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校长拿到退回来的钱,想转手让给孙四海。 孙四海却不领情。别人以为他会看重这些钱。他却说,大不了再等三年,下一次收茯苓时,看这些人还能弄出什么花招。余校长又想将这些钱用在另外两间教室的整修上,但不只是邓有米和孙四海反对,就连叶碧秋的父亲也反对。因为破碎的瓦太多,叶碧秋的父亲又弄不来新瓦,只能将完整的瓦集中铺在屋脊的正面,再割些茅草铺在屋脊的反面。余校长见学校变成这样,难过地不断地责怪自己无能,将学校越办越差,让学生们在茅草棚里上课。大家说,这与他毫不相干。就像老山界大庙,香火好不好,原因不在和尚、尼姑,菩萨不显灵,就没有人去磕头。小学中学没办好。丢脸的是乡里和县里,大学没办好,丢脸的是国家。余校长只好苦笑地随着他们的话说,一个民办教师,的确犯不着将那些十丈长的竹竿都搭不着的责任揽到自己的肩上。 那天,李家表哥得意洋洋地跑来转悠。 郁愤难忍的余校长便将他作为发泄对象。 “你们晓得孙老师为什么如此慷慨吗?” 李家表哥当然不晓得。 余校长郑重地说:“因为爱!” 李家表哥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变得煞白。 23 季节又在变化。 离界岭小学很远的山坡上,阔叶的乔木开始变艳丽了。那些为数不多的红豆杉,总是独立在山的不同寻常处,用常青的叶冠,将满树的红果衬托得格外亮眼。 已经是十月了,在地势稍低的地方,庄稼仍在漫不经心地生长,一点收获的心情也没有。那些在墨绿丛林中生发出来的红叶,让张英才想起界岭小学那几张红得不太正常的脸庞。 张英才头一次前往界岭小学时,虽然有万站长陪同,这条路仍然让他觉得神秘莫测。如今再次走来,往日的神秘已被漫无边际的忧郁所替代。一路上,山沟里的阴凉,山脊上的清凉,都没有第二个人与他分享。张英才觉得奇怪,没有同路的人。有迎面而来的人也行,然而,从上山开始,这条路就归他一个使用。这种情景,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对他一去不返的这几年的深刻回应。 不是万站长不肯陪他来,是李芳定了一条不近情理的家规。 看在张英才是丈夫亲外甥的面子上,李芳不再旧事重提。 这一次李芳的表弟又没有分到转正指标,她也不再追究。 关键的问题在于。李芳在万站长的皮包里发现一双女式皮鞋。 那一天,被抽调到县教育局工作的张英才因公事回来,本来要见万站长,却只见到李芳。李芳用有史以来最难看的脸色对着他,哪怕他身上带着县教育局的公函也没用。张英才只好先回家。张英才关上门,将那份公函放到桌子上。父亲先看,看完之后连连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做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呀!母亲后看,看完之后抹着眼泪说,余校长他们总算有出头之日,我家英才也不用愧疚一辈子了。一直以来,家里的入总在提醒张英才要对余校长他们感恩。张英才这样做也是为了缓解父亲和母亲多年来内心的压力。张英才不让父亲和母亲往外说。毕竟这次回来只是将一些有疑问的情况核对一下,正式文件要等情况核实汇总之后再下达。张英才打听了两天,谁也不清楚万站长去了哪里。第三天上午,张英才正要再去乡教育站,母亲从外面回来,说听别人说,这几天李芳总在细张家寨躲躲闪闪,只怕是听到什么闲话,想找人家的麻烦。 张英才懂得母亲的意思,二话没说就往细张家寨赶。刚走进村子,就听到蓝小梅家里传来叫骂声。张英才冲进屋子,看到万站长伸出双手将蓝小梅护在身后,自己脸上却被李芳抓出几道血痕。“哪有你这样当外甥的,余校长让你捎皮鞋给蓝小梅,你却往我包里塞!这下子好了,舅舅是越说越黑,你来与舅妈说明白吧!”舅舅劈头盖脸一顿骂,张英才全听到心里去了。他走上前去,想将舅舅推开,却又害怕李芳那虽然白嫩,却锋利无比的十指。只好顺着万站长的话现编现说。 张英才说皮鞋是余校长在省城买的,本来想 给王小兰,不料码子小了,王小兰不能穿。又想送给成菊,那个女人也是大脚穿不了。后来,余校长的儿子余志提醒说,蓝小梅曾给他做了一双布鞋。余校长才决定将这双送不出去的皮鞋送给蓝小梅。事后,张英才听说他凭空虚构的这些事,居然全是真的,也忍不住啧啧称奇。那天他进门之前,万站长已如此说过一遍,见张英才的说法相同,李芳的火气才消退下来。 因为太愤怒,李芳的思绪全部集中在皮鞋上。皮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后,她规定,从即日起,以公路为界,万站长不许往北边去,北边的几所学校交给教育站的黄会计管,他自己只能管公路南边的几所学校。 后来有空说起这段有惊无险的事,万站长还心有余悸地叹息,危难之时,还是血缘关系最靠得住。 与万站长见面后,张英才将核实后的情况带回县里。 等他再次回到乡教育站时,相关红头文件已经揣在怀里了。这些红头文件让万站长忘了近来所有的不快。 万站长很想亲自去界岭宣布这条喜讯。但一方面由于李芳立了家规,不好马上违反,另一方面,全乡十几所小学,他和黄会计两个人全部跑一遍,最快也得两天。因此,万站长觉得,让张英才跑一趟界岭小学,是最理想的选择。 自从转为公办教师。张英才就没有回过界岭小学。万站长问过原因,张英才说,自己走得很不光彩,如果只是回去叙旧,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余校长他们,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暑假期间县教育局抽调人员组成一个专门处理民办教师问题的办公室,万站长力荐张英才,也是考虑到,唯有余校长他们转为公办教师,张英才心里的郁结才能最终化解。万站长觉得,对于张英才来说,再也没有比送红头文件上山去更好的机会了。 张英才当然没有异议。 一个人在山里走路,即便是刻意控制速度,也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稍不注意,步伐就自动加快了。想消磨时间,除非停下来,找个石头坐下,或者找块草地躺下。 一阵清风从头顶上吹过,隐隐约约地落下一些笛声。 张英才心里一动,紧走几步越过山脊,果然看到山腰上的界岭小学正在举行降旗仪式。让张英才意想不到的是,记忆中一切还是那样清晰,真实的学校已如此破败,屋顶上的黑瓦大部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全是枯黄的茅草。 因为父亲的责骂,每年正月初二,如果没有落雪,张英才都要来界岭小学拜年。实际上,张英才从未越过这道山脊。唯有今年的正月初二,他真的走上这山脊,看见了久违的界岭小学,还有正在水泥球台上打乒乓球的孙四海和余志。 那时候,他还觉得一切如初,想不到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虽然听万站长说过,界岭小学在雷中毁了一间教室,亲眼看到后,张英才还是十分吃惊。越过山脊的那一步有些沉重,之后是下山路,走起来轻松多了。山路拐到界岭小学背后的山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撑着教室山墙和后墙的每一根圆木。 路边的树林里出现一个女人,是蓝小梅在那里呆坐着。张英才叫了一声。 蓝小梅回过头来,见是张英才,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走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再下去。蓝小梅一定是被心里的话憋坏了,第二句话就说李芳上她家胡闹,弄得她天天做噩梦,眼睛一闭,就看见李芳穿着一双大皮靴,追赶着要踢人。睡不好。别说爬山,就是走平路也会累坏人。 蓝小梅说:“余校长真是太奇怪了,无缘无故送皮鞋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张英才说:“余校长只奇不怪,他要送皮鞋给你。肯定是有道理的。” 蓝小梅说:“我是想当面把这皮鞋还给他。” 张英才说:“还给他有什么用,他家里又没有能穿女式皮鞋的脚。” 蓝小梅说:“你那个舅妈,也太霸道了。我和你舅舅年轻时的那点事,她也要倒回去管。若不是你救场,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英才说:“莫说舅妈,当初舅舅让我到界岭,将蓝飞留在中心小学,我也吃过醋。” 蓝小梅说:“你舅舅和舅妈,一个心肠比脑子好,一个脑子比心肠好,所以才会出现好心办坏事的情况。” 张英才说:“会不会还有坏心办好事的情况呢?” 这话本无所指,却让蓝小梅脸红起来。她将头一低,站起来往界岭小学走去。张英才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这话似乎在说,李芳上细张家寨胡闹,反而会成全蓝小梅。 蓝小梅神情紧张的样子,反而让近乡情怯的张英才平静了。 蓝小梅不再说话,拎着一只小提包在前面走走停停,刚在操场上露面,几个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便欢呼雀跃地跑过来。他们不认识张英才,拼命地往蓝小梅怀里钻。蓝小梅像挑西瓜那样,一边摸着他们的小脑袋,一边要他们报告余校长,有贵客来了。 学生们还没跑到门口,余校长就听到动静了,他快步走向张英才,还大声叫道:“孙老师,快出来。看看谁来了!”孙四海拿着笛子在门口露面后,愣了一下。张英才过去,他俩握手时,只是相互笑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几个大孩子腼腆地走过来,很礼貌地叫了声:“张老师!”张英才没料到自己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孩子们很高兴,余校长当然更高兴,孙四海也笑了笑,并且说,张英才这样子,天生就应该当老师。张英才也笑着说,民办教师的最大特点是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自己也算是民办教师出身,哪能记不住自己的孩子呢? 见他们老是站在操场上说话,蓝小梅在一旁小声提醒。要他们进屋去谈。 余校长这才想起还没同蓝小梅打招呼,就问:“你怎么来了?” 蓝小梅有点娇嗔地小声回敬一句:“都是你做的好事!” 余校长知道她话里有话,有点心虚地转向张英才。 张英才正在问孙四海,学校的房子怎么破成这种样子。 孙四海指着旗杆下的那块大石头,将经过说了一遍。 随着孙四海的话,大家一齐走到旗杆下。石头实在是太大了,有成人胸脯那么高。余校长说,大石头若是再多打一个滚,山下衬子里的人就遭殃了。张英才走到六年级的教室里,虽然重新摆上了课桌,被石头砸出来的大坑也用沙土回填过,留下来的痕迹依然使人惊心动魄。 蓝小梅先惊呼起来。如果正赶上老师和学生全在教室里,可就太惨了。 孙四海告诉她,巨石滚下来时,首先砸中了教室的讲台。将一张三尺高的桌子砸进地垦。孙四海说,余校长、邓有米、他自己、张英才、夏雨、骆雪,最后是蓝飞,这些老师都在这张讲台后面站过,别人都没有事,蓝飞一来就出这种怪事。 蓝小梅惊魂不定地嘟哝,这么大的事情,蓝飞回家后,竟然只字不提。 最让张英才难过的是用来挡风雨的那些茅草,这已经不是学校,而是看护山货的草房子。余校长他们也叹气,一间教室被砸,别的教室跟着受到牵连,小雨小漏,大雨大漏,旧瓦全碎了,又没有钱换新瓦,只好盖上茅草顶着。 这时候,闻讯赶来的邓有米在外面响亮地叫着张英才。 几句客气话说过,邓有米就说,看张英才的样子像是有喜事,若是公事他就不猜了,若是私事,肯定是送喜帖,请他们去喝结婚喜酒。 张英才笑着回答:“我是带着私人感情来办公 事。” 邓有米说:“千万别对我们说,你舅舅又给了一个转正指标。那样的话,又不晓得会便宜谁!我们三个是界岭的刘关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么一起转正,要么一起不转正。你要是有办法就将我们三个一起转为公办教师,等你结婚时,我送你一台大彩电。” 张英才伸出手要与邓有米拉钩。 邓有米想也不想就将手指弯着迎了上去。 邓有米还说:“就算让你腐败一次,也心甘情愿。” 张英才狡黠地笑了一下,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邓有米。邓有米打开一看,开头一句竟然是表达男女私情的话,便连忙还了回去。 邓有米说:“私人信件不能随便看。” 张英才开心地说:“让你看信,就等于告诉你,早点将大彩电准备好,免得到时候不是没有现钱,就是没有现货。” 张英才将信放回提包后,重新取出一只信封交给余校长。 余校长不肯接,说自己是无妇之夫,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邓有米伸手想接,张英才却说,这是公事,必须由余校长先看。 余校长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取出里面的红头文件。只看了一眼文件头,眼睛就放出异样的光彩来。余校长看了一遍后,什么也没说,用双手递给邓有米。邓有米与之相反,越看眼睛越细,直到眯成了条缝,将文件交给孙四海时,两只手还在发抖。孙四海看完了,却冷笑一声说,界岭的天上只会掉大石头,想让它掉馅饼,就算活十辈子也修炼不出那样的福气。 “真的像《红楼梦》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与万站长说过,界岭小学的情况格外不同,这么大的事让他来宣布才合适。万站长非让我来,是因为我与你们几位关系非同一般,即使是叫一声恩师也不为过。而且,如果你们几位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这一生就会活得不踏实。” 听张英才这样说,蓝小梅从孙四海手里拿过文件,越看越惊喜。 “我说过嘛,将七十二行中的好人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七十三行的民办教师。看起来政府也开始欣赏民办教师了,所以才下这样的文件,将全中国的民办教师全部转为公办教师。这不叫苍天开眼,是余校长你们终于感天动地了!” 孙四海要过文件,重新看了一遍,然后交给邓有米。 邓有米将文件重新看了一遍,又还给余校长。 余校长双手捧着红头文件,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蓝小梅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在操场上决定了?” 说话时,她轻轻地拉了拉余校长的衣襟。余校长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话说不出来,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家。余校长在前面走,其余的人都跟着他。走在最后的蓝小梅一只脚跨进门,又犹豫地退了出来,并将门掩上。 黄昏时节,掩上门的屋子里已经很暗了。余校长站在堂屋正中,大家都不说话。一只松鼠不知从哪里钻进来,探头探脑之后,居然蹿上桌子。余校长轻叹一声,松鼠像离弦之箭一样顺原路逃跑了。 “张老师,这是真的吗?” “若有半点不实,就让那块大石头压死我!” “我们可是被骗苦了。” “只有比畜生都不如的人,才会再骗你们!” 话音未落,张英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抽泣几声后,忽然对着空中大吼。余校长双手掩面,任凭积蓄二十多年的泪水沿着指缝无声无息地倾泻出来。 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忽然听到操场上有歌声在响。 余校长他们赶紧到后门外,将顺着竹涧流下来的泉水,浇了几把到自己的脸上,这才打开屋门。操场上,寄宿的学生在蓝小梅的指挥下,正在放声齐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见到孙四海出来了,蓝小梅叫他给学生们伴奏。孙四海回屋拿出笛子,舔了舔笛膜,就吹了起来。蓝小梅又要余校长他们同学生们一起唱。余校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唱了。一益还未唱罢,蓝小梅就叫起来,要他们在心里想着刚刚得到的喜讯。不要再将这首歌唱得无比忧伤。余校长他们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唱不了两句,又习惯地回到从前那种唱法。蓝小梅无奈地笑了笑,说他们天生是苦命,该快乐的时候也快乐不起来。蓝小梅不勉强,让他们站在一旁欣赏学生们的歌唱。 他们发现,蓝小梅打拍子的样子很好看。一问,原来蓝小梅也当过民办教师,若不是后来蓝飞的父亲患癌症,她不得不回家照料,这次政府的好政策,她也有资格享受。 蓝小梅提议,这天晚上大家都在余校长家吃饭。 邓有米带头叫好,还将成菊叫来了。 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正在开心。孙四海又忧伤起来。 连蓝小梅都知道这是为什么,正在安慰他,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么热闹。是不是余校长有大喜了!”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王小兰,让孙四海大吃一惊。原来是蓝小梅抽空去了叶碧秋的小姨家,让她找个借口,将王小兰叫来一起高兴。 孙四海说:“蓝小梅很像这个大家庭的嫂子啊。” 成菊马上接过话说:“对,我当二姐,王小兰就当三妹好了。” 余校长怕蓝小梅生气,连忙把话岔开,他说,凡事总会有些预兆,昨天夜里梦见新来的学生们在教室弹凤凰琴。醒来后,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凤凰琴早就送给张英才老师了,后来的学生连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弹哩!原来是应在张英才老师带来的给所有民办教师转正的政策。 王小兰说,昨天夜里自己也做了一个弹凤凰琴的梦,只不过弹琴的人是余校长。王小兰边说边朝成菊使眼色。成菊会心地说,昨天夜里她在梦中笑醒了。她还要邓有米作证。邓有米煞有介事地证明,妻子确实在梦里笑出声来。成菊又说,之所以笑,是因为看到余校长在一棵桃花树下弹着凤凰琴,每弹一下,树上的花瓣,就像雪一样往下飘。 两个女人一起问蓝小梅,如何解这个梦。 蓝小梅心里有数,却故意说成是余校长在怀念爱妻。 王小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着巴掌说,大嫂到底是大嫂,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是一语中的。琴就是情。凤凰琴,即是男女之情。看来,要不了多久,余校长就要请大家喝喜酒,庆祝老树新花,二度梅香。 蓝小梅乱了方寸,明知对方是在暗指自己,又不能不说话。她问:“余校长的新花是什么样子?” 王小兰说:“什么样子我不清楚,只晓得是三十六码的!” 大家笑得正开心,叶碧秋的小姨打着手电筒进来了。 王小兰一看时间,比原先约好的超出了半小时。 王小兰一走,大家也就散了。成菊问蓝小梅,要不要上她家去睡。蓝小梅说不用了,先前蓝飞在这里时,她都是同寄宿的女生一起睡,已经习惯了。至于张英才,余志没有回来,他可以睡余志的床。临走时,成菊贴着蓝小梅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将蓝小梅弄得满脸通红。男人们显然明白那话里的内容,都将目光移到余校长身上。余校长不敢在屋里停留,赶紧到厨房去给客人烧洗澡水。 洗澡水烧好了后,张英才先去用。 屋里只剩下余校长和蓝小梅。两个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蓝小梅感叹,现在想来,蓝飞来界岭工作一阵子,真的是太好了。只可惜蓝飞悟性差,还没得到余校长他们的真传,就当了逃兵。其实,人一生,吃也吃不了多少,穿也穿不了多少,用也 用不了多少。要说享福,也就是有事做,累不着;有饭吃,饿不着;有衣穿,羞不着。再想得到太多,就是作孽。蓝小梅说来说去,总也离不开蓝飞,她说,蓝飞至少是半个男苕,年纪轻轻的,急于转正,不择手段,如果能耐心等到这一次,那八辈子也还不清的良心债也就不用背了。 蓝小梅不停地说话,根本不让余校长开口。 余校长明白她的心思,只是默默地听着。 蓝小梅突然问了他一句:“好不容易盼到能转正了,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余校长说:“在没看到细则之前,什么也不敢想。” 蓝小梅叹了一口气:“你呀,悲观了二十年,听到再好的消息也不会笑。要是像你这样,我一个女人家的,还要养孩子。不如找个深水塘跳下去算了。” 余校长说:“从最高一级制定政策的人,到最低一级的民办教师,中间隔得太远。只要哪一环脱节,问题就来了。” 蓝小梅说:“这么大字的红头文件。哪能设局骗你这个老实人!你就好好想想往后的好日子如何过吧。真像你说的那样悲观,转不了正,我替你负责。” 余校长说:“其实也没多少好想的,万一有这样好的运气,还是要待在界岭,继续教教孩子们读书。” 张英才洗完澡,就轮到余校长了。 蓝小梅是女人,最后洗澡,这是界岭的规矩。 蓝小梅洗澡时,张英才本来已经上床了,又披着衣服出来,问余校长:“蓝姨是来找你的吧?” 余校长从没问过,当然不清楚。 张英才说:“依我看,蓝小梅已经爱上你了。” 余校长说:“人家可能是来还皮鞋的。” 说着,余校长指了指蓝小梅随身带来的提包,鼓鼓囊囊的样子,很像塞着一双皮鞋。张英才诡笑一下,上前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双皮鞋。虽然猜中了,余校长难免失望。 张英才却说:“蓝小梅若是真想不要这双皮鞋,完全可以托我带来,用不着跑这么远的路。再说,像她这样的女人,哪会当面将事情做绝哩!” 余校长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便转移话题,说曾在县车站看到张英才被一个漂亮女孩子接走。张英才承认,那就是他的女朋友,也是在省里读书回来的,如今在县文化馆搞舞美设计。张英才告诉余校长,当初那句作为上联的“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就是这个叫姚燕的女孩写给自己的。那时候,因为对刚刚萌芽的爱情没把握。内心才像疯了一样。渴望能去省城,天天与姚燕在一起。 张英才要余校长想想自己的事:“实在不好在蓝小梅面前开口,我可以帮你。” 余校长说:“你敢帮这个忙。小心万站长打断你的腿。” 张英才说:“爱情之事要两情相悦,一厢情愿是成不了的。那天李芳到细张家寨胡闹,我总算看清楚了,舅舅不过是蓝小梅稍微有点特殊的普通朋友。” 这时,蓝小梅在厨房里说话了:“你们两个还在说话呀,早点睡吧!” 张英才应了一声,小声对余校长说:“听到没有,这口气是女当家的吩咐男当家的。我去睡了,你就在这里等她吧!” 余校长说:“为什么要我等,你不等?” 张英才笑起来:“余校长多年不近女色,都忘了,女人洗完澡,是不会再穿外套的。” 余校长慌了,连忙说:“我也去睡。” 余校长钻到卧室里,却没有往被窝里钻,坐在床边,听着外面的各种动静,他明白那是蓝小梅在收拾屋子。很多年前,明爱芬也是这样,洗过澡后,穿着短衫短裤,将屋子重新收拾一遍。那时的女人格外妩媚动人。余校长天天晚上都等不到明爱芬将家务事做完,就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有一次,欢爱之后才发现,明爱芬手上抹布还没有放下。两人你笑我,我笑你,嬉闹一阵,又冲动地搂在一起。事后,明爱芬一边叫头晕,一边又说这是他俩爱得最深的一次。那次,明爱芬怀孕了。余校长觉得心里憋得慌,拼命地想,如果明爱芬还活着,遇上这么好的政策,夫妻俩都转为公办教师,过几年儿子余志如愿考上大学,是多么美满。想了一阵,忽然发现外屋灯还亮着,却没有动静。余校长走到门后,透过门缝看到蓝小梅蹲在地上,一只手伸到提包里,像是想取什么东西,又犹豫不决。她果然是穿着贴身的短衫短裤,半截腰身同样裸露在外。 余校长悄然退后,不敢再看。 24 天还没亮,一向睡下去就没完没了的张英才,突然被一阵琴音惊醒,迷糊之中,似乎听到有人在问:这么好听的凤凰琴,是谁弹出来的?等到完全清醒了,才听到夜空中弥漫着一首往日的歌曲。张英才披上衣服,打开房门,朝着有灯光的屋子走去,原来是蓝小梅在轻轻哼唱。 见到张英才,蓝小梅说,本来已经睡下了,见孩子们的衣服破得实在看不下去,就爬起来帮忙补一补。蓝小梅感叹,城里人也有穿破衣服的穷人,可他们晓得将破衣服补出花样来穿。界岭人呢,衣服破了就当成破衣服穿,弄得窟窿连窟窿,穿着不舒服,看着更不舒服。这大概也是外面的人说的界岭人的苕吧。 因为是女生宿舍,张英才在门口站了站,便又回去接着睡。 想不到一下子睡过了头,等到真真切切地听到笛声时,操场上升旗仪式已经开始了。张英才隔着窗户看过去,除了旗杆下多了一块大石头,此情此景与当初完全一致,连那笛声也没有因为有了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红头文件,而变出一丝一缕的欢快。 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张老师起床了吗?” 听声音是蓝小梅,张英才连忙打开门。 蓝小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要下山了,麻烦你对余校长说一声,我放了一样东西在他屋里。人家在升国旗,很严肃的事,我就不打扰了。” 张英才本来想要她自己去说,却又抵挡不住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蓝小梅刚从后门离去,张英才便去余校长屋里,果然发现蓝小梅将那双皮鞋放在床头的樟木箱子上。张英才忽发奇想,将皮鞋拿起来,换个地方放下,掩上门退出来时,忍不住捂着嘴笑。 升旗仪式结束后,张英才装着刚刚起床,抱怨余校长没有叫他起床参加升旗仪式。张英才刷过牙,见余校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说,是不是因为要转成公办教师,就觉得学生们也变得更可爱了。 余校长喃喃地说:“听学生们说,昨天夜里蓝小梅通宵没睡,将他们衣服的窟窿全补上了。” 张英才问:“蓝小梅人呢,她去哪里了?” 余校长也纳闷:“一大早她能去哪里呢?” 张英才心知肚明,却不做声。余校长招呼学生们整理寝室,自己也回屋整理床铺。张英才将几个手指撮在一起,等余校长发出惊叫时,顺势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这是谁的皮鞋?” 张英才心里笑了一下,进屋看了看说:“好像是你送给蓝小梅的!” 余校长的脸上堆满疑云:“干吗要放在我的被窝里?” “这意思是说,她愿意帮你煨脚哩!” “你别将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扯到一起。” “难道界岭的风俗变了,嫁姑娘时,不再在被子里包一双给新郎穿的新鞋?” 余校长咧了咧嘴,算是笑了:“这么说,蓝小梅已经走了?” 张英才点点头:“人家掏心掏肺摆明了心事,下一步得看你了。” 余校长说:“张老师,你可不要开我的玩笑!” 张英才说:“余校长,像你这样当断不断,再多的好事也会被你耽误。” 余校长盯着他看了好久才说:“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亲手将这皮鞋送给蓝小梅。” 余校长摇摇头:“那我做不到。难道要我当面对她说,这双鞋没人要,请你帮忙穿上它吧!” 张英才说:“皮鞋的事,提都不要提,那只是一个借口。你应该对她说,我爱你,我要娶你。” 余校长开心地笑起来:“张老师是不是想培养我当电影明星?” 二人站在那里说话,忘了灶上的事。猛地听到一阵咕咕声。沸腾的米汤已经顶开锅盖溢出灶台。见余校长手忙脚乱,张英才又说,上上下下的事情太多,如能将蓝小梅娶回来,后半生就不用太着急了。 余校长叹息一声说,就算人家愿意下嫁,可自己能不能养活人家还是一个大问题。张英才这才明白,余校长是担心,民办转公办的红头文件只是一纸空文、空头支票。张英才将昨天说过的话重说一遍:这一次的确与过去不同,是要普降甘露,救世济时。他在县教育局帮忙工作,每次开会他都在旁边负责记录,所有政策条文非常过硬,没有任何钻空子或者打折扣的漏洞。 余校长还是叹息,张英才有些不懂了,问他是不是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余校长犹豫再三,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说了出来,王主任答应在省报头版头条发表的那篇文章。迄今连个标点符号都没见到。报纸是社会情绪的晴雨表,王主任的文章能否发表,表明民办教师的社会地位。 张英才劝他,就当王主任没写这篇文章,或者写了这样的文章你却不晓得。这种事情很多,有些社会问题没人关心时,还能过得去,一且有人关心起来,反而觉得晚一天解决都会活不下去。余校长说,不能因为没有晴雨表,就不知道天气冷热,也不能明明吃了苍蝇,却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些话,也就是说一说。吃完早饭该上课了,余校长便又恢复常态。孙四海与余校长的情形差不多。唯有邓有米,讲起课来声音特别洪亮。 张英才还要将文件送去给村委会的人看一看。他问过余壮远,村长余实前几天回来住了一夜,好像为了买摩托车,在家里吵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张英才将余壮远重重地盯了几眼,看他不像是在说谎。可他不明白,界岭这地方,要摩托车干什么。 果然,只有老会计像和尚守庙一样守着村委会,无所事事。老会计还记得那次到学校喝酒,想占王小兰的便宜的事,见到张英才,有些不好意思。张英才将文件给他看。 老会计做事很认真,他将文件的主要精神抄在本子上,还注明是国发第三十二号文件。老会计每抄一个字,就要惊叹好几声。抄完之后,忍不住彻底感叹道,当初老村长让他去学校教书,他却听余实的话,选择了当会计。老会计问,如果他现在去学校教书,能不能赶上这次转正。张英才说,别处是否有人搞歪门邪道他不清楚,他负责的地方,谁都别想做伤天害理的事。老会计笑笑,歪着嘴说,张英才到底涉世不深。就算是叶碧秋的母亲,如果有个当县长的舅舅,也能开后门转成公家人。说归说,老会计还是很高兴,余校长他们全都转为公办教师,对村委会来说,是最好的一种减负。 离开村委会时,张英才选择了另外一条小路。 小路先经过叶碧秋家。叶碧秋的母亲仍旧拿着一年级语文课本,像小学生那样面对天空背诵课文。叶碧秋的父亲正在整修家门前的台阶。张英才做了一个手势,不让他打招呼,然后走到叶碧秋的母亲面前,大声问:“你今天背了哪篇课文?” “第十七课,张老师要检查吗?” 叶碧秋的父亲听了,指着张英才追问她十七课是什么。 叶碧秋的母亲说:“张老师是来考我的!第十七课:这个办法真好。毛主席七岁的时候,有一回,和小伙伴们到山上去放牛。怎样又能放好牛,又能多砍些柴,还能捡些野果子呢?他和大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们分成三个组,一组放牛,一组砍柴,一组捡野果子。天快黑了,放牛组把牛喂得饱饱的,砍柴组砍到许多柴,捡果子组捡了满筐的野果。他们把柴和果子分成几份,每人一份。大家高兴地说:这个办法真好。毛主席把自己的一份让给了最穷的伙伴。” 叶碧秋的父亲大叫奇怪,张英才在界岭小学时,叶碧秋的母亲没见过他几次,离开三年多,这女苕居然一点不差地记得牢牢的。 张英才没有进屋去,就在稻场上站着。叶碧秋的父亲说,叶碧秋每次写信回来,都要问张老师是不是回到界岭小学了。她小姨给她回信,说像张老师这样的男人,应该去外面寻找更广阔的世界,界岭又不是什么战略要地,不需要重要人物来守护。叶碧秋总与小姨辩论,她说,不管张老师走多远,最终还是要回界岭小学的。她还与小姨打赌。张英才很好奇,他想看看叶碧秋信里还写了些什么。叶碧秋的父亲说,叶碧秋的信都是写给小姨的,她小姨只将与父母有关的部分念给他们听,一个字也不肯多念。 这样说着话,张英才忽然发现自己心里有种留恋,连忙站起来,很决绝地走开了。小路更小了,深秋,各种成熟的颜色,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涂满了所有植物与山岩。这样的路更加让人牵挂。小路变得最小时,老村长的墓地出现了。虽然是独自走来,张英才已经没有当初的害怕了。他在那块擦得干干净净的墓碑前面站了好久,才继续往前走。 时间不长,就到了王小兰家。稻场上没有人,只有一群鸡在觅食。一只大狗从竹林里钻出来,正要吠叫,忽然将两只前爪一伸伏在地上,身后的尾巴在地面上来来回回地摆个不停。很显然,它还记得张英才,也还能从张英才身上嗅出粉笔气味来。张英才正在想这是谁家的狗,屋里有人喊王小兰,说外面有人,让她出去看看。出现在家门口的王小兰,与在学校里的王小兰判若两人。虽然昨晚已经见过张英才,王小兰还是有些惊喜。 王小兰大声说:“张老师一去好几年,外面世界那样精彩,怎么舍得回来看看自己的发祥地?” 张英才也大声说:“当初上山时,舅舅就提醒,要我当心别中了界岭小学的毒,想不到还是没逃过,没办法,只得回来找解药。” 王小兰说:“只怕是中了哪个女孩的毒!” 话音刚落。王小兰的丈夫就在屋里破口大骂,说别的女人还懂得要卖笑就去外地,王小兰太不要脸了。丢丑丢在家门口。王小兰也是听惯了,扭头回应丈夫:从今往后,就算外面杀人放火了,他也别想叫她出来看一眼。紧接着她用极低的声音,让张英才捎话给孙四海,下午她会照常去学校接李子。 张英才将王小兰的话转述给孙四海后,学校里马上响起让人心动的笛声。张英才又一次想起当年万站长冒着大雪带他下山时说过的那句话。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只是中了界岭小学这几个人的毒,而且还出现了不可救药的趋势。到头来也许真的会被万站长言中:那几个人,是会让你上瘾的!只要沾上了,这辈子都会被缠得死死的,脱不了身。 张英才本想中午离开,听说余志和李子要回来,又改了主意,决定多住一天。正常情况下,余志和李子,吃过午饭动身上山,走得再快,也要四点半左右才能到。下午上课后,张英才到六年级教室 听课,第一节课才上到一半,教室后面的山上,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轰鸣声。见学生们骚动起来,张英才说:“这是摩托车的声音,不用害怕!”话说出口,他也有些惊讶,实行包产到户之后,通往界岭的机耕路无人整修,连手扶拖拉机都开不上来了。哪来的摩托车呢? 张英才出了教室,走到旗杆附近,才看到一辆摩托车,正沿着小路往学校驶来。再近些,看到后座上坐着余志和李子。摩托车顺着小路驶到操场上,沿着操场高速转了两个圈后,才缓缓地停在旗杆下。余志和李子从后座上跳下来,高兴地叫了一声张老师,用更高兴的声音冲着骑摩托车的人叫道:“都快颠死人了!” 张英才看着骑摩托车的人眼熟,但又无法确认。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余壮远第一个跑出来,冲着骑摩托车的人大声叫:“爸爸!我也要骑摩托车!”张英才想起来,余壮远说过,村长余实要去买摩托车。余壮远猛跑过去,突然停下来。 骑摩托车的人取下头盔,竟然是万站长。 万站长像电影里的时尚青年那样,挥着金光闪耀的头盔叫:“余校长!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老万专门来讨喜酒喝!” 余校长从讲台上下来,同邓有米、孙四海一起来见万站长。那辆摩托车当成了中心,万站长笑得合不拢嘴,无论谁问他从哪里弄到如此崭新的摩托车,他都要对方猜。 余志故意说:“越新的摩托车,越是绣花枕头,若不是我和李子在后面拼命地推,将汽油烧干了,也爬不上界岭。” 万站长哈哈大笑:“三十里路,只推了三五里,还是比走路划算得多吧!” 万站长将摩托车拍了两下,说这些年大家全都低估了机器的力量。只要有信心,界岭也是可以征服的,对机器来说,这是真理。万站长不肯透露摩托车是如何得到的,非要等吃晚饭时再揭开谜底。 万站长很高兴,要余校长提前放学,反正是周末。也不差那一堂课。余校长不同意,上课铃一响,便与学生们一起回到教室。万站长让李子回到摩托车后座上,轰轰隆隆地要送她回家。李子只让他载到操场边,就跳了下来。万站长没发现,顺着向下的小路一直往前跑,直到碰上王小兰才停下来。万站长说。我将你女儿送回来了!一扭头,才发现后座上空无一人。再往学校方向看,李子还在操场边站着。万站长掉转车头。又载着王小兰开回学校。 王小兰问,这么漂亮的摩托车是不是公家配置的。 万站长不再卖关子,他告诉王小兰,上次因为皮鞋的事,李芳跟他闹得几乎要彻底反目了。想不到夫妻关系就此开始触底反弹,前几天,李芳去县医院看病,在县城住了两天,昨天下午回家时,竟然给他带了这么一件大礼,还说全乡的干部中,只有当教育站长的丈夫最辛苦。对他赔了许多不是不说,人也变温顺了,并且破天荒说了一句,我爱你! 临近界岭小学的那段路有些陡,摩托车几乎熄火了。万站长叫王小兰跳车,王小兰却不会跳,幸亏余志和李子跑过来一齐用力推,张英才也迎上来,抓着摩托车的把手用力拖了一下,才将他们连人带车弄到操场上。王小兰与余志说了一阵何时返校的话,便领着李子回家。王小兰不停地催李子快走,说若是回去慢了,爱管闲事的亲戚就会找到学校来。张英才听得很明白,王小兰这样说,是要自己转告孙四海,李家表哥又来了。 等余校长他们举行完降旗仪式,又将那些寄宿学生挨个送回家,万站长才将邮递员托他带来的一封信交给余校长。信是王主任写来的,里面附了一张《文学少年报》,上面登了余壮远的那篇作文。一个小学生能有作品公开发表,在全乡教育界都是大事。王主任在信里说,他自己写的那篇歌颂民办教师的文章,因故没有在省报上发出来,但他会将其收入即将出版的个人精华作品集中。重要的是,民办教师问题已经受到高层领导的高度重视,有关部门正在出台一系列相关政策,余校长的心结很快就能彻底解开,专心从事乡村教育事业了。王主任信中所说,与张英才送来的红头文件精神一致,余校长他们更安心了些,有滋有味地分享万站长带来的一只烧鸡、两斤卤肉,还有两瓶白酒。 万站长主动交代了摩托车的来历,万分感慨地坦白,结婚多年,但凡要肌肤相亲,妻子总是作为恩赐赏给他,唯独昨天晚上,四十几岁的女人竟然柔软得像一摊水。一汪汪地将他淹得连枕头都找不着。万站长再三感谢余校长,没有那双皮鞋,就没有这种效果。 别人还没劝酒,万站长已喝了几杯。 一会儿他就醉了,拉上大家,到操场上去祭旗。 万站长将酒洒在旗杆上,余校长也像他那样,将酒轻轻一洒。邓有米、孙四海和张英才,却争相将酒往旗杆高处洒,一个比一个洒得高。万站长说,当年自己从中心小学来这里时,为了旗杆的位置曾与老村长过不去。他和明爱芬都希望仿照天安门广场,将旗杆树在操场正中央。老村长却非要将旗杆立在操场边。现在看来,老村长是对的,如果按照他们的意思将旗杆立在操场中央,肯定被那块大石头砸倒了。 凡是在界岭小学教过书的老师,后来都转为公办教师,这也是万站长最高兴的事情。万站长喝得够多了,还不肯放下酒杯,说有摩托车骑就不怕路远,今后要常来,同大家一起将界岭小学办成乡村教育事业的小延安。邓有米真心实意地恭维说,真到了那一步,万站长就是界岭小学的毛主席。万站长一挥手,拒绝了邓有米的好意,他说,界岭小学已经出了余主席、邓主席和孙主席,他自己只能当一名万克思了。 万站长不厌其烦地对大家重复着这些话。还一遍遍地追问张英才:“还记得上次下山时,我说过的话吗?界岭小学这三位,孙老师是迷魂药,邓老师是还魂汤,余校长则是用迷魂药加还魂汤炼成的九阴十阳膏,无论哪一种,只要沾上了就躲不开。” 张英才心里塞满了问题和答案,却不知用哪一种来回答,猛地冒出一句:“在界岭小学待过的老师,只有你最特别,既是毒药,又是吃毒药的。” 万站长禁不住仰天狂笑:“知我者,外甥也!” 这天晚上,除了余志,所有人都喝醉了。 一夜好梦之后,张英才醒得最早。已经是上午九点了,除了断断续续的鼾声,学校里没有任何动静。他爬起来在操场上转了几圈。从头到脚才算完全清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粥香,张英才想起来,昨夜酒喝得正酣时,余志问过余校长,明天的早饭是不是煮粥。 张英才正在想着,余志从后山上下来了。 见到张英才,余志将头一低,不住地用左脚踢右脚。 张英才心里—动,问他:“你去明老师的墓地了?” 余志想了想,突然说:“我爸是一个饱暖思淫欲的家伙!” 张英才吓了一跳:“你可不能乱说自己的父亲。” 余志咬着牙说:“那他为什么要爱别的女人?” 在张英才的再三询问之下,余志说,昨天夜里,余校长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刚开始还一声声地叫着明爱芬,告诉她自己终于转为公办教师了。后来却叫起了蓝小梅,还说是小张老师要他大胆地向蓝小梅求爱,之后就开始不停地说我爱你。说一阵,笑一阵。 张英才知道,余校长人生第二春的桃花就要开了。 “难道你不希望父亲身边有个可以信赖的女人?” 余志摇着头说:“我只是觉得妈妈太可怜了!” 张英才说:“其实你爸更可怜。” “我晓得。每次做梦,妈妈都要跟我说这句话。” “当儿子的,千万不要说父亲的坏话。” 余志狡辩:“这不是坏话。饱暖思淫欲说明身体好。” 这时,余校长也起床了。他在门口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然后双手不断地在额头上抚摸。 “这酒喝得让人头痛,是不是假酒呀?” “是你自己想的事太多了,还怪酒不好。”心里有牢骚,又怕父亲听到,余志的声音很小。 张英才听清楚了,他笑得很开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孙四海露面了。只见他就地一串侧手翻,然后说,余校长是自己将字写歪了,怪黑板不好,胃里不能装酒,怪酒不好。 趁着老师们在一起说笑,余志回屋将早起做好的粥盛到碗里,喊大家吃饭。孙四海自然也在列。一碗热乎乎的粥喝下去,张英才感慨,余校长哪怕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孩子找一个能知冷知热的妈妈。孙四海也觉得应该如此,最好趁热打铁,和转正的事一起,作为双喜临门来办。余校长不好意思,要大家留点口德,别在孩子面前信口开河。想不到余志张嘴说了一句四座皆惊的话。 “我家好久没有喜事了,别说双喜,就是百喜临门,家里也装得下。” “儿子,你考上大学,才是百喜不如一喜呀!” “我可不想等到自己找女朋友时,还要与你举行恋爱比赛。” 人们被父子俩的话逗得笑个不停。孙四海又补上一句,喜多了装不下,可以送到他家去寄存。他不要利息,只要大喜事怀孕后生下来的小喜事。听到这话,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屋里忽然响了一声喷嚏,万站长醒了。 餐桌上立即安静下来。万站长揉着眼睛走出来,说,怎么他一醒,大家就不笑了。听他这样说,大家更不笑了。万站长问余志,是不是有谁说了他的坏话。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余志站起来告诉万站长,没有人说他,大家都在关心余校长,要余校长赶紧谈恋爱。万站长说,大人们要注意说话方式,不要将余志这样的纯洁少年污染了。 大家还是不笑。万站长问余志,余校长的恋爱对象是谁。 余校长抢先否认恋爱的事,说是因为自己怀疑昨晚喝的酒是假酒,被大家群起而攻之。万站长哪里会相信,他一定要余志说出来,余校长在同谁恋爱。余志每次嘴唇一动,就被余校长用一声咳嗽堵了回去。 万站长像是生气了,他盯着余校长咬牙问道:“是不是蓝小梅?” 不容余校长否认,张英才在一旁替他做了回答,又将自己制造的蓝小梅放皮鞋到余校长被窝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张英才的故事让万站长醋意大发,他脸色铁青地对余校长说:“前次你让我带皮鞋给她。当时没细想。事后才觉得奇怪。想不到为了女人,你也跟我玩阴的。” 余校长的眼睛都快急红了,想解释又无从说起。 张英才对万站长说:“余校长谈恋爱,当领导的要坚决支持才对。” 万站长说:“难道还要我代他向人家求婚吗?” 张英才说:“有些话,你出面说,效果更好。” 万站长走到余校长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愤愤不平地说,自己一直将余校长当成没有城府的男人,结果连亲外甥都被他争取过去了都不晓得,还以自己是大智若愚的天才。 余校长的样子像是被万站长吓唬住了。 这时候,孙四海说,他不相信蓝小梅会将皮鞋放进余校长的被窝。否则,他会劝余校长不要搭理这个女人。这件事恐怕是张英才张老师画蛇添足。本来余校长与蓝小梅之间那种朦胧的感觉很美好,如此一来,倒像是风流寡妇弄点小伎俩勾引男人。 因为孙四海这么说,大家都不再提这件事了。 万站长严肃地提醒大家,这一阵要同村长余实搞好关系,接下来就要办理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相关手续,切不可节外生枝。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民办教师转正这件事。然而听起来,总觉得是在警告余校长。不要对蓝小梅有情感上的企图。余校长用最诚恳的语气向万站长解释,自己与蓝小梅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万站长也平静了些,他叹息着对余校长说,姓万的也是民办教师出身,虽然有点不满情绪,但断不会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25 界岭的冬天,如果没有界岭小学,就会格外沉寂。冬天的界岭,阳光明媚的日子和雨雪交加的时刻,在气氛上差别不大。相反,半山腰上这座破败的学校却很关键,只要哪一天没有读书声随风飘荡,只要哪一天没有背着书包的孩子在小路上蹦蹦跳跳,山上山下立刻死气沉沉。 离张英才来了又走的日子有好久了。学校又要放寒假了。 红头文件带来的喜悦,早已伴随接二连三的冰雪深藏起来。这还不算,往年没有转正的指望,村委会理所当然要支付民办教师工资。民办教师将要全体转正的消息传开后,反而是村委会的人一见到就问何时摆宴请客。有一次,孙四海被问恼火了,说自己就等着村里发了工资。有了路费到县里去上访呢,请什么客!村长余实对学校的态度又变好了,这回县里拨下来的救灾款也比哪一年都多,过年之前,余校长他们终于从会计那里领回了一年的工资。 村长余实态度好转,不全是因为儿子的作文发表,他主要还是考虑村委会的工作。他刚听到消息时,也是愤愤不平地将丑话当成好话说,甚至有希望撤销相关红头文件的企图。时间长了。仍不见下文,他也跟着担心这事会不了了之,无法减去这些负担,村委会的人就难以增加收入。村长余实也买了一台摩托车,只要没有雨雪,就三天两头往山下跑,顺便带回从教育站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消息,其实是没有消息。 村长余实的摩托车样式和型号与万站长的一模一样,这让余校长他们听到摩托车响声的反应从激动变为审慎。要为建设乡村教育事业的“小延安”而常来界岭小学的万站长,并没有实际行动,甚至连敷衍一下都没有。 邓有米说,万站长是醋意大发。 孙四海说,万站长是色令智昏。 余校长从没有将万站长说过的酒话当真。 对这种局面,最不能容忍的人不是王小兰,而是成菊。王小兰只说余校长没有一点男人气概,既不敢爱,也不敢恨。成菊却说,要是余校长与蓝小梅有那些事情,万站长还想横里插一杠子,便是天理不容了。 自从发现摩托车可以开到界岭,天气好的时候,机动三轮车也敢往界岭开了。 学校放假之后,邓有米曾邀余校长下山,到乡里县里去看看。毕竟有张英才在县教育局帮忙工作,还可以到县团委找蓝飞,总之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余校长不想去,说以张英才对界岭小学的感情,如果有消息,自然会在第一时间告知,贸然跑去,完全没有必要。邓有米不听,他一早乘机动三轮车下山,到县城里见了张英才和蓝飞,天黑之前又回到界岭。情况果然如余校长所说,县里也在等上面出台民办教师转正的进一步精神,在制订好相关细则之前,不会有任何其他具体行动。 不过,邓有米带回蓝小梅的消息,让余校长心动了。邓有米看到蓝小梅了。蓝小梅当时在干什么,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却都没有看清,只看见蓝小梅穿着棉衣,依然瘦得厉害。余校长嘴里没有 做声,心里却有了主意。他问余志,放假回来时,路过蓝小梅家,有没有闻到煎中药的气味。余志断然地摇了摇头,他和李子舍不得花钱坐机动三轮车,还是走路回家,路过细张家寨时,李子还在门口叫了声蓝姨。蓝小梅出来与他们说话,一直笑得很好看。余校长还是不放心,回头又去王小兰家,将李子叫出来问了一阵。李子倒是看得仔细,她觉得蓝小梅这两个月老了很多。 余校长多了一重心事,但还是稳稳地待在学校里,不往山下去一步。 腊月二十四,是年底走亲戚串门的日子。那些在外面打工的学生家长,先前没时间的,都在这一天来看余校长他们。家长们多半会带些东西来。一小包瓜子或者花生,一小瓶新鲜的菜油或者家酿的土酒等等。有孩子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家长,又会额外多送一担劈柴。天气还算不错,来的人都愿意在学校多待一会儿,一边与余校长他们说说话,一边晒晒太阳。听说今年比去年容易赚钱一些,而且明年形势可能会更好,余校长就开玩笑,干脆不教书了,也去外面打工。家长们则说,当了这么多年的民办教师,身体缺少锻炼,不适合外出打工。 说到这里,大家都恭喜余校长他们。家长们都认为,好事虽然来得晚了,总比没有要好。当老师的人就应该收入稳定,衣食不愁,假如这也缺钱,那也缺钱,人在教室教书,债主在操场上骂娘,弄得人心烦躁,弄不好就会告诉学生们,一加一等三。好老师脸皮都薄,政府若不爱护他们,他们总有一天要丢尽面子的。 这样的体己话,余校长听得很舒服。 该来的家长都来过了,想不到万站长也会赶来。 万站长骑着摩托车从后山上下来,在操场上画了半个圈,停在余校长面前。取下头盔的万站长。将余校长吓了一跳。万站长脸色苍白。眼睛却又红又肿。余校长不由得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万站长声音低沉地吩咐他将邓有米和孙四海都叫来。 说话时,万站长死死盯着余校长看,一个字也不说。一会儿孙四海来了,万站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四海。邓有米最后进来,刚进门就被万站长死死盯住。还以为自己哪里不对。 “都到齐了?”万站长明知故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见大家都不接话,万站长又说:“你们身体都还好吧?” 孙四海忍不住回答:“正常情况,再活三五年没问题。” “我早就向上面反映过,民办教师是高危人群!” 万站长突然哽咽起来,红肿的眼睛里涌出一片泪水。 “望天小学的胡校长死了。” 这样的事太沉重了,万站长喘口气才能往下说。 “前天晚饭后,胡校长突发脑溢血,乡卫生所没有条件抢救,只好拼死往县医院送,结果死在半路上。” 余校长他们相互看了看,眼睛都湿了。 过了好一阵。邓有米说:“好不容易熬到转公办教师了,怎么就熬不住了呢?” 万站长说,自己正是有此担心,怕大家一高兴,过年时管不住嘴巴,喝酒喝出事来,才特地来提醒各位。孙四海却说,现在应该让大家过年时多喝点酒,让大家相信红头文件不是空头文件。余校长也说,他与胡校长认识多年,年年暑假集训,胡校长虽然很会劝别人喝酒,自己却是滴酒不沾。所以,他认为胡校长突然去世,是有别的诱因。 万站长告诉他们,胡校长死之前的确喝了酒。从寒假的第一天起,胡校长就一直替别人挑木炭,挣钱贴补家用。那天是胡校长四十五岁生日,他盘算好要在家休息,可是听老板说,从这天起,工钱多给三分之一,又忍不住跑去上工。累了一天,回家后又被别人拉去练了一阵舞狮子,准备年后再去各地拜年。不知其间有人说了些什么,回家后,胡校长闷闷不乐地将妻子烫好的二两酒一口喝下去,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什么红头文件,又是将我们当峨眉山的猴子要!说完这话就出事了。 余校长他们很难过,倒不全是因为惺惺相惜。用万站长的话说,这是久经沙场的英雄,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但凡功败垂成,莫不是感天动地的悲剧。这一次,心情最坏的不是孙四海和邓有米,而是余校长。他记得,上次蓝飞他们转正时,胡校长自己抓阄没抓中,还想趁教师集训时闹出点动静。虽然最终还是顾全大局,但胡校长当时就发誓,往后如果余校长得到转正机会,别人却没有,休怪他走极端。 想到这些,余校长就觉得胡校长真是走了极端。 万站长千叮咛万嘱咐,要大家把持住,事已至此,就算有人想颠覆,那也是不自量力。人一生要活七八十年,就算还要再等一两年,往后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等着各位去享受。 临走时,万站长将余校长叫到一旁。 余校长以为还是说转正的事,没想到万站长会主动提起蓝小梅。 万站长抱歉地说,那天自己太不冷静,下山后还将蓝小梅胡乱骂了一顿,说了不少伤她的话。事后再想,才觉得那些话简直不是人说的。这些时总想和蓝小梅说声对不起,可她就是不给面子,连靠近一些的机会都不给他。 余校长很不高兴地问万站长,有没有骂蓝小梅是水性杨花。万站长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其实她非常坚贞守一。余校长又问是不是将蓝小梅骂为风流寡妇。万站长说其实她玉洁冰清。余校长责备万站长说,以他的见识,应该十分了解女人,想不到竟然连自己都不如。万站长真的后悔了,他也说自己不如余校长,所以,想让余校长去同蓝小梅说说,自己是昏了头,并不是坏了良心要毁她的名声。 “然后呢?” “你可以对她说,你要娶她为妻。”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从前不是。现在是了。” “难道她会喜欢一个又老又穷的民办教师?” “她都对我说了。就是要嫁给你这个既穷又老的民办教师!” “这话一定是你们吵架时说的。算不得数。” “你心里若是有她,她就会将你当成最大的数。” 万站长的最后一句声音很大,他要余校长别再迟疑,蓝小梅徐娘半老,肯定不好意思再操办一场喜酒,话说到了,心意到了,两家并成一家就行了。像余校长这种年纪,有机会过好日子,就要早早抓住不放手,不要弄得像胡校长,甩手一走,什么也没用了,只有让亲朋好友悲哀叹息伤心落泪。 骑摩托车的万站长来去都像一阵风。 风声消失了,没有人来与余校长开玩笑。 胡校长的死,将大家过年的心情弄坏了。 这天夜里,余校长一夜没有合眼。 天亮后,他忍不住问余志,万一自己步了胡校长的后尘,余志会如何走自己的路。余校长以为余志会说,自强不息,再苦再累也要努力向前。谁知余志说,真的到了那一步,他就去找蓝小梅。还说这不是现在才有的念头,余校长每次头晕,他就害怕发生万一。这些话他只与李子说过。李子也同意他的想法,真的到了那种地步,找软弱的王小兰是下策,投靠蓝小梅才是上策。 余校长想了一夜的话。被余志这么轻轻几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这也让余校长下了决心,他取出那双皮鞋交给余志,要他代表自己送给蓝小梅。余校长说,事情前因后果他都晓得,怎么跟蓝小梅说由他自由发挥。 余志丝毫没有犹豫,放下寒假作业就去拦机动三轮车。 余校长也拿上砍刀到后山去砍柴,以掩盖内心的忐忑不安。与昨天相比,太阳温暖许多。余校 长以为余志很快就会回来,一边砍柴,一边等他喊自己回去吃午饭。眼看肚子饿得撑不下去了,余校长只好收起砍刀回家,往灶里丢上几把柴火,将早上蒸熟的红芋热了一下。因为太饿,红芋还没热透,他就拿起来吃,一不小心就噎着了。 余校长艰难地捶着自己的背,好不容易顺气了,再吃又噎着了。等将肚子填满,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五点钟,余志总算回来了。 余校长装着漫不经心地问:“情况如何?” 余志不紧不慢地回答:“一切正常。” 余校长又问:“皮鞋呢?” 余志回答说:“她收下了。” “你怎么对她说的?” “我说,这双鞋是你给她的定情之物。” 余志说的与事实相去并不远。 余志去细张家寨时,蓝小梅正好在家。一切话题都是蓝小梅提起来的。开头问胡校长去世的事界岭小学的老师们是否晓得:然后介绍胡校长其人其事;最后问余校长他们对此事有何反应,以及为避免悲剧重演将会采取哪些措施。 初中一年级尖子生余志把一切转述得很清楚。蓝小梅娘家在望天。在望天小学教过书。因为她嫁到外村,胡校长才顶缺当上民办教师的。胡校长身上综合了余校长的执着、邓有米的精明、孙四海的清高,这些特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就让他活得很累。再加上民办教师总是吃力不讨好,压力重重,成了胡校长不可避免的劫数。蓝小梅担心余校长他们对胡校长之死反应不当,所以,她希望余校长能够带头,越是看不到转正的希望时,越要看重眼前的日子,穿不好时尽量吃好,吃不好时尽量睡好,连睡都睡不好时,也要多对自己说些好听的话。 那双皮鞋,蓝小梅面如桃花,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还让余志捎话给余校长,如果他有话要说,随时随地来细张家寨找她。不要再请二传手了。 连余志都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他要余校长年底之前去一趟细张家寨,向蓝小梅求婚。那样,大年三十就能吃上像模像样的团圆饭了。余校长没答应余志。即便蓝小梅真的愿意嫁他,背后还有蓝飞。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说起来轻巧,事实并非如此。 26 余校长这一犹豫,就将时间错过了。 界岭一带突然盛传。不少家长要让孩子外出打工,趁容易赚钱时多赚几个钱。涉及的大多是还有半学期就要毕业的六年级学生。余校长带着邓有米和孙四海挨家挨户地找人。大部分家长都矢口否认。越是这样,余校长他们越是着急。私下里他们又找学生了解。学生当中倒没有不肯上学的,余校长就给他们出主意,万一父母要他们外出打工,可以躲到学校来。正月初八,果然有学生背着书包躲到余校长家,任凭父母威胁利诱,就是不肯回去。 往后的日子,天天都有学生跑来。甚至李子也跑来了。李子的叔叔想把她带出去,给自己的老板带孩子,还拿叶碧秋做榜样来劝她。孙四海一听就火了,马上要去王小兰家,将全部事情真相告诉她丈夫,被余校长和邓有米死死拉住。李子躲了一天一夜,王小兰发狠地对丈夫说,只要叔叔把李子带走,她就不会待在这个家里了。李子的叔叔也怕瘫在床上的哥哥无人照料,只好作罢。来余校长家躲避的十几个孩子,最终都胜利地回到家里。 只苦了余校长他们,整个寒假,再也做不了别的事。 接下来这个学期,余校长他们格外忙碌。虽然上上下下都说不以分数论英雄,实际情况却是,英雄与狗熊的差别,往往是一分之差,有时候甚至是半分之差。开学以后,余壮远所在的毕业班,每个周一都要进行测验考试。后来界岭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史无前例的好,总结起来,是与这种安排有关。别的学校都跟着乡中心小学,将测验考试安排在周五下午。学生们将试卷一交,心里就放假了。唯独界岭小学测验考试是在周一,这个主意是余校长出的。他在省实验小学时发现,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将各种考试定在周一。余校长一琢磨,觉得有道理。考试之前,学生们总会紧张起来,周六和周日,就会在家复习。那些贪玩的学生,周一考试更容易暴露他们学习上的问题,所以也方便对他们进行有的放矢的补课。 暑假教师集训会之前,余校长他们就听说,界岭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列全乡第二。而且,余壮远各科的总分,也出人意料地列全乡第三名。为此,万站长专门跑了一趟界岭,邀请村长余实在教师集训会上做典型发言。趁着没人时,余校长追问三次,万站长才说实话,村长余实的儿子毕业考试成绩确实不错,实事求是地讲是第三十三名,因为他的作文在省级报刊上发表,就额外加了些分,成了第三名。万站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样做。儿子下学期升到乡初中读书后,村长余实完全有可能对界岭小学甩手不管。让村长余实上台介绍经验,是将一根政治软索套在他脖子上,让他心里多一些忌惮,不敢对界岭小学轻举妄动。 本以为胡校长一死,群龙无首的民办教师会安分一些,却不料情况更糟。先前对胡校长言听计从的那些人,都想找机会继承胡校长的政治遗产,成为民办教师的事实领袖。由从前抱成一团,变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让万站长无所适从。好在余校长出了个很好的主意,会议一开始,万站长就史无前例地提议为死去的胡校长默哀一分钟,让大家的心一下子贴近了。 临近会议结束时,张英才又从县里赶来,就民办教师转正问题,做了非正式通报。张英才也是听说,此事之所以久拖不决,是因为方方面面还没有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后的身份问题达成共识,最核心的问题又是相关资金由谁来负担。 对张英才的话,余校长和孙四海是相信的。邓有米虽然有点拿不准,两位同事波澜不惊的样子,也足以影响他。有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安安静静做榜样,万站长又一次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一年一度的教师集训任务。 散会后。万站长要余校长他们留一下。 等到别的老师都走了,他才说要带余校长去细张家寨。 余校长心里有些不安,想一想又觉得既然大家一直在议论自己的事,也不妨正式与蓝小梅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以后往来也方便些。见余校长答应了,邓有米和孙四海的兴趣空前高涨,一声声地追问。是不是去相亲。 万站长说:“是不是相亲,要看两位当事人的态度。” 一同去细张家寨的还有张英才。万站长骑着摩托车在前面走,其余四人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在教育站门口,万站长停下来对李芳说,自己要带余校长他们去细张家寨,晚饭不在家里吃。李芳轻轻地一挥手,笑容可掬地说随便他去哪里。这样的情景让坐在机动三轮车上的余校长他们全看呆了。张英才一定是见识过了,伸出双手在大家眼前晃了几下,说他们是少见多怪。离开教育站很远了,邓有米还在唠叨,万站长施展何种本领,让远近闻名的河东狮吼,变成了温顺的小女人。 机动三轮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细张家寨。 听到声响,蓝小梅从屋里出来欢迎贵客。 最后一个进屋的余校长,被蓝小梅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正在想其中含义,第一个进屋的邓有米已经叫起来:“这么多好菜,像是岳母娘款待上门女婿!”孙四海正要起哄,被万站长拦住。万站长说,蓝小梅今天是正正规规地请大家吃饭,希望大家 也能正正规规地做客。 听万站长如此说,邓有米和孙四海坐下后,像学生上课那样。将双手叠加平放在餐桌上。张英才也跟着学样,将腰杆挺得笔直。任凭万站长如何说。大家都不开口。蓝小梅见了,就说万站长真有办法。集训半天就将老师教育成小学生了。蓝小梅将余校长叫到厨房里帮忙,理由是,小学生毛手毛脚的,做起事来还是老师牢靠。余校长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着蓝小梅进了厨房,邓有米惊呼,蓝小梅如此机灵。只有当外交官才是人尽其才。 蓝小梅将一把火钳塞到余校长手里,小声埋怨一句:“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是不是嫌一个二传手不够用呀!” “是万站长要他们来的。”余校长没有说,连自己都是万站长叫来的。 “谅你还没有长出一个人上门来的胆。” 余校长坐在灶后,见蓝小梅脚上穿着那双皮鞋,就说:“这鞋合脚吗?” “就像自己亲手做的,不仅合脚,还合心。” “你瘦了好多,该不是为了穿这鞋而减肥吧?” 蓝小梅轻轻一笑:“再减肥也减不到脚上去。我就是不想削足适履,才惹恼了你们的领导。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凶恶。一般的狠话说一说,消消火气也罢,他居然威胁要将蓝飞弄得连民办教师都不是。不过,我的话也不好听,如果他真是这种人,我马上让蓝飞辞职回家当农民。他到底还是一个挺仗义的男人,糊涂一时,但不会糊涂一世。回过头来,他又来劝我,还不停地夸你,一会儿说你是界岭的孔圣人,一会儿又说你是界岭的蔡元培。慢慢地我就听烦了,对他说,那些开服装店的温州人,若是像他这样搞推销,一件衣服都卖不出去。因为他根本不了解,女人哪怕买一根线,也只相信亲手选中的,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也起不了作用。” 余校长壮着胆问:“你亲手选了没有?” 蓝小梅从柜顶上取下一双崭新的布鞋,扔到余校长怀里:“你穿上吧,看我选的脚合不合适!” 余校长脱下脚上的旧鞋,新鞋还没穿好,就学着蓝小梅说:“就像自己亲手做的,不仅合脚,还合心。” 蓝小梅开心地蹲下来,用手摸了摸余校长脚上的新鞋。 余校长突然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蓝小梅像凝固了一样,乖乖地蹲在他身边。等了片刻见余校长没有进一步行动,蓝小梅试着将手抽动一下。余校长这才抬起手来,轻轻地搂住她的腰。 蓝小梅幸福地闭了一会儿眼睛。 蓝小梅说,让做娘的亲自同儿子说改嫁的事,实在是太难开口了。她要余校长与蓝飞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谈得成和谈不成都不要紧,只要将这事挑明,她就好与儿子交流了。 余校长心里一阵狂喜,满口答应。 情感上的突破,让回到餐桌旁的余校长变了一个人。 蓝小梅的满脸羞红让大家都明白了。 万站长心里醋醋的,说:“看你俩的样子,难道是瞒着我们喝了自己的喜酒?” 余校长还想掩饰。蓝小梅倒大方地说:“教育站的领导没安好心,非要将我这个民办教师的老娘,降一级!” 张英才反应快,马上说:“我举双手拥护这样的决定,欢迎蓝小梅降级,变成民办教师的妻子!” 餐桌上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起放声大笑。 等笑够了。蓝小梅才说起一件正事。 蓝飞到县团委工作后,一直有个心愿,想办法利用社会力量,为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这件事已经有点眉目了,等到有较大把握时,再与余校长他们具体说明。 万站长马上惊呼,如此重要的事情,蓝小梅事先竟一点风声不漏,非要作为大礼,完整地献给余校长。其他人也一边相互祝贺,一边与余校长开玩笑,界岭小学真的不只是双喜临门,而是像余志说的百喜临门了。也有人用孙四海的话取笑,问他到时候想要哪件大喜事生的小喜事。 孙四海很少如此开心,他说:“只怕我想要的小喜事,有人舍不得给。” 大家都明白这话的意思,欢笑之声更加强烈了。 从那天晚上离开细张家寨,整个夏天,与蓝飞谈话的事总在余校长心里盘旋。好几次,他夜里突然醒来,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星星,不免有些胆怯。他实在想不出来,如何开口对蓝飞说,自己想娶他的母亲。余校长曾经问过孙四海,将来他如何公开与王小兰的关系。孙四海说,到了那一天,他会找个人多的地方,深深地吻着王小兰。这种方式显然不是余校长想要的。 向来遇事沉得住气的余校长,经常独自发呆。 余志当然理解。有一天,他拦住一辆三轮车,大声叫余校长快上车。 余校长真的听了他的,等到三轮车快到细张家寨时,他才想起来,哪能无缘无故地来找蓝小梅呢?余校长不敢在蓝小梅的家门口下车,他不想让轰轰隆隆的声音惊动四邻的人。直到三轮车驶出细张家寨,他才叫停,再回头走向蓝小梅家。 余校长的出现让蓝小梅又惊又喜,她让余校长无声无息地拥抱了好久,才开口问话。余校长不好意思回答,自己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真的见到蓝飞后,如何将心里的话说给他听。蓝小梅只是笑,她觉得,这些都是余校长为来看自己而编造的借口。 这之后,余校长差不多每半个月就要到细张家寨坐一坐,与蓝小梅说说话,心里就舒坦了。 暑假过完,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一个周末。余校长将寄宿的学生一一送回家,返回来时,老远就看到家里的灯被人点亮了。余校长很奇怪。余志同李子一道去乡初中报到时,要用的东西准备得很齐全。他还说,万一有事他会就近去找蓝小梅。既然不是余志,难道会是蓝小梅吗?余校长这么一想,心里就激动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正在屋里忙碌的人真的是蓝小梅。 余校长上前想拉她的手。蓝小梅却递上一杯茶。再看桌上,除了鸡鸭鱼肉六个菜两道汤,还摆着四双筷子和四只酒杯。 蓝小梅跟着他的目光说:“我替你叫了两个客人。” 余校长猜是邓有米和孙四海,时间不长他俩就真的来了。 他俩一看就问,这种架势,应该是洞房花烛夜了。 蓝小梅满脸羞红地说:“当老师的。逼婚也逼得巧妙。” 余校长也脸红了,却是急的:“我什么也没说呀,就是去看看你!” 蓝小梅说:“是你的宝贝儿子余志,当着邻居的面,直着嗓子叫妈妈。还有李子,也跟着一声声地叫干妈!真叫我为难呀。那么可爱的两个小家伙,能对他说,我不是你妈妈吗?没办法,我也只好下决心,给余志当妈妈啦!” 孙四海在旁边偷偷地笑。 余校长忽然想起,余志临离开家时,被李子叫到孙四海屋里去了一阵。他知道,这一定是孙四海出的主意。 邓有米说:“那余志爸爸的妻子由谁来当呢?” 蓝小梅看了余校长一眼:“这话你得去问当事人。” “我早就想好了!”余校长已经喜不自胜,脱口说了一个雅致的句子,“姹紫嫣红,独钟一缕,至沧桑不改。” 想不到蓝小梅很快回应了一句:“我也只好——天理人伦,琴瑟和鸣,伴日月轮回。” 邓有米和孙四海拍手叫好。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站起来说,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只能靠余校长和蓝小梅自己了。说完便像做了坏事一样夺门而逃。 只剩下两个人了,蓝小梅牵上余校长的手,到操场上走了一阵。在那间被石头砸塌的教室外。蓝 小梅轻声告诉余校长,整整一年,她总在想,那块石头其实是很懂人性的,一般山上的滚石只会笔直地往下冲,那块石头却拐了个弯,砸在本应该是蓝飞站的位置上。她觉得儿子不懂事,做娘的不能不懂事。一开始,她只想来界岭小学,当个义务照顾寄宿学生的生活老师。没料到这种年纪了,还会心猿意马,非要将自己嫁过来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