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将内服的伤药放进一只紫金钵中,拿药杵捣碎了,又拿来一把勺子,先在勺底铺一层砂糖,将捣好的药面匀在砂糖上,在药面上再加盖一层砂糖,放到她的嘴边。凤九疑惑地看着他。司命幽幽地回看她:“这种伤药不能兑在糖水里,服下一个时辰后方能饮水,”又从床边小几的琉璃盘中,拿出个橘子剥了给她,“如果还是苦,吃个橘子解苦听说没有什么大碍。”凤九伸出爪子来接过橘子,低头去舔药,听到司命叹了口气,此回连语声都是幽幽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去一十三天探了探你的事…听说是伤了南荒的什么公主,被东华关起来了?你这个伤,不是被那个什么公主报复了吧?”她舔药的动作顿了顿,很轻地摇了摇头。司命又道:“两日后东华大婚,听说要娶的就是被你抓伤的那个什么魔族的公主。你,打算怎么办?”她看着爪子里的橘子发怔,她知道他们会大婚,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她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司命,有一些想问的事尚未出现在眼神中,司命却好像已读懂她的思绪:“没有人找你,他们似乎都不知道你失踪了。”她低下头去看着爪子中连白色的橘络都被剥得千干净净的橘子。司命突然伸手抚上她的额头,他这样的动作其实有些逾矩,但抚着她冰冷额头的手很温暖,她眼中蓄起一些泪水,愣愣地望着他。迷茫中,她感到他的手轻轻地揉着她的额头,像是在安抚她,然后听到他问她:“殿下,你是不是想回青丘了?”她点了点头。他又问她:“两千多年的执念,你真的放得下?”她又点了点头。他还在问她:“那你想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她还是点了点头。她觉得司命的每一句都像是她自己在问着自己,像是另一个坚强的自己在强押着这个软弱的自己同这段缘分件一个最后的了结。这段情她坚持到这一刻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从前她能坚持那么久是因为东华身边没有其他人,她喜欢他是一种十分美好的固执。既然他立刻便要成婚,成为他人的夫君,若她还是任由这段单相思拖泥带水,只是徒让一段美好感情变成令人生厌的纠缠,他们青丘的女子没有谁能容忍自己这样没有自尊。尽管她还属于年少可以轻狂的年纪,但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徒让自己陷得更深,今后的人生说不定也会变得不幸。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人生,怎么能让它不幸呢?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橘子肉分给司命一半,眼中黑白分明得已没有泪痕。司命接过橘子,半晌,低声道:“好,等你明天更好一些,我带你去见见那个人。”在凤九的记忆中,她作为小狐狸同东华最后的这次相见,是一个略有小风的阴天。说是相见其实有些辜负了这个“相”字,只是司命使了隐身术遁入太晨宫,将她抱在怀中容她远远地看上东华一眼。是东华常去的小园林,荷塘中莲叶田田,点缀了不少异色的莲花,其上还坐落着专为她乘凉造起来的白檀木六角亭,此时亭中伏坐的却是多日不见的姬蘅同那头单翼雪狮。亭中的水晶桌上摊了张洒金宣,姬蘅正运笔抄写什么,那头雪狮服帖地蹲在她两步开外。凤九打了个冷战,如今她看到这头狮子就反射性感到浑身疼。姬蘅很快地抄完一张,招手让雪狮靠近。这头本性凶狠的狮子竟然很听话,安静地待姬蘅将抄满字的宣纸摊在它背上晾墨,又拿头拱了拱姬蘅的手,大约拱得姬蘅有几分痒意,咯咯笑着向亭外荷塘边边随意把玩一柄短刀的东华道:“看样子索萦许是饿了,雪灵芝在老师你那儿,虽然不到午饭,暂且先喂它一颗吧。”凤九在心中记下,原来这头雪狮叫做索萦。东华的脚边果然又放着一口漆桶,揭开来,仍是一桶泛着柔光的灵芝。索萦是头好宠物,听到姬蘅的吩咐,并没像上回那样风一般地蹿到东华的跟前。它驮着背上的洒金宣,步履优雅且缓慢地迈下六角亭的台阶,仰头叼走东华手中的灵芝,惹得姬蘅又一次赞叹。凤九卧在司命的怀中,微抬眼看着不远处这一幕。放下那些执和不甘,客观评价眼前的情景,俊美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一头听话的、两人都喜爱的灵宠,连她都觉得这样的场景如诗如画,十分完满和谐。园子里几株佛铃花树正值花季,铃铛般的花盏缀满枝头,风一吹,摇摇坠落。凤九在司命怀中动了动,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走了吗?”一人一狐正欲转身,一枚寒光闪电般擦过身旁的微风钉在附近的佛铃花树干上。凤九屏住呼吸,瞧见不远处颀长的紫色身影在飘零的佛铃花雨中缓步行来,那样步步皆威仪的姿态,她从前总是跟在他的身边,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注意过。她看到,他移步靠近那株钉了长剑的佛铃树干,抬手拾起剑身上一片被劈开的花瓣,对着暗淡的日光,眉眼中浮出探究的神态。她想起这柄剑方才还是把短刀握在他手中,大约就是代连宋君打成的那把送给成玉元君的生辰贺礼。他这是在借佛铃花试这把剑的重量和速度。若是剑太重、速度太慢,带起的剑风必然吹走小小的佛铃花,更别说将它一劈为二。他查看了一会儿,眉眼中专注的神色让她觉得很熟悉,她一直觉得他这样的表情最好看。他抬手将长剑自树干中取出来,又漾起一树花雨,那瓣劈开的佛铃花被他随手一拂飘在风中。她伸出爪子来,小小的残缺的花瓣竟落在她的爪子里。她有些诧异.怔怔地注视手中残损的花瓣,许久后抬头,视野中只留下妙曼花雨中他渐远的背影。她想,她们曾经离得那样近,他却没有看到她。其实东华有什么错呢,他从不知道她是青丘的凤九,从不知道她喜欢他,也从不知道她为了得到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只是他们之间没有缘分。所谓爱,并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她尽了这样多的力还是没有得到,已经能够死心。虽然他们注定没有什么缘分,但她可以再没有遗憾了。她的脑海中响起一问一答的两个声音,又是那个软弱的自己和坚强的自己。司命揉了揉她的头,叹了口气抱着她离开,她听见脑中的那场对话私语似的停留在耳畔。“离别很难过吧?”“有什么好难过的,总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但是,下次再见的话,就不再是用这样的心意看着他了。”“应该珍惜的那些,我都放进了回忆中,而失去了我对他的心意,难道不该是他的损失吗?此时难过的,应该是他啊。”不知为何,有眼泪自眼角滑落,滴在爪心的佛铃花上,像是从残花的缺口溢出来一段浓浓的悲伤。她没有忍住,再次回头,朦胧视野中只看到花雨似瑞雪飘摇,天地都那么静。她抬起爪子来,许久,轻轻在司命的手心中写下她想问的一句话:“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吧?”她感到他停下脚步来,良久,手再次逾矩地抚上了她的额头,回答她道:“是的,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第二日,九月十三,星相上说这一日宜嫁娶、祭祀、开光、扫舍,一十三天总算是迎来东华同姬蘅的大婚。这场想望中将办得空前盛大的婚事却行得十分低调,除了一十三天太晨宫中喜气一些,其余诸天皆没什么动静,果然很合东华一向的风格。凤九原本便是打算在这一夜离开九重天,临行前,她借司命府中的灶头烤了几只地瓜包起来,驮在背上悄悄往十三天走了一道。她把包好的地瓜搁在太晨宫门口,算是给东华大婚送上的贺礼,即便了断因缘,东华这几个月对她的照拂,她也牢牢记在心上。她没有什么好送他的,烤的这几只地瓜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到他的手上,他看着它们,不知是不是能够想得起她这只小狐狸。不过,若是想不起也没有什么。明月高悬,她隐约听到宫中传来一些喜乐的丝竹声,心中竟然平静,既无悲也无喜,只是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缓缓将她淹没,就像上回在拴着单翼雪狮的园子里不慎跌落到园旁的小河流,却不知这情绪到底是什么。三百多年后,再仔细将这些前事回忆一番,竟有一些恍惚不实之感。这也是三百年来,她头一回这么细致地回想这一段令人神伤的往事,才明白情绪是一种依附细节之物。一些事,若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若不细想,不就是那么回事。至于燕池悟口中所述东华这几十万年唯一陷进去的一段情,为什么是一段倒霉的情,凤九约莫也猜测出一二来。纵然东华喜欢姬蘅,甚而他二人离修成正果只差那么临门的一步,但这临门的一步终归是走岔了。传说中,大婚当夜姬蘅不知所踪,顶了姬蘅穿了身红嫁衣搭个红盖头坐在喜房中的是知鹤公主。此事如此峰回路转,凤九其实早所有人一步晓得,她去太晨宫送地瓜时,已被一身红衣的知鹤拦在宫墙边,说了一大顿奚落话。彼时,知鹤还用一些歪理让她相信她同东华实乃有情人终成眷属,意欲狠狠伤她一伤。凤九记得有一个时刻,她的确觉得此事很莫名其妙,但终归是东华的大婚,她那时还未确信东华对姬蘅有意这一层,觉得他无论是娶姬蘅还是娶知鹤,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分别,也谈不上会不会更受伤之类。她那时无论是身上还是0上,那些伤口虽还未复原,但不知是这一番蜕变的经历阵痛得太厉害以至于麻木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反而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梵音谷中,烈日炙烤下,偶尔可闻得几声清亮的蝉鸣,燕池悟在一旁越发说得有兴致:“传闻里虽说的是新婚当夜姬蘅不知所踪,但是老子从一个秘密的渠道里听说,姬蘅那一夜是和从小服侍她的那个小侍卫闽酥私奔了。”他哈哈大笑一阵,“洞房花烛夜,讨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这种事有几个人扛得住,你说冰块脸是不是挺倒霉的?”凤九愣了一下,她那夜离开九重天后,便再未打听过东华之事,听到燕池悟谈到姬蘅竟是如此离开的,一时讶然。但她对燕池悟所说还是有所怀疑。她尚在太晨宫时,见到姬蘅对东华的模样,全是真心实意地钦佩崇拜,或许还有一些爱慕,并不像只将他当做一个幌子,此事或许另有蹊跷也说不定。渐渐有些云彩压下来,日光倒是寸寸缩回去,这情形像是有雨的光景。凤九一面看了看天,一面瞧见燕池悟仍是一副笑不可抑的样子,与她此时回忆了伤感往事后的沉重心情不可同曰而语,略感扎眼,忍不住打击他一两句:“英雄你既然也喜欢姬蘅公主,她同旁人私奔又不是同你私奔,何况她虽未同东华行圆房之礼,终归二人同祭了天地,还是应算做夫妻,终归比你要强上一些,何至于如此开心。”燕池悟面色奇异地看向她:“同祭了天地?你不是东华府中的家眷吗,奇怪,你竟不知?”凤九愣了愣:“知道什么?”燕池悟挠了挠头:“冰块脸并没有和姬蘅同祭天地啊,听说他养了只红狐当做灵宠,祭天前忽然想起要瞧瞧这只灵宠,命仙官们将它牵来,令旨吩咐下去,才发现这只灵宠已不知失踪多久了。”凤九站起来打断他:“我去瞧瞧这个突出的扇形台有没有什么路可上或可下,一直困在此处也不是办法。燕壮士你讲了许久,兴许也累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多想想如何自救。”燕池悟在她身后嚷:“你不听了吗?很好听的。”两三步赶上她,仍然絮絮叨叨,“后来冰块脸急着去寻那只灵狐了,也没来得及和姬蘅行祭天礼。说来也真是不像话,他还跑来找过老子要那只走丢的狐狸,以为是老子拐了去,老子长得像是会拐一只狐狸的模样吗?要拐也是拐天上的宫娥仙女,他也太看不起老子了。不过听说,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找都没有找到。老子觉得,这只狐狸多半已经不在世上了,也不晓得是只什么样的狐狸这么得他喜爱。”他絮絮叨叨说完,抬头瞧见凤九正单脚踏在悬崖边朝下探望,踏脚的那块石头嵌在砂岩中,似有些松动。他慌忙提醒道:“小心!”陡然飙高的音量让凤九吓了一跳,不留神一脚踏空。燕池悟的额头上噌地冒出来两滴冷汗,直直扑了过去。——第一卷完结——第二卷 梵音谷帝君眼中神色微动,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注意到此,良久,和缓道“抱你回来的时候,伤口裂开了。”凝目望着她。凤九一愣:“胡说,我哪里有这么重!”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认为你关注的重点应该是我的手,不是你的体重。”凤九抱着篓子探过去一点儿:“哦,那你的手怎么这么脆弱啊?”帝君沉默良久:“.....因为你太重了。”第一章凤九裹了件毛大氅坐在东厢的窗跟前,一边哈着气取暖,一边第七遍抄写宗学里夫子罚下来的《大日经疏》。她小的时候念学调皮,他们青丘的先生也常罚她抄一些经书,但那时她的同窗们的老爹老娘大多在她的老爹老娘手底下当差,因这个缘故,他们每天都哭着抢着来巴结她,先生让她认的罚总是早早地被这些懂事的同窗私下代领了。她念学念了那么多年,学塾里正儿八经的或文或武罚一次也没有受过。不料如今世事变迁,她自认自己三万多岁也算得上有一些年纪,堂堂一个青丘的女君,此时却要在区区一个比翼鸟的宗学里头抄经受罚,也算是十分可叹的一件事。她由此得出两个结论,一.可见强龙不压地头蛇,老祖宗诚不欺她;二.可见一个猪一样的队友抵过是个狼一样的敌人,老祖宗再次诚不欺她。地头蛇是比翼鸟一族那个严厉的宗学父子,而猪一样的队友,自然唯有燕池悟才配得上这个响亮名头。事情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天地,半年来凤九也时常考虑,考虑了再考虑,只能归结于是命。半年前,她不幸同小燕壮士落难掉至梵音谷一处突出的崖壁,两人和和气气讲了一两刻的古时候,又不幸从崖壁上掉落至谷底,最后不幸砸中了长居此谷中的比翼鸟一族的二星子,就一路不幸到如今。那位二星子星姓相里,单名一个萌字,全名相里萌,人称萌少。比翼鸟一族历来有未成婚男子不得单独出谷的定则,萌少虽未成婚,却一心向往谷外的花花世界,蓄了许久时力,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打算离家出走,没想到刚走出城门口就被从天而降的凤九砸晕了。燕池悟在凤九与萌少的中间,其实也很晕,凤九则更云,待清醒时,二人已被拘拿往比翼鸟的窝里了,万不可亮出身份,给小燕使了个眼色。神经比铁杵粗的小燕盯了她半响,未曾领教她目中真意,不过幸而原本他就不晓得她乃青丘的帝姬。砸晕星子之事可大可小,星子若长久醒不来这事就算大,星子若及时醒来,一旁再有个讲情的,此事亦好说。凤九运气很好,萌少醒得很及时,浇熄了座上女军作为慈母的一腔熊熊怒火。原本判二人发落至死牢,中途改往水牢押着。但这厢水牢的牢门还没拧开,又传来令旨说是不关了,速将二人恭敬地请回上殿。凤九一派懵懂地被簇拥至此前受审的大殿,听说方才有人急切地赶至殿中替他二人讲了情。说验明他二人原是一河相隔的夜枭族的小王子并他妹妹,因仰慕邻族宗学的风俗,一路游学至此地,才不幸砸晕星子,纯属一个误会。凤九私心里觉得这才是个误会,但女军竟然信了,可见是老天帮衬他们,不可辜负了老天爷。一番折腾后的二次上殿,点上的女军一改片刻前金刚佛母般的怒容,和蔼又慈悲地瞧着他们,亲切又谦顾得颁下赦令;二人既是同盟友邻的友客,又是这样热爱学习,特赐二人入住王族的宗学,一全他们拳拳的好学之心,二来也方便两足幼小一辈间相互切磋。比翼鸟的朝堂上,凤九原本举得,自己虽然一向最讨厌学塾,但好歹念了万八年学,拘出来一些恬淡星子,再重返学塾念一念书不是什么大事,忍一忍便过了,但小燕壮士如此狂放不羁之人相比是受不得宗学的束缚,怕忍不了那一忍,搞不好宁愿蹲水牢也不愿对着书本卷子受罪。有这么一层思虑,凤九当日当时极为忐忑,唯恐燕池悟蓦然说出什么话来使二人重陷险境。这种事,她觉得以他的智商是干得出来的。没想到小燕当日居然十分争气,他原本神色确然不耐,上殿后目光盯着某处轻松了一会儿,不耐的火花竟渐次消逝,微垂着头,及倒像是很受用女君的安排。亏他生得秀气,文文静静立在那里,大家也看不出他是个魔君。彼时凤九沿着燕池悟的目光瞧去,两列杵在殿旁像是看热闹的臣属里头,小燕目光定定,系在一位白衣白纱遮面的姑娘身上。她不由得多看了这位姑娘两眼,因小燕的反常还特地留了心,但恕她眼拙,这个念头穿白衣的姑娘委实太多,以她本人首居,她着实没有从她身上看出什么道道来,遂收了目光。是夜,二人在比翼鸟的宗学落了脚。初几日,凤九还时常想着要找空子逃出这一隙深谷,经多番勘察探索,发现着实上天无路,遁地无门。若是法术在还可想一些办法,但此地怪异之处在于,紧王城内能用上法术,一旦踏出王城,即便只有半步,再高妙的术法也难以施展。她曾经自作聪明地在城中使出瞬移术,想着移到谷外是不可能,但移到谷口就算是成功了一般。最后的结果是她同小燕从城西移到了城东某个正在洗澡的寡妇家中,被寡妇的瞎婆婆操着扫帚打出了门。眼看像是要长久被困在此处的光景,起先的半月,凤九表现得十分焦躁,一日胜一日的焦躁中,难免想起致她被困此处的罪魁祸首——一十三天的东华帝君。虽然她心中决意要痛东华划清界限,但考虑到谷外虽有众生芸芸,但只得东华一个活人晓得她掉进了这个梵音谷,她还很渴望他能来救她。当然,她晓得她坠谷之前曾经得罪了东华,指望他三四日内就来营救不大可能,所以她给了他一个平复缓和情绪的过渡期。她觉得,若他在一个月内出现在她面前捎她回去,他擅自将她拐来符禹之巅致她遇险的罪责,她也就大度地担待了。虽然传说此梵音谷历来是六十年开一次,但她相信东华若愿意救她,总有进来的办法。但一月、两月、三月过去,她没有等到东华来救自己。梵音谷入夜多凄清,凤九裹在蓬松的棉被中,偶尔会木然地想,东华这个人未免太记仇,即便只是出于同为仙僚的情谊,难道竟丝毫不担心她这个小辈的安危?可翻个身一转念又觉得这也是说不准的事,从前做狐狸时,她就晓得他一向对什么人什么事情都很难认真,大概这世上,只有姬蘅一人十个例外吧。她半日里许多时候表现得虽稳重,但毕竟还没到如此看得开的境界,就东华未救她之事短暂地委屈了几日。数日后终于打起精神来脚踏实地地盘算,觉得既然如此,只能等六十年后梵音谷再次开孤了。其实精心瞧一瞧此处,也很不错,比她从前在太晨宫当扫地的婢子强了不知多少倍。家里头大约会找她一找,但也无须忧心,他们晓得她出不了什么大事。她想通这些,精神也好起来。作为难友,燕池悟瞧着她兴致比前几月高出不知多少,由衷地开心,领着她出去吃了几顿酒,又宽慰了她,将一些人生须随遇而安才能时时开心的道理,将她一颗心真正在梵音谷沉了下去。此去,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年。雪霁天微晴,凤九合上抄了十遍的经书,小心翼翼将洒金宣上未干的墨迹吹干,捏着四个角儿将它们叠好,盘算着明日要彬彬有礼地交递给夫子。她有这等觉悟着实难得,这个夫子授他们课业时主授神兵锻造,但本人是个半吊子,只因比翼鸟一族多年不重此道才得滥竽充数。凤九因在锻造神兵上微有造诣,课上时常提了一些颇着调的题目来为难他,从此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凤九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夫子缘,从她老爹为了收敛她的性情第一天将她送进学塾始,她就是各种各样夫子心中的一桩病。她依将此类事看得很开,关于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早就摸出了心得,着实没有觉得有什么,也一向不太搭理宗学中这位留着一把山羊须的夫子。但近来,这位夫子掌了个大权。梵音谷中比翼鸟的宗学每十年还有一度学子生徒的竞技,优胜者能获得种在解忧泉旁的频婆树,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且一树唯结一果,据年成不同,结出的果子各有妙用。说来频婆树往昔也是九重天继无忧、阎浮提、菩提、龙华的第五大妙树,古昔的经书里头还有记载“佛陀唇色丹洁若频婆果”这样的妙喻。但数十万年前,这些频婆树不知为何皆不再结果,如今天地间能结出果子的树也就梵音谷这么一株,万分稀奇。且据一些小道得来的消息,今年天地间能结出的果子于凡人乃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仙者食用则可调理仙泽,增进许多修为,倘若女仙食用还可保容颜更加美丽青春,比九重天天后娘娘园中的蟠桃还强上许多。因为这只果的功用,连最为懒散的一位同窗都突然在一夜间生出上进之心,这场竞技未办先火。那位山羊须老夫子手握的大权便是此。因今年报名的生徒着实众多,若像往年直接杀进赛场断然行不通,因着实没有如此宽广的赛场。宗学便将此情况呈报给了宫中女君,女君手一挥御笔一点,令宗学的夫子先筛一遍。如此,圣恩之下谁恩呢该杀进决赛,就全仰这位山羊须老夫子的一句话。这位老夫子的风头一时无人能敌。凤九曾寻着一个时机溜至解忧泉附近遥望过一回那棵频婆树,瞧见传说中的珍果隐在叶间闪闪发亮,丹朱之色果然如西天梵境中佛陀嘴唇的法相。她遥遥立在原处瞧了许多,倘这枚小果果真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个意辞世多年的故人,她想救上一救。既然夫子握着她能否得到频婆果的大权,她当然不能再同他对着干。他未图心中痛快罚她经书,她也断不能再像往常一样置于一旁,该抄的还是要抄,要顺他的意,要令他意见她就通体舒坦,心中畅快。此外,她还审慎地考虑了一番,自觉以往得罪这位夫子得罪得略过,此时不仅要顺从他,还得巴结。但如何来巴结夫子?凤九皱着眉头将叠好的洒金宣又一一摊开来,夫子原本只罚她抄五遍《大日经疏》,她讲它们抄了十遍,这便是对夫子的一种示好、一种巴结吧?转念一想,她又感到有些忧心:这种巴结是否隐晦了一些?要不要在这些书抄的结尾写一句“祭韩君仙福永享仙寿无疆”的话?不,万一夫子根本没有心情将她的书抄看完,不就拜谢了?看来还是应该把这句令人不齿的奉承话题在最前头。她重提起笔,望着窗外的积雪发了半天呆,又辗转思忖了半响,这个老夫子的名字是叫做祭韩,还是韩祭来着?恰逢风尘仆仆的燕池悟过着半身风雪推门而入。他二人因在此谷中占了夜枭族王子、公主的名头,被人们看做一双兄妹,因而被安置在同一院落中。这个院子名也很有比翼鸟的族风,称作疾风院,就建在宗学的近旁。因燕池悟似乎果真忘怀姬蘅,另看上了当初于肃穆朝堂上惊鸿一瞥的白衣姑娘,下学后多在姑娘处奉承,并没有太多机会碍凤九的眼,二人同住半年,相安无事,相处颇好。凤九探头向正整理长衫的燕池悟:“你晓得不晓得我们父子叫个肃穆名儿?”小燕十分惊讶:“不就叫夫子吗?”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那老匹夫竟还有个什么别的名儿?”第二日凤九赶了个大早前往学塾,想打听打听夫子究竟叫什么名讳。她着实未料到巴结人乃如此困难的一桩事,且这位夫子的名号捂得竟比姑娘们的闺名还严实,宗学中除了燕池悟,这半年她独与二皇子相里萌交好,结果去萌少处一番打探,连萌少亦无从得知夫子他老人家的尊讳。卯正十分,天上一轮孤月吐清辉,往事此时只有几个宫门薄寒的子弟在宗学中用功,今日却远远听到学中有些吵嚷,声儿虽不大,但能发出这么一派响声儿也不是一人两人。凤九隐隐感到竟是有热闹可看,原本还有些瞌睡,顿醒了大半,加快脚下步伐,心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今日少睡一个时辰不亏。学塾中不知谁供出几颗夜明珠,照得斗室敞亮。凤九悄然闪进后门,抬眼见大半同窗竟都到了场,且各自往来忙碌,似乎是在往学堂的周围布置什么暗道陷阱。面朝课堂叉腰拎着张破图纸指挥的是萌少堂妹洁绿郡主。凤九在一旁站了一时半刻,其间同窗三两入席,有几个同洁绿交好的上前打探,凤九听个大概。原来今日本该九重天某位仙君莅宗学授茶席课,昨日下晚学时却听闻夫子言那位仙君仙务缠身此行不便,差了他身旁一位仙伯来替他,今日正好这位仙伯前来授课。洁绿他们的计划是,用这些暗道陷阱喝退那仙伯,如此她们的茶席课无人授讲,兴许天上那位仙者晓得她们待他此情深笃,会下来亲自将这门课补予她们。凤九觉得她们有这等想法,实属很傻很天真。其实凤九来宗学着实日浅,关于这位仙者的传闻只听过些许。传闻中,大家出去恭敬都不提他的名号,似乎是位很尊贵的仙者。这位尊贵的仙者据说在九重天地位极高,佛缘也极深,但从未收过什么弟子,传言当年天君有意将太子夜华送与他做关门,亦被拒之门外。总之,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此看得起他们区区一族比翼鸟,愿在他们族中讲学,虽十年才来一回且一回不过逗留一月半月,也是让阖族都觉得有面子的一件事。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族向来不同外族通往,以至这份大面被捂在谷中,炫耀无门,令人扼腕。凤九初听闻这位仙者的传说时,将九重天识得的神仙从头到尾过滤一遍,得出两个人,一是东华,一是三清四御中的太清道德天尊,又称太上老君。将年幼的夜华拒之门外的确像是东华干得出来的事,但凤九琢磨,东华不是个性喜给自己找麻烦之人,来此处讲学,此处有如此多烦人的女弟子,他从前不正是因为怕了纠缠他的魔族女子才弃置魔道吗?及倒兜率宫的太上老君他老人家,瞧着像是个很有情致的老头子,不过,老君他老人家竟在梵音谷有如此多拥趸,倒是凤九未曾料到的一件事。天色渐明,可见窗格子外山似削成,颓岚峭绿,风雪中显出几许生气。诸学子将陷阱暗道铺设完毕,喘气暂歇时,正逢相里萌幽幽晃进学堂,见此景愣了一愣。凤九瞧他的模样像是要开口劝说他堂妹什么,竖着耳朵朝他们处凑了一两步。萌少果然向着洁绿叹了口气:“本少晓得你对那位用情至深,但他知几何,可曾上心?他年纪已够做你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你如此兴许还惹得他心烦,从此再不来我族讲学。”续叹一口长气又道:“其实他不来我族讲学于本少倒没什么,但母君届时若治你一项大罪,你兴许又会怪本少不为你说情。再则,本少前几日听说他在九重天已觅得一位良配,虽未行祭天礼,俨然已做夫人待,传他对那名女子极珍重极荣宠,甚至有同寝共浴之事……喂喂喂喂,你哭什么,你别哭啊……”斜前方洁绿郡主说哭就哭,一点儿不给她堂兄面子。可惜萌少长得一副风流相,偏偏不大会应付女人眼中的几颗水珠子,全无章法的杵在那里。凤九转个身抬手合住方才惊落的下巴,扶一处果子缓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压惊:天上风流者原应首推天君三皇子连宋,但就连连宋君也未传出与什么女子未行祭天礼便同寝共浴之事,退一万步,这种事即便做了也该捂得严严实实,倒是小觑了太君他老人家。乖乖,他老人家原来并非一个吃素的,太帅之,太有本事,太了不得了。凤九正在心中钦佩地咬住小手指感叹,耳中却听得洁绿郡主此时亦抽抽噎噎地放出一篇话:“你存心的,你死心恋慕着青丘的帝姬思而不得,才望天下人都同你一样一世孤鸾一人独守白头,尊上他那样的高洁,怎会被俗世传闻缠身,你说他如何如何,我一个字也不信。”说罢跺脚甩出了门。凤九抬眼见萌少,他脸色似有泛白,方才洁绿一番话中青丘帝姬四个字她听得很真切,有些讶然,随即恍然。心道姑姑她老人家即便嫁了人依然芳帜高悬,盛名不减当年,如此偏远之地尚有少年人为她落魄神伤,真是为他们白家争光,但萌少他,同姑父比起来还是嫩了些,即便他有机缘到了姑姑的眼前,姑姑也定然看不上他吧。凤九遥遥望向愣神的萌少,无限感慨且同情地摇了摇头,正碰见他转头向她瞟过来,视线碰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瞬,萌少拎着前一刻还被洁绿郡主拽在手中的破图纸朝她招了招手:“九歌你过来,布置暗道陷阱之类你最熟。我看洁绿这个图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她既然作了打算做此机关,最好是来替课的仙伯掉进陷阱中三两日也出不了再无法替课方为好。你过来看看如何重设一下?”这一声“九歌”凤九晓得是在唤她,她在梵音谷中借了夜枭族九公主的身份,九公主的闺名正是九歌。萌少这个堂兄做得挺不错,被堂妹如此一通编排,却依然很为她着想,胸襟挺宽广。凤九捧着凉茶挨过去探头敲了敲他手中的图纸,不过是些粗糙把戏,可能害届时来授课的那位倒霉仙伯淋些水摔几跤吃些石灰,依她多年同夫子们斗智斗狠斗出来的经验之谈,上不得什么台面。她手指伸过去独点了点讲堂那处:“别的都撤了吧,此处施法打口深井同城外的思行河相连,再做个障眼法儿。我担保那位一旦踩上去嗖的一声落下,必定十天半月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萌少略思忖回她:“是否有些狠了?若仙伯回去后怪罪……”凤九喝了口茶:“或者也可以考虑此处挖一个深井,下面遍插注满神力的尖刀,待他掉落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就地将他做了,此乃一了百了之法,当然比之前那个法子,抛尸是要稍麻烦些。”萌少拎着图纸半响:“……那还是之前那法子本少觉得要好些。”符禹山头石磊磊木森森,虽入冬却未染枯色,浓树远阴,参差只见碎天,半空掠过一声仙鹤的清啸,和一阵羽翼拍浪之声,一看就是座有来头的仙山。太晨宫的掌案仙者重霖立在梵音谷的石壁跟前,万分纠结的叹了口长气。自两百多年前妙义慧明境震荡不安始,帝君每十年借讲学之名入梵音谷一次,将境中逸散的三毒浊息化净。帝君避着众仙来此谷,每一趟皆是他随扈接应,今次没有他跟着,也不晓得帝君他老人家在谷中住得惯否。妙义慧明境的存在,除上古创世的神袛外没有几人晓得,它虽担着一个佛名,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洪荒之始,天地如破壳的鸡子化开后,始有众仙魔居住的四海六合八荒,而后在漫长的游息中,繁育出数十亿众大十凡世。凡世中居住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情而种孽根,不过百年,为数众多的凡世各自便积了不少以贪爱、嗔怪、愚痴三毒凝成的浊息。受这些厚重的浊息所扰,各凡世礼崩乐坏、战火频发、生灵涂炭,几欲崩塌。为保凡世的无碍,东华闭关七夜在天地中另造出一个世界,以吸纳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浊息,就是后来的妙义慧明境。几十万年如白驹过隙,因慧明境似个大罐子承受了世间一应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间始能是一派宁和无事之相。有朝一日若妙义慧明境崩塌,将是诸人神的万劫。重霖窃以为,不幸的是,这个有朝一日其实三百年前就来了;幸的是,帝君他老人家花了些时日将其补缀调伏,使一干神众在不知不觉中避过了一个劫;更深一层的不幸是,帝君他老人家的调伏其实只是将崩溃之期延续了时日,究竟能延到几时无从可考。且这两百多年来,慧明境中的三毒浊息竟开始一点点的朝外扩散,幸而有梵音谷这处不受红尘污染的洁净地特别吸引逸散的浊息,才使得帝君不用费多少工夫先将它们收齐便能一次性净化;也幸而比翼鸟的体质特殊,这些三毒浊息不为红尘浊气那样对他们有害。重霖扶着石头再叹一记,许多人误以为帝君他老人家避世太晨宫是在享着清福,当然,大部分时间他老人家的确是在享着清福,但这等关键时刻,帝君还是很中用很靠得住的。今日重霖在此叹息,并不只为这些天地的大事,帝君今日有个地方令他十分疑惑。因昨日西天梵境的佛陀大骂,明里同帝君论经,暗中实则在讨论着慧明境一事。他作为一个忠心且细心的仙仆感觉这等涉及天地存亡的大事,两位尊神必然要切磋许久,那么今日原定去梵音谷讲学兴许会耽搁。从前也出现过原定之日帝君另有安排的情况,皆是以其他仙伯在这日代劳,于是他忠心且细心地传了个话至梵音谷中,临时替换一位仙伯代帝君讲学。今日他同宫中擅茶事的仙伯二人齐驾云来的符禹山巅,却瞧见帝君他老人家仙姿玉立,已站在符禹山头上,正抬手劈开一道玄光,顺着那玄光隐入梵音谷中。重霖觉得,虽然这梵音谷着实古怪,唯有每年冬至起的两月间,一个法力高强的仙者以外力强开此谷才不会致其为红尘浊气所污,而今日为冬至,是安全启开此谷的第一日,但也不必着急。再说帝君向来不是一个着急之人,今日后的两月他皆可自由出此谷。但他老人家竟抛开尚做客太晨宫中的佛祖,不远万里地跑来符禹山,难道就为了能第一时间遁入谷中给比翼鸟一族那窝小比翼鸟讲一讲学吗?他老人家的情操有这样高洁吗?重霖纠结地思虑半日不知因果,掉头心道,权当帝君这两年的情操越发高尚了吧,同齐来的仙伯驾云回了太晨宫。比翼鸟的宗学建成迄今为止已有万八十年余,据说造这个书院的是位有品位的仙者,不仅址选得好,学中的小景亦布置得上心。譬如,以书斋十数余合袍的这个敝院,院中就很有的情趣地添了一泓清溪。溪水因地势的高低从院东流向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势间修砌出青石铺就的小台阶,台阶或上或下都种了青槐老松,夏日里映照在水中时,颇有几分禅意在里头。像冬日里,譬如此时,被积雪一裹,一派银装,瞧着又是一种清旷枯寂的趣味。凤九原本很看得上这一处的景,常来此小逛,今日却提不起什么兴致,徒带了昨夜誊抄的几卷经书,蹙眉沿溪而下。第二章一个时辰前她翘了茶席课来寻祭韩夫子,因听闻下午第一堂课前,夫子便要宣布今年竞技可入决赛之人。她原本打算细水长流地感化夫子,但既然时间有限,那么只有下一剂猛药了。她当机立断:也许她翘课去巴结夫子可以见出她巴结他巴结得很真诚,或许令他感动。她其实也挺想瞧瞧老君他老人家派来的仙伯嗖的一声掉进暗道里的风采,于是临走前同燕池悟咬了咬耳朵,嘱咐他下学时记得将其中精彩处讲给自己听。她自以为两桩事都安排得很适合,很稳妥,没料到平日里行踪一向十分稳定的夫子却半日找不见人影。外头风雪这样打(大),她四处溜达觉得越来越没有意趣,还一刻比一刻冷,遥望学塾的方向,不晓得代课的仙伯成功掉进暗道没有,若这(么)个仙伯很长脑子没有掉进去,自己半道折回血糖(学堂)中倒是能避风,但受仙伯关于她翘课的责罚也不可避免。她左右思量,觉得还是在外头待着。又觉得倘若不用讨好夫子,此时掏出火折子将袖中的几卷经书点了来取暖该有多好。话说回来,她抄了十卷,点上一卷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吧?风九正蹲在一棵老松树底下提着袖子纠结,肩上被谁拍了一拍,回头一望,小燕壮士正手握一把尖刀对着自己水葱一般的一张脸,一边正反比画着,一边面色深沉地向她道:“你看,老子是这么划一刀好,还是这么划一刀好,还是先这么划一刀再这么划一刀好?依你们妇人之见,哪一种划下去可以使老子这张脸更英气些?”风九表情高深地抬头隔空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个王字:“我感觉这样画下去更英气一些。”小燕杀气腾腾地同她对视半晌,颓然甩刀和她同蹲在老松下:“你也感觉在脸上划两刀其实并不算特别英气?”忧郁地长叹一声,“那你看老子再蓄个胡子怎么样,那种络腮胡子似乎还挺适合老子的这种脸型。。。”燕池悟的絮叨从风九左耳中进右耳中出,她欣慰于小燕近来终于悟到姑娘们不同他好,是因为他那张脸长得太过标致,但她同时也打心底里觉得,小燕要是有朝一日果真是络腮胡子,脑门上还顶一个王字,这个造型其实并不会比他今日更受姑娘们欢迎。树上两捧积雪压断枯枝,风九打了个喷嚏,截断小燕的话头,“话说你沿途有没有见过夫子?今日他老人家不知道在哪一处逍遥,累人好找。”小燕猛回头讶然看向她:“你不晓得?”风九被唬得退后一步,背脊直抵向树根:“什,什么东西我该晓得?”小燕懊恼地抓了抓头:“老子瞧你在此又颓然又落寞,还以为下学有一柱香,萌兄早就跟你知会了这个事。”抓着头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你而言其实喜忧参半,你先看看老子这个成语用得对不对啊?你不要着急,老子一层层讲给你听。忧的一半是你设的那个暗道,该诓的人没有诓进去,倒是你一直找的夫子在引……这个属于喜事范畴了,第二层再说,就是,他引那个谁谁进来的时候不留神一脚踏空踩了下去,中了你的陷阱。”小燕顿了顿,容她反应,续道,“萌兄推测可能夫子土生土长,对当地的水路比较熟悉,也没有给你什么跑路的时间,半个时辰就从思行河里爬了出来,还扬言说要拔了你的皮。据萌兄分析他当时的脸色,这个话很有可能说的很真心。”话到此又恍然地看了她一眼,“老子还奇怪,既然你晓得了此事不赶紧逃命还在这里等什么,老子片刻前已经在心中将你定义为了一条英雄好汉,原来你不晓得啊。”风九贴着树晕头转向地听小燕说情事情的来龙去脉,遥望远处一个酷似夫子的小黑点正在徐徐移近,眼皮一跳,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开跑。跑的过程中,风九思索过停下来同暴怒的夫子讲道理说清楚这桩误会的可能性有多大,思索的结果是她决定加把劲再跑快些。世事就是这样的难料,此事不要说还能指望巴结上夫子拿一个人竞技赛得频婆果的名额,就算她将袖中的十卷佛经三跪九叩呈上去,估摸也只能求得夫子扒她的皮时扒得轻些。燕池悟追在风九的后头高声提醒:“老子还没有说完,还有后半截一桩喜事你没有听老子说完——”眼风一斜也看到夫子迅速移近的身影,担心方才朝风九的背影吼的两声暴露了她的行踪,赶紧停步换个相反方向又逼真地吼了两声,感到心满意足,自以为今日越发懂得人情世故,进步真是不容小觑啊。清溪的上游有一片挨着河的摩诃曼殊沙,冰天雪地中开得很艳。三界有许多种妙花,风九(坠)对花草类不感兴趣,一向都认不全,独晓得这一片乃摩诃曼殊沙,只因从前东华的房中常备此话用作香供。她记得片刻前从此处路过时,并未见看花地中有人,此时遥遥望去,摩诃曼殊沙中却像是闲立着一个紫色的颀长人影。开初,风九觉得是自己眼花,天上地下四海八荒衷心于穿紫衣且将它穿得一表人才的,除了东华帝君不做第二人想。但东华怎可能此时出现在此地,倘若是为了救她,他既然半年前没及时前来,半年后按理更不可能来,他此时自然该是在天上不知哪一处抱本佛经垂钓史更说的通些。风九在心中推翻这个假设的同时,不留神脚底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个踉跄,幸好扶着身旁一棵枯槐颤了几颤站直了,眼风再一扫,溪流斜对面生着几(颗)棵古松后的花地,果然(气势)其实没有看到什么紫杉人影,风九哈了哈冻得冰坨子一样的手,心道今日撞邪了,打算望一望夫子他老人家有没有追上来,一回头却被拿个正着。夫子躬着一把老腰撑在她身后数步,瞧见她后退一步又要窜逃的阵势,急中竟难得灵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风九震惊于平日病恹恹的夫子今日竟矫捷得猴一般,不及反应,双手双脚又接连被夫子更加矫捷地套上两条捆仙索。耳中听得夫子上句道:“看你这顽徒还往哪里逃!”又听得下句道:“宗学中首要对你们的教诲就是教你们尊师重道,以你今日的作为,为师罚你蹲个水牢不冤吧!依为师看,这里倒是有个很现成的水牢。”话间就要念法将她往溪流中抛。被捆仙索捆着施展不出仙泽护体,没有仙泽护体,这等苦寒天在雪水中泡泡,十有八九要泡得动及仙元,但风九的个性是从小少根告饶的骨头,半空中回了句她小叔白真常用的口头禅:“爷今天运气背。”咬咬牙就预备受了。夫子两撇山羊胡被她气得翘起,食指相扣,眼看一个折腾她进河中的法诀就要成形。此时,绑她手脚的两条捆仙索突然松动,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从他们斜后方传过来:“你罚她蹲了水牢,谁来给本君做饭?”鹅绒似的大雪从清晨起就没有停歇过,皑皑雪幕中,东华帝君一袭紫袍慢悠悠地从隐着摩诃曼殊沙的两(颗)棵老松后转出来,雪花挨着他银色的发梢即刻消隐,果然是四海八荒中最有神仙味儿的仙,神仙当得久了,随处一站,带得那一处的景色也成了仙境。摩诃曼殊沙在东华脚下缓缓趋移出一条苍茫雪道来,风九垂头看他云履地流下一串鞋印,直看到足印到得溪边,她定了定神,抬头瞪了东华一眼,掉头就走。半年来,风九甚至有一回做梦,梦到她的表弟团子脚踏两只风火小轮,小肥腰别一杆红缨枪亟亟地赶来下界救她,但关于能在梵音谷中再见东华这茬儿,她真没想过,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半刻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计较东华作为一个长辈却对她这个小辈见死不救的缺德事,此事瞧见活生生的东华面无愧色地出现在她面前,没来由得心间竟腾地冒出一股邪火,她怒了。夫子今日的一副精神头全放在了对付凤九那矫捷一拿和矫捷一捆上,此时眼见这陡生的变故,腿先软了一半,双膝一盈行给帝君他老人家一个大礼。但是帝君他老人家没有看到他这个大礼,帝君他老人家去追方才被他狠狠捆了要扔到水里泡泡的顽徒去了。夫子跪在地上寻思方才帝君金口中那句玉言的意思,是说他今日偶识得九歌这丫头,觉得她挺活泼能伺候自己,随口讨她做几日奴婢呢,还是他从前就识得她,今日见她被罚,特地转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夫子他想到这步田地,一颗老心呼的一声蹿到了嗓子口,带着半条身子连着腿脚一道软了下去,乖乖,不得了。风清雪软拂枝头,凤九晓得东华跟了上来,但她没有停步。不过三两步,东华已若有所思地拦在她面前,她试着超前走了几步,看他竟然厚脸皮地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抬头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来救爷的?早半年你干什么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哼,今天终于想起救爷来了?告诉你,爷不稀罕了!”说完掉个头沿着溪边往回走,垂头却再一次看见东华那双暗纹的云靴,急刹住脚道:“让开让开,别挡爷的道!”一尺相隔的东华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后来救你,和半年前来救你有什么分别啊?”凤九往后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烧得更旺,这个无耻的长辈,他竟然还敢来问自己营救的时间早半年晚半年有什么分别!凤九手指捏得嘎吱响:“你试试被人变成一块手帕绑在剑柄上担惊受怕地去决斗,决斗完了还被丢进一个悬崖半年之久,你试试!”喊完凤九突然意识到,前半年怎么就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东华了呢,这一番遭遇搁谁身上幸存下来后都得天天扎他小人吧,顿时豪气干云地添了一句,“爷只是使个小性,没有扎你的小人那是爷的涵养好,你还敢来问爷有什么分别!”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松枝,在手上比了比啪地折断,豪情地,应景地怒视他总结一句,“再问爷这个蠢问题,这个松枝什么下场就把你揍得什么下场!”她觉得今天对东华这个态度总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东华相处时她还是有所保留,总是不自觉介怀于曾经心系了他两千年之久,对他很客气、很内敛、很温柔,后来被他刷成那样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时候脾气上来了,连西天梵境的佛陀爷爷都当面痛快的骂过,当然没有得着什么便宜,后来被他爹请出大棍子狠狠教训了一顿,但这才显出她青丘红狐狸凤九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本色嘛。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佛陀爷爷也的面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凤九做到了。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东华的面放话把他揍得跟一截枯松枝似的,她青丘凤九又做到了。她顿时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气。但是也料想到东华大约会生气,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丝气,想来今日不会就这么平安了结。不过,两人对打一顿将恩怨了清也很爽快,虽然她注定会输,会是东华将她揍得跟一截断松枝似的,那么能将对方揍得什么样,就各凭本事罢。凤九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从东华无波沉潭的一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微讶。这个凤九可以预料,她在九重天将自己压抑得太好,对东华太尊重太规矩,所以她今天不那么尊重和规矩,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适应和消化一下。东华眼中的微讶一瞬即逝。所谓一个仙,就是该有此种世间万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绪。东华纹丝不动地又看了她一会儿,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愤怒,倘若我愿意试试也变成一块帕子随你驱遣,你可能会不那么愤怒?”眉目间掠过一抹笑意,“这有何难。”不及凤九反应,果真变成了一块紫色的丝帕,稳稳地落在她的脑袋上。凤九呆住了。许久,她轻轻吹了一口气,丝帕的一角微微扬起,她心中咯噔一声:爷爷的,不是幻觉吧?丝帕似吉祥的盖头遮住凤九的眉眼,她垂着眼睛,只能看见扑簌的细雪飘飘洒洒落在脚跟前。她踌躇地站定半天,回忆方才一席话里话外,似乎并没有暗示东华须变成一块丝帕她才舒心。她刚才骂了他一顿其实已有五分解气,但要怎么才能彻底解气不计较,她自己都不晓得。东华的逻辑到底是如何转到这一步的,她觉得有点儿神奇。凤九伸手将帕子从头上摘下来,紫色的丝帕比她先前变的那张阔了几倍,绣了一些花色清丽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闻一闻,还带着东华惯用的白檀香气。她手一抖,眼看帕子从手上掉了下去,结果轻飘飘一转又自动回到她的手上。东华的声音平平静静响起:“握稳当,别掉在地上,我怕冷。”凤九睖睁半晌,立刻蹲下去刨了一包雪,摆成个冰团包在帕子里头,包完又兴高采烈地将裹了冰团的丝帕妥善埋进雪坑中。半个时辰后,她戳了戳包着冰团被打得透湿的帕子,问道:“喂,你还怕什么?”“……”燕池悟回到疾风院时,瞧见凤九正撑起一堆炭火烤一块帕子。她什么时候绣了这么一块漂亮的帕子,他还挺好奇的,但是他此时藏了一点儿心事,八卦的心不由得淡了很多。凤九已经拿着这块帕子玩儿了接近一个时辰,她将他从雪地里掏出来后,东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但是她觉得男子汉一言九鼎,变成帕子让她出气是东华主动提出来的,她原本都没有想到。既然他提出了这个建议,就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也着实没有辜负东华的心意。继在雪中埋了他半个时辰后,她又将他在冰水中泡了片刻,薄冰泡化泡得帕子软些,她还用他包着橘子肉鲜榨了一两碗橘汁,再将他铺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用一把大刷子把橘子肉染的色儿刷掉,最后又在水里头泡了整一刻,才捡起来架起炭火,预备将他烘干。整个过程中,东华都没有出声,凤九觉得他很坚强。小燕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凤九望着烤火架上被折腾得起码掉了三层色的帕子,心中也曾隐隐地升起一丝愧疚,感到这样对待东华是不是过分了些。一转念,原本还打算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一会儿,虽然是因家中没油了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她如果真想对他那么坏,出去买点儿油回来将他煎一煎也很容易,这么一看,她还是对他很不错的。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就一心一意地烤起他来,准备等他干了后,二人便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吧。他们修仙嘛,讲的就是一个宽容,一个大度,一个包涵,她还是应该让他领会一下她的这些优点。木炭噼啪爆出一个火星,燕池悟面色含愁地挪了一只马扎坐过来和凤九一同烤火,落座时从袖口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分了她半包瓜子。炭火在墙壁上拉出小燕一个孤寂又凄凉的嗑瓜子的侧影。凤九打量他片刻,觉得小燕不愧一朵娇花,含起愁来也别有风味。他这辈子要想变得英武,除非回娘胎里重投生一回,否则依这么个长相,就算络腮胡从下巴直长到耳朵尖头顶上还刻个王字,他也依然是朵娇花。她心中顿生同情,凑近关怀道:“小燕壮士,你贵为一介壮士,此时唉声叹气是出了什么大事?”小燕一向喜欢听人叫他壮士,她觉得她这么开场,他会开心一些。小燕悲情的神色果然松动许多,抬头正欲言,不幸被瓜子皮卡住,慌忙间抓起架上正烤着的丝帕兜嘴一阵咳嗽,瓜子皮刻出喉咙后拿丝帕一包,长舒一口气,叹道:“东华那冰块脸来梵音谷了,你晓得了吧?”凤九默默无言地看着被他握在手中打算擦嘴后再擤鼻涕的紫色丝帕,打了个哆嗦,谨慎地后退一步,沉默地点了点头。小燕长叹一声:“老子本来以为依老子如今的修为其实已经和冰块脸差不多,不,老子个人感觉可能老子还要更胜一筹,但,”小燕神色狰狞地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老子过水月潭时,看到冰块脸正施用叠宙之术,将梵音谷同九重天间的万里空间叠压起来……”叠宙之术,此种法术凤九晓得,一般是一个仙者羽化前若心中有所挂念,能以最后的仙术及仙元叠在空间,使自己转瞬间便见到挂念的人事,以圆满心中念头,顺利羽化的一个仙术。乍听起来有些像瞬移之术,但瞬移是将仙身在瞬间传送到同一世界的十里以内之地,而叠宙在十万里不同的世界皆可施用,原理是将彼此的空间压缩,中间按仍隔着镜子般的被压缩的时空,只容双方相见却彼此触摸不得。小燕反应这么大,凤九倒是没有料到,因这个法术于高阶的神仙其实并不那么难,无须再羽化前才使得出,但因使一次即便高阶的神仙也很费神费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紧急时刻,大家都不怎么用它。凤九隐约觉得有处地方不大对,思索中敷衍地回答小燕道:“那么定是太晨宫中出了什么紧急的要事吧,这样重大的法术,不是什么紧急要事一般不会用。你同东华不和,他宫中出事,你该高兴才是嘛,再说,这么一个法术我听说你也使得出来啊,还可维持半柱香的时间。我有个印象,似乎这个记录在你们魔界还排的第一位,天界也没有几个人超得过,恕我不明白,你何至于震惊且悲到如此?”小燕咬牙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后的表情竟显得更加凄凉,良久,缓缓地道:“下棋……”凤九道:“啥?”小燕悲痛地将头扭向一边:“冰块脸施这个法术,不过为了方便同天上老友下棋,老子刚才看见,他正隔空同你们天界那个花花公子叫连什么的下围棋。”顿了段,他颓然地道,“老子感觉老子输了。”凤九无言地立了半晌,看小燕像是受的打击果真非同寻常,没想到,他长得这副水灵样,做出这种表情竟十分惹人怜爱。她再一次母性大发,就要不顾后果地伸出手去揉揉小燕乌黑的长头发,幸亏半道被残存的理智牵住,生生一顿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斟酌半晌,宽慰他道:“虽然他这一项赢了你,但是他总有不如你之处,何必以己所短比他人之长?”自觉说了句应时应景的漂亮话。没想到,小燕竟是一种穷根究底的个性,此种情况下还要追问她一个:“比如呢?”她踌躇地在心中比如了半天,退后一步,试探地道:“比如,你比他长得娇艳漂亮?”小燕悲愤地随手将掌心的帕子捏个团,扔到她的脑袋上。此时炭火再接再厉地噼啪一声又爆出个火星,被刷得有些掉色的明紫画道弧线猛然跃进眼帘时,凤九终于反应过来从方才她就觉得不大对的地方。良久,她从头上摘下帕子放在手中,目光炯炯地凝视半晌,咬牙切齿地向小燕道:“你方才说,看到东华同连宋君下棋,是在几时来着?”小燕茫然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又茫然地看了看她:“就刚才啊,他们现在应该还在下着,我走的时候看见冰块脸还领先了一步呢。”第三章凤九觉得,做神仙,适当地无耻一下并没有什么,但是,怎么可以无耻到东华这个地步呢?她捏着沦为一个罪证的丝帕,心中被一股愤懑之情激荡,急匆匆赶往水月潭,打算向东华算这笔帐。空中飘下来一些清雪,凤九在疾步中垂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丝帕。因她近来一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大度的、能屈能伸的仙者,于是她认为,其实就算东华不提出变成一块帕子供她出气,那么像她这样大度的仙,顶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记恨他十年八载,几千年还是很有希望原谅他的。但他竟然欺骗她,这个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华在做出此种考量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她发现这个骗局会记恨他一辈子吗?又或者是他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识破他这个骗局的能力吧?以她对东华的了解,她觉得应该是后者,心中的愤怒瞬间更深了一层。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梵音谷的一处圣地。水月白露在传说中乃一种生三十年死三十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来。这个潭虽名中带个潭字,其实更类于湖,深中有水光十顷,挽出十里白露林盈盈坐于水中,传说比翼鸟一族的女君尤爱此白露树挺拔接天,常来此暂歇兼泡泡温泉,所以水月潭景致虽好,寻常却鲜有人至,颇为清静。云水绕清雾间,凤九果然瞧见东华遥坐在一棵巨大的白露树下同人下棋,棋局就布在水面上,他身间萦了一团虚渺的仙雾,但凤九的修为着实不到层次,大约能看出东华以叠宙术叠压的空间有些模糊,小燕口中的连宋在她眼中则只见得一个白茫茫的轮廓。白茫茫的轮廓连三殿下倒是一眼就瞧见她,在连三殿下从良已久的心中,近来值得他关注一二的女仙除了成玉唯有青丘的这个小帝姬。追溯到他同东华相交日起,东华对哪个同他献殷勤的女仙特别有兴趣他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东华此人,似乎生来就对风月这类事超脱,连被八荒推崇在风月事上最超脱的墨渊上身,连宋都晓得他还曾同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有过一段恩怨情仇。可东华许多年来,愣是一个把柄都没有被他拿住,这让连三殿下感到很没有意思。但,这么一个超然不动让他等六根不大净的仙者们自叹弗如仰望莫及的仙,近日却对青丘这位才三万来岁还没长开的小帝姬另眼相看,让连三殿下有段时间,一直感觉自己被雷劈了。眼看美人含怒一副找人火拼的模样已近到百来步远,连三殿下本着看好戏的心态,愉悦地一敲棋盘,兴致勃勃地提醒仍在思忖棋路的东华:“刚入梵音谷,你就又把白家那位帝姬得罪了?看她冲过来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拿钢刀把你斩成八段,我看今日不见血是收不了场,你又怎么惹着她了?”连三殿下得意忘形,手中的白子一时落漏,帝君手中的黑子围杀白子毫不留情,在连宋抚额追悔时微抬头瞟了眼趋近的凤九,针对三殿下方才的那个惹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低估了她的智商。”“……”该如何同东华算这笔帐,疾奔而来时,凤九心中早已打好腹稿,骂他一顿显然不够解气,祭出兵器来将他砍成八段她倒是想过,但她也不是个不自量力之人,倘或果真祭出兵器,届时谁被砍成八段尚未可知。不过,东华变给她的这块帕子果然绣的很好看,她折腾它的时候没有瞧得仔细,方才她途中又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在它的一个角落,沿着缝制的针脚处极小的绣了一个“姬”字,看来这并不是随便变出来的一块帕子,倒像是东华随身常用的,可能是他的意中人姬蘅送给他的一块帕子。她想起曾经她多么宝贝东华送给她,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个白玉坠,觉得东华既然对姬蘅那样上心,那么若是她当着他的面将姬蘅送给他的这块帕子糟蹋一遍,他一定远比被她砍成八段更感到愤怒且伤心吧。她觉得自己想出这个点子着实很恶毒,但是越看这块丝帕越觉得碍眼。她纠结地想,这件龌龊事当然还是要做的,那么,就等她办成此事后回去念两遍佛经,算是自我超度一下这个龌龊的行为吧。但是,凤九千思量万思量,万没有料到修为有限,刚踏进(沉)水月潭中,即被叠宙术叠压的空间逼出原形来。诚然,即便变成狐狸她也是只漂亮的狐狸,毛色似血玉般通红透亮,唯独四只爪子雪白,身后的九条尾巴更如同旭日东升的第一抹朝霞一般绚丽,不管喜欢不喜欢圆毛,都会被她这个模样迷住。但是,用这个模样去教训东华显然没有什么威势,说不定还会让他觉得非常新奇可爱。可是,就这样打道回府,她心中又很气愤难平。眼见东华其实已近在不远处,仿佛连连宋的那盘棋已经杀完了,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着她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然这样的气定神闲,令她心中淡淡的纠结感瞬间丢到西天,拽着帕子杀气腾腾地一路小跑到他的跟前。东华瞧见她这个模样,似乎有一瞬间的愣神。她心中顿时一个激灵,东华的众多爱好中有一条就是喜欢圆毛,他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她原身时的模样一向难有人能抵挡,她小的时候有一回调皮,在小叔饭中下了巴豆,害得小叔足足拉了三天肚子,但她小小地亮了一下自己的原形,他小叔顿时就原谅她了,这就是一个她从小狐颜祸水的鲜活例证。东华坐在棋桌旁,瞧着她的眼神有几分莫测和专注,像是铸一把剑,制一尊香炉,或者给一套茶具上釉彩时的神情。此时,水月白露纤细莹白的枝丫直刺向天,月牙叶片簇拥出丰盈的翠蓝树冠,结满霜露似的百花团,一阵雪风拂过,花团盈盈而坠,未掉及水面已化做白雾,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鱼绕着树根,偶尔扑腾着跃起来。雾色缭绕中传来一阵幽远寂寞的佛音,不知谁在唱着几句经诗:“须菩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实信解,不生法相……”凤九觉得这个场景太缥缈,但似乎天生就很适合东华这种神仙,他此时这么专注地看着她,她的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两滴冷汗。她想起来这个人是曾经的天地共主,按理说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缺德事,她这种做小辈的还是不可废礼,要尊敬他。那么,她犹豫地想,她现在,到底该不该当着帝君的面,蹂躏他心爱的丝帕呢?周身仙气飘飘的东华撑腮看她这个狐狸模样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时候,我是不是救过你?”她手握丝帕猛地抬头回望他,愣了一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东华竟还记得曾经救过她,让她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由于九尾的红狐天上地下就她这么一只,太过珍贵,少不得许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除)出外游玩时他,她都得将九条尾巴隐成一尾,这项本事她练了许多年,就算修为高深如东华者,不仔细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当初他也不晓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那时在琴尧山中,东华于虎精口中救下她时,大约以为她是山中修行尚浅的野狐吧,将她罩在一团仙雾中护着,便一走了之。其实不过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两千多年过去,她的狐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在许多年之后的此种情况下,东华晓得了曾经两人还有这个缘分,不晓得是她总是走快一步,还是世事总是行慢一步。凤九蹲坐在地上,紧盯着右爪中的丝帕,觉得有些为难,果然小叔说的对,报仇这个事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过来时就该把帕子直接丢在东华的脸上,此时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觉精神境界刷地已然上升了一个层次,帕子再也丢不出手了。看她长久没有说话,东华淡淡道:“这么看来,我救过你一命,你还没有报恩,我骗你一次,你不计较就当报恩了。帕子还我,你将它折腾的掉色,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东华的话凤九听在耳中,不知为何觉得分外刺耳,感觉精神境界刷的一声又降回来了。她垂着头:“我其实早已报了恩。”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东华怔了一怔:“什么?”就见她忽然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他一眼,语声中带了变为狐狸后特有的鼻音,恶狠狠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块帕子?因为是姬蘅绣给你的?”话罢抬起右爪,将绞在爪中的丝帕挑衅地在他眼前一招展,接着将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劲擤了擤鼻涕,揉成一团咚的一声扔在他的脚下,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了,跑了几步,还转头回来狠狠地同他比了一个鬼脸。东华莫名地瞧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确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动活泼许多。连宋隐在万里之外的元极宫中看完一场好戏,作为九重天曾经数一数二的情圣,他有一个疑问同东华请教,于是咳了一声道:“我大约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其实,你既然(笑得)晓得她是因你将她变成帕子而生气,也悟了自己也变成块帕子供她蹂躏,她就消气了,为什么非要弄出块假的来诓她呢?”东华低头看了眼滚落在脚步,倘若是他变成的,此时就该是这个模样的掉了三层色的皱丝帕:“我又不傻。”连宋噎了半天,道:“诚然,你不傻。不过造成此种糟糕的境况,你若能干净利落地将它处置好,我改日见着你尊称你一声爷爷。”东华收拾棋子的手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向连宋道:“听说太上老君今日炼了一种仙丹,服下即可选择遗忘一些事,没有解药绝对再也记不起来,你择日帮我找他要一瓶吧。”连宋嘴角抽了抽,“……你这样是否有些无耻?”东华的棋盘已经收拾完毕,挺认真地想了想,简短地道:“不觉得。”又补充了一句,“下次见到我,记得叫一声爷爷。”“……”日前,宗学经济赛入决赛者的名单得以公布,当中果然没有九歌这个名字。得知此噩耗的凤九歌裹了件皱巴巴的披风,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散心,奈何凌冽的寒风吹不散闲愁。凤九吸着鼻子,万分想不明白的向内屋的小燕道:“按理说,夫子既然晓得我同东华是旧识,我看他一向是个会做人的人,应该不用东华说什么,就卖他一个面子让我入决赛,但是为什么决赛册子上没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抄册子的人写漏了?”小燕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感叹道:“想不到那老匹夫竟然是个不畏强权三贞九烈之人,老子对他刮目相看了。”凤九内心里很想点醒他三贞九烈不是这个用法,转念又觉得小燕进来热爱用成语说话越来越有文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遥望窗外的积雪,感觉到他讨论逻辑性这么强的话题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另开了一个简单一些的话题问他:“说起东华,我们掉进梵音谷前,你还在同他决斗,我原本以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几天你们总会找一天打起来……”他们一直没有打起来,她等的也有点儿心焦。小燕的脸腾地红了,抬头略有踌躇地道:“你这个,你是在担心老子吗?”他的眼中放出一种豪情的光芒,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子!虽然你曾是冰块脸宫中的人,但是这么有良心,不愧老子一向看得起你!”凤九被他拍的往后仰了一仰,问心有愧的坐定,听他语重心长的同她解释:“其实,冰块脸进梵音谷的第一天,老子同他狭路相逢时就互相立下了一个约定,他不干涉老子同姬蘅的来往,老子也就不找他继续雪恨了。”凤九揉着肩膀愣神道:“这同姬蘅公主有什么干系?”小燕更愣:“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姬蘅当年和那个小侍卫闽酥私奔,就是私奔到梵音谷来了吗?”他抓了抓头皮,秋花临月的一张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其实老子也是半年前才晓得,搞了半天,姬蘅一心喜欢的闽酥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娘儿们,而且喜欢的还是她的哥哥。晓得这件事后,姬蘅受不了此种打击,同闽酥大吵了一架,但又感觉没有脸再回魔族,就一心留在梵音谷中,做起了宫廷乐师这个闲差。”小燕的眼中放出比方才不同的另一种光芒,热切的向凤九道:“那时我们在朝堂上被问罪你还记得吗?虽然姬蘅脸上蒙了丝巾,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近半年和他交往的也不错,我感觉我很有戏!”凤九想听天外仙音一般听着这一串荒唐消息从小燕的口中跳出,脑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燕壮士终于学会了使用“我”这个字,这真是一种进步。姬蘅这个人,凤九回首往事,依稀觉得她似乎已经成为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即便燕池悟说他们曾在比翼鸟的朝堂上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也不能立刻将那个亭亭玉立的白衣女子同姬蘅这两个字联系起来。提起姬蘅,其实凤九的心情略为复杂,这个人同知鹤不同,不能单纯的讨厌她与否,就算因了东华,她对她十分有偏见,但也不可因偏见否定这个人曾经对自己的好。凤九依然记得,十恶莲花境中,姬蘅对她的爱护不是假的,当然,九重天上她无意对自己的伤害也不是假的,不过她也伤害了她,算是扯平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当年对东华的放手是对他们的一种成全,但她也没有想过机会会在大婚这一天放东华的鸽子,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内心里着实有几分佩服姬蘅。不过兜兜转转,他们二人在这个梵音谷中得以重逢,有这种缘分实在感天动地。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其实若东华事到如今仍然喜欢姬蘅,那他们二人在一起也是一桩佳话。毕竟连四海八荒渠道最多,消息最广的小燕都说过,姬蘅是东华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段情,不能因为她自己同东华没有什么缘分,就私心希望东华一生都孤寂一人才好,这种小娘们儿的思想,不是她青丘凤九作为一荒之君的气度。她心中有了这样的思虑,顿时觉得风轻云淡、天地广阔,对自己这么顾全大局生几分敬佩。不过,一码归一码,东华作为一个长辈,随意的将她这个小辈丢在谷中遇险之事依然不可原谅,这一码她觉得她还是应该继续记恨下去的。但这些,其实都并不那么重要,此时,更加重要的烦心事是另一件——她未入宗学的决赛,那么,如何才能得到只奖给优胜者的频婆果呢?得不到频婆果,如何才能救叶青缇呢?难不成,只有偷了?偷,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那么,要不要把小燕拖下水一起去做这件危险但有意义的事情呢?她考虑了一瞬,觉得保险起见,死都要把他拖下水。但是,能偷到频婆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棵树虽然表面像是无人看管,但据相里萌的内线消息,树四周立着四块华表(若谁信了它们果真是华表,谁就是天下第一号傻子),四块巨大的华表里头各蹲了一条巨蟒,专为守护神树,若是探到有人来犯,不待这个人走进伸手触到果子皮,咔嚓一声,它们就得将他的脖子绞断了。相里萌在同她讲这一段话时,抬手做了个拧脖子的手势,同时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扫过一星寒芒。凤九的背上顷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深刻的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危险性。凤九考虑,虽然他们二人中有个小燕法术高强,但尚未摸清这四条巨蟒的底细,如是让小燕贸然行动,被巨蟒吞了……她思考到这里还正儿八经地端详了小燕一阵,瞧着唇红齿白的他一阵惆怅,觉得要是被巨蟒吞了,他长的这么好看也真是怪可惜的。凤九打定主意要相处一个周全的计策。她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了三天。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划过远山的皑皑白雪,她依旧没有冥想出什么名堂来。却听说一大早有一堂东华的茶席课,课堂就摆在沉月潭中。凤九的第一反应觉得应该翘课,用罢早饭略冷静了些,又觉得她其实没有欠着东华什么,躲着他也没有道理,沉思片刻,从高如磊石的一座书山中胡乱抽出了两个话本小册,瞧着天色,熟门熟路的逛去了沉月潭。茶席课授的乃是布茶之道。在凤九的印象中,凡事种种,只要和“道”这个字沾上边,就免不了神神道道。但有一回她被折颓教训,其实所谓神道,是一种细致,对细节要求尽善尽美,是品味卓然和情趣风雅的体现。不过,东华的神道,显然并非为了情趣与品味,她一向晓得,只因他着实活的太长久,人生中最无尽的不过时间,所以什么事情越花时间越要有耐心,他就越有兴趣。譬如为了契合境界这两个字,专门将这堂茶席课摆到沉月潭中,且让一派冬色的沉月潭在两三日间便焕发浓浓春意。其实说真的,在他心中,境界这个东西又值得了几斤几两,多半他是觉得这么一搞,算是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好打发时间吧。在这一点上,她将东华看的很透。但凤九今日记错了开课的时辰,破天荒的竟然来的很早。沉月潭中杳无人迹,只有几尾白鱼偶尔从潭中跃起,扰出三两分动静。凤九凝望着水月白鹭的树上上新冒出来的几丛嫩芽,打了个哈欠,方圆十里冰消雪融,纯色宜人。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几个哈欠后理所当然地被浓浓春意拂出几分睡意来,一看时辰似乎仍早,绕着潭边溜达了一圈,捡了处有大树挡风又茂盛柔软的花地,打算幕天席地的再睡个回笼觉,顺便继续思索如何顺利盗取频婆果这桩大事。躺下不乏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耳中飘进那个声音时,凤九以为尚在梦中还没有醒来,恍惚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刚躺下没多久,根本来不及入睡。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回忆中想起她时,只觉得已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现在才晓得符号要逼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声音的主人真是姬蘅,莺啼婉转与三百多年前毫无二致。凤九不明白,为何她的面目身形都在记忆中模糊,唯独声音让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地姬蘅她刚一喊出“老师”这两个字,自己就晓得是她。既然姬蘅喊了一声老师,来人里头的另一位自然该是东华。凤九小心地翻了一个身,听到几声窸窣的脚步后,姬蘅接替着方才的那个称呼续道:“老师今次是要煮蟹眼青这位茶吗?那么奴擅自为老师选这套笑芙蓉的茶器做配吧。虽然老师一向更爱用黑釉盏,显得茶色浓碧些,但青瓷盏这种十峰翠色衬着蟹眼青的茶汤,奴以为要平添几分雅淡青碧,也更加映衬今日的春色。”东华似乎嗯了一声,纵然算不得热烈的反应,但凤九晓得他能在检视差距中分神来嗯这一声,至少表示他觉得姬蘅不烦人。不,传说中他一直对姬蘅有情,那么这一声“嗯”,它的意思当然应该不止这一层,说不准相当赞赏姬蘅这一番话里头的见识呢。凤九在偷听中觉得,这真是一场品味高雅的谈话,自己一声恐怕都不能达到这个境界,同时不禁抽空为小燕扼了一回腕。小燕这种饮茶一向拿大茶缸子饮的,一看就同姬蘅不是一路人,且姬蘅竟然还晓得东华煮茶时喜欢用黑釉盏。虽然小燕觉得自己最近很有戏,但凤九诚心实意地觉得他很悬。说起来,她最初从小燕处确认了东华用情的那个人是姬蘅时,当然很震惊,但今日猛遇姬蘅,看着他俩居然重新走到了一起,心中竟然也不在有什么起伏。我觉得时光果然是一剂良药,这么多年来,自己终于还是有所长进。透过后可曼殊沙绯红的花盏,这一方被东华用法术变换了时光季节的天空,果然同往常万里冰原十分不同。凤九抬手挡在眼前,穿过指缝看见,巨大的花盏被风吹得在头顶上摇晃,就像是一波起伏的红色海浪。她被湮没在这片海浪中吗,正好将自己藏严实。前途准备茶事的二人方才说了那么两句话后很久没有声音,凤九闭上眼睛,一阵清风后同窗的脚步声三三两两听到些许,但都是轻缓步子,应该是来抢好位置的姑娘们,看来时辰依然早。昨晚冥思的有些过,此时很没有精神,她正要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忽闻得斜前方不经意又冒出来一串压低的谈话声。白家教养小辈虽然一向散漫,但家教不可谓不严,听墙角绝不是什么光彩事,凤九正要笼着袖子捂住耳朵避一避,莺声燕语却先一步袅袅娜娜的飘入她的耳中。这两个声音她印象中并没有听过,稚气的那个声儿听着要气派些,清清脆脆地询问:“白露树下坐着摆弃一只瓶汤的就是洁绿喜欢的东华帝君?我听说大洪荒时他便自碧海苍灵化生,已活了不知多少万岁哪,可是为什么看起来竟然这样年轻?”一个微年长沉稳些的声音回道:“因帝君这样的上古神祗天然同我们灵狐族不同,灵狐族一旦寿过以前便得将容颜凋零,但帝君他寿与天齐,是以……”灵狐族的少女扑哧一声笑,仍是清清脆脆地道:“传说中,东华帝君高高在上威仪无二,又严正端肃不近女色。二哥哥也不近女色,所以身边全是小厮侍童,可我瞧着此时为帝君他收拾茶碗的分明是个貌美姑娘,”她顿了顿,俏皮的叹了一口气,“可见,传说是胡说了,你说若我……”沉稳声儿忽然紧张,急切的打断少女道:“公主,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得不到公主的回应,越发着急道:“据臣下的探听,那位白衣姑娘能随侍帝君左右,皆因她非一般人。那位姑娘两百多年前落难到比翼鸟一族做乐师,而帝君来梵音谷讲学真是随后的第二年。这么多年,帝君来此讲学只有这位姑娘能跟随服侍,公主聪明伶俐自然推算得出此时为何,倘若要对那位姑娘无礼,后果绝非我灵狐族能够独担,公主行事前还望三思……”一阵幽霭风过,一地红花延绵似一床红丝毯斜斜扬起,灵狐族的公主在沉稳声儿这番有条有理的话后头静了一阵。被迫听到这个墙角的凤九也随之静了一阵,她弄明白了三件事。第一,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声音,原来就是昨日里听说机缘巧合得了女君令,要来宗学旁听一两堂课的灵狐族七公主和她的侍从。第二,人家东华隔了大半年来梵音谷原来不是特意救他,人家是趁着这个时机来同姬蘅幽会。第三,灵狐族七公主的这个侍从是一个人才,情急时刻讲话也能讲的如此有条理,可以挽回青丘做个殿前文书。凤九想了一阵,呆了一阵,听见脚步声窸窣,似乎是二人离去,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东华此次来梵音谷竟是这个理由。其实这才符合他历来行事的风格,他一向是不大管他人死活。重逢时,她竟然厚颜的以为他是来救自己。凤九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丢脸:他一定觉得她那时同他斗气的情态很可笑吧。一个人有资格同另一个斗气,退一万步讲,至少后者得将前者当做了一回事,放在心中有那么一点点的分量。但东华来这里,只是为了能十年一度的看看姬蘅,同她凤九并没有什么关系。其实这个很正常,他原本就不大可能的将她凤九当回事。她侧身调整了一下睡姿,愣了一时半刻,脑中有阵子一片空空,不知在想什么东西,许久回过神来后,没精打采的打了个哈欠,开始学着折颓教给她的,数着桃子慢慢入睡。凤九觉得自己似乎睡得很沉,但有几个时刻又清醒。茶课没有等她,在她睡意沉沉时开了,她在将醒中,偶尔听到几个离她近的学生热火朝天的讨论一些高深的玄学和茶学问题,念的她在半醒中迅速的又折返回梦乡。她不知睡了多久,梦中有三两各色脚步声渐远消失,远去的小碎步中传来一个同窗小声抱怨:“好不容易见到十里白露林春意浓浓,帝君他老人家就不能高抬贵手,将它们延些时日吗?”凤九暗叹这个姑娘的天真,不晓得帝君他老人家喜欢的是落井下石,而对高抬贵手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须臾,一些软如鹅羽的冰凉东西抚上凤九的脸,但,这仅是个前奏,一直笼在花间的熏软清风忽然不见踪影,雪风顷刻间嗖地钻进她的袖子,长衣底下也立刻渗进一些雪水。她一惊,挣扎着要爬起来,连打了几个喷嚏,却始终无力睁开眼睛,寒意沿着脊背一寸寸的向上攀爬,冻得她像个蚕蛹一样蜷缩成一团,昏昏沉沉的脑中悲愤的浮出一行字:“白凤九你是个二百五吗?你千挑万选了这么个鬼地方睡觉,不晓得后可曼殊沙一旦遇雪就会将置身其间的人梦魇住啊?”然后她的脑中又落寞的自问自答了一行字:“是的,我是个二百五,货真价实的。”她在瑟瑟发抖中谴责着自己的愚蠢,半个时辰后干脆冻晕过去了。相传凤九有一个毛病,一生病,她就很容易变得幼稚,且幼稚的别有风味。据证实七十年前,织越山的沧夷神君对凤九情根深重一发不可收拾,正是因有幸见过一次她病中的风采。可见并非虚传。凤九今次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冻了多半个时辰,虽然承蒙好心人搭救,将她抱回去在暖被中焐了半日焐得回暖,但毕竟伤害颇重,且后可曼殊沙余毒犹在。沉梦中,她脑子里一团稀里糊涂,感觉自己此时是一只幼年的小狐狸,躺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的原因,是同隔壁汕头的灰狼比赛谁在往生海中抓鱼抓的多,不幸呛水溺亡了。有一只手在她微有些意识知觉时探上她的额头,她感到有些凉,怕冷的往后头缩了缩,整个头都蒙进了被子里。那只手顿了一顿,掀开被沿,让她埋入被中的鼻子和嘴巴露出来,又将被子往她小巧玲珑的下巴底下掖实。她感到舒服些,脸颊往那只凉悠悠的手上讨好的蹭了蹭。她的小时候就很懂得讨好卖乖,于这一途是他们白家的翘楚,此时稀里糊涂不自觉的流露出本性。她昏沉中感觉这只手接受了她的卖乖与讨好,竟然没有慈爱的回应她,漠漠她的头,这很不正常。她立即在梦中进行了自省,觉得应该是对方嫌自己讨好的诚意不够,想通后,她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那只手固定好,很有诚意的将脸挨上去,又往手背上蹭了几蹭。她握着那只手,感觉它骨节分明又很长,方才还凉悠悠的,握久了竟然也开始暖和。这种特点同她的阿娘很像,她用一团浆糊的脑子艰难思考,觉得将她服侍的这么温柔又细致的手法应该就是自己的娘亲。虽然这个手吧,感觉上要比娘亲的大些,也没有那么柔软,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将阿娘的一双手冻僵了也未可知。她感到有些心疼,撇了撇嘴咕哝了几句什么,靠近手指很珍惜的呵了几口热气,抓着就往胸前怀中带,想着要帮阿娘暖和暖和。但那只手在她即将要将它带进被中时,不知用什么方法躲开,独留她在锦被中,有一些窸窣声近在耳边,像是那只手又在掖实床边的那一溜被沿。凤九觉得娘亲的这个举动,是不肯受她卖乖,不肯领她的情,那么照她的性子,一定是气她不听话坠进往生还中溺了水,十成九动了真怒吧。虽然娘亲现在照顾她照顾得这么仔细,但等她病好了,保不准要抽她一顿鞭子。想到此她一阵哆嗦,就听到娘亲问她:“还冷?”这个声音听着不那么真切,虚虚晃晃的似乎从极遥远处传来,是个男声还是个女声她都分不清楚。她觉得看来自己病的不轻。但心中又送了口气,娘亲肯这么问她一句,说明此事还有回旋余地,她装一装可怜再撒一撒娇,兴许就能逃过这顿打。她重重的在被子中点了个头,应景的打了两个刁钻的喷嚏,喷嚏,地委委屈屈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故意要掉进海里的,一个人睡真的好冷好冷,你陪我睡嘛——”话尾带了浓浓的鼻音,像无数把小钩子,天下只要有一副慈母心肠的都能瞬间被放到。凤九在心中敬佩的对自己一点头,这个娇撒的到位。但她娘亲今天竟然说不出的坚贞,一阵细微响动中,似乎拎起了个什么盆之类的就要出门去,脚步中仿佛还自言自语了一句:“一句开始说胡话了,看来病的不轻。”因声音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凤九拿不稳她这句话中有米有含着她想象中的心疼,这几分心疼又敌不敌得过病后的那顿辫子。她思索未果,感觉很是茫然,又着实畏惧荆条抽在身上的痛楚,走投无路中,赶着推门声想起之前便使出珍藏许久的撒手锏,嘤嘤嘤地贴着被角假哭起来。脚步声果然在哭泣中停下,她觉得游戏,趁势哭得再大声些。那个声音却徐徐地道:“哭也没用。”她一边哭一边在心中不屑的想,半刻后你还能清醒冷静的说出这句话,我白凤九就敬阿娘你是个巾帼女豪杰,撒手锏之所以被称为撒手锏,并非白白捏一个拉风扎耳的名头。方才还只是嘤嘤小泣,如今她振奋起精神立刻拔高足足三个调嚎啕大哭起来,还哭得抑扬顿挫颇有节奏。那个声音叹了口气:“你拔高三个调哭也没有用,我又不是……”她立刻又拔高了三个调,自己听着这个哭声都觉得头晕,对方后头那几个字理所当然没有落入她的耳中。她认认真真地哭了两轮,发现对方没有离开,也没有要出声,她深深感到阿娘今日的定力未免太好,寻思再哭一轮她若依然不动声色怎么办,或者暂时鸣金收兵,再哭嗓子就要废了,还头疼!她哭到最后最一轮,眼看阿娘依然没有服软,头皮发麻地觉得最近这个娘亲真是太难搞,一心二用间不留神哭岔了气,呛在嗓子里好一阵翻天覆地的咳嗽,但总算将远远站着的娘亲引了过来,扶着她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十分难受,握住像是袖子的东西就往上头蹭鼻涕。朦胧中对方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她觉得握住她的手很凉,下意识的躲来躲去,还蹬鼻子上脸地负气抽噎:“你不用管我,让我哭死好了——”对方此时像是突然有了百般耐心,握住她的手搂住她:“乖一点儿。”她觉得这三个字有一些熟悉,又有一些温馨,也就不再那么闹腾,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就把脸颊和哭肿的眼镜露出来,让对方有机会拧条毛巾将她哭花的脸打扫干净。这么一通闹腾,她感觉虽然同预想的略有不同,但应该还是达到了效果,自己坠海的事娘亲多半不会计较了,不禁松了口长气。呼气中却听到那个方才还一径温柔着的声音突然响起道:“其实我有点好奇,你最高拔高到什么单调哭出来,病着时果然很影响发挥吧?”她一口气没提上来,到气出了两滴真眼泪,感到方才哭得那么有诚意真是白哭了。她挣扎着边抹不争气掉下的眼泪,边往床角缩:“你一点儿不心疼我,我冻死了也活该,哭死了也活该,病好了被你绑起来抽鞭子也活该!”一只手将她重新拽回来,拿棉被裹成了一个蚕茧。她感到一股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觉得,对于把你绑起来抽鞭子这种事,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她抽泣的想,这也是没有准头的,眼镜难受的睁不开,一边考虑娘亲最近变得这么狠心怎么办,一边琢磨这顿鞭子无论如何躲不过,病好了果然还是要去折颓的桃林躲一躲才是上策。那么到时候,要同小叔的毕方鸟搞好关系,让她送一送自己才行。她这么暗暗地计较的算着,感到身上的被子又紧了紧,一阵脚步声远去一会儿又折回来,棉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被推进她的怀中。她搂着汤婆子又轻轻的抽泣两声,沉入了梦乡。一觉睡醒睁开眼睛,凤九的额头上刷地冒出来一排冷汗。她在病中有时候神志不清会施工什么德行她很清楚,但眼前场景对她的冲击依然抄过了可接受范围。她此时正衣衫不整的趴在一个人的腿上,死死搂定对方的腰,二人所处的位置是一张豪华不可言语的大床,白纱帐绕床围了好几围,帐中置了两扇落地屏风,屏风脚下的丝毯上镇着一只麒麟香炉,助眠的安息香正从麒麟嘴里缓缓溢出。只不过是睡觉的地方,也能这么闲情逸致的耗时间布置,这种人凤九这辈子就认识两个,一个是十里桃林的折颓上神,一个是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两页翻书声在她头顶上响起,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瞧见书皮上镶的是佛经的金印,几缕银发垂下来正落在她眼前。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更密了一层,其中一颗滴下来之前,书后头先响起一个声音:“不用紧张,我没有对你做什么,你自己睡中黏了上来,中途又嫌热动手送了领口。”佛经顺势拿开,果然是近日最不想招惹的东华帝君。凤九木然地趴在他身上哦了一声,哦完后手脚僵硬地从他身上挪下去。此时装死是下下策,东华的耐心她早有领教,这么件尴尬事,大大方方认栽或许还能挽回几分面子。虽然她要是清醒着绝不希望救她的人是东华,又欠他这么一份大恩,但人昏迷时也没有资格选择到底谁当自己的救命恩人,欠这个恩只得白欠了。她抱着锦被挪到对面的床角,估摸这个距离比较适合谈话,想了片刻,琢磨着道:“你这回又救了我,我发自肺腑地觉得很感激,否则交代在这个山谷中也未可知。你算是又救了我一条命,当然若半年前你不将我强带来符禹山,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但终归,终归这次还是你救了我嘛。大恩不言谢,这两件事我们就算扯平了,帝君你看如何?”帝君的脑子显然很清醒,屈腿撑着手臂看着她:“那你一直很介意的我隔了半年没来救你,以及变成丝帕骗你的事呢?”凤九心道,你还敢专门提出这两件事,真是太有单色了,咳了一声道:“这两件事嘛……”这两件事在她心中存的疙瘩自然不可能一时半刻内疚消下去。她抬手将衣襟整好,前几日初逢东华时的情绪确然激动,且已被他逗就容易来气,不过她的性格一向是脾气发出来情绪就好很多,加之这两日又得知许多从前未曾得知的消息,她看事的境界不知不觉就又高了一层,能够从另外一个高度上来回答东华这个问题:“万事有万事的因果,帝君佛法修得好,自然比凤九懂得个中的道理。这两件事情嘛,我如何看它们不过也就是一种看法罢了。”答到此处,她神色略有些复杂,续道:“比起这个其实我倒是更像问问帝君你,我也晓得我病后有点儿不像样,但要是我……”她顿了顿,咬着牙继续道:“兴许我病中怯冷,将你当做一个熏笼之类的就粘了上去,要是你推开我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贴上去,我病中头脑不清醒地贴过去时,你为什么不推开我,非要等我出洋相呢?”东华的神色十分泰然,对她这个问题似乎还有一点儿疑惑:“你主动投怀送抱,我觉得这件事挺难得,照理说为什么要推开?”凤九看着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佛经上,搞不懂他的照理说到底照的是哪门子歪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讲理的人……”丝毯上,麒麟香炉炉嘴中的烟雾越发淡,东华起身揭开炉盖,边执起铜香匙添香丸,边心安理得地道:“我不想讲道理的时候就不讲,想讲的时候偶尔也会讲一讲。”凤九垂头看着他,想不出该接什么话,不管是个狐还是个人,自己同东华在一起时,果然沟通都是这么艰难,她料想今次大病初醒精神不济,执意地在话场上争个高低恐怕最后也是自己吃亏,悻悻地闭嘴揉了揉鼻子。期间又往四周瞧了瞧,见到屏风前还摆着一瓶瘦梅,旁逸斜出的,果然是东华的调调。这一觉她不知睡到什么时辰,估摸时候不会短,想起这一茬时,她有些担心小燕会出来找她,趁着东华整香灰时,从床脚找来鞋子套上,就打算告辞。但就这么撩开帐子走人显然很不合礼数,她心中嘀咕还是该道个谢,咳了一声,客气地道:“无论如何帝君今次的照佛凤九铭记在心上,时候不早,也给你添了诸多麻烦,这就告辞。”东华不紧不慢地接口:“哦。”他收了香匙:“我听说,你小时后因为有一次走夜路掉进蛇窝,从此再也不敢走夜路,不晓得你仔细看过外面的天色没有,已经黑了……”帷帐刚掀开一知缝儿,下一刻就被猛地合上,眨眼间刚添完香的东华已被凤九结实地压倒在床上。他愣了愣:“你反应是不是过激了点儿?”最后一个字刚吐出舌尖,嘴就被她捂住。凤九将他压倒在床,神色十分严峻而又肃穆,还有一点儿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紧张,贴着他给他比口型:“压了你不是我的本意,你担待点儿,别反抗弄出什么声响来。我刚才看到外间闪过一个身影,不晓得是不是贴在那个地方已有些时辰,大眼一看很像姬蘅。幸好东华的寝房显够大,中间还隔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水池,他们方才的对话她应该没有听见。疑似姬蘅的身影闪过时吓了她一跳,她本能地要回身捂住正说话的东华的嘴,免得被姬蘅发现,但转身太过急切被脚下的丝毯一绊,一个饿虎扑食就将没有防备的东华扑倒在床。东华挑眉将她的手挪开,但还是尽量配合着她压低嗓音:“为什么她进来,我们就不能弄出声?”凤九心道,半夜三更她能进你的寝居,可见你们两个果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是被发现我刚从你的床上下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腥风血雨。前几日萌少推了星历,说我最近头上那颗灾星须多注意,此时这种境况不注意,更待何时注意?她心中虽这样想着,脱口而出却是句不大想干的话,仍然压得很低,此时此境说出来,半添了几分同她年纪不符的语重心长:“既然有缘分就当好好珍惜,误会能少则少。我从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相当一老天爷讨一点点缘分都讨不着,你不晓得缘分是多分艰难的事。”她现在能在东华面前风平浪静地说出这种话来,自己都愣了愣,低头看见东华在自己这么长久的又压又捂下依然保持完好风度十分不易,有点儿惭愧地把身子往床里头挪了挪,帮助他减少几分压力,同时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响动。东华平静地看她一阵,突然道:“我觉得,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个会字刚落地,又一次被凤九干净利落地堵在口中。竖起的耳朵里脚步声越来越近,凤九一面捂着东华一面佩服自己的眼力好,果然是姬蘅在外头,但她居然真的走进来还是让她有点惊讶。床帐里烛火大盛,这种光景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东华尚未入睡,也不晓得姬蘅要做什么,他们的关系难道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难懂姬蘅竟是想要表演一个情趣,给东华一个惊喜,深夜来掀他的就帘了?凤九正自心惊,手也随之颤了颤,但心惊中犹记得分出神来,给东华一个眼神,让他将姬蘅暂时稳住支开。一瞬间啊缺感觉天地掉了个儿,回过神来,不晓得怎么回事已经是她在下,东华在上了。这个动静不算小,外头的脚步声踌躇了一下,凤九死命给东华递颜色,他银色的头发垂下来,神色间并未将此事两人即将被发现的处境当做一回事,一只手将她制住,另一只手探上去拭了拭她的头额,动作很强硬,语声倒是温柔:“差不多闹够了?闹够了就躺好,我去给你端茶。”但坏就坏在这个声音完全没有压制过,隔着外头的温泉池估摸也能听到,凤九心中绝望道:“完了,姬蘅倘若若就此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可如何招架得住,还是快敬为好。但东华下床前,缺德地笼过锦被裹在她身上且下了个禁制,被子裹着她,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东华掀开帷帐走出去那一刻,凤九在心中数道:一、二、三,姬蘅绝对要哭出来哭出来哭出来,帷帐一揭又立刻合紧,照进来帐外的半扇光,只听到东华在外面淡声吩咐:“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着她。”回答那声“是”的明明就是姬蘅,但此情此景下,姬蘅竟然没有哭也没有闹,连两居重话都没有,这让她倍感困惑,印象中姬蘅有这样坚强吗?东华当着心上人的面来这么一出,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凤九闷在锦被中,脑袋一时搅成了一罐子糨糊。后来,她将这件捉摸不清的事分享给燕池悟,请他分析这种状况。小燕一语点醒梦中人:“唉,老子就晓得冰块脸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度,他答应老子同姬蘅来往,却暗中记恨,将这种嫉妒之情全部发泄在姬蘅身上。”凤九表示听不懂,小燕耐心地解释:“你看,他当着姬蘅的面让她晓得他的寝床上还躺着,风情万种的女人就是你。其实,他就是想要伤姬蘅的新,因为姬蘅痛老子往来,也同样伤了他的心,可见他对姬蘅的用情很深,一定要通过伤害她的方式次啊能释然他自己的情怀,对了,情怀这个词是这个用法吗?你等等老子先查一查书。喂喂,你不安这样看着老子,许多故事都是这样描述的!”小燕说道此处时狰狞地冷笑了一声:“冰块脸越是这样对待姬蘅,老子将姬蘅从他身边撬过来的机会就越多,老子感觉老子越来越有戏。”不得不提小燕长成这副模样真是一种悲剧,连狰狞冷笑,目露凶光时也仍然是一副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样。凤九不忍地劝解他:“你别这样,佛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燕有些松动,道:“哦?你说的也对,那毁了会有什么后果?”凤九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后果,不管了,你想毁就毁吧。”这场只会的对话就到此结束。凤九觉得,小燕的解释在逻辑上其实是说不痛的,但在清理上又恨鞭辟入里,可感情这样的事一向就没有什么逻辑,小燕这种分析也算是令人信服。不过,那天的结局是她趁东华拿药未回来,灵机一动变做狐形,从禁锢她的被子中缩了出来,推开帷帐提前一步溜了出去。她留到温泉池旁就被姬蘅截住,她看见她原本煞白的脸,煞白的唇在见到她的那个一刻瞬间恢复荣光,似乎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语:“原来只是一个狐狸,是我想得太多了。”她那时候并没有弄明白姬蘅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瞅着这个空当,赶紧跑出内室,又一阵风地跑过外室跑了出去。最近经小燕这么一分析,姬蘅的那句话她倒是模糊得有些理解,看来她搞砸了东华的计划,最后并没有能够成功地伤成姬蘅的心。情爱中竟然有这么多婉转的弯弯绕绕的心思,这些心思又是这样的环环相扣,她当然一分半毫没有学到,也敢往太晨宫跑,想拿下东华,只能说全靠胆子肥,最后果然没能拿得下他,她今日方知可能还有这么一层道理。后头几日,凤九没有再见东华。开初,她还担心坏了他的事,他一定砍了她祭刀的心都有,借着养病之机打了一百遍再见他如何全身而退的腹稿,心中想踏实了,才磨蹭地冕去宗学。偏生连着三四日,学上都没有再排他的课。她课下多留意了两兮一向关注东华的洁绿郡主一行的言谈,徒听到一阵近日帝君未来授课让她们备感空虚之类的欷歔感叹,别的没有再听说什么。她们叹得她也有一些思索,东华既是以讲学之机来幽会姬蘅的那么会完了应当是已经回发九重天吧?他怎么回去的,她倒是有些感兴趣。此外,她这些天突然想到他既然中意姬蘅,为什么不直接将她从这里带出去,非要每十年来见她一次,难道是他老人家近几百年新开发出来的一种兴趣?同东华分开的这些年,他果然愈加难以捉摸了。凤九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近日越来越多地听奥和想到东华痛姬蘅如何如何,她的心中竟然十分淡定。这么多年后她菜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从前许多话她说得是漂亮,但将同东华的过往定义为说不得,心中抗拒回忆往事,这其实正是一种不能看开,不能放下,不能忘怀。今日她在这桩事上突然有了一种从容的气度,她谦虚地觉得,单用她心胸宽广来解释这个转变是解释不通的。据她的冷静分析,许多事情的道理她在三百年前离开九重天时就看得透彻,但知是一回事,行又是另一回事,她这么多年也许只是努力在让资金做得好些更好罢了,重逢东华偶尔还会感觉不自在,正式因对这桩事的透彻其实并没有深大灵台和内心。但,近日越是听说东华对姬蘅用情深,此神情越深一份,她讶然地感到资金深达内心的透彻就越多一份。她用尽半生的智慧来总结这件事情的逻辑,却没有总结出什么。加之盗取频婆果的事迫在眉睫,她没有时间深想,暂且得将这种情绪放在一旁。凡世有一句话,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凤九着实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一些禅机。这天萌少无事,邀请她和小燕去王城中的老字号酒楼醉里仙吃酒,醉里仙新来了一个舞娘,舞跳得不错。萌少看的心花怒放,多喝了两杯,醺然间一不留神,就将守候频婆书的巨蟒的破绽露给了凤九,但萌少说话向来与他行文一般啰嗦,这个破绽隐含在一大段絮叨中,幸亏小燕的总结能力不错,言简意赅地总结为:每月十五夜至阴的几个时辰里,华表中的巨蟒们忙着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去了,顾不上时刻注意神树,她或许有几个时辰可以碰碰运气。巧的是,他们吃酒这天正是这月的十五,这一夜,正是行动的良机。眼看频婆果说不定今夜就能到手,凤九心潮澎湃,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面上依然保持着柔和与镇定,还剥了两颗花生递给看舞娘看得发呆的萌少。小燕疑惑地将她递给萌少的花生壳从他爪子中掰出来,把误扔到桌子上的花生米捡出来默默地重新递给萌少手中。幸亏发生的一切,入痴的萌少全然没有察觉到。园月挂枝梢,放眼万里雪原,雪光和着月光似铺了一地乳糖。小燕听信凤九的鬼话,以为今次的频婆果除了已知的他并不太感兴趣的一些效用外,还有一种食用后能使男子变得更加英伟的奇效,因此帮忙帮得十分心甘情愿,不及凤九相邀,又身先士卒地率先跳下暗道,说是帮她探一探路。小燕跳下去之前那满脸的兴奋之色,使凤九在感动的同时略有歉疚。但他跳下去后半天都没有回音,眼看至阴已过了一般,凤九内心认为,小燕身为一介壮士,若是被几条正修纳吐息的蟒蛇吞了纯属笑话,但考虑到毕竟他从前也是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君,说不定趁这个机会遭到天谴……她越想越是担忧,低头瞄了一眼这个无底洞似的暗道,一闭眼也跳了下去。别有洞天是个好词意思是每个暗洞后头都有一片蓝天,词的意境很广阔。只是,据凤九所知,小燕从宫墙外头不过劈开一个洞,她坠到一半不知为何遇到三条岔路。她一时蒙了,没来得及刹住坠落的脚步,反应过来试已循着其中一个暗洞一坠到底。按照小燕的说法,他劈出的那个洞正连着解忧泉,从洞中出来应是直达泉中,见水不见天为此凤九还提前找萌少要了颗避水珠备着。第四章她此刻从这个宽阔洞中掉下来,抬头只见狂风卷着流云肆意翻滚,低头一片轻轻茂林在风中摇摆得不停不休。她费力收身踩踏在一个树冠的上头,觉得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什么水下的地界。难道说,是走错路了?小燕探路探了许久没有回去,原来也是走错了路?好嘛,自己打的暗道自己也能走错也算是一项本事,小燕当了这么多年的魔君竟没有被下面人谋权篡位,看来魔族普遍比想象中的宽容。凤九抱着树冠稳住身形,腾出手来揉了揉方才在洞中被蹭了一下的肩膀,眯眼看到远方的天边挂出一轮绛红色圆月。此地如此,显然显得是妖孽之相,大约她今日倒霉,无意中冯入了什么缚妖的禁地。她惦记着小燕,寻思是在这里找一找他,还是折回去先到解忧泉旁瞧瞧,忽听到脚下林中传来一串女子的嬉笑之声。凤九心道,大约这就是那个妖,声音这样的活泼清脆,应该是一个年轻的,长得很不错的妖。她很多年没有见过妖类,觉得临走前溜下去偷瞧一眼应该也耽误不了什么,攀着落脚的树冠溜下去一截,兴致勃勃地借着树叶的掩藏,朝茂林中的笑声处一望。极目之处,一条不算长阔的花道尽头,剑立一旁施施然盘腿跌坐的紫衣神君......不是好几日不见的东华帝君是谁?他怎么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个地方,凤九十分疑惑。瞧他的模样似乎在闭目养神,她正打算悄悄行得近一些,蓦然瞧见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从跌坐的帝君身后攀上他的肩,又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紧紧搂住他的腰。女子绝色的容颜出现在东华的肩头,泼墨般的青丝与他的银发纠结缠绕在一处,轻笑着呵气如兰:“尊座十年才来一趟,可知妾多么思念,尊座等着多么辛苦——”软语温言入耳,蹲在树上看热闹的凤九没稳住,扑通一声从树干上栽了下来。女妖一双勾魂目兮明扫过,一双裸臂仍钩着东华的脖子,含情目微敛,咯咯笑道:“八荒不解风情者数尊座最甚,同妾幽会还另带两位知已,也不怜惜妾会伤心——”凤九心道,大风的天你穿这么少也不嫌冷,回头一看,才晓得女妖口中的“两位”是怎么个算法,原来树下除她外早已站了一个人——白衣飘飘的姬蘅公主。今日姬蘅公主不仅衣裳雪白,脸也雪白,一双杏眼牢牢盯住花道那头的东华,嘴唇紧紧抿住,神情哀怨中带了一丝羞愤与伤怀,容色令人怜爱。羞愤伤怀的姬蘅公主听到女妖的一番话后,木然中转眼瞟了瞟新落下来的凤九,两道秀眉拧得更紧,抬头双望了东华一眼,眼中满是落寞忧伤......可巧方才正自闭目养神的帝君此刻恰好睁开眼,林中的狂风带着飞花飘摇,飞花飘摇中,东华向着她二人的方向蹙眉道:“你怎么来了?”用的不是你们,是你。凤九挠着头正要回答,听到身旁的姬蘅泣然欲泣道:“奴担忧老师,好不容易找到此处,老师却......奴......”凤九在心中哦了一声,原来东华问的不是她,是姬蘅。她摸了摸鼻子,侧过身竖起耳朵一同等候姬蘅的下文,等候中,她注意到半空的飞花像是佛铃花,这种从前她最喜欢的九重天的圣花,按理说不应生在这等缚妖之地。姬蘅良久也没有下文,凤九抬眼去瞟她,对面女妖的脸贴着东华的姿态越来越亲密,而东华看起来也并未想过推拒。姬蘅像是终于忍到极限,指节拧得衣袖发白,未发一言,跌跌撞撞地转身跑了。缠着东华的女妖浓妆的眼尾仍含着笑,盈盈向凤九道:“这位姑娘却是好定性不同你姐姐一同识趣离开,难不成想留下来欣赏妾同帝君的春风一度吗?”凤九摸了半天,从袖中摸出许久不曾打理的陶铸剑,剑入手化作三尺青锋,抬起头来也是盈盈的一个笑:“有本事你继续,我在一帝看看也无妨。”凤九感觉自己这个笑其实笑得挺和气,这么久她都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笑过。伏在东华肩头的女妖却瞬间变了脸色,眉目间阴鸷顿生,低声道:“你看出来了?”又冷笑两声,“也罢,既然你想蹚这趟浑水,本座成全你。”眼睛已在三四步处,一条红绫劈面而来,是直取脖颈命门的狠招。直至方才,凤九其实一直在思考,她该不该管这桩闲事。沿着树冠刚溜下来瞧见他二人的形容时,她也以为是东华不知什么时候看上这个绝色女妖,特地来此同她幽会,有一瞬她还有些晕。东华只能喜欢着姬蘅的同时又对别的女子起意,难道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情,情这个东西果真千奇百怪,恕她很多时候不能理解。直到不经意抬头瞧见天边翻滚得越来越汹涌的流云,和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月色,她的心中突然一阵透亮。此二者皆为两种强大气场相抗才能出现的景致,姬蘅醋中疾起,兴许情之所至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是她没有自己有见识,东华同这个女妖看上去虽然十分亲密,但私下该是正在激烈的斗法之中。东华长成那副模样,这个女妖对他有意大约是夫,他由着她在身上胡来,按她的推想应该是东华打算借机将她同姬蘅气走,毕竟高人斗法之地危险。她在心中推想出东华不得不如此的初衷,心中顿时觉得他十分有情有义。既然他这样有情义,她没有看出其中的道理来也就罢了,看出来若还将他一人丢下,从此后就不配再提道义两个字。她听说妖行妖道,妖着中有种道乃诱引之道,越是美丽的女妖越能迷惑人心,摄心术练得极好,无论为仙为魔,但凡心中有所牵挂,便极容易被她们迷惑。虽然东华的修为高不见顶,但他对姬蘅有情,情嘛,六欲之首,万一这个女妖对他使出摄心术,他想不中招都难,自己留下来终归可以帮衬一二。她再一次叹息姬蘅没有瞧出此种的道理,否则添她一个终归多存一分助力,也多一分胜算,女人啊,终归是女人,太感情用事了!凤九自觉今日自己看事情灵光,身手也灵光,佛铃花缤纷的落雨中,陶铸剑点刺若流芒,拼杀已有半刻,红绫竟无法近她的身。她很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东华支着手臂,遥望花雨中偏偏若白蝶的凤九。像这样完完整整看她舞一回脸还是首次,据说她是师从她爹白奕学的剑术。白奕的一套剑术,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以刚硬著称,被她舞得倒是柔软很多。不过一招一式折花攀柳的还挺好看,意态上的从容和风流做得也足。算来她这个年纪,这个修为,能同由慧明境三毒浊息幻化而成的缈落的化相斗上这么长一段时间,也算难得。其实,凤九前半段推得不错,东华这一趟的确是来伏妖,但这个女妖非一般的妖,乃妙义慧明境中三毒浊息所化的妖尊缈落。若是缈落的本体现世,少不得须帝君他老人家费力伤神,不过那尊本体一直被东华困在慧明镜中不得而出,每十年从境界中逸出一些三毒浊息,流落世间也不过是她的一种化相罢了,比寻常的妖是要厉害些,于东华而言却不算什么。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任凭缈落同自己亲昵,是借此将姬蘅同凤九气走,以防她二人犯险,当是时,缈落伏在他的身上,因对于她们这种妖而言,要使摄心术惑人时,离想要迷惑之人越近越容易,但她靠他越近其实也方便他将她净化,他不觉得有将不怕死贴上来的缈落推开必要。凤九感动他此举是对她和姬蘅的一种情义,着实是对他的一次误会。不过此地毕竟妖异,缈落此时虽只是个化相,对于凤九,姬蘅二人这种修为并不多么精深的仙魔,也算是个高明恶妖,照理无论如此她们都该有些害怕。不知因何跟过来的姬蘅在东华看来识趣些,中途意识到危险先跑走了;凤九在他印象中明明比姬蘅更加冰雪聪明,见些危境,照理说应该溜在姬蘅的前头,不晓得为什么竟站着没有动。他看了一阵,突然有些疑惑,一时摸不冷从袖子里抽出把剑在一旁站定,打算留下来帮他的这位白衣少女,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凤九。但她额头正中的凤羽花货真价实,眼梢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也是他在九重天时极为熟悉的。她如此果断地祭出三尺青锋,难道是以为他被胁迫,想要解救他的意思?东华撑着手臂冷静地看着携剑而立的凤九,自他从碧海苍灵化世以来,踩着累累枯骨一路至今,六合八荒他庇佑着,早年一拨又一拨从未断过,异想天开起念要来保护他的,这么多年倒是从没有遇到。保护这两个字,同他的尊号连在一起本来就是篇笑话。可是此时此境,遥遥花雨中,这位青丘的小帝姬却撑着这样娇弱的一具身躯,提着这样薄软的一柄小剑,揣着要保护他的心思站在不知比她强大多少倍的敌人跟前勇敢地对阵。帝君觉得这件事有意思,很新鲜。凤九抽出陶铸剑挥出第一道剑光时,就晓得同这个女妖斗法,自己没有多大胜算。不过,虽然是主要留下帮忙,但她预想中对自己的定位只是来唱个偏角儿,功能在于帮助东华拖延时间或者找寻时机,从没有打算将撂倒缈落这个差事从东华的手中抢过来。前半场对战中,她自觉自己守得很好,表现差强人意。后续打斗中,她诚恳地盼望东华能尽早从打坐中回神,接过下半场。分出精力看过去时,帝君他老人家却支着手臂目光清明地同她对望,隐约间他薄唇微启说了三个字。凤九默然地在心底琢磨,第一个字和第二,三字间有一个微妙的停顿,或许是十分高深的一句心法,有助于她的剑术飞升,可叹陶铸剑挥出的响声太大,帝群口中这高明的三个字,究竟是哪三个字呢?待背后的红绫袭上肩头,她细一思索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喂,小心。”所幸这条红绫虽势快却并不如何凶狠,沾上她的肩头不过划破一方绸罗,再要袭过来时被她险险射过,陶铸剑抬上去挡了一挡。凤九在招架中有个疑惑,方才明明觉得缈落的红绫劲力无穷即将卷起她格挡的软剑,不知为何徒然松了力道,她趁势一个剑花挽起来疾刺回去,还逼得缈落蹒跚地退了两步。她的剑几时变得这样快了?重立定的缈落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不甘之间,望着凤九的身后又突然浮现一个诡异笑容。凤九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方才打得换了几处地方,此时她们就站在东华打坐的地方数十来步,缈落这个笑分明是向着东华。她心未思量身先行地旋身就朝侧后方扑过去,这当口果然从缈落手中连化出五条红绫,似游转的蛟蛇朝着东华打坐处疾电般袭来。凤九压在东华的身上,转眼间瞧近在咫尺被红绫捣个稀烂的他的坐台,心中摸了把冷汗,暗道好险。扑倒东华的一瞬间,她悟出一篇他为何闲坐在一旁不出手帮她的道理,这个光景,多半是他着了这个女妖的道儿,被她施了诸如定身术之类无法挣脱吧。幸亏她今日菩萨心肠一回,一念之差留下来助他,否则他不知会吃怎样的亏。她的本性中一向十分同情弱者,此时想着难得见东华弱势落魄,对上他在身上望着自己的目光也不觉得尴尬了,亦柔软的反望回去,心中反而充满了一种怜爱的对光......显然,她一厢情愿对帝君误会得有点儿深,帝君他老人家一直不出手,纯粹是等着看她为了救他能做到何种地步罢了。红绫被缈落操控得像是活物,一击不成极快速地转了个方位,朝着他二人再次疾游而来,倘躲的话,她一个人倒是好躲,但带上一个不能动弹的东华......艰难抉择间,她忽起,持剑的手被另一只手稳稳握住,腰也被搂住固定。东华贴在她身后,嗓音沉沉响在她耳边:“看好了。”她睁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移,剑光凌厉似雪片纷飞,她看不清东华带着她握着她握住陶铸剑使出了什么招数,眼光定下来时,只见漫天红绫碎片中,雪白的剑尖处浸出一滩黑血,定在双眼圆睁的缈落额心中。凤九一向定义自己也算个颇有见识的仙,降妖伏魔之事她虽然亲手为得不多,但几万年来瞧她的叔伯姑婶们收妖的经验也瞧了不少,她打心底觉得,今次东华收的这位是她所见妖孽中长得最为妖孽的。面对这样天上有地下无的绝色,帝君竟能一剑刺下去毫不留情,帝君的这种精神她由衷地钦佩。东华带着她略僵硬的手收回陶铸剑反手加鞘,林间软如轻雪的华铃花瓣飘飘摇摇渐渐隐息不知去了何处,偶有两片落在她手背上却没有什么实在的触觉。她才晓得,方才眼中所见这一出缥缈的花海许是女妖变出的幻影。林间风声飒飒,缈落从脚底往上双足缓慢散成一团灰雾,是油尽灯枯即将湮灭的先兆,只见她忽然睁大一双眼,向着东华哼声笑道:“我曾经听见尊座你是四海八荒最清净无力的仙者,老早就想看你的内心是否果真如传间所说一片梵净海坦然无求,今次终于了了心愿。”她像是得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阴鸷的眉眼险险挑起,“原来尊座的心底是一片佛铃花海,有趣,有趣,不知尊座如此记挂上心的究竟是这片花海,还是花海后头藏着的一个谁?”话罢自顾自地又笑了两声,“所谓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的最强的仙者,竟也有这样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有趣,有趣,有......”第三个趣字尚未出口,已随着她全身化相化灰,泯泯然飘散在半空中。凤九目瞪口呆地听完缈落的临终感言,目瞪口呆地看她化做一阵白灰飘然长逝,她原以为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心想东华不得已不能帮忙也好降伏此种恶妖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一腔热血刚刚才沸腾起来,这就......结束了?眼看污浊妖气尽数化去,徒留天地间一派月白风清。凤九很疑惑,片刻前还枯坐一帝要死不活的东华,是如何在紧要关头露出这么从容镇定的一手的?思索片刻,她回过味来,敢情他又骗了她一回。她佩服自己看破这个隐情居然还能这么淡定,果然是被骗得多了就习惯了。她淡定地将陶铸剑缩成寸长揣进袖子里,淡定地转身同东华一点头算是告辞。自己本领有限却还跑来耍仗义,一准儿又被东华看了笑话,算了,她大不不记小人过,这番义气算是白施给他。正抬脚欲走,月白风清中身后帝君突然不紧不慢道:“你怎么来了?”凤九一愣,觉得他这一问何等熟悉,偏着头思索一阵,突然惊讶且疑惑地回头,不确定地指着自己的下巴向东华道:“你刚才是在问我?”白亮的月色被半扇沉云掩住,帝君平静地回望:“我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凤九保持着惊讶的神情,一根手指比着自己:“我是说,方才我从树上掉下来时,你同姬蘅公主那一句‘你怎么来了’,其实问的是我?”东华抬手化了张长塌矮身坐下,平静而莫名地微抬头望向她:“不然,你以为呢?”眼中见她一派茫然的神情,重复道,“你还没回我,你来做什么?”他这一提点,凤九茫然的灵台蓦然劈过一道白光,这一趟原本是掐着时辰来盗频婆,结果热血一沸腾,陶铸剑一出就把这桩事彻底忘在了脑后。掰指一算也不知耽误了多少时辰,脑门一一滴冷汗迅速滴下来。她口中匆匆敷衍着“出来随便逛逛,看到你被欺负就随便救救,哪里晓得你在骗人”,脚下已走出数步。东华的声音仍然不怪不怪地跟在身后:“你这么走了,不打算带着我?”凤九匆忙中莫名的回头:“我为什么要带着你?”发现东华并没有跟上来,仍悠闲地坐在矮榻上见她回头,淡淡道:“我受伤了,将我一人留在这里,你放心吗?”凤九诚实地点头:“放心啊。”眼见帝君微挑的眉,不怕死地又添了句,“特别放心啊。”话刚落地,向前地脚步竟全化做朝后的跟跄,眨眼间已颠倒落脚在东华倚坐的长塌旁。她手扶着椅背,稳住身形,气急败坏地刚脱口一个“你”字,已被东华悠悠截断话头:“看来你并不是特别放心。”凤九有口难言,满心只想叹“几日不见,帝君你无赖的功力又深了不止一层,”话到喉咙被脑中残存的理智勒住,憋屈地换了句略软和的道:“恕鄙人眼拙,着实看不出来帝君这一派风流倜傥,到底是哪一处受了伤。”一阵小风吹过,帝君紫色的衣袖被撩起来,右臂果然有一道寸长的口子,还在汩汩流着热血,方才没有瞧出,大约是衣袖这个颜色不容易察觉。传说东华自坐上天地共主的位子,同人打架从没有流过血,能眼见他老人家挂次彩不容易。凤九欢欣鼓舞地凑上去:“赤中带金,不愧是帝君流出来的血。我看典籍上说,这个血喝一盅能抵一个仙者修行千八百年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啊?”东华扬眉看着她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一般来说,这种时刻你第一件想到的事应该是如何帮我止血。”凤九还没有从看热闹的兴奋中缓过神来,听他这个话本能地接道:“虽然鄙人现在还算不上一个绝顶的美人,但是再过万八千年长开了,命中注定将很有姿色。我姑姑的话本上从没有什么英雄救美之后主动去跟美人示弱,你主动把伤处给我看,背后没有阴谋我才不信。你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个伤不过是个障眼法,你以为我傻吗?”东华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又看了一眼凤九,良久,平和地道:“你近来的确较从前聪明,不过教你仙法道术的师父在幼学启蒙时没有告诉你,见血的障眼法一向只能障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吗?”凤九从未一次性听东华说这样长的句子,反应过来帝君这一番剖析讲解的是甚,顿时惊得退后一步:“......喂,你这伤不会是真的吧?”她疑惑地上前一步,血流得如此快速让她有些眩晕,手忙脚乱地扯开衬裙的一条长边,将东华鲜血横流的手臂麻利地抱起来,嘴里仍有些怀疑地嘟囔:“可是我见过的英雄,譬如我姑父,他受再重的伤一向也是费心费力瞒着我姑姑,我爹他受伤也从不让我阿娘知道,就是折颓那样感觉很为老不尊的一个人受伤也都是一个人默默藏着不给我小叔晓得一星半点儿,你这种反应的我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东华坦然地看着她笨手笨脚给自己处理伤处,耐心地同她解惑:“哦,因为我这个英雄比起他们来,比较脆弱。”“......”凤九坐在片刻前东华安坐的长榻上,右手撑着矮榻斜长的扶臂想问题,腿上搁着帝君的脑袋,换言之,帝君他老人家此刻正枕在她的玉腿上小憩。事情到底是如何发展到这个境地的,凤九挠了半天脑袋,觉得着实很莫名。犹记一盏茶的工夫间,她以德报怨地给东华包好臂上的伤口,客气地告辞成功,去办手上的正事,其时东华也没有再作挽留。但她沿着记忆中初来的小道一路寻回去,却再找不到方才掉落的出口。急中生智,她感觉是东华做了手脚,杀气腾腾地重回来寻他,未到近处已听到躺在榻上闭目休憩的东华道:“方才忘了同你说,缈落死后十二个时辰内此地自发紧闭,若想出去怕是出不去。”凤九脑袋一蒙,东华接着道:“你有什么要事须及时出去?”凤九哭丧着脸:“我同燕池悟有约......”原本待说“有约去解忧泉旁盗频婆果”,话待出口,意识到后头这半句不是什么可光明正大与人攀谈的事,赶紧埋在喉咙口另补充道:“同他有个约会。”这件事着实很急,此前她在林中四处寻路时,还分神反省过对东华是否太过宽容,此时觉得幸亏自己本性良善方才没有趁他受伤落井下石,还帮他包扎了伤口。她急中生智三两步过去握住东华的右臂,将她同他施恩的证据清晰地摆在他的面前,神色凝重地看向他:“帝君,你说我给你包扎的这个伤口包扎得好不好?我是不是对你有恩?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东华凝视着她道:“包得一般,你要我报答你什么?”凤九更加急切地握住他的手臂,道:“好说,其实因为此时身负的这桩事着实十分紧急。此地困得住我这种修为浅薄的神仙,定然困不住帝君您这样仙法卓然的神仙,若帝君助我及时脱困,帝君将我扔在梵音谷半年不来营救之事和变成丝帕诓我之事一概一笔勾销,你看怎样?”东华继续凝视着她道:“我觉得,你对我似乎分外记仇。”凤九感叹在东华这样专注的注视下心中竟然平静无波,一边自觉自己是个做大事的人果然很沉得住气,一边做诚恳状道:“怎么会?”眼见东华严重不置可否的神气,顿了顿又道,“那是因为除了你,基本上也没什么人喜欢得罪我。”就听东华道:“燕池悟呢?”凤九心道小燕多傻啊,我不欺负他已经不错了,他要是还能反过来得罪我,真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一桩奇事,但小燕终归也是一代魔君,凤九觉得是兄弟就不能在这种时候扫小燕的面子,含糊了一声道:“小燕啊,呃,小燕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