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你们喊花生米是怎么回事?”她问。“赵先生!我说!”“赵先生!我说!”这群小蜜蜂又都挤上来,一个也不少。又自己都失笑了。话还是没说清楚。这时候去买东西的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可累死我了!”两个人一齐把两个大纸包往桌上一堆。忽然发现赵先生在这里,又都吐舌头。再一看大家都闹哄哄的,也就放了心,又吵起来:“你们猜罢!”何仪贞说:“我们还买了点什么?”蔺燕梅打开纸包一看只有米粉糕,小面包,和一种蛋糕也是新做好的,都又新鲜又香,只是没有花生米。她说:“姐姐!咱们白喊了。她们没有听见!”伍宝笙说:“我们喊花生米叫你们带来的,你们没有听见?你们还买了什么了?”“喊得好大嗓子了。”赵先生说:“会没有听见?”“咦,”乔倩垠诧异地望了何仪贞。“你听见了没有?”“我没有。”何仪贞说。“这怎么好呢?”“别理她!燕梅。”伍宝笙说:“我和沈葭一个人抓住一个。你来治她们!这两个坏蛋。”蔺燕梅在赵先生眼里看来果然顽皮得多了;她看沈葭同伍宝笙走了过去,她把两只眼睛那么一瞪,装做挺凶猛的样子,把两只手,带了手指上那块包扎了伤口的布,就放在嘴里呵着气,说:“叫你们两个装腔!”也走过来。她越装成凶猛的神气,偏偏越显得小样儿,一点也不能叫人怕。大家都笑了。乔倩垠怕痒却怕她真过来,忙说:“花生米在何仙姑大衣袋子里呢!我笑得腰都酸了。”大家都先让赵先生吃。又把阿华田罐子打开各人随意加。蔺燕梅说把花生米泡在牛奶里好吃。一试,果然,也都剥到赵先生杯子里。全显得多勤谨,又多乖巧的。伍宝笙和蔺燕梅共喝一杯。蔺燕梅还忙着问这个,问那个“加糖不加?加水不加?”这时候大家才沉得下气慢慢地说一天的笑话。伍宝笙又告诉赵先生说毕业了大家都想哭的事。“你们这会儿真是正高兴的时候。”赵先生说:“同样是在学校里,做了助教,当了先生就不同了呢!比方说方才你们扯着嗓子喊罢。待你们当了先生,上了课,那嗓子就该窄得连头一排的学生也听不见了!”“史宣文!”伍宝笙说:“说你呢!听见了吗?”“伍宝笙!”史宣文说:“是说你呢!”“我们生物系助教是不上课的!”她说。“我上台背诗声音都是大的!”她说。大家又笑起来。赵先生又讲了许多学生毕业时的事情。大家听了又兴奋,又感动。东西都吃完才散。不住在这屋的几个,都是要从那门口的楼梯走的。大家陪了赵先生下去。伍宝笙她们也走到廊上来,看见她们影子消失在花荫里,笑声留在院子里。三个人又走回来。一边忙着收拾东西,又忙着铺床,拉上窗帘。“又多了一件事,”伍宝笙说:“窗帘天天晚上别忘了拉。”“她忘不了的。”史宣文说。“你记得她才来的那一天,那份儿小心劲儿!睡衣都换好,还不敢把床单揭起来呢!真是快,又一年了。”“燕梅。”伍宝笙说:“快铺床。话多着呢。史宣文也快点。就要熄灯了。”三个人忙了一阵才铺好床。还来不及下楼,熄灯了。“不洗脸了。”伍宝笙说:“躺在床上说话。”“窗帘可以拉开了。”蔺燕梅说:“今天月亮正好。”“下弦月了。”伍宝笙说:“拉开罢。”蔺燕梅拉开了一层厚窗帘,留了一层窗纱。隔了树影,窗纱,一片月色直泻进来。青空蓝净。大家都看呆了,静得听见窗外树叶子动的声音。“我接着说,燕梅。”史宣文说:“伍宝笙同我都是今年毕业了。四年前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比你今天还大一两岁。对不对?伍宝笙?”“我没有睡着。”伍宝笙说.“你先说罢,我也有活想说呢,你先说罢。”“我说,这四年一幌就过去了。我们埋下头去用功,仿佛是抬起头来看看钟那样才发现已经毕业了!”史宣文说:“书呢?浩如渊海!哪天才念得出个头儿来?从前以为拼命念四年等到毕业就算学成了。现在才知道学问真是终身的事。如今一梦醒来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后悔在学校这几年没有分出精神好好玩一玩。自己又要板起脸做先生去了。”她沉静了半天。“还有呢?”蔺燕梅说:“史宣文?”“我就想起你来,燕梅!”她说:“我总觉得你不像是应该跟我们走向一条路的。我想不起来你将来是什么样子;守了一屋子的书?拿了一支笔?写莎士比亚《对开本》的研究?我觉得不像。另外一条路呢,你看你的母亲。有这么样一对儿人人喜欢的孩子,学了那些年音乐,为自己女儿谱一支歌?叫人人羡慕!我也觉得不像你。不过以今天的我回头来看,我觉得还是生活本身要丰富些才好。至少也别像我们这样单纯简陋。不过我也不赞成冒险。我想,一个人总要随时四下里看着,别把自己范围住了。什么事情要是按照自己高兴去做。吃了亏,也甘心。是自己要那么做的。人生下来,只有一段有限的生命。就像有限的钱一样,固然要考虑,同时也要任性的花!”“姐姐!”蔺燕梅听了就问伍宝笙:“你说呢?”“史宣文跟我想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她说:“方才听她说的时候,我有点替你担心。她说的那种感觉确是我们这会儿想的。也非如我们这样埋头傻念了四年书不会感觉到。然而回头来有这种感觉是不要紧的。比如今天的你一下子不考虑就接受了这思想,我就不敢说是安全的了。进学校不是为了求学的,难道是为了玩才来的?学问不是终身的,难道是学了四年便去了?四年功课向我们索取了四年好光阴,真是一件伤心事。但是这种制度下的大学教育如今全世界那一国不是同样的情形!有时候我会觉得用不到这许多大学。更不必糟蹋这许多女孩子来上大学!有时候我又不服气,不服气光是男学生才念书,便拼命去争。从这一点来说,我倒也未曾失败过!”她想起的事情太多了,也一时接不下去话了。那边蔺燕梅不大懂了,她问:“不是说现在大学生还嫌太少吗?照你说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是简单的。”伍宝笙说:“比如这一年,我们经济系有五百四十多个学生。中国一国也用不了五百四十个经济学者。可是一个中国银行,大小分支行,就要用不止五百个懂会计的人。一个学者,同一个技术人员是太不同了。我们换过来用。好比用斧子开门用钥匙劈木柴一样。换过来制造也是同样的弄不好。大学是培养专门学者的地方。如果我们造就的经济学者都出去当了记帐员岂不太可惜了。偏偏钥匙又不能劈木柴,所以他们毕了业在银行里做事,还赶不上一个学徒出身的记帐的。这些话不谈他。你是学文科的还没有这些麻烦。说你不必上大学罢,我也觉得不像一句话。那天春季晚会散会的时候,我们在池塘边,乘着月色看玫瑰花开,我想正是花好月圆的时候。便替你想了点心事。上学是玩儿罢,也对。好品貌也要培养在好环境里。是做学术工作罢,从你的资质,耐心,也一定能成功。两样都做罢。那便也许两样都不成。想不出个结果来。方才史宣文的话,我先是怕你听了之后生活态度一变,走了一条有风险的路子。这一点你明白。你在游艺会之前说过,风头对于一个女孩子是个危险的信号,我所以为你担心。依我们的路罢,又怕你将来回头后悔时,说出与我们今日相同的话。“现在我忽然想到了一点,觉得你有另外一个使命。这样,无论你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学校里有了你都是应该的。这话说起来长,有一次我和小童谈到校风的事,小童是个有思想的人,他能在脑子里把校风比成宫殿,或是纪念碑,或是一条无知的牛,我想未必人人能有这样的想像力。我赞成他另外一个说法,把校风就建筑在几个人身上。让大家崇敬,爱护,又摹仿。这个人必要是一个非凡的人。她或他,本身就是同学一本读不完的参考书。这书也许有失误的地方。为了大家对这书的厚爱和惋惜,这一点失误的地方更有教育性的参考价值。所以你无论是走一条什么路,全是好的。即便是有风险的!”“别这么说,伍宝笙!”那边史宣文说:“事后有了这样结果,那是没有办法,如今好好儿地,说了叫人害怕。年轻人爱美感,我们可以自自然然地造成一种崇拜高洁灵魂的风气。我总觉得率真地尽了人性去做,都是动人的,你看余孟勤的固执与刚毅,小童的率真,大宴的厚朴,不都是常有人提起的吗?事前不要教给燕梅什么。由了她的天性。她天生是可爱的。”“别说我的事,”蔺燕梅深思地说:“我一进学校,碰见你们和他们还有多少先生,都是叫人敬爱的。这校风一定是分在许多人身上的。是不是?姐姐?再接着讲下去罢。”“就是这样说的。蔡元培先生有一篇演讲稿说美育的,他说可以用美育来代替宗教。不知道你看见了没有?伍宝笙!”“看见过。”她说:“这力量一定是很大的。蔡先生才故去不久。大家对他的景仰哀悼,就可以比做校风的发生情形。”“想起来了。”史宣文说:“为了爱护池塘岸上的玫瑰花,范宽湖都把邝晋元扔到水里去了呢!范宽湖的正直,尊严劲儿也是一粒耀眼的明星。燕梅,你觉得他怎么样?”“也不怎么样。”商燕梅说:“他唱得实在好。说他的人品罢,功课,做人,也都好。不过我却觉不出他怎么特别能引人注意。用个性的明显来说还不如余孟勤,小童,大宴他们。依你们的方才的话看,学校里差一个余孟勤真可叫人觉得是一家里缺了个承宗,传业的长子。少一个范宽湖如同少了门前一对炫耀于人的石狮子。价值不同得多了。”“说得好,燕梅!”伍宝笙说:“学校里有了你,又有了人人对你的爱。又感谢上帝给你这样一个人以出众的判断力同口才。有了你,就不难造成一阵披靡一切,除垢扫污的大风!我们都是爱校的人。真要替学校感谢上帝。”“姐姐,你今天是怎么了?”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说:“直向我进攻?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学校里有了你就如同有了个持家理业和上睦下的一个大儿媳妇儿!”这小妹妹心灵舌巧,姐姐竟想不起话来回敬她,那边笑坏了个史宣文。她看见伍宝笙笑着要起床去找蔺燕梅算账。那边蔺燕梅边看情形要坏忙拥了被坐起身来。史宣文说:“明天再算账罢。别闹得隔壁的人也不得安宁。”三个人都是吃吃的笑着不敢声张。衬了有月亮的窗子,细纱花帘前床上坐着的蔺燕梅的影子特别好看。伍宝笙看了就轻轻地说:“这穿了松松的睡衣的圆脸小花妖,什么时候从月亮光里飞进了我的窗子来!”她们常顺嘴说散文诗。“她无在,无不在。”史宣文说:“是不是她原来就在这里,我们没有看着?”“我是来落在你的头发上。”这顽皮的玫瑰花神说:“落在你的头发上呵!我最亲爱的大少奶奶,奖励你持家的一片辛劳!”“史宣文!”伍宝笙气得向大姐告状:“你管不管她?刚才是你不叫我过去的!我听你话了她还不完!”她自己也够会淘气的。她把头发在枕上乱揉。“燕梅。”史宣文揭出大姐姐的身份来说:“我若是管你,你服不服?”蔺燕梅一听,心上明白,若是不服,那下子放过伍宝笙来可不得了。她就低声下气儿,乖乖地说,“要打,妹妹就挨打。要罚。妹妹就认罚!都服!”“她坏着呢!”伍宝笙恨恨地说。“那么。燕梅。”史宣文说:“我真爱听你的《玫瑰三愿》。现在什么人也都一天到晚‘我愿!我愿!’地。听得烦死人了。你这会儿给我们唱一遍行不行?真正老牌儿的。”“我就唱。”她说:“我正想唱。我细声儿地唱。”她就坐在窗前唱了“玫瑰三愿”,声音真细。就如隔了梦听见小花妖唱的那样。“姐姐要求你做一件事行不行?你这个滑头的小玫瑰?”伍宝笙看了她的影子越看越爱。“都行!都行!”“姐姐要她过来跟姐姐道歉,小心陪不是。”“妹妹真该来,真该过来。”她说:“就是怪不好意思的。”“这个孩子!”史宣文说:“我背过脸去。把天下交给你们罢。真会顽皮!”她笑着背过脸去。蔺燕梅伸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跳下床来,赤了小脚丫儿,跑到伍宝笙床上去。史宣文回头来说:“这么快呀?明天早上看你找拖鞋哩。”她听了,光是笑不说话。伍宝笙说:“有姐姐呢!”在另外一间宿舍里,沈蒹沈葭也因为心上感触多,没有睡着。姐妹两个,有一半的时间也是省出一张床空着的。她们心上每逢感觉到空虚,就非挤着一个人不行。妹妹听听同屋的都睡着了。偷偷地把白天伍宝笙告诉她的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姐听了说:“葭!你看这事怎么办呢?我心慌得很呀!”“你答应他不答应?”“你说我答应不答应?”“我想回家去问问罢!”妹妹出主意。“我也是想回家去问问。看看能不能这样;一个学生嫁给一个教授。”姐姐说:“也许是伍宝笙造谣呢?”“我也想,”妹妹说:“也许是伍宝笙造谣呢!”说着又不把这事放在心。便睡着了。时间不是一个残酷的神。她严厉的性格常常被人误会为冷酷。如果说她残酷,有许多人的事,自己不动手,全靠她来帮忙解决呢。然而她严厉起来,又真是可怕。这一夜过来。许多人就已经不是这学校的学生了。暑假开始了,学生一时都还不打算忙什么大计划,不是忙着惜别联欢,也要自己给自己一年辛勤之后一个短短的休息。范宽怡的成绩果然不出伍宝笙所料,进步得叫人难以相信。不过比起在成绩公告板上蔺燕梅那个人人知晓的联字二七二五学号下所记录的分数可就还差得很远。只因为蔺燕梅她心灵敏。这点点一年级的功课也不见她怎么动,就轻轻易易地出色的好。这一点很叫余孟勤注意她,因为余孟勤又曾想起过几次金先生的话,觉得女孩子的一生本身该有她与男子不同的地方,不该全做了修女,但是他想:“如蔺燕梅这样的,是一个不同平常的材料。应当另有轨道,不见得便要落俗。”余孟勤自己是极用功的。先生们后来重视他,和他平辈称呼,不曾当自己弟子看待。学生们在称蔺燕梅为校园里那一丛玫瑰时,早依了从前的规定称他为园丁了。至于那个春衫薄,夸年少,顾影自怜的翩翩公子邝晋元,一向出言俗不可耐,面目又极可憎。大家本想请他去池边照照尊容的。既已被范宽湖给丢到池里,也就算了。依大家的年青人习惯;乖僻的,傲慢的,固执的,迟顿的,刻薄的,精明的各种性情都可忍耐,惟有虚华不实,窃名附雅的人一旦为人发觉,便人人掩鼻而过。暑假里,蔺燕梅因为住在学校里,伍宝笙不愿看她天天念书,等她把二年级必修科的几本指定参考书先念完了,就常常催她出去玩。她总是出去走走,独自一个人发了些时的呆,便又回来。有时接了家信,便用一个下午写回信。一写就是十张二十张纸。伍宝笙心上暗暗着急。这时沈家姐妹回家了,史宣文又走了。她去试验室时,只留了她一个没有人陪。乔倩垠本来常来伴她。近来乔倩垠因为时常在下午发烧,经医生检查,说是肺病已经到了第二期了,非疗养不可。她家里寄钱来,送她到西山一个疗养院去调养。蔺燕梅也不能常常见她。蔺燕梅似乎看见大家毕业的毕业,散的散,心上也很有些心事。功课因为放了假,没得可忙,便只有多预备下学年的书解闷。家又不在昆明了。想家时只有多写信。除此两件事来,她什么也不想做。这天上午,才七点多钟。伍宝笙起来又到学校去看一个试验结果去了。这个还是属于她毕业论文的一部份的。她一进门看见小童也在那儿。她看见小童的制服口袋里,左右各装了一只小荷兰鼠。那一对小东西,刚刚能把小头伸到口袋外边来惊奇地望着,小眼珠子真圆,真亮。小鼻子直嗅个不停。“你干什么小童?”她说:“大清早起的就来惹他们?”“我有公事!”他说。顺手把两个小头往袋里一按。这些小东西已习于小童的爱抚。吃这一按倒也不反抗。“我今天要旅行一天!陆先生要我把这一对花的送到大普吉农业研究所去。”“有谁陪你去没有?”“本来有大宴。后来没有了,只我自己去。因为冯新衔忽然有人请去西山一家人家做补习教师。大宴同朱石樵送他去了。他们两个顺便去看看乔倩垠。”“真是你们有舒服日子过。”她看了小童叹息地说:“好天气,好闲暇,好旅行。”“旅行还有坏的?”小童说。“你以为走路的人全是快活的?”她说:“等下你去大普吉,那里是去沙朗,富民的大路。你留神看看,有几个人是像你这种安闲旅行的?或是进城请医生看绝望的病,或是打官司争田产,或是奔丧,或是投靠亲友。前些日子乔倩垠搬到西山去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眼看下学期未必能上学了,这些都是旅行。”“伍宝笙。”小童也感伤起来:“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爱说丧气话起来?”“好小童。”她说:“人长大了。眼里看得多了。许多意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觉也受了一点影响。比方说罢,史宣文走了。她和我同学四年。如今分别了。她来信说想我,我去信说想她。这种事叫人心上怎么会好受呢?她是去做事。不能算坏呀!可是我们还不免这样。我仿佛觉得好朋友要终身在一起才行。饿了,一起吃。冷了,一起穿。笑,一块儿笑。哭,一块哭。但是这件事就是谁也做不到。乔倩垠病了。这个人这么聪明,又好心眼儿,便要孤零零地去养这种难缠的病。校里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少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不过我平时还常用心。也还看得穿这一点。想想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屋里这个小蔺燕梅天天在我眼前愁眉苦脸的。我只有她这一个宝贝了,叫我怎么不每天愁不断呢?我在系里面心上惦记着她。走回去看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什么时候在屋。不是念书就是写信。撵她出去玩,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歌都少听见她唱!我心力再强一些,也不容易一天到晚抵抗得了哀愁的侵蚀呀!人也有疲困的时候。疲困时就更不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见了小童会一下子倾吐出这许多心事来。“伍宝笙。”小童说:“人工作不能一直这么不休息地干的。四年来你太用功了。天天听你试验这个,试验那个的。你就不会也来个快乐的旅行?这种忧郁症发展下去会害死人的!伍宝笙!走!我们一块儿来一趟大普吉!让我报答你两年来扶助我的恩惠,我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一点!”“小童,你是长得大多了。”她是被提起了一些精神,事实上她方才倾吐之中已有自己察觉忧郁症之口气。不过这正是这样心情下的人常有的行径。索性多说几句感伤的话,过一下忧郁的瘾:“不说你的思想学识,单说身材罢,比你在一年级时高半个头了。现在咱们差不多高了罢。这制服袖子才刚刚过肘,裤腿也短成那样儿。伍宝笙现在是真要小童帮助了。他心上是不是也变大人多了?”“走罢!我们!”他说:“在这儿仿佛一时改不了话题似的。他们两个在我口袋里也呆不住了。”小童指了口袋里那一对荷兰鼠说。“我会调理我自己的。从今天起一定把这种忧郁症当一个敌人来对付!”她说:“今天固然是应该出去走走。不过显然地作坏了这个试验,还要引起更多的心烦。我早已把我自己许给试验室了。现在你去替我把蔺燕梅找出来,领她去玩一天,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还是一块儿去罢。”他说;“我又从来没有单独去找过她。”“我实在离不开。”她说:“要不就你先把荷兰鼠放回去。我在这儿等你,你先去找她到这里来。”“也好。”小童放下了这一对小动物便大踏步走了。伍宝笙从他的后影中想到两年来他们的友情。心上得到很多安慰。她想:“光是性格本身便是足够的安慰。不必有安慰的表示,或是词句。当初因为同系,偶然认得,便因为他率真直爽,个性喜欢和人接近便容易和人熟识。因为他又认得不少朋友。为了他,自己也曾小小地代他高过兴,发过愁。现在他是个小大人儿了。时间多快啊!他已能转过来用道理劝慰我了!这个大孩子,想想他的事,他是多顽皮,又多爱惹事!给我闯过多少乱子!又引我掉过多少泪呵!”她想想又松快了。没有多久,伍宝笙还没有把她今天观察的结果记录完,蔺燕梅已经同小童一路说着来了。小童是永远快乐的,这句话倒是不假,他人大心不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有说有笑的了。“燕梅你来了。”伍宝笙说:“等我一会儿。我也放自己一天假。登记了这几行字,咱们一块出去走走。”她又指着一个铁丝笼子告诉小童说:“用那个装荷兰鼠,别放在口袋里。”他们两个就来捉这陆先生指定的一对荷兰鼠。“现在注意!”小童看了那个又胆怯,又想捉的蔺燕梅说:“先伸一只手挡了他的头再用另一只手从后面捉。第一只手压下来,两只手一块抓住它!”“我害怕!”“不行。”他说:“他不咬人。他还怕你呢。我非看你捉一回不可!这是专门的方法!”“不,小童,”她哀求着说:“你提着他让我顺一下他的小花毛就够了!”“今天一天都不离开这儿:”小童说:“如果你不敢提。”“我敢。”她说:“可是我抓不住有什么办法呢!”“这样子罢。”他神气得不得了:“原谅你是第一次捉。先随便捉住一只就及格。”小童是这么一种脾气,他不懂得女孩子这点爱娇,他看了蔺燕梅这双羡慕的眼睛,同缩着的一双手觉得很不调和。他简直有点生气了。现在他看蔺燕梅实在有决心去捉一捉试试,便说这样的活,希望蔺燕梅先随便提一只,好壮壮胆子,不必一定伸手进去,从许多小鼠中间排出那一对来。可是这样还是不行。她手还没有碰到人家,人家一跳,又吓得她抽手不迭,吓得半天还心跳。“哎!”小童叹气了:“这下子不怨陆先生不许我把他们送你了。如果送给你了,你还不敢给他们窠儿里换草呢!看你真是一辈子也不容易学会了。现在用最初级的方法教你!听着!闭上眼!伸直了手!一直往前伸!先不练习抓,先练习去碰碰他们!”蔺燕梅听了心上生气。又无可奈何,只有瞪他一眼。“别这么板着脸训我!”她说:“这也太容易了!等人家办不到的时候,你再说教训人的话。”她说着把心一横,两只手一直向前伸。先出手时还快,越伸越慢。小东西们看见有手伸过来,早早地躲到另外一边去了。她还闭着眼探手呢!小童看了直替她悲观,想把这一双手领着去找。他伸手一拉她的手。“妈呀!”她的手抽回来比电还快,小童倒吃了一惊!“他们咬了我了!”“什么咬了你了?”他问。“你会没有看见?”她抱怨着说。看看自己的手没有破,也就不生气了。她得意地告诉小童:“幸亏没有咬破!不过我总算是碰着他们啦;你还有什么说的罢!”“你碰的是我的手呀!”他说:“你看!你就这样,摸鱼似的。又像熄了灯在桌上找洋火儿时候,怕碰倒桌上有水的杯子。荷兰鼠若是木头做的,你才差不多可以碰得到。”他说着就闭上眼学她那个样子。特别把样子学得可笑,气得蔺燕梅就打他。他又假装碰到了蔺燕梅的手又学她忙着缩手的样子,又自己吱吱喳喳地怪叫。“谁叫你不先告诉我你也伸手呢!”商燕梅羞得自己也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又没有那么怪叫!”她说。“咱们实行强迫教育罢。”小童说。他是干点什么事都是一样热心的。他看不惯畏缩的样子,即使是这么娇的一个女孩子他也不管。如果蔺燕梅一直不敢捉,他是一辈子想起来也别扭的。“没有法子了,依你罢。”她乖乖地说。“不许再捣乱了!咬着牙!”“不捣乱了!我就咬着牙!”他就捉了她一只手,拉着去摸,她的手仍是不免想抽回来,可是敌不过这个年青男孩子的力气,只有随着。一只小荷兰鼠忽然跳过来,用后腿站起来嗅了嗅,小童忙用力往下拉蔺燕梅的手。蔺燕梅又差点喊出来。小荷兰鼠又跳开了。小童因为又是她一用力抽才没有碰到,心上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拉了她的手四处在木箱里追。她吓得乱喊乱叫。伍宝笙听见了忙跑出来看。她嘴里:“姐姐!姐姐!你看小童呀!”地乱喊。一下子,小童用她的手按住了一头小鼠。她已经吓哭了。伍宝笙看见了骂小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呀!你把她吓着了怎么了!”小童心上还在生气。不过已经算是把这件事办成,心上狠狠地想:“你把姐姐喊来了,又怎么样?”他提了那只小鼠在手里顺着毛,不说话。“你胆子怎么也就会这么小呀!”姐姐又去责备妹妹。妹妹抱歉地看看小童。小童就把小鼠递给她,出人意料地她居然大胆地接在手里了。两个眼睛含了泪水,腮上还带着泪珠,看得出心跳尚急,可是已经又笑了呢!“不管你们的事了。”姐姐生气地说:“还是小童该来制你!我要快点进去。时候不早了,该走了。”他俩个快乐地在外面和荷兰鼠玩,蔺燕梅嫌小童粗心,她小心地把草铺在铁丝笼里,由小童提了那一对来,放进去。伍宝笙走出来,三个人便一同走出这南区校舍来。小童拿了笼子,蔺燕梅笑着不时伸进一个小手指去给小鼠的小牙咬。才走到新舍门口,迎面来了余孟勤。还是一件蓝布长衫,天热了是单的。长长的身子,手里拿的一本书显得特别小。他看见伍宝笙点了点头。对小童说:“怎么一早晨就找你们一个人也不见了?”“伍宝笙,咱们邀大余一块儿走罢?”也不等她回答,小童就说:“今天众英雄都有事不在家。我们去大普吉送这一对荷兰鼠。你也一块儿走走吧!”“一对荷兰鼠三个人送?”他是无论什么事一觉得不对劲就要问的。“三个人还嫌不够呢!”小童说着就拉了他一同走。他也没有事,便把书放在袋里,随了脚步走在一起了。有这么一对天使似的女孩,哪一个年青人会拒绝同行呢?那边蔺燕梅拉了伍宝笙衣服一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伍宝笙笑了起来。说:“你们谁还不知道谁!还用介绍?大余,这是我妹妹。这是圣人余孟勤。”妹妹想伸手的,大余却只点了个头算了。小童说:“真真怪事!园丁今天才认识他的花!”“你的话偏多!”蔺燕梅低了头说。“我们本来也没有必要的事叫我们认得。是不是?”圣人更不懂女孩子心理。他觉得小童的话太多。他只是凭了推理来说话。他是在春季晚会后第一个见了蔺燕梅没有兴高彩烈,忘其所以地谈跳舞的事情的人,也是第一个认识蔺燕海没有显得特别喜欢的人,也是第一个没在她面前不知不觉夸张表露自己的人。小童大宴第一次见到蔺燕梅,不觉话多了。史宣文,伍宝笙就显得特别姐姐样儿的。宋捷军曾经在一次赛球时因为她忽然来看,便特别多跌两跤。邝晋元,常常不自觉地用手指去拨弄他的新领带。是余孟勤觉不出商燕梅特别美吗?何以连范宽湖那孔雀样的少年都是不绝口地称赞她呢?这一点是很特别的,实在说余孟勤是非常懂得美的人。可惜他一年来,不等他先认识她,就已经对她另外有了一种印象。希望她是一个修女,一个无人能接近的修女。又希望她能成为个偶像,一个人人都崇拜的偶像。这种希望便把他自己约束起来,这层约束蔽了他的眼睛。蔺燕梅的容貌已经刺不伤他,而对他另外有一种意义了。春季晚会后,也曾写过一篇近千行的新诗,来赞美这音乐及跳舞,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笔名刊在壁报上。范宽湖把邝晋元投到池塘之后他也曾把这事的真相以他无敌的口才辩白过,他之爱蔺燕梅,如果可以用爱字来说的话,是过于任何人的。他之受蔺燕梅颜色的影响也不下于任何人的,不见他在第一天看到她时全看呆了吗!如果他们当时便认得了,以他的任性与她的崇拜高年级学生的那种孩气心理,他们必会马上很接近的。不过结果如何,很难讲的定。也许他会不等她念完了大学便娶了她,如他自己所云:一个有理想的男子放弃了他学术上的责任早早成家。也许认识不久便又因误会而分开了,并且以他在学校中的地位,同辩才,成为她的一个死敌。这二种不同的态度发生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是同样的可能的。现在这个男子既不曾可喜地放弃了他的责任,也没有变成她的死敌,那种一举一动,一衣一履全要批评或攻击的死敌。两个人一直未相往来偏被别人称一个为园丁,而另一个,一朵花。这两个称呼是多么不切实哟!园丁今天才认得这朵花。并且这朵花的栽培并没有直接由他得到好处。蔺燕梅从来不爱这称呼,偏今天一见面就被小童说了出来。她本来想抬头看看大余是什么神气的。又一向害怕他那一双眼。现在既然身旁有姐姐,便拉了她同走,偷着看他。大余走在伍宝笙那一边。小童精神总是有富裕的,便提了笼子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走到了去沙朗的石板路,路渐渐上了山,他们话讲的不多,到底是因为有了大余,他和两个女孩子不大熟。还有小童在他跟前也比平常老实得多。蔺燕梅一向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有她在场本来不应该这样大家话少的。她至少有些话可以说,比如问问大余研究院是怎么回事呀,有几次他发表的文章,她都不大看得懂呀等等。但是她不开口,因为第一她料想大余多半不会喜欢一个太爱交际,专会没话找话的那种场面上的小姐们。第二她不想开口去和大余攀谈。本来她想和姐姐或者小童胡扯的。现在看人人都只是正经地说点学校里的事,她也就不开口了。不久,走到了一个小山头上。这里是他们躲警报常到的地方,闲时倒很少来,伍宝笙说:“休息一下罢。这儿可以看见整个新校舍。”山头上有一个碉堡,他们便走到碉堡前面一片草地上来。蔺燕梅拉了伍宝笙陪她坐下来。小童把笼子放在地上四处看。新校舍的小房顶,一块一块的小长方形,整齐地排在那里。从这山上看是很好看的。“大余。”小童忽然说:“我觉得你比伍宝笙差得多了。你用功,她功课也好。可是人家会玩你不会玩。”“这话完全对。”大余笑着说:“可是你是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呢?”“你看这新校舍一大块地方。”小童指着说:“我若是想像你在那里面,不是在图书馆里面,就是在系办公室里面,或者是课室里边宿舍里边甚至厕所里边。总而言之,那一些小长方形的屋里,不管是那一个,你永远是被一个屋顶扣着的。伍宝笙呢!她有时候跟蔺燕梅在那边球场上打网球,有时候跟我在小池塘边上放小船,有时候去帮大宴收同心兰的花粉,看我的小鸽子,还会和城墙缺口的种菜园老陈家的小孩一齐放小羊,也有找小贞官儿的祖父找菜籽。总而言之,看了校园这一片地方处处仿佛是有她的影子。礼堂的房顶下谁也记得她出来请蔺燕梅妈妈去弹琴时的样子,生物系那边人家也没有少看显微镜。”“还有呢?”大余看他还有话没说完。“还有就更严重了。”小童说:“你也不会跟人玩。比方说蔺燕梅在伍宝笙那儿就有说有笑的。有了你在跟前就吓成这份儿可怜神气!”大余听了大笑起来。那边姐妹两个一直听他们说话的。蔺燕梅伏在姐姐耳朵上说:“大少奶奶,小童真懂得你的好处!”姐姐就打她一下。两个也笑了起来。余孟勤向他们说:“是笑我罢?我的生活是太死板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样还直愁人生有限。用功来不及!听小童的话,我也要学着去玩。”他又单对蔺燕梅说:“你是怕我吗?我真是没有觉出来。也许是因为还生疏罢?”蔺燕梅只用眼大胆地看了还张严峻的脸,只是笑,不说话。“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说话?”伍宝笙说:“没有说是开口就喊‘你’的。人家有名有姓儿的!”大余又笑了。蔺燕梅看这张宽额浓眉的脸笑起来时便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大笑。觉得不是一个应该害怕的脸。她说:“不要紧的。总比在校外见到人称什么小姐还好得多。”“咳!”小童看不惯了:“你这句话索性连个‘你’字也没有啦!休息够了咱们走罢。”“像你呢!小童,”伍宝笙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又伸手去拉蔺燕梅:“我还记得才认得我第一天的时候,还挺生地呢,就不知道喊了多少声‘伍宝笙’。什么话都说了。我还记得你告诉我你妈妈最爱吃对虾呢!第二回见面就连我的姓都忘了!”“哎呀!” 蔺燕梅笑得站不起来,又坐下去了:“你一天到晚怎么净是笑话呀!真难缠死了。不听罢又想听。听了又笑得难受!”余孟勤看了青草地上坐着的蔺燕梅笑成那个样子。自己嘴角上也不觉地带出笑来。他想:“这样快活的女孩子也真幸亏有伍宝笙调理她,看护她!”他们又开始走了。从这里再走便是下山路,转过山角一个村子叫江家店子的,就上了平路,可以走得快些,那时也就看得见普吉村,路也算是走了一半了。小童提起笼子说:“我最公平,现在该左手提了。”蔺燕梅听了又是笑。“伍宝笙。”大余说;“金先生告诉过我,他非常称赞你证实了保护人制度的价值。”“还用得着等金先生说?”小童也是一个拥护保护人制度的。他得机会便呐喊助威。“他还另外说过一句话。”大余说:“他说他很难想像你这样一个好心的人,会心上一动也不动的就把一只小兔子解剖了。”他说这话时也觉得金先生的论调很对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笑了说:“不过这也不是一下子就如此的。我记得第一次解剖一只活的青蛙时心上难过了半天。后来有一次解剖一只老鼠就觉得不怎么样了。”“姐姐!姐姐!”蔺燕梅忙着问:“这一对荷兰鼠是不是送到农业研究所去解剖的?”“不是。”小童说:“是分了去养的。将来他们就是家长了。做父亲做母亲,再做祖父母,慢慢就成了老祖宗了,下面一大家子人家!”蔺燕梅又想起大少奶奶的话来,就看了伍宝笙笑。余孟勤听了这话心上一动。他说:“我们常常在书上看到讨论自然最合理的生物传代现象。可是放下书本也就忘了自己也是生物的一个。这现象很普遍,比如说卢梭著了一本《爱弥儿》讨论教养小孩,成了一本名著。不管说得对不对,他强调主张小孩应当吃母亲的奶在家养大。可是他自己却连这一对荷兰鼠都不如,生了几个私生子,连母亲一起都不管。孩子由孤儿院养大!”“所以你们学哲学的人也该念念生物!”小童说:“与其接近圣人不如接近上帝。”“我也觉得看生活比看小说好。”蔺燕梅也参加说话。她近来把二年级该读的小说读了好几本了:“歌士米的维克非牧师传便也是一本说同样话的书。批评的人说他这本小说感动人的地方在他不用什么轰轰烈烈的奇事来炫耀。而能平淡地刻划了一个平常,无野心的牧师三种值得称赞尊敬的美德,为人师,为人夫,为人父。一个平常的男人都可以做到这三点的。这其实已经是很够了。但是歌士米本人却是个独身汉,不曾留下一个儿子。”“他起码写了这一本好书。”小童说:“这书我看过的。我说自然全是好的,只有人类最坏,还有的人不但不实行也不说,并且还攻击‘自然老母’呢!”“其实自然现象是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他只是这么进行的,也说不出意义来。”伍宝笙听了说:“有一种蛇在配过之后,雌蛇便把雄的吃下去做为营养料。活着便只为了传种,也看不出有什么意义来。”大余本来是有心人,听了蔺燕梅和小童一递一句的说着,不觉心上不自在起来。又听了伍宝笙的话才松动一点。不过问题依然存在,他没法决定到底是什么才有意义。他便不接口。只顺便告诉小童一句:“人的存在也是自然现象呀!”小童左手提了铁丝笼子悠着走。一下子把笼门弄开了,掉出一只小荷兰鼠来。小东西并没有跌伤,反倒要跑。伍宝笙忙把笼子接过来,用手掩了笼门。叫小童去捉。大余,蔺燕梅也都来围着。它是不大跑得快的。一下子便围住了,它往蔺燕梅脚下钻。大余想她未必敢捉,便忙抢过来抓。被石板路上的马粪一滑,险些跌倒。荷兰鼠被蔺燕梅捉住。大余捉到了蔺燕梅一只美丽的脚。“我说怎么样!”小童说:“两只荷兰鼠三个人送还不够呢!”“还不是你自己没用!”蔺燕梅说:“给放了出来!”她抱怨着同伍宝笙把小鼠装回去。“大余才没用呢!”他笑着说:“捉荷兰鼠,会提到一只活耗子!”“算了罢!”伍宝笙说:“没人懂你的话。”余孟勤听了问是怎么回事。伍宝笙告诉他们说:“有一次我们去蔺燕梅家,在路上说话,小童他说他的恋爱态度是‘瞎猫碰死耗子’式。大宴就叫我给他领个活耗子来。就是这个典故了。”蔺燕梅听了生气。大余又是大笑。他今天笑得特别多。“蔺燕梅不生气!”小童说:“我没有说那话。是凌希慧硬编派的。”“这个讨厌鬼!”伍宝笙说:“这会儿他的记性又好起来了!算了罢。老实点走罢,笼子由我拿着好了。”“我当初就没打算用笼子。”小童也一句不让:“我本来是装在口袋里的。若是我一个人去,这会儿早到了!”提起了凌希慧来,又想起乔倩垠来,大家一路谈着。伍宝笙也不似早上那样难过了。她提议说这样的天气真要多走走;改一天再一起去看乔倩垠,再旅行一回。大家都赞成。说着不觉已经走到普吉村外了。农业研究所在普吉村外边,他们索性从村外绕过去。这研究所是生物系分出来的。伍宝笙怕熟人太多应酬起来耽误了自己玩的时间,便把笼子交给小童说:“我们不进去了。你送下就出来,别蘑菇。这笼子本来他们的,给他们一齐留下罢。”小童接了笼子说:“那么是不是说你没有来?”伍宝笙说:“你不提,也不会有人问的。”小童说:“不行。我说不了瞎话。如果有人出来碰见了你呢?”“急死人了!小童。”蔺燕梅喊。她一边把小童往大门里推:“我们顺了大路往那边慢慢走着。不在这门口等,总行了罢?这么一点小事,真是的!”小童便进了大门顺了苗圃中央一条大路向那边三五间草房飞跑。这里因为地方偏僻,园里果木很多,所以用了几个门警,轮流守门,现在门口这个门警为了天气热,是半睡着的。他们几个在门口说话,他还没有十分清醒。经蔺燕梅的尖嗓子一喊,大家一笑,他才完全清醒过来,看见小童往里飞跑,就大声吆喝说:“站住!你是干什么的?”“我回来再告诉你!”小童不停。“站住!我要追啦!”他生气了。“追呀!不等你追上,我早到了!”伍宝笙怕他在小童出来时找小童的麻烦,便忙告他说:“我们是学校里来的。没有关系。有我们在这儿等着呢。”他看了看她俩。张了嘴呆了半天。又看看大余。大余的一双逼人的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他呢!“哦!”他“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被大余一瞪吓得不敢再问。又缩回他的警亭里去了。过了一下,小童又跑回来。先从警亭那边窗洞里探了一下。一看他已经又睡着了。便轻轻溜了出来。四个人走远了,才放声大笑起来。“伍宝笙。”小童说:“发生问题了。”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说:“先别笑,问问他是什么事?”“你们看,”小童说:“我是公差出来。陆先生给了我一顿午饭钱。现在—下子来了四个人,这怎么办呢?”“这真是糟糕!”伍宝笙说:“我们以为总可以有一顿饭吃呢?这下子只好看着你一个人吃了。”“那怎么成!”小童当了真:“这样罢。我去买饼同咸菜,大家在茶馆里吃。有开水一泡也可以撑一下午。”“真是好孩子。”大余说:“我们心领了。我带着钱了。到村子里吃饭罢。”“余孟勤。”伍宝笙说,“你看我妹妹不依我了。她早和我商量好了,她要请小童的。我们也让她请罢。”余孟勤心上想,还是她们是熟朋友,自己是新认识的。不要抢着请女孩子。他又想:“这个蔺燕梅真细心,怎么就悄悄儿地把事情商量好了?”小童转着圈儿看了蔺燕梅半天。不见蔺燕梅带了钱。女孩子都是一身单衣服。没有拿皮包。小童想问又怕人笑,心上想,至少余孟勤身上有钱,不必担心。在一家小村店吃饭。才要了菜坐下,又过来几个生意人,坐在邻近一张桌上吃。也是外省口音。一个一脸上黑油咝了一嘴金牙,干巴精瘦。一个穿了灰布长衫,光头,年纪大一点。另外两个西装的也年青得很。菜是由小童点的。只三个小炒菜一个汤。大家坐着说笑等着。这四个人一进来,那个金牙的,便拖了灰衫的往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让。他自己冲了小童他们这张桌子坐着。偏偏伙计又跑来把菜名重说一遍问问对不对。一共是西红柿炒蛋,炒猪肝,小炒豆腐,和菠菜粉丝汤几个价钱公道的菜。那个金牙的就把伙计喊过去,故意提高声音说:“有鸡鬃菌没有?”伙计说:“生意小,不敢预备多了,怕放不住。你家今天来晚了。”他听了便向那穿灰布长衫的说。“真是对不起!这个今天又吃不成了。这东西只是云南一个地方有。鲜美无比,名贵得很。”又向伙计说:“有什么可以吃的菜?”伙计说:“爱吃菌子还有北风菌,青头菌,牛肝菌,都是新鲜的。早上才采的。”他说:“北风菌罢。另外一只清炖鸡。先炒一碟腰花,打酒来。有卤菜也切来。菜作得好,酒钱多赏。青头菌,牛肝菌那种便宜菜不必提,不吃!”他们一进来时,这一桌还不觉得。待这个金牙的在这边呆了眼一看时,蔺燕梅正和他打了个照面。她心上生气,便低了头,也不说笑了。后来大余听他把伙计喊过去,说些混话。他大怒起来,握了拳头便要向桌上一击。小童也早觉出来不对来了,他知道大余脾气,如果那边这个无赖汉再说下去,他会抄起木头凳子劈头打过去的,打出了人命他也不管。所以他一见大余握起了拳头,便马上伸出一只手来摊在桌面上。往上一迎,如同接一个垒球那样刚刚接住。但是大余力气太大了。小童的手背还是敲在桌子上。痛得“呀—”地一声叫了起来。伍宝笙同意小童的意思,乘机便示意大余,不要闹起来。大余叫小童把手一接,气也气不成,笑也笑不成。又看见了伍宝笙的眼色,也知道闹起来,女孩子更难堪。只有气愤愤地坐着,饭来了也吃不下去。那边桌上正在风魔着。金牙的满口喷唾沫星子地讲许多猥亵的笑话。两个年青的跟了笑。那个长衫的见伙计的脸色都有点过不去了,也就劝阻他说:“不要酒了。伙计拿饭来。你今天吃多两杯了。”他还装醉弄傻地说:“对了好花,不可以无酒呀。”伍宝笙同蔺燕梅放下了碗。余孟勤也站了起来。小童没有吃饱,也只有起来准备走。那边伙计端了一盘馒头来,站在金牙身边说:“今天实在晚了。饭没有了。馒头行不行?”不等他回答,余孟勤顺手接了过来,送给小童说:“你没吃饱。给你。”他一开口,火气不觉又冲上来了。向两个女孩子说:“你们跟小童先走。我来教训教训这个混蛋!”小童知道大余一个人对付他们四个也富裕。又知道此刻劝不了他。便向蔺燕梅说:“走。咱们先让开。”又说:“一人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看打架。”两个女孩子吓呆了。不觉也伸手接了馒头呆呆愣着。那边伙计忙忙拖了大余袖子。那个穿灰长衫的也来用身子挡着。他说话倒还中听。连说:“看我面上,看我面上。他年轻,他醉了。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另外有几桌上的人也有不平的,都过来骂那个人无聊,来劝大余。大余比这些人都高着一头,站在那里好不威武。他两手一分,一个伙计一个灰衫的,左右两下里全推出多远。伙计也想看大余打那个小流氓,便只虚劝着。灰衫的怕出事,磕磕碰碰地又跑过来挡着。再看那个金牙的呢。不见了。大余弯腰一找,原来躲在桌子底下。他便从灰布衫人的肩上伸出手去攒紧了拳头在桌上大敲:“不要脸的东西!你滚出来不滚出来!”震得碟子,碗都跳起多高叮当乱响。那个金牙的也不说话也不出来,睁了小眼,老鼠似的。这时别的客人有的怕余孟勤出了事,便推出一个年长的来向伍宝笙说:“这位太太,请您去劝劝您先生去罢。不值得同那样人计较。打坏了人,那种东西会放赖的!”伍宝笙气得发昏。心上也替大余担心。嘴里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推一推小童。小童说:“怎么啦?就饶了那家伙?”他不走。那老年人见灰布衫的已是筋疲力尽,快叫大余抓住那个金牙的了。忙央告小童说:“这位先生!打死了人不是闹着玩的。”小童才懒洋洋地同了他过去。大余也不好意思推这胡须花白的老人。又被小童从后面抱住倒拖回来。伍宝笙被那人一声“太太”喊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倒是蔺燕梅过去拖了大余一同出去。到了外面,一看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呢。不觉笑了起来。蔺燕梅拿出钱来交给小童叫他去付账。小童又顺手拿了那碟馒头。跑过去很想奚落那个才从床子底下钻出来的几句。那个年长的又忙来央求。小童要付账。灰布衫的反拦了伙计不准接,说是他会了。说如果是小童一定要付,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不肯原谅他们这一次。小童说;“本来不是这小子请你吗?怎么你会起账来了?”他慌乱地说,“好!好!罚他,由他请!由他请!”小童说:“才不吃他的呢!”他又忙忙说:“好!好!不吃他的!我请!我请!”门口早围了好几层人。看小童乱七八糟地扯不清。那个灰布长衫的又打躬作揖地拦了伙计不准接钱,便哄然大笑起来。那个劝架的长者看了小童也喜欢,便拖开他说:“算了罢。走罢。”小童一边吃着馒头看了他一眼。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笑眯眯地说:“别把人家碟子也带走了!”大家又是大笑起来。小童才放下碟子。蔺燕梅心上生小童的气。她想快走。小童偏偏事多。她就喊:“小童,走罢!走罢!别净惹人着急了。”大家本来有一多半是为了看这两个标致的女孩子的,听她这一喊,更是齐齐的看她。小童走过去。把钱还了蔺燕梅。四个人从几层人里找路走了出来。几个年青,年长的村妇啧啧称赞说:“这两个小媳妇儿多好看!”又说:“这两对儿小两口儿多整齐!”两个女孩子红了脸低头快走。走出了村子还有小孩跟在后面叫。大余回头大喝一声。小孩们跑开了没几步,就又追上来,更是叫得响。小童说:“你不会治他们。你看我。”他跑回去捉住一个抱在怀里,就走。那些小孩吓得忙各自往家里跑。怀里这个一看别人都跑回去了便大哭起来。小童给了他一个馒头。把他放在地下,他脚才一站地,就飞跑回去了。“这叫做‘欲纵之故擒之’”小童说。“没有这个说法。”大余说:“完全是瞎编。”“那么就算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罢!”小童高了兴便顺嘴瞎说。谁也不料他出了这么一句。笑了个人仰马翻。蔺燕梅笑疼了肚子,蹲在地上喊妈。大家总算快乐地结束了这次旅行。傍晚回到了学校。第七章晚饭桌上小童看见大宴同朱石樵都已经回来了。他们都很疲倦,只吃了一点饭便说出去喝茶。于是一齐又去找大余,他说他口袋里一本书装了一天也没有看,晚上要用功了,不去。小童说:“反正你是命定了盖在小方块屋顶下的!”便不邀他。大余说:“你是命定了天天跑,不得休息的。”他今天很高兴,一直是笑着,小童他们自去吃茶。又到了沈氏茶馆。两起旅行都有不少事要说,三个好朋友大家抢着说。小童从他们那里知道冯新衔教的是一家相当富有的人家。那一家人为了免得躲警报,疏散在乡下自己的别墅里的,一共是两个中学的孩子。每天只上上课。他们送下了冯新衔又去看过乔倩垠,正值乔倩垠午睡。护士不准打扰,他们便留了个字回来。小童讲了大余打架的事!又讲了大余捉荷兰鼠滑了一跤捉到蔺燕梅脚的事。大家开怀大笑了半天。大宴说:“大余这个人就是对爱情一件事没有正当的认识。其余的事他都有明确的看法。不幸他偏偏是一个特别需要女人扶助的一个。”“你是说没有伍宝笙跟蔺燕梅,他今天便不发脾气?那我真正不信!”小童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大宴说。“我不以为然。”朱石樵说:“没有她两个,大余今天必不会出事而且现在定在这里泡茶了。”“绝对不会!”小童忿然地说:“就是不关他事的几个人遇上这种流氓被他看见了也逃不了一场难堪的!”“你着什么急!”大宴明白了,解释给他听,“没有她两个,也就不会引起这个流氓的兴致了。”小童听了,也明白过来。他又一想:“还是不对,这一点小聪明何必表露一下呢?这不像朱石樵做的事。”他仔细一想,就问朱石樵说:“大余出去玩了一天,晚上要用功了。何以你说若不是因为有他们而个,大余现在便也一同泡茶呢?”话才出口,他自己马上明白了。大宴也向他笑着。他知道大宴也明白了。他又说:“不过你若是说大余是为了接近她们才一同出去玩了一天这话才有点委屈他。这件事完全是巧合也完全是偶然的。他早上找我们一个也不见。遇上了我之后,我一拖他就一同走了。这是极自然的事。”“‘这是极自然的事’这一句话是对的。”朱石樵说:“什么巧合,偶然的话是说不得的。“巧合”,“偶然”,全是懒人的字眼儿!我的想法是这样。一个园丁,一个玫瑰,是全校两颗晶亮的明星。一年,至少,从春季晚会说,有三个月了,他们会没有遇上,真是一件不近情理的事。范宽湖没有遮了玫瑰的芬芳,伍宝笙又和余孟勤在北方就是老同学,蔺燕梅天天依了她姐姐。她早晚会遇上他的。今天没有巧合,或者偶然,明天必会有。明天没有后天必会有。这是一件早晚必会发生的事,便说不上巧合或者偶然了。”“遇上了便怎样呢?”大宴说。“你的话似乎还没有完。”“两个人在没有接近之先,彼此所有的已经都是好印象。”朱石樵说:“见了面之后又有一种群众心理和谈论催促,鼓励着。一个是有着男生之中无人能比的声誉的。一个是女孩子里最出众,光耀的。藉了神话似的玫瑰花做个诗意的背景,又听着园丁,玫瑰这种相连的称呼。别人又偏偏谁也搅不进去。这时间,背景,人物,整个适合一幕顺利的恋爱喜剧的需要。”“小童你说怎么样?”大宴是自己有意见的神气。他先问问小童。“我觉得那样的话,蔺燕梅怪可怜的。”小童说:“蔺燕梅一定会寂寞。她是要快乐的空气来培养的一朵花。大余像是狂风或是霜雪。热烈起来,又甚过夏季的太阳。”“我也这么觉得。”大宴说。“蔺燕梅喜欢唱歌跳舞。大余是个知音是个懂得艺术的人。蔺燕梅功课好。大余是个重视课业的人。她又会打球,大余是个发展平均的人。大余系出名门。祖父以上三代全是清末国家干臣。蔺燕梅的父亲也是在学术上有地位的人。蔺燕梅心思柔和灵巧。大余也正需要照料,并且调和一下那逼人的火气。这么说来全很合适,其实似是而非。大余能够最懂行的称赞蔺燕梅的舞蹈,可是他的太太决不会有机会登台。蔺燕梅也决不会走到一个学者的路上去。大余更不会陪她去打球。门当户对,而且在学校里旗鼓相当,正是不好,他们不会幸福的。”“不过形势是如此发展下去的。”朱石樵说。“这个我也同意。而且我敢说,一旦他们开始接近,如同今天便可以算了,那感情的发展一定是非常之快的。”大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