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扮的时候,卡玛娜曾不断叫着说:“妈妈,前面就他们两人坐着;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不管时间多晚,”克西曼卡瑞回答说。“我也一定要给你打扮好才出去。” 给卡玛娜完全收拾停当以后,克西曼卡瑞说,“来,同我一道儿出去,亲爱的,你必须大方一些。那个受过大学教育的美人儿见到了你,是只会感到羞愧的。你在他们那些人面前决用不着低头,”说着她就把卡玛娜拖到她安顿客人的那个房间里去;纳里纳克夏这时已经回来,正陪着他们闲谈着。 卡玛娜一看见他就转身预备逃跑,但克西曼卡瑞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亲爱的,”她说,“这里全都不是外人。” 女孩子的天生的美,和她穿着这一身借来的盛装而显露出的出色的光彩都使克西曼卡瑞感到十分骄傲,她更希望所有其他的人全都会为之一惊。因感到汉娜丽妮似乎全不以她的纳里纳克夏为意,她心中的母性的感情已被激发起来,因此她现在唯愿纳里纳克夏会感到自己的未婚妻在相形之下远不如人。 卡玛娜的仪容的确使在场的人大为惊异。汉娜丽妮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遇到卡玛娜的时候,卡玛娜没有穿漂亮的衣服;她那时总露着一副不敢见人的寒伧相,躲在屋子的角落里,而且每在汉娜丽妮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容以前,她就又已经退出去了。现在她在目眩口呆地愣了一阵之后,就拉着还想逃避的卡玛娜的手,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 克西曼卡瑞感到自己是完全胜利了;任何人看到这个在她家寄养的姑娘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这种美是很少人能从上天得到的一种特殊的礼物。她对卡玛娜说,“把汉娜领到你的房间里去,你们在一块儿谈一会儿去吧,亲爱的。安排早饭的事等我去弄。” 卡玛娜因弄不清汉娜丽妮对她的印象究竟怎样,最初心里颇有些不安。不要很久,汉娜丽妮就将以纳里纳克夏的新娘子的身份到这里来了,那时她就是这家子的女主人,因此卡玛娜是不能不关心她对她的看法的。她自己当然从来也不肯想到她就是这屋子里的主人。她已决心不容自己怀有丝毫嫉妒之心,更不预备要求任何权利了。 她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四肢都已在发抖了。 “关于你的一切我从妈妈那里都听说到了,”汉娜丽妮温和地说。“你一定得拿我当姊妹看待,亲爱的。你自己有亲姊妹吗?” “我自己没有姊妹,只有一个堂姐——我叔父的女儿,”听到汉娜丽妮的声调很和蔼,卡玛娜鼓起勇气来回答说。 “我也没有姊妹,亲爱的,”另外那个女孩子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就死去了。好多次我都想,‘我虽没有妈妈,要是有一个可以和我共心事的姊妹那也要好得多了啊!’每逢我感到非常快乐或非常悲伤的时候,我都免不了会有那种痴想。从我极小的时候起,自己的事总一直是闷在心里,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我简直不能对任何人讲述自己的心事了。大家都以为我非常看不起人,但我希望你千万别那么想,亲爱的。麻烦的只是我真没有办法对人讲出我心里的话。” 卡玛娜的保留态度现在是完全被打破了。“难道你真是完全和我一样吗,大姐?”她问道。“我原是一个无知无识的人。” 汉娜丽妮微笑了。“你慢慢和我熟悉以后,就会发现我也是非常愚蠢无知的。除了从书本上学来的一点东西之外,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如果我将来到这边来了,我希望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想到我一个人要来承担这一家的事务,我简直感到害怕极了。” “一切都让我来做,”卡玛娜说,天真得像小孩子一样。 “从我还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做着这种工作。这一类的事我是不害怕的。让我们像两姊妹一样一同来料理家务。你尽力使他幸福,我尽我的力量照顾你们两人。” “告诉我,亲爱的,”汉娜丽妮说,“你当然从没有仔细看过你丈夫的脸,但你完全不记得他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吗?” 对这个问题卡玛娜没有直接回答。“我那时并没有想到我应该记住他的面容,大姐。从我到我叔叔家住下以后,我的堂姐赛娜就和我变成了极要好的朋友。我亲眼看到她那样爱她的丈夫,这才慢慢打开了我的眼界。你也可以说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的丈夫,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却是以我的全部心意在崇拜着他。上天可也并没有让我的这种热情完全落空,因为现在,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体态颜容了。他从没有真把我当作妻子看待,但我却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丈夫。” 卡玛娜的这一段矢志忠贞的谈话在汉娜丽妮的心中引起了共鸣。“我完全了解你这话的意思,”她在略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通过那样的方式获得一件东西才正是真正的获得。非如此得来的东西全都是空幻的、不能持久的。” 很难说卡玛娜是否完全了解了汉娜丽妮这句话的意思。她呆呆地对汉娜丽妮望了一眼之后说,“你既然这样说,大姐,那就当然一定真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让自己为这件事悲伤过;我心里一直都快乐极了。我已经得到的东西就足够作为我的报酬了。” 汉娜丽妮握住了卡玛娜的手。“我的老师曾对我说,一个人到了忘怀得失的时候,他实际是已真有所得。真是不假,亲爱的,如果我能从不顾一切的自我牺牲中得到和你一样丰富的收获,那我就会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听到这话,卡玛娜不禁呆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姐?你的一切事全都称心如意;你自己决不会有什么不满意的事吧?” “得到我所应该得到的东西,”汉娜丽妮说,“我就感到十分满意了。超过了那个限度只会使人感到厌倦、感到悲伤。你听到我讲这些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但我感到的确是由于上天的启示我才这样说的。你知道,亲爱的,我今天来的时候心头原非常沉重,但自见你以后,立刻就轻松了,我并且觉得自己的精力忽然增强了许多。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讲上这么一大堆话的原因。从前我一直是极不善于讲话的。你是用什么办法引得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呢,亲爱的?” 第五十九章 汉娜丽妮从克西曼卡瑞那边回来的时候,在起坐间里的桌上看到了别人写给她的一封极厚的信。一看封套上的笔迹,她知道这是哈梅西写来的;她的心立刻急剧地跳动起来。她拿着那封信走回自己的卧房里去,关上门,拆开那封信来阅读。 哈梅西毫无保留地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全都告诉了她。在信的结尾处他写道:“上天用来连结你和我的生命的锁链已被不幸的环境给拆开了。你现在已经属意另外一个人。我并不因为这个责怪你,但你却也不应该责怪我。虽然卡玛娜和我从来也没有一天在一起过过夫妻生活,但我必须向你承认,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对她的情爱也一天一天在加增。我目前的情感状况究竟怎样,我自己也实在说不清。如果你没有把我抛弃掉,我的心当然还可在你的爱情中寻找到一个可以逃避烦恼的风波的港口。而且是因为怀着这么一个希望,在万分悲痛中,我才匆匆地跑到你这里来了。但当我看到你对我已毫无情意,毫不隐讳地尽量躲开我,当我听说你已经同意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的时候,过去的疑虑和悲伤立刻又全聚集到我的心头来了。 “我觉得我现在还不能对卡玛娜完全忘怀。但不管我能对她忘怀与否,在这个世界上,除我之外,也决不会再有任何人为这件事悲伤苦恼。而且说回来,我又为什么要悲伤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曾经占据过我的心的两个姑娘,能够终生怀念着她们,那对我就将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福分。 “早上和你匆匆一面,使我不能不有感于心,回到住处后我禁不住为自己的不幸深自悲悯;但这种事将来是决不会再发生的。现在我是极安详地,而且真可以说是极高兴地在向你告别;让我满心愉快地离开你吧。谢谢你们两个人,谢谢上天熊十力(1884—1968)现代哲学家。原名升恒,字子真。,在这分离的时刻我并没有痛苦不堪的感觉。我愿你们幸福,愿你们康乐。不要怨恨我,因为我并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你,应该招你怨恨的事。” 安那达先生正坐着看书的时候,汉娜丽妮忽然走了进来。 “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汉娜?”他问道。 “没有,爹,我很好;我收到了哈梅西先生的一封信。请你拿去看看,看完了再还给我;”她把信交给他之后就走了出去。 安那达先生戴上眼镜把那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然后他叫一个仆人把信送还给汉娜丽妮,自己却仍坐在那里深思。他的最后的结论是:“论说这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但和纳里纳克夏成亲的确要比哈梅西好得多。哈梅西要不再搅和进来其实也很好。” 没过一会儿,一个佣人领着纳里纳克夏进来了。安那达先生看到他多少有点奇怪,他们才刚刚在一起畅谈了很久,分手还不到几个钟点,他摸不清他究竟是干什么来了。他最后想到纳里纳克夏一定是真对汉娜丽妮发生了爱情,心里不禁暗暗高兴。 他正计划着要让两个年轻人呆在一起,然后自己借故走出去的时候,纳里纳克夏却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他的来意。 “安那达先生,我妈妈已提起了让我和您的女儿结婚的事。但在这件事再进一步发展之前,我必须得向您说明一点您应该知道的情况。” “很好,既然是那样,你当然应该对我讲一讲。” “您不知道我是已经结过婚的!” “不,那我知道的,可是——” 纳里纳克夏:“真没想到您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不管怎样,您一定假定我的第一个妻子已经死了;但这个假定可是完全不能作准的。事实上我自己就相信她还活着。” “上天保佑,但愿真是这样。汉娜!汉娜!” “什么事,爹?”汉娜丽妮说着,走了进来。 安那达先生:“哈梅西写给你的那一封信里有一些情况——” 汉娜丽妮立刻把那封信递给纳里纳克夏了。“他应该知道这里面的全部情况,”她说完立刻就又走出去了。 纳里纳克夏读完了那封信。惊愕使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已没法表示任何意见。 “这真是超出人的想象之外的一件极悲惨的事,”安那达先生接着说。“你读到这封信一定觉得非常难过;但在我们这方面,要是不让你看到这封信,那可实在太不对了。” 纳里纳克夏在默默地坐了几分钟之后,就站起来和安那达先生告别。他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看到汉娜丽妮站在离他不远的靠北的廓子上。一看到她,他心里真不禁一惊。他实在奇怪,她这时一定已是心乱如麻了。但她为什么还能那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也那样宁静安详哩。她的烦乱的心情竟一丝一毫也没有在她的面部表情中透露出来。他没有勇气走过去,问她需不需要他的什么帮助,他知道这时要想得到她的回答是非常困难的。“我能不能给她一点什么安慰呢?”他在自己的烦乱的心中自问自答地说,“不可能,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心灵之间的壁垒是永远也没有办法打破的。 心灵真是孤单得可怕的一件东西啊!” 纳里纳克夏想到她也许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于是决定绕着道儿,从她那边走出去上马车;但当他走到那边廓子的前面去的时候,她已经进屋里去了。“要让心灵和心灵相见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想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他终于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上马车去。 纳里纳克夏走了不久,卓健德拉就来了。 “你一个人,卓健!”他父亲说。 “你还希望见到谁呢?”卓健德拉问道。 “我说的是哈梅西,”安那达先生说。 卓健德拉:“对一个正人君子来说,像你早晨接待他的那种态度受上一次也就够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说不定他就已经在贝拿勒斯这里跳进恒河去,取得了他的永恒的安宁。我后来再没有见到过他,他倒曾给我留下一个便条,不过上面就写了‘我走了,你的朋友哈梅西’几个字。这一套把戏我可真不能了解。我也必须得走了;目前的工作对我很合适。做一个中学校长,一切工作都简单明白、直截了当;永远也不会遇上这种无头无尾的公案!” “但汉娜怎么办?我们一定得决定——”安那达先生说。 卓健德拉:“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再闹下去也仍不过是我一而再地作出决定,你们两人却一而再去推翻。对于那一套玩艺儿我实在已没有兴趣。求你们别再把我搅在里面了。我不能理解的东西我全都厌恶。汉娜竟会忽然变得如此令人不解,她这份儿出奇的能耐真已弄得我智穷力竭了。我明天一早就上火车走了;路上我还必须在邦基波尔停一阵。”说完,他就匆忙地走了出去。 安那达先生除了坐在那里摸摸头、默然沉思之外,什么主意也没有了;他又一次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他没法打破的谜。 第六十章 又过了两天之后,赛娜佳和她的父亲到纳里纳克夏的家里来拜望。赛娜佳和卡玛娜躲在厢房里低声絮语,克西曼卡瑞就陪着卡克拉巴蒂闲谈着。 卡克拉巴蒂:“我的假期已经满了。明天我一定得回到加希波尔去。如果哈瑞达西在这时招您讨厌,或者如果您——” 克西曼卡瑞:“你又是这一套!我的亲爱的先生,你是在想耍什么把戏呢?你想用这个计谋把你的侄女弄回去吗?” 卡克拉巴蒂:“不,我决不是那种人;已经送给人的礼物我是决不肯收回去的。但如果她在这里对您极不方便的话——” 克西曼卡瑞:“你对我说话可太不老实了。谁要有像哈瑞达西这样一个年轻的管家婆,那对他真是再方便不过的事;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是完全明白的,所以——” 卡克拉巴蒂:“得,得,我们别再谈这个了。您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我不过是特意使个小招儿好听您对哈瑞达西夸奖几句罢了。我现在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纳里纳克夏先生也许会觉得她讨厌。她的性情非常骄傲,我们那丫头从来就是那样;如果纳里纳克夏略露出一点讨厌她的意思,她心里就会非常难过的。” 克西曼卡瑞:“真是没有的话!纳里纳会感到厌恶!他天生不是那种人。” 卡克拉巴蒂:“您说得很对!但您知道我的确非常喜爱哈瑞达西,所以关于她的事我不免总有许多顾虑。光是说纳里纳不会讨厌她,他根本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听起来当然也很好,但在我看来那可是极其不够的。除非我知道她住在你家能和你们完全像一家人一样,我就总会对她有些放心不下。她究竟不是一件家具呀;她是一个人。如果她在这里,他对她既无所谓厌恶也无所谓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止于此,那我——” 克西曼卡瑞:“这件事你用不着再担心了,我的亲爱的先生。以纳里纳的性格论,他决不难拿她当一家人看待。许多事不是从外表可以看得见的,但我肯定纳里纳早在思索着应把她放在什么样一个地位,早已在研究着如何使她得到幸福,得到快乐了。很可能他已经为她做了许多事情,而我们还不知道哩。” 卡克拉巴蒂:“听您这样讲真使我高兴极了。但在我走之前我还想和纳里纳克夏先生细谈一谈。世界上愿意对一个女人的幸福真正负起责任来的男人是不很多的。如果上天真使纳里纳克夏先生具有那种高贵男子的品德,那我就要对他说,千万不要为了一种毫无道理的谦虚始终和她保持距离;他应该承认她是,并且毫不勉强地把她看成是他家的一个成员。” 卡克拉巴蒂对克西曼卡瑞的儿子的信任使得母亲的骄傲的心充满了喜悦。 “我是怕你不乐意,”她说,“所以每当纳里纳克夏在家的时候我总让哈瑞达西躲到后面去,实际上我对我儿子知道得很清楚,我是完全能够信任她的。” 卡克拉巴蒂:“这么说,我倒可以把我心里的话毫不隐讳地对您说明白了。我听说纳里纳克夏先生不久就要结婚了,并听说新娘子已经成年,而且受过我们一般人没有受过的教育。 所以我想也许哈瑞达西——” 克西曼卡瑞:“我懂了,当然是的。如果真是那样,你的确有理由感到不放心。但那头亲事是不可能成的。” 卡克拉巴蒂:“婚约已经解除了吗?” 克西曼卡瑞:“根本就没有订婚,所以也说不上解除。纳里纳压根儿没那个意思;是我一直在催他赶快结婚,但我现在已决定不再逼迫他了。别人不愿意,硬强迫他去做,那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很可能我来不及看到他结婚就该死去了。我们没法预先知道上天的安排。” 卡克拉西蒂:“您可别那么说。我们这些朋友就对您一点用处也没有吗?作一次媒人可以吃一席酒还可以得到一份礼物,那对我可是一个很大的引诱!” 克西曼卡瑞:“愿你的好心得到好报!你看,纳里纳的年岁已经不小了,同时一想到他所以没有及早办完这件大事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心里就觉得非常难受。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还没把情况了解清楚就匆忙地去替他向人求婚。现在对那头亲事我已经不得不放弃希望了。所以你们倒是可以想一想能不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但千万可不要再浪费时间,因为我能活的日子眼看已经不多了。” 卡克拉巴蒂:“我可不能让您讲这种话。您不久就一定能看到您的儿子娶下一位媳妇。我知道什么样的儿媳妇能合您的意思——不能太年轻,但她一定要对您非常关心,非常孝顺;不合这些条件的,咱们决不要。行,对这件事您不用再烦心了。只求上天成全,这件事我保准没有问题。现在,如果您同意的话,我要去和哈瑞达西谈几句话,教导她在这里的时候应如何处世待人,我去叫赛娜来陪着您;自从上次和您见面以后,她一直都常常念着您的。” “最好你们三个人在一起谈谈吧,”克西曼卡瑞说,“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办。” 卡克拉巴蒂大笑了。“世界上有像您这样的人,那对于像我这样的人真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他说。“那‘事情’是什么,我们一会儿就会知道的。我真希望您现在是去准备糖果,招待那个幸运的,替纳里纳克夏先生找到一个新娘子的婆罗门!” 卡克拉巴蒂走到赛娜佳和卡玛娜那边去的时候,只看到卡玛娜的眼中充满了眼泪。他一句话没说,望了卡玛娜一眼就在他女儿的身边坐了下来。 赛娜佳先开口了,“爹,我刚才正跟卡玛娜说,现在已经是把真情实话告诉纳里纳克夏先生的时候了,但你的这个愚蠢的哈瑞达西却死命和我争论。” “不成,大姐,”卡玛娜争辩说,“我求你千万别再提这件事。那可是决不行的。” “你真是傻透了!”赛娜佳说。“你的意思是预备坐在这里一句话不说,甘让纳里纳克夏先生去和汉娜丽妮结婚吗?自从你们结婚的那天以后,你已经受过了多少苦难,连命都差点儿送掉了,而你现在却还甘心要再去受一次折磨。” “过去的那些事说什么我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大姐,”卡玛娜说。“除了那种羞辱之外我什么都能忍受。目前的情形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很快乐,但如果你把那些事一张扬出去,我在这间屋子里可就没法抬起头来了;那简直会叫我立刻羞死。” 这话赛娜佳也不知该如何去反驳,但无论如何,坐在这里让纳里纳克夏去和汉娜丽妮结婚,她可觉得实在是一件叫人不能忍受的事。 “你们说的那一件婚事准能成吗?”卡克拉巴蒂问道。 赛娜佳:“当然会成啦,爹!纳里纳克夏先生的母亲已经去给新娘祝福过了。” 卡克拉巴蒂:“啊,天可怜见,那祝福是不会有效的了。卡玛娜,亲爱的,你完全不用担心。行得其正自能得到善果。” 卡玛娜不十分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圆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大叔。 “那婚约已经解除了,”他解释说。“不仅因为纳里纳克夏对这件事始终并未同意,他妈妈现在也已经醒悟过来了。” 赛娜佳一听到这话真是惊喜万分。“我们的这场灾难总算躲过来了,爹!”她大叫着说。“昨天夜晚,因为听到说他们订婚的事,我一夜都没有合眼。但无论怎样,这个家论权利是属于卡玛娜的,现在还能让她像一个外人似地住在这里吗?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一把乱头发理清呢?” 卡克拉巴蒂:“不要着忙,赛娜。到时候事情自会有个头绪的。” 卡玛娜:“可是目前的情况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我不希望有任何改变。我现在就非常快乐,你们如果要想使我更快乐一些,结果就只会弄得我更苦恼。亲爱的大叔,我的事求您千万别对任何人讲。就让我整天埋着头呆在这里,你们完全忘掉我吧。我现在就已经幸福不过了,”说着,她止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 卡克拉巴蒂看着她,心里难过极了。“这是怎么说,亲爱的?不要哭!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当然我们决不会反而弄得你不能安身的。命运之神有她的一套办法,她向来都不慌不忙;我们决不能那么傻硬插进手去把事情反而弄糟!我这么大年岁了,当然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自己是不能多事的。” 正在这个时候,乌梅希进屋子里来了,他和平常一样满脸含着笑。 “嗨,怎么样,乌梅希?”大叔问道。 “哈梅西先生在楼下,要见大夫先生,”乌梅希说。 卡玛娜的脸立刻一下完全变白了。大叔一下跳起来,大声叫着说,“你不用担心,亲爱的。我自有办法。”他走下楼去,一见面就拉住哈梅西的一只手。 “和我出去走走,哈梅西先生,”他说。“我要和你谈几句话。” “您从什么地方来的,大叔?”哈梅西惊奇地问道。 “我是为你的事到这里来的,”大叔说,“见到你我真高兴。快来,时间很有限;我们必须先谈清楚一件事情,”这时他已经把哈梅西拉着向大路上走去。“你到纳里纳克夏的家里干什么来了,哈梅西先生?”他们刚走出去不远,他就这样问道。 “我特别来见见纳里纳克夏先生,”哈梅西回答说。“我已经决定把关于卡玛娜的一切情况全都向他说个明白。我一直认为她现在恐怕还活着。” “嗯,可是假定她真是还活着,而且纳里纳克夏已经见到了她,你想由你去把那些情况告诉他合适吗?他还有一个老母亲,如果她知道了这里面的真情,那对卡玛娜就可能会非常不利。” “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对他们的社会地位有什么影响,”哈梅西说,“但我一定要让纳里纳克夏知道卡玛娜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过错。如果她真已经死了,我对他这样保证也将使他对她的英灵永远怀着几分崇敬之心。” “我真不了解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的思想,”大叔说。“如果卡玛娜真死了,我就不明白你要拿她的英灵去麻烦他干吗;不论怎么说,他只不过和她作过一夜夫妻。你看见那边那所房子吗?我就住在那里。如果你明天早晨能来,我可以把一切情况全告诉你。在我们谈话以前,我求你千万不要去和纳里纳先生见面。” 哈梅西同意了,大叔回来后就对卡玛娜说,“我要你明天早晨到我们那边去,亲爱的。我现在认为你必须自己亲自去对哈梅西把目前的情况解释清楚。” 卡玛娜低下头去,没有作任何回答。 “我相信我们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大叔接着说。“这些时髦的年轻人对老一套的做人的道理是完全不相信的。千万不要畏缩,亲爱的。你决不能睁眼望着让别人夺去你的权利;这是你自己的责任,别人无法替代。我们无论想什么办法也不可能希望发生同样大的作用。” 但卡玛娜仍然低着头,不发一语。 “我们差不多已经替你把道路上的障碍清扫干净,”他接着又说,“现在只让你去扫除所剩无几的一些残余,你实在不应该再犹豫了。” 正在这时,卡玛娜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来一看,纳里纳克夏已站在门口,他们两人的眼光相遇了;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转过脸去匆匆走开。他对卡玛娜注视的时间仍然很短,但这虽只不过片刻的凝望却似乎第一次已使他真有所见,决非像过去,因自觉无权细看卡玛娜的脸,偷偷一瞥了事。 接着他看到赛娜佳也在屋子里,于是就转身准备走开,但大叔却立刻叫住了他。“不要走,纳里纳克夏先生;我们认为你和我们都不是外人。这是我的女儿赛娜,她的小女儿病的时候曾请你去看过的。” 赛娜佳向纳里纳克夏鞠了一个躬。 “小姑娘现在已好了吧?”他一边还礼一边问道。 “她现在已经完全好了,”赛娜佳说。 “你从来不让我有机会和你畅谈一阵,”卡克拉巴蒂接着说。“现在你既然来了,就在这儿陪我们坐一会儿吧。” 大叔请他坐下后,抬起头一看,发现卡玛娜已经溜出去了。纳里纳克夏的眼神在她心中所引起的惊喜的感情已使她万分兴奋,她必须躲出去让自己能慢慢冷静下来。 这时克西曼卡瑞却进来了。“我得麻烦你劳步到后面去坐一会儿,”她对卡克拉巴蒂说。 “从您到后面去办您的事情去以后,我的嘴早就流着涎在等待着这点儿‘麻烦’了,”大叔回答说。 他在饱餐了一顿之后,又跑回到起坐间去。“你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对纳里纳克夏和他的母亲说。“我马上就回来。” 他于是又走出去,在没有几分钟之后,就把卡玛娜领了进来,赛娜佳跟在他们后面。 “纳里纳克夏先生,”卡克拉巴蒂开口说,“你决不能拿我们的哈瑞达西当外人看待。我现在已准备把这可怜的孩子留在你们家了,我必须要你和你的母亲,在各个方面都拿她当自己家的人看待。她对你们的唯一要求就是让她永远有机会尽可能地侍候你们两位。明知错误的事,她是决不会做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我的老先生,”克西曼卡瑞说,“这事儿你实在用不着担心了。我们早就拿哈瑞达西看作是我们家的一个女儿。直到今天我从来也没有费过心事,去找点儿什么活儿给她做。许多年来完全由我经管的厨房和什物房,现在几乎全已和我无关。仆人们已经不认为我是他们的女主人。不管是由于什么缘故吧,我反正是越来越打后靠了。钥匙我一向是自己管着的,但哈瑞达西竟想法把那个也给我偷去。你倒告诉我,你还要为你的这个小强盗儿要求些什么呢?你说这些话是想借故把她带走吗?果真那样,那可真是一件巨大的抢劫案!” “就是我要她走,她也决不会理我,这一点您尽管放心吧,”卡克拉巴蒂回答说:“你们已经完全把她迷住,你们家以外的其他的人,她早已全忘了。可怜的孩子,她过去实在受尽了苦难,现在来在你们这里她总算可以有个地方安静地生活下去了。愿上天让她永远能保持这种安宁,愿她能够永远不失掉你们的欢心;这就是我在临别时对她的祝词!”说着,他止不住要流下泪来了。 纳里纳克夏一直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静听着。 客人散了以后,他慢慢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十二月的太阳已渐渐下沉,一片血红的光照满了他的屋子,那颜色简直像羞怯的新娘脸上的红晕。那红光更似乎从他的毛孔里照了进去,布遍了他的全身。 那天早晨,有一个印度斯坦的朋友送给他一篮玫瑰花,克西曼卡瑞把它交给卡玛娜去整理;她就拿一个瓶子把那些花插起来放在纳里纳克夏的房间里了。现在这花的香味正一阵一阵钻进他的鼻孔。在这宁静的气氛中,红色的落日配合着玫瑰花香竟搅得他心神不宁起来。在过去那些年里,他所生存的世界一直是一个严酷的、一味克制情欲、毫无情趣的世界;而现在他却似乎感觉到由一支多弦琴上放出的乐曲正四处洋溢,感觉到整个宇宙充满了一群看不见的舞蹈者的脚步声和铃铛鼓的声音。 纳里纳克夏从窗子边转过身来,看到了放在他床头一个角落里的玫瑰花。那些花像一只只小眼睛似地望着他,并好像都等在他的心房的门前,要向他提出某种无言的请求。 他拿起一支花来,那只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蓓蕾,淡淡的金黄的颜色,但无限量地散发着浓酽的香味。他拿着它的时候,他的手指似乎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手指的余泽,不禁周身为之震颤。他把那娇嫩的花苞放到自己的嘴唇边吻着,放到自己的眼睛上抚摸着。 落日的余辉现在还照亮着黄昏时的天空。纳里纳克夏预备走出房间去,他先到自己的床边,弯下腰揭起被单来,把那朵玫瑰花苞放在自己的枕头上了。但不料在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却看到一个人缩成一团,躲在床的那一端。那是卡玛娜,她脸上遮着面纱,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啊!现在已不是羞怯的时候了。 原来卡玛娜在给纳里纳克夏铺好床,在床头把玫瑰花安置好后就预备走出去,而在那时,她却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就只得匆忙地躲藏起来。现在正在她感到跑也不是,躲着也不是的时候,他已经在她隐身的地方发现了她,弄得她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因为急于使她脱出为难的境地,纳里纳克夏很快就举步向门边走去,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心里忽然一动,他不禁又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低下头对卡玛娜说,“请你站起来吧。你完全用不着躲避我!” 第六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卡玛娜到大叔住的地方来了。一有机会,她就把赛娜佳拉到一边去,热烈地拥抱着她。 “你今天因为什么事忽然这么高兴呢,亲爱的?”赛娜佳一边在她身上抚摸着,一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姐,我只觉得我的苦难的日子好像已经快完结了。” 赛娜佳:“来,你一定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昨天一直到天晚的时候我们都还在一起的,我走之后又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吗?” 卡玛娜:“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我现在的确感觉到他已经属我所有。大概是上天已对我动了怜悯之心了。” 赛娜佳:“那真是太好了,亲爱的。不过你千万不要对我隐瞒,一定得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 卡玛娜:“我的确没有什么要对你隐瞒的,大姐,就只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今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我感到生命好像已对我有了一种新的意义。心里是异乎寻常地快乐,手边的活儿也好像忽然变得说不出地轻松了。我的全部希望已经完全实现了。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是我可能还会失去我已得到的东西。我不敢相信上天会对我那么仁慈,能让我终生都这样快乐。” 赛娜佳:“我想你现在的确已经转运了,别人要想害你也不会有用。凡你应该享受的快乐,你将来一定会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卡玛娜:“不,你可别那么说,大姐。我已经把所有的利息都收回来了。对我自己的命运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现在我并没有任何不满足的地方。” 这时大叔走进来了。 “你现在必须出去一趟,亲爱的,”他对卡玛娜说,“哈梅西先生已经来了。” 在大叔进来之前,他自己先已和哈梅西谈过一阵。 “你和卡玛娜之间的真实情况我是完全知道的,”他曾对他说,“现在我劝你重新去开始你自己的新的生活,把她完全从你的记忆中抛开。如果你和她之间还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存在,那且留待上天去解决吧;你自己千万别再多事了。” 哈梅西回答说,“在我最后和卡玛娜断绝一切关系之前,我必须对纳里纳克夏把全部情况讲清楚;不然的话,我良心上的不安就会使我没法儿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现在再来讨论卡玛娜的问题,也许必要,也许不必要。但尽管完全不必要,我如果不把应该说出的情况全部讲清楚,我的良心是怎么也不会安的。” “很好,”大叔说,“你且先等一等。我一下就回来。” 哈梅西走到窗前,冷漠地望着街上的行人。后来,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一回过头来却看到一个女孩子正站在那里对他深深地鞠下躬去。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不禁抢过去几步惊愕地叫道,“卡玛娜!”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确就是卡玛娜,她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谢谢上天,哈梅西先生,”大叔说,他这时已经跟着她一道走了进来,“卡玛娜的恶运眼看是快要结束了,光明的前途已经在望。在她遇到极大的危险的时候,你曾经救过她,而这件事却给你带来了许多不幸。现在是你们必须分手的时候了,她既然受过你的恩惠,在这分手的时候,她当然不能不发一语。她今天是来向你告别并希望得到你的祝福的。” 哈梅西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愿上天保佑你,卡玛娜,”他最后说道。“不管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管那些事是我有意还是无意做出来的,都求你原谅吧。” 卡玛娜强支着自己的身子靠墙站着,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 略过了一会儿之后哈梅西又接着说,“如果你有什么话要我传给什么人,或者别人还会有什么误会需要我解释的,你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 卡玛娜把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交抱着。 “我求你不要对任何人讲一个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你的事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谈过,”哈梅西说。“虽然沉默使我自己感到苦恼万状,我也仍始终保持沉默。一直到不几天以前,我相信你已经不会为人世的纷扰所苦的时候,我才对人谈起过你的事,而且也仍只是对一个家庭里的几个人,我想那决不会对你的事有什么妨害;说实在的,也许倒可能还会有些帮助。大叔很显然是了解全部情况的。说起来,就是那安那达先生,他的女儿——” “你当然是说汉娜丽妮,”大叔插嘴说。“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卡玛娜的事吗?” “是的,”哈梅西说,“如果你们还有什么事希望我去告诉他们,我也一定照办。至于我自己,我已不再有任何希望;除开别的许多东西,连我的生命也已经遭受了莫大的损失。现在我所唯一希望的就是尽快除去心上的一切牵挂;我希望能够马上付清我早应付清的债务,从此可以获得自由。” 大叔极热情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不,哈梅西先生,我们对你并没有任何其它的要求。你所遭的苦难实在已经使你够受了,但愿从今以后,你能够永久过着自由、幸福和毫无烦恼的生活。” “我现在应该向你告别了,”哈梅西转过脸去对卡玛娜说。 她仍然没有开口,只又一次对他深深鞠了一个躬。 哈梅西像在梦境中似地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来了,他暗暗对自己说,“我很高兴终于能够见到了卡玛娜;这一次的见面也算使我们这一段离奇的遭遇有了一个很好的收场。虽然我没法弄清楚她究竟因为什么离开了我们在加希波尔租下的房子,但有一件事决不容怀疑——我对她是十分多余的。现在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需要我;让我到茫茫的世界中去过我自己的生活吧。以往的事已经没有回顾的必要了。” 第六十二章 卡玛娜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她看到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跟克西曼卡瑞坐在一起谈话。 “哈瑞达西回来了!”克西曼卡瑞一看到她就大声叫道。 “你把你的朋友带到你自己房间里去坐一会儿,好不好,亲爱的?我在这儿陪安那达先生吃茶。” 汉娜丽妮一走进卡玛娜的房间就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叫道,“卡玛娜!”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卡玛娜问道,并没有显出十分惊奇的样子。 “有人已经把你过去的情形全部都告诉我了。我也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在我一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我就断定你准就是卡玛娜。” “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名字,”卡玛娜说,“我的真名字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耻辱。” “是的,但这个名字现在却将帮助你恢复你的权利。” 卡玛娜摇了摇头。 “我并不那么看。我没有什么权利要恢复,也不希望恢复什么权利。” “但你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始终对你丈夫瞒住那些事情呢?你为什么不能不管结果怎样把你的心全部交给他呢?你根本不应该对他隐瞒任何事情。” 卡玛娜的脸立刻变白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汉娜丽妮,想找几句话来回答,但始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终于一歪身在床上躺下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做任何错事,但天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这样感到自己见不得人!我实在没有犯任何罪,为什么该受到这种惩罚?我怎么能够把那些事情全都告诉他呢?” 汉娜丽妮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实际并不是什么惩罚,而只是一个消除罪孽的过程。因为一开始不肯说真话,你已经落在一个陷阱中,如果你现在再对你的丈夫隐瞒下去,那你将永远也没法从里面跳出来了。快把一切交托给上天,爬出陷阱来吧。” “我所以没有勇气那么做,只是因为害怕我可能会因此丢失掉一切,但我现在已经了解了你的意思。我必须把一切事全告诉他,不管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我决不能再对他隐瞒下去了,”说到这里,她已把自己的两手紧紧地交抱起来。 “那么,你愿意怎么办呢?”汉娜丽妮安抚地问道。“你愿意让别人替你去对他讲吗?” 卡玛娜连连摇头。“不,不,我决不能让任何别人去对他讲。我一定要亲自去告诉他;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能力那样做。” “那是再好不过了,”汉娜丽妮说。“我不知道我们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我现在是来告诉你,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到加尔各答。别让我再耽搁你了;一早晨你还有许多活儿要做。我最好这就走吧,亲爱的。以后可别忘了你的大姐姐。” “你将来一定得给我写信,你愿意写吗?”卡玛娜握住她的一只手说。 汉娜丽妮答应一定写。 “你得写信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知道你的信一定能给我增加勇气的。” 汉娜丽妮禁不住微笑了。 “哦,那没问题。你将来准定会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参谋。” 卡玛娜虽没有明白表示出来,她心里实际颇为汉娜丽妮不安。尽管汉娜丽妮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在她的面部表情中所透露出来的悲愁的心境使卡玛娜不能不对她怀着几分怜悯之心;但因为汉娜丽妮究竟有一种使人觉得难于亲近的气派,她也就不愿和她多谈,更不愿去探询她的心事了。 那天早晨卡玛娜虽然毫无保留地对汉娜丽妮讲出了她心里的话,汉娜丽妮却因为始终守口如瓶,在离开的时候仍不免怀着满腹心事。一种极其忧郁和听天由命的神情,像一片永不会消散的阴影一样挂在她的脸上。 整个那一天,卡玛娜每在操劳之余偶有闲暇的时候,总仿佛又听到了汉娜丽妮所讲的那一段话,又看到了她的那一双柔和多情的眼睛。除了汉娜丽妮和纳里纳克夏的婚约已经解除这一件事情之外,她对汉娜丽妮的情况是一无所知的。 那天早晨,汉娜丽妮曾从她家花园里摘了一篮鲜花送到克西曼卡瑞家来。下午在洗完澡之后,卡玛娜就坐下来,拿那些花编织花环。她编的时候,克西曼卡瑞也一直陪着她坐着。 “啊,亲爱的,”她对卡玛娜说,“今天汉娜丽妮来向我告别的时候,我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确是一个极可爱的姑娘;我现在仍在想,有她那样一个儿媳妇,我一定会非常快乐。这桩亲事本来已经差不多快成了的,可我实在不明白我儿子是怀着什么主意。他究竟为什么忽然又不愿意了,那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克西曼卡瑞并不肯承认,到后来是她自己反对她那桩亲事的。 这时她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就叫着问道:“是纳里纳吗?” 卡玛娜匆忙地把那些花和花环拿衣襟兜起来,并立刻戴上了面纱。 纳里纳克夏进屋以后,他妈妈对他说,“汉娜和她爹刚刚才离开这里;你见到他们了吗?” “见到的,路上碰到他们,我用车把他们送回去了。” “不管你怎么说,孩子,”他妈妈接着说,“像汉娜这样的姑娘实在是并不多的。”她说这话好像表示纳里纳克夏一向就反对这种说法似的;但他这时也只笑了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觉得好笑吗?”他妈妈又说。“我已经让你和汉娜订婚,最后甚至已经去对她祝福过了;而结果你不知忽然打下了什么鬼主意,把整个计划全给破坏了。现在对这件事你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吗?” 纳里纳克夏似乎准备开口了,他先看了卡玛娜一眼,却发现她正瞪着两眼,态度严肃地望着他。在他们两人眼神相遇的时候,卡玛娜立刻羞得只恨无地缝可钻,马上就把头低了下去。 “可是,妈妈,”纳里纳克夏说,“你为什么以为你儿子那么得人欢心,要给他订一桩亲事一定是一件非常轻而易举的事呢?像我这样一个老古板的人,别人不会一见钟情的!” 听到这话卡玛娜又抬起头来了;但她一抬头,纳里纳克夏又转过脸对她望了一眼;他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表情,这使得卡玛娜感到恨不得立刻逃跑出去才好。 “快给我走开,别在这里胡说了吧,”克西曼卡瑞对她的儿子说。“你越说越叫人生气了。” 他们都走了以后,卡玛娜独自坐着把汉娜丽妮送来的那些花编成了一个大花环;她把花环放在一个篮子里,洒上水之后,就把它摆在纳里纳克夏的书房里了。想到这个大花环是汉娜丽妮临别时送来的一份礼物,她止不住一阵心酸。 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以后,卡玛娜独自沉思了很久;她不甚了解纳里纳克夏一再拿眼睛看她是什么意思,也不了解他对她究竟是怎么个想法。他的眼光似乎一下看透了她心中的一切秘密。过去,每当他来到家里的时候,她就躲避起来,那倒也没有什么,现在这情景,竟常常弄得她非常窘;这真是因自己隐瞒身份所招来的一种惩罚。 她暗暗对自己说,“纳里纳克夏一定在想,‘妈妈从什么地方弄来哈瑞达西这个姑娘的呢?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没规矩的女人。’他要是对我存着这么个看法,那我可真是一刻也忍受不了的。” 那一天夜晚,她上床的时候,决定第二天一有机会就把她心中的秘密全讲出来,结果如何她完全不顾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来去洗过了澡;她从恒河带了一小罐水回来,预备和平常一样,在动手做别的活儿之前,先去打扫纳里纳克夏的书房;但今天早晨她却发现他,违反他素常的习惯,早已在书房里坐着了。 因为不能照常进行她的工作,卡玛娜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她转过身去慢慢向回走;但走了不远,她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就停住步,一动也不动地站住了。 慢慢她又走回来站立在他的书房门外了。她心里这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自己也全不知道;整个世界好像在一片浓雾里浮动,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 忽然间,她发现纳里纳克夏走出书房来站立在她的面前了。卡玛娜于是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抢上一步对他拜倒下去,让自己的头直碰到了他的脚尖;她在洗澡时被弄湿的蓬松的头发已披散开来,掩盖住了他的脚背。行完礼之后,她就站起身来,像一座石像似的站立在他的身边;她完全忘掉她的面纱已经滑落下来,也根本没有注意到纳里纳克夏这时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脸。外界的一切对她已完全失去存在了,然而就在这时她好像忽然受到了上天的启示,立刻用一种极其坚定的声音大声说道,“我是卡玛娜。” 但话刚一出口,她自己的声音似乎立刻就打破了她的迷梦,冲乱了她的凝定的心神。她止不住浑身战栗着低下头去;虽然她心里感到她必须得赶快逃开,但她已经无力挪动自己的脚步了。在说出“我是卡玛娜”几个字和在向纳里纳克夏行礼的时候,她已经使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全都放了进去。现在她再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可以用来掩盖自己的羞愧了。她已经把自己完全交在纳里纳克夏的手中。 他慢慢把她的双手拉起来,一边吻着她的手,一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卡玛娜!快同我来吧。” 他领她进屋子里去,把她编的那个花环拿起来戴在她的脖子上了。 “来,让我们来向上天谢恩吧;”当他们两人肩并肩地磕下头去,把头触在雪白的硬石地板上的时候,早晨的太阳从窗子里照进来,轻抚着他们低垂的头颈。 卡玛娜站起来后,立刻又一次怀着无限的崇敬向纳里纳克夏行了一个礼。这一次再站起身来,她就已经完全没有那种使她痛苦不堪的羞怯之感了。她这时并不感到某种令她极度兴奋的欢乐,而只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宁静安和的欣慰之情,像晨间的清光一样,烘暖了她的全身;一种决心献身的热忱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已被她在神坛前燃起的线香的清烟所隐蔽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眼泪无限量地涌出她的眼睛,一大滴一大滴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这是欢乐的眼泪,这眼泪洗去了一直弥漫在她的孤独生活中的愁云。 纳里纳克夏没有再对她讲什么。他用手掠开了搭在她前额上的潮湿的头发,就走了出去。 卡玛娜还没有能够尽情倾泻出心中的热情;它骚扰着她的心,使她急于想把它一下全部倾泻出来。她走到纳里纳克夏的卧室里去,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花环来,把它套在那一双木板鞋上;她把木板鞋拿起来碰一碰自己的额头,然后又把它恭敬地放了回去。 接着她就好像自己正在为神灵服役似地,开始去做她每天应做的工作;每做完一件事,她更仿佛觉得靠着欢乐的翅膀,她已把她的一段祷告词向上天送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亲爱的?”克西曼卡瑞叫喊着说。“瞧你这收拾打扫的样子,别人会以为你是要在一天之内使整个屋子改个样儿哩。” 工作完了以后,卡玛娜并没有做针线活,她关起门来躲在自己的卧室里了;纳里纳克夏提着一篮白星海芋,一直找到她的卧室里去。 “卡玛娜,”他说,“把这些海芋放在水里面养着。今天晚上,我们两人得去求求妈妈给我们祝福。” “可是我还没有把整个情况讲给你听哩,”卡玛娜低下头去说。 “再没有什么需要你告诉我的;我全知道了,”纳里纳克夏说。 卡玛娜拉起面纱来遮住了脸。 “可是妈妈——”她说,但自己又说不下去了。 纳里纳克夏拉开了她的面纱。“妈妈一生曾经宽容了许多人的罪恶。你根本并没有真犯什么罪,她当然一定会宽恕你!” 黄雨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