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张炜-39

“要说喝酒那也得找我呀!那个记者溜溜就知道我有好酒,这些酒满村里只我才有——那些厂长矿长不送我酒,我就给他们拉长了脸看……”他说到这里觉得走了嘴,擦一下嘴巴,“那是玩笑,他们躲着我哩。”“为什么要躲?”“为什么,嗯,因为我见面就跟他们要钱、跟他们算账呀!咱是一村的头儿,要代表村子讨个公道!唉,这年头村头儿最难干了,咱就是累死气死,也还是两边都不赚好。村里人埋怨咱不出力,嫌咱没替他们撞个头破血流;那一边呢,硬把咱当成了眼中钉,恨不得从根上除了。你知道如今过日子了得?凶险哩,咱村里就有人夜里被一伙蒙面人打伤了,还有的被打掉了魂儿,到现在卧床不起……”“凶手是谁?受害者心里有数吧?”“那是自然。他得罪了谁自己知道,不过咬住牙不说罢了。我请三先生给他看了几回,没用。三先生是这三疃五乡里最有名的药匠了,药到病除,百发百中啊,这回也是干瞪眼——就因为缺两味大药啊!”“什么药?”“是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我说不明白。反正那物件难求哩。唉,打走了魂的人叫老冬子,从年轻时候就生猛啊!这会儿跟我年纪差不多了,平时像头老豹,这不,老豹得罪了人,人家给他下了套儿……”“他得罪的是集团那一伙吧?”“八成。这我可不敢乱说。我又没有逮住人家。如今这平原上不比过去,什么人什么事都有,开矿的,城里来雇工的,政府的,集团的,还有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天,一个大鼻子胳膊挎着咱当地小妞儿从庄稼地里蹿过去了,这可是我亲眼见的!你不想想,如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咱找谁去?这是个猪栏里趴鬼的年头啊,我不是说这样的盛世不好,我可没那样说啊;我是说这样的年头不好琢磨不好对付哩,出了事谁也找不到主儿。这不,那天老冬子给砸个半死,直到现在还找不到凶手!”“那么公安呢?不是有个叫老疙的破案能手吗?他们不管?”“呸!那是胡吹!老疙他们那一套对付烧香的行,见了扛枪的就尿裤子!老百姓怕他们,强盗不怕他们,有时他们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哦哟老天,这话权当我没说,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啊……”《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8)正说着门响了,进来一个肚子高挺的孕妇。老荒看看她,耷拉着眼皮说:“你叔在这儿。”“叔好,”她说了一声,马上转向老荒:“爸,你快去看看吧,老健又找苇子了,两人喝酒呢,苇子一火就把桌子掀了。”“他们打起来了?”“不知在合计什么事儿,说着说着就火了人……”2我随老荒父女一起赶到时,苇子和老健还在吵吵嚷嚷。老荒劈头就问:“老健,你又在这儿鼓捣什么?闲了没事出去打工多好!我拨给你三百人,你领他们进城不行吗?看看邻村,地不能种了就进城,哪月里不是成千上万往回捎票子!”老健蹲在一个小方凳上,笑嘻嘻看一眼苇子:“你岳父又往城里赶咱了,咱俩明儿真的动身?”女人带着哭腔:“孩子就要生了,他可不能去。你快领别人走吧。”老健冲着老荒说:“听听,谁都不让自己男人出门,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这叫故土难离。我进城打过工,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夜夜挂记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还有老婆——老婆这东西离得近了要挨我的皮锤,离远了呢又想得慌。庄稼人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样一样都得看住,不远不近地看住才行。”苇子看一眼老健,咬着牙。老荒厌恶地盯着女婿,一会儿扭着头像是说给我听:“真是怪啊,咱这片村子地不成地,水也喝不得了,头顶上烟乎淋拉的,有人就是不愿挪窝儿……”老健朝他点头:“就是,咱这是八百年老村!你翻翻家谱吧,不长不短八百年!这个村子如今要毁在咱手里,祖宗不让!咱这辈人没别的本事,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只要能守住村子就行。打死不挪窝儿,饿死不离土,就跟那些祸害人的东西赌上劲儿干,谁趴下谁不是人养的,谁低了头谁就是狗杂碎——老荒你是一村的头儿,你把大耳朵支棱起来听好了,你独蛋要做一个有种的人!”老荒看看我又看看苇子,嗓子有些变音:“这是说了些什么话,这话连一点良心都没有!我为这村子操碎了心跑断了腿,有眼的都看见了,你瞎吹什么!上一次记者溜溜来了,不是我鼓动他给咱做件大事?”苇子把烟蒂扔在地上:“那也不是个好物件,那家伙从来就没为咱村子做成一点好事,酒没少喝东西没少拿……”苇子问我认识溜溜吧?我摇摇头。老荒嘴角翘起来:“你以为大事儿是一朝做起的?那得一点一点来!溜溜要不就不做,他要做,那一招下去才是狠的!”我有点好奇:“哪一招?”老荒故意把话吞进肚里,瞥我一眼,好像示意我不能当众乱问。老健说:“得了吧。溜溜得了吧。那小子长毛挓挲的,长得像个饿死鬼,见了女人两眼直勾勾的,他能做成什么大事!”老荒甩手骂着:“这是什么道理,看人也不能光看长相吧。盯着女人?年轻人有这点毛病又算什么!你们几个谁没打年轻时候过来?有的人……哼,不说也罢!”他的话立刻让我想起苇子抢走老荒女儿的事。我知道他在指责女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也不为谁白做事情。你这做村头的可要明白,溜溜不是靠得住的人。我的话你就等着应验吧。”老健嗓子低下来。老荒使劲摇头:“这你就错了,溜溜有的是钱,他才不是为了咱这几个钱!”“那为了什么?为了咱村大闺女?”老健嘲弄地盯着他。《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9)“溜溜是个仗义人!你不就是佩服仗义人吗?”老健哈哈笑:“我就怕他不是那样人哩!一把鸡骨头,尖头鼠脑的,还仗义。这家伙总有一天露出尾巴,让咱苇子把他的头拧下来。”苇子把手里的一块瓷片掰碎了,挑衅地看着岳父。这会儿女人捂着肚子蹲下来,苇子赶紧去扶她。“不要紧?快了吗?”女人咬咬牙,摇头。“你还是叫接生的来看看吧,也让三先生来。”老荒没好气地冲女婿说。女人脸色好一点了,小声对男人说:“不要紧,就这样,一天两日还不能生——不过你千万别走远了啊。”苇子点头,然后对红脸老健使个眼色:“你先回吧,得空了我去找你。”我和老健一块儿出来。路上他说:“我们正商议大事呢。苇子可是把好手,他一个人顶多少人哪。他说自己岳父靠不住,说他拿了人家的手短,平时跟集团的人过从不少,那些家伙正经给了他一些甜头。不过苇子说大的便宜也没占,像私下给一辆小汽车这样的事大约还没有……怕就怕苇子老婆这几天生,那样苇子就给缠住了,他就没有心思了。你瞧老荒这一家人吧,生孩子都不会挑个好日子!”老健净说气话。我问眼镜小白哪去了?他说小白去别的村了。我知道小白是最忙的一个人:他整夜都在忙一份材料,它长长的有好几页,写得蛮扎实,大部分都是他一个人搞成的,曾一句句读给老健听过。这份材料要做“万民折”,除了那一天要用,还有别的用场。这些文字没有夸张,仅以事实说话,数字凿实有力。整篇的主题只有一个:生死存亡。“这一天早些来吧!事情一开了头就不会停下,没有结果就不会停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小白说得对:锅快开了!”我更正:“他是说到了‘临界点’。”“嗯,那意思也差不多。庄稼人的路四下里全堵上了,他们总得给咱一条路啊!咱那一天没有别的,只伸手跟他们要一条路……”“可是,”我琢磨着该怎样说,“我想,我们主要是陈述道理,这可能也是小白的意思;因为任何暴力的结果都不会好的。我们要相信基本的道义,相信它的力量。简单点说,我怀疑暴力,也反对任何人这样尝试……”老健的脸越来越红。他没有说话。3小白回来了,人很疲惫。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就提议说:是不是回我们的茅屋去待几天?小白皱皱眉头。我的建议可能让他不高兴了。但我只管说下去:“四哥和大老婆万蕙的烧鱼做得好极了,我们热上一壶酒,在那儿歇上几天吧。”“老宁,不是我指责你,”小白扬眉看着我,“你变得畏手畏脚的,不像以前了。其实你和村里人一样,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和我不一样,你在这片平原上有自己的小窝,如今正和村里人一样挣扎呢!你该和周围这些村里的人拧成一股绳。我不知道你和四哥他们说了没有?你该跟他们说,说说我这个意思!”我苦笑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的真正意图,你让我说什么?说你和红脸老健几个人要大闹一场?如果它真的演变成一场暴力——或者和这差不多,你想没想过它的后果?我一直担忧的是这些,我不是畏手畏脚。”“算了,你心里明白,我们不过是给逼的,不过是想大幅度提高声音的分贝,如此而已!我们想让那些人听一听这个世界上最危急的呼号,如此而已!”《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0)“可是这会惹起一场大火,到时候你和我想扑灭都来不及!这是大地上的野火,是不能尝试的,老弟!”小白的拳头撞到一起,又平端到胸前:“老兄,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成这样!都像你,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们可以忍住,但对方就会越来越放手大干,这样整个平原就全完了,老百姓全完了。集团什么时候让过一步?我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过客,你知道我在这里来来往往日子久了,实在是看不下去。这里有红脸老健和许多好朋友。而你呢?你就不同了,你是这里出生的人,别看在城里安了家,根还留在这里。那些人等于是在掘你的根哪!老宁,你听见了吗?”我的脖子发胀。我的眼睛也胀。我抬头看他,看见小白的眼睛里有泪丝丝的样子。我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小白,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你从经历了婚变以后,就恨起来,恨那些人,恨所有那些家伙。我理解你……”“不,不是这样!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和大家成了多好的朋友,有了感情。我一想起这些村子,夜里就睡不好。我老想着能为这里做一些事、做成一些事,这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对我非常重要——我今年三十多岁了,想一想前些年都忙了些什么,我简直就没有做成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只围绕着一个人在活:老婆!一点不错,就是她,我好像生下来就为了遇见她,然后是失去她、想她、找她、念她、让她折磨。我就这样一辈子?我总得干点别的吧……”小白眼里的泪水大概流下来了,我看见他转身时似乎揩了一下。他回过身来时,我发现整个人脸色有些发青、身上有些抖。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找到什么话来安慰他。我为自己刚才的话后悔。我说:“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那么你现在仍然还在围绕着她生活。你现在这样激烈,这样奔波,还是没有忘她——你一天都没有忘她。”小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咂咂嘴:“没什么。嗯,不会流血的。你担心的,我也同样;我会记住的……哪一天我们先一起看看她的录像吧……”这一夜开始没有雨,只是雾更浓了;半夜里小雨滴下来,然后越下越大。我和小白都是被雷声惊醒的。雷好像贴着我们的窗户炸响了,小白一个翻身爬起,马上抓了眼镜戴上。有人敲门,可能是老健,果然,他提着一大包冒热气的早餐进来了。我们吃饭时老健用心地卷一支烟,抿一抿点上火,大吸一口说:“生了。”小白抬起头看他。“老荒的闺女昨个生了。”“男孩女孩?老健哼一声:“不知道。连接生的人也不知道。”我愣了:“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怪胎呗。模样吓人……没有活下来。苇子疯了一样,他老婆哭得昏过去了。”我和小白要去看苇子,老健阻止说:“先别去了,这事儿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独蛋老荒爱面子,他不让接生的人张扬出去。”“那你怎么知道的?”“苇子告诉我的——他什么事都不瞒我。”小白看看窗外的雨,咕哝着:“四周村子里这样的事多了,已经想不起是第几个了……这都是喝的水、是四周的毒气搞成的,已经没法过下去了……”“我想不到这样的事能摊到独蛋家里,”老健拍腿,“这一下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不是刀架上了你独蛋的脖子上吗?”《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1)4因为苇子坚持要为媳妇看病,老荒挡不住。三先生被请来了,他让我和小白吃了一惊。没见过这样的人:七十来岁,瘦,全身像有一层荧光,嘴唇翻得十分厉害,眼皮双了好几层;他的胡子全白了,目光迷离,给人一种茫然四顾的感觉,见了生人十分平静,只微微点头而已。我和小白坐在外间等苇子出来,因为老荒把门将军一样怒冲冲守在一个地方。苇子叫我们进去,他的嗓子沙沙的。三先生正给炕上的女人号脉,头使劲低下,像是十分疲倦的样子。他号过了右手又号左手,让女人伸出舌头看了,然后转脸,像是以侧目观察女人。他闭上眼,下巴扣在自己的胸骨上,同时一双手大伸十指——我们都发现了这双手的特异,手指特长,软弱无力,此刻在一丝丝翘动……“嗯,着。”他咕哝,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褡子,从中抽出一张黄纸写起来。老荒捏着黄纸跑走了,跑在三先生前边。外间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时,苇子咬牙咯咯响,举了举拳头。小白安慰他,说让事情快些过去吧,但愿家人快些好起来,别落下病根。苇子对这个倒不担心,说:“没事,这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她没事,三先生看过了嘛。”苇子的前一个孩子是女孩,老荒特别挂记的就是生个男孩。老荒失望至极。苇子埋了一会儿头,抬头时让我们大吃一惊:脸色变得发青,下巴骨好像歪到了一边,一只耳朵也比平时大了许多,像折断了一样耷拉着;一双眼睛往上眦着,只把那耷拉的耳朵冲向我们;他的鼻孔张大,一动一动像是要代替嘴巴说话……“老天这是怎么了?老天你可别吓人。”我心里嘀咕一声,去看小白。小白脸上也有惊慌之色,但他敢于上前去抚摸对方的脊背,去拍他。这样一会儿,苇子喘气均匀了,正眼对着我们,可是一口大牙龇着嘴巴翕动着,像是要咬人。这模样马上让我想起了老健的话,他说苇子可不是一般的人,这家伙恼怒起来一人能抵一群——这一围遭的厉害家伙不少,最厉害的有两个,一是苇子,二是那个给吓走了魂的老冬子,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再难对付的主儿都得认输——当年大苇塘那一仗,主要就是他们两人配合了红脸老健。“她爹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们回去跟老健说吧。”小白说:“你先照看媳妇吧,别的事等等再说。”“我要等、等,我……我……”苇子的嘴巴又歪到一边去了,耳朵又耷拉下来。小白赶忙说:“那好吧,让你岳父赶空儿去我们那儿,这边不方便。我也叫上老健。”直到临走苇子还在叮嘱:“该怎么还怎么,按着原来的日期来吧,别管我,我误不了事。”我们回到住处时老健也回来了,他说又去看过老冬子,说那家伙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行。“也忒狠了!老冬子是谁呀?他这辈子怕过谁呀?他都整成了这样,你哥俩想想那些东西使了什么绝法儿?再加上苇子家里出了这事儿,看来日期不得不往后拖一拖了。嗯?”他仰脸看小白。小白不语。我忍不住问:“既然不想和对方冲突,那为什么非得等他们不可啊?我们要的是和平的方式嘛。”老健不理我的茬儿,只对小白一人说话:“听听吧,他读的书大半比你多,正经是个书呆子。”小白笑。“你笑什么?你头脑可要清醒啊!”我不太高兴。《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2)老健眯眯眼,点上一支烟:“伙计呀,老伙计呀,谁不怕动刀动枪的?最厉害的家巴什儿咱可没有,人家有哩!要不说如今难办事嘛,不说别的,连个电话都不敢打,一打他们就听了去,你说这事还怎么办?要不说这是个细发活儿嘛,心粗了不行,少了胆气更不行。咱仔仔细细准备多一些人手,还不就为了防他们一下?到时候人家浑不讲理,要往死里办,咱怎么办?咱就死挨死受?我这一说,你大概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吧!”我无话可说。我当然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因此也越发担心了。苇子来了,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在门外对人说:“你们谈去,我有事。”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是独蛋老荒。他一进来满屋寂静。老健说:“来了?”老荒无语。老健卷好一支烟扔给他,他赶紧接了。“你女婿跟你说了什么?”老健问。老荒像没听见,只瓮声瓮气说:“他们想给我绝后啊!伤天害理啊!咱庄里人待他们不薄啊,就得了这报应——喝不上一口好水,喘不上一口好气,先是河里的水变了色,后来连井里的水也完了。这是让咱断子绝孙哪!”老健蹦过来:“你算是说了句人话!就为了这句人话,我老健要好好待你!你女婿没说完的,我来说吧:咱这几个村子合计了不少日子,要弄出个大动静来,逼着他们从根上服咱,给咱庄稼人留一条路——这条路不给,硬往绝路上堵和逼,那时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你是村头儿,咱都在一条船上,你咬不紧牙关,咱全都完了!我今个就问你一句:敢不敢干?”老荒哼哼着,像受伤的猪一样,就这样哼着站起,瞧着离得很近的老健:“我怎么了?我怎么不敢?”“你敢承着?”“我敢!”红脸老健猛一拍他的肩:“我的老独蛋,你这回算是像个人样了!行,记住,咱从今以后合计的事儿,一个字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小白看着我。我心上有些发烫。溜溜1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过去我是不跟你们说的,这一回说了吧,因为文墨事情还是你们*分子最懂。是不是?”“到底什么事啊?”小白问。“溜溜来了。”原来是这样。我想起了苇子的话,很烦这个人。小白大概与我的感觉一样,说:“来就来呗,你还以为他算个人物啊。”“哦哟,”老荒像被火烫了一样呼着气叫道,“这可是个能人啊,要不是有人挡着路,他一个人就把咱这村里——这十疃八乡的事儿全办了,还用得着咱们费那么多心思、用得着红脸老健整天吆五喝六的?溜溜可不是一般的人!”小白看着他:“他能干什么?你从头说了我听听。”老荒真的盘腿坐下,捋了一下嘴巴:“他去的地方大了去了,南方北方,走哪儿都是当地最高首长陪着,大鱼大肉一口不吃,因为吃腻了。人家为什么这么宠他?就看上了他包里那两件东西:纸和笔。什么事经他一写,报上一登就中,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你就算完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报,那报多少人看哩!”小白从桌上捏起几张纸和一支笔:“就这东西呀,咱这里不是也有嘛!”“你那个不行。你那个行吗?”我说:“怎么不行?溜溜的纸和笔又不是金子做的。”老荒宽宽的上唇像咬人的狗一样翘起:“金子?那还真差不多!他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走得地方多了。他什么没见过呀!”《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3)“那他为什么见了咱这儿的大闺女就两眼直勾勾看啊?这可是苇子亲眼看见的。”小白说。“我那女婿懂个狗蛋。那不过是个爱好,在这方面他偏重一些罢了。接上说正经的。他来咱这儿几回,都是顺路过来,每一回都必定找我,因为跟咱有了交情嘛。他看了咱这里的地呀水呀,咱和矿上、集团那边吵闹的事呀,气得拍腿捋胳膊的,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得反映一下了……’然后就藏在一个小屋写起来,告诉我:这些字归总也不一定见报,倒是要印出不多几份送给最管事的人,那些人啊,只要在上面随便划拉几个字,你就等着看吧……我问会怎么?他说:还怎么?矿上、集团他们这一伙,这辈子就倒了血霉了!”小白与我对视一下,哈哈大笑,问:“那他认识你这么久了,写出了多少?”“写出了不少,最后送不出去啊!”“怎么就送不出去?”“怎么?就因为他的名声太大了。人哪,名声大也有名声大的坏处。这不,哪一回都有那边的人打听了去——也可能是从京城一直跟着走下来,一路跟到这里也说不定!反正他们随后就缠上了他,用各种办法挡住他这么办……”“怎么办?”我问。“把写的字交上去啊!”“他就这么听那边的话?”“他也不想听,没法子啊!你不知道那边的人多么有势力,他们什么办法没有?如果咬了牙就是不让办,软的硬的都使上,你想溜溜又能怎么?只好先依了他们。好在他帮咱的心不死,他对咱说了,这事儿归总我还是听你的,你要说一定要办,我还是得办!说实话我这人也是心太软啊,集团的人回头老要找我,说问题解决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你让你的朋友溜溜先停下,别跟咱闹玄,捅下大娄子可了不得!一切都好说好商量。我也就轻信了他们。加上溜溜也被他们缠得不轻,这事也就拖下来了。反正他办是一定要办的……”我说:“就怕是个白吃白喝的家伙。这种骗子城里很多,老荒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小白说:“办是要办的,可一办办了好几年,就是这样,是吧?他来你这儿都干了些什么?”“他嘛,忙着调查哩!找各方面人士谈话,教师,会计,种地的做副业的;因为生怪胎的事,也找了女的去……”小白打断他的话:“等等,女人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是吧?”老荒挠着脖子:“也不全是我那熊女婿说的那样。事儿是有一些,不太严重的。因为要谈话也只能一对一,保密嘛,少不了眉来眼去的,也就生出了火苗,结果动了一点手脚,女方事后反了目——你们不知道,咱这村里的女人有个特点,就愿事后反目——这就糟蹋了人家男方的名声。这不,有的出来说:‘人看上去瘦筋筋的,想不到手劲儿忒大,三两下扭住了咱,挣也挣不开,咱也就被他摸了。’还有的说:‘这人腰带太松了,一出溜裤子就下来了,老天,吓死个人!’听听,这些贱嘴娘儿们什么难听说什么,她们出来瞎编派一通,溜溜的名声就坏了。其实我背后问过他:你喜好娘儿们?他摇头说:‘没那回事!娘儿们,娘儿们算什么,我在新闻单位干,多少大姑娘想跟咱好,往黑影里拉咱,咱就是不应!这年头有才的人吃香啊,谁让咱有才呢!’这才是朋友之间实话实说,也放心多了。肯定是这样,乡下娘儿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别人一碰就穷咋呼……”《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4)小白吐了一口。我也觉得溜溜这家伙够恶心的了。我想起一个事,就对小白低声说了。小白立刻揪了一下老荒:“你可记住老健对你叮嘱的事儿?千万别跟那个溜溜说什么,千万!”“这是嘴上挂锁的事儿。这个你们一百个放心。不过我也劝你们好生待溜溜,他真能办些事儿。他这回要出了真力,我们平时商量那些事儿也就简单了,也许压根就用不着咱动手了。”我说:“但愿吧。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免费的午餐早就停了。”老荒没听明白,大声问:“什么餐?什么时候停的?”小白笑答:“早就停了,停止供应了。”2尽管村头老荒这些天心情极其恶劣,但因为溜溜来了,他还是照例为这个京城客人准备了大宴。村里的人一看街上驶来了一辆浅蓝色高级轿车,就知道是溜溜来了。“听说这人从京城一路开车出来,走哪儿都是一站,都有老荒这样的朋友招待。”“哦咦,比老荒大的官儿多了去了,人家溜溜命好,别看长得不怎么样,一辈子就这么吃香喝辣的过来了,活儿也不累。”“不累?干什么都不容易啊,听说他半夜里写稿,写不出来,让一个词儿憋住了,就使劲挤自己的脑门——咱有一回看见他脑门那儿红不拉刺的,那就是。”街上的人议论不休,抄着手看光景。我和小白破例被请来陪宴。我们都有兴趣看看这个奇人,还提议他请请红脸老健,被老荒一口拒绝:“他算了吧,他没有文化,与溜溜说不到一起,到时候净给咱村丢人。”浅蓝色轿车真没说的,小白凑近了看看,说起码也值个一百几十万。车里装了各种东西,花花玩艺儿真不少。听人说他从来不喝村里的水,都是自己带水,车子后备厢里装了不少高级矿泉水。还有一个简易帐篷,深棕色,带充气垫的那种,这会儿就折起放在后座那儿,让我好好看了一会儿。我们进屋时溜溜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正座上,第一面把我们吓了一跳:瘦脸发青,满是疙瘩,稀疏的头发披在了两肩,眼眍眍着,眼珠蜡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水气。我对小白小声说:“真像一个饿鬼啊。”小白不吭一声看着这个人。对方在老荒介绍之后伸出了手。这手又凉又黏,让人想起蜥蜴。没办法,要一起吃饭就得握一下这只手。这家伙吃相坏极了,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咽,偶尔打一个响嗝。我和小白都没怎么吃,只看着他和老荒对饮。老荒看来与他真是相处很久的朋友了,两人一喝起来就顾不得其他,一段时间里好像没有我和小白在场一样。他们比比划划吵吵嚷嚷,声音震得满屋子响。老荒的好酒真的很多,几乎全是白酒。溜溜酒量果然很大,这使老荒一会儿就喝多了。老荒哭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溜溜问他,见他不应,就托起他的下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溜溜问着、拍打着,他还是不应。“肯定是你两个欺负他了,是不是?”溜溜指指我们,没等回应,又回身去拍打老荒的脸了。小白忍住了笑。老荒哭着说起女儿生怪胎的事,“我,我这把年纪就盼一个外孙啊!”溜溜在哭声里一声不吭,低着头。他这样闷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扬着左手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哦嗯?这必须然而既然如此何等可气无耻之尤!我今天要注重研究这个问题,了解事实真相然后,”他捋了一把披肩的长发:“我今夜不睡了,真是没有王法了,没有了,一切那就从头开始……问题的关键在于内部和、和一些重要的部门,领导,以及,非常可怕的现实是,是这些一系列的种种问题!当然,关键还在于落实——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5)我一句都没听明白。可是老荒竟然连连点头,对方刚落下话音就跟上一句:“我明白!”溜溜站起来大喊大叫:“我们必须从头开始了,难道今天的一切和……我们的事业、计划,上次会议精神落实起来!什么也别想难住我吓住我,我这人就是有这么一股犟劲儿,不信咱们就从头较量较量,比比看谁更有韧劲儿狠劲儿艮劲儿。妥协?妥协的永远不是我们,无产阶级最后失去的只能是锁链!是吧,只能是锁链!”他这样呼喊了一会儿,直到口水和汗水一齐流下来,他的手还在猛力挥动,衣衫不整,裤子耷拉下半截,以至于端菜的女人进来瞥了一眼,慌得手一松砸碎了一个碟子。“少见多怪!”溜溜恨恨地盯着女人的背影。我似乎想起了类似的一个熟人——这人就像他一样,总是突如其来地激动起来,全然没有预热和铺垫,这人就是我初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外号叫斗眼小焕。像他一样,他们都善于背书,是颇能唬人的,不少人总要把他们当成天才,愿意原谅他们的一切,这真是没有办法。眼前的溜溜显然就用这种办法唬住了老荒和一大批与之过往的人。“你可得管一管了,你这回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再不办,我们村里的人也只好跟他们拼命了……”老荒拍打溜溜,哭得像个女人。“这话我信。这话你说了至少也有个七八十来次了吧?不过这回我是要办的。我是要办的。”小白随溜溜说了一句:“你是要办的。”“对,”溜溜斜眼瞟了一眼小白:“我是要办地。嗯,这是一点不差地。那些家伙用不了多久就要倒霉地、我们就要胜利地、谁来讲情也是没用地、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地!”这家伙一连用了许多“地”,让我觉得起码是蛮有趣。这是个有趣的混蛋。我在小白耳边讲了这句话。溜溜立刻对老荒说:“你得管管他们啊,他俩老要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老荒大声冲我们叫起来:“大声大声,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我和小白都笑了。两个人都把“礼貌”叫成了“礼猫”。溜溜想起了什么,红着眼圈对老荒说:“赶明天或者夜里,我得跟你女儿拉一拉了——上次俺俩刚拉了几句,就让你那个不懂事的女婿搅了堂!你闺女倒是通情达理的人,你女婿呢,哼,不是我揭你的短——你家怎么找了这么个不像样子的东西呢?嗯?”老荒咬着牙:“谁说不是呢!这小子正经欠揍了。不过你跟我闺女也就别拉了,她一个乡下婆娘什么见识也没有,身子又不好,病着呢,三先生看着呢。”溜溜拍头:“哦,病着呢,你看我就忘了这一截!行,还是找别人吧。不过我记得上次和她拉得不错,她是个胖乎乎的姑娘,嘴头子火辣辣的——村姑性格嘛!”“瞧你夸她,她听了还不知要恣成什么呢!”老荒眯着眼看溜溜。“喂,该你俩好好说说了,你俩一直这么听着,酒也不喝——哪个单位的?”溜溜突然想起了我和小白,指着我们问。老荒接过他的话头:“我早就介绍了嘛。他们都是*分子,和你一样,会弄这个,”他比划了一下写字的样子,“他们听说你来了,欢喜啊,这不,就跑着赶着来会你了。”“嗯,是这样啊。知道我的大名吗?”溜溜伸出大拇指比划他自己。小白说:“你是这一带的名人嘛,怎么能没听说?”《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6)“你呢?”溜溜又指着我。我说:“如雷贯耳。”3溜溜一直在这里待了两天,两天里并非总是待在村里,而是四处转悠,那辆高级轿车在街巷里钻进钻出,不停地按着高音喇叭。他夜间不知在哪儿睡觉,半上午才开着车进村。在村头巷尾都有人盯着他的车看。红脸老健目送车子走远,问村头老荒:“这小兔崽子胡窜什么?”老荒说:“他的事多了。他来一趟要办多少事,上城下县的,找多少人、调查多少事,能顾上咱村也就不错了。”“可我见他在咱村小学校赖着不走,缠磨女教师呢!”老荒摇头:“她们个个跟他都熟,有什么好缠的?你是说那个新来的女教师?”他们说话时,苇子正和我们站在一旁,这会儿插嘴说:“他拉上人家出去两回了,你没看见?人家要在咱村里出了事,你这个当村头的吃不了兜着走。”老荒火暴暴地望过来:“我他妈管得了他们的事儿?教育界和新闻界的事儿,也是咱该管的?”“是你招来这么个物件!人家会说是你和他打了勾联手……”苇子说。小白想笑还没笑出来,老荒就大怒起来:“我揍死你嘴上没锁!我能和他勾联什么?那种事也是我去勾联的?反了你了,啊呀反了你了!”老荒拤着腰,脸上流汗大口喘息,人恼怒成这样,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苇子往旁一躲,老荒更起劲了,斜着膀子冲过去。我们几个赶紧把他架住了。老健拉上喋喋不休的老荒走了。苇子盯着岳父的背影说:“等着看吧,他早晚得被那个长毛鬼给祸害了。我集团里有不少朋友,溜溜的事瞒不了他们——这家伙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小白问:“怎么回事?”“他那车子、钱,都是两头骗来的!”“两头骗?”苇子点头:“就是。他听说哪里有村子闹事就往哪里跑,一头扎到村子里,吵吵嚷嚷的,说要从头调查、写内参。集团和矿上的人一听就慌了,找到他说千万不能这样干,他装作不听。他钻进车里走开的时候,这边就专门派人跟上他,从半路、有时还要从京城拦住他哩,干什么?拿出大把的票子塞给他!你想想他挣钱多容易,他每年里都要来这一围遭转上两趟,每一回口袋里都鼓鼓的,车厢里装满了东西!”小白点头:“溜溜这种人可不少见。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真要为老百姓说话,那说就是了,干吗事情没办就喊得山响?就为了让另一边的人听见,因为那些人有钱!溜溜这一伙发的是什么财啊,他们干的是天底下最伤天害理的事!”苇子说:“溜溜这个狗东西什么都要,上一次他在老会计家里看见了一个古物,是人家祖传下来的,硬要拿走,人家不干,他就扔下了二百块钱,等于明抢。还有一回半夜钻到小学校里,装醉往女教师屋里拱,人家屋里两个人,都看见他耷拉着裤子进来了……那一回我听说了,第二天想揪住他一头长毛往死里打,被我岳父硬是拦住了。岳父后来问了他,他说哪里呀,不过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灯瞎火的,摸错了厕所。你俩听听,他以为人家大闺女宿舍是随便撒尿的地方哩!我岳父就信他这一套!”正说着一辆浅蓝色轿车从不远处开过去,是溜溜。我们都看清车里还有一个人,是女的。车子在街上没有停,而是一直往小学校那儿开去了。苇子盯住说:“错不了,他又拉着人家进城了,其实没安好心。这家伙在乡下什么都不怕,他太小看咱这地方了。等着吧,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7)这天下午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人家记者眼看就要回去了,走前想和我们几个座谈座谈哩,全面研究一下情况,也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我看看小白,小白说:“那当然好啊,那就座谈吧。”村委办公室的几张白木桌上摆了些桃子,还有茶。一个戴白套袖的女人正忙着擦桌子、倒茶。溜溜跟这个女人很熟了,叫着她的小名开玩笑:“‘蔫儿’,想叔叔不?”对方红着脸擦桌子:“俺不想!”“这么长日子也不想?”“就不想!”溜溜笑了,转向我们:“乡下姑娘,刀子嘴豆腐心,想死也不说。咱们座谈吧。”我不知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瞧他装模作样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放在自己面前。我早想刺他一下,这会儿开口就问:“你在这儿很熟了,比我们熟得多。你答应老乡的事几年都没有做成,村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你大概是在逗他们玩吧?”溜溜一愣:“逗玩?那些集团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这也是逗玩?”小白哼一声:“屁滚尿流以后呢?”“以后,以后就是……”溜溜舌头开始打结。“以后就是集团的人塞给你钱,把你买通了是吧!”小白冷冷一句。“嗯?什么意思?”溜溜回头看老荒。小白伸手指住他的脑门:“你是两头通吃的那种人!你要小心!”溜溜拍桌子,跺脚,看着老荒:“要不是、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饶得了他们?他们敢对我这样说话,真是欺人太甚……”“两个*分子,好生说话啊!都是*分子,怎么不能好生说话呢?”老荒站起来规劝,很为难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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