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张炜-16

说到此,名与字即不难破解,聪明看官想必已猜个*不离十——徐徐来临之幸福,正人君子之*,简称“徐福——君房”。此乃隐语,是为纪念至爱婚配也。有诗为证:青春易逝如流水,洞房花烛有几回;但要夺得俏佳人,俱是天意无须媒。《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47)第三章时间的皱1纪及病倒了。而在王小雯出院之前,他还一直没事,没白没黑地奔波——整个抢救和康复出院的日子拖了十几天,好在人最后没事了,这才让人舒出一口气。我发现纪及最初的惊悸过去之后,很快就能沉静下来。他一个人料理病人,为她守夜,换洗衣服,喂饭,简直是无微不至。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们都把他当成了病人的男友,私下对我说:“多老实本分的男人哪,怎么会把姑娘害成这样?”我告诉他们:“不,不是因为他……他们两人真心相爱;他非常爱她……”“那为什么还会这样?”这是医院的人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我说不出,因为我知道的也并不比这些人更多。因为没有家人知道,伺候病人的事情只有纪及和我分担。我要为其取一些东西、拿药等,而病房内的事情也只有纪及来做了。开始的日子里病人不能自理,纪及要帮她擦洗换衣、大小解之类。她睡着了时,他就伏在床边,这样一直陪伴一夜夜、一天天。我在二楼的走廊处几次碰到蓝毛。我认为这个家伙是在暗中监视病人、我和纪及。我问纪及:最早你是怎样得知小雯住院的消息?他说:“自己赶来时已经很晚了,小雯苏醒过来一次——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交给护士一个纸条,上面是我的电话号码。”“那么是谁送她来的?她吃药后又是怎么被发现的?”纪及说不清楚。我说,“你必须弄清这些细节,因为这些至关重要。”纪及咬紧牙关摇头:“是的,我问过她,可她总是把头转到一边。我不能再问了,现在重要的是让她快些康复。总有一天她会说出来的,她会的——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我同意纪及的判断。但我想正是因为他突然出现在医院里,也就一下打乱了某些人的计划。我想象中蓝毛一定与这个恶性事件有关——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他把王小雯送到这里来的,想无声无息地处理,待到病人出院,把一切都瞒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么这家伙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纪及出现在这里。是的,小雯爱着纪及,她从死亡的边缘刚刚挣扎回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纪及。她甚至没有告诉父母和弟弟……蓝毛在楼梯口那儿不耐烦地吸烟。他戴了黑眼镜,以为别人认不出来。我相信他在远远地瞄着我们。等着吧,你这个恶棍如果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一定会遭到报应。小雯出院了。因为她的身体还相当虚弱,纪及要把她接到自己的宿舍里。小雯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由于纪及的一再坚持,她只好顺从下来。我们三个乘了一辆出租车,我坐在前边,他们两个在后边。一路上,我从反光镜中几次看到小雯亲吻纪及,眼睛里泪花闪烁。这期间我除了为他们送去一些吃的东西之外,尽可能不在纪及那儿停留。我想让他们更多地待在一起,因为这是一段特别的时间,他们将有许多话要说。一次巨大的不幸和创伤,往往也是一次新生的机会。听医生说抢救这样的病人需要洗胃,需要将她吃进的东西全部冲刷出来。“危险吗?”“是的,幸亏送来及时,她吃进的药量太大了……”洗,呕吐,再洗,吐尽一切。是的,一切昨日的污脏与毒素都要倾吐一空,从而使其成为一个崭新的人。两天之后,小雯才离开了纪及的宿舍。我一跨进他的屋子,鼻孔里全是一种栀子花的气味——小雯喜欢这种花,纪及就为她插了一大束。而纪及却对这种气味过敏,她一离开就立即把花撤掉了。两天时间里纪及的鼻腔因为栀子花的刺激,说话一直瓮声瓮气的:“小雯以为我感冒了呢。”我注意到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也就是说他们两天来一直是睡在一起的。纪及说,“我本来是在外间打一个地铺的……两天两夜,她大部分时间都偎在我的怀里。她不太说话,闭口不提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想逼她说。临走的时候她只重复一句话,就是只爱我,不爱任何人。还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我了。”《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48)“这两天等于是你们的新婚之日……”“算不得新婚,我们只是抱在一起……在她说出自己的秘密之前,我们都不会真正在一起的。”看着他没有一点光泽的脸庞,越凹越深的双眼,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好。“最对不起的一个人……”我嗫嚅着。“这是她说的。可我想也许恰好相反……”他久久地望着窗外。那是一座老房子的锌皮屋顶。我不明白。纪及的病除了疲劳之外,更多的是深长的痛苦和惊惧造成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场折磨。长期的爱与徘徊,结果却换来了对方的一场生死搏斗。一个弱女子如果不是面临了一次难以战胜的恐惧、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的。纪及那副缜密的头脑当然会推理出许多原由,作为一个恋爱中的人,没有谁会比他更敏感、更接近那个谜底。他只把一切都淹没在沉默中。一连几天他都在高烧,后来又是巨咳。像是感冒的症状。我要陪他去医院,他却坚拒。最后我只得把医生请到他的宿舍里来。总算退烧了,人脱了一层皮。我发现愈加瘦削的纪及仰躺在那儿,眼窝深陷,眉骨高耸,多少像个异族人。他闭合的双目给人一种肃穆感,甚至连棕黑色的皮肤也加重了这种神色。我们相识一年多来,许多时候,当我正视他的一瞬,心里偶尔还是要泛起一股莫名的紧张。我常暗中告诉自己:你比他年龄大,经历也比他复杂,你是兄长呢。可话是这么说,在某个安静的时刻,我仍然还会被某种神秘的拘束感给攫住。这是真的。这会儿我暗暗端量,发现他像一个完美的雕塑,五官棱角分明,在暗淡的光线下像一种特别的金属,发散出微弱的光辉。我甚至在想,王小雯或于甜,姑娘们只要切近地了解或接触他,就会产生出一种深刻难解的爱恋。还有,就是他深藏不露的某种蕴含,某种可感而不可知的男性内容,这一切都会产生深长的吸引力。他长期严苛的学术生涯,还有神秘的家世渊源,都在其身上化合成一种难以诠释的气质。这是无法言说的,然而也是不可抵御的。2我开始从头梳理,着手把一部书的提纲写出来。我反复想着纪及说的“平行文本”,惟担心自己能力不逮。我将自己要写的这一沓文字命名为《东巡》。因为我从一个千古帝王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漫长旅程,而这旅程又似乎浓缩成最后的三次抑或两次——而且全部都与徐福的船队出海有关。对于一个以惊人的武力征服了天下的帝王来说,齐国故地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难解之谜,这种神秘感直到死亡来临的一刻都没有解除。这些无尽的隐秘都包藏在时间的皱褶之中,要让其哪怕得到一次稍稍的呈现,都需要一只巨手去仔细抻理。然而这是无比困难的工作,我一直对自己的能力心存疑惑。千古一帝死在东巡之路上。他的陵墓不得发掘,后人视为畏途。而这在有着勘探癖和发掘癖的现代人来说,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只是极其谨慎地从边缘那儿掘开了一角,即发现了让世界惊叹的兵马俑——一小部分,他们个个甲胄在身,神情迷茫,全部望向东方……那是帝王最后的旅程,也是他的终结之地,齐国,齐国,东方,东方——大海,三仙山。东巡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王最后灭亡的齐国又一度发生了什么?这是我沉默的朋友纪及思考最多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从东部归来后的发问:最后,徐福出海的船队所装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纪及的回答是——种子——不是一般的种子,而是思想的种子。是的,就此,一部多年不得完成的重要著作被注入了灵魂。这被他称为“内心的力量”。而我的“平行文本”也由此得以滋生。如果说这“平行文本”的一边是严密的史实与推理,那么它的另一边则应该是烂漫的想象。而想象的根柢仍然要扎在真实的泥土中,是历史的真相,是抻理开来的时间的皱褶。《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49)人们都知道齐国的国都是富甲天下的临淄。关于这个富裕的都城,仍然是《史记》给予了充分的记载,已成为后来人张口成诵的篇章:“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末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搏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就是这样一个现代都市,物质丰饶到了如此地步,国力强悍到了如此地步。而伴随极其丰饶的物质,却是更为灿烂的思想,这就是天下驰名的“稷下学派”:临淄城的稷下学宫经历了最辉煌的齐威王齐宣王时期,云集天下名士,仅封为上大夫受到极大礼遇和尊崇的就有七十六人。这是天下学术与思想的中心,建筑宏伟,人数众多,是数千人的庞大队伍。黄老学派、阴阳五行、墨家、名家、纵横家、儒家,各种思想云集交错,百家争鸣,辩理驳难,成为海内外精神思想史上的最大奇观。稷下先生享受至高的尊崇,居“开第康庄之衢”的“高门大屋”,如孟子出门,随行车辆竟多达四五十乘。他们“不治而议论”——即可以一味地高谈阔论。如此稷下学宫,前后时间长达一百五十余年。学宫衰败之期,即是物质茂长糜烂之日。齐国灭了莱国,从此半岛海角则成为它的腹地。渔盐之利,再加上天下最大的冶炼基地,都在这个半岛。齐国重商,临淄是商业最发达的都城。临淄大街上行驶的是华丽的车辆,车内铺了厚厚的绣花毡毯,并设有精美的茶具和酒具。车辆行驶中,乘坐的贵族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女的演奏。大街两旁有无数的酒肆与绸庄、豪华客栈,*出没招摇。斗鸡走犬之徒,闻名遐迩的拳手球王,都在这里会集。各类赛事频频举行,官商豪宴通宵达旦。当年孔子曾在临淄听过一场浩大的韶乐,竟陶醉到“三月不知肉味”。而今比这韶乐还要盛大的演奏比比皆是,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孔子那样的耳朵,听者都是一些大腹便便的王公子弟,一边听一边大口吃酒吞肉。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一来一往,趋之若鹜。稷下先生不见,稷下学宫已废。那些大言之士被尽情奚落之后,不得已纷纷西行。齐国士兵以前勇武过人,精锐之师令敌人闻风丧胆,所谓的“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而今甲胄闪亮,战车辚辚,却在拼死一吼的进攻中四散逃命。齐兵中看不中用,个个贪生怕死,已在邻国传为笑谈。富饶美丽的东莱之地,即东部海角,在齐国最昌盛之期,曾为强大的国家提供骏马和丝绸,宝剑和盐,更有淳于髡等数不清的精英学士。这个海角一度可以称之为齐国的心,齐国的花园,齐国的禅房,更是齐国的鱼米仓。而今这个海角已沦为以临淄城为中心的帝王之都的丰厚的陪葬品,或肆意榨取的一块膏脂。时机已到,在燕赵韩魏楚先后尽灭之后,终于轮到了最强大的齐国的灭亡。3纪及认为嬴政的先族也在东方。“嬴姓的秦族起源于齐鲁,秦人与商族同源,都属于以鸟为图腾的东夷族。秦人是经过了长期的西迁才来到了西部的。所以,只有东夷文化才是他们的母体文化。”纪及深厚的古学根柢令我无法怀疑,这使我想到秦始皇的东巡与求仙,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视为对故土的怀念——还有血脉里流淌的文化因子在发酵……我又一次提到秦王陵发掘出的兵马俑面向东方、他们迷茫的神情。这里面有多少是神秘的向往,又有多少是故土的怀念?《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0)纪及的病稍有好转就投入了刻苦的书写中。他不能停止,一天到晚都埋头于工作之中。我将陆续写好的《东巡》章节放在他的案头,却不敢过多地打扰,也没有询问他的看法。这些肤浅的文字但愿不会让其大失所望。他从没有对我评议《东巡》,我想这是他持重的性格所致。我看到放在他案头的那沓文字被动过,有的地方还折了边角,这说明他已经仔细看过了。以他的性格而论,没有十分成熟的看法是不会说出什么的。我们分头工作,偶尔交换笔记资料。我很快面临了那个震惊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人类文明史的学人大喋血——焚书坑儒事件。这恰是纪及让我注意的徐福东渡之前发生的最重大最不可忽略的历史事件。“我把它看成是东渡的中心事件,即事件的核心。如果抓住了这个中心和核心,徐福东渡之谜就可以破解。”纪及在一张复制的古航海图上画满了红色的线条,咸阳城被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从咸阳往东,一直到齐鲁,再往更东部的古莱夷属地,都有一条红线相连;在胶州沿海一带的琅琊台下,又是一个大大的红圈。我知道这是血流成河的地方,红色即是鲜血。王小雯这期间来过一次。她经历了那一场之后,人变得格外孱弱,好像整个人显得更加娇小了。她在屋子里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她的眼睛让人想到上扬的柳叶,比常人的稍显细狭,可是徐徐展开的弧度却有一种不可抵挡的媚力。但她绝不是那种随便调笑的女人,而是极度的矜持和羞涩。这就使其小巧玲珑中有了某种肃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还有了掩藏不住的小动物的顽皮。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让纪及深深沉入的挚爱是什么——它不可言说,但别有魔力,真实地存在着,使一个如此刚毅的男人难以自拔。由此我又想到了某种可怕的伤害:任何敢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下手的恶棍,都应该接受最大的惩罚。她是这样一个少女,手无缚鸡之力,来自贫寒的山地……她一来,我就想快些离去,纪及却总是拦住我。小雯安静地为他整理卡片,抄写一点什么。我们谈话时,她偶尔抬头倾听。这时她的一对柳叶长眼闪着动人的光。她会为纪及泡一杯茶或营养粉,这些东西大半是她带来的。她不忘同时也给我冲泡一杯,这令我感谢。她的像猫爪一样的小手以前噼噼啪啪地打字,后来就离开了打字机,改做了办公室秘书。这双小猫爪精巧而敏捷,无论做什么都是那么利落。她的背影像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精致紧缩俏皮——当她转过脸来,如果是生人,一定会因这张突然出现的生动面庞而发出一声惊叹。此刻,她在一边倾听两个男人的谈话,像一只小羊那样安静。东巡?一1始皇在赵高的一再劝谏之下,将每日阅览的竹简减去了半车。咳嗽,失眠,这在过去是极少有的现象。那时无论多么焦思和忙碌,几乎一躺下就可以睡着。他在最繁忙的日子里总要远离那些宫妃;更多的时候,只让一个小宦官睡在一边:醒来时摸一摸他滑腻腻的额头,然后慢条斯理地吩咐一些事项。小宦官长得灵巧,身体像丝绸一般润滑。因为睡眠不佳,始皇整整一个白天都萎靡不振。时近黄昏,他如大梦初醒般神情恍惑,竟然不知怎么问了一句:“我是谁啊?”《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1)小宦官慌慌应道:“您是陛下。”他望着窗外,目光游移,仍然像在喃喃自语:“可有人说朕就是勇、毒、猛、利;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他说完喉咙一阵发痒,但忍住了没有咳。小宦官端量着始皇,越看越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细长的眼睛,黄黄的面皮,早就弓了腰,还要咳个不停。小宦官真想和他挨到一块儿,比比两人究竟谁的个子更高。小宦官有一个奇特的本事,就是躺下用力一伸,身体可以长出半尺;而他站起来就立刻复原,显得矮了。他觉得始皇只稍微高出一点。他想说:如果俺没有给清净一番,也许还会往上蹿哩,也会长出像你那样浓黑的胡子。始皇偶尔要抓挠瘙痒的身体,这时皮肤上立刻出现一道道凸起的红条。小宦官每到了这时候总要取一点药水,往他的身上搽几下,直看着这些凸起的红条消失。始皇仍旧望窗子自语:“有人总说朕无所不能——”小宦官嗫嚅着:“是啊,陛下无所不能。”“朕让天下雨,天就会下雨吗?朕让天上响个惊雷,它会隆隆响起来吗?”小宦官说:“这……”始皇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莫名其妙地咕哝了几句什么,眼睛有些湿润。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从墙上取下了卢鹿剑。始皇端量剑的肃穆神情让小宦官心口发紧。始皇在刚刚点起灯火的大厅中央踱了一会儿,又把卢鹿剑重新挂到墙上,这才斜倚到榻上。这是在渭河南岸的章台宫里,这一处离宫别苑曾是他年轻时候最喜欢的地方。这里装满了美好动人的回忆。也就在这里,他曾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决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歼灭了乱权的嫪党。宦官嫪毐备受母后宠用,已成宫帷大害,权倾朝野。立下功业的是御前郎将蒙武,他带领一干武士于午夜发事,缉拿嫪毐以及余党卫慰竭、佐弋竭、内史肆。天明时分,一群将士又将母后居住的大郑宫围住。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太阳落山之前,太后已被迁往别处囚禁起来了。那算得上腥风血雨的一天。他至今记得来往于章台宫的那些将士的神色,以及他们沾血的衣袍。不久之后是对相国吕不韦的处置:先是免职,而后逼其服下毒酒一杯……“陛下该歇息了。”是小宦官的声音。这一声呼唤将他从回忆中引出。步入寝室,一股浓浓的胭脂气险些让他打了个踉跄。他并非那么喜欢这些女孩子,虽然曾一口气把从六国纳来的四百多个女子召为宫女。这个夜晚,他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而这时最大的乐趣,就是与她们之间无拘无束的交谈。他特别喜欢的是来自东方的齐国女子,最想听的就是出自她们口中的那些海边奇闻。这一天小宦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身体在飞快地伸长。他醒来时,首先去查看身体,发现依然故我。他有些扫兴。外面小鸟喳喳叫。小宦官跑出去一看,见博士淳于越在门口树下读书。这个淳于越每天清晨即起,背上一捆书简,在树下咕咕哝哝。小宦官上前施礼问好,他只用眼角瞟来。小宦官说:“请教博士一个诀窍。”“讲来。”小宦官就问了:“始皇帝为什么一夜一夜不睡呢?难道是那些丹丸的作用吗?”淳于越捋着稀疏的胡须:“万物都有气数,一切皆由天定。丹丸也无济于事,一个人气数尽时,则如灯将熄。”《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2)小宦官的脸色黄了,嘴里连连说:“明白了,明白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明白。他刚刚识了二百个字,而且这二百个字中有的是燕体,有的是齐国传来的,有的是秦国的文字。这在统一文字后的这些年里也就算个麻烦。淳于越曾亲手教他写过那个“马”字,可他怎么也学不会。淳于越骂他“朽木不可雕也”。2始皇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小宦官就一直守在门口。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约莫半上午左右,里面传来了阵阵咳声。他赶紧提提裤子跑到外间,轻轻叫一声“陛下”;再一声咳嗽传出,他才敢走进寝室。一片脂粉的香味呛得他几次掩鼻。他爬上寝床,想把始皇搀起来。始皇自己坐了。小宦官两只胖手在他后背上一搭,每个手指都落在一个穴眼上。始皇坐在那儿,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板壁上的一张军事图表。那上面画了高山峻岭、河流、城廓,分别写了燕、赵、魏、楚、韩、齐。如今的六国山头已被秦旗如数覆盖了。他看着那张图,忽然发出一声长吟,低沉而悠远。小宦官两手一抖,同时知道这场按摩也该结束了。始皇抖抖身子,穿上衮袍,戴上皇冠。他足蹬一双奇特的高底木靴,这立刻显得高大了许多。皇冠紧扣前额,他轻轻往后一扶,使头皮抻紧,两只眼睛于是向上方吊起来,像一双鹰眼。他走出宫来,跨出二门,两旁是几个等待晋见的文武官员,他们跪在那儿呼唤陛下。他神色依旧,如入无人之境,只继续往前。几个武官立刻在几百步远的地方布下岗哨。他一直走出宫墙。前面是一片辽阔的大水。这片大水是五年前从渭河中引入的,号称“东海”,水中分别建了三个岛屿,取名“蓬莱”、“瀛洲”、“方丈”,即传说中的三仙山。大水在深秋里仿佛冒着热气,那是一片缭绕的雾气。为建这处“东海”,当年从六国征调了二十万民工,历时三年方才告竣。它最初是一个齐国方士的设想,那个人尽情描绘了东海神仙境界,说上面居住了仙人,他们藏有长生不死的仙药。“如何采得仙药?”始皇提出了日夜挂念心头的事情。方士答:“这还需假以时日,陛下不妨一边差人去寻,一边在咸阳仿造一个东海,在海里筑起三仙山,如此日久,说不定神仙也就不请自来了。”他对这个建议特别赞同,因为想象中的神仙也像人一样,也会喜欢离宫别苑,就像朕的兴乐宫、六英宫、甘泉宫和长杨宫……在兴建“东海”之初,派往齐国寻觅长生不老药的队伍就出发了。那全是由一些方士们组成的,他们个个自告奋勇,人人一马当先,仿佛此事唾手可得。他可不敢那么轻信,为求事成,每个方士行前都赠予重金。五年一晃而过,几乎没有一个方士凯旋归来,有的甚至连影子都不见了。这五年里他只在咸阳的“东海”畅游,坐在富丽堂皇的楼船上,一次又一次登临“三仙山”。然而这里从来没有一个仙人光顾。“蓬莱”、“瀛洲”、“方丈”,他远望着这片无边的大水,轻轻呼出了声音。他沿岸边往前,刚走了几步就蹲下来。小宦官赶紧凑过去,见始皇正面对着一群黑压压的蚂蚁发呆。“蚂蚁搬家,要下雨啦!”小宦官咕哝了一句。密密麻麻的蚂蚁,成千上万,顺着一条土埂流动。始皇看着,看着。小宦官亲眼见他细长的眼睛飞快地挑了挑,背手站起。始皇两眼往旁扫了扫,又看看天际,说:“不知李斯他们准备得如何?”《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3)小宦官这才想起今天将有一场阅兵。从水边走开,他们一直往前。那些卫士们也要跟上,始皇一挥手,兵士们立刻退远。小宦官知道,他这会儿只想两个人在一起。他们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一些曲折的街巷。街市上熙熙攘攘,卖柴的,卖米的,还有卖盐的。所有人都衣衫褴褛,神色慌张,面容憔悴。始皇看着他们,有时候低头问一问米盐的价钱,有时还拍一拍这些人的肩膀,对答几句,故意把声音弄得别别扭扭。小宦官发觉他会说街巷俚语,怪僻土话也懂不少;他还亲眼见始皇从一个没有牙的老人手里接过一块锅饼——要知道这在咸阳城里还很少有人吃这种食物,大概是从胡人那里传来的。始皇低头嗅这粗糙的食物时被呛着了,咳起来,咳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好多人都投过目光,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继续往前。前面的街巷更加曲折,卖东西的,讨要的,耍把戏的,还有卖甜米粥的。一个老婆婆跪在那里,手扯不足两岁的孩子向行人磕头讨要。始皇眼睛里渗出了泪水,后来一只手向小宦官伸来。小宦官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钱币。始皇捏了捏,放在那个老婆婆手里。始皇走开时,步履变得沉重了。有一会儿,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竟让他止步不前。他挠挠下巴,在小宦官的耳边说了几句,就匆匆地往回走了……天际传来了雷声,然后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小宦官这之前就跑出宫门望了几次,一直担心变天呢——变了天,阅兵怎么搞?他正这样想时,大将王贲来叩门了。王贲虎背熊腰,年轻英俊,是大将王翦的儿子,曾经随父率大军六十万灭楚,后又入齐,军功盖世,是始皇最喜欢的一个将军。小宦官知道他是为什么事来的,就问:“你是为下雨的事,对吧?”“就是呀,陛下今天要阅兵,可是你看这天气,眼见得雨越下越大。是不是禀报一下,改日再……”小宦官知道这不可以,故意问:“你带来多少将士?”“离咸阳不远的蒙恬将军的那一部分,督修长城的,全给我调来了,一共十几万人呢。”“他们都在哪里?”“他们这时候正往谷地里走呢,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列好阵势;将士们淋点雨倒不怕,陛下怎么办?他年纪大了,快到五十的人了。”小宦官笑笑:“你这句话也就是在这儿讲吧,让陛下听到,要倒霉的。”3大约是十点左右,始皇穿戴齐整。宫门外早备好车辆,待他出门时立刻有人支起盖伞为他遮雨。闪电亮个不停,雷声轰鸣,滂沱大雨直浇下来。文武大臣跟在后面,冻得瑟瑟发抖。始皇神态自若,踏在车上,两手扶住横杆。大家加快了步子。离谷地很远,就看到一片旌旗飘动,阵阵鼓声把雷鸣都淹没了。始皇脸上被雷电映得闪闪发亮,双眉蹙动,两眼射出火炬一般的光亮。他下了车辇,一直向着列成长阵的士兵那儿走去。离队列还有几百米远的时候,大将王贲振臂呼喊着什么,士兵们挥起了如林的手臂,喊叫着:“陛下!陛下!”整个山谷都在回荡。始皇神色凛然,紧抿嘴角。他向谷地上的兵士轻轻挥动手臂。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大雨浇个不停,风搅动起来,旌旗猎猎,号角鼓声响成一片,山谷震颤。始皇在长阵中巡行一遍,然后站在了最高的山包上。那儿有一棵高大无比的白果树。这时大家都看到他拔出卢鹿剑,迎着空中猛力一挥。好像在刹那间,风停云止,连雷电也一起消失了。雨水变缓,淅淅沥沥,看样子将很快收敛。《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4)众将士又是一阵呼喊。山谷在喊声里再一次抖动。喊声毕,丞相李斯率文武大臣从谷地一侧而来,在始皇两边跪成一片。始皇垂下眼看了看谷地下坡,望着那连成一片的蚂蚁般的士兵、将士,然后转过身,蹬上了湿淋淋的车子。始皇离去了。那个身材高高、面色蜡黄的丞相李斯站起来,轻轻抚了抚衣袖,在始皇刚刚站立的白果树下待了一会儿。他发现王贲正在吹动号角,那整整齐齐排列的将士开始移动了。眼下的阵势让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场景……那一天他正随陛下狩猎。始皇不停地拉响弓弦,收获最多。刚刚射了一只虎,陛下余兴未尽,用力打马,要攀上一座高峰。山坡太陡,骏马裹足不前,文武大臣都替他捏一把汗。可是这时始皇翻身下马,徒步往山上登去。大臣也只好随他攀登。那时陛*健,并不像现在这样又咳又喘;他第一个登上大山之巅。整个的山川大地尽收眼底,伏云滚滚,雾霭千里。始皇展望大山南北,神情肃穆,看着看着,那双细长的眼睛射出了逼人的光亮。他伸手指点着远处雾霭中的山峰:“何不沿大山筑起高城,挡住胡人!”一个博士喘息着问:“从哪里修起呀?”陛下的卢鹿剑往东海之滨指了一下,然后又从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那意思再明白也没有,就是要从东海岸开始,沿着那起伏的高山峻岭修一座连天接宇的大城。“天哪!”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始皇用眼角瞥了瞥。四周再无一点声息。丞相李斯看在眼里,身子莫名地发抖。回宫后,他立刻命令几个博士连夜画图。他们在羊皮上大致根据地理图形画好了山脉,又在这山脉之上,按照始皇的意思画了一条舞动的、长龙一般的巨城。李斯把这张图端到始皇面前。始皇瞥瞥而已。李斯明白,陛下是不屑于看这张图的,他只想面对真正的高山大河。海内闻声而动。大将蒙恬亲率大军督修长城。亘古未闻的巨大工程就这样展开了。就在开修长城不久,始皇又发布命令: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轨,统一钱币。李斯看着乌云退去的天空,看着身后茂盛的白果树,看着谷地里正在撤退的兵士,口中喃喃一声:“陛下……”此刻始皇正躺在卧榻上,他似乎有些疲累了。小宦官不止一次从始皇的呼吸中嗅到一股怪异的气味。这种浓烈的气味是不久以前才出现的,由此他知道:陛下又开始吞食方士们赠与的丹丸了。这些丹丸曾一度停过,起因是宫内试丹的宦官中死了一个,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据御医说是丹力暴发。始皇在停止服丹半月之后,只觉得浑身无力,双目昏花,无奈只好重新拾起丹丸。这让小宦官为他捏了一把汗,并从心底痛恨那帮齐国的方士。自从陛下结识了那些方士,就常常与小宦官谈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他从来不与人传。他知道有人听了会认为荒诞不经:一般人怎么会理解陛下的奇怪念头。有一次一个齐女给始皇掏耳朵,使用的是红铜做成的挖耳勺。陛下在这个时刻特别爱听一些古里古怪的东海奇闻,她们也就渐渐没了拘束,一边讲一边笑,那把挖耳勺竟碰疼了始皇。陛下痛苦地一皱眉头,小宦官立刻就夺下了挖耳勺。始皇一直看着它被小宦官折成了两截,目光里好像有些惋惜。也就在那不久,始皇传下了一个旨令:海内金器一并收起,铸成金人。一道旨令迅速传遍全国,士兵逐门逐户搜查金属铁器。除了必要的农具之外,所有的兵器悉数收起。白天黑夜,车辆辘辘不停驶往咸阳。接着那些化铁匠也应召而来。所有的兵器都投入化铁炉,化成铁水,浇铸金人。一溜儿巨大的金人耸立在广场上,令人叹为观止。《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5)只有小宦官知道,整个事件或许起因于一只小小的挖耳勺。得一词条?杀好个大鲛!此乃东海神灵所遣,盖因神灵不待见咱凡人寻觅仙山,一路上自然麻烦连连。这大鲛红翅甩挞,扁口一丈,长须数尺,巨尾大若船帆,体长七丈六尺有余,眼如铜盆。莫说是气力超绝,万夫不抵,单说这模样,也将人吓个半死。故出海者每每为其所伤,或被活活吞下,或于巨浪拍击之中船毁人亡。呜呼,可怜我徐福先人手下勇士无数,仍不敌这水中大怪。无论春夏秋冬,只要船队入海,行不出六里,即有大鲛翩翩而至,领队者砰砰打炮,尽是水炮;纵队横队,一溜儿拉开,好不威武。先人徐福下令以桨做剑,以橹代矛,结果是拼个鱼死网破,船队尽散。一连数日徘徊于近海,不得远行。原本是风平浪静,顺风顺水,一旦扬帆,不出三刻即有大鲛来袭。近代研究者多半将大鲛判为鲸类,抑或巨鲨,更有甚者一口咬定是海豚无疑。错矣哉!错矣哉!君不见东莱海域,坦坦荡荡,渔事兴隆,真可谓国泰民安,一片欢乐景象。谁料知一旦求仙入海,即有大鲛纠缠,可见神仙早已知晓,心有灵犀,莫可混迹。如此思度其中奥妙,不言自明。咱徐福先人何等明智,诸事了然在胸,只不过巧装糊涂,拖延时日以骗秦王。徐福闻听秦王一怒杀方士于琅琊台下,风吹泪绝,面无惧色。他头戴黑色四棱帽,腰扎青丝长围巾,脚穿方口黛帮千层底,上系宽幅手纺棉布腿带,手持鹅毛羽扇,不亢不卑,面见秦王。先施一弯躬大礼,而后侍立。秦王微眯双目,鼻垂悬胆,口喷恶气。宦官喝道:“好个方士竟敢不跪?”徐福长揖:“官家莫恼,东莱夷人礼数不同,跪拜者惟祭奠鬼神父母也。今见陛下无怠慢耳。”秦王吭一声:“我来问你,朕命你入海求仙多有时日,为何不见绩效,难道成心捉弄与朕不成?”徐福美目一扬:“大王错矣,自臣接受重托,即不敢片刻松懈,日思夜想皆为寻仙,惟苦苦不得矣。”“那又为何?”徐福上前一步:“啊嘿陛下,咱数次出海,都被大鲛所阻,皆因神仙知晓心事,故百般刁难!可见大鲛拦路,今生仙山无望也!”秦始皇听个明白,转身默默不语,暗自双泪长流。始皇哭时,四周文武莫不低头噤声。自从秦王身体糟朽,少不得几声啜泣,下雨阴天则放声嚎哭。有一宫娥平时获宠,娇声缠绵,令大王怒生胆边,伸手抓住扔下高楼。四周大气不出,惟有徐福朗声说道:“陛下休得悲伤,在下自有妙计!”始皇隼目大睁:“从头细细说来!”“依臣看来,神灵厌嫌吾等诚心不足;再说仙山之药价值连城,岂能轻取!窃以为欲取得海道便利,大王还需破费……”始皇死死盯住徐福,大气不喘,暗自盘算:狡黠儒生巧言令色,欺骗与朕。大鲛何在?朕得亲眼一见,如若有诈,尔等必要身首异处!秦始皇不曾直接道破心机,只眯起双眼:“既有如此大鲛,勿需慌促,朕与尔等前抵东海,一探究竟便可。”秦始皇起身挥手,文武百官一齐出动。浩荡车队从琅琊出发,直趋东海。海上巨浪翻滚,茫茫苍苍,片鳞不见,大王一瞥徐福,愠色难掩。徐福急忙施礼:“大王,大鲛原在东莱海域,那里才是大河出海之口!吾等还须忍耐心性,由此往前……”《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6)车队一直前,沿海周转,不曾停息。徐福被唤至始皇辇上,同车者还有赵高、李斯。车队行至芝罘,只见碧波翻涌,寒色青苍。海面若有动静,顷刻间红翅拱起,掀巨浪高达丈许!徐福急急喊道:“陛下快看大鲛!”始皇两眼昏花,赵高一旁指点,呼声连连:“陛下正是,那厮红翅拍打不已,真真大鲛!”始皇立即发令:“弓弩手,给朕射杀!”弓弩手纷纷蹿至海边,一瞬间弓弦齐鸣,箭如雨下。只可惜风疾浪高,大鲛跳跃不止欢腾而去,一霎时踪影全无。车队继续往前。行至黄陲。该地海滩平展,水浪汹涌不若芝罘。徐福一直盯住海面,不敢稍有闪失。正这时一队大鲛复又出现,耀武扬威游往岸边,嗵嗵水炮排空而击!徐福正欲呼喊,始皇已经抄起大弓,断然弃辇,踉跄奔往海边,立定引弓。大鲛中箭,却能戏水如旧!呐喊中弓弩手聚拢一处,箭矢如雨……一大鲛翅斜翻扭于浅滩之上,全体将士齐呼万岁!徐福侍立一旁,待喧嚣渐渐平息之后,脱口呼道:“陛下好箭法也!”东巡?二1围困齐国之初,始皇曾问王贲:“贲,你如何使三十万大军所向披靡?”王贲说:“陛下,臣牢记先父的教诲,对兵士,要给他们以信,给他们以勇,但不给他们以智。”始皇若有所思。王贲接上说:“给他们猪、骡、马、牛肉吃,让他们喝生马血。”始皇笑出了声音。王贲感到陛下高兴了,于是滔滔不绝:“三十万大军,枪刀剑戟,排山倒海,六国岂有不灭之理?”结果齐国几乎不战而亡。这些日子里,宫内欢呼雀跃,始皇脸上却肃穆如常。赵高忙着摆宴庆贺。始皇在等王贲归来,一直端坐宫中。“王贲什么时候回咸阳?”他问左右。卫尉忙答:“今天夜里差不多了吧?”赵高走过来禀报:“已经快马去催了。”齐国的美女、钱币、金银细软、绸缎,还有上好的竹简,一直源源不断地运进咸阳。有一个少女长得高大、洁白、俊美,这在咸阳城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始皇问她:“你是王族吗?”少女点头。“多大了?”“十九。”赵高在一旁咕哝:“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东莱相邻。莱国就有这种女人,她们个个身高马大……”始皇做了个手势,赵高闭了嘴巴。这时有人喊道:“王贲拜见陛下——”始皇迎声起身,竟往前走了几步。王贲已跪在正殿。始皇说:“王贲,我已候你多时。”“臣步履迟缓,臣有罪。”始皇呷了一口水,让王贲把战况一一道来。王贲说:“三十万大军一字排开,齐国将士惊慌失措,若真的打起来,恐怕也不堪一击。”他瞥瞥始皇,咽了一口,“不过,开始却不是这样;齐军试图阻拦,倚仗要塞,拒不投降。而我将士正等着屠城呢……”始皇鼻子里“哼”了一声。“伐燕赵,”王贲提高声音,“将军振臂高呼:‘为陛下而战!’兵士齐声响应,山摇地动,声如雷电,大军如海涛汹涌。城垣守敌浑身颤抖,何能抵我。厮杀中,有人手举长矛连呼‘陛下’,英勇无比。有的战士中了敌军毒箭,倒下那一刻还在呼喊‘陛下’。陛下如果亲临战场,目睹壮烈之厮杀,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始皇嗯了一声,赐坐。王贲坐了,鼻子上渗出米粒大的汗珠。始皇说:“你的父亲王翦当年率六十万大军灭楚,也是喊着‘为陛下而战’,兵临城下,敌军连连溃逃,毫无抵挡,一泻千里。楚地横尸遍野,胡虏岂敢猖獗。大军无非是陛下伸长的手臂,强拳劲膂而已:进而灭燕,灭代,最后亡齐。齐国何等悍嚣,如今却不战而亡,正应了他们军师的一句名言,所谓‘不战而屈敌之兵’也……卢鹿指处,必是降敌。”《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7)“陛下所言甚是。”始皇说过这一番话之后,已有些倦意,最后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偌大一个齐国……真是可惜。”王贲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这时茫然地望着陛下。他这会儿突然想起,齐姬就是齐国人啊,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陛下大概是为她而怜惜啊……这样想着,他就说起了齐姬。想不到始皇立刻摇摇头:“齐……是朕的故国。唔,这句话说来长了,你不会明白的。嬴姓其实来自东方……”王贲越发摸不清端底了。他口吃起来:“陛下……难道……这个……然而……”2这是一场浩大奢华的宴会,咸阳全城都闻到了香味。煮肉的香气直传到百里之外,人们说:今生今世能见到这么一场大宴,死而无憾了。文武百官、乐师、武士,欢聚一堂。乐工高奏凯歌。御前郎将蒙武朗朗笑语,健步如飞,双目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宴饮间戒备森严,卫士们有的穿了便衣,有的穿了军服,簇围始皇左右。赵高说:“有功将士坐前排。”宴会散去,宫内突然陷入一阵空前的寂寞。始皇问小宦官:“从齐国来的那些异人呢?”小宦官知道陛下又想起了那些儒生方士,心里还在迷恋长生不老术呢。他几次想说:什么去东海里寻找三仙山,分明是些骗子,这些家伙只有一个处置方法,那就是一杀了之。但他不敢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这会儿只是说:“那些异人寻不来仙药,十有*是吓跑了,这时辰嘛,我估计他们都回齐国去了……”“唔?有这等事情?你从头说来!”“这个嘛,反正,反正大街上的方士——那些齐国怪人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多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小宦官有些吞吞吐吐的。“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小宦官脸上渗出一层虚汗。他突然觉得以自己的好恶来应付陛下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这会儿赶忙应道:“还有的呀,总有的呀。这么大一个咸阳城,各种怪人都有。他们当中有星相家,会占星术;还有人在炼一种神丹;最让人惊异的就是那个大聊客‘老齐’——这个人对齐国掌故、朝野逸事,可谓无所不晓。你以前不是见过他吗陛下?”始皇想了想,终于记了起来。他如梦初醒地拍拍脑瓜:“听那个大聊客说话,如同梦呓,实在是荒谬而多趣。”记得那是一个微雨濛濛的下午,一个在传说中被称为“齐国通”的大聊客老齐终于被唤进殿来。这人长得獐头鼠目,样子实在不算雅观。为了遮掩他全身的那股腥膻气,中车府令赵高命人采来五色鲜花。大聊客端坐角落,不停地抽鼻子。大厅中响起始皇沉沉的声音:“你且说来。”大聊客叩头,而后合掌道:“微臣如有唐突,还望陛下恕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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