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张炜-19

我斟酌着,最后说:“到林泉去是为了治病,病好了就回来。如果的确需要……反正医生会根据病情从长计议的……”廖萦卫听了我的话却不停地摇头:“他的病不是林泉能治好的!”妍子看一眼男人,又看看我。廖萦卫目光凝在地板上,仍然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孩子的病不是那么简单。我晚上睡不着,差不多一直陪着他失眠,这恐怕不是单纯靠药物……”我注意到廖萦卫眼圈发青,双眼有些浮肿。“我睡不着,想了很多。孩子的病根很深……他不是一般的孩子,我是说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是怎样的孩子,跟别人说这些他们不会明白的……廖若从小容易激动,思维一直是跳跃式的……”妍子有些激动:“‘跳跃式’,那应该不是问题——这与他的病没有关系。我们的孩子是最正常、最聪明的孩子!”廖萦卫转向我:“这孩子真的特别聪明,他非常敏感。我很早就知道,对这样的孩子可不能伤害。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什么——你知道,有人就是特别敏感,这是一种天性,你不能伤害这样的人,因为他们往往也特别脆弱……”妍子说:“是的,他几乎不能受一点点伤害。记得他刚入学的那一天逮了一只彩色的鸟,爸爸专门为它买了一个鸟笼。可他一转眼就打开窗户把它放掉了。我告诉萦卫说孩子把鸟放掉了,萦卫开始还不信,这么好看的一只鸟怎么舍得呢?他当时沉着脸:它自己飞到你屋里来,这多么巧啊——你怎么马上就把它放了呢?他只说了这样几句,可是一整天廖若的神色都不对,到了晚上还跟我们解释说:彩色的鸟本来就该在林子里,它需要自由自在——它有妈妈爸爸,有奶奶和爷爷,它们会急死的——所以一定要把它放掉,我们不应该为了自己高兴就把它关在一个小笼子里……他这样说着也倒罢了,谁知竟然大哭起来。我到现在也忘不了他当时哭得多么厉害。他大概在想那只鸟儿走失以后,鸟儿的一家人会多么难过着急吧,所以他对爸爸特别生气,也很失望……”廖萦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妍子说下去:“你看,我们一直很谨慎地对待他。他多么善良,为一只鸟哭成那样——这个脾性像谁呀?我觉得他爸和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我们却生出了这样一个孩子。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太大的刺激,所以骆明的事情就让他受不了。他和骆明成天在一起,交换书籍看、去影院,一块儿到林子里玩。还有唐小岷——他们三个真是太好了……”廖萦卫说:“他们三个在一块儿谈论看过的影片,谈音乐、莫扎特,”他说着瞥了妍子一眼,“当然是受我们影响……”我却在想:在这样的一片平原上,从小谈论莫扎特的孩子太少太少了,这在当地大概一个都不会有吧。还有钢琴,这屋子里的摆设和气氛,都与当地人差距甚大。这其实只是一种概念——一种来自西方的“概念化的生活”,是他们两个人读书时形成的,这会儿正一点点营造和追求,并努力使之落到实处。这在他们来说是勉为其难的,但他们不愿放弃。我的目光不由得转到了那架钢琴上——那时廖若和几个同学就围在旁边,它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把三个孩子越引越远,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风中飞升,只等有一天回到泥土上生根……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又有些自责。不过有谁比我更了解这个平原呢?《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26)5去不去林泉必须权衡——林泉是精神病专科医院,这对廖若也许没有坏处。我知道从精神病学的范畴来讲,连平常的紧张失眠也都属于这类疾患。最后我总算提出了一个建议:按廖若目前的状况看,他应该去林泉诊断一下。妍子还在固执地反对:“我过去的一个同事就去过林泉,结果更糟。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应该采取环境和心理疗法。你不知道,再正常的人到了那个地方也受不了。那些人在一块儿,真是奇形怪状,有的……太吓人了……”她的脸红了,但还是把话说完:“有的病人还要接受电击——多可怕呀,通电时全身痉挛……我不能让廖若到林泉去。”我一时无语。当然,如果是轻微的精神疾患,最好的办法可能还是亲人的抚慰,让他的神经在一种环境中慢慢松弛下来;而那些很重的病人就必须到林泉去,因为别无选择……我这会儿也没了主意。廖萦卫叹了一口气,一直注视着墙壁。钢琴上方有一幅贝多芬的画像,再旁边是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时间能使一切淡化下来——但愿这个过程能快一些,”他自言自语,“事情离得太近了,他一时还不能解脱。活生生的小伙伴一眨眼没了,他绝对没法接受……骆明是多好的孩子,又聪明又漂亮……我有时想,大概就因为这个世界太脏了,老天爷才不忍心把他留在这里。”廖萦卫的声音里透出了激愤。妍子看着丈夫。“我们俩都不善于料理孩子。他一点点长起来,真不容易。家里突然添了一个小家伙让人一下子没有准备。什么身上起痱子了,头上发炎了、起脓疱了,这得一点一点学着照顾……我们一夜一夜吓得不能睡觉,老觉得孩子不会呼吸了——他躺在那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们开灯看看,见孩子挺好地在那儿睡着,这才躺下;可睡着了又担心翻身的时候把孩子压伤。半夜孩子哭了、撒尿了,这本来都很正常,可我们还是担心,因为不懂,总觉得孩子要给憋坏什么的。最怕的是孩子得病,抱着他去排队、去挤医院给孩子打针……你知道,小孩子验血要从脖子那儿抽血,多么吓人!针扎进孩子身体的那一刻就像扎进了自己的心脏。妍子扭着头不敢看。那么小的一个嫩芽,怎么能把一根金属长针扎进里面去?直到现在我还怕回想那一针。我们知道把一个孩子养大有多难。骆明……他是死在廖若的怀里呀。你想一想,一个死在另一个的怀里,一个看着另一个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我听着,十分难过。我在想,如果有哪个科学家发明了分段抹除记忆的方法,一定会被人永远地感激——任何人都可以把某一段可怕的记忆抹掉,如果人类能够做到这一点该是多好。而现在只能把一切都交给时光——可时光是万能的吗?时间能够帮助一个人筛选记忆吗?我们知道,无论如何,它还是不会把真正沉重的记忆变得无足轻重,而顶多只是将它们沉淀到心的底层。眼前这一对夫妇因为绝望和孤独,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身边的朋友。他们好像在当地并没有很多的朋友,只对我和肖潇寄托了莫大的希望,希望我们更多地陪伴他们并能够出一些主意。这其间我一直没有见到老骆一家。那儿永远是大锁把门。后来招待所里的人告诉我:因为出了这件大事,他们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来了。我问:“为什么?”“因为难过啊,他们不是去了亲戚家,就是去了别的地方……”《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27)那个岛1一朵朵白云,背景是瓦蓝的天空。天气晴好时,人的心情会为之改变。我和廖若一起走出来,一直走向海边。一路上廖若情绪极佳,思路出人预料地有条理,不停地讲以前的故事。他说有一次他们几个来海上玩,在海蚀崖那儿只差一点就撞上了一只海鸥。我知道那个地方:崖上有许多洞穴,每到刮大风的时候就发出呜呜的响声。廖若说:“我们想从崖下转过去。那一天涨潮,脚下的路快没了,我们小心地一点点往前挪动。一只海鸥正在崖洞里歇息,我们直走到跟前它还没有发觉,也许正打瞌睡呢,一下被惊起来,嗖一声从我们脸前飞走了。它的翅膀划了我的胳膊一下——那时一回头就得被啄……”“是啊,那儿有很多鸟。”“那天我们还捡到了一只小海蜇,瞧它浑身透明,大家就高兴地捧在手里往前走,想带回去养起来。可是一边走它一边滴水,低头一看,它正一点点融化呢。原来它的身体能变成水!”我发现谈论这些的时候,面前的孩子一切正常。可见大自然有多么强的抚慰力,这甚至使我相信:只要经常走出屋子来到原野,他很快就会康复的……前边就是大海了,我心里的希望正像潮水一样涨起。廖若一看到海就欢呼着奔跑起来。我也紧随上去。我们试了试水:由于几天来缺乏阳光,手插到水里有点凉。而往常这时候还会是游泳的大好季节。即便是冬天,连续几个晴天后海水也会有一种暖煦煦的感觉。大海把天空映在里面,一片苍蓝,浪花白得耀眼。远处有三两个船影,打鱼的人离我们很远。我们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去。老远看见那个凸起在海岸上的山包了——那就是探进海里的山脊,是廖若说的那个海蚀崖。我知道那里地形复杂,栖息了各种野鸟,有时还会发现海豹。这会儿只要顺着海岸一直往前就可以接近它——离它不远就是浅浅的河口,是芦青河的一条支流,叫栾河口;另一条支流是界河:两河与大海之间有一道山脊,山脊的余脉向北伸去,形成一个凸起的山包,迎海的一面就是那个悬崖。那里,长长的一段海岸都由云页岩、铁锈色的石灰砂岩和石灰岩构成,迎向水浪的那一面十分陡峭,大风天里,浪头每拍过来都要射起一丈多高的水溅。今天没有太大的海浪,所以我们可以踏着崖下的小路往前。崖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空洞,这些空洞有一半做了鸟窝,结果不断有海鸥被我们惊起,它们扑动翅膀时带起一股风,扑棱棱飞向大海……我扯上廖若一阵快跑,害怕飞鸟带起的碎石会击中我们。在悬崖旁边,我们找了一片干净的沙地坐下。廖若直直地望着大海,就像凝住了一样。我仰脸看天:“看见那个老鹰了吧?就像一个风筝……”“那不是老鹰,那是水鸟。”他非常机敏地回应一句。“对,是一种长腿水鸟,看到鱼就会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鸟逮鱼使用嘴上的一个弯钩,鱼被挂住就挣不脱,有点像钓鱼钩……”廖若转脸打断我的话:“包学忠,我们同学,钓鱼的本事可大了。唐小岷不高兴和我们一块儿,她只与骆明在一起。”我不愿他提到骆明,想把话题引开:“水鸟把鱼抓到,然后就有一顿美餐了……”“……唐小岷只要和骆明在一块儿,包学忠就骂他们,说早晚用鱼钩把他俩一块儿钩上来。他有很多钩子,一根粗线上面连了很多细线,每一根细线上都有一个带倒刺的钓钩。如果把它们抛出去,就能把他俩钩住。他只这样说,不会那样干的。不过他一直在想法对付骆明。有一次他要把骆明从桥上推下去,还说‘淹死这个小女婿’……我们都说‘小苹果孩’该死。唐小岷说骆明热爱劳动、热爱劳动人民。我们问她:‘小苹果孩’是劳动人民吗?她答不上来。其实他父母才是劳动人民。”《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28)他越说越急,鼻尖上冒出汗粒。这是多么复杂的一沓子道理,我承认连自己也难以回答。我注意到了他们对骆明与唐小岷的友谊有一丝嫉妒——不,那或许是来自少年的深深的嫉妒。“唐小岷爱上了骆明,提到他就脸红,还故意生气。别装蒜了。我们几个在一块儿的时候,把他俩使劲往一块儿挤……”廖若说到这儿看我两眼,嗓子突然沉下来:“小岷和骆明,这谁都看得出来。她总是护着他。只要我说了骆明什么坏话,她就好长时间不理我。那天我们几个一起来海上游泳,我对骆明说,我们一块儿往深处游,咱可不是胆小鬼……我们潜水,一口气潜了很远。唐小岷站在岸上看,以为我们真要出事了,急得喊哪喊哪。她是个好心眼的胆小鬼,包学忠总叫她‘小妞’。他在校外有一伙朋友,那一伙人跟女孩子都叫‘小妞’,把找她们说成‘摽’。我们都会说那种话,一般人听不懂,唐小岷当然不明白了。她听不懂就躲着我们,只和骆明在一块儿。我为了气她,故意和包学忠、和他那一伙朋友一起到公司的游乐场去。包学忠的爸爸就在公司的肉联厂里干。包学忠那一伙朋友都是公司的人……”我注意到“公司”和“游乐场”几个字,但这时不想多问。廖若一边说一边瞥着我,神色突然慌张起来,后来竟全身发抖。我有些害怕,赶紧把话题移开。这样过了好长时间他的神色才和缓下来,不过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谁都怕包学忠,唐小岷也怕。有一次包学忠说,瞧吧,早晚有人会抢走那个‘小妞’的。‘谁都想尝尝那个小妞。“摽”上她滋味好极了……’他这是跟公司里那一伙人学的,什么都跟他们学,也戴黑眼镜,也抽烟。有一段我真的害怕了……”他的两道长泪流下来:“我想告诉唐小岷提防他们,可她不愿理我,只和骆明在一块儿……我们这儿去年还发生过一起绑架的事儿,作案的都是十几岁的学生。我想让她提防他们。当时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全班最讨厌的人在一起,只有怡刚明白,知道我在成心气她。包学忠一遍遍骂骆明,说早晚杀了这个兔崽子,杀了独霸小妞的人……”廖若说这些话时一直盯着远处的海面。我却为内心里泛起的那个危险而不祥的判断稍稍痛苦:眼前的廖若心里装了极为复杂的故事,他的病可能不仅仅因为惊吓,而是有着更为复杂的诱因——它或许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下去游泳好吗?”他突然提议。“水太凉了……”“有人冬天把冰砸开照样游——那是冬泳。不过人一冻腿会抽筋,会沉到海底。在海底睡一千年……”他的思绪又开始变得芜杂零乱了。我扯着他的手站起:“我们也许可以试一试,”海边的水很浅,沙很白。这水还真有点儿冷,我一入水就打起了哆嗦。他却异常勇敢地扎了一个猛子,在另一边露出头来——那个地方水色发黑,已经是深水地带了。我害怕了,招手让他快些游过来,他却进一步往里游去,水性之好令我吃惊。没有办法,我只得快些往里游,不知费了多少劲儿才把他拦上岸。2蹲在岸上,廖若一直看着海雾迷茫的远处。后来他咬着嘴唇问:“那里面,有个小岛……叔叔知道吗?”我摇头,不知他指哪个岛。廖若低低头,像是在镇定自己。一会儿他抬头望着远处:“妈妈讲过,那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些小动物。有兔子、刺猬什么的。小岛上全是沙子和石头,上面有很多花、草和树。小岛上还有一种动物,叫穿山甲……”他看我一眼,“穿山甲真的能够穿过大山!石头那么硬,它能咬得动石头!可惜我只在电视上见过那种动物,它浑身锃亮,全身盔甲,有什么一动它就鞧起来,紧紧地鞧在一块儿……”《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29)我向远处的迷茫望去。看不到那个小岛的影子。廖若还在喃喃自语:“小岛上没有人烟,永远也不会有。岸上的人有船,可谁也不知道小岛在哪儿。它被掩在雾里,雾散了小岛也散了。有一天晚上下大雨,雨把雾全洗干净了,天一亮就闪出了那个小岛。我们驾着小船,使劲划桨。小船上有我们全家……我想让小船多装一个人。妈妈和爸爸说该把你那些同学也叫到船上来——妈妈说船这么小,只加一个人,你叫谁呢?当然是唐小岷……”我想到了他那天梦醒了呼喊的船,就留意听着。廖若说到这儿声音高起来:“小岛真的有,它就在海里,我们都去过——这是一个秘密,我只跟你说。包学忠一直想把唐小岷骗到那个岛上,其实是绑架……我害怕。他说这不算什么。我怕提她的名字。他一个劲儿问:想不想想不想?还说别让那个‘小苹果孩’把她独吞了……”他一直说到全身颤抖。我不知怎样安慰他。他转过脸仰视我,一声不吭地盯住,像在下一个决心。他哭起来:“叔叔,那一天在岛上包学忠和我一块儿计划了,可我没干,真的没干。后来事情就发生了……”“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目光又落在遥远的那片迷茫上,继续自己的喃喃自语:“……妈妈说叫我最好的同学都上船来,要不去了岛上就会孤单……小船嘎吱嘎吱响。大浪哗哗扑过来,我们都没事儿。小船有个底舱,我和唐小岷、骆明,还有怡刚在一块儿。有人晕船呕吐了,是妈妈。我攀上去一看,妈妈的脸蜡黄蜡黄。船摇晃得厉害,爸爸说为什么不把帆落下来?帆落下桅杆还在摆动,这样船要翻的——爸爸咔咔砍断了桅杆。这只船有一百年了,拉帆的滑轮都是木头做的。一拉绳子吱嘎吱嘎响。唐小岷也开始吐,吐了一些绿色的水。她像一只小兔子,吃的净是一些青草和瓜。她把这些东西吐出来就好了。我让她喝糖水,骆明拦住了。我不知他为什么阻止唐小岷吃东西。她要饿坏了。“离小岛还有一百米,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有树,有野花,还有红果。我们闻见了它的香味。大鸟尾巴有好几尺长,每一只大鸟都像一朵大花。它们落在树上,在阳光下羽毛发亮。小岛上空有一道彩虹,彩虹上面是一些人。他们打扮古怪,用白布缠着脑壳,牵了骆驼……唐小岷说这是从大海的另一面映过来的,它们在很远的大洋那边。我们都同意她的说法。看上去离岛这么近,其实远着呢。划呀划呀,爸爸的胳膊都肿了。妈妈让我们替换爸爸。他的腿流着血:原来刚才两条黑龙把头搭在了船舷上,伤了他。爸爸把东西抛下去喂它们,它们才放船走开。我和怡刚骆明三个人一块儿摇橹。爸爸的腿还在流血。妈妈给他敷药。一会儿船又动了一下,船头又碰上了黑咕隆咚像骨头一样的东西——它从水里冒起来。妈呀!我吓得把橹扔了。“它们慢慢从浪里探出了头——我看到了两条青面獠牙的黑龙,它原来这么丑……‘它还要什么?’妈妈说舱里没吃的东西了。老龙盯紧了唐小岷。怡刚把唐小岷驮上来了。她什么东西都吐光了,脸白得像纸,头发披在肩上,像一条小美人鱼。黑龙咽了一口唾沫。我喊爸爸。爸爸让我们都到甲板的那一边去,他用身子把大家挡住。妈妈哭起来。黑龙牙齿咔啦咔啦响,那是牙齿相撞的声音。它们要把这个小船掀到水里——小船离那个岛已经不远了,只要上了岛它就没办法了。我们都盼小船快些到。两条黑龙咔嚓咔嚓碰着牙齿。这时爸爸突然喊了一声,跳到了海里……小船四周立刻漂起彤红的血。妈妈哭着喊着,所有人一块儿喊……”《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0)廖若哭成了泪人,好像这一切真的发生过。“爸爸的血染红了一片。我们一边哭一边摇橹。摇啊摇啊,那个小岛眼看就要到了。摇啊摇啊,摇啊摇啊。可是一会儿船又不动了。那两条黑龙又把小船卡住了。怎么办?怡刚和骆明,还有唐小岷,都吓得发抖。妈妈抱着我,把我按在胸口亲了亲,也跳进了海里……“唐小岷吓得昏过去了,骆明抱着她。船又颠了一下。我们躲过一个大浪。那两条黑龙又出现了,牙齿又咔嚓咔嚓响了。骆明盯着我。他盯了我一会儿,就放下了小岷。我们谁也没有推他,真的,是他自己跳下了大海。只有我们三个人了。怡刚摇橹。马上要登上小岛了,我一伸手就能抓住树桠。可这会儿才发现:靠岸那儿还有两条黑龙,它们大眼瞪着我们,咔嚓!咔嚓!我抱着唐小岷躲进船舱那一会儿,怡刚被恶龙一口吞食了……“最后只有我和唐小岷逃上了小岛……”3廖若讲这个混乱交织的故事让我想起了肖潇的一次真实经历。那一年的夏令营就在一个海岛上举行,肖潇是领队老师。当她向我复述那个夏天的经历时,流露出深深的懊悔。她一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学生,愧疚难当。这个事件甚至使她变得有些胆怯了。与夏令营有关的,似乎还有她不想说出来的别的事情……他们去的那个海岛并非荒无人烟,不过居民很少。这个海岛只是最近几年才热闹起来,因为有个大公司大手大脚投了很多钱,在岛上建了不少休闲别墅和娱乐设施。传说那里已经成了人间天堂。所以很多人都想找机会去看看。肖潇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带领学生登岛的。她后悔的是事先并没对岛上的情况做更详细的了解,结果就做出了一个冒失的决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后来还是忍不住好奇。她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但我知道,整个事件中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被她隐去了。那次参加夏令营的并非全部学生,因为每个参加者需要交付一定的费用,所以只得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廖若和骆明,还有怡刚唐小岷他们都去了,出乎预料的是包学忠也去了——而他平时总要逃避这一类活动。只要是参加义务劳动、旅游观光之类,他从不沾边。可是这回他一反常态,不光积极参与,而且还在启程前几天为夏令营办了一件好事——公司的人听他说了这事儿,主动提出了资助,希望能和肖潇具体谈谈。这个公司在当地是最大的,董事长是远近闻名的一个人,名字叫“得耳”;但平时管事的是一位姓苏的老总。就是这个老总让下边的公关部主任传过话来,说要见见肖潇。她极不习惯与有钱人打交道,结果一犹豫就耽搁下了。谁知对方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再次传话:他们公司在岛上所有的第一流的设施,届时一切都对夏令营师生敞开,将免费提供各种服务。那个主任还让人送来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卡片,说到时候可以凭卡用餐和住宿、游玩之类。这一消息传出,学校的许多教职员工都狂热起来,他们认为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结果参加夏令营的队伍一下变得庞大起来。登岛后才发现,这里比大家想象的还要热闹。岛上简直什么都有,就是缺水;一幢幢别墅的朱红色屋顶在碧蓝的天空下闪动,让人觉得来到了一个传说之地。树木不算茂盛,一些耐盐碱的杂草却长得生机盎然。岛上的淡水平时定量供应,因为全岛只有两三口时常干涸的水井可以提供饮用水。海水淡化设备正在安装中,所以在大旱时节要不断地从外边往岛上运水。肖潇后悔没有让同学们多带些饮料来——她这次本来事事想得周到,行前一样一样盘点,叮嘱学生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考虑到可能在海滩上宿营,他们还带来了许多尼龙充气帐篷。尽管那个公司的人许愿要给他们提供最舒适的住处,肖潇还是准备了其他——也许在外面宿营更愉快更有趣呢。《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1)她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在这儿得到那个公司的每一点帮助,他们都将付出双倍的代价。那一天刚黑下来,同学们吃过晚饭正准备到水里去——晚上睡前这一段时间是游泳的最好时机,因为除了上午十点之前、傍晚这段时间,太阳总是让人受不了。大家知道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都想抓紧时间玩一玩。肖潇叮嘱营长几句,又让几位班委和小组长分别带好自己的一拨人,然后就待在自己的帐篷里。她这些天实在太累了。大约刚过了半小时,她突然听到了一阵呼喊声,马上跑出帐篷。喊声是从东边一个紫红色帐篷里传出来的,她一下听出那是唐小岷在喊。她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跑过去,还没有挨近帐篷就听到了呜呜的抽泣……唐小岷的衣服已经被扯破了,脖子和胳膊上有许多抓伤。肖潇反身冲到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小岷的哭声越来越大,肖潇抱住她安慰着,询问事情的经过。小岷说因为今晚头有点疼,就留下来休息,谁知刚刚躺下一会儿有人揭开帐篷的帘子,她刚问了一句,那个人就闯进来,用什么东西一下把她的头蒙住了。那人不顾一切地往下拽她的*……她与那个人厮打起来,由于呼喊声很大,那个人就慌了,最后拽下*就逃掉了……小岷两手掩着裸露的下身,全身剧烈战抖。“是谁?”小岷摇头:那个人一开始就蒙住了她的头。肖潇被这突如其来的袭扰惊呆了。她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本来不该让同学们知道这件事,可又没法隐下来。她不信会是夏令营内部的人干的,但又不能绝对排除。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她迅速把所有参加游泳的同学集合起来,一个个清点,发现其中惟独缺少包学忠和廖若。问他们的班组长,说廖若请过假,包学忠刚才还在这儿呢——正说着包学忠从黑影里出来了,全身水淋淋的。“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游泳呀,真是的,我又怎么了?”肖潇极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很难。“你为什么一个人离开大家?”“为什么?因为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太没劲,就游那么几米远,我腻歪得慌,我怎么了?”她又让人去找廖若。廖若出现了,像刚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脸色很黄。他一见肖潇就说:“老师,我头疼……”至此为止,肖潇更多地怀疑起公司那些人。因为这件事,她认为再也不能等了,决心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儿——如果公司不派船,他们就设法搭渔船分批撤离。这之前公司说苏老总会来岛上,届时还会来看望夏令营的老师和同学。但肖潇决定不再耽搁了。这一天晚上她和小岷一个帐篷宿下。小岷不停地打颤,她就拍打她、安慰她。这一夜她们几乎没睡。……林泉1从海边回来,廖若的情绪仍然时好时坏。廖萦卫夫妇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再无心做任何事情。同事们来看望,他们也只会唉声叹气。肖潇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来陪妍子。有一次她去屋里谈了很久,出来时小声对我说:现在他们已经有些灰心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救他们的孩子……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肖潇说:“廖若和骆明唐小岷以前都是我这个班里的学生。我一直相信他们都是最好的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在骆明出事前廖若就常常躲着我,有点反常……我不知该不该把前后联系起来考虑,我没有说……如果廖若真的精神失常了,这两口子就太可怜了……”《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2)我当然明白事情的后果,我说:“可是……”我想说关于孩子的一切主意最终还是要家长来拿,只可惜他们过于谨慎了。肖潇叹息:“他们要能再顽强一点就好了。他们甚至打不起精神。我跟他们谈了好多,他们只是应付我。做父母的一旦对孩子失去了希望,那是最糟的了。不过他们非常信赖我们……”然而这是多么沉重的信赖!虽然我将尽力为他们去做点什么,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比廖萦卫夫妇顽强多少。我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就像同一个家族的人。我们这个家族啊,既脆弱又倔犟,更多的时候是不幸……肖潇因为要回学校上课,就提前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真想和她多谈一会儿——很久了,我觉得心里的好多话只有跟她才能谈,每一次谈话之后,我阴郁的心情都会变得舒展一点,而且会长时间愉快,不再沮丧……可能要急于下一个决心吧,这天下午廖萦卫终于约我到林泉去一次。“我们先去看看吧,如果有可能的话……”面对着一个焦灼的父亲我能说什么?也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我对于林泉并不陌生,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以前曾在那里待了许久。也正因为如此,当我再次走向它的时候,心情有点格外沉重……我们找到医生,廖萦卫简单地介绍了廖若的情况。医生则坚持要病人亲自到医院里来一次,说只有通过详细的检查,有些事情才能定下来。廖萦卫不停地摇头。他离开医生时小声对我说:“不不。除非是决定住院,要不就别让孩子到这个地方来,一次也不要来!”我们想去病区里看看这儿的治疗情况,未被允许。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熟悉的主治医师,这才被人领进去……正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无论如何这里还是多少有点让人感到可怕、至少是别扭。一些病人这会儿正在空地上活动,那是一些轻度患者。看上去这里的条件倒也蛮好,有石凳,花木,林荫路。以前那个好友住在林泉时,我曾不止一次来过这儿。我每当看到他们痴呆的眼睛、尖利的目光,心里就要发怵。我患病的朋友是一位著名的酿酒师,那时他一天到晚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设法从这里逃出……前边不远有一个络腮胡子坐在石凳上——他穿着病号服,从石凳这一边很费力地挪蹭到那一边,两眼缓缓地转过来,无比温柔地看着我和廖萦卫。这样看了一会儿,他伸手拍一拍石凳。我们有些小心地坐下了。“噢开。”他说。廖萦卫看了我一眼,对在我耳朵上咕哝了几句。我没有听清。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病人的眼睛非常好看,只可惜那种光泽有点儿不对劲。它像毛玻璃的泛光,而不像正常人的眼睛那样真切和深邃。奇怪的是如果离远一些看,这目光倒显得十分温柔。他盯住我们看了一会儿,也许终于明白我们是两个生人,是这里的局外人,于是突然就冷漠起来——但也只有一会儿他又重新高兴起来,哈哈大笑,两手合在一块儿,像祷告似的字字清晰地说道:“很好,一切都很好。事物就是这样嘛。你如果懂得了辩证法,你也就懂得了一切、懂得随便的什么。一对粉嘟嘟的*……如果下雨天青蛙不叫然而你又是一个色盲……那就很好了。幸亏你们俩懂得辩证法。”他说这些的时候把手掌翻过来又覆过去,认真对在眼上看。《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3)廖萦卫看着这一切,脸色有点发青,像害冷一样抖了一下,躲开一点。病人磨擦了一下胡子:“我刚刚修过面,我自己能修——他们以为我会把脸割一道大口子。这是个错误,很严重的错误啊。其实我比他们更小心。我才不会随便下刀呢。割自己的脸?没门儿。我还不到对自己下刀的时候——那样我就算有了精神病。聪明人是不会朝自己下刀的,是吧?”最后一句在问我们。我点点头。“不过人太聪明了也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他说着把手掌又翻动一下,“这就是辩证法!”他从石头上站起,做着正步走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宣讲,“我要组建世界上最大的一支仪仗队,刷刷刷在操场上走、走。所有人都要接受我的检阅——你看所有仪仗队员都要踩着这样的步伐,打着鼓点:嘭嘭嘭、嘭嘭嘭。一律穿上白衣服,戴上高帽子,上面插一个羽毛——要他妈的真正的雄野鸡毛、天鹅毛!”医生在一边做个手势,大概是让我们离开病人一点。病人说:“你们不要瞒着我谈话了,你们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当然啦,你们随便谈谈吧,我也好随便些……那些狗娘养的在无名指上戴个孔雀蓝再不就是猫眼石戒指,你就不得不被活活日死然而……”我依从医生的手势站起来,他却盯住我上前一步:“你懂哲学吗?”我有些慌,点了点头。“那很好,”他飞快地伸出手,使劲握住了我的手,“咱们才是一家。你知道吗?你知道内因外因和正反两个方面——它们互相转化以及……我就是被一种不好的哲学给害苦了,一天到晚闹肚子,这不,弄到最后不得不来住院。煎熬啊。总而言之是很坏的哲学,你就是用了黄连素都不行……”我愣了一下——我在这一刻竟然忘记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认真地看着他。他接上说:“哲学这个东西也有老嫩之分。我们邻居,他动辄可以跟公家要车,我就不能。那天他要的一辆大头车起早走了,结果拉回来的哲学就嫩,刚长出两片小叶子的那种。等到我们慢腾腾去用牛车拉回来,我的天,哪里还有嫩的!我们只得拉回一些老掉牙的——没办法,只得拉回来煮。推到锅里煮上半天也煮不烂。老伴说凑合着吃吧,吃吧,反正都是哲学。结果到了半夜就闹肚子。这不,还是到医院里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转向操场。那儿有人在医生带动下不断地伸手、挥臂,再往前迈步,十个手指一根一根活动。眼前的络腮胡子看着看着,也学着他们活动起来,越动越快。接着他的手开始抖动,全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医生不得不跑过来……有一个胖胖的女病人站在一棵木槿树下,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但没有声音。她的手势做得很好很标准。我们本想从她身边绕过去,可她一眼看到了我们,朝我们频频招手。我们只得站下。她大约三十多岁,不过已经有点发胖了。乍一看她特别安详,是一个温和的女性。她正用无比亲切的目光端详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响动,两手在心脏部位抚摸着,然后紧紧按住了自己的乳房——她对我们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美丽的青春只有一次。”我看了廖萦卫一眼。“你们如果需要爱情就告诉我——其实谁不需要呢?谁都需要。没有不需要爱情的是吧,他们——”她用手指一指场子上的医生、护士,包括了所有的病人,“他们都需要。不过我只分给他们一点点,就像面包渣那么一丁点儿。我走哪里就把爱情带到哪里。伟大的爱情啊,像太阳一样照耀大地——”《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4)她像朗诵一样说下去,旁边的人不太在意。“有人以为扑灭爱情之火有多么难,他错了。只需要多弄一些冰块。把冰块堆成一张大床,然后让人躺上去,爱情那玩艺儿立刻就没了。我亲眼见到一个有最多爱情的人,他(她)就被这样整治过——他们把他(她)装进一个铁盒子里,然后再摊上冰块。天多热。苍蝇被赶开了。冰块把整个人都盖住了,铺在身上和身下,接着又把他(她)推到一个小黑屋里。老天你还能怎么办——他们咔嚓咔嚓吃了伸腿瞪眼丸儿了。”我小声对廖萦卫说:“她是说那个人死了。”女人盯住我:“你刚才说什么?”我赶紧摇头。“你这个被爱情之火烧得脸色苍白的小伙子,真是好样的!”说着她在我们脸前打了个响指,“你真是好样的!”我们退开一步,她又上前一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喂,你知道什么是处女吗?”我们连连后退,只差要快些跑开了。她伸手拦住了我们:“处女比科长大,她能管一个处的人哪。我们那儿有一个处女,扎着两根毛刷刷小辫儿——开始她还不是处女,每天在走廊里用拖把拖地。局长来了她就放下拖把,跑过去给局长提包。后来她就成了处女。我从来没有做过处女。不过我也挺想得开,不准备再这样苦熬下去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开。刚走开不远,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身,迎着场子上三三两两的病人喊起了口令:“一二、一二”,还把手指伸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声吆喝:“孩儿们,操练起来!”她大声地呼喊。奇怪的是好多病人对她的口令都立即响应。2当转过一排红砖房时,我们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在三两个男女大夫的陪伴下,有七八个年纪小小的病人正在树底下发怔——他们都是男孩,都在十四五岁上下,见了我们一齐抬头。其中的一个刚一转身看到我们,立刻堵住耳朵大声尖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马上走上去制止,他就“啊啊”叫着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女大夫连连呼叫,他理也不理。没有办法,女大夫就转而去叫旁边另一个男孩:“阿虎!阿虎!”“阿虎”瘦瘦的,脸色蜡黄,总是咬着下唇。他应也不应,走到仰躺在地上乱滚乱踢的男孩跟前。他只低头看了几眼,那个男孩立刻不滚不叫了,乖乖地站起来。阿虎咬着下唇,皱着眉头,又低头木木地走开了。这时曾与我们讨论廖若病情的那个医生也过来了,对廖萦卫说:“这里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这是第六病区……”廖萦卫不答话,只看着我,脸色惨白。医生的目光从那个叫“阿虎”的孩子身上扫过,“嗯”了一声,转身对我们说:“其实现在没有孩子了——我是说现在的孩子都在干大人的事儿!说起来简直让人害怕,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孩子了!”他的话让人一时不解。他这样说时,眼睛一直盯在阿虎身上。那个孩子总咬着下唇打转,像一直在低头找什么东西。“有些未成年精神病人能给社会惹出大乱子,不如早些送进来好……”他这样说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但我却觉得这多少也在说给我们听。医生长长叹息:“真是没人相信啊!”一边说一边转脸招呼我们一下,“你们看见了吗?那个叫阿虎的才刚刚十五岁,前几个月还杀过两个人呢!”《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5)廖萦卫身上抖了一下。“他们那一伙都是孩子,最大的才十七……干得很残忍。最后他们把这个阿虎送来了,原来他脑子有毛病。这下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一开始弄得我们很紧张,让他单独待着,还制定了很多防范措施。不过后来才发现这没多少必要,完全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很平静。其实不要紧,我们有电击棒!”医生接下去要说那个案子,廖萦卫害怕似的赶紧摆手说知道——平原上很多人都知道这起恶性案件,因为报纸电视都报道过。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平原上亘古未曾发生的一起大案子,最想不到的是案子破了,发现作案的是一些孩子,其主犯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的目光一直没离这个低头沉默的孩子。我真的怀疑这个黄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阿虎一伙都是初中生,一伙五个,平时在一块儿抽烟、泡娱乐场所,看暴力片和*片;其中三个有偷窃史,两个强暴过女生——受害者竟然是大他们好几岁的高考插班生……声色犬马一直是他们最喜欢的东西。他们总是逃学,凑在一起弄钱,然后就去“蹦迪”,喝酒,看片子,到大街上找录像厅和酒吧,叼着雪茄闲逛,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内容。有一天黄昏,大约是七点多钟,他们喝了酒,一块儿摇摇摆摆,走到一个宾馆的南墙根下。这儿有粗粗的法桐树,有常绿灌木,地处近郊,安静,车辆少,是恋人们的好去处。几个少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悄悄摸到正在亲热的男女跟前,先不出声看一会儿,然后猛地吆喝一声,把对方吓个半死……这一次他们走了几圈,很失望,没看到什么。后来“呆子”——他们给阿虎取的外号——发现了一辆车,“呆子”说那车停得位置很怪。几个人悄悄转过去,端量了一下,都说那车很棒,式样也新,简直没见过。这车停在了路旁法桐树和灌木之间,像是要藏起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琢磨一下这辆车。他们很快隐到了大树后面。其中的“老大”十七岁了,长得又黑又壮,满脸疙瘩,总是先下命令让别人干——而这一次有些例外,他自己先摸上去了。他看了一会儿才回来说:“他们在车上正‘忙’呢。男的不像‘大款’,女的三十多岁,有个镶钻石的小提包——里面准有大钱。”他们都打起了小提包的主意,后来又一块儿认定:这辆车真是馋死人了!几个人又嘁喳了一会儿,决定劫车——把车开出几百里,先兜几天风痛快痛快,然后再出手:那笔钱能让他们乐上好一阵子!说干就干,其中一个马上从包里掏出一根绳子,说到时候必须把两人捆起来……他们像猫一样爬过去,五个人一块儿上,竟然没有惊动车上的人。直到离车只有一二尺远了,这才透过摇开一半的车窗看到女人的长发。五个人不动了,他们都大张嘴巴看着,忘记了一切。最后是“老大”忍不住了,呼一下跃起,喊着“逮住了”,扑了上去。那男子在惊吓中跳起来,让车顶猛地撞了一下头。就在男子慌慌整衣服时,两个男孩早把绳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刚喊出一个字,喉结就被勒住了。他两手空抓,一会儿就蔫下来……女的又喊又叫,正想赤脚跑开,被“老大”一把揪住头发。“‘呆子’,你他妈的刀子呢?”“老大”一吼,“呆子”马上掏出了一把不大的刀子。《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6)女的一见刀子就软了下来。剩下的时间由“老大”带头,先搜遍了男子身上的口袋,掏空了女人的小手提包,然后又强暴了那个女的。五个人中有一个勉强能开车,就发动起车来。他们把两个人捆好扔下,将车子歪歪扭扭开到路上。车子刚跑了几百米,有一个想起了什么,说:“赶明儿他们把车牌子一报,还不捉住咱们?”于是他们又返回去。男子捆在那儿大口喘息,昏迷了。“干脆点吧,‘呆子,’你来!”“老大”把绳子套在他颈上,让“呆子”勒。“呆子”用力勒起来。女人尖声大叫,“老大”和其余三个人就把她的裙子翻上来,遮住脸,然后又把闲下的一截绳子套上去……破案已是九天之后。当时这辆车、五个不满十八岁的男孩,已经把车开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港口城市……这个案件在许多方面都创了历史纪录。少年的残忍。望着那个十米之外、脸色阴郁的阿虎,廖萦卫下巴活动着想说什么,可是很长时间说不出来。后来他只是重复了一遍那个医生的话,而且有些口吃:“现在真的已经……没有、没有孩子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两眼里全是恐惧。阿虎对我们全无察觉,他一直咬着下唇在原地打转,像在寻找东西一样,低头细细地看……3回去的路上廖萦卫一声不吭。离那幢灰色的四层楼不远了,我们都看到妍子站在楼前等候。她有些急了,老远就迎上来。她大概在我们离开的时间里又哭过,眼睛红肿。她看看男人,又看看我,嗓子有些哑了:“他躺在床上,不说话,总是闭着眼睛。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有时候爬起来,扳着窗子往外看。我叫他,他就像没听见。我以为他失去了听觉,离近些喊一声,他就猛一转脸。他哭着抱住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他一大早就在重复一句话:‘妈妈救救我,救救我……我害怕……’我说不怕,妈妈和你在一起呢……”妍子嘴唇哆嗦,脸色发青。我们赶紧扶她进屋。廖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退开时轻轻带门,他却低低叫了一声。我赶紧转回,坐在他的旁边。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食指,脸上浮出了微笑,这时真不像个病人。我想让他坐起来,想引他说点什么,可他没有任何兴致。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色彩斑斓的图画上,他似乎高兴了一点。他坐起来,动作麻利地翻动着。这些画除了墙上贴的,还有床头柜里画夹上的——我们一块儿把它们铺在床上。廖若兴奋异常地睁大了一双眼睛。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这都是什么时候画的、画每一张的具体情形?廖若说当然记得啦。我们一张一张欣赏。“你最喜欢哪一张呢?”他指着画了一条狗、一片绿草里挺出一枝浆果的那一张;还有,有一张画了日落黄昏:一片无边的荒原,上面三三两两的脚印;一个很小很小的影子消逝在远方……我觉得它意境深远,表达了一份说不出的孤独和渺茫。如果不是一种临摹的话,那么我敢说这远不该是一个孩子的心境。我问:“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廖若迟疑着,“那个黑影就是我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一个人到海滩上。我想到海的另一边去。”“哪一边?”“就是太阳落山的那一边。我有一天走得很远,想走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看一看那里有什么——我知道有一个岛。我迎着它走了很远。爸爸妈妈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们以为我走丢了,到处喊我。那一次他们找了好久,我把他们吓坏了。当时我只盯着落下去的太阳往前走,什么都忘了。这幅画就是画了妈妈和爸爸那会儿站的地方——从他们那里看,我就是这个样子吧。”《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7)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有暗红色的光芒把那个小小的身影勾勒得非常生动。这幅画仿佛在诉说许多东西、蕴含了许多东西。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幅了不起的少年创作,作者小小年纪,就有了一颗深远孤独的灵魂。可惜,这些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它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廖若沉默着。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叔叔,什么是‘林泉’?”我心头一怔。因为他这样问让我毫无准备。我不相信他的父母会跟他说这些。我故意问:“什么‘林泉’?”“不要骗我了。他们这几天老在谈‘林泉’。他们在商量是不是把我交给那儿!”看来一件事情要瞒住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困难,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敏锐十倍。可我不能告诉刚刚去过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我想了想,试着对他这样描述:“‘林泉’是一个公园的名字,里面有很多动物;一片很大的树林,有灌木、乔木,有各种各样的野花。林子里有泉水,所以叫‘林泉’。它们汇聚一起就成了河流,成了小溪,流向大海,汇入芦青河……”“那儿有大河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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