头。 “那为了你妈妈,忍忍他吧,以后别当面说不喜欢他了。” “可是他不喜欢我。” 左思安再次警告地瞪高翔,同时让妹妹坐在自己膝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齐,爸爸是喜欢你的。” “不,爸爸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他从来不跟我玩,他只喜欢你,我看到过他拿着你的照片,看了好久好久。” 左思安苦笑:“那是因为小齐你就在他身边,姐姐在很远的地方。你跟姐姐一样,都是爸爸的女儿。他装饰部明白该怎么爱你,才会让你、让他自己更快了一些。” 左思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伸手整理着妹妹的头发,将她有些散乱的小马尾重新扎好。小女孩的发质微微发黄,异常柔软,握在手里,有如丝一般的触感。她蓦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上幼儿园之前,父亲也是这样抱她坐着,替她梳着辫子,她通常都是调皮地扭来扭去,父亲呵斥着让她老实下来,却一边也忍不住笑。 “姐姐,你怎么了?” 左思安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小齐,快看这池子里的锦鲤多漂亮。” 左思齐到底还是个孩子,又常年生活在条件艰苦的高原,没见过这样成群活泼游动、颜色美丽的锦鲤,注意力转移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姐姐,快看那条鱼,长得多胖。” “嗯,它肯定吃太多了。” 左思齐站到浴池边上,伸长脖子看着,左思安伸手牢牢搂着她,她又指点着另一条鱼:“那个小的是鱼宝宝,前面是它妈妈。” 左思安微微一笑:“对。” 左思齐突然盯着左思安的颈后,拨开她的头发:“咦,姐姐,你这里画着什么?” 左思安怔了一下,腾出一只手,将头发放号,衣领拉起一些,笑道:“不是画,是文身。” “什么叫文身。” “就是把图案,文字什么的用针刺绣到皮肤上。” “疼不疼?” 她摇摇头。 “洗不掉的吗?” 她点头。 左思齐的好奇心更盛:“为什么要文在身上?是怕忘记吗?” 左思安看上去有些穷于应付了,这时高翔开了口:“小齐,快看那只鸽子。” 左思齐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又问:“这里有没有燕子?” 高翔回答:“成都应该有燕子的。你喜欢燕子吗?” “嗯,妈妈说燕子总是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生小宝宝,然后再带小宝宝回家。就像我们看到的朝圣一样。” 左思安看着前方,没有说话,而高翔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刚才他就站在她旁边,清楚地看到她颈后的文身是一行英文:Strive to be happy。他知道这是一首英文诗结尾的一句,直译起来很简单:坚持快乐,而更为含蓄隽永的翻译应该是:努力去追求幸福。他也一度非常熟悉左思安身体的每一处细节,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将这首诗文到了颈后。 可是他再一想,尽管他们有亲密到极致的时候,却十分短暂。大概只有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的人,才能熟知对方每一个微妙的变化。在每一次告别与重会之间,他们都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就算生活在一个城市,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他们每一次再见面,他看到她都有些微的意外,仿佛不能习惯她在他视线以外的经历的成长。而这一次,他们已经有太久不在一起了。她由脆弱的女孩变成一个举止冷静的医生,她所发生的变化,又何止一个文身是他不知道来历的。 这时左思安仿佛感受到高翔的注视,突然站了起来:“麻烦你帮忙看着小齐,我去叫施阿姨出来。” 2. 左思安敲门,但并不走进去:“施阿姨,麻烦您出来一下,我有话跟您说。” 施炜出来,两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她问:“小齐呢?” “高翔带着小齐在医院前面的鱼池旁边玩,您介意我问您一个问题吗?” 施炜疑惑地说:“什么事?” “在我爸爸发病之前,您说您打算离开他,现在您怎么想?” 施炜猛烈地摇头:“那是在他生病之前,现在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就算他坚持要回阿里,我也会陪着他,好好照顾他的。” 左思安无法不为之感动,她看着她,轻声说:“施阿姨,我完全没有来逼迫您承担道义责任的意思,事实上,我理解您有双亲和小齐要照顾,负担已经很早,爸爸可以由我来照顾。” 施炜一把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小安,我之所以想离开,是为小齐和我父母考虑,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我认为他并不爱我和小齐,也不需要我们。他这一病,我明白了,至少我仍然爱着他,他也是需要我的。” “施阿姨,您大概是我看到过的爱得最坚定的人。” 施伟苦笑:“是不是有点儿傻?” “不,对自己的爱确定无疑的人,其实是幸福的。我需要跟我爸爸单独谈谈。” 施炜去外面找女儿,左思安进了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她苦笑一下:“我回来一趟,只一天时间。就弄得您心脏病发作加颅内出血,本来我是决心再也不说什么了。” “小安,你千万别这么想,这跟你完全没关系,心脏病我早就犯过一次,颅内出血也是长期在高原地区得的高血压引起的。” “这么说,您也清楚,您不能再重回阿里了,何必还要对施阿姨摆出那样一副面孔?” 左学军默然。 “医生说的话,您都听到了,那也是我的处理意见。我选择学医,并不是为了经受给父亲动手术的考验,这样的事,我永远不想在经历一次。您已经逃避了我,再继续逃避施阿姨和小齐,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您必须答应我,退休以后,跟施阿姨到内地生活。” “我不喜欢广东,又闷热又潮湿。而且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又有一身的病,跟她在一起,只能让她照顾我。” “施阿姨甚至愿意为您到措勤那样艰苦的地方指教支教,怎么会介意照顾您?我也觉得她离开您,肯定会生活得更轻松一些,可是她太有自我牺牲精神,您这一病,以她的性格,怎么都不会丢下您的。” 左学军的神态复杂:“我不想拖累她。” 左思安干脆利落:“这一点不用您担心,我会跟施阿姨讲清楚,什么时候您耗尽了她的耐心,她可以丢下您,我来接受照顾,绝对不会怪她。” 左学军一下怔住:“我当然跟不会拖累你。” “那您就接受医生的嘱咐,在适合您晚年生活地的地方定居下来,注意身体,安全可以做到不拖累谁。具体生活在哪里,您可以跟施阿姨再商量,其实成都也不错,靠近您喜欢的西藏,气候跟我们以前生活的汉江市也差不多,是很宜居的城市,您记不记得以前还想让妈妈带我到这里来的。” 提及往事,左学军也十分惆怅,突然问她:“你妈妈还好吧?” “她很好,去年还参与了南美一个水利项目的勘测,在那边待了大半年时间才回波特兰。” “她一向能干。小安,那天在工艺街,你提到电车,我突然打岔,惹你生气了。其实,我只是经常梦见我带你坐电车的情景。将近13年没有回汉江,再回去恐怕会迷路。” “嗯,变化很大,我们住的宿舍已经被拆除重建了,1路电车还在,走的还是老线路,只是改成了无人售票的空调车。” “是吗?小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看到你有多开心。” 她苦涩地笑:“可是这个开心永远都不可能像小时候我在幼儿园看到您来接我,我向您跑过去那样纯粹了,对不对?” 提起她的童年,一时间两人都陷于沉默之中,神驰长江边那个回不去的城市。 左思安诚恳地说:“爸爸,别再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了。我有过很多疑问、不解,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却是从来没有恨过您。一个那样爱过我的父亲,给了我毫无缺憾的童年,我恨不起来。再愤怒、再伤心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您抱着我挤上电车的那些日子,我就想,其实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不见我能让您更好过一些,那我必须接受。您看,童年时的记忆就有这么可贵,能让一个人保持相对的心态平和,不至于太愤世嫉俗,走向极端。” 左学军的脸色更加苍白:“小安,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实在太愧疚,躲到阿里,我也从来没能逃开内心的折磨。” “我明白的,爸爸,人总得为自己找一个出口。您在逃避,我也逃避过;您靠我忘我的工作、自我牺牲来维持心理的平衡,我的选择是去学医,经历漫长辛苦的培训,来让自己忘记某些事情。可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头来,我们还是要面对彼此,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爱我们的人负责。您如果觉得必须把好好的生活弄得凄凉,才算对得起我,就是在太荒谬了。” 左学军久久无语,左思安停了一会儿,轻声说:“爸爸,我知道您原本想象我会过平安顺利的一生,被您宠爱到长大,再交到一个能让您放心的男人手里,结婚生孩子,无忧无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种想法很美好,可是生活总有谁都没法预料的变故。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放下那些折磨您的东西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继续谈话,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看您了。” “你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爱我、信任我了,对吗?”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别问我这个问题,爸爸。但您还是有机会补上遗憾的。您很幸运,施阿姨不仅爱您,还给了您最好的礼物:小齐。从现在开始,像过去爱我那样好好去爱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她会一直爱您,信任您。” “那不一样。” 左思安微微一笑:“时间不能倒流,小齐也不是第二个我,她会成长得更加顺利的,我们何必追求什么都一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左思安出来,却发现高翔正站在病房外,显然听到了病房内的对话,但神情是不以为然的:“但愿他听得进你的劝告。”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起码可以让小齐日后想到父亲,也有开心的回忆吧。” “施炜肯定会感激你的,唉,真不知道她怎么会一直爱着你父亲。” “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浪漫情怀,所以她的爱才更恒久一些。不过爸爸不能再辜负她了。以前有人跟我讲过一句话,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这是哪位哲人说的?” 她呆了一下:“忘了。总之,我希望爸爸能明白她,珍惜她,跟她好好生活。” 高翔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你就可以放心离开?” 她怔住,本能地想避开他的目光,然而他牢牢盯着她,她只得勉强一笑:“我必须走了,在美国住院医生是淘汰制,竞争激烈,明年我还得竞争住院总医生,在规定时间里完成足够的手术,不能太长时间不回去上班。” “你关心完了你父亲,有没有想过关心一下我的生活?” 她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你看上去很好啊,事业、家庭都照顾得很好,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又漂亮又温柔,非常爱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还真是对我有信心,你主动回来看望你回避了十几年的人,轻而易举与父亲和解,不介意重游故地,甚至还想看看你过去提都不肯提起、坚决不愿意面对的小飞。你认为我会怎么想?” “是很奇怪。”她承认,“我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也许时间已经帮助我克服了恐惧,一个30岁的女人不大可能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害怕承认发生过的一切。” “也包括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 她怔住,但马上镇定下来:“那是过去的事了。” “你告诉你父亲,你也在逃避。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一直逃避的是什么?” 他的紧逼让她似乎背抵墙角,再无可退,她只得苦笑:“高翔,谢谢你这几天陪我,我后天就回美国,你也回去和你女朋友好好生活吧。” “我忘了告诉你,我来阿里的前一天,和她正式分手了。” 左思安大吃一惊,霍地站定:“为什么?” “不用激动,这是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看看,你对一切都冷静理智的态度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她盯着他,讲不出话来。 “你不用自责。她是不错的女孩子,但是我意识到我给不了她需要的东西,在相处下去伤害更大。”他突然话锋一转,“你看,这段时间我一直尾随你,当然不是因为我怕你不回美国。我只是一直关心你,一份关心一旦成了习惯,就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关心我,现在来担心一下我的精神状况吧,也许我比你父亲更惨,会孤独终老也说不定。” 他的口气半真半假,又略带挖苦,她无法应对,加上听到他与女友分手,更加沮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我会第二次搞砸你的生活,我说什么也会忍住不会来这一趟的。” “第二次?看来你只愿意把我两次跟女朋友分手的账认领过去,完全不想提我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了。” “不是的。”她突然抬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从来不害怕承认这一点。” 他心头一震,正要说话,收集突然响起,他看也不看就挂断,然而手机继续又响起来,他只得拿出来:“家里打来的。” “你接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