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纪策怎么也没有想到逊奈会选择这样一处边境作为他们的走私点,毕竟由于各种原因,这里的边防是非常严格的,后来王斌给他作了解释他才领悟。 麦克马洪线是一条非常尴尬的“边境线”,它的界定始终处于争执不休的状态,受此波及,就连他们着陆的米林机场也都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斗争”才建成。国家当然对这里有管辖权,可是又不好放开手地管,这就给逊奈提供了可钻的空子。 整理了所有的有效信息,纪策让自己的任务烂熟于心。 没有强力的杀伤性武器,没有明目张胆的部队支援,没有及时的医疗保障,他们只能靠自己的装备克服所有的障碍。 纪策踢了踢四个侦察兵中的一个,示意他把军靴绑紧一些,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说:“都给我听着,允许死,不允许投降。虽然团长要我把你们都好好地带回去,但是作为一个伽蓝的兵,我想你们应该足够现实。” 他淡淡地说着不留情面地话,那四个士兵并没有多么惊讶。他们从接过国安部下达的任务那一刻起就有了觉悟。他们知道这不是跑几步开几枪就能摆平的事,他们知道这是每一秒都把命吊在敌人枪口下的事,他们知道这是就算死了也没有功勋的事。 然而他们也觉得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害怕,好像看着面前这个镇定的甚至是淡漠的队长,他们就能平静许多。 这个队长说:“保命不如厮杀。” 他们点头,大声说:“是!” 纪策退后一步,面对他们站得笔直。他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礼,随即命令道:“S小队,出发!” 进入南伊沟地区,夜晚静谧而晴朗,气温低得吓人,几乎可说是呵气成冰。 银杉树上缠绕着层层叠叠的藤蔓,浅绿色的细须在夜风中飘飘荡荡,像是唱颂的经幡,又像是悼念的清明吊子。毫不掩饰的诡谲,让几个侦察兵头皮都发麻。 肉蛋走得好好的被一大团细须缠住了脸,吓得惊叫一声,忍不住嘀咕:“马勒戈壁的,白天看这东西轻飘飘的挺好看的,怎么一到晚上阴森成这样?” 一旁的弹头帮他拨开纠结的藤蔓,骂道:“没出息!就这就把你吓成这样!这软绵绵的有啥好怕的!” 肉蛋不服气,辩解说:“不是我没出息,你要给我来一大票山贼坦克之类的我绝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可我小时候听我姥姥说鬼故事说得太多,那些故事里头的女鬼啊怨妇啊什么的头发都老长老缠人来着,我最见不得这种像女人头发的玩意儿,瘆得慌!” 扑哧一声笑传来,是跟在后面的麦子。麦子调侃肉蛋:“没想到你是个肌肉男少女心啊,还是说你是封建迷信的受害者?” 肉蛋红了脸还要说,被纪策扬手打断:“行了,都给我安静点。”他看了看漫山遍野纠葛的细须,说道:“这种东西说它是夺命女鬼也没错,美则美矣,你们看看这林子,有多少参天大树立木枯死了,全都是被它活活缠死的。” “不至于吧……”听了他的话肉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总觉得刚才被缠过的地方痒痒的难受。 纪策哼了一声,拍拍他脖子:“这就是给你上绞刑呢,这些寄生性植物最拿手的就是绞杀。它们刚烈的很,要么跟你同生,要么跟你同死,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心口莫名其妙地颤了下,莫名奇妙地想起那个呆贼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想笑。他说:“好了快走吧,到那边边防站我还要拿几样装备。” 只一秒,只有一路沉默的阿藏注意到,那一秒的队长唇角带着笑意,柔和得像个傻瓜。 在最后的边防站取了一些东西,纪策开始部署他们的任务。 缉毒大队那边在密切注意逊奈主力的位置,包括他们私藏走私药品的地点,而纪策他们首先要解决的是逊奈派出来与走私犯接头的人。 这群人的人数不会太多,但是警惕心和火力都会很强,所以纪策准备采取守株待兔的方案,趁他们不备的时候再出手,这样胜算会大一些。 敌人要越境过来,势必要翻越喜马拉雅的山脊,中途需要休息一夜,国安部在地图上标注了两处敌人可能驻扎的位置,纪策权衡再三,并没有将己方人马分散到两处,而是认定了其中一处进行布置。 他不是在胡乱下赌注,这一处地方,即使敌人当晚没有驻扎在那,也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绝对有机会下手。 进入丛林之前,纪策把装备分配了一下,枪支、弹药、骑兵刃、绷带、水、食物……最后他从自己兜里拿出了几个小盒子,在四个侦察兵跟前晃了晃,微微一笑。 什么东西?四人用眼神询问。 纪策只命令:“拿着。“ 他们接过小盒子,就着微弱的手电光看了下,登时瞠目结舌—— 安全套? 就连最淡定的阿藏都变了脸色:“队长,这是……” 纪策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没长眼么?这玩意儿不认识?没用过?” 肉蛋懵了:“不是,队长,这东西在这荒山野岭的有啥用啊!兄弟们就是再饥渴也用不着套子啊!” “是啊队长,顶多找个树洞呗……”弹头也凑热闹,忍着笑搭腔。 纪策点着他们脑袋不屑道:“俗!忒俗!”他眸光流转,映着那月光寒芒闪烁,“留着吧,信我,会有用的。” 纪策的话给这次行动平添了几分旖旎,侦察兵们暗自琢磨:难道这次的任务还包括劫色?美,忒美。他们深信,跟着队长有肉吃。 他们是比敌人提前一天行动的,为的就是早作准备。不幸的是,这意味着他们需要在潮湿的草窝里呆上七个小时以上。 这里的草原和森林毗邻,敌人不会傻到把自己暴露在一马平川的草原里,纪策当然也不会,所以从前一天晚上他们就趴在森林的草窝里一动不动,守株待兔。 白天有日光还好一点,夜晚更深露重时,那种透到骨头里寒气是个人都受不住。为了保存自己的体温,他们不得不使自己的肌肉时常局部运动,否则就会彻底僵掉。 纪策把眨眼的动作降到最低频率,这种程度的耐性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作为一个资深狙击手,他完全能从最后的首发命中率中获得足够的快感,用以填平之前十数小时的空虚。 第二天傍晚时分,目标出现。纪策通知四个方位潜伏的侦察兵:“准备,我们的冤大头来了。人数是……”纪策皱了皱眉,“十四人。” 人数比较多,略微超过了纪策的预计。逊奈果然是大手笔,单是探路的工兵蚁就派了这么多人,几乎是变相的挑衅。 夜半,南伊沟只余呼啸的风声。敌人大约是仗着人多,又确实是累极了,很快在森林里驻扎下来休息,并且安排了四个人巡夜。 纪策看了看时间,当机立断:“肉蛋,你负责东北角那个傻逼。弹头,你负责西南角那个傻逼。我和麦子瞄不到另外两个傻逼,所以阿藏,你需要做掉两个,首发必须命中要害,没有第二次机会,否则我们就傻逼了,明白了没有!” “明白!”他们回答。 阿藏的视野很清晰,那两个人的头就在他的夜视瞄镜中晃悠来晃悠去,不知出于什么寂寞心理竟然还抽起了烟,红色的烟点一闪一灭,像两个傻逼的靶眼。 “队长,肉蛋目标锁定。” “队长,弹头目标锁定。” “队长,阿藏目标锁定。” “好,听我口令……放!” 几乎没有声响。 他们的88式狙击步枪的枪口制退器是一种圆柱形的消焰器,具有一定的消声消焰功能,声音被夜幕与夜风吞噬。纪策通过夜视看过去,目标全部搞定,他稍微松了口气。 幸好是阿藏负责那两个人,阿藏的手稳,心也稳,两发点射的间隔可以小到用毫秒来计算,如果不凑巧是肉蛋来开这两枪,他们很可能就真的傻逼了。不过纪策心里有数,除非极度无奈,否则他不会让他们陷入那样不可靠的境地。 又等了约莫两分钟,敌人那边换班的时间没有到,暂时没有动静。纪策一声令下:“照我之前说的做,一个都不要留!” “是!” 纪策的眼眸幽黑,他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快意,带着一种暗哑而冰冷的阴沉,再多的光也照不亮。 树林中骤起一阵风,吹得那些绿色藤蔓不安地舞动,五个身影迅速移向敌人的驻扎地,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们并没有带着枪。 第四十六章 “哎鱿鱼,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梁连不对劲?”周凯眼睛偷偷瞄着不远处的梁上君,胡乱扒了两口饭,借用咀嚼作掩护,用最小的音量问身边的尤禹。 尤禹头都没抬:“没啊,我没觉得。” “你没发现?梁连现在骂人的分贝翻了一番,布置的训练量是以前的1.5倍,我们七连还算好的了,据说一连有好几个让他整抽筋了,还有还有,你没有觉得梁连最近笑得越来越……越来越……操!” 周凯的评论戛然而止,他突然扔下筷子起立,面前的梁连带着“越来越……操”的笑容,亲切而深情地说:“糙子……你胖了。” “哈?”虽然不知道梁连什么意思,周凯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寒毛直竖,脚底下暗暗踢了踢尤禹,请求支援。 尤禹淡定地吃饭。 梁上君温和地拿起周凯的筷子,夹起他饭盆里的大肉丸子,在他面前晃了两晃,然后稳稳地放到尤禹的碗里,语重心长地说:“糙子,你再这么胖下去地桩网可就爬不过去了,上次就卡住了吧。鱿鱼倒是瘦了不少,来多吃点肉,算我请的。” 周凯气不过:“梁连,你这是赤│裸裸的偏心!怎么我就胖了鱿鱼就瘦了?” 梁上君挑了眉毛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得如春风和煦,暖阳普照。 周凯心里有点发毛,支支吾吾还要说话,却被旁边的尤禹猛力一拉,咚地一下坐回座位上来,尚未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梁上君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糙子,你大前天偷了尤禹一根熏火腿,昨天又抢了他的红烧鱼……你当我不知道?” 糙子沉默了。 梁上君最后说:“我觉得我的笑容挺和蔼的,而且一向如此,你有意见么?” “报告梁连,没、没有意见。” 梁上君满意地走了。周凯蓦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尤禹终于停止了吃饭的动作,他的大眼睛目送着梁上君随性而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接着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周凯。 周凯尚在后怕:“呼……你看看!你看看他!鱿鱼,你还说他没有不对劲?” 尤禹长长地叹了口气:“哎,朽木不可雕!” 周凯懵了:“朽木?你说我?”这才意识到尤禹看他的目光中的悲悯,周凯一头雾水,明明是梁连的问题啊,他没做错什么啊! 尤禹懒得说他,用筷子戳了戳他的脸道:“算了。把你嘴角的饭粒擦擦,洗洗睡吧。” 尤禹是何等人?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梁上君的不寻常?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看得比周凯那个愣头青透彻得多,他才会假装什么也没发现。 自从纪连离开伽蓝,梁连就始终处于一种备战状态,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警惕性是前所未有地高,就好像……就好像随时准备跟什么人决斗一样。 不仅仅是糙子所说的那些变化,梁连的五感都变得十分敏锐。 他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例如糙子偷别人的火腿;他能听到方圆十米内所有细微的声音,例如士兵们刻意压低的牢骚;他能摸出那些原则上绝不会被人发现的犯罪证据,例如“天堂渗透”中被重点藏匿的成人杂志和安全套。 因为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 没有人跟他辩论训练方案应当如何如何,没有人讽刺他妇人之仁带不好兵,没有人挑衅他的格斗搏击能力,没有人在查寝的过程中故意给他设置障碍,没有人在“战拟”中突然给他一道奇袭,也没有人会在休息的片刻对他说:“要烟么?”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训练这些兵蛋子身上。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在惦记着什么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不是魂不守舍,而是对其他所有事物都全神贯注,唯独对自己惦记的那一样,视若无睹。 周凯好不容易吃完了他那份只剩下蔬菜的晚餐,摸着下巴说:“难道梁连到了更年期?” 尤禹哭笑不得,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拖走:“更你妹啊!别想了。” 周凯甩了甩头,决定不再深究。他也搭上尤禹的肩,道:“兄弟,你欠我个大肉丸子。” 尤禹斜眼看他:“滚一边去!你他妈拿了我多少吃的了!” 周凯忙不迭地说:“别介啊,兄弟你可别不认账啊,想当年哥可是救过你一命……” 尤禹无奈了,确实,选训那会儿就是这小子替他解决了危机,否则这会儿他就不会留在伽蓝了。可这人情债怎么老也还不清了?! 他极度鄙视着周凯这个没脸没皮的糙子。 糙子哈哈大笑。 梁上君是个贼。他精于算计,舍得丈量,不过这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呆。 牵牵念念了大半个月,他没有得到想要的任何收获,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可笑。 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他看着太阳拉长万物的影子,渐渐西沉,看着汗水从身上摔落在地,转瞬蒸发,看着士兵们东倒西歪地勾肩搭背,厮打笑闹…… 在他身外,一切如常。 好似什么也没有失去过,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哎。洗洗睡吧。他想。 夕照让整个训练场笼罩着一片温暖的橙红。 这一夜的万万里之外,却上演着刺目的红血飞倦。 纪策下达过命令之后,他们五个人逼近那两个简易帐篷。 麦子、弹头、肉蛋和阿藏他们共同负责其中一个帐篷,纪策负责另一个。 由于镀上了碳,他们手中的骑兵刃泛着黑色的哑光,不会因为反光而晃开敌人的眼,也不会映照出自己杀戮的脸。 捂上嘴巴,手起刀落。 刀刃从刚刚惊醒的人的颈动脉划过,同时割开喉管,只剩下血液喷溅而出的嘶嘶声,像是那人最后最绵长的呼吸。 肉蛋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他不是没杀过人,但是这样杀人的感觉和他们以前不一样。 这样杀人并不像武侠片里的刺客那样酷,他们是在观瞻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挣扎——即将被杀的人睁眼看见的就是死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涌出来,在那寥寥几秒的时间里,慢慢绝望。 跟狙击不一样,跟任何枪杀都不一样,热兵器让人感受到的是子弹上膛的干净利落,而冷兵器下,是可以体会到生命最后的跳动的。其实那种从肉体上传来的温度,才是最滚烫的。 这个帐篷里有五个人,肉蛋杀了一个,麦子杀了一个,弹头杀了一个,阿藏动作比较快,杀了两个,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 他们默契地一点头,一起冲出帐篷,准备去帮队长。 原本他们是不赞同纪策这样的安排的,他们四个解决一个帐篷,队长一个人单挑另外五个敌人?这不符合逻辑。但命令就是命令,不符合逻辑也是命令,更何况是纪策的命令。 等他们进入另一个帐篷的时候他们顿悟了。 准确地说,不是顿悟,是震惊。 阿藏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他刚好看见纪策捂住最后一个人的嘴巴,一刀划过。 鲜血喷溅出来,纪策并没有侧头让开。哪怕血浆溅入他的眼睛里,他也没有眨一下眼。因为他受过的教育告诉他,不要给敌人任何的可乘之机,在尚未确认对手解除威胁之前,不要让他脱离你的视线和掌控,一秒都不允许。 那人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恐惧,他还在挣扎,明明知道没有活路了也还在求生。 纪策一手牢牢按住他,另一只手握着黑色的骑兵刃在他的心脏补上一刀。整套动作迅速而流畅,不过五秒,就赐予了那人死亡。 那人的眸光黯淡下去,身上鲜红与暗红的血仍在滴落,与周围他的同伴的血融成一滩蜿蜒的红河。 四个侦察兵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帐篷里的五具尸体个个都有两道致命伤,一在咽喉,一在心脏。在他们看来,有着一种让人胆寒的整齐感,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身处一个屠宰场,所谓的杀人不过是几道简单工序的组合。 血腥味弥漫,越来越浓,有些让人作呕。纪策擦了擦眼眶和脸颊上滑落的血水,神情仍然很淡漠,他问他们:“都搞定了没?” 他们点头。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甩落骑兵刃上的血迹,说:“很好,走吧,我们还有下一个任务。” 他们跟着他走出这个屠宰场。 凌厉的山风吹醒了肉蛋适才一片混沌的脑袋,在他前方就是队长挺拔的、淡漠的背影,树林中那些浅绿色的细须状藤蔓撩拨着他的思绪,他竟有些迷惑。 他们四个人做掉五个敌人的时间,足够这人一个人做掉五个,并且是一人两刀地杀。这是纪连长么?如此无动于衷地杀人的纪连长? 然而这个迷惑很快被他自己打消——那是他,那种不把人当人的杀法,是纪策。 他回想起来,纪连长很早就给过他答案。 就连对他们这些他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兵,纪策也说过:“你们是人。但是,我从不把你们当人。” 既然杀了逊奈的工兵蚁,他们的逃亡之路也就开始了。 从现在起,他们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同时也要保命。于是他们再也跟那些康庄大道无缘,翻山越岭,哪里阴暗哪里艰险就往哪里去。 下半夜好不容易找到个山洼休息,他们几个轮流放哨。 不过纪策始终没有睡着,他怀抱着自己的枪,侧着脑袋靠在枪杆子上,像是一种取暖的动作,事实上那枪杆子冰冰凉的估计是负数温度,可是他就那么靠着似乎很舒服。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握起又松开,观察着骨节的弯曲与伸直。他的唇角有一抹很苦涩的笑,轻轻地嘲笑自己:“很久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手生了吧。” 正在放哨的肉蛋见他没睡,蹭啊蹭地蹭到他跟前,抖了抖嘴想说话,结果被纪策一巴掌按住脑袋。纪策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拍拍他的脸示意他坐下。 “我来放哨。”他说,“别想了,洗洗睡吧。” ……星辰退场,朝阳初起。 纪策一直睁着眼等着,等着那些橙红色的光翻过喜马拉雅的山脊,照在他的身上。就像某个人温暖的目光。 第四十七章 伽蓝里有条漫长的围墙,墙头不高,一撑手就能上去,是个望远抒情的好地方。武则天很喜欢那地方,因为它可以从那儿眺望自己的军犬后宫。 此刻武则天正坐在围墙的顶端,情绪意兴阑珊,眼神缠绵悱恻,姜黄色的绒毛迎风招展。 “怎么了兄弟?少见你这么消沉啊。”梁上君叼着根烟,仰头对着武则天吞云吐雾。 武则天歪着脑袋瞄了他一眼,不予理会。 梁上君也不在意,笑了笑跃上围墙,在武则天旁边蹲着。 训练结束后的汗水被初冬的风吹干,有点凉意。他披着作训服的外套,就这么毫无形象地蹲在墙头,学着武则天的那种忧郁,眺望着远处的军犬训练区和夕阳。一人一猫,一蹲一坐,就这么耗着。 “连着两局战拟3V3我都赢了,估计那帮一连的混小子得恨死我。哎,无敌也是一种寂寞。” 梁上君轻舒一口气,有那么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武则天:“……” “兄弟,你说他回来要知道我把他的兵杀得那么惨,会怎么样?”梁上君这么问了,心里却已经自动演绎了答案:那人会抱臂斜眼瞅他,然后勒着他的肩笑靥“如花”地说:“要不,咱再来一场?” 武则天:“……” “兄弟,你爸(指团长)那儿有什么消息没有?那个任务怎么样了?”梁上君在围墙上碾灭了烟头,问得漫不经心。 武则天:“……” 梁上君乐了:“你这畜生,当真把我当空气呢。” 他话音刚落,武则天突然窜了出去,太快了,梁上君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秒那里就没了武则天的踪影。他愣了愣,四下张望,心道真不愧是团长的儿子,这爆发力,他们就是再练十年也追不上。 梁上君总算找到武则天了。 围墙的另一面,武则天全身的毛都立了起来,身体压低,前爪向后绷直成备战攻击姿态。很显然,它很愤怒。 令它愤怒的对象是一条军犬,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军犬身上带着斑驳的血迹,黏稠的血液将他的毛粘合在一起,显得很狼狈。 武则天对它怒目相向,军犬也摆出了攻击的架势,示威一般地低吼着。这猫犬俩动物就莫名其妙地对峙起来,而军犬的训练员作壁上观。 武则天跟那条军犬打了一架,也没占着上风,上蹿下跳的模样相当失态。训练员看这俩闹腾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拉架,武则天纵身一跃,跳到前边冲着军犬龇牙咧嘴一番,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领着他们回去。那是老大带领小弟回老窝的架势,特牛逼。 梁上君挺纳闷的,闷着闷着他突然笑了,笑着笑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像给针刺了一下。最后他还是笑,眯着眼瞻仰武则天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妹啊,这畜生真他妈成了精了。他想。 这是这个星期梁上君第三次查寝,查自家七连的寝。 他从周凯的衣柜里翻出一本巨厚的《古汉语大辞典》。 周凯泪流满面。 “君上!在此了无生趣之庙宇,臣不求风情万种夜夜笙歌,但求思想风骚精神娱乐。此乃臣毕生之所藏,其中蕴涵了臣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臣命根之所在啊君上!”糙子抱住梁上君的裤腿涕泪横流。 梁上君:“这个么……” 旁观的尤禹直摇头,他忍不住说两句以泄心头只恨,于是谏言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君上!此等玩物丧志之蛀虫应当严惩不贷,发配边疆!” 糙子继续发癫:“君上!若君上愿放过这本辞典,臣甘愿结草衔环,以身相许!” 梁上君不为所动,眼神一瞥淡然道:“你这不还有本《现代汉语词典》么?” 糙子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揪着衣领一副饱受欺凌的模样回答:“君上有所不知,原本那现代汉语词典中确有臣所藏宝物,然月前邻国储君来我天朝兴风作浪,竟生生将臣多年心血掠夺而去!思及此,臣至今夜不能寐!君上,你要替臣做主啊君上!” 本来还想讽刺两句的尤禹一见梁上君的脸色登时退到阴影里不再吱声。他用脚踢了踢还在叙述冤情的糙子,可惜糙子入戏太深,一时没领会他的警告,扯着嗓子继续口不择言地求饶:“所以,君上放过臣这本收藏吧!您、您若有急用,可以向那邻国储君勒索。他那有很多种类的,有螺纹的有西瓜味的有凸点的,绝对够您挥霍……君上,您看我……” “好好,很好很好,非常好非常好。”梁上君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螺纹是吧,西瓜味是吧,凸点是吧!糙子你还真是藏了不少好东西啊……” 糙子再癫也发现梁连的不对劲了,他抽了抽鼻子,站起来理好衣襟,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尤禹:“怎么了?梁连怎么了?这脸色……这是要出人命了啊。” 尤禹开始135度仰头望天花板,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明白梁连在隐忍怒气,却不太明白这怒气从何而来,怎么忽然之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梁上君把那本大辞典扔回给周凯,道:“这东西先在你这存着吧。” 周凯立刻喜出望外:“君上英明!” “然后你给我去做三个三百,现在,立刻!”梁上君命令。 周凯还是泪流满面了。 “队长,我这是西瓜味的!”肉蛋兴奋得脸都红了。 “嘿!我这还带螺纹的呢!挺带感的嘛。”弹头接道。 “我的好像是香蕉味的,阿藏你的是什么样的?”麦子兴致勃勃。 “……”阿藏顿了下才说,“全黑超薄的。” 众默。半晌弹头调侃说:“阿、阿藏,看不出来啊,你还是闷骚型的。” 阿藏:“……” “队长你的是?” “凸点的。”纪策淡然道,他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我喜欢凸点的。” 纯洁的肉蛋对他的队长肃然起敬:“队长,您铁定是久经沙场了!” 纪策但笑不语。 发表完感慨,纪策正色:“行了,时间不多了,这两天跟他们打游击消耗了我们不少弹药,照现在的情况看,咱们还得跟他们耗上两天,剩下的枪支弹药都是救命用的,都给我好好保护着,枪在人在枪亡人亡,我这不是忽悠你们,明白没有!” “明白!” 说罢,他们把套套的包装拆掉,套在枪口上勒紧,然后他们把枪背稳了,深吸一口气,步入面前广阔的河泥区。虽然枪支都经过泥浆浸泡测试,但是像这样浓稠的泥浆若是堵塞枪口,搞不好就会打不响,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走到河泥中段的时候他们已经筋疲力尽,河泥齐到胸口,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有好几次肉蛋差点晕厥过去。 纪策四下望了望,看见几个倒伏的大树干横在河泥中间,他对他们说:“趴在树干上,爬着过去!” 他们闻言赶紧照做,天知道在这些烂泥里感受着将沉不沉,还有那么些滑溜的小东西在脚底下窜来窜去是多么恶心的一件事。 将近岸边的时候,纪策突然发现对面的树林中有异常,他打了个手势,阿藏和弹头立刻停止动作,把自己的身体沉到淤泥之中,只露了脸。然而肉蛋和麦子没有注意到纪策的警告,仍在向前移动。 纪策急了,他从自己的树干上飞扑过去,一把将肉蛋扑到了淤泥中,同时冲着麦子大喊:“隐蔽!有狙击手!” 话音刚落,他扑倒肉蛋的位置就落下了一发子弹,紧接着麦子那边又是一枪。 只听麦子闷哼了一声,看来是中枪了,肉蛋当下眼睛就红了:“卧草泥马逼!麦子,麦子你怎么样!” 纪策气得当场就要把肉蛋砸晕过去,他猛踹一脚,这脚太狠了,都快把肉蛋踹上岸。果然,刚才肉蛋所在的地方又是一发点射,淤泥上冒着青烟。 “都他妈说了有狙击手!嫌你自己目标不够大么!” 纪策顾不上那么多,隐蔽在一棵倒伏的树干后下方,揭了枪口上的安全套,冲着他估计的方向放了一枪。 两方静默,一时间落针可闻。 纪策也不确定是否命中了对方,刚才太混乱,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作出判断,因此几乎是盲射。对方显然也只有一个人,可能因为没有把握一击得手,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肉蛋躲进一处岩石后,惊魂甫定,心里着急想去看看麦子的伤势,他用手势询问纪策是否可以移动了。 纪策全身戒备着对方那个狙击手,哪里有时间理会他。肉蛋误以为没什么事了,蹑手蹑脚地靠近麦子那边。 等到纪策意识到他的动作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候纪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他的所有动作都是本能的条件反射。 阿藏和弹头在那一瞬间大脑也是一片空白,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们看见,队长毫不犹豫地端起了枪,对着肉蛋的方向。 砰—— ……砰—— 像是回声,在他们心里炸开。 第四十八章 对着自己的战友,毫不犹豫的一枪。 他们根本就不敢想象,那只扣下扳机的手指是如何弯曲的。如果是我,他们想,如果是我,我做不到,那么我只能是输家,因为我和我的战友,都会死。 他们听见的是两声枪响,然而正确的认知里,在那一瞬间,应该有三枪放出。 他们听见的那两声都是队长放的,队长的第一枪射中了肉蛋的肩胛,第二枪射中了对方狙击手的头颅。 第三枪,在肉蛋的脚边还有一个冒烟的弹痕,那是对方射出的一枪,原本瞄准的位置是肉蛋的头颅,或者心脏。 ——那时候纪策要救肉蛋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子弹“推开”他。 纪策挪动到麦子那里,发现麦子已经晕厥,身上流了不少血,麦子的伤在胸口,虽不在心脏,但仍然很危险。显然对方狙击手也不是省油的灯,即使麦子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避让,也还是让不过这一枪。 五个人隐蔽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他们为肉蛋和麦子做了简单的处理。肉蛋刚从疼痛和惊愕中缓过神来,他直直地盯着纪策,心里五味杂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弹头看着这对他们而言十分不利的情况,犹豫着问:“队长,怎么办?” 纪策没有多说什么,取出紧急联络的通讯器,搜索到国安部的频率:“S小队呼叫大本营,我们有两名伤员,需要急救。坐标……”他看了一眼GPS,回答,“29.2019,94.2503。……好的,我知道,请快一点,伤员的血型分别是AB和O型……” 切断通讯后纪策似乎在做什么决定。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对肉蛋说:“救援队最快也要一天才能到这里,而我们的任务容不得耽搁一天。” 肉蛋愣了几秒,说:“队长,我明白。” 弹头一听也明白了,他急道:“队长,这不行!把他们两个伤员留在这里,万一敌人追击上来……” 纪策淡淡地看他一眼:“我们不能再损失战斗力,你和阿藏都必须跟我继续接下来的任务。如果带着他们,他们一样会死。”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纪策说,“阿藏,弹头,把药品留给他们,我们出发。” 阿藏对于纪策的命令永远服从,他把所有的药品全都留给了肉蛋他们,接着紧跟纪策的步伐前进。弹头心硬不起来,他望着肉蛋和麦子苍白的脸,话到嘴边几番辗转,最后只化作支离破碎的一句:“好兄弟,要活着啊,一定啊!” 肉蛋笑了笑,吃力地抬起受伤的胳膊,右手握拳,在自己的心口捶了两下,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死的,我和麦子,都要回去跟团长讨赏。” 纪策一步步地向前走,没有回头。 然而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骂他,骂得义愤填膺声嘶力竭。 那声音说: 纪人渣!你怎么能把他们丢下,他们是你的兵,是你的战友,是你的兄弟! 你不管?你不管我管! 你走你的任务,我保他们的命!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我知道,我知道,国家,军队,使命…… 但是,这些兵,也是人啊! …… 纪策惊讶地发现,他的视线居然有些模糊,无奈地笑了笑,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悲哀。他从没有如此庆幸那个呆贼不在他身边。 如果他在,如果敌人枪口下的目标是他,纪策不能肯定自己能对着他开上那一枪,即使是为了救他。 如果他在,如果他受了伤,纪策不能肯定自己能如此果断地做出丢下他的决定,即使这个决定是唯一正确的。 如果他在,如果他一切安好,纪策知道他会指责自己丢下战友,知道他会选择留在受伤的战友身边,即使这样会拖累整个任务的进程。 那太可怕了。纪策不得不承认,那个呆贼的存在绝对会让他对局面的控制犹豫不决,那样的结果,根本就是噩梦。 长叹一口气,看那些从树叶缝隙漏下的光斑斑驳驳,光影之间不断轮换。纪策想,他的这一场流放真的太奢侈了。 在那座和尚庙里享受了太多的阳光,这一次的黑暗,竟让他如此后怕。 握紧手中的枪,每一步都不犹豫。 幸好你不在我身边,幸好。 即使我如此挂念你。 纪策一行在前进途中接收到缉毒大队那边传来的通讯,告知他们走私贩储存货物的地点,要他们去拖住准备先取货再送货的走私贩,待他们搞定逊奈大本营那边的事情就来接应。 本来送货的走私贩不足为惧,但是他们有逊奈的人保护加监视,就意味着可能有充足的武装火力。 临近走私贩驻地的时候,纪策让弹头和阿藏去驻地附近的山头侦察,没有特殊的要求,不允许开火,不允许打草惊蛇,只要那边有任何的动静立刻向他汇报。而他自己埋在通往这处驻地路边山头,他在等那群蛇出洞。 不久弹头给了回话:“队长,蛇头出来了,三辆吉普。” “收到。”纪策调整好瞄镜,五分钟后等到了那三辆吉普。 任务是拖住他们,这个不难。他这里距离走私贩的驻地不远不近,制造个小骚乱正好给这几天憋屈的生活找点乐子。 本想瞄准发动机,然而他的角度不太方便,权衡了一下,他选择了左前轮。 一枪命中。 领头的吉普车来了个华丽的甩尾漂移,后面的车子赶忙急刹车。 爆胎车上的人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司机打开车门下去查看。纪策没有立刻动作,他端着枪等待。 副驾驶座上的人见司机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骂骂咧咧地下了车:“你妈的开车前不是做过检查了?怎么才这一会儿就爆胎?” 司机不吭声,闷头摸着轮胎检查。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不像是一般的爆胎啊……” 他话音刚落,车后座上的人突然大声喊道:“快上车!” 纪策神色一凛,看来车上还是有几个有见识的,知道这是遇上狙击手了。他本想一网打尽这群人,看来是不行了。 当下连续两发点射,一枪撂倒一个。 司机和副驾那人都给崩了,这下爆胎车上立马没了动静。 后面车上的人还是忍不住下来了,一边急忙去查看那司机的伤势,一边拿出武器四处张望。纪策不禁微笑,这次能吃饱了。 那个车后座的人怒道:“都他妈上车!”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短短几秒时间,几辆车的周围遍布尸体。 从纪策的角度,可以看到车窗阴影里有个人向他这边望了望,手里似乎拿了个通讯器,然后果断地俯身在车里。可见那人多少是个作战能手,或许正是这群人的小头头。 纪策轻轻笑了下:“亲爱的,就你了。” 他纪策的子弹,军用悍马都未必挡得了,更何况是这辆小吉普。 子弹所剩无几,因此他的目标是油箱。不过角度确实不是太好,一枪过去居然没有立刻爆炸。没爆炸归没爆炸,威慑力还是有的,显然那人也意识到他的意图,慌乱中赶紧从车里逃窜出来,手里一把M16向他这边无差别扫射。 无论是速度还是精准度,纪策都对自己有信心,枪林弹雨又怎么样,只要一枪让对方闭嘴就行了! …… 那人年纪大约三十出头,领口有逊奈的标志。纪策把他的尸体翻过来,把一只手雷的拉环拉开,再用那人的胸口压住保险把手,最后把尸体放平。 做完这些,他随手撕了块布,简单包扎了下左肩,殷红的血液很快沁黑了布料。他试着伸直手臂,发现有点困难,流血让他的这条胳膊冷而麻木。 虽然那人是没有目标地乱射,却还真的走了狗屎运射中了他。尽管子弹已经给他整出来,但接下来还要对付对方的追击,恐怕会很不便。 纪策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数了数剩余的弹药,怎么数都只剩一颗。而最后一颗子弹永远都是留给自己的。 他抽出骑兵刃,叹了口气。算了,听天由命吧。 “S小队呼叫鹰翼,任务完成。” 那边问:“有追兵么?” 纪策回答暂时没有,那边似乎挺忙,只说了句待命就没了下文。纪策很郁闷,这他妈到底结束了没有,给个准头成不?他总不能坐在人家门口等着人来枪毙他,于是退到了树林中。 这时候接到阿藏的通讯:“队长,蛇洞出来了24个。” 纪策心下一凛,报仇的来了。他让阿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待命还不简单,这事就等着缉毒大队那边摆平了。 不久,纪策听到一声爆炸,来自他刚刚放置在那人身下的手雷,这说明对方已经追到了吉普车那里,翻动了尸体。 “鹰翼,追兵到了,小于等于24人,目前距离‘药店’3.2公里。S小队请求支援。” 然而对方的回答让纪策差点砸了通讯器:“不行,再坚持十分钟。” 纪策深吸气,僵冷的左肩感受到尖锐的疼痛,他咬牙说:“收到,十分钟。” 掌心微微汗湿,骑兵刃握在手里,散发着血腥的气味,掩盖掉身后洒落的血迹斑驳,下一秒他已经消失在阴影中。这时候即使叫了阿藏他们来支援也未必来得及,敌人很快能追击到他,他又负伤……十分钟,说得轻巧,这他妈对他而言就是个拼命的活。 拼命也要活。 …… 视线渐渐地有些模糊,身上的疼痛变得越来越麻木。纪策强打起精神,他在清点着身上的伤口。 左肩一处枪伤,腿部三处子弹擦伤,全身十二处冷兵器伤害…… 到处都是血口,他在考虑应该先堵哪一个。 腰腹处的血肉翻卷,止不住的血。纪策无意义地用手捂着,他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梁上君触摸着他身上的伤口时的情形。 那呆贼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数过去,从他的胸口到心脏……他的手指很温暖,指尖带着难以察觉的细微颤抖,轻轻地在那些伤疤上搔刮。 他说他在数他死里逃生的次数,计算有多少概率…… 他的话没有说完,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概率不用计算,战场上的生死从来就是一个瞬间的百分之五十。 纪策跟那二十个人耗了将近半个小时。 此时他接通通讯,简单地陈述:“追兵清扫完毕。” 那边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鹰翼那边也一直处于激战中,他们已经完成了药品的转移,支援正在向他这里赶来。可是……清扫完毕?二十个追兵? 纪策没听到那边的回应,重复一遍说:“追兵清扫完毕……请求医护救援……完毕。” 那边连忙回话:“收到,任务已结束,五分钟内赶到。完毕。” 摔落通讯器,带过一片血色溅出。纪策都懒得管自己到底流了多少血了,他只是觉得,西部的冬天真的是他妈的太冷了,冷得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 他把骑兵刃插在面前的泥土里,支撑着自己保持坐姿,看着新鲜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刀刃流淌进泥土,勾勒出一道道弯曲的轨迹,如同某种艳丽的图腾,可惜了,他只能用微薄的清醒去欣赏。 救援队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靠在一棵银杉树下,四周是敌人七零八落的尸体,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树干上层层的绿萝飘扬,像是唱颂的经幡,或者柔软的清明吊子。浅翠的细须上溅着丝丝缕缕的血迹,连缀起来触目惊心。 那人一手按着腹部的伤口,一手紧握着他的刀,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静成一座苍白的雕塑。 见此情状,前来救援的医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竟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震惊。 他们注意到,那人周围的泥土都已经被沁成黑色,他和他的刀,他们浑身浴血,却生生地挺拔在此,锋利依然。 与此同时,身在伽蓝靶场的梁上君打出了他有生以来最让人惊愕的成绩。 二十发子弹,平均成绩3.1。 七连的兵看见他的成绩后纷纷表示梁连穿越了,他们说这一定不是梁连能干出来的事。 梁上君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一旁的尤禹看得很清楚,梁连的手紧握着枪,紧得指节泛白,紧得微微颤抖。好像他要跟什么人决斗,却没有力气出手。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后,尚未开战就已经筋疲力尽。 那神情,似是忽如其来的心惊胆战,还有愤怒。 第四十九章 纪策他们回到伽蓝是一个月零四天以后的事。 那天下了挺大的雨,又冷又湿,正在把一连和七连的兵搅吧搅吧一锅炖的梁上君蓦然收到两个兵蛋子的归队申请。 一个是弹头,他认识,另一个是个存在感比较薄弱的人,不怎么说话,叫阿藏。 梁上君看了看他们,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示意他们入列。 训练仍旧照常,再正常不过了。 梁上君习惯了这样一种状态,心无杂念地操练这些兵,不去想那些他永远也预知不到的结局。或者他只是单纯地相信,那个人渣去团长那里交完报告后,会在201的桌上摆上两罐啤酒等他。 那雨把所有人淋了个透心凉,体温那么一蒸,甚至能看见□的皮肤上冒着白气。梁上君就这么边滴着泥水边冒着白气急急忙忙回了连部,没人。他心里一顿,挠挠头又直奔团长那边去。机密任务的报告可能是比较难处理,他想。 在团长办公室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是王斌和团长。团长的声音很低沉,偶尔夹杂着吸烟的间断,他说:“王斌,我暂且不管这事解不解封、什么时候解封,国安部必须得给伽蓝一个交待。” 王斌没有吱声。 团长接着说:“你国安部冲我这儿借人没问题,但是我的人我要负责,撇开那些个国仇家恨的大道理不谈,伽蓝的兵本就不该牺牲得不明不白!” 王斌的声音似乎很疲惫:“我知道……我知道,老唐,这事国安部不会撒手,会有说法的,我就是拼了这顶乌纱帽,也要拼一个说法出来的。我不会让纪轲夫妇的事情重演,这对那孩子不公平,对伽蓝也不公平……我知道……” 咚咚咚。 里面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团长道:“进来。” 梁上君推门而入,他听得见自己心脏砰砰作响的声音,可是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张虚伪的面具,明明面具后的一切都在剧烈摇晃,偏偏在人前是那样不动如山。 “是梁连啊,有什么事么?”团长问他。 梁上君目光扫过一旁的王斌,王斌的脸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 “团长,我想问……纪连长回来了没有,我得把一连还给他。那群活闹鬼……大概是想他得紧。”梁上君淡然地说。 团长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梁上君站得笔直,团长那没动静他就干等着。耳根子里都能听见急速的血液冲击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冲得耳膜嗡嗡直响。 也不知怎么地,梁上君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找抽。明知道这肯定是出事了,明知道有些话问不得,明知道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像被催眠了一样,一个劲地跟这儿刨根问底。 团长说:“一连那里,你再带一段时间。过两天有个小演习,具体事情回头跟一连的指导员商量下……” “团长!”梁上君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一巴掌拍在了那张实木大桌子上,拍得那上面的水杯文件台历什么的都是一跳,他额角一根筋也是一跳,“纪策他人呢?他一连的两个小子都回来了,他自己的归队申请还不拿来?!” “梁上君你干什么?!”团长给他这一拍也愣了,在伽蓝的地界上敢跟他叫板的除了他家儿子武则天,还真就没别人了。这梁上君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拿出民工讨要工资的架势来跟他较劲? “我干什么?今天我他妈还就插这个嘴了!”梁上君火气上来,扭头冲着王斌吼道,“国安部了不起?国安部一句话就把人定了性了?再机密又怎么样,人把命豁出去给你做事,回来连个名分都没有?把伽蓝的兵当什么?妓│女吗!上完就跑还不用掏钱?有你们这么操│蛋的吗!” 王斌拿下眼镜抹了抹上边的唾沫星子,张了嘴还没出声就又被梁上君拍桌神掌给震了一下:“纪策他父母就是这么不明不白的过去的是吧,可见你们这档子事做的不少啊!合着他们一家子活该被你们埋汰?为国捐躯还落成个不得好死?!……” “梁上君!你他妈的给老子住嘴!你小子在这儿尥什么蹶子!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你他妈懂个屁!”团长是真的怒了,端着茶杯就往地上掼。 哗啦一声巨响,人倒是安静了。 梁上君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无比酸涩,像是这把火从心里直烧到眼眶。他尥蹶子,他甩脸,他发癫,不是因为他不懂屁,正是因为他什么屁都懂,所以才这样失控。 上边一句好话,你就能成为光芒万丈的英雄;上边一句坏话,搞不好就是通敌叛国的罪人;上边一句话都不说,那就只能是个不用付钱的落拓妓│女。他怎么不懂,他只是受不了,受不了一个人的命被这样糟蹋,就算那是个人渣,也该留点渣渣让人做个念想不是么? “好,团长……”梁上君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我是不懂道理,我也没资格追究这里头的破事,可……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纪策他……尸体呢?” 这回团长怒极反笑:“谁告诉你纪策死了?” “啊?”梁上君一怔,“刚王副局长不是说……” 王斌擦好了眼镜:“我说什么了?” 梁上君瞅着他深邃的眼赶紧把话吞了下去:“我以为他们把命搭进去了。” 团长叹了口气:“是搭进去了。一连那个叫乔大麦的二年兵,肺部中枪,失血过多救援迟了,可不就把命赔进去了。纪策和另一个侦察兵伤得也不轻,才运回军区医院躺着。那个侦察兵回来嘴里还说着胡话,一边说着什么麦子撑着一边嚷嚷着要跟我讨赏,哎,我这不正和老王商量怎么办呢么。” “啊。”梁上君望了望两位首长,抽了抽嘴角说,“那什么……团长,我给您把这一地玻璃渣扫扫……” 梁上君被团长训了好一顿才脱身,一脱身就朝着军区医院奔过去。 团长纳闷道:“这臭小子,又不是他的兵,他急什么。” 王斌注视着那个窜出去的身影,眼眸流转,若有所思。 梁上君一身皱了吧唧的迷彩服,拖泥带水地往医院门口一杵,身上还冒着热气,活像个搞行为艺术的。 医院护士离了八丈远地问:“你有病?” 梁上君下意识地回嘴:“你才有病呢!” 护士一叉腰:“没病杵这儿干嘛?去去去,你这一身细菌病毒的,上我们这儿来做传染源啊!” 梁上君一看自己这模样确实挺不上道的,而且他也深知军区医院的护士惹不起,顿时软了语气:“不是,对不起,那个什么,我就想问个人,早上送来的,叫纪策。” 护士听他道了歉,想想也就算了,道:“今天早上就送来俩住院的,哦哟我看着是伤得不轻,说是当地急救的那个医院整了三天了才能把人转过来……纪策是吧……我看看啊……”她翻了翻手里的值班日志,“住院区4楼10号。” “哎好,太谢谢了。” 梁上君说着就要往住院区蹿,被那护士大喝一声“站住!” “怎么?” “说了你这身不能过去,知道的你来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恐怖分子呢,你巴望着病人伤口感染是吧,去去去,回去拾掇干净了再来!” 梁上君心道这女人还真是够毒舌的,没办法,他哪里争得过人家那套铁齿铜牙,只得先回连部,乱七八糟地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再跑过去。 一路上他想,见到那人第一句该说什么。 其实他本来计划了很多天的情形是二话不说上去打一架,天知道他这段时间有多不得劲,手痒痒就想找人切磋两下。 多直接,多爽快。 但他没想到纪策真会横着回来。 其实他还想凉飕飕地挤兑他,说要是他跟他一起去,就不会狼狈成这样。 多威风,多解气。 但他这样说也没什么意义。 …… 梁上君敲了敲门,没等应声就推门进去。 这是个两人的病房,进门左侧是个独立卫生间,靠近这边的床没人住,床铺整整齐齐一点褶子都没有。中间隔了张厚实的布帘,那头靠窗的病床上似乎有个人影。 设想的所有开场白在见到那人的瞬间全部无效化,梁上君越过帘子,只见纪策卧在那张干净的病床上,睡得正香。 第五十章 梁上君抱臂坐在病床边,足有五分钟没有任何反应和动作,连呼吸都放缓到近乎于无。说实话,他真没想过能见到这副模样的纪策。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敞着襟,绷带一圈圈缠着他的肩背、腰腹,在他匀称结实的身体上显得紧绷而苍白。梁上君目光扫过他的上半身,有好些较浅伤口暴露在外,结上一层细薄的痂,深红的颜色凝固,像是流失的生命被强行制止。梁上君把椅子拉近一些,凑近了看那张难得安静的脸。吊瓶里的药液缓慢地滴着,滴答滴答地数着秒,他想,就花个十秒钟好好看看这张脸吧,这人不犯渣的时候太少见了,这样干净单纯的神情,太少见了。一到三秒。此人前额宽阔,仔细推敲的话,有那么点将才的意思。他的眉峰像是刀刃,眉头有着圆滑的开端,眉尾却是尖锐的棱角,斜飞上扬。难怪这人每次挑眉的时候特别飞扬跋扈,惹人恨。四到六秒。幸好这人闭着眼,他睁眼的时候就盖过了这张脸上其他所有的锋芒,让人只会注意这双眼。有时候它们是淡漠的事不关己,有时候是调侃的兴致盎然,有时候是骄傲的不屑一顾,或者,它们只是定定地注视你,幽黑的色彩让人胆战心惊。七到九秒。他的鼻梁很直,可是鼻尖那里有个上翘的弧度,侧面看上去有些俏皮。俏皮?梁上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人是俏皮么?他根本是邪恶吧。这个邪恶的弧度下是那张剧毒的嘴,他的唇很薄,唇线凌厉,这张嘴专说人软肋,逼人发疯。最后一秒。他的下颌与脖颈之间的曲线很漂亮,是那种带着骄傲的漂亮。还有,梁上君眨了眨眼,他瘦了。不由得皱起眉,这真是纪策么?那个所向披靡不可一世的人渣?梁上君琢磨着,他这副脆弱的模样,让自己很想就地掐死他。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一个暗哑的声音幽幽传来:“呆贼,看够了么?”梁上君挑了挑眉,退开几许说:“没呢,下半身还没看呢。”那人睁眼就笑了:“那我脱给你看?”“成啊。”梁上君眸光流转,“你自己动手还是让我来?”纪策七分调侃三分温和地对他说:“悉听尊便。”梁上君望着他不说话,数秒的寂静。然后突然起身就把他裤子给扒了。“喝,你来真的啊。”纪策乐了,也不拦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随他去。梁上君扫了一眼,大腿上也缠着绷带,包包裹裹地一直缠到大腿根。他心里像被刺了一下,嘴上却不留痕迹:“运气这么好?这把枪没给废咯?”纪策道:“不带这么诅咒我的……嘶……梁上君你干嘛!”梁上君攥着他那话儿,嘿嘿笑起来,蹦出两个字:“试枪。”纪策一愣神,想伸手阻止,奈何胳膊上还扎着管子,被梁上君突如其来地一撩拨,他没火也给助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