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7

“堵车了,我试着绕另一条路走,要不要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免得你妈妈担心?”她摇头:“不用,她上班的地方远,回得总是比我晚。”“最近她有没有出差?”“没有啊,她出差比以前要少得多,远的地方、周期长的项目她都放弃了。其实我不希望她这样。”“做到事事兼顾很难,大家都要有选择取舍,这是你妈妈的决定,你不必觉得有压力。”她无声地看着前方,神情黯淡,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能做到坦然不去多想。高翔好不容易将车拐到右侧一条路上,避开拥堵的主干道,开了一会儿,停到路边:“等我一下,我马上上来。”他匆匆进了路边一家门脸简陋的小店,过了几分钟,拿了两个纸杯和一个纸袋上来:“这是我常喝咖啡的地方,这是给你买的热可可,还有店主烤的饼干,尝尝,很好吃。”她接过热可可,双手捧住:“谢谢。”热可可和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混合而成的醇香气息弥漫在车内,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可可,他将咖啡杯放在杯架上,问她:“功课怎么样?”“你自己都这么不放心我,还想让小超放心?”他被问住,自嘲地笑:“不许嫌我烦。”“还好啦。我跟同学也慢慢熟了,老师对我不错。你不用再……担心我了,我很好。”“那就好,你一直没打我的电话,我猜你应该很好。来看看你也不算不放心,就像你跟晶晶通信一样,没有谈什么要紧的事,不过隔一段时间收不到心就会惦记,会想到开信箱看看。”这个比方让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晶晶的信比我写的好得多,学校里发生的小事情、同学之间的对话、上门找梅姨看病的人,经她一描述,就格外有意思。也许她以后可以当作家。”“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没想那么远,好像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她脸上那点儿笑意消失,迟疑一下,“我只希望三年以后爸爸回来,那个时候我差不多要高考了,我会争取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让他开心。”“小安,对他来说,你开心更重要一些,相信我。”她依旧捧着那杯可可,怔怔看着前方:“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去坐电车。”“坐电车?”“是啊,1路电车,我家那边是起点站,以前读幼儿园、小学,都是爸爸带我坐这路车送我过去,然后再去上班。我喜欢这条路,坐上去后听售票员一站一站报站名,看看街道两边,从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再坐回去,烦心的事情好像就能放下了。”这样孤寂的自我排遣方式让他感到不安,他说:“试着多和同学在一起。”“我会的,不用担心。”到了她家楼下,她拿起书包,说:“谢谢你。”“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的手机,”他将那袋饼干递到她手里,嘱咐她,“就算没什么事,只是烦闷了想聊天也可以。”她打开车门,回头看着他,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然而等了一会儿,她只是说:“快去接若迪姐姐吧。”左思安上楼回家,放下书包,先去厨房将米淘好,放入电饭锅内,然后开始整理房间。于佳一向不擅长做家事,说要请一个钟点工,但左思安十分抗拒家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宁可自己动手,于佳只好作罢。饭差不多快熟的时候,于佳才回家,也是一放下包马上便进了厨房。左学军去西藏工作之后,于佳不得不开始买回菜谱学着做饭,她拿出做科研的方法下功夫,倒也总结出了一点儿心得:换了一台大冰箱,在周末时一次性采购,回来将青菜、肉类分门别类清洗整理好,煲一次汤分成几份装进保鲜盒内冷冻好。通常情况下,左思安每天回家稍早,负责淘米插上电饭煲,于佳回家后,热上一碗汤,再做两个简单的菜,偶尔从餐馆里打包一份较复杂的菜式回来算是换口味。左思安将母亲换下的鞋子擦干净收入鞋柜,丢在沙发上的包和衣服挂好,然后继续打扫房间。她瞥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跟平常一样,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那个有学识、有个性、有事业心的母亲,原本独立能干,根本不像一般妈妈那样琐碎,现在突然开始陷身于家务事里,劳累自不必说,而且变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跟她讲每一句都经过反复思量,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联想与误解的词句。这种前所未有的隐忍与付出落在她眼里,却只让她觉得异样隔膜,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也并不比远在西藏的父亲来得亲近。等她做好清洁,把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于佳也将饭菜摆上了桌。母女两人沉默地吃完,她跟平时一样回自己房间做作业,于佳突然叫住了她,若不经意地问:“高翔经常去接你吗?”“小超给你打电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盯着,但他是关心你,我也嘱咐过他多照顾你,你不要怪他。”“知道,我不会怪他的。今天高……”她意识到尽管同去了一趟阿里,但她几乎从来没想过怎么称呼他这个问题,“他只是路过,顺便送我回来。”女儿的这种温顺与自我克制让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她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高翔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也许是真的关心你。但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来往。”于佳几乎期待左思安愤怒地站起来反驳,或者惶惑地问为什么,她已经准备好耐心地用讲道理的方式来说服女儿,顺便可以做一下交流。可是左思安的脸慢慢发白,嘴唇嚅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左思安突然抬起眼睛,准确地捕捉到她这个不经意间流露的疲惫与无奈的表情,于佳再度惊骇于女儿这种近乎妖异的心灵感应能力,只得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马上调整情绪,露出一个微笑:“小安,我知道你需要朋友,小超可以陪你,你也可以试着多跟同学交流。高翔他…”“放心吧妈妈,其实你不说,我也下了决心,以后不会坐他的车回家了。”左思安平和地说,没有任何情绪。于佳僵住,突然又有些担心:“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左思安半是诧异半是无奈地笑:“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人人都会来欺负我好不好?我只是觉得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不想弄得他越来越可怜我。以后我放学会走侧门,坐211路公车再转电车回来是一样的,最多多花一刻钟。还有什么事吗?”于佳无言以对,只得转换话题:“这样也好。天气越来越冷,早上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儿,去年买的那件羽绒服短了许多,等周末我带你去商场再买一件。”“好的。”她站起来,突然又问,“爸爸过年会回来吗?”这是于佳根本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忍着心底的烦恼,尽可能温和自然地说:“大概不会吧,春节假期不长,他要回来一趟,所有的时间花在路上都不够。”左思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于佳再度叫住他:“小安。”她回头,母女两人对视,突然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又同时被这个念头吓到,于佳似乎一时忘记了想说什么,怔在原地。左思安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缺乏交流,母亲为此而苦恼。她感激母亲的付出和辛劳,努力用分担家务、温顺听话、用功学习来回报。不过她们原本就不是特别亲密无话不谈的母女,现在两个人都刻意回避很多话题,关于发生的事,关于家里缺席的男主人,全部成了需要避忌的雷区。有了这么多障碍,再想要重建亲密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匆忙地说:“我先去做作业了。”回到房间,左思安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作业本,一事却没法儿落笔。她很清楚,高翔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是路过学校顺便送她回家。去年的今天,高翔开车送她去清岗县医院剖腹产下了一个孩子;头一天深夜,他还亲眼目睹了她在刘湾梅姨家里突然情绪崩溃。黑色的记忆一下翻腾起来,她猛然合上眼睛,默默对自己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这四个字是她一个人知道的安神咒语,可以慢慢安抚她从噩梦中惊醒的心悸、思潮翻涌后的不安,让她将恐惧和记忆强行封存到心底,以便装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样子应付每天的生活。然而,今天这四个字并不管用。她从高翔踏入她家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他是某人的亲戚,他们之间的联络始于那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予的温暖与关心突破了她的心防,让她慢慢接受,不觉得抗拒为难,甚至不再联想到他的身份。在这样一天,她父亲远在西藏,上一次打电话回来是半个月前,寥寥数语后挂断,她母亲绝口不提她经历的黑暗时刻,只有他特意过来想给她一点儿安慰。她想表现得轻松自如,但她还是再度失控,被他握住手才安静下来。她看着他的侧影,猛然意识到,每一次她都情不自禁地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再这样下去,她对他的依赖会越来越深。就算刘冠超和于佳没有以不同的方式警告她,她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左思安从书包内层拿出一个小而厚的本子,这是她的电话簿,其实只用了有数几页而已,上面工整地写着刘湾唯一的电话的号码、父亲在措勤办公室的电话、母亲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接下来是高翔的手机号码,再下面是陆续添加的新同学的号码。她其实已经记住了他的号码,但还是拿起笔,小心地将他的名字和号码涂黑,决定要连同她想忘记的一切一起,忘记这个人。8_高翔接了孙若迪,直奔新居。这是一套宽敞的复式房子,不复那套小公寓的局促拥挤,位于市中心,离市心脏病医院不远。他们刚搬过来不到一周,宝宝的一周岁生日将在这里度过,陈立国和高明也专程从清岗赶了过来。孙若迪送上蛋糕和精心挑选的礼物,不过宝宝显然还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在客厅地毯上爬来爬去,将陈子惠精心准备的各式抓周物品推得乱作一团,任凭她怎么诱导,也似乎没有对哪一样东西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围在一边的大人被逗得大笑。宝宝毕竟体弱,一会儿便显出疲态,趴在地毯上,就近抓起一个小计算器。陈子惠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起他:“太棒了,宝宝肯定有生意头脑,以后可以继承我们陈家的事业。”陈立国神情复杂地看着宝宝:“我倒希望他以后好好读书,最好能够专心做学问。”“那怎么行,他可是……”陈立国马上打住她习惯性快到嘴边的“我们陈家唯一的后代”这句话,笑着说:“家里有个小孩子才更像一个家。我老了,要能看到小翔结婚成家,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就真的没什么好遗憾的了。”高翔听出外公这话里的伤感意味,正想安慰他,陈子惠已经兴致勃勃地说:“是啊,小翔、若迪,你们赶快把婚事办了吧。”孙若迪害羞地低头不语,高明插话:“这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商量。”陈子惠横他一眼:“两家大人也应该约个时间见个面嘛。”“再说吧。妈,快看看宝宝是不是要换尿布了。”转移开母亲的注意力,高翔走到餐厅那边的阳台上去接听了一个电话,正要回客厅,王玉姣突然从厨房闪出来拦住他,紧张地说:“小琴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要不是我让她去给她弟弟送棉衣,还不知道小超惹的事。他不知道你是关心小安,才去学校接她回家的。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那傻孩子一般见识,我回去会好好管教他的。”高翔不在意地说:“我跟你女儿已经说过了,没事。你也不用骂小超,小超对小安还是很关心的。”王玉姣放下心来:“是啊,读重点高中时间这么紧,他还经常去给小安补课。”孙若迪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原来你把我丢在商场等半天,不是什么堵车,而是去学校接左思安了。”高翔暗暗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不想陈子惠也闻声过来,说:“你怎么还会去接她?他们家是不是又纠缠你了?”王玉姣吓得连忙辩白:“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只是代我儿子赔个不是。”这个混乱的场面让高翔好不烦恼:“好了好了,你去做饭吧。”王玉姣赶忙进了厨房,陈子惠总算醒悟到当着孙若迪不便再说什么,无奈她一向不擅长转弯,气氛一时僵住,还是高明走过来打着圆场:“来来来,若迪,你再帮我们和宝宝拍张合影吧。”孙若迪瞪了高翔一眼,依言去拿起相机给他们拍照。家宴结束后,高翔开车送孙若迪回家,见她一直沉默,说:“谢谢你给面子没甩手就走。”“你外公和父母都在,宝宝又是第一次过生日,我有你想的那么不懂事吗?”他赔笑说:“是是是,你一向最大方明理。”“那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又去接左思安,而且要瞒着我?”“我并没有特意瞒你。我告诉过你,我关心小安这孩子,她父亲不在身边,我能做的不过是偶尔去看看她,仅此而已。”“只是关心这么简单?”“我之所以不提,就是不想你猜测质问。”“这是标准的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对我有所隐瞒,倒弄得好像是我蛮不讲理。”“我不是这意思。”“是她要你去的吗?”“当然不是,她从来没主动跟我联系过。”“那你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去看她?千万别跟我说是顺路,你的公司,我们说好碰面的商场跟她的学校根本不在一条路上。”“我突然想到了她,于是决定去看看而已。”“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想到她?”“这样像审问犯人一样,有什么意思?”“我已经告诉过你,她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又敏感内向,你去关心她,也许会引得她误解,到时候怎么收场?”“你考虑得很周到,不光警告我,还早早去跟她母亲敲了警钟,人家母女俩一直跟我保持距离,从来不打电话给我,这大半年我统共只见了小安两次,有什么可误解的?”孙若迪被他这个略带挖苦的口气刺痛了,怒气冲冲地叫:“停车!”高翔烦恼地说:“又来了,小姐,开车的时候不要这样闹行不行?”孙若迪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一下流了出来。高翔将车驶到路边停下,拿纸巾给她:“好了好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们真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了。”“我感觉你并不爱我。”“这又从何说起?”“你对我的保留越来越多,很多事你都没有跟我说清楚。”“不要疑神疑鬼,若迪,这样没有任何好处。”“那你和左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左思安?你说和左思安的父亲是朋友,所以送她去阿里,可是为什么她父亲看到你的样子很冷淡,而且你妈妈每次提到左家的口气都那么奇怪?”高翔无言以对。牵扯到陈子瑜之死和左思安的创痛,他既不愿意推翻母亲编的版本,重新讲清宝宝的身世,也不愿意对女友撒更多慌将故事编得圆满。然而孙若迪瞪着一双泪光莹莹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副等着他坦白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我关心左思安的理由完全正当,但是你问的这些问题我没法儿给你解释。请体谅我。”“你这是告诉我,你有秘密需要保守,而我无须打听,做到识趣忽略就好?”“为什么你要这样理解?我只是说,要求绝对的坦白没有必要,我需要你信任我,至于那些我有所保留的事情,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无关。”“你逗不信任我,却要求我绝对信任你,这样公平吗?千万别跟我说,要求绝对的公平也是没有意义的。”高翔不得不承认,站在孙若迪的立场,她的指责是成立的,他一时无话可说。两个人都静默着,车外小雨雪仍旧在下,车窗上雾气弥漫,细细的雪花晶体在玻璃上刚一堆积便融化了,汇成水滴流淌开去。孙若迪从包里摸出一个首饰盒,幽幽地说:“刚才从你家出来前,你妈把我拉到卧室,非要给我一个钻石手链当礼物,还说很希望我们马上结婚。你拿回去吧。”“既然是她送你的,你就留着。我妈这人一向都是有什么想法就恨不能马上付诸实施,你不用介意,回去我会跟她谈谈,让她别再管我们的事了。”“也就是说,你并不急于结婚,对吗?”高翔苦笑:“若迪,我催婚,你觉得我动机不纯;我不催,你觉得我对你不够重视。你希望我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以为我们结婚只是时间问题,从来不存在别的障碍,最多我希望你对我更认真一些,求婚更单纯更浪漫一点儿。现在,我觉得好茫然。我害怕我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复杂,若迪,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可是窝已经没法儿回到当初的简单状态了。你关心重视别人的程度远胜过对我,我对你的不确定越来越多,还有宝宝,我也不敢肯定我能胜任做他的母亲……”他握住她的手:“若迪,我不会给你压力,你需要时间理清头绪,我们慢慢来。”“如果去年你向我求婚,我一口答应下来多好,就没有这些周折和迷惑了。”她喃喃地说,“高翔,我有点儿害怕。”“害怕什么?”她转头定定看着他,说:“我害怕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高翔无法做出任何回答。他们静坐着,手握在一起,如同过去一样十指交缠。他们身边是繁华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映进车内的灯光明暗交替不定,冷雨敲窗,寒冷的孤独感突然袭来。他们同时意识到,人生的很多转折看似源于一个简单的决定,但更像是不可知命运的安排。其实时间已经悄然改变了很多事情。第九章 2012年,阿里1_时间带来的改变无处不在。十余年过去,从拉萨到阿里的道路维修通畅,开车过来更为方便,再加上阿里机场开通航班,旅客增加,狮泉河镇不再像上世纪90年代末那样只有少得可怜的两家宾馆,新开的宾馆随处可见,条件比过去好得多。进了预定的房间,左思安马上打开旅行箱,取出一个便携式旅行药品盒,打开来里面是排放整齐的药瓶,她翻检这,高翔问她:“旅行时带这么多药,是医生的职业习惯吗?”“算是职业病吧。”她找出一个药瓶,拿一瓶水递给高翔,在他掌心倒了两粒药片,“这是瑞士出的一种防高原反应的药,很有效,赶紧吃下去。”高翔依言服下药,她握住他的手腕,盯着手表数他的脉搏,然后问他:“有哪里感觉不舒服,请马上告诉我。”“别的还好,就是感觉上次来阿里,折腾了那么久都还好,这次竟然马上觉得累,这种岁月催人老的感觉真悲凉。”她想了想,认真回答:“这只是高原反应带来的情绪低落,跟年龄没什么关系。”他被这个过于一本正经的解释气乐了:“你学医之后的幽默感明显比以前多了很多。“她这才意思到他是调侃,只得苦笑一下,转身去将挂到衣橱内的衣服拿出来,半跪下收进旅行箱。“这又是干什么?”“我说了,我这就退房去机场。”“胡扯。每天只有一趟民用航班进出阿里,我好不容易从喀什那边搭军用飞机过来的。你给我好好坐下。”她怔住,一时有些颓然地坐到地板上,烦恼地用手撑住头。这个姿势让高翔又好气又好笑,他过来拉起她:“我可不是专程来押送你的。”“不用你押送,我也知道,我打扰到了所有人,是该走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摆脱你父亲的影响。”她愕然抬头:“这话什么意思?”“好端端跟他一起出门,突然呼吸性碱中毒,一个人难受到蹲在街边,总是有原因的吧?”他莞尔,“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下飞机后打电话给施炜,她告诉我,你们出去散步,你父亲八成会带你去那条卖工艺品的小街。我往那边走,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在半路碰到你。”“你一直跟施炜有联系吗?”“是的,从前几年开始,我帮她安排这边得先天性心脏病的学生到内地做手术。她很了不起,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比你父亲做出的贡献要大得多。”“那当然,至少她留在这里的出发点也更纯粹一些。”她的口气平淡客观,仿佛评价的是陌生人而不是父亲与继母。高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们好好谈谈吧。”“谈什么?如果还是要我交代为什么回国,我可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错了,愿意马上消失。”“那天在临江饭店你房间里,我问你这个问题,你说的原话是:你有你的理由——”接下来朱晓妍突然敲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随随便便地说,“现在我想听听这个理由。”“你飞了几个小时,就为来听我讲回国的理由?”“而你飞了大半个地球,只为了看看就走?我们两人,谁更奇怪一些?”左思安无言以对,停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会尽快离开,不再打扰你们,所以理由并不重要了。”“问题是,你已经打扰到了我们所有人:刘冠超、你父亲、施炜,还有我。”他扬起眉毛,补充道,“尤其是我。”她怔怔看着他,半饷勉强笑了:“我很抱歉。”高翔也怔住了。在汉江市时,他表现得十分严厉,然而左思安看上去毫不介意,应对轻松,举止成熟自然,那过于镇定冷静的态度甚至隐隐惹怒了他;现在他语气平和,多少带一点儿调侃意味,左思安却似乎无法维持同样的态度,一双带着微笑弧度的眼睛看上去幽深而哀伤,隐然让 他想起过去那个仓皇的少女。“你怎么了?”她意识到他关切的目光,一下恢复了常态,微微一笑:“头有点儿痛,我没事,只是累了。”他托住她的胳膊,带她走到床边:“躺下。你来过这里,又是医生,应该知道高原地区的残酷,不能忽视身体的任何一个信号,累了就必须休息。”“你也去休息一下吧。”“现在是旅游旺季,宾馆没有空房间,你不介意的话,我在这里坐一下。”左思安当然无法反对,高翔不客气地坐到床的另一侧,只见她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他问:“还是有失眠的问题?”“在美国当住院医生,一周工作至少110个小时,一个月最多休息三天,每四天一次24小时全天值班,怎么可能还有失眠这么奢侈的毛病。累的时候,我随便歪在哪里都能马上睡着。”“一个过去讨厌医院,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愿意正视的人会想到去学医,确实让我觉得好奇。”她默然片刻:“起初是因为学医够难,而且时间漫长,足以消耗所有精力,让我全身心沉浸进去,忘记很多事情。到后来,多少能帮别人消除一些痛苦,我觉得付出是有价值的。”“你想忘记的,也包括我吗?”她转头看着他,本想给出一个礼貌得体的回答,但是她内心起伏,突然脱口而出:“何必问我这个问题?我们根本不可能控制记忆。我甚至还记得你每天去喝咖啡的地方是绿门,在华清街上。”高翔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吃惊地微微一震,想缩回手,但他将它牢牢握住。去美国十余年后,她头一次回来,满目所见,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可是变化无处不在,故地旧居夷平,竖起高楼,熟悉的道路不再,熟悉的人对面不识。只有他在绿门外看她第一眼,便认出了她;而他的手,与她记忆中完全一样:修长,瘦削,甚至掌心指腹的触感都宛然如昨。有一瞬间,她想永远停留在这个手掌内。然而,她马上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过去那个脆弱的女孩,走失在陌生的世界里,充满仓皇恐惧,等着有人来寻回她,一旦抓到一只手,便再也不肯松开;而他也已经是个儒雅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眼神偶尔一露,光华瞬即内敛,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他的生活比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她的打扰。长长的时间早已经将他们阻隔开来。左思安调整呼吸,抬起头来:“汉江市变化太大了,街道我完全不认识,我只是准备随便走走,看到绿门还在那里,简直有些惊奇。我本来想在那里坐坐,喝杯咖啡,等到差不多下班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你。”高翔看着她,松开她的手:“几年前绿门的老板移民,我把那里买下来了,尽量按原样经营,关顾的很多都是十多年的老顾客。大概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得想抓住一点儿不会改变的东西。”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补充道,“明知道这想法很虚妄,可是我也不能免俗。”“开咖啡馆大概是很多人的梦想。”“那么成为一名医生,对你来说算是职业目标,还是梦想?”她犹豫一下:“只能说是职业目标吧。至于梦想,我的梦想很简单,过充实的生活就行了。”“按我的理解,忙碌不等同于充实。我对巴尔的摩那个城市没多少印象了,只记得似乎有些住宅区空置,治安好像不大好。”“嗯,因为制造业不景气,经济衰退,实业的人多,治安确实不算好。”“你妈妈呢,还住在波特兰?”见她点头,他说,“波特兰那种地方倒像是可以几十年保持不变,时间静止了一样。”“其实波特兰也有变化,我今年过去的时候,机场在扩建,来自中国的游客多了很多。据我妈妈说,现在好多缅因的中学生源不足,财政紧张,都在大力吸引中国孩子过去读书,很偏远的小镇都有了小留学生。不像我去读高中的时候,整个学校只有我一张东方面孔。”“所以这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左思安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一时无法作答。在漫长的旅途与时差转换后,又经历与父亲见面后内心激烈的情感波动,再与他相处一室,却要保持镇定,她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挣扎着强撑出一个没事人的样子继续聊天。“对不起,我真的累了,你不介意的话——”“你睡吧。”房间里安静下来。一张床宽不过一米五。他们各靠一侧,中间只隔着几十公分,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翔依旧没有丝毫睡意。他侧头看左思安,她像她所说的那样,入睡很快,已经沉沉睡着,头侧到一边,呼吸均匀而绵长,一只手搁在枕上。他回想起她快满15岁那年,从阿里回来,在成都的宾馆,也是这样躺在他的身边。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在痛哭,将他抓得很紧,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哪怕睡着也不肯松开。她今年30岁,在国外独自生活这么久,并且成了一名可以冷静面对生死病痛的医生,大概早已经学会并习惯了一个人化解心头块垒。而他呢?他是一个15岁男孩信赖的父亲,在所有人眼里几乎都是成熟理性的化身,只有碰到她,他的理性判断才似乎被搁置到了一边。客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两下,左思安似乎已经睡得深处,没有反应,高翔马上过去开门,外面站的是左学军,他乍然看到高翔,大吃一惊。高翔彬彬有礼地轻声说:“左书记,您好,您的女儿非常疲倦,刚刚睡着,有什么事可以晚些再跟她说。”左学军神情尴尬,转身要走,却又站住:“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高翔略微意外,但马上点头。2_走出宾馆,左学军问高翔:“酥油茶喝的习惯吗?”高翔点头:“没问题。”左学军将高翔带到离宾馆不远处一个茶馆内,没有招牌,门面小的一点儿也不起眼,里面更是狭窄而简陋,墙壁发黑,光线昏暗,客人几乎全是藏民。靠最里面的灶上大锅内砖茶翻翻滚滚,已经煮到沸腾,一个满面皱纹的藏族老人将茶汁舀起,过滤掉茶渣后倒入圆筒,加进酥油和盐,再充分搅动,打制着酥油茶。“外来的游客喜欢喝甜奶茶,这家店里只有酥油茶,而且没用已经慢慢普及的电动酥油茶机,全手工烹煮,连酥油都是店主自制的,味道很正宗。”这是唯一的服务员把一壶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了上来,左学军将茶倒进木碗内,推到高翔面前:“喝吧,对于预防高原反应还是有用的。”“谢谢。”“你父亲还好吧?”“谢谢,他还好。”“最近几年清岗酒业发展得似乎很不错。”“还算可以,我父亲是董事长,企业由他管理,我专心做我自己的一点儿小生意。”两人都一阵沉默,礼貌的寒暄显然进行不下去了,左学军决定直接进入正题:“小安没跟我提起你也过来了。”高翔坦白地说:“她根本不知道到我会来。”“前几天,我给她妈妈打了电话,”显然他很少与前妻联络,他字斟句酌地说,“她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而且已经向她求婚,我请你出来,只是提醒你,如果小安的生活已经有了安排,你不能干扰她。”高翔失笑;“左书记这是在让我知趣地离开?”“小安现在看上去又独立又理想,如果交了男友,又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肯定是考虑成熟了。我希望她的婚姻能顺利幸福,不要因为回来看我一趟就横生枝节。”“她没跟您提起她订婚的事吧?”左学军默认。“那么她有没有跟您提到为什么会突然来看您?”左学军沉默片刻:“她没有说,我也没问。”“您难道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她已经有将近13年没有回国,如果我没猜错,她大概也很少跟您打电话通报她的生活。”“是的,我们大概一年通一次话,一般在春节前后。这次接到她的电话,说准备来看我,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并没有把她的出现看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左学军盯着手里捧着的木碗,“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是,我对她这么长时间的生活都一无所知,想问的问题太多,又觉得问什么都是唐突的。我连感激和高兴都来不及,该怎么开口问她问什么来看我?”“如果您真的很欢迎她来看您,那您可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今天下午看到她的时候,她刚跟您分开,看上去非常不开心。”左学军被高翔不动声色的指责刺痛了,将头扭开,对着斑驳剥落的墙壁,良久才说:“我知道,她完全有权生我的气,我表现得很差劲,一直如此。”“所以你打算满足于这样一个久别重逢:接是几年不见的女儿回家,请她在家里吃饭,带她逛逛工艺品市场,赶走那个尾随过来的男人,送她去机场,让她嫁给你从未见过的外国人。”“她完全没提起她的男朋友,我想我没资格多问什么。”高翔冷冷地说:“他完全没对您提起的事情肯定不只她的男朋友。如果我没记错,在她出国以前,她对您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是请您回家。她14岁的时候,我去您家,要求您去刘湾看看她,您拒绝了,没跟她告别就来了阿里;她还不满15岁,长途跋涉到阿里来看您,您给了她一个许诺,可最终没有兑现;至于把我从她身边赶走,您在她17岁那一年的春节也做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表现没好多少——我想一个父亲能为女儿做的应该不止于此吧。”“除了这些,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左学军握着木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过了还一会儿才哑声说,“这么多年,关于她的情况,我只知道:她上了大学,然后继续读了医学院,她在做住院医生,如此而已。我已经完全错过了她的生活。她今年30岁,看着她突然站到我面前,我像是做梦一样恍惚。她跟我讲话,我忍不住会走神,想起她小时候的事。她生下来的时候得了新生儿黄疸,要接受光疗,我和她妈妈都没有任何经验,吓得几天不敢合眼,后来她好了,我们给她取名思安,希望她一生能够平平安安……我从来没想到,其实我连她最基本的平安也没能保证,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高翔一时也无话可说了,他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处于长期的痛苦与自责之中,根本不需要他做更多提醒。“我并不怀疑您是关心您女儿的,但是您如果只想着让我离她远点儿,让她继续回到遥远的地方过您不了解的生活,这种关心未免太简单了。你的女儿内心有一部分仍旧停留在她的少女时期,没有真正完全走出来。如果您回避,可以一直回避下去,如愿完成跟女儿的这次见面。”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相信我,接下来十几年她还是会和您不同音信的。”这时高翔的手机响起,他说声“对不起”后,走出来接听,电话是左思安从宾馆里打来的。“这么快就醒了?”“其实我爸一敲门,我就醒了。可是,突然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好,完全没有17岁时和你一起被他堵在家里的理直气壮。”提起那件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一样的感觉,左思安似乎有些后悔,急忙补充道:“我想不出说什么,只好装谁让你去应付。”高翔被这个坦白逗乐了:“好吧,我原谅你把我扔出去面对他了。”“你们在哪里?”“放心吧,这次你爸爸对我很客气,请我在一个小茶馆喝酥油茶,味道有点儿冲,不过喝了之后,确实感觉头不怎么痛了,也许你应该来试试。”她“唔”了一声。“他很关心你的生活,不希望我继续纠缠打扰你。”她苦笑:“你怎么不告诉他,其实是我打扰了你。”“没必要解释,我确实是尾随你来的阿里。”“我会跟他讲清楚的。”她轻声说,:高翔,麻烦你告诉他,我现在会去狮泉河边,如果他还想跟我谈谈,到河边来找我。”“我说了,不需要解释。”“不,他来宾馆找我,肯定有话跟我说,就算觉得无话可说,我也不能再让你替我挡在前头了。”高翔回到茶馆,告诉左学军,他女儿在河边等着他。他们结账出来,他看着左学军走远,突然想起15年前的那个深夜,他带这左思安从招待所出来,同样走在这条街道上。他们两个人都被严重的高原反应困扰着,他牵着她的手,步伐迟缓,四周黑暗、幽深而安静,街道异常空旷,风卷着沙尘,呼啸着从他们耳边刮过,有着裹挟一切、卷走一切的气势。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与他小心地保持距离,而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将他的手牢牢抓住。他不顾母亲的反对,万里迢迢送左思安来阿里,最初只是单纯负疚,力图替陈子瑜赎罪以求心安。正是在那一刻,他对她有了更多的情感的投入。他们的命运似乎通过默默紧握的手正式联接了起来。多年之后,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高翔一时也有了恍惚之感。第十章 1998年,江汉1_高翔到自己房间拿了文件下楼,正要重新出门,只听从厨房传来王玉姣怒气冲冲的声音:“你怎么能不上学?都快期末考试了,功课跟不上怎么办?还有下午的奥数比赛的培训,哪儿能缺席?小安有她妈妈的同事陪着,你在那里凑什么热闹?你爸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把电话给小安,让我跟她说……”他微微一惊,走进厨房,王玉姣慌忙挂了电话:“才四点钟,今天回来得很早啊,你妈妈带宝宝去楼下晒太阳了。”“我回来那份文件。小安那边出了什么事?”王玉姣犹豫了一下,在他的眼神下不得不说:“于老师在外地出差,听说遇上那边山体滑坡,是去了联系,前天下午她单位的人去了小安的学校,告诉了她消息。小安这两天没上学,小超非要去她家陪她,我只是怕他帮不上忙又添乱……”高翔没有听她讲下去,转身出门下楼,开车直奔左思安家里。自从上次宝宝生日那天送她回家后,他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见到她,他去过一次她的学校,却没有在放学的人流中看到她,她也没有跟他联系——哪怕遇上了母亲失踪这样大的变故。上楼之后,高翔敲门,来开门的是刘冠超,看到他一怔,拦在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他没有回答,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左思安坐在客厅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正中长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一起看向他。他直接问:“小安,你妈妈有消息吗?”左思安神情黯淡地摇摇头,那中年男人站了起来:“请问你是——”“你好,我叫高翔,是他们家的朋友。”“你好,我们两个是于工的同事。于工跟另外一个同事和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水文地质专家去贵州山区做一个水利项目的前期勘测,前天早上那一带突然出现大面积山体滑坡,目前道路还没有修通,通信中断,没法儿了解现场情况。单位领导已经赶了过去,已跟当地政府联系,他们已经展开了搜救,而且请求部队支援了。”高翔看着左思安,她嘴唇抿得紧紧的,直直看着前方。“小安,有没有告诉你爸爸?”她隔了一会才再次摇头,小声说“电话一直打不通。”高翔拿出手机,先打措勤政府电话,果然无法接通,他想了想,又找出在狮泉河镇结识的老周的号码,一连串找人,等待后,老周终于被叫来接听了电话。他将这边的情况简短告诉了老周,老周立刻答应:“措勤那边的通信线路很脆弱,经常出现问题,我马上去想办法联系老左,然后给你回话。”屋子里的人全都在凝神听着他的通话,他转述老周的答复后,于佳的两个同事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我们正在为没法联系上于工的爱人这是发愁,幸好你来了。”稍显年轻的女士试探地问看似领导的中年男人:“李主任,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今天我家里没人去接孩子。”李主任皱眉:“那换谁来这里陪着?”“要不我打电话叫小徐过来……”左思安突然插言:“李叔叔,张阿姨,不用了。我没事。”她指一下高翔,“我爸妈都认识他,他可以留在这里陪我。”高翔看了一眼左思安,她的面孔身姿无不紧绷着,有一种处于临界状态的紧张感。他点点头:“我留在这里,继续跟她父亲那边联系。”那女士有些迟疑:“那晚上呢?这两天都是我陪小安的,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放心,晚上我让我女朋友下班过来陪她,两位去忙你们的,有消息马上通知小安就行了。”那两个人欣然同意这个安排,留下电话号码告辞。左思安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刘冠超说:“小超,你也回去上课吧。”刘冠超瞪着高翔:“他留在这里,我不会走的。”“他过一会也会走的。”左思安哑着嗓子说,“小超,谢谢你陪我。可是你再不去上课,你爸爸肯定会发脾气,你妈妈也会再打电话过来,怪我不该拖着你不让你走。何必呢?我没事,只是真的需要静一下,就当是帮我的忙,走吧。”随着刘冠超带上房门离去,屋子里安静下来,左思安整理者茶几上的书报杂志,将坐得有些凌乱的沙发靠垫一一归位,再拿起客人喝过的茶杯进了厨房。好一会儿不见她出来,高翔走进厨房,只见她站在水槽前,将水龙头开得大大地冲洗着茶杯,眼睛却看着前方,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他过去关上水龙头,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出来。她突然回过神来:“哦,对了,还没给你倒水,你要喝红茶,绿茶还是咖啡?”“过来坐下。”“我没事。”“你已经反复说了好几次‘我没事’。碰到这样的事,为什么不立刻给我打电话,非要一个人硬撑着?”她呆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不能一有事情就打扰你。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妈妈的同事都很好,很关心我,一直陪着我。”这时他手机响起,他拿起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料想是王玉姣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母亲,只得说:“我出去接个电话。”他到阳台上按了接听,陈子惠果然劈头问他:“你怎么还跟左家搅在一起?”他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妈,不要管我的事。”“要是她妈妈真出了什么事,她爸爸又在西藏,你肯定会被她缠上不能脱身了。到时候……”“好了,”他生气地喝止她,“这话您也说得出口。”陈子惠多少觉得有些理亏,但她向来没有道歉追悔的习惯,依旧口气强硬地说:“你适可而止,不要再让若迪为这事跟你闹意见,她最近很少过来,你们没事吧?”“这事也不用您操心。您带着宝宝早些休息,不用等我。”高翔回了房间,左思安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又一次响起,好在这次是老周打来的,告知他们已经与措勤县政府联系上了,但左学军去县内边雄乡检查工作了,还是无法取得联系。他有些着急:“难道那边的乡镇完全不通电话吗?”“乡里是有电话的,但检查工作可不是只在乡政府转一转,而是要跑遍境内大大小小的牧场,走访牧民。你去过措勤,应该明白那里地广人稀到了什么程度,老左去的地方,有时候开车走大半天都未必看得到人烟。我已经让他们安排乡里工作人员尽快出发去找他,让他赶紧打电话回家。”他谢过老周,转述给左思安听,只见左思安怔怔站着,眼神黯淡,便安慰她道:“老周很热心,会联系上你爸爸的,不要着急。”“找到他又怎么样?他就算赶回来,也是好多天以后的事了。”这种几乎不抱期望的口气让他很不安:“小安,我会陪着你的。”她勉强一笑:“我真的没事,也不用你陪,更不用麻烦若迪姐姐过来。我刚才那样说,只是不想让我妈的同事再花时间陪我了,家里有陌生人,我一直没法儿睡着。我想去睡一觉,你去忙你的,如果跟我爸爸联系上,就给我打电话过来。”他看看她,只见她嘴唇干燥,面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色,眼睛凹陷,黑眼圈十分明显,显然确实处于严重的睡眠不足状态。“好,你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高翔开车回办公室处理没做完的工作。最近大半年里,清岗酒业公司的销售出现了一些问题,库存大量增加,他父亲与外公从产业结构到经营方针都有了不小的分歧,经过管理层开会劲烈讨论之后,总算达成妥协,但渠道调整进行得并不顺畅。开年以来,他经常加班,不断出差,他的努力总算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工作压力也相应增加了不少。他跟管理人员开过会后,让他们都下班,独自留在公司继续凝神研究近几个月的销售。敞开的办公室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他抬头一看,刘雅琴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放到他面前,正是他平常喝惯的拿铁的味道,他有些惊讶。刘雅琴抿唇微笑:“高总,我看你总从前面华清街的那家叫绿门的咖啡馆买这种咖啡带到公司来,应该没弄错吧?”刘雅琴被他安排做了一名仓库后勤管理人员,据负责物流的经理讲,她头脑灵活,上手很快,做事也还算认真。但她已经数次越级借故到他的办公室来,在公司里与他偶遇的次数也远远多于正常情况,现在又显然精心化过妆,洒了香水,穿着曲线毕露的紫色V领连衣裙配高跟鞋,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带着他喝习惯的咖啡出现,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你怎么还没下班?”“我是新人,要学的东西很多,总是在下班后多留一下,把工作盘点清楚。”“这种工作态度很可取。谢谢你买的咖啡,明天我会让秘书把钱给你,以后不必费心了。”她却不肯走:“高总,我听经理说你办公司要招两名助理,负责协助你处理销售考核,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尝试一下?”“你可以到人事部门报名,他们会统一安排面试。”她有些苦涩地一笑:“我问过人事经理,他说这个职位需要大学毕业,最好是市场营销或者统计专业的,目前已经有将近20个人报名了。我的学历显然不够,其实我以前成绩很好,可是家里穷,有重男轻女,不让我读高中,逼着我去读了护校,不然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也不至于现在被拦在门槛之外。”“你还很年轻,可以试着继续进修,我也会建议公司出台这方面的政策,给予员工一定支持。”“谢谢高总的鼓励,”她手扶着办公桌边沿,向前倾下身体,长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恳切地看着他,“我真的非常希望能得到一个机会跟着高总做事,我什么都愿意……”“雅琴。”他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带着警告的意味,她接触到他的目光,条件放射一般站直,先出惊惶之色,他才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有进取心也是好事,但一个人能够表现出多强的工作能力,才能拥有多大的空间,不要把时间和心思花在没有必要的地反。”“我没有别的意思,高总。我……”刘雅琴一下涨红了脸,慌乱得说不下去,看到女孩子如此窘迫,他到底有些不忍心:“没什么,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家吧。”“高总,最近一段时间我真的很迷惘,需要跟人好好谈谈……”这时敞开的办公室门再次被叩响,高翔抬头一看,孙若迪站在门外,显然将刚才一,显然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一脸似笑非笑地侧开身子,那意思再明确不过,刘雅琴只好低着头匆匆从她身边走了出去。孙若迪将高翔面前的文件推开一些,坐到桌角:“都已经九点钟了,还要继续工作吗?”高翔有些意外。这半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孙若迪情绪起伏颇大,时常会原因不明地发怒,上个月底更是在电影院与他不欢而散,掉头就走,他打去电话,也被她挂断,他无可奈何,隐约觉得两人的关系到了一个明知不舍,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的阶段,但现在孙若迪看起来心情大好。“若迪,你怎么有空过来?”孙若迪挑眉笑了:“不过来哪看得到这么精彩的好戏。”“算了,她还年轻,以后别提这件事了。”“这女孩子很漂亮啊,身材也好。”孙若迪凝视他,“所以你是有定力把持住的,对吧?”他哭笑不得:“漂亮女孩到处都是,对我来说连诱惑都算不上,哪里需要把持?”“高翔,你还爱我吗?”这个问题冷不丁提出来,让高翔怔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孙若迪却没有跟往常一样生气,只叹了口气:“我是爱你的,高翔,我只觉得你……没那么爱我,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他不会忽略这个主动讲和的口气,握住她的手:“我最近很忙,如果忽略了你,不要介意。”“我们去吃点儿东西,然后看场电影,好好放松一下怎么样?”他踌躇着,坦白说:“今天不想,若迪。等会儿我必须去小安家里,她……”孙若迪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又是她,怎么会又是她?你的工作,你的家庭,你的宝宝统统排在我面前不算,还有她无时不在。”“你这样说不公平,至少这半年里我根本没见到过她,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本与她无关。”“你知道上次在电影院我为什么会走掉吗?”“我迟到了,我也解释过了,真的是有工作没处理完。”“但是你跟我解释的时候,我看到了左思安。”“她一个人?”高翔吃惊了,上个月,美国电影《泰坦里克号》引进中国风靡一时,他却因为出差和工作安排不过来,推迟到电影即将下线才腾出时间配孙若迪去看,又迟到误了一场电影,惹得孙若迪发起火来。他完全没想到左思安卷入了观影狂潮之中,并且克服心理障碍独自去看电影,他问:“她怎么会去电影院?”“你更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去电影院,为不在乎我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吧?”孙若迪冷笑一声,“很遗憾,我解答不了你的疑问。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们,还跟过去一样,她只看了一眼,好像马上清楚我们在吵架,掉头就走了。”高翔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不得要领:“好吧,就算她也去看电影,跟我们偶尔碰上,没有打招呼,有什么必要生那么大气?”“你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高翔。她的出现是偶尔那么简单吗?她总是适时出现,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我在你的生活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跳下桌子,“我居然还妄想挽回,真是可笑。”“若迪,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该跟一个孩子吃醋,对吗?”孙若迪双手放到他肩上,定定看着他,“坦白告诉我,高翔,你到底有多关心她?”他看着她,一时无语,她也已经不需要答案,收回了手,心灰意冷地说:“再拖下去没什么意思了,高翔,我们分手吧。”孙若迪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们之间近四年的感情也这样到了尽头。追赶挽回已经失去了意义,高翔满心都是疲倦与无奈。办公室内显得空空荡荡,而他也陷于落空之中。他出了公司,开车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个多小时,重新拐弯来到了左思安家楼下,抬头看去,三楼她家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一眼看到左思安站在窗台上,一下一下擦着客厅的窗子,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色T恤,身后通明的灯火照得她的身形瘦削而孤单。2_等待有是会让人充满希望,有时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漫长煎熬。左思安就处于这种绝望的等待之中。她完全没有睡意。从前天被班主任叫出教室听到消息开始,她母亲的同事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停地安慰她,然而来自陌生人的关切不仅丝 毫不能缓解她的恐惧,她还必须调动精力做出应有的反应,维持一个接受照顾安静等待的姿态。高翔走后,她便开始做清洁。她把床单换下来放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擦洗厨房,从抽油烟机、煤气灶到每一块瓷砖,然后再清理卫生间、卧室、客厅。天色暗了下来,她打开所有房间的灯,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擦着地板,甚至挪开沙发和家具,清理平时忽略的死角。于佳对于家务并不上心,家里多半都是靠她来收拾,但她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细致的大扫除。她近乎机械地、浑然忘我地做着清洁,仿佛要借着消耗尽所有的体力来让时间流逝得更快一点儿。床单洗好晾到阳台上,她再将被套拆下来放进洗衣机,重新铺好主卧和自己的床。家里所有家具接近不尘不染,地板被擦得光可鉴人,她搬来椅子站上窗台开始擦窗子。浮尘一点点被擦掉,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路灯昏暗,行人脚步悠闲,时值暮春,在本地暴热的夏天来临前,天气保持着宁静温和,阳台上晾的床单随风轻轻拂动,整个世界看上去正井井有条地运行着。她和她的家原本都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部分,从哪一刻起,她的命运起了逆转,而她的家庭走到破碎边缘,父亲远离,母亲生死不明——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凝神专注于眼前,将玻璃擦得更通透干净一些。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将左思安拉回现实之中,她一时有些迷惘,迟疑了一下,跳下窗台,跑过去开门。高翔站在门外,低头看着她,她在他的目光之下才意识到自己还捏着一块抹布,光着脚,头发凌乱,衣服汗湿,牛仔裤膝头有两个湿印,样子狼狈而奇怪。高翔伸手夺过她手里的抹布扔到一边,厉声问:“你想一直把自己折腾垮掉吗?”她不安地垂下眼帘:“不是。”他环顾她身后整洁得一尘不染的屋子,更加生气,反手重重关上门,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沙发边坐下,刚要说话,她马上又跳了起来,说:“啊,已经10点了,李主任说今天晚间新闻也许会播放那边的消息。”她扑过去开了电视,过了要闻之后,果然播放了贵州山区山体滑坡的消息。记着披着雨衣手持话筒报道:道路仍然在连夜紧急抢修之中,由于大型挖掘机无法进入,土方量太大,抢险救援工作面临极大困难,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有待进一步统计。画面上只见大面积下滑的山体将盘山公路拦腰截断,一片灰黑色泥土沟壑延伸出去,泥水流淌而下,公路一侧隐约可以看到被掩埋的房屋。新闻播到下一条,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前倾,呆呆地盯着屏幕。高翔关掉电视机,取下她一只捏着的遥控器,握住她的手:“别害怕,也别硬撑着。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她眼神呆滞地看向他:“我妈妈……她会回来的,对吗?”“放心,报道说已经投入更多人力进行抢险搜救。”“可是已经过了快三天了,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明白吗?”她点点头,并没有松一口气,眼睛里仍盛满了恐惧:“她去了七天,说好后天回来。去之前她征求我的意见,说这次出差的时间要长一些,我说你去吧,没关系。”她开始瑟瑟发抖,“我没想到她去的地方那么危险,会碰上山体滑坡。”“这是天灾,谁也不可能想到的。”“她把什么都给我安排好了,留足了生活费,订好了晚餐,晚上打电话回来提醒我上闹钟,上学不要迟到。可我完全没关心她,我只以为是平常的一次出差,都没问她那里天气怎么样。”“嘘——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你需要好好休息。”“我睡不着。”“那我们聊聊天,时间会过得快一些。”她无声地点点头。“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学习有没有问题?”“上次调考没发挥好,成绩排班上第11名。”“已经很厉害了。还在跟晶晶通信吗?”“嗯,她说她爸爸松了口,只要她今年考得上清岗中学,就让她去读。”“那就好。”他发现很难再找到合适的话题,正踌躇间,她突然开了口:“妈妈的同事都让我不用担心,可是我查过妈妈的资料,山体滑坡是一种很厉害的地质灾害,很难预警,一旦发生,人只有很短的逃生时间。”“不要吓唬自己。”“爸爸也告诉过我,十多年前,他和妈妈实习的时候参加了一次地质灾害考察,亲眼看到四川一个小镇被山体滑坡整体推进了长江,一千多间房子都毁了,在那条江段航行的船全部沉没,长江甚至也因此断航了一周……”“小安。”高翔无可奈何地想,她有一对学地质专业出身的父母,接受的科普知识比较多,大概只会让她比一般孩子更为恐惧,“不要想那些极端的事例。”“我做不到。我拼命对自己说,妈妈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可是,我真的害怕极了。我也知道越害怕什么,结果也越……我就是停不下来,我真的怕我最害怕的事会发生……”这段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高翔能够理解:“害怕是正常的,小安。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所以我们更需要保持乐观和期待。”“你不知道,这都是我的错。”“胡说。”他轻声呵斥,“这样想就太离谱了。”“其实我不想要妈妈出差,如果妈妈在家,哪怕不说话,知道她在她房间里工作,我也会感觉……不那么孤单。可这不是妈妈想要的生活, 她一向喜欢她的工作,她的领导、同事都夸奖她专业能力很强。她为了多在家里陪我,才放弃了很多重要项目。”“小安,她是你母亲,她为你做的一切并不能算是牺牲。”“怎么不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为我作出的改变,只会提醒我,我已经成了她的负担。我不想看着她不开心,还勉强对我做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所以我故意表现得不在乎她在不在家,还告诉她,只管去出差。”“这是你对你母亲的体谅,她出差遇上危险也只是意外,你完全没必要因此责备自己。”“我尽量想不给他添负担,可是……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我明明已经成了所有人的负担,我爸爸不想看到我,我妈妈为我放弃了一大半事业上的追求,你每次都因为想安慰我过来……”她的眼泪终于一滴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放声痛哭出来,而是紧紧抿住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高翔将她拉过来,搂住她的肩,让她靠到自己怀里,过了片刻,她将头靠到他的肩上,然而,她的身体依旧是僵硬绷紧的,无法放松下来。“相信我,小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父母肯定是爱你的,只是跟过去的方式也许不一样而已。至于我,不要再特意避开我,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一种负担。今天我会留在这里陪你。”在高翔的严厉督促下,左思安勉强吃了一点儿东西,去卫生间洗澡。过了很久,都不见她出来,考虑到她的身体状态,高翔不免着急,他敲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听不到任何回应,随手推一下门,门一下敞开了。他吃惊地看到,左思安躺在浴缸内,头枕这边远,细长的脖子扭成一个别扭的角度,居然睡着了。卫生间狭小紧凑,浴缸离他不过两米距离,她近乎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视线里。高翔一下僵住,他一直把左思安当成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未曾发育却已经怀孕的14岁的瘦小的女孩子,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体仍然纤细,但皮肤柔润,已经具备玲珑曲线的赤裸少女,他完全没有准备看到这一幕——他几乎马上记起,这竟然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的身体。这时左思安的头向侧边一沉,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坐直,搅得浴缸内的水“哗哗”作响。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高翔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猛然带上门。“赶紧起来,不要在浴缸里睡觉,会着凉的。”左思安在里面细细地答应了一声。高翔走上阳台,那里放着两张藤椅和一个小小的茶几,他掏出香烟焦躁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看着烟雾在面前慢慢散开,融入夜色之中。过了一会儿,左思安也走了过来,她穿着印着卡通小熊的两件式睡衣出来,不声不响地伸手从靠墙的小花架内侧拿出了一个烟灰缸,放到茶几上:“我妈以前总要我爸爸戒烟,不让他在房间里抽烟。他偶尔烟瘾犯了,就坐这里抽。”“刚才……”“没事的,卫生间那个锁坏了好久,一碰就开。家里就我和妈妈,所以就忘了修。我没想到我会睡着。”月光之下,她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澄如水,神情平静,“放心,我不会误解你的。”他的尴尬之情消散:“那就好,去睡吧。”她摇头:“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他拍拍身边的椅子:“再坐一会儿就回房间睡觉。这样一直不睡,你会吃不消的。”她坐下,脱了拖鞋,将脚放到藤椅上,弓着身子抱紧双膝,下巴搁在膝头上,看着远方:“我爸爸说他是读大学时跟寝室同学吹牛时染上的烟瘾,你呢?”他回想了一下:“抽第一支烟的时候,比你现在小一些,正读初二——”递延给他的那个人正是陈子瑜。此时想到这一点,他内心极度不安,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去年去阿里,发现我爸没在抽烟了,我问他,他说在高原抽烟是找死,他自从去了阿里,就只好戒了。”“那倒也是,连老张那个烟鬼都只敢在狮泉河镇抽半根烟。时间过得真快,去阿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她近乎自语地说:“可是有时候时间就像看不见尽头一样慢。我希望天快点亮,抢险搜救也能进展得快一些。”“我会陪你的,不用害怕。”她回头看着他:“你不可能一直陪着我。”这话来得如此冷静,他一时无言以对,可是她并没有任何抱怨撒娇的意味,手伸过来放在他的手腕上:“没事的,现在你在,就很好了。”他低头看她纤细的手指:“你这么懂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你才好。”“不用哄我啊,我已经长大了。”他有一点儿一样的感喟,微微一笑,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内:“对我来讲,你还是一个孩子。对了,那天到底看了《泰坦尼克号》没有?”她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安,收回手,小声说:“同学们都在谈论那部电影,我才想去看看。我看若迪姐姐……好像不大高兴,不想打扰你们,就换了一家电影院,结果那边只有很晚的场次还有位置。我后来买了张碟回家。”“以后不要故意躲开我了,小安。”她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邻近人家陆续熄灯,喧闹的电视机声音也相继停止。左思安终于支撑不住,头伏到膝上打起盹儿来。高翔不想再将她得来不易的一点儿睡意打断,过去抱起她,走进她的卧室,将她放到床上,拉过薄被替她盖上。他只见她枕边仍放着那只穿格子衬衫背带裤的小熊,他将小熊扶正,低头看她,她眉心微蹙,嘴唇抿得紧紧的,毫无一般人沉入梦境之后的放松感觉,这个无意识的表情比她清醒时努力支撑出来的平静更让他心疼。他关上灯出来,躺在客厅沙发上,继续看了一会儿公司文件,很快便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踏实,做着模糊的梦,半夜突然醒来,觉得室内反常的明亮,但又不同于天光大亮的感觉,定定神才发现月光从擦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如水银般流泻在锃亮的地板上。他看看手表,还不到五点钟,黎明之前的这段时间夜色最为深沉,也是心事最容易翻腾的时刻,从情感到工作,千头万绪全部记起,再加上刚才做的那个混沌难言的梦,他一下睡意全无,翻身坐起,重新走上阳台开始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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