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张炜-28

我想到了春天,樱桃开花的时候,那真是漂亮极了,樱桃花蒂梗特别长,樱桃花瓣特别白。“你知道这儿的李子树有多么大吗?”她问着,后来把我领到了果园的西南角上。4那里有一口砖井,就在井的旁边,我看到了一棵真正的树王。这棵李子树的主干大约要三四个人才搂抱得过来。粗粗的树干长到一人来高,又分成几个巨桠向下四下伸延。每一个巨桠又长出无数的大大小小的枝杈。奇怪的是它的枝桠差不多都长在了一个水平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摇篮床。我们都攀到了树上,每人坐在一个摇篮床上,在风中随李子树晃动。我一看到这棵李子树,心中就怦然一动。我想起了童年的那棵树:它们之间何其相像啊!当年的大李子树下也有一口砖井。仿佛一切都在,只是没有外祖母了……“到了春天,这棵李子树结出一团团银色小花。那时它就是个花王,数不清的蜂蝶都围着它旋转,嗡嗡叫。银花和蜂蝶像一片白雾……这棵李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它就是园子里的尊长。”后来我们又看了几棵高大的梨树和品种奇特的杏子树、桃树。每棵树在她看来都有自己的性格,它们结出的果子是什么样子,什么气味儿,都被她描述得活灵活现,我仿佛亲口品尝过这些果子似的,已经满口甘甜……我记忆中的那片园子还要往南,正处于园艺场的南端,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几经变迁,历尽坎坷,有时衰败有时繁荣;它的规模比原来或许已经小了很多——果园的四周在几十年前还是很茂密的丛林,到处都是柳树、橡树和高大的杨树,里面有数不清的野兽,有真正的猎人,还有靠采药为生的一生出没丛林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一部传奇。仅仅是十几年的时间,这一切都消失了。我们毁灭一种东西是多么容易……而今的小果园已经并入了国营园艺场,有了农学院和林学院的毕业生,有了我们自己的园艺师,但愿他们会更好地照料它。《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5)“你想听听这里的故事吗?”肖潇问我。她接上讲了很多果园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听来都平淡得很,够不上新鲜。但肖潇自己早已溶解于她的故事里去了。她说正因为这一切每天都在发生着,所以才改变了她在这儿的日子。她对这些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她觉得这里最令人羡慕的倒是这一片绿色,是这里的安宁。可接下去肖潇却告诉我,这里也有坏人出没,有一些完全可以称之为强盗的人物,他们在林子里拦路、掠夺财物。这使我深深地吃了一惊。一个很好的园林故事即刻变得兴味索然。我感到了恐惧。肖潇笑了:“哪里都一样。你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吗?”主要是扫兴。我觉得我们的故事里不该有这样的一笔。她说:“一片林子里必然会有各种野兽……”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眉梢上跳动着极其令人神往的东西。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我相信她在那座城市或这片园林里,在她仅仅生活过二十几个年头儿的这个世界上,已经获得了至为宝贵的什么,她远不是那么稚嫩的人。她的目光极其犀利。她的胸间潜有一种过人的心智。她如果想要攫取什么,我想大概也会成功。她在当代生活里不会是一个弱者。由此我更加坚信,她离开那个城市并不是一次退却,而是一次积极的寻找。我在快要离开的一段日子里与她接触多了一些。我们不由自主地扯起了什么生活的意义啦、价值啦,都是一些很大路的话题。可是这些话题并没有因为被人嚼烂了就变得索然无味。但是我闭口没提那棵大李子树旁的故事,没有说到树下的那座茅屋,茅屋里不幸的一家,特别是有一个蒙冤的父亲……这些话题实在太沉重了。当我发现自己在这个果园里已经住得足够长了时,不禁有些惊讶。走的那天我因为动身太早,生怕打扰她的休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找她告别——看上去她只是我在旅途上所结识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不过她会让我记住的,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遗忘。我重新踏上了旅途。后来我竟有几次机会路过肖潇以前居住的城市,不过没有停留。在我看来这座旅途上匆匆而过的城市也多少有了几分亲近感。这座城市喧闹如故,一切照旧,可是它最好的一个女儿却离它而去了。有时我想起肖潇一个人待在那样一片果园里,又觉得她有些孤单,这种孤单似乎不应该让一个女孩子承受。回忆跟她相处的那段时间,我们竟然没有多少陌生感。互相谈了那么多,就像一对相熟很久的朋友。可是直到分手,她大概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而我却很难忘记她的名字。那一次我究竟怎么住进了那个果园,并且一口气滞留了那么多天,连自己也想不明白。后来又有机会路经果园,因为行程紧迫没有在那儿停留,也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像往常一样,我只是一个人,从那片平原上穿行而过。月下茫野1在正式获得这片葡萄园之前,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挚友,我童年时期的兄长:拐子四哥。他现在仍住在园艺场西南部的一个村子里,离大海的距离不过十四五华里。我们那一次玩得真够痛快,喝了很多瓜干酒。拐子四哥已经显得有些老了,窄窄的额头四周渗出了微微有些发红的白毛。像过去一样,他翘翘的鼻子还是那样可笑。五十多岁的人了,才刚刚结婚。他的老婆万蕙大约比他年轻十岁,长得肥胖,见了我没有一丝生疏感。她张罗不停,为我们做了一些乡间菜肴。我看得出,拐子四哥结婚后过得也并不那么得意。他烦躁不安,满腹牢骚,尽管将这一切在我面前竭力加以隐藏,可我还是看得明白。我询问了他这些年的生活,问他那条拐腿下雨天里还像过去那么疼吗?他一一回答,笑微微的。是的,他也许还想一拐一拐地走下去,走到很远,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要我好好看看他这座小房子,这个全村里最破的土屋是他几年前一手造起来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见到的拐子四哥连这样一所小屋也没有。那时他从东北一所兵工厂里刚刚回来,没有老婆,也没有住处,只带着一肚子的辛酸故事。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个传奇人物,是一个活生生的谜语。他满腹经纶,又*不羁,一天到晚在辽阔的海滩平原上游荡。那时他是惟一一个愿意与我交谈、领我玩耍的人。如今看那是他的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而我当时是这片原野上最孤单的一个孩子。我从他身上汲取了那么多的欢乐……《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6)我饮着瓜干烈酒,问:“还记得海滩上的那片果园吗?”拐子四哥说:“有点儿。”不过他也说不出果园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大约很久没有到那儿去了。我又问了很多这些年园艺场的事情。我发现拐子四哥并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重复的差不多全是一些老话:很早以前那里是密不透风的丛林,他的爷爷和老爷爷都在林子里迷过路,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父亲到了东北,再后来就进了兵工厂。那时候战乱刚停,他们的兵工厂还是一个准军事部门。他背着漂亮的匣子枪,有多么神气……他的很多浪漫故事是跟枪连在一起的,他从很早以前就给我讲过很多。所有的人都喊他“拐子四哥”,他差不多成了当地所有人的“四哥”。我很想告诉他我在果园里看到了怎样一个人,告诉他我见到的这个姑娘以及……我没有说出来。我还是有些顾忌。拐子四哥和我谈到了深夜,把他的小油灯一次一次拨亮。我们在灯下吸着劣质烟草。大老婆万蕙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提议出去走一走,拐子四哥没吭一声就和我出去了。多么皎洁的月光!到处一片银辉!在这样的月野之下,人一下就陷入了美好的怀念和忆想。从这儿往西不远是芦青河,往北就是茫茫海滩,这里到处都踏满了我和他的脚印,那时我还是一个纤弱的少年,跟在一个一拐一拐的瘦高个子身旁——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而今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回到了月光照耀的这片野地,这一切简直像梦境一样……拐子四哥的烟斗一闪一闪放出红光,我看见月光下映出一张古铜色的脸,这张脸上皱纹纵横,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他戴了一顶黑色的泛着汗碱的脏腻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一拐一拐往前走去,我紧紧伴着他。我们走得很慢,只是随便地往前走。他长时间不吭声,后来拔下烟锅,突然问我一句:“日子过得和顺?”“和顺。”“那你怎么老往外跑哇?”“我有事情……”拐子四哥用烟锅敲一敲那条伤腿的膝盖:“谁没有事情?你要过日子哩。”说到过日子,我想起了别的,说:“有一个人——一个姑娘家,还没到独立生活的时候呢,父母疼爱她,千方百计地照料她,可她自己从一座大城市跑到海边果林里来了,而且——”拐子四哥打断了我的话:“你在说谁?”“是一个姑娘——她一个人舍下了家里人,所有的亲人,住到了园艺场里。这里又没有她的恋人,而且看样子她也没有失恋……”“这种事你不会知道。”“知道。一个失恋的人能看得出来。我,我们,世上一多半人大概都失恋过。可是人在那时候会有一副不一样的神气,他们脸上打了记号。我看得出来——这个你也明白。真的,拐子四哥。”他笑了,咂着嘴。“所有失恋的人都容易看出来。不过她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失恋的人不会像她那样,从从容容和和气气。你听明白了吗,四哥?”他收起烟斗,盯着天上疏疏的星斗,转头寻找着北斗七星,咕哝说:“‘从容’?哼哼……那她是还没到那个年纪啊……”我逗他:“你就是一个失恋的人。”拐子四哥朝我眨了眨眼。很远很远的那片月影里有他的家,他那个小土屋里正响着老婆万蕙均匀的鼾声。我知道四哥的命已经与那个女人的命合在了一起。可我总觉得他还是一个失恋的人……他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失恋的人。我所以对园艺场子弟小学的女教师感到惊讶,是因为一个人这么年轻,竟然可以背弃一座城市——她背弃的其实是现代与时髦。而在别人,在大多数人那儿都是反过来的,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蒙头扎进热热闹闹的城市里去,直到死也不出来!所以说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这个故事倒也足够新奇的,它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如今这个姑娘在园子里生活得很好,一天到晚微笑着,领着一大帮孩子。《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7)我挽着四哥的胳膊向前走去了。后来我发现我们走的方向,正是那片国营园艺场——它在月色朦胧的莽野上黑魆魆的,伸向北面的一端显出了深色的轮廓。“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把海滩上的树啊草啊都照亮了!伙计,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月亮地里去河边踩鱼的事吗?”四哥兴奋起来,大声喊着。我愉快地回答他:“我全都记得,当然记得……”2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月夜,我和拐子四哥同样睡得很晚,喝了酒,然后一直走到了野地里。四哥先是伴我走了一会儿,后来见我一直往前,就没有随上来。他可能以为我又要走向那个园艺场,或许今夜要找什么人的——其实我只是随便走走。我回身喊他,他却坐下来一个人吸烟,朝我不停地摆手。我一直往前走去……停下步子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园艺场的西边一点儿。我心里可能仍在挂记那片荒芜的园子。然而从这里去那儿要走上半天,这段距离实在太长了。月色下的海滩莽野空无一人,多么寂静。海边的月亮越升越高,整个沙滩铺上了一层荧光。静静呆立,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水声,那微微的声息像是儿童戏水,是水浪在一下下抚摸沙岸。没有风,海上的每一点儿声音都清晰可辨,甚至可以捕捉到鱼跳溅水。一只飞鸟从大海的方向折回,不知是迷路还是追寻同伴,翅膀匆匆掠过气流时发出了咝咝声。另一只小些的鸟儿在低空里跳荡,嘴里抛出一连串细碎的呢喃。这片茫野啊,每一个角落都如此熟悉,恍若昨日,它既深深地诱惑过我的童年,又吸引了我中年的脚步。从园艺场的西侧一直往北,踏着一片平平展展的荼草和莎草往前,不断地惊起一只野兔、一只准备歇息的大鸟。海浪声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一抬头又看到了那幢海草小屋。那是毛玉的居所,它孤零零地踞于一片破败的园子当中,海草屋顶在今夜泛着童话般的光泽。如果放低视线,远远看去可以将这座小屋想象成一条不大的小船,它正行驶在波浪起伏的青草的海洋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屋主人,那个古怪的老太太正怀抱那只黑白大猫,伏在窗前看着今夜月光。我踌躇了一下,迎着那座小屋走过去。在离它几十米远处我渐渐放慢了脚步。我正在犹豫是绕开它还是走进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有什么在小屋那儿活动。我蹲下来凝神盯住——真的,小屋的木栅栏墙上有一个活动的影子,是一个人,他翻身跳了出来……这个人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他急急地爬起,然后一直向着东南方向一跳一跳地跑开了……月光下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能分辨出这是一个高个男子,一个青壮年。我停留了十几分钟,继续往前。有了这一幕,我不想突兀地造访这个老人,而是小心翼翼地从小屋西侧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走过。不知那个男子是不是夜入民宅的盗窃者?如果是,那么他一定会大失所望的——我以前到过小屋,知道里边没有任何让人垂涎之物。我回身看着小小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心里一直纳闷……我准备折回了。可是刚刚走了没有多远,又一次看到了怪异的事情——就在小屋东南,离我几十米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在一丛苫草下边闪过。那是一个人猫着腰走路——对方大概知道已经被我发现了,这会儿索性站了起来。《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8)我想这就是那个翻墙出来的家伙,但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另一个人——这人尽管戴了一顶帽子,但从身形体态上看她是一个女的。我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叹。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像是在琢磨什么。最后她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大胆地迎着这边走来——走走停停,像是试探一下我是否害怕。渐渐离得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细高身量的姑娘,戴了一顶旅游帽,两手抄在衣兜里。我担心她藏在衣兜里的手会握了武器之类。这个夜晚独自出来的女子颇不平常——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个翻墙而出的男子,让我心里一悸。她终于走到了我的对面。这让我看得更清——原来她穿了一身黑色夹克,裤子紧绷腿上,还束了一条皮带,皮带上垂挂了一个皮囊,里面插了一把短柄刀子……月色下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一对大眼闪闪有光。她在端量我。我琢磨她是不是从园艺场出来的?正这样想着,她开口了:“你刚刚从那儿出来?从那座草屋?”“没有,我是从海边那儿——我散步过来,路过这里……”她不信任的目光审视着,蹦出两个字:“散步?”“是的。”她抬眼去看那座泛着白色的小草屋,口气里带出了嘲讽:“咱们这里也有了夜晚出来散步的人……了不起!”“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她把帽檐拉得更低了一点,“我想问问你,刚才你看到一个人从小屋里跳出来吗?”我未加思索就说:“是啊,那个人很怪的……”“你不认识这个人?”我不高兴了:“我怎么会认识他?”“你们不是一起的?”“你是什么意思?”她可能在夜色里掩着一丝得意,这会儿说:“没有什么意思。我是想告诉你,那个人是贼!”这种判断并不出预料。问题是自己被审了一番,我也该问问她了。我问:“那么你呢?”“我是抓贼的人。”“真了不起。你大概是园艺场出来巡逻的人了……”“算你说对了一半吧!”她这样说着,转身往一旁跨出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站在原地,长时间看着这个月色里摇动的身影,又回身望望那个静穆的海草小屋……一切都像童话。3夜晚睡不着,一直在想那片银色的月光——莽野下所见到的一切。小屋,翻墙而出的身影,侠客似的高个子姑娘……如此诡谲。我想起了肖潇:她也许会为我解答今晚的谜团。一道温煦的目光正穿过遥远的田野看着我,整个夜晚都是果园的气息。睡意蒙眬中,粉红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落下来,简直要把我的全身都埋起来了。我轻轻地把它拂开。好像是在果园里,是在春天……到处都是干净的沙土,洁白的沙子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雨水像玻璃球一样圆润,一滴一滴落下。沙子上开始萌发绿色的叶芽,接着,长长的瓜蔓长出来,瓜蔓上结出一个个金黄色的瓜。一只只小兔不知从什么角落跑出来,睁着一双锃亮的聪慧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走到那株小香瓜跟前,轻轻拍打一下,把它摘走了。它们像人一样把小香瓜扛在肩头上,迈着大步走到丛林里去了。丛林密密的枝桠像小山一样攀缠在一起。我尾随着它们,穿过一片丛林,看见了滚动着波浪的草地。很远的前方,又是船帆。那里蓝色的一片,点缀着银白的浪花。我看到了岛,岛上的灯塔,灯塔银白色的闪光。后来又是猎人的声音。一个人背着黝黑的长枪出现了。他用迷惑的眼睛看了看我,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看出他的腿一拐一拐。“拐子四哥!”我喊了一声。他转过脸来,目光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他为什么不再开口?他为什么在用哑语制止我的呼喊?一会儿出现了一个胖胖的女人,那不是大老婆万蕙吗?万蕙也悄悄地打着手势,然后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两人搀扶着往前走去了。《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9)我紧紧地跟着他们。走啊走啊,眼前出现了一条光洁的沙土路。这条路就通向那个果园。他们两人搀扶着一直走在前面。再前面,就是一群热情洋溢的儿童,他们像鲜花一样簇拥起一位姑娘——他们亲亲热热地往前走,让我空空地嫉妒。我沮丧地沿着来路往前。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声枪响。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急急地奔跑起来……又看到了毛玉的海草房子,它的前边有一个人,正是拐子四哥。我发现他手里提着那杆枪,枪筒还冒着烟呢。再看不远处——毛玉的小草屋子旁边躺着一个男人,他蜷曲在沙地上,流出的血把沙子都染红了一片……我说:这就是那个翻墙逃出的男人。梦境如此清晰……第二天晚上我直接去找了肖潇。她见了我有点儿惊讶,但看上去非常愉快。我们只在屋里停留了一会儿,我就提议出去走走。踏上园子当心那条东西大路时,月亮正好也升起来了。刚升起的月亮在法桐树冠中间闪烁出砖红色,而且大得出奇。我们一直走出了园艺场的边界,走到了那片草野上,月亮正升到了树梢上方,这会儿它不再羞涩了,明媚的笑脸照亮了无边的大地。“昨天晚上就在这里,就是这片苫草地上……”我指着不远处的小草屋,讲了所见到的一切。我特别细致地描述了那个姑娘的形貌,她说出的每一句话。“也许她的话是真的,也许故意骗我……可是他们如果在合伙作案,那真是傻极了。”“为什么?”肖潇一直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笑眯眯的。“因为那个老太太屋里我去过,里面什么都没有。”肖潇摇头:“那他们就不是偷东西的人。”“那也不一定,外地盗贼也会扑空的……不过那个女的十有*没有说谎,她大概真的是你们场里的人。”肖潇思忖着:“你说的很像一个人——她就是这样的高个子,刚来我们场不久。不过她怎么会一个人蹿到这儿?这不可能啊……”“她是谁?”“哦,我只是想起她来,还不一定……将来遇到时我会指给你看的。”剩下的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往前,走到了大海边上。今夜的风稍稍大了一些,海浪噗噗地打在沙岸上,离得很远就能听得清晰。我们在沙岸上走着,感受着大海腥咸的气息。多么好的月夜,这样的大海和沙岸竟然只有两个人享用。我说:“看看吧,如果在城里,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这里的人会密密挤挤……”她点头。我问:“你平时一个人敢在晚上来这儿吗?”“我会约上其他人一起。”我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姑娘,就说:“除非是一个女侠,带上武器。”肖潇口气里带着羡慕:“那多么好啊,那个女侠如果让我遇到该多好啊——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我要问她,你为什么要扮成女侠?你这一套行头是什么时候搞来的?多有意思啊……”她说到这儿,一抬头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海草房子,立刻不再笑了。“多么怪的一座小屋啊,里面的主人更怪……”她像自语。我差一点儿说出那个老太太为我算命的事,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第三章三口之家1当梅子听说我们从此拥有了一片葡萄园时,笑了。她说你真会开玩笑,这个年头儿人们都学会了在家逗老婆孩子。结果我不得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明白这是真的。接着她十几分钟没有合拢嘴巴,呆坐在那里,又把小宁扶到膝盖上。这使我立刻想到了整个事件的突兀、对她构成的多多少少的伤害。我语调艰涩,但总算讲出了事情的全过程。我说,如果顺利的话,如果你同意,不出一周,我们就可以举家东迁。我看着她和宁子。我发现母子两人的目光看过来,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0)梅子面容苍白,长时间没说一句话。我知道为这片葡萄园,家里的积蓄全部搭上也只凑得上几分之一。这全靠朋友们一起筹款……我说要办成一件像样的事儿就得豁上。不过我知道一个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一次最大的豁上!当然梅子全然没有想到这些。她是一个稳妥的女人。她有令人吃惊的妥协精神,所以她过起日子来有可能赢。不过此刻我只需要她对我也拿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妥协精神。我期待着。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搂抱着小宁。孩子不安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我站起来:“你应该相信我,这完全是真的。”“我现在不怀疑了。”她说着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了。门,轻轻地但是严严地合上了。小宁和我待在了外间。我想这样也很好。小宁要和我讲话,我摆了一下手,没有吭声。我想这个时刻越安静越好,让她一个人待着吧。粉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往下坠落。它像鹅毛一样轻柔。小宁伸出手来:“爸爸,爸爸。”粉色的苹果花落到他的手上。“你看,你看。”粉色的苹果花瓣在微微颤抖。我扯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屋子里传出了咳声。我走进去。梅子伏在梳妆台上。我扶起她的脸。“本来应该及早商量的,不过这也来得及。你说吧,我听你的……”她重新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也去看。我发现我们两个还相当年轻,当然我们都有了皱纹,梅子脸上的比我要少得多。我有几道皱纹很深很深,比如眼角那儿。我还发现了耳朵上方那几根刺眼的白发。这就是不会妥协的代价。梅子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说:“你早就该这么做了。”我吓了一跳。“我知道你早就在打算什么,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我不知该说什么。“不过你没有这个权利——我先不讲该不该这样做。我只是说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一开头就该跟我好好商量……”我急急打断:“不,那会有一场没头没尾的争执,也许争上一辈子!我是害怕,我怕争到头发白了……”梅子抬头瞥了我一眼。“当然这样也许很不应该,我真的错了;不过我在一开始还是回避一点儿好。现在该是争的时候了,你有什么全说出来吧……”我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不觉把两只拳头握紧了。小宁从外间扑进来,喊:“你们要干什么?”梅子把他揽到身边,拍拍他的头。宁子的手指插到嘴里笑了。我说:“宁子,你坐下来。”“不,你一个人出去玩吧,我和爸爸要谈事情。”“不,”我说,“小宁也坐下,你坐下来好吗?这是我们全家的事情。孩子听下去,就会知道爸爸犯了个错误。”“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宁子大眼忽闪着。“爸爸有个事儿没有和你们商量……”“那……”小宁说。当孩子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看到梅子眼角有一滴泪珠在颤动。她伏到了桌子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我跟她讲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清清楚楚。我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上,说下去:“你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人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那样就会憋闷得生病。我简直挨够了。我们俩是不同的,我是从那片平原、那座大山里出来的,而你一直在城里长大。你也知道这个,要不也不会容忍我一次次出差去外地。我这些年到处游荡,像个流浪汉。我有家庭和孩子,我知道男人身上有很多义务。可这些都没能束缚我。你没怀疑过我的忠诚,你一直忍着,我一想到这些就从心里感激你。大概我这个人成熟得很慢,对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都反应得很慢。不过既然认识到了这些,就更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我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你会想得到……”《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1)梅子没有拒绝倾听,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了。可她并没有抬头看我。我终于明白她什么都懂,于是就停了嘴巴。2整个一天我们都没有多少话。梅子也没有去上班——她大概觉得已经暂时没有必要按照惯常的节奏去生活了。她这样做很好。我要求她的也许就是这样简单:暂时停止。这样的设想既不狂妄又不虚幻,因为城里很多人已经停止了自己的工作。这个年代赋予了人们这样的机会和权利。我们完全可以去做新的尝试,不管它成功与否。很多人已经在这样做,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呢?如果我这个行动来自简单的模仿,那我就会感到羞愧。好在事情绝不是这样,因为我从一开头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一切。一种巨大的不安在胸中涌动,是它一直催促我赶紧作出决定。我已经无数次和我的挚友阳子、吕擎和吴敏讨论过这一切了。我或许就是在一次次的讨论中接近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所以说,我的那些朋友们反而深深地理解我。而这会儿我才惊讶地发现,我偏偏与梅子缺少这种讨论。是什么阻断了它呢?梅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整理了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日用品。当然,她不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她是一个整洁的人,只要一有时间就动动这儿擦擦那儿。整个一天里,她就这样消磨着时光,从里屋走到外屋。我也像她一样走来走去,像在尾随着她。好像这会儿我的整个希望都攥在她的手里。我知道我深深地依恋着她。我的行动也许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为了她。我们绝对需要互相安慰,需要更多地待在一块儿。但她像所有女人一样不愿冒险,因为她有了丈夫,并且还有了孩子。我们的讨论仍然进行不下去。后来她突然问了一问:“事情还能挽回吗?”我还没等回答她又接上一句:“我问这个干吗……”“不是。完全可以挽回,比如说,我们可以撕毁那份契约……”梅子笑起来。她笑得真美丽。她的眉毛弯得很厉害,露出了白而整齐的牙齿。我很久以前就喜欢她的牙齿。我发现一百个人里面很少有一个人能够长出这么好的牙齿。她笑得真好,我希望她总是这样笑着。小宁大概知道爸爸妈妈遇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再不插话,睁大眼睛坐在屋角。他原来是很懂事的。我这个时刻才意识到他安安静静待在了一个角落里。不少人认为他是一个女孩,因为他的头发长了点儿,眉眼也有点儿妩媚,可是只要仔细看,仍然能够从他闪动的眸子里看到早早来临的一丝男子汉气概。因为我们的谈话有了他的注视,这会儿就显得愈加庄严和沉重。当然这种谈话也绝不会因为梅子的一笑就变得轻松。“你到底为什么弄了这份契约呢?”我一时无语。她在逼我讲一些最难以表达的、我从一开始就回避的一个话题。为什么?我想说为了发财。因为这个年头儿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弄钱,这成了一个准则。背弃这个准则的,差不多就成了整个时代的异端。我这样回答在任何人听来都会是合情合理的,可惟有梅子不会相信。她知道我不是一个财迷,不会为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到千里之外的荒滩上去安家。为了寻找安逸吗?她知道我的职业,我的性格,我的能力,待在城里也满可以维持那一份安逸。为了内心的宁静吗?不,她知道我将要迎接的那一切也许会换来一场更大的动荡,因为这样一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会焦头烂额。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2)在深夜,在我一人独处时,我也曾无数次地询问自己。我真的无法回答,因为它仅仅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是它在驱使我一次又一次走向远方,走得很远很远。我有时风尘仆仆地出差却没有个具体目标,尽管单位领导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先是草草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就是趁机来一个长长的游荡。我甚至不是为了寻找一种“意义”。我还没有那样的纯洁,那么美好的信念。我只是如此地不安,急切地从甲地到乙地,从一个旅程到另一个旅程。这其间会产生比“意义”更为有意思的那么一点点东西吗?它只属于某种恶习和惯性吗?如果那样大概够糟的了。反正我不知道,我挖空心思也只能是比较接近地去描述它。我不能也无力穷究。因为如果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我也就没有必要这样匆匆远行了。不管怎么,这种渴望来得深长无比。它从一开始就左右了我。让我身不由己。我出生在那片荒原上,几经折腾来到了这座城市。我曾经到重峦叠嶂的山区独自谋生,曾经赤着脚奔跑……我回忆和总结这一切的时候,不过是弄明白了一点点,那就是,我比任何人都难以被一座城市挽留。3一个人与一个城市的关系是最为奇特的了。我在这座城市里,真说不清是受到了礼遇还是遭遇了屈辱。它不是任何人强加给我的。不是。它是自然而然的,它原来就在这里。我不过是走向了它,是一次自投罗网。这个结局除了解释为命运,我再没有别的好说。我发现一个人长久的依赖就是找点儿什么事情干,干得有滋有味。这就是劳动了。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劳动更能安慰一个人的了。劳动永远伴随着我,并且让我心甘情愿。我总在心中呼唤,让不停歇的劳动来伴随我的生命吧。但尽管到处都有劳动,到处都可以满足这种欲望,那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奔走和寻找?因为像任何事情一样,好的劳动也需要一个立足点,就像杠杆需要一个支点一样。我是在寻找一个好的支点……我还是讲不清。我后来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两个字——我说我想寻找一种更好的方式和更传神的那种生活……梅子被那个关键的字眼儿给吓住了。她半天才尖叫了一声——一点儿不错,她发出了一声尖叫。“传神……你听听!”“我不仅……”“你是不仅……”“你这是什么意思……”“多么巧妙,要寻找一种‘传神’的……好哇,它早晚毁掉我们,毁掉我们全家。”我急急争辩下去:“不,不会毁掉。也许我表达得不准确,也许它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保留公职,保留我们城里的这两间房子。我们不在的时候,可以让家里人来照看一下,比如让内弟。这样不是挺好吗?”……这样谈着,天黑了。不知为什么,晚饭的时候我喝了很小的一杯白酒,然后又喝了一大杯葡萄酒。我端着酒杯对梅子说:“你看,这就是那个平原上出产的葡萄酒。那里有亚洲最大的葡萄酒厂。我们的葡萄园就是为这个大厂家生产葡萄的。那时候我们可以天天喝到这样的酒。”梅子一直冷着脸没有答话。她把我的话当成了调侃。其实完全不是。我实际上已经十分神往于自行设计的那种生活了。晚上,我提议到外面走一走。这是个盛春季节。外面的白杨树发出了绿芽,树皮已经泛出很好看的青绿来。我手扯着小宁,小宁老要拍打路边的杨树。他抚摸着它们说:《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3)“它们在跳。”我说:“对,它们有脉搏。”“我怎么试不出呀?”梅子在一旁纠正:“它们没有。”“可爸爸说它有。”梅子没有做声——她觉得类似的纠正在平常已经太多了。我们都没有说错,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而梅子没有。怪谁呢?如果硬要在我们两个之中找出一个错者——杨树真的没有平常所说的脉搏,那么梅子是对的;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作为一个生命,完全有可能引起我的那种感觉和联想——一跳一跳的脉搏。至此,梅子又错了。我们究竟遵守哪一种原则更好呢?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任孩子拍打着杨树。“你看,”我说,“春天来了,城里所有树木都要泛绿长芽了。大家在春天都要往外跑,谁也不愿待在家里。可惜这儿好玩的地方也就那么多,可看的树木也就那么多。一个人出生在城里,不怎么出远门,没有看到大片大片的丛林,没有看到一片一片田野上的春天是个什么样子。这可太亏了,这样过春天那可太亏了……我总想,人把一辈子都撂在这样的地方有些亏……”梅子看看前面排列整齐的杨树,说:“那么你就多往外跑吧——你会找到比春天还好的……许多许多!”我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嘲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她只想刺激我一下。我无需反驳。我只送去了一句真正的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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