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谁在时间的彼岸作者:青衫落拓【文案】 两个陌生人的命运猝不及防地联结在一起。 爱恋始于牵手传递的温暖、孤独绝望中的拥抱,还是漫长旅途的辗转;当一个人悄然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情感不知不觉融入血液,是从此沉淀于心底,累积于记忆深处,还是慢慢消磨于岁月无情的流逝; 我们愿意长大,同时一点点遗忘;还是成长,仍旧坚守。 遥远的彼岸是否存在一个忘川,远离是否能够挣脱所有羁绊,漫长的遗忘是否可以选择,点滴的铭记是否意味着永恒。 时间证明一切。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搜索关键字:主角:高翔,左思安 ┃ 配角: ┃ 其它:☆、012012,汉江 据说很多女性一旦对某件事情产生直觉,便不会再相信事实——朱晓妍对这句话半信半疑。她恰好是一个在很多时候感性强于理性,多少有些迷信直觉的女人。 现在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正在开车的男友高翔表现出的心不在焉应该与十几分钟前在绿门咖啡馆外碰到的女人有关。 她回想刚才的惊鸿一瞥。 她与高翔走出咖啡馆,那女人迎面而来,长发及肩,中等个子,身材苗条,蓝色短袖针织开衫配一条磨白的牛仔裤,没有化妆的面孔上架了副深茶色太阳镜,整个人看上去很普通。唯一引起她兴趣的是那女人肩头背的包,红色的帆布材质配银色拉链,搭了一个小小的银色吊饰,看上去可以装得下小尺寸笔记本电脑,但又完全不同于一般电脑包刻板的式样,十分轻盈而有设计感,她一看便很喜欢,不过毕竟没有唐突到去跟一个陌生人打听牌子的地步。 高翔匆匆跟她说,“等我一下。” 他过去跟那女人只讲了几句话,那女人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飞快地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他,他停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来,并没有看,对那女人微微点一下头,回来带着朱晓妍往停车场走。她问:“是谁啊?” 他打开车门坐进去,随手将纸条塞到遮阳板上,发动车子,简单地回答:“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她没在意,开CD放着音乐,一边继续跟他讲下午她与同事发生的零碎争执。他的话一向并不多,但很少像今天这样直视前方,几乎没有回应。她有些没趣地停下来,而他在她沉默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在想一点事情。” 朱晓妍努力说服自己,为一个甚至没看清长相的女人捕风捉影也未免太可笑了。可是猜疑一旦产生,只会自行放大,很难自行消退。一直到餐厅将车停好,高翔都保持着沉默,她内心无法言说的不确定感觉越来越浓重。 两人随着带位的服务生走进去,她突然止步:“哎,我的手机丢在车上了。” “我去帮你拿过来。” “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去拿,你先点菜吧。” 朱晓妍拿着车钥匙,返回停车场,高翔开的车是一辆十分醒目的黑色吉普指挥官,车身线条硬朗,外形复古到近乎招摇,三排座位,空间高而宽敞。这种高油耗的全尺寸SUV既不符合朱晓妍的审美,也不符合她对高翔性格的判断。几乎从第一眼看到这车,她就觉得别扭了。她想不明白一个做着红酒代理生意,饮酒却十分节制,行为处事低调得近乎韬光养晦的男人为什么独独在买车这件事上表现古怪,花60多万买这么一辆又不环保又高调得超过真实价格的车。 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抬手摸索遮阳板内,取下他塞进去的那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用工整得如同孩童般的字体一笔一划写着:临江饭店,517房,今天晚上请务必抽时间过来。 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直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下车走进餐厅。这里环境优雅,菜式精致,一向客似云来,需要提前预订才有位置。可是他们的晚餐吃得十分沉闷,高翔固然一直都若有所思,她也再提不起兴致寻找话题。 那张纸条尽管被她放回了遮阳板上,可是内容却一字不拉地印在她的脑海里。那个女人与高翔是什么关系?这是一个约会邀请吗?高翔在劈腿?还是那个女人在刻意勾引他?她是不是在捕风捉影小题大做?她的脑子被这些问题占得满满的,吃什么都食不知味了。 她看向高翔。他是一个儒雅清瘦的男人,到了38岁,保持着身材的挺拔和这个年龄男人的最佳仪态,面孔看似平常,可是周身自然流露气宇轩昂的气度,用她闺蜜的评判来讲,“十分具有成熟的魅力”。 他抬眼,注意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她勉强一笑,“没什么。” 从餐馆出来,高翔便提议送她回家。通常他们的约会不是这样结束的,她故作不经意地问:“晚上还有事吗?” “对,还有一点事要去办。” 她的心向下一沉,再没说什么。回家以后,她去洗了澡,换舒适的家居服出来,点上香熏蜡烛,挑了一张小野丽莎的CD放入音响,拿起卡尔维诺写的《看不见的城市》,打算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她一向有些文艺腔,迷恋这些带着仪式感的步骤,认为可以让自己沉静下来。然而今天她所有的准备都白费了,卡尔维诺精巧的文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迷宫,她冲撞其中,心情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她丢下书,犹如困兽般走来走去,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终于还是换衣服重新出门,拦了出租车去临江饭店。 她对自己说:去看一眼,证实自己的所谓直觉很无聊就回来。 临江饭店座落在汉江这座滨江城市的江边,是一幢有近百年历史的灰色建筑,经过多次维护,依旧有些颓态,硬件没法与市内其他新建的五星酒店相比。不过因为地理位置优越,又有着经时间沉淀之后的古典沧桑感,投宿的客人依然不少。 朱晓妍下了出租车,一眼便看到那辆吉普指挥官正停在饭店大门左侧,她的心顿时重重沉到谷底。 男友接到一个女人写了饭店房间号码的纸条,便应约过来,她再乐观大度也没法漠然置之。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是直接上去敲门捉奸?还是等他出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会跟她做什么样的解释? 她看看手表,从他送她回家到现在,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并不算长,如果有什么事,可能正在进行之中,也可能全部发生完毕。她傻呵呵赶过来,就算证明了她的那个直觉,又能怎么样。一想到她必须去要求高翔作出解释,屈辱与愤怒油然而生,还夹杂了一点她不愿意承认的恐惧,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走进了饭店。 电梯无声无息停了五楼,饭店的走廊幽长安静,拐角处摆着落地大花瓶,插着大把的仿真孔雀羽毛和绢花,灯光柔和,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息,一扇扇深色的门紧闭着。朱晓妍站在517房的前面,几乎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这时多少觉得自己这个行为有些荒谬,可是不明不白离开,就意味着回去折磨自己。她咬咬牙,按响了门铃,然后直视着猫眼,仿佛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对峙。 门开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正是白天在停车场看到的那个女人,她换了白色长袖T恤加一条针织运动长裤,是十分家常的舒适打扮,没有化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干净清秀,看上去不过26、7岁的样子,有些惊讶地打量她,“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已经再不可能转身走掉了。但是不用走进来就可以看到,这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客房,一目了然地摆在她面前,灯光明亮,一张大床铺得整整齐齐,窗帘半开,没有任何发生了冶艳私情的痕迹。高翔衣着整齐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脸上闪过一点惊讶,但马上恢复了面无表情。 朱晓妍知道自己搞砸了,进退两难,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我……我是那个,那个高翔的女朋友,我……” 高翔站起身,“还是这么心急。不是让你在楼下等我吗?我马上就会下去的。”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点责备,更显得亲密随意。朱晓妍惊讶地张大嘴,马上意识到他在给自己干的蠢事解围,可是脸还是涨红了,恨不能地面突然出现裂口将她吞进去,或者时光可以短暂倒流,让她不必面对这个场面。 那个女人微微一笑,侧身说:“请进,我叫左思安,跟你的男友高翔……很久以前就认识。不过我一直在国外,差不多有十二年没有回国,这次回来约他见面坐坐,顺便有件事想请他帮忙。耽误了你们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你喝茶还是咖啡?” 这个细致的解释让朱晓妍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高翔站了起来,“不必了。时间不早了,晓妍,我送你回去。” 朱晓妍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一向礼数周到的高翔态度有些生硬,没有跟他们做介绍的意思,而左思安呆了一下,“你要走吗?我刚才说的那件事……” 高翔并没有看她,整个姿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我现在明确答复你,我不同意。” 她神情黯淡,却什么也没说 高翔再看她一眼,“走吧,晓妍。” 两人出了饭店,朱晓妍不自在地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跑过来,我只是……” 她停住,努力组织措辞,可是高翔摇摇头,替她打开车门,“没什么,上车吧。” 一路上他仍旧沉默着,直到再次将她送到她家楼下,才开了口,“早点休息吧。” 她心底羞愧、怀疑、恼怒、委屈……各种情绪搅成一团,反而没了歉意,气冲冲地说:“这算什么?你是要用冷战来惩罚我,还是显示你从头到尾根本不在乎我?” “晓妍,我不怪你,不过我今天真的没有心情再说什么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到底是你的女朋友,还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什么都该装成大方不闻不问的情妇?” 高翔皱眉:“你这是怎么了?侮辱我也就算了,何必侮辱你自己。” 这个轻描淡写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妈妈安排我们认识,你一开始就跟我说了你对婚姻没兴趣,不是适合结婚的对象,我还不愿意分手,根本是在自轻自贱纠缠你,难怪你看不起我。” 她下车,大力摔上车门,急急走进公寓楼内,按下电梯,然而高翔跟了进来,一手挽住她,一手按楼层键,“晓妍,别闹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有安抚的力量。她毕竟已经28岁,就算他比她大10岁,她也没办法放下脸面不管不顾撒娇吵闹了,他搂住她,她只象征性地挣了一下,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头靠到了他肩上。 高翔将朱晓妍送到门口,朱晓妍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他清楚她目光中的挽留意味,但还是摇摇头,“改天吧,你早点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02一 高翔开车回到自己位于市区中心一个闹中取静地段的家里,宽大的复式公寓一楼住的是他母亲陈子惠,她已经睡了。上二楼后,他看到儿子高飞卧室里依旧透出灯光。他敲敲房门,没任何回应,推门一看,如他所料,高飞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正在聚精会神玩游戏。 他又好气又好笑,过去摘下他的耳机,“小朋友,这都几点了,作业做完没有?” 高飞还不到16岁,在本市重点中学一中读初三,显然并不怕被父亲抓到玩游戏,嬉皮笑脸地说:“还不到11点钟,你今天不是有约会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不关你的事。作业——” “作业早做完了。” 高翔瞪他一眼,伸手替他退出游戏关机:“睡觉。” 高飞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别走别走,我们来谈谈心。” 高翔清楚知道这么大孩子主动找父亲谈心绝对不可能是真有心事要倾诉,“谈什么?” “你打算跟朱阿姨结婚吗?” “这又是你奶奶让你问的吧。” “我也有好奇心啊。” “你喜不喜欢朱阿姨?” 他歪头想想:“你也只是上个月才带我跟她一起吃了一顿饭好不好,谈不上喜不喜欢。她还行,看上去很和气很周到的,奶奶也喜欢她。如果一定要给我领个后妈回来,当然还是要一个善良而且长得顺眼的比较好嘛。” 高翔没办法在惫懒的儿子面前摆出严厉父亲姿态,而且他珍惜父子之间长久培养出来的无拘无束气氛,顺手拖张椅子过来坐下:“你也希望我结婚?” “本来我觉得我们家不缺啥了,你不结婚过得好像也挺自在。不过奶奶真的很盼着你结婚,而且,最近我看杂志上说,独身不利于男人的那个……”高飞狡黠地笑,“身心健康。你还是结一个得了。” 高翔一怔,哭笑不得:“你看的什么杂志,胡说八道。” “不光杂志这么说。教我们班物理的陈老师,跟你差不多大,一直没结婚,脾气可古怪呢。我们班女生都说他大概年轻的时候失恋过,受过打击。”高飞越说越好笑,“她们就差为他编一整本浪漫小说出来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读初三了,多少应该抓紧学习吧。上次你们班主任把我叫过去……” “不就是带手机去学校不小心被她抓到了吗?太小题大做了。” “按她的说法,这最后两个学期你要不努力,想考上本校高中可有点儿困难。” “我想过了,我不打算上一中的高中。这身校服我早就穿得要吐了。” 高翔看看高飞搭在椅背上的校服,松垮垮的灰色拉蓝条运动上衣配藏蓝色长裤,跟所有的中学校服一样,确实称不上好看。他忍不住笑:“理由不充分,驳回。” “除了校服,还有那些又琐碎又无聊的校规,把我们当犯人一样从头管到脚,连头发、指甲的长度都要定期检查,真让人受不了。喂,你干吗又这么盯着我看,我的头发很合标准好不好?” “不管读哪个学校,都会有校规管着你们,有些学校的要求更严格。” 高飞一拍大腿:“你这口气跟我们班主任如出一辙。对了,她上周还去你的母校清岗中学参观过,回来告诫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那里的学生每天早上六点半到学校,晚自习要上到九点半,回宿舍后继续学习,没人在十二点前睡觉,更从来没有周末这一说。啧啧,这也实在太变态了。你在那里念了六年书,居然没被逼疯?” “在那里读书我倒是没被逼疯,听你这么胡扯我可有点儿要疯了。再考虑一下出国读高中怎么样?” 高飞顿时迟疑:“去哪儿?” “英国,或者加拿大,你自己选。” “英国天气太阴沉,加拿大据说很单调,我还是觉得汉江好啊。”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那好吧,希望你中考有个像样的成绩。” “你忍心把我发配那么远吗?我可不害怕独立生活,只是因为舍不得你和奶奶才不愿意去国外的。” 高飞笑得痞痞,可是话里流露的感情却是真实的,高翔满怀心事再次被触动,一时无心再跟儿子闲扯下去,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事以后再说吧。上床睡觉,不许再玩游戏了。” 高翔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运动服,上跑步机跑了60分钟,这比他通常的健身时间长了一刻钟,下来以后,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喘着粗气,意识到他确实已经过了将剧烈运动当成调剂心情手段的年龄,只能等心率慢慢恢复正常,再去洗澡。然而躺到床上,他依旧毫无睡意。 他妥协地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九月底的风带着一点淡薄的秋意拂面而来,凉爽宜人。可是他并没有到达时时怀旧的阶段,前尘旧事当然从未遗忘,一旦真要回忆,一时却不知道哪哪一个部分开始才好。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置物架上放的一排照片上。 高飞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拍百日照,第一张睁开眼睛正视镜头的照片是周岁时由爷爷奶奶带去照相馆拍的,他刚刚被摄影师弄醒,很不高兴,可是他天生有一双微带弯弯弧度的眼睛,黑而晶亮,就算表情再严肃,也似乎带了一丝笑意,配上小孩子特有的圆鼓鼓面颊和花瓣一般的嘴唇,十分可爱。 靠高翔最近的一张照片是两个多月前放暑假时拍的,高飞已经比他矮不了多少,淘气地趴在他的背上,下巴搁在他左边肩头,同时抬右手在他脑袋后上方比出一个V字手势,笑得咧开嘴,露出右边一粒虎牙,开朗中又带着点小小的顽皮,与其他十来岁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定定看着高飞的那个笑容。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都跟他生活在一起,从周岁以后,细心的奶奶保留着高飞的全部成长纪录,有一系列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到上幼儿园、小学、中学的照片留存下来。然而,一个弱小得让人担心、下巴总挂着口水、只会用尖锐号哭表达情绪的婴儿在他视线之下不知不觉长成了英俊少年,这个时光变出的魔术还是让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惆怅。 第二天清早,高翔再一次开车来到临江饭店。他走到517房,却发现房门敞开,服务员正在里面更换床单。 “请问住在这里的客人是不是出去了?” “客人已经退房走了。” 高翔匆匆下楼到前台问工作人员:“请问517房的左思安是什么时候退房的?” 那女孩子翻一下纪录,“这位客人差不多半个小时前退房结帐走了。” “她有没有提到要去哪里?” 前台工作人员摇头:“没有。” 他没料到她说走就走,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一时竟有些不如如何是好。这时旁边一个年轻的行李员插言说道:“先生,我帮那位小姐放行李时,她听了我的口音,问我是不是清岗人,说她正好要去一趟清岗,跟我打听长途汽车该在哪里坐。” 高翔连忙说:“谢谢你。” 他匆忙出来发动车子,向清岗市驶去。 清岗是距省城汉江市差不多150公里的一个县级市。驾车行驶在平坦笔直的公路上,他有说不出来的焦灼感。 高翔无数次往返于清岗和省城汉江市之间,但上一次带着如此焦虑的心情行驶在这条路上,还是整整十六年前。长久沉淀的往事浮上心事,他的心绪更加难以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高翔的外貌没太大矛盾吧另外有人问高翔是不是在《你的青梅,她的竹马》里向王灿求婚过。。。回答是:没有,不信的同学回去翻看那章细看,应该更可以看出王灿的聪明,哈哈本文跟其他文基本没什么内容上的联系。。。☆、03第二章 1996年 清岗 1996年,高翔只有22岁。大学毕业之后,他留在省城负责打理家里的销售公司。十月初的一天,突然接到母亲陈子惠打来的电话,说他舅舅陈子瑜出事了,却不肯细讲到底是什么事,只要求他马上回家。他打不通陈子瑜的手机,只得放下手中工作,开车往清岗赶去,一路琢磨着他那个爱惹麻烦的舅舅又惹出了什么事。他从小就开始见识陈子瑜层出不穷地闯祸,母亲这次如此语焉不详,让他多少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高翔的外公陈立国在清岗土生土长,做农产品进出口贸易起家,随后兼并了一家濒临倒闭的酒厂,生产一种叫“清岗大曲”的白酒,质优价廉,在省内及周边地区销售不错,是最早经商致富的那批人之一。高翔的父亲高明开始是他的员工,被他的独生女儿陈子惠一眼看中,他和妻子仔细审查之后,发现高明除了家境贫困这个缺憾之外,确实称得上品貌端正,工作努力,性格沉稳,倒也赞成女儿的选择,经过一番撮合,高明与陈子惠结婚,成为陈家的上门女婿,当然继续为身份变为岳父的老板工作。 谁也没想到,陈子惠怀孕那一年,她44岁的母亲也意外高龄怀孕了,陈子瑜比高翔晚差不多六个月出生。陈立国还沉浸在年近半百得子、再度做父亲的喜悦之中,妻子却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不幸死于产后并发症。陈子惠接受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迅速由一个受宠任性的女儿转变成负责任的长姐,给刚满半岁的儿子断奶,交给丈夫和保姆照顾,担当给弟弟哺乳,抚养他长大的责任。 高翔自懂事起就一直知道,母亲对小舅舅的关爱远超过对他这个亲生儿子。不过他并不妒忌。一方面,他在母亲不间断的耳提面命之下,确实把陈子瑜当弟弟一样照顾;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就算接受再多关爱,这个小舅舅都没法弥补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缺憾。 陈立国没有再婚,陈子瑜从一出生便取代才半岁的高翔成为陈家所有人关注的中心。只是他尽管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却成长得跟所有人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不爱读书,不服老师管教,三天两头逃学,仗着家境优越、零用钱充裕,招揽了一帮差不多年龄的半大孩子充当他的马仔,前呼后拥,摆出老大的派头招摇而过,更不时寻衅打架惹事,成为清岗县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子弟,从小到大闯出的祸可说是数不胜数。 陈立国的企业越做越大,却拿儿子全无办法,他年事渐高,又查出患有冠心病,受不得如此不间断的刺激,渐渐断绝了望子成龙的念头,对陈子瑜的要求从不要闯祸变成了不要闯出大祸就好。 高翔与陈子瑜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随后高翔考入清岗初中,陈子瑜交一大笔赞助费用才得以进去;两年以后,陈子瑜因一连串严重违规被开除,转到另一所中学,勉强毕业,分数只够读一所普通高中,而高翔毫无悬念地考上了清岗高中;三年过去,高翔以不错的成绩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陈子瑜则不出意料地名落孙山了。 陈子瑜根本满不在乎,拒绝父亲和姐姐让他复读的提议,在家闲待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一次酒后聚众打架,混乱中险些闹出人命,自己也受了伤。陈立国、陈子惠惊吓之余,不敢再放纵他如脱缰野马般胡混,待他伤好之后就逼着他报名参军,指望部队能够改造他的行为,让他懂事成长起来。 他被分配到遥远的东北服役,第一年虽然抱怨连天,小麻烦不断,倒也确实规矩了不少。可是不待家人完全放下心来,他便因为一次严重违反纪律被部队开除,遣返回到清岗市。陈立国恨得咬牙切齿,然而面对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子,不可能像他小时候那样拿起棍子打他一顿算是惩戒,更加不敢再送他去外地,只得在公司里给他安排一个工作,让他跟着姐夫高明做事。 高明对他的行为实在看不过眼,略一抱怨,就会招来妻子的不满,很多时候反而不得不在岳父面前替他打掩护。他十分清楚,他不可能管得住这个任性不羁、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小舅子,索性就再也不去多事。陈子瑜于是得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继续过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日子。 高翔的父母与外公住在清岗县城内一个带宽大独立院落的三层楼房内。他一进门,发现一楼客厅内除了母亲和父亲外,还有两位女性客人并排坐着,年轻的女孩子穿着T恤加紧身牛仔裤,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长得十分漂亮,长发烫得波翻浪卷,左边嘴角上方有一粒俏皮的黑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迅速斜斜瞄向他,然后马上低头。 高翔一下认出,大概三个月前,陈子瑜开车去省城玩,找他出来一起吃饭,便带着这个叫小琴的女孩子,不过她当时妆化得更浓艳一些,打扮也时髦花哨得多。事后他曾不解地问陈子瑜怎么会找看上去刚刚成年的女朋友,陈子瑜则大笑,说算不上女友,只是带出来玩玩而已,那个轻佻的口气让高翔皱眉却无可奈何,庆幸自己的女友孙若迪有事没来,不然肯定会大加批评。 此时在家里看到小琴,高翔猜想这个状况当然与陈子瑜有关,只见小琴身边坐的是衣着十分简朴的中年妇女,他母亲正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她手里,她捏住信封一角,一脸的惊恐与茫然。而父亲面色铁青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他打个招呼,先回自己房间,等他再下楼时,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问出了什么事,陈子惠仍然吞吞吐吐,他不免有些急了。 “子瑜现在人在哪里?” 他父亲高明开了口:“他已经被刑事拘留了。” “他又干了什么事?打架吗?伤了人没有?” 陈子惠难得地沉默着,高明看一眼她,只得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打架,是□。” 高翔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是摇头:“这怎么可能?不会是刚才来的那女孩子吧。他们早就认识的,带她去省城玩,我也见过。” “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孩子,而且怀孕了。” “那也不能证明是他犯了罪,”他几乎本能地为陈子瑜辩护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陈子惠马上接口:“对对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高明横了妻子一眼,转头看着儿子,声音放低,几乎有些难以启齿:“高翔,那女孩子才满14岁,是清岗中学的学生,出事的时候还在读初二。” 高翔顿时完全被惊呆了,几乎想重复说“这怎么可能”,可是看看父亲的表情,知道母亲之所以会急招他回来,只意味着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大概确实发生了。他一想到14岁这个年龄,顿时有想作呕的感觉,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你别跟他们一样忙着下结论,我觉得肯定是他们弄错了。”陈子惠显然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犯下这样可怕的罪行。 “你还在说这种话?”一向言语不多、性情深沉内向的高明面有怒色,破天荒地对妻子发了火,“警察是怎么说的,你又不是没听见。” “那只是那个女孩子的一面之辞。她那么小,吓得一直哭哭啼啼,说的话能当证据吗?缠着子瑜的姑娘一向多如牛毛,他用得着干这种事……” “你真是糊涂啊,子惠。你知不知道缠着你弟弟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女孩子又是什么人?她是省城过来挂职锻炼的副县长左学军的女儿,去年才跟着她爸爸来清岗中学读书,成绩优秀,今年五月才刚满14岁,甚至根本不认识你弟弟,怎么可能纠缠他?警察也给你看了她讲的案发经过了,她当时站在护校的后门等人,被你弟弟拉上车……这不是□是什么?” “那她当时怎么不立刻报案,过了好几个月才说,还说得颠三倒四的。”陈子惠犹自振振有辞,“现在的女孩子都早熟,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明为之气结,转向高翔:“刚才来的那对母女你看到了吧,那个小姑娘两年前跟子瑜发生关系的时候,也只15岁。昨天你妈妈去见陈子瑜,他要你妈妈拿钱封住她的口,你妈妈还就真把人家叫到家里来给钱了。” 高翔倒吸一口冷气:“妈妈,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陈子惠一脸的不以为然,“我去找她,她正跟她妈妈在菜场摆摊卖菜,难道我应该在菜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钱塞给她不成?当然只能叫她们来家里。那个女孩子现在已经快满18岁了,自己也说是跟子瑜在谈恋爱,我只是给她家一点补偿,让她不必张扬,一窝蜂跑去报案添堵,又没叫她撒谎。别听你爸爸的,他一向对子瑜有偏见。” “偏见?你不妨说说,我对他的哪一点看法是偏见?你和你爸爸要早听我的话,对他严加管教,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陈子惠拍案而起:“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这种态度是想气死爸爸不成?” “他生气也只可能是因为你那个宝贝弟弟干的那些好事。” 高翔连忙拦住眼看着要大发作的陈子惠:“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气话了。外公知道这件事吗?” 高明冷笑一声:“警察昨天上午开着警车上门抓人,大半个清岗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可能瞒住他。他气得当场晕倒,被我们送到医院,医生说他现在不适合路上颠簸,先观察一下,等明天情况稳定再转到省城医院去。你妈妈非拉着我出来,叫我去找公安局的关系。我一说不行,她就跟我吵个没完没了。” “子瑜可是我唯一的亲弟弟。你明明跟胡书记的关系很好,我们陈家对你不薄,叫你做这么点事,你不是推三推四,就是干脆一口回绝。我能不生气吗?” 高明恼怒地瞪着妻子:“你太抬举我了。不用你时时提醒我,我知道我有今天全靠‘你们陈家’。不过你动脑子想想,你弟弟犯的是什么事,侵犯的是什么人。我就算跟胡书记有交情又怎么样?别忘了左县长是胡书记同事,是省里下来挂职锻炼镀金的干部,你弟弟居然去侵犯人家唯一的女儿。不要说我,哪怕爸爸顶着省政协委员的头衔亲自出面,谁又能在这种事上卖人情。” 高翔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连忙说:“子瑜才被关进去,我们先把情况弄清楚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做。妈,你别着急,赶紧把外公的东西收拾好,我陪你去医院。” 等陈子惠去收拾衣物,房间里只剩父子两人,高翔问父亲:“爸爸,真的确定是子瑜做的吗?妈妈说得也有道理,毕竟过了好几个月的事,不能只凭一个小女孩的一面之辞抓人啊。” 高明叹气:“那女孩子前几天在学校昏倒,被送到县医院才检查出怀孕了。一个14岁的女孩子,加上父亲是副县长的身份,你想想会弄得多震动。她完全吓傻了,她爸爸赶去反复盘问,她才讲出了这件事。别的细节不说,陈子瑜当时开的车是你外公新买的奔驰,整个清岗县就这么一辆,上的又是那么打眼的8888车牌。她的一个同学也作证说,他赶过去的时候正好亲眼目击陈子瑜把她从车上抱下来丢在路边,然后开车走了。实在是……太恶劣了。” 高翔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立国在第二天被送到省城做进一步诊断治疗,陈子惠坚持留在清岗打听弟弟的消息,高翔和父亲陪着陈立国到了省城,高明在医院陪护,高翔按母亲的安排去找律师。 几天以后,高翔和省城做刑辩颇有名气的张律师一起回到清岗,跟陈子惠一起去公安局,见到了被关在看守所的陈子瑜,听着案情介绍,他的心完全沉到了谷底。陈子瑜最初态度极其嚣张狂妄,什么都不肯承认,经过几天审讯,气焰渐灭,开始语无伦次,吞吞吐吐说只是一个误会,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约好在护校后面见面,看到左思安站在路边,错把她当那个女孩子了。 这当然完全不是一个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警方表示,将在进一步审讯收集证据之后提请批捕,案件会移送检察院进行进一步审查,并提起公诉。 高翔不能置信地看着陈子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学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他去省城读大学之前,他们曾经极其亲密,交换了成长中差不多所有的秘密,却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个小舅舅除了放浪不羁之外,还有如此黑暗的另一面。陈子瑜并不看他,佝偻着身体,头垂得低低的,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会见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一言不发,手里提着的警棍挥向陈子瑜,陈子瑜惨叫一声,顿时头破血流,歪倒在地上,那人继续打着,陈子瑜举着戴着手铐的双手护住头,在地上哀号着翻滚躲避。 在陈子惠的惊叫声中,高翔回过神来,冲过去想拦住那人,然而那人眼睛血红,力气大得惊人,根本阻拦不住,一把甩开他,继续挥棍打向陈子瑜。张律师叫了好几个警察进来,才将那人死死抱住拉了出去。 纠缠之中,高翔的肩头也挨了重重一棍,他顾不得疼痛,扶起血流不止的陈子瑜,陈子惠惊魂不定地叫道:“他是谁?他凭什么跑到公安局来打人?你们赶快把他抓起来。” 警察不安地说:“他是左副县长,我们本来以为他是来了解案情进展的,谁知道……” 原来那人是受害女孩的父亲。面对他的愤怒,高翔无话可说,拦住要跳起来的母亲,“妈,别吵了,子瑜的伤需要治疗。” ☆、04二 陈立国在省城心脏病医院接受治疗,高翔也返回省城上班,顺便照顾外祖父。他从父亲那里知道陈子惠为陈子瑜办理了保外就医,不免惊讶:“他只是外伤,医生当时说没有大碍,符合保外就医的条件吗?” 高明显然不满妻子的做法:“你妈这次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给陈子瑜弄了个脑震荡后遗症和脑部不明血肿待查的证明不说,还到处告左学军的状,说他身为国家公务员,借着职务之便动用私刑,还说公安局纵容默许他行凶。政府那边怕影响不好,不得不做出让步,答应让陈子瑜保外就医。” 高翔有些无语,只得说:“至少这段时间让子瑜千万在家老实待着。” 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星期以后,高翔就接到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陈子瑜突然失踪了。 “万一他来省城找你,你一定要……” 电话被高明夺了过去,厉声说:“别听你妈的话,警察正在抓他,说不定马上会发通缉令。他要是来找你,你千万不能包庇他,不然你也会受牵连的。” 电话那头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任由高翔怎么叫他们打住,也没有一点作用。他只得挂断电话,让自己清静一点。 他的女友孙若迪不安地看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根本没法启齿对正在读大四的单纯女友说家里出了一个在逃的□犯,只能含糊地说:“公司还有一点麻烦没解决,我得回办公室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高翔无法平静下来,他的手机每响一次,都会带着点心惊肉跳的感觉急忙接听,但是陈子瑜根本没有打他的电话。 第二天下班后,他去医院看外公,意外地看到有一名警察站在病房里,正向陈立国询问他是否知道他儿子的去向,陈立国脸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呼吸凌乱。他顿时急了,一边叫护士赶快去找医生过来,一边对警察说,“我外公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他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省城医院治疗,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有什么事你们问我好了。” 那名警察也看出陈立国情况不对,打量一下他:“陈子瑜有没有来找你?” 他摇头,“没有。” “如果他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高翔竟一下怔住,他当然不能接受陈子瑜做的事,可是也完全没办法表态说他会大义灭亲配合警方将陈子瑜绳之以法。 一片难捱的沉默之中,躺在病床上的陈立国强打精神开了口:“放心吧,我代表我们全家人下个保证,我们都会遵守法律的。” 警察点头:“有您这句话就好,您是省政协委员,我们领导也是充分相信您的觉悟的。” 送走警察,医生进来替陈立国量血压测心跳,嘱咐他必须保持平静,也出去了。陈立国坐起身来:“小翔,你回清岗一趟。” “您这几天可能就要排期动手术了,我怎么能走开。” 他摇摇头,“你回去,拖也要把你妈妈拖到省城来,就说我要她来陪我动手术。子瑜没地方可去的时候肯定会找她,我必须亲自看着她。别的人都好说,我只怕她太溺爱她弟弟,又太冲动,会做傻事,你爸爸肯定是拦不住她的。” “可是……难道我们真的要把子瑜……” “小翔,你妈妈瞒着我保子瑜出来,已经担了莫大的责任。万一子瑜再找她帮忙,她肯定不会拒绝,查出来就是包庇罪,也得一起去坐牢。我不能让她再犯糊涂。至于子瑜……”一滴眼泪从他混浊的眼里流了出来,他抬手背擦掉,声音十分坚决,“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爸爸和别的亲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能让一个混帐孩子毁了我们全家,就当没生他好了。” 高翔连夜开车赶回清岗,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然而父母都没有睡,他转达外公的话,陈子惠果然摇头:“我现在不能去省城。” “你趁早死了帮你弟弟的心,”高明怒气冲冲地说,“警察早就盯着你了。” “我也被抓进去,不正好称了你的心吗?” “你把话讲清楚,我有什么可称心的?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你给他办什么保外就医,你还信誓旦旦说他肯定不会逃。” “他不是逃,只是那个左学军居然会闯进公安局打他,接下来肯定还会不择手段整他,他越想越害怕,犯了糊涂。” “你还真会为他找理由。他干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犯糊涂开脱的话,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你讲这话什么意思?你还敢说你没有幸灾乐祸?姓高的,我告诉你,子瑜不管出了什么事,也还是我弟弟,是我爸爸的儿子,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继承人。” 高翔又吃惊又烦恼。他母亲在家境优越的陈家当了二十多年受宠爱的独生女儿,脾气急躁,性格颇为骄傲强势,父亲却十分内向深沉,两人称不上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结婚这么多年,一有碰撞,都是父亲马上让步,两人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不过在陈子瑜这件事发生之后,母亲固然担忧弟弟心切,讲起话来比往常更不留余地,父亲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长期隐忍的不满,他们完全到了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地步。他一筹莫展地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父母,意识到外公毕竟更了解他的女儿一些。 “别吵了,妈妈,你要是不去省城,谁去给外公的手术签字。心脏搭桥可不是小手术。” 陈子惠迟疑一下,转头对高明说:“你去。” 这个命令的口吻彻底激怒了高明,他冷冷地说:“你爸爸明确讲了要你去,这段时间‘你们陈家’公司事情没人管,已经弄得一团糟。我是不会去的。” 他转身走了,重重带上了门。陈子惠头一次看到丈夫拂袖而去,有些意外,看向高翔,高翔摊手:“妈,我可以去照顾外公,也可以签字。但你要想清楚外公为什么坚持要你去省城。”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想放弃这个儿子了,他怎么能这么绝情?” “外公不是绝情,他……” “你不明白,他早就放弃过一次子瑜,子瑜出生的时候难产,医生出来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马上说保大人。” 高翔一怔:“妈妈,您得讲道理,外公这个决定难道不对?他要保的也是您的母亲,您能眼看着他为了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就弃妻子于不顾?” “你别跟你爸爸一样曲解我的意思,我当然希望我母亲健康活着,可是她高龄怀孕,身体又不好,明知道危险还是决定生下来,她跟你外公和我都明确说过,她想要一个儿子,就算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孩子活下来。男人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我没有照顾好子瑜,我怎么对得起她……” 陈子惠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高翔揽住母亲,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自责,可是他完全清楚母亲给予陈子瑜的关心与疼爱远远超过给他,眼看母亲如此伤心难过,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妈妈,外公和我爸也并不是要放弃子瑜,只是他犯的又不是死罪,回来投案接受审判,免得罪上加罪,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们替他请最好的律师,尽量争取轻判。” “可是子瑜那么自由自在习惯的人,关起来不是要他的命吗?” 高翔皱眉:“妈妈,别说这种糊涂话好不好。人总得为做的事负责,他还年轻,有什么必要亡命天涯,从此躲躲藏藏过日子。” 陈子惠慢慢止住哭泣,擦擦泪水:“我知道,小翔,你回省城去好好照顾外公。让他不要担心。” “你叫我怎么能放心走,又怎么让外公不担心?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帮着他逃跑。” 陈子惠在儿子的目光紧盯下,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如果子瑜跟我联系,我会带他去投案的。” ☆、05二 陈子瑜驾车在本省与邻省交界的山区坠崖身亡。 这个消息是高明通过电话告诉高翔的。他正守候在心脏病医院的手术室外,顿时惊呆了,手机险些脱手摔到地上。这一周时间安静得反常,他一直因为心底不祥的预感而隐隐焦躁不安,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等来这个消息。 “……当时他开着那辆奔驰。警察在后面追,他开得太快,加上下雨路滑,他冲出了盘山公路,车毁人亡。” 这个结局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翔,等你外公手术出来,先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我怕他会受不了。” 高翔哑着嗓子答应,努力稳住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啊,爸,子瑜前几天偷偷溜走的时候并没有开车,怎么可能突然开着奔驰出车祸。” 高明长叹一声:“这又是你妈妈做的好事。陈子瑜打电话找了她,她瞒着我开那辆车去送钱给他,又把车给他开走,被警察发现了,现在她被带公安局问话,我这会儿正等在外面。” 那个只小他半岁,与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曾经精力弥散、不羁张扬得不可一世的陈子瑜死了。 高翔呆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自从听到陈子瑜干下的那件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犯罪行为之后,他一直拒绝多想。此时他痛苦地发现,他所做的是下意识淡化漠视已经发生的事情。然而,“事情”这个词轻描淡写得让他顿时有有罪恶感:一场想象不到的罪恶、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都能称之为一件事情,不带任何感□彩,没有轻重缓急之别。 事情一件件发生,变故接踵而至,所有的情绪高度混杂之后,似乎暂时抽干了人的感知能力。他内心空荡荡的,突然再体会不出伤心、紧张、焦虑…… 医生出来宣布手术顺利,高翔才摆脱了恍惚状态,想起母亲还面临着麻烦,顿时坐不住了,病人术后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时间并不确定,他打电话叫来孙若迪,交代她帮忙守着,有异常情况就马上给他打电话,然后匆匆开车赶回了清岗。 高翔直接到清岗县公安局,高明正坐在一楼接待室抽烟,身边放了一个一次性杯子充当烟灰缸,里面已经积了大半杯烟头。他刚叫一声“爸爸”,高明便微微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高翔顺他目光看接待室另一头,那里坐着一个女人,从后侧方看过去,她有着轮廓清秀的面孔,头发略微烫过,身材苗条,腰背笔直,显得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并不像一个14岁孩子的母亲。她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正在出神。 高明将烟按灭,起身带着高翔走出来:“那个女人是左学军的妻子于佳,是一个博士,在省城水利科学院工作。” “子瑜都已经死了,他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非要盯着追究妈妈的责任不成?这未免欺人太甚。” 高明摇摇头:“你妈昨天瞒着我送钱给子瑜,又把车子交给他让他开走,被警察跟踪了,左学军当时也在追捕子瑜的警车上面。” 高翔大是意外:“他又不是警察,怎么可以这么干?” “这中间肯定有违规,所以他现在也在公安局接受调查。” 高明猛然打住,他们只见左学军和妻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高翔还是头一次正面看到他,他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长相斯文,毫无那天闯入拘留室暴打陈子瑜的凶悍之气。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上有几天没刮的胡茬,神情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目光从高家父子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表情,径直向公安局院子外面走去,于佳叫他的名字,他既没有答理,更没有停步,于佳只得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又过了十来分钟,陈子惠也被放了出来,警察告诉高明父子,她还得随传随到,继续接受调查。陈子惠木然地站着,对于他们的对话毫无反应。直到回家以后,她依旧面无表情,径直走进卧室,把门重重关上了。 高明叹气,“算了,给她一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吧。我们得商量一下,怎么处理陈子瑜的后事,怎么跟老爷子交代这件事。” ☆、06二 清岗是一个素来平静无波的县城,清岗酒业是本地最大民企,陈立国向来被视为当地首富,是理所当然的名人,他儿子陈子瑜的犯案被捕、保外就医、逃跑和意外死亡毫不意外地成了本地持续的热门话题,众口相传之下,演绎出无数离奇版本,省城媒体的法制节目和专栏也纷纷赶来做了报道,不可能瞒得过陈立国。他才进行完一场手术,又不得不面对这场变故,双重打击之下,他看上去骤然衰老了。 陈子瑜的丧事处理得十分简单,没有通知任何亲友,只有高明、陈子惠和高翔到场,陈子惠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持要看弟弟最后一眼,然而看到坠崖之后支离破碎再勉强拼凑完整的尸体,她顿时崩溃了,扑倒在地上号啕痛哭,高翔抱住母亲,同时感觉到心底压抑的痛漫延开来。 不管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曾做过什么事,依旧与他一起长大,是他至亲的亲人,他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冷静。 火化之后,陈子瑜被葬在了他亡母的旁边。从墓地回来,高翔去外公的卧室,只见外公对着窗外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外公才好,只能提醒他注意休息服药。 “小翔,你回省城去吧。” 他摇头:“我过两天再走,公司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急。” “还是早些回去,多陪陪你的女朋友。她不知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多事情,成天看不到人,很担心你。” 高翔牵一下嘴角,没有做声。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知书达礼,照顾人很细心。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外公居然有闲心说这个,让高翔有些惊讶,“她还小,我们没想到那一步。” 门被一下推开,高明拉着陈子惠走进来,气极败坏地对岳父叫道,“爸爸,你这回一定得拦住她,不能再由得她胡来了。” 高翔烦恼地说:“爸,妈,你们一定得拣这个时候在外公面前吵架吗?” “你妈妈已经去县委县政府大闹了一场。你听听她还要干什么再说。” 陈子惠大力甩脱他的手,两眼血红,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去过县政府了,明天我打算继续去市政府告左学军身为国家公务员,滥用职权,逼死我弟弟,他的行径相当于谋杀。市政府如果不处理,我就去省政府上访,一直告下去。总之我一定要告倒他。” 高翔艰难地开口,“妈,你在公安局做过笔录,我们已经把情况反映上去,也收到了解释,左学军当时是坐在警车上,但开车的并不是他。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事件经过,研究对左学军的处理意见。子瑜在逃,警察肯定会追捕他,发生车祸只是意外……” “胡说,如果不是他亲自上车,不停催着警察加速,不给子瑜任何活路,子瑜根本不会出事。他们研究所谓处理意见,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知道你们都早早放弃了子瑜,他这样死了,陈家不必再出乖露丑,你们大概都求之不得……” 高明愤怒地打断了她:“陈子惠,你疯了吗?你拿我当外人,这样说我也就罢了。你父亲承受着老来失子的痛苦,你儿子一向拿子瑜当弟弟一样爱护,跟你一样伤心。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悲伤来得最真实最伟大,别人都得受你指责。” “那你们就不要拦着我为子瑜讨回公道。”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公道?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对公道的看法也许跟你完全不一样,左学军穷追子瑜不放,何尝又不是在给他女儿讨公道。如果你不帮子瑜逃跑,他也不会……” 不等他说完, 陈子惠已经怒火中烧,扑向了他,高翔及时站起来,拦在他们两人中间,喝道:“都别说了。你们这样吵,让外公怎么想。” 室内安静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立国开了口,“子惠,我对不起你和子瑜的妈妈。” 一言既出,他已经老泪纵横,陈子惠僵立着,怒气消散,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可是高明说得对,陈家还要在清岗立足做生意,酒业公司到了发展的最关键时期,你不能这样弄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生意生意,你们眼里都只有生意。难道子瑜就这么白白死了?” “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子惠,我命里本来就不该有儿子,当初如果不要他,你母亲也不会早走。” 陈子惠气极败坏,可是又觉得伤心:“您这叫什么话?我好好一个弟弟,怎么叫本来不该有的?” “这也许是天意,走的走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 尽管陈子惠没再反驳,但高翔知道母亲很多时候一意孤行到了偏执的地步,他第二天要返回省城,决定在走之前跟她好好谈谈,可是发现她已经一声不响出门,也不接手机。 他和父亲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的时候,陈子惠回来了,她不理会高明的追问,对高翔说:“小翔,你今天别急着回去,妈妈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去左学军家见他的老婆于佳。” 高明与高翔都大吃一惊,高明急得直搓手:“叫你不要去找左学军麻烦,你索性上门去骚扰人家妻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学军的女儿查出怀孕时已经有五个月了,可是当时她有严重的炎症感染,不能进行引产手术,治疗一直拖到现在,算了算有六个月了,县城医院怕有风险,建议她去省里动手术。六个月你们知道是什么概念,已经是一条成形的小性命,就算早产也是有存活的可能的。再说月份大了引产,对那个女孩也有危险。真要这样的话,不如生下来。” 高明父子脸上浮现出同一个表情,嘴微微张开,怔怔看着她。好一会儿高明才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管。我刚才去找于佳,跟她谈判,要求她让女儿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交给我们,我以后就再不去找左学军的麻烦。不然,我就一级一级上访,一定要告倒他,让他休想再在官场上混下去。” 高明喃喃地说:“你疯了,你肯定是疯了。” 高翔看着母亲眼睛里精光闪烁,表情狂热,心底与父亲有同感,勉强开口,“她女儿才14岁,怎么能生下孩子。她不可能跟你做这种交易。” “我不相信她会眼看着我把她老公整得身败名裂。” 这个森然威胁让高明、高翔父子都有点不寒而栗,高明勉强开口,“她不会理你的。” 陈子惠不理会丈夫的插言,直接对高翔说:“她不肯跟我谈,你爸爸肯定不愿意出面做这件事。小翔,我要你去跟她好好谈谈,把利害关系跟她讲清楚,最重要的是让她知道如果不答应我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拦住要发作的高明,恼怒地说:“妈妈,我不会帮你做这件事。” “你要不帮我,我就自己去,你们谁也休想拦着我,也别指望我善罢甘休,到时候闹得不能收场也别怪我。”她咬着牙补充道,“那是子瑜的骨肉,也是我们陈家的后代,不管花什么代价,我都要带回陈家。” ☆、07第三章 2012年,刘湾 从长途车一进入清岗市区,左思安就迷惘了。 眼前的清岗全然没有旧时县城痕迹,已经是一个颇为像样的城市,满目都是高高低低的楼房,道路规整宽阔,车辆川流不息,各种广告牌随处可见,作为清岗唯一的上市公司,“清岗大曲”的广告在省城都十分醒目,在这里更是几乎无处不在,占据了所有醒目地段。 在长途车站下车后,她不得不问路,然后坐上出租车才找到清岗中学。 左思安第一次来此地时,只有13岁,刚刚上初中二年级。 当时清岗的行政建制还没有由县升为县级市,与她出生长大的省城相比,县城显得小而破旧,一条四车道的马路是主干道,有数的几路公交车横贯县城,既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产,历史上也没出什么名人。外地人如果对它留有印象,无非就是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有一所以教学质量过硬、升学率高得惊人和管理严格著称的清岗中学,在省内教育界差不多是一个神话,当然更是本地人的骄傲。 她父亲左学军原本在省农业厅任职,因为表现出色,被委派到这里担任副县长,接受为期两年的挂职锻炼,通常来讲,这意味着下一步的升迁。她母亲于佳在省城水利科学研究院从事大型水利项目的地质勘测研究工作,经常要出差。于佳主张送女儿住校,但左学军一向疼爱女儿,不肯同意,两人商量之后,决定由左学军将女儿从省城转学到清岗中学初二的重点班继续上学。 那个时候的清岗中学尽管早就名声在外,但只有两座灰扑扑的六层楼教学楼、一座三层楼的简易宿舍和一个土质操场,看上去毫不起眼,而她眼前的学校面积扩大到过去的几倍之多,教学楼呈品字型展开,堂皇气派,操场中间的足球场绿茵平整,没有一根杂草,四周环绕着塑胶跑道。再过去一点是两个标准的篮球场,刚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从教学楼里出来,有好动的男生已经迫不及待过来开始打篮球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一惊,猛然回头,高翔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冷冷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以前操场比这个要小得多,也没有塑胶跑道。我记得过去男生都爱踢足球,”她并不探究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答非所问,语气十分轻松,“现在他们好象更喜欢篮球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理会这个打岔,再次问她。 “随便看看。”她转头继续看向校园内,“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时候扩建的,新教学楼真漂亮,那边那座楼好象也是新修的。” 他也从这所中学毕业,为学校扩建捐过款,还曾经回来参加过学校的周年庆,当然比她了解这里的变化:“那边是图书馆,要不要进去观光一下?” 她并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摇摇头:“不用,我看完了,正准备走。” 她转身便走。高翔一把拖住她的胳膊:“你打算去哪里?” “汽车站。我想去刘湾看看。” 他显然想不到她会提到刘湾,怔了一下,松开她,顺手拿过她手里的那只轻便旅行袋,“上车,我送你过去。” 他并不看她,径直走到车边,打开后座门,将旅行袋扔了进去,然后坐到司机座上。她有些茫然,可还是走过来,拉开副驾座车门坐了上来。 向东出了清岗城区后,地形从平原向丘陵地带过渡得十分明显,公路两旁不再是大片的农田,海拔不高的山脉连绵起伏。车子在平坦的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在看见路标显示前方右拐就是刘湾,左思安才喃喃地说:“通到村子里的路都修得这么好了,我记得……” 她打住,并没有说下去。然而两人都清楚记得过去那条天晴时灰尘滚滚,下雨时泥泞而坑坑洼洼的土路,与眼前这条虽然仍旧狭窄,但却十分平整的水泥路有天壤之别。 十来分钟后,就进入了刘湾。高翔将车停在村前的水塘边,两人下车,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刘湾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自然村落,两百多户人家,一部分仍保留着明清时代的旧式建筑,灰墙黑瓦,经历风雨冲刷和反复修补之后,显得颓败沧桑;另一部分则是新盖起的楼房,方方正正的平顶上架着卫星天线和太阳能热水器,镶着绿色玻璃塑钢窗,外墙用俗艳的几色瓷砖拼接出图案。两种建筑交织在一起,显得突兀而不协调,让人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高翔清楚看到左思安脸上的的错愕表情,依旧冷冷地说:“这个村子里的旧居只是年代久远,算不上文物,对手头宽裕的村民来讲,与其费力修缮,当然不如扒掉重建划算。至少还有一些房子保持着原样,可以满足你的观光愿望。” 她一怔,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我出现得很贸然,向你提的要求也不合理,你拒绝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你完全可以不必送我过来,或者,你先走也行,我自己坐车回去很方便。” 她开了后车门,拎起旅行包,向村子里走去。高翔被结结实实地噎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想,既然已经从临江饭店赶到清岗,再送她到这里来,他的嘲讽来得违背他一向处世的风度,也完全没有必要。他站在池塘边,看着一群鸭子悠然游过,让情绪完全平静下来,也向那边走去。 ☆、08三 午后时分的村子里十分安静,一只黄狗趴在墙角晒太阳,看着有人从眼前走过,叫也懒得叫一声,几只母鸡领着一群被染上红红绿绿的鲜艳颜色以区别主人所有权的小鸡闲荡着,啄食着草丛里的虫子。 左思安走到村子东头一个老房子前站住,对着院门呆呆出神。 高翔从后面走来,“里面没人吗?” “那棵桂树怎么不见了?” 院门敞开着,她手指的方向是院内一个长着杂草的浅坑,光秃秃的院子看上去有些怪异。高翔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一个略有些驼背的老头走两步歇一歇,慢吞吞走过来,停住了脚步:“你也记得这里有棵大桂树啊。” “嗯,那棵树呢?” “那棵树五年前让刘家长房的大儿子刘冠文硬生生挖出来卖了,树是他家太爷爷那一辈人种的,比我年纪还大,一向开得最早,谢得最迟。天气好的时候能开上三轮,半个村子都闻得到香气。”老头看上去有气无力,讲话声夹杂着喘息,语气是批判的,神情却几乎带着几分得意洋洋,“唉,养什么也不能养个败家子啊,就差揭瓦卖房羞辱先人了。” 左思安怔怔站着,依旧盯着那个浅坑,仿佛想从坑里找到那棵大桂树的去向。老头眯着昏花的老眼好奇地打量他们:“你们不会是来找刘家二房的那个小儿子刘冠超吧?他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 左思安总算把注意力拉了回来,惊诧地问:“刘冠超?他怎么可能干坏事?” “你还不知道啊。”老头更加眉飞色舞了,“刘冠超干的事比他那个堂兄更丢人现眼,说起来,刘湾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他一个坐牢的……” 这时屋里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太太,厉声喝斥:“刘老七,你又在说什么闲话?” 老头并不难为情,呵呵一笑,“这些事又不是我编出来的。” 那老太太瞪他一眼,不再理他,转过头来,目光从左思安身上划过,先认出的却是高翔,“小高,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上次你资助动手术的那孩子恢复得很不错,她父母一再嘱咐我要对你说声谢谢。” “没什么,梅姨,还有类似病例的话你记得通知我。” “放心,我一定会去麻烦你。对了,你总说没时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是你女朋友吗?” 高翔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说话,左思安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梅姨”,梅姨疑惑地打量她。 “梅姨,我是小安。” 梅姨惊愕地猛然张开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似乎要抓住什么,脚却牢牢钉在原处,完全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左思安上前抱住她,她才缓过神来,“你这孩子……长高了好多,一走这么多年,先去了美国,还跟晶晶通信,后来突然寄一个明信片过来,就再没有音讯了。晶晶说那个明信片是从……”她皱着眉头苦思一下,“上了年纪记性差了很多,她说是从以前苏联旁边的一个国家,叫什么来着……” 高翔接口说道:“芬兰。” 左思安惊讶地看看高翔,高翔面无表情。 “对,从芬兰寄过来的。你怎么走得那么远?你一直在芬兰吗?那边是不是很冷?” “不,当时我只是在圣诞节时去芬兰……游玩,后来我还是一直生活在美国。” “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 没等她回答,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驼背老头恍然大悟地开了口:“原来你是以前那个城里过来的学生妹,总坐在院子里桂花树边晒太阳的。我说你怎么会打听那棵桂树哪里去了呢。” 提到桂树,正处于兴奋之中的梅姨一下哑然,嫌恶地瞪着那老头,“刘老七,你回去吃你的饭。再在这里胡说八道,以后休想我给你看病。” 梅姨是这一带唯一的乡村医生,打理着一个基本设备和药物还算齐全的卫生室,村民的小病小痛都由她处理,她在本地极有威望,刘老七再怎么皮厚刻薄,也不敢得罪她,只得陪笑道:“不过闲聊几句,你着的什么急。对了,我这几天胸还是闷得很,能不能再帮我量下血压。” “我早跟你说了,光吃降压药没用,你这病得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才行……” 梅姨话还没说完,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孩子远远跑来,一边喊着:“梅家婶子,快救救我孙儿。” 那老太太已经跌跌撞撞,高翔马上赶上去伸手接过孩子,只见他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嘴大大张开,鼻翼急速扇动,发出干涩的喘息声,嘴唇泛白,面部已经肿胀。 他把孩子抱进屋内,梅姨马上进行检查,她从说话的口音、衣着直到外形看上去都与寻常农村老年妇女没什么两样,只是动手处理病人时,娴熟自信的姿态顿时让她显得不同起来。 她一边查看小孩子,一边询问老太太情况,老太太惊吓过度,再加上一跑奔跑过来,说话颠三倒四:“这可怎么办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出门的时候,他在吃他妈妈寄回来的饼干,我只去菜地摘点白菜,回来他就这个样子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儿子媳妇交代……” 梅姨皱紧了眉头:“喉头水肿很厉害,不行,得马上送他上镇卫生院。小高,你去发动车子。” 高翔答应一声,正要出去,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左思安突然开了口:“梅姨,到镇医院需要多长时间。” “开车的话,20分钟。” “这孩子的样子应该是食物过敏引发的喉粘膜弥漫性水肿,舌头已经肿胀,挺不了那么长时间,需要马上进行环甲膜穿刺,不然会窒息的。” “我也知道,但是我不会……” “我来,我是医生。请准备消毒药棉,1%丁卡因溶液1ml,再给我一只7号注射针。高翔请帮我按住孩子。” 两人都是一怔,但左思安从神情到说话的声音都有着无可置疑的权威性,他们随即按她的要求行动起来,高翔站到另一侧牢牢按住孩子,只见左思安解开那孩子的衣服,让他的头后仰,接过梅姨递来的碘酒药棉进行消毒,左手食指和拇指迅速找准部位并固定,右手执着注射针垂直刺进去,然后回抽,那孩子猛然大声咳嗽出来。她固定住注射器,注入1%丁卡因溶液1ml,然后抽出,用干棉球按住注射处,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那孩子的呼吸明显开始恢复。 “好了,现在送他去医院。” 高翔抱起孩子疾步出来,这时已经有一大帮村民拥过来围观,到了池塘边,左思安接过孩子,跟梅姨和孩子的奶奶一起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