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萍萍你最后还要坚持几个小时。 好吧,我坚持,为了咱们今后永不分开。我去睡啦。 对啦,萍萍,有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刚刚有人抬进来一架崭新的钢琴,一张短笺上写着,新婚愉快,送给未来的孩子。没有属名。 是萧思?萍萍在电话里突然哭了。她说这是我姐姐。我们俩从小到大就没说过几句话。杨,她毕竟是我姐姐对吗?可我差不多承受不住这亲情,杨,你去敲击那琴键,让我听听声音,那是我姐姐的声音…… 萍萍在电话里听到了那架钢琴发出的明亮而悦耳的一声声单纯的响声。 阳光般的。杨对萍萍说,其实,人类的本质还是好的,我一直坚持这么看。萍萍,好孩子,别哭了,去睡吧,明天我去朗园,去你的家里把你接过来。 那么杨,明天见。 萍萍放下了电话。她抹干脸上的眼泪。她在经过萧思的房门时迟疑了一下,想敲门进去,想对萧思说她是怎样的感激她,但她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她不知该怎样说那些感谢的话,也不知那个一向冷淡的萧思是不是依然对她还冷淡。毕竟她们疏远的年月太久了。 萍萍穿过萧思的房门,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她一进屋就看见了殷。她走过去紧紧的抱住了殷。妈妈,我爱你,也爱家里的人。 殷说,要是你爸爸和你大哥还在,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妈妈,你很想爸爸吗? 我只是觉得能来到萧家并不后悔。 妈妈你总是那么宽容。 萍萍,妈妈为了你,为了那些我终生不忘的事情,哪怕是苦熬一辈子,也值得。 什么事让你终生不忘?妈妈你怎么变得神经兮兮的啦? 萍萍,你早点睡吧,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殷开始朝外走。 妈妈…… 什么? 妈妈,我爱你。明天你一定陪我。 当然啦,快睡吧。 妈妈…… 萍萍,还有什么? 妈妈你其实还是挺好看的。好了,你走吧。 妈妈走后,萍萍关上了灯。她躺在床上,却迷迷糊糊地睡不着。她想着杨。用杨来催眠。她觉得她确实是个幸福的女人。她的意识好不容易变得模糊,必须睡觉,她这样强迫着自己。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一楼的一声轻轻的门响突然把本来就没睡踏实的萍萍惊醒了。她也许根本就没有睡着。她一下子很清醒。她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那脚步声不用猜就是萧小阳的。太熟悉了,那熟悉突然使萍萍感到异常的恐惧。 萍萍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记得妈妈最后离开时并没有锁上她的房门。萍萍立刻光着脚跑下床,咯噔一声锁上了那门,心里才踏实下来。 萍萍重新躺在床上。她睁大眼睛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听到那脚步继续响着,萧小阳已走上了二楼。钥匙的声音。他打开了他的房门并走了进去。萧小阳的房间就在隔壁。萍萍能清晰地听到他房间里发出的细碎而又显得遥远的响动。萍萍突然想起萧小阳是从瑟堡回来,他曾说过他要连夜布置婚礼大厅。萍萍想到这些就不再那么紧张了。萧小阳那么晚回来也是在为她的事奔忙。萍萍甚至很感动。她轻轻打开床前的灯,看见墙上的表针正在四点上,差不多已经是早晨了。萍萍觉得到了早晨还没有睡着,白天她的脸色一定会很难看。她为此而很沮丧,甚至想吃一片安眠药。 这时候,萍萍突然听到这寂静的早晨,萧小阳又重新打开了他的房门。她以为他可能是要去卫生间。可是,突然很轻很轻的,萍萍的房门被敲响了。 萍萍不由得缩紧了她的心。说不上害怕,但她还是非常紧张。她不想理他,但是不可能,那锲而不舍的永不休止的敲门声,像魔鬼一样召唤着她。萍萍只好光着脚下地,又把她刚刚锁上的门重新打开。 萧小阳手里提着一瓶刚刚打开的XO和两只高脚杯站在门口。萍萍房间里流泻出的那一束昏暗的温暖的光照射着他。 这是在家里,你怕什么?萧小阳一边往里走一边轻松地说着。他把酒瓶酒杯递给了萍萍后,就转身锁上了那门。 萍萍站在那里看着他做这一切。 萍萍想反正每个房间里都住着她的亲人,所以不必怕这个畜生。 萧小阳说,我猜你就醒着。你很激动,你听见了我回来,就扭亮了灯,锁上了门,你戒备森严,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 萧小阳说着把一只盛满XO的酒杯递给了萍萍,睡不着是吧,喝喝这个,肯定比安眠药还管事。 萍萍喝了那酒。 萧小阳坐了下来。他说,我马上会走,我会让你再睡几个小时的。我只是想和你再多呆几分钟。一想到你今后就不回朗园来住了,不免有些伤感。也许这就意味了我们这个家的最后的崩溃。当然啦,没有不散的宴席。 萍萍听到萧小阳这一番不太令人反感的开场白后,便也放松地坐了下来。 接下来,萧小阳开始向萍萍描述,这个夜晚,他把瑟堡的大厅装饰成了怎样一个世界上最浪漫的婚礼大厅,到处是银制的烛台,到处是美丽的鲜花。萧小阳说,你会满意的。然后你把那些鲜花全都带回家,就像生活在鲜花的世界里一样,你就像自己也变成了鲜花。 真的? 萧小阳看见的是萍萍目光中的感动,甚至是一种柔情。这是几十年来,自萍萍在朗园的这个家庭里诞生,他所从未见到过的那样一种柔情。于是萧小阳也被感动了。他说,萍萍,说心里话,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一种不同凡响的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有权力毁了你。萧小阳说完之后便一口气喝光了他杯中的酒。他站起来,准备向外走。他最后有点自嘲地说,不来亲亲你这个旧日的情人吗? 不。萍萍没有动。但是我由衷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杨也会感谢你的。 过来,亲亲我,至少我是你哥哥。 不,萧小阳,你走吧。 或者就为了我今晚为你忙了通宵。 别逼我萧小阳,趁着我还没有恨你,快走吧。我们真的该结束了,求你给我一次幸福的机会吧,别再毁我。 可是我已经被毁了,你知道吗?自从我第一次接近你,接近你的床你的身体,我就已经被毁了。我不能再开始新生活。我无论同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都不能满足。我总是想着你,想着你的美丽和你的身体。可你当初为什么不拒绝我?为什么不喊叫不挣脱我?你需要我,你因为被全家人看不起而需要有个人来保护你。可你就毁了我。我从此发疯的爱你,也曾想离开你但办不到。我有时甚至想杀了你。两年里你从不来监狱看我,我知道你是想改变过去,开始一种属于你的新生活。但我已经不能有新生活了,所以我恨你,阻止你,甚至出卖你,拿你的身体做交易。我们彼此破罐破摔。我们都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但我们却在相互毁灭相互报复中,意外地成全了"大太阳"公司。我知道当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女经理并拥有了杨以后,你便是彻底下决心摆脱我了。你独自一人英勇地朝我们俩的那个陷阱外迈了一大步。你看,我并没有阻拦你,并且想帮助你逃出去。我把你交给了你自己,让你去过陷阱外阳光般灿烂的生活,而我则永远留在这阴暗中…… 萍萍茫然地站在那里,听着萧小阳的肺腑之言。她知道萧小阳讲的都是真话。她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很疼。毕竟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家做新娘了,她于是眼泪汪汪。她知道她流泪不是为了萧小阳而是为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家。当然她还是非常感谢萧小阳把生活的自由还给了她。无论如何,往事是令人反感令人厌恶令人胆战心惊的。能结束这样的往事对萍萍来说至关重要,她太需要能获得这种解脱了。为了这解脱,尽管萍萍还有些迟疑,但她还是光着脚一步一步地向站在门口的萧小阳走过去。 萍萍想说点什么,但她没有张口。 萧小阳把萍萍一把拽过来并紧搂在胸口上。 他疯狂地亲吻着萍萍,并低吼着,为什么你要走?为什么我就不能娶你?为什么天下最好的女人是别人的?不!不行,你不能走,你是我的,你…… 萍萍开始奋力而无声地挣扎着。在这个平和而寂静的早晨她不能喊叫。她不想在家人面前暴露这丑闻。明天就要做新娘了,她不能毁了自己。 萍萍低声请求着,萧小阳,你别这样,你放开我。你刚才不是说得很好吗?你不是说让我离开陷阱去过灿烂的生活吗?放了我吧,我理解你,我并且很感动,不,你干什么?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再这样像个畜生…… 你给我住口!你可以恨我不爱我但我不允许你污蔑我的感情。尽管你什么也看不到,但我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的。没有人能超过我,连杨也不能。萍萍,能答应我常回来看看我吗? 萍萍无声地挣扎着。但是她的睡衣还是被撕破还是从她的身上滑落了下去。她已经被萧小阳抱到了床上。她听到了萧小阳呜呜的哭声,脸上沾满了萧小阳的热泪。这个极度悲伤的男人开始强暴她。那所有令人厌恶的往事又重现了。一种萍萍本已忘却而又是那么熟悉的激情正在发疯地倾泻在她美丽的身体上。萍萍愤怒了,发疯地想推开那个男人。但她却在耳边听到了那男人无望的请求,他说,别推开我,就最后一次,不会再有了。 疼痛。难以忍受的疼痛。然后是那么疯狂的撞击。一开始,萍萍还尽力承受着。但她突然看到了挂在那里的白色婚纱。她不再能承受。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披着婚纱被杨接走了,她不能允许这个男人继续伤害她。萍萍开始奋力反抗。她惹怒了那个亢奋中的男人,她的喉咙突然被扼住了。她呼吸困难,仿佛已被窒息。那么就死吧。萍萍已彻底绝望。她徒然地晃动着两只手,无意间意碰触到床头柜上萧小阳刚拿来的那瓶酒。她抄起酒瓶狠狠地朝萧小阳的脑袋打下去。 萍萍用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全身气力。 她听到了那敲击的声响,那破碎声。她感到了疼痛,感到了呼吸的骤然间顺畅,然后是酒的流淌。 她觉得萧小阳在她身上慢慢瘫软了下来。 然后是一股咸腥的气味,伴随着温热滴在萍萍的脸上。 血? 那血带着咸腥带着温热滔滔汩汩地流着,流在萍萍的脸上身上,渗透在雪白的床上、被子上、枕头上。 萍萍看见那鲜红的是血了。她吓坏了,费力推开了已毫无知觉的萧小阳。她浑身是血地站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破碎的瓶口,她的手也在滴着血。但是萍萍看到的是一幅更令她恐怖的景象,血正从萧小阳的脑后不断地喷涌着…… 萍萍那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尖利的喊叫声,惊醒了那晚住在朗园的所有的人。 --------------------------------------------------------------------------------34-------------------------------------------------------------------------------- 最先跑进来的是殷。她看到这血淋淋的场面时几乎站不住了。 然后是萧思和大提琴手穿着睡衣跑进来。那惨不忍睹的景象大提琴手日后谈起来时,说他终生不忘。萧思先是从地上拾起那件已被撕烂的睡衣披在萍萍身上。到处是血。粘腻的,让人恶心的,擦也擦不尽的。然后他们去看趴在床上血泊中的萧小阳。血是从萧小阳满是玻璃碎片的后脑勺流出来的,血流久久不止。那时候萧小阳的嘴边还有微弱的气息。大提琴手去打电话叫急救车。最后进屋的薛阿婆擦拭着萧小阳身上的血,并替他穿上衣服。唯有萍萍始终瑟缩地躲在墙角,被殷紧紧地搂着。她的手依然在滴着血,但她已感觉不到疼痛。 急救车很快来了。 萧小阳被抬上了担架。 萧小阳在最后离开朗园的时候,无力地喊了一声萍萍。 萍萍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闯下的是怎样的大祸。 萍萍走过去,抓住萧小阳已变得苍白而冰冷的手。她说,你不能死,哥哥,你别死,我不是有意伤害你。 而此刻萧小阳的脸上,几乎是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善意的微笑。这是家中任何人都没有见过的一种表情。他将这种表情一直隐藏着。他平静地看着萍萍。他觉得连萍萍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遥远了。他几乎听不清。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他觉得很轻。他想睡觉。他离开朗园时一直握住萍萍的手。他吃力的说,萍萍你别哭,我这样去死很好,我到了那边也依然会爱你的。 然后萧小阳被担架匆匆抬上了救护车。萧思和大提琴手陪着,直到医院的急救室。这时候萧小阳的血已经不流了。值班大夫扒开萧小阳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脉搏,便很果断地对急救室的值班护士们说,不必抢救了。 不,为什么?我弟弟刚才还在说话,你们要救他,他没有死。萧思抓住了值班大夫的胳膊。 他死了,瞳孔都散了。 不可能,大夫,您再试一试,他的身体一直很好,也许会有奇迹…… 好了,这是死亡通知书,你们把他推到太平间去吧。小姐,你的亲属确实已经死了。 不-- 萧思悲伤地靠在大提琴手的怀里哭了起来。他们看着急救室里的护士把正在变得僵硬的萧小阳推到了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萧思不解地问着大提琴手,萍萍为什么要杀他?小阳一直在为她筹备婚礼,可她怎么对他这么狠?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萧思和大提琴手回到朗园的时候,看见朗园的门口停了很多辆警车。 他们赶紧上楼。杨和萧弘夫妇也都已赶到。他们都站在二楼的大厅里。萧思问,怎么回事?萧弘说,公安局正在调查。 警方都在萧小阳的房间里。 萍萍对她砸伤萧小阳头部的事实供认不讳。 后来萍萍从那个血淋淋的现场出来。她已穿戴整齐,手上扎着绷带。她看见萧思急促地走过来,小阳怎么样啦? 萧思摇了摇头。 他死啦?他真的死啦?不,你们骗我,他答应过我他不死的。萍萍退着。她无声地哭着,她说,不,不!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不,我要去看看他,我要去医院,你们让我去医院。 杨拦住了她。杨把她带到了殷的房间。杨说,萍萍,你冷静点儿。 你听到了吗?萧小阳死了,是我杀了他。 他是个畜生。他罪有应得。你为什么不为自己申辩,告诉我,那些都是真的吗,他真的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强暴了你?这个混蛋,你不杀他,我也会杀了他的。 杨你别再说了。他毕竟是我哥哥,而且,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为我们的错误付出代价了。还不够吗,整整一条命,还不能抵偿他的罪恶吗?杨,你知道吗,他们要收审我。杨我们分手吧。 萍萍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你不会坐牢的。只是,你干吗要对我隐瞒那些呢?你难道不相信我? 杨,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知道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他真的很爱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杨,我们真的分开吧。 不,萍萍…… 杨,你什么也别再说了。这是丑闻,我不想让你蒙受这些。我爱你,怕失去你,所以,我一直想把这些隐瞒下去。我想由我一个人来结束以往。我也一直在这样努力着,甚至在很多事情上迁就萧小阳,以换取他不再来干涉我们未来幸福美好的生活。但我最终失败了。我是在昨天夜里才知道萧小阳他也许是真正爱我的。但那。种爱的方式很残酷。他宁可毁我、出卖我,甚至用过去的那些丑事要挟我。但他说那是爱,是因为他要独自呆在阴暗的陷阱里。那是一种病态的可怕的爱,而他那种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也许才会那么使劲地砸他。我知道,如果不杀了他,也就根本无法摆脱他,那又怎么会有今后安宁的生活?要么,我要整天在两个男人中间提心吊胆、永无宁日地生活。要么,我杀了他,彻底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前程。杨,我无路可走。没有任何的路,我只能这样了。杨,出了这种事,真是太可怕了。我以为是一场恶梦,但那个血淋淋的屋子就在我的隔壁,而我的这只手,真的破了。杨,离开我吧,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没有缘分…… 门口有人在敲门。 杨紧紧地搂住了萍萍。杨说,萍萍,你别怕,答应我别再对警察胡说八道。你是为了反抗他兽性的强暴才反击他的。你是正当防卫,是误伤,听见了吗?这样去对警察说,绝不会判你有罪的。答应我,别再毁你自己了。你还那么年轻。你有我,有我在这个世界上疼爱你,支撑你。我们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好孩子,我会等你的。 你真的不嫌弃我? 我只是觉得更需要保护你。 你也不在乎那些丑闻? 你是无辜的。 你真的会等我?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警方的人催促着萍萍。萍萍满含热泪挣脱了杨的拥抱。她对杨微笑着退出了房门。 萍萍扭转身,便看见了她所有的亲人。她觉得很辛酸,这是她长到二十二岁从未遇到过的送别的场面。 先是殷痛哭着紧紧抱住了萍萍。萍萍任凭着母亲。她说,妈妈,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很苦。你要原谅我总是对你不好。妈妈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接下来萍萍搂住了薛阿婆。萍萍说,阿婆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知道你很难过,阿婆希望你能保重自己。 然后,萍萍握住了覃的手。萍萍说,覃希望你别生我的气。其实,我一直想努力做到不伤害你。为了曾经拥有杨,我已死而无憾。覃,祝愿你和我二哥幸福。 再接下来是萧思。萧思突然哭了,她和萍萍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萍萍哭着说,我只有你一个姐姐,我想到我有个姐姐才会觉得不孤单。很多年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萧思你能理解我吗?再有,我没有想到小阳会死。我也并不想伤害他。现在我愿意替他偿命,我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萍萍-- 最后,萍萍看了一眼杨,便神情泰然地跟着警察走出了朗园。 萍萍坐进了警车。 她听见杨在飞速行驶的警车后面大声喊着:萍萍,我会为你找最好的律师。 两年过去,为了重新规划城市,政府决定将朗园拆毁,在此建成一个五十层高的国际金融大厦。 一直住在朗园里的人们突然变得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朗园就是他们的家。无论他们爱着朗园还是恨着朗园,但都不能没有朗园。他们中很多人在此出生在此长大,朗园有他们失去的亲人和失去的爱。朗园已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朗园是应该与他们同在的。朗园之于他们意味了一切,一切最可宝贵的东西。 朗园就是他们自身的象征。 于是,他们开始四处奔走。 覃以她诗一般飞扬的笔触,洋洋万言,满怀深情地描述了朗园的历史和今天。覃在文章中说,朗园的被拆毁将意味着这个城市特有的传统文化的被抛弃,这里不仅仅记载了殖民地时期的历史,也是东西方文化碰撞后所诞生出来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而在这座海滨城市中,像朗园这样的有着殖民地时期文化烙印的建筑实在是所剩不多了。留下朗园吧,难道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就不能为朗园规划出一席立足之地吗? 覃的声音近乎于呐喊。她的文章被复印了近百份,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社会各界及政府的有关部门。S·森也从香港写来了公开信,希望能考虑留下朗园。 但,推土机还是隆隆地开到了朗园的门口。在麦达林道边等待着住在里面的居民搬出去。 殷流着眼泪收拾着家里的东西。她每天十分辛苦地装箱打捆。但那些东西,那些萧东方的、萧烈的、萧小阳的遗物到处都是。殷真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它们。 杨来收拾萍萍的房间。他把他认为萍萍日后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搬到了他的公寓里。他认为其它的东西最好都能扔掉,于是劝殷千万不要把那些无用的东西再累赘地搬到新居去。 萧思由大提琴手陪着,搬走了她房间里的那架破旧的钢琴。而其它的一切,萧思说她全都不要了,也不用收拾,就任由推土机把它们全都摧毁吧。 覃和萧弘也每天回朗园来。萧弘在楼上帮助殷和薛阿婆,而覃则是费力地收拾着母亲的东西。 母亲依然每天坐在她的摇椅里读她的《傲慢与偏见》。她坚决不收拾她的东西,她说她决不搬出朗园。 可是妈妈,大局已定,推土机就在门口等着…… 我已经没有多少天好活了,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死在朗园呢?我在朗园住了一辈子。如果朗园过时了,那我也就过时了,如果朗园该毁灭了,那我也就该毁灭了。除了朗园,我就没有什么别的家了。我不能搬走,我要守着家里的最后一份财产。 财产已经折合成人民币了,妈妈。 可我要那些钱有什么用? 是没有用,可是妈妈,我们必须搬走。S·森也来信,要你到香港和他们住一段时间。妈妈…… 覃你也想赶走我?你们不要再劝了,我哪儿也不会去,我就要住在我自己的家里。 不管朗园的人们怎样苦苦地挣扎,他们最后还是不得不被一辆辆免费提供的搬家卡车载着驶离了朗园。 最后留下的是那个唯一的女人。那个覃的苍老的母亲。那个朗园真正的女主人。 空空荡荡的朗园和坐在摇椅里的老女人一直坚持到最后。最后的一个夜晚。整整一个通宵的守护。 黎明的时候,拆房的民工们包围了这里。 好几辆推土机轰鸣着开向朗园。它们推倒了朗园的围墙,在烟尘滚滚之中向那座典雅华丽到处是雕花廊柱的小洋楼挺进。 施工队长走进空空荡荡的楼房,大声喊着,还有人没有?房间里还有人吗?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开始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检查。当他确信楼里已不再有人的时候,便吹起了动工的哨子。 当推土机包围过来,并撼动了这个年深日久的欧式小楼时,从楼的晃动的深处竟缓缓地走出了一个穿着红色外衣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像从天而降。她既美丽又威严。她在墙壁的不断坍塌中,威严地注视着推土机的司机,注视着跟在推土机后面的几十个民工。 她说,好吧,你们就拆吧。我是这个房子里最后的一个人,也是在这里住得最久的一个人。这里是我的家。我已经老了。我心甘情愿同我的家共存亡。你们来吧,你们把推土机开过来吧。让朗园成为废墟吧。我就是这废墟上的一块最老的碎石。 像一首悲壮的歌。 民工们面面相觑。没有从敢冲上去,也没有人去把那个神秘的老太太弄下来。 她站在那里,像一面飘扬的旗帜,那么鲜红。 就这样,施工队、推土机和老太太、朗园这两股势力对峙着、僵持着…… 新的国际金融大厦在朗园的基址上拔地而起,气势非凡。这仿佛是对朗园那个昔日女皇的轻视和讽刺。 不再有朗园。朗园已不复存在。朗园已成为了真正的历史,只存在于书本中,存在于那部《朗园的故事》中。 那个随着朗园的消失而匆勿逝去的女人,没有能看到这座摩天大楼的耸起,也没有能读到她女儿呕心沥血、满怀着深情写出的这本关于朗园的书。她的身体已经消失。她真正成为了朗园的一粒最古老的碎石。那是一粒英勇的碎石,悄无声息地坚守在朗园的基础上。它永不会消失,并永远证明着朗园旧日的灿烂和辉煌。 往日的麦达林道被拓宽,路两旁是林立的各种现代或后现代风格的建筑。租界的踪影全无。慢慢地,人们不再记得这里曾有过的那一段异国风情。当然,记得与否,已不再有意义。每一个亮丽的清晨,太阳升起,都会把我们眼前宽阔的麦达林道照得血红。 1993.11.12-1994.3.2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