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的眼睛。 不!不可能! 女人狂喊着。然后她觉得她彻底垮了。这是个根本就无法面对的现实,她终于为她的爱付出了这可怕的代价。就为了森要娶萨妮?值得吗?她就生下了这蓝眼睛的孩子。而且是在森早已离去,是在那么漫长遥远的岁月之后。这男孩简直像奇迹一般。这奇迹使女人在惨烈的疼痛过后,陷在了深深的绝望中。 女人躺在美以美教会医院的病床上。她在昏睡中,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她觉出有一支温暖柔软的手放在了她的脑门上,然后有声音为她向天上的主祈祷和祝福。 是S牧师来看她。 女人本想睁开她的眼却非常困难。她想幸好S牧师没见到她的儿子,否则他也会大吃一惊的。 那时候女人已开始发烧。她患了产褥热,那是种危及着生命的产后疾病。她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整整十天十夜。女人的嘴唇就像是龟烈的土地,布满血的口子。幸亏女人是住在美国人的教会医院里,也幸亏有S牧师天天为女人祈祷。 女人醒来的时候是个夜晚。当她得知她已经逃离了死亡的时候,突然觉得她很不幸。女人怕抚养那个有着深棕色头发和幽暗的蓝眼睛的小男孩儿。女人爱他,但却非常怕带着这个会被人们称作"杂种"的儿子,更怕这个宝贝会毁了她正如日中天的事业和前程。 女人当着S牧师哭了起来,她拖着病弱的身体,骤然跪在S牧师的面前。 女人说,愿天上的主慈悲为怀,能宽恕了我。牧师,求您去看看我的儿子吧。看过他,您就会答应我的请求。 S牧师将女人从地上扶起。他说他已经看到了,但孩子是无辜的,他只带着像所有的人类一样的原罪,主会救赎他可怜的灵魂的。 女人又说,牧师,请把我的儿子带走吧。我把他献给教会,献给您。答应我就让他和慈婴院的孩子们一道长大吧,让他在您身边过最好的生活,读最好的学校。我会不断地向教会向慈婴院捐钱的。我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但我却无力抚养他。他会毁了我的一切,也就是毁了他自己。他和我在一起,我们只能是遭受苦难和不幸,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妈妈。牧师请你告诉我主会原谅一个女人狠毒的心肠吗? 女人离开美以美教会医院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孤孤单单地回到了朗园。走进朗园之后,她才觉出她确实是孤单的。她的肚皮是瘪的,儿子没有了,而朗园的房间又太多了,每个房间都凄冷而又空荡。夜晚仆役们回到地下室,朗园就更是上上下下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 她走来走去,上楼下楼。直到此刻才觉出她是多么多么想念儿子。而在此之前,她只是想着该怎么把他推出去。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该给他起个名字,就匆匆地抛弃了他。女人懊悔不已,伤心至极,而此世间,唯有这个男孩儿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曾经是一个整体,直到他诞生,到他被分离出去的那一刻。女人孤独地哭着。她谁也不想她就想她的儿子。她抛弃了她的生命她的骨肉,这是她此生最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单单这么想过就是罪恶,何况她已经这么做了。 女人彻夜不眠。她想天一亮就到慈婴院把她亲爱的宝贝抱回来。 然而这只是夜晚的想法,因为夜晚太凄凉。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并把它强烈的光透过窗纱照射在女人的床上时,女人便改变了想法。她坐起来,穿好衣服。她想她又可以精力充沛地回她的银行去了,便蓦然感到兴奋无比。 女人终于又车轮般飞旋在罗斯福大道上。她的银行业务一直保持着发展的势头。她春风得意,又智慧非凡,很快成为那条金融街上的金融皇后。她的崇拜者很多,而她的血很冷。她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也不懂世故人情,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成为最优秀的女人,就是拥有金山银海。 这样,直到赶走了日本人,直到连国民党也将逃离大陆。 女人想不到她竟会败在国民党的手里。国民党政府在摇摇欲坠之时,甚至连对女人这样的一向支撑着国民党财政的银行也不肯放过。先是市制在几个月内一改再改,使女人银行的资本无形中大大贬值,而最后的《国民党财政紧急处分令》,使女人银行中存储的黄金和美钞,几乎尽数被国民党即将逃亡的政府缴兑一空。无论女人想出怎样的方式摆脱危机,她终于是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财产被迅速吞食。女人山穷水尽,欲哭无泪。 女人在成百上千前来提款的人们面前,只好冷漠地宣告破产。 然后,她穿上黑色的大衣回到了朗园。她嘱咐职员们将所剩无几的银行全部资本,包括银行大楼,统统用于应付挤兑风潮。她要满足她的储户,她什么全部不要了,只要信誉。她要在不欠任何人的情况下,坦坦然然的失败。她这样想的时候就想到了吊在房梁上的清清白白的老爷和他的遗训。在她和老爷遭受同样的厄运时,她才觉出来老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女人连本带息偿还储户们的钱财之后,又用全部的私人存款作为返职金,十分优厚地发散了那些与她同舟共济多年的银行职员们。他们是流着眼泪告别银行告别他们的女老板的。女人最后离开银行大楼,独自一人在此呆了几个小时。她说,我争取过了,我尽了力,但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你。 女人退了出来。 从此她不再有银行,不再有财产,不再能到罗斯福大道上来。她只剩下了朗园,就像老爷死时那样。 女人是回到朗园之后才真正平静下来的。那牵牵扯扯的东西骤然如风卷残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突然觉得轻松,觉得无事可做。朗园依然格外凄清,于是女人想她身边该有个什么人做伴儿。她骤然想到好的儿子。是的,蓝眼睛黑头发的儿子,也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记得的样子只是他在襁褓中的时候,她需要他,毕竟他是她的骨血,既然她的事业已经失败,那么她就不再怕带着他了。 女人这样想着,即刻乘车去了卫斯理教堂。走进空空荡荡的教堂之后,才知道S牧师已经带着家人逃往香港了。女人像被雷击一样,转而又飞快地跑向了美以美教会的慈婴院。女人在那里看到的是一番逃难的景象,就像当初美国领事馆撤走时一样。 美以美教会医院的门口,正停着无数辆装运医疗器械的卡车。人们在搬运着所有他们能带走的东西。而慈婴院的美国嬷嬷们则在向过往的行人发送婴儿。他们像兜售商品一样地把那些只有几个月的婴孩儿,硬塞进过路人或是看热闹的中国人的手臂中。他们在强行推销着这些幼小的生命。她们对人们说,收下这些无辜的孩子吧,主会记住你们的。 女人飞快地向慈婴院里跑。她不知她的儿子是不是已被人领走,那她将永远失去她的骨肉了。她找到了院长嬷嬷,她问这里是不是有过一个蓝眼睛黑色头发的男孩子。 嬷嬷问,你是来找小S·森吗? 小S·森?是的是的是的,小S·森他在哪儿,我是他的母亲我要领走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骨肉。 院长嬷嬷拿出了一个信封,她说这是S牧师留给你的,他已经带着小S·森到香港去了。 到香港去了?我儿子也去香港了?不,这不可能。 是的,孩子确实已经走了。我们也要走了,几天后我们也会回美国了。 不,院长嬷嬷…… 女人读着信。 S牧师说,因为走得太匆忙,他来不及找她,他带走了她的儿子。他说这里太动荡了,他本能地觉出孩子留在这里不安全,他希望女人也能尽快到香港来。他留下了他在香港维多利亚皇家大道上的地址,他劝女人也离开大陆,到香港或是美国来。 女人懵懵懂懂。她拿着那封信麻木迷茫地向外走。她嘴里念叨着,我的孩子,我的小S·森。 这时候女人已走到了大门口。她重新看见了嬷嬷们发送婴儿的场面。她走过去,看见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扔在长条桌上,无人理会。这个婴儿是被硬塞在一个行人的怀里而又硬被这行人扔下的。婴儿无力地哭着,是一个女婴,女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她还太小。她只有几个月。女人低下头去看她。她黑黑的柔软的头发和美丽的大眼睛,使女人突然间满怀了感动,女婴黑黑的眼睛一看见女人的脸就不再哭了。那孩子仿佛一下子感到她已经安全了,她甚至在对着女人微笑。女人不能够再离开她。女人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突然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和幸福感。她甚至没有对嬷嬷们打个招呼,就无声地抱走了这个孩子。这也是我的孩子,女人自言自语。她觉得这个女婴的黑黑的眼睛就像是一汪深深的潭水,所以她叫她覃。 女人抱着覃回到了朗园。女人想:当初太太就是这样抱着她回家的。女人想不到为什么她糊里糊涂做的事竟和太太一样,她想这可能是因为太太一直在她心中的缘故吧。 女人走进一楼的客厅时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信封上的地址就是女人从慈婴院拿来的S牧师留下的地址。女人拆开信,想不到那信竟是森写来的。 森? 女人一阵眩晕跌坐在沙发上。 女人读着森那熟悉的笔迹。森说,你快来吧,小S·森已在这里。他说他已在香港定居,他要求女人一定尽快搭乘最快一班的轮船立刻到香港来。森还说,不知道未来大陆的局势会怎样,你必须尽快离开那个缺乏安全的地方,否则我们全家都会不安的。森最后说,萨妮求你快来。 女人读过之后,缓缓地将那信丢在了一边。在女人犹豫着是否逃离大陆的时候,S·森的信使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女人选择了留下来。女人决心不走了。女人不想见森也不想见萨妮。女人更紧地抱着睡在她怀里的覃。女人对着不懂事的小小的覃说,宝贝。我们留下来。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朗园,朗园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自己的家里。我们从此相依为命,永远不再分离。 萍萍戴着小S·森从香港带来的新钻石项链躺在瑟堡的套间里。像往日一样,先是萍萍去洗,然后是小S·森去洗,萍萍穿着真丝的长睡衣躺在那浩大的床上等着他。萍萍听得见卫生间里的水声,她心很烦,第一次在与小S·森单独相处的时候感到了不愉快和不对劲儿。她甚至有点惶恐和紧张,生出一种想立刻逃走的念头。 萍萍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对待即将面对的这个男人。她犹豫不决,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按通了杨家的电话。她立刻听到了杨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她没有讲话就又挂断了电话。但是她已经安下心来。她很坦然,知道自己该怎样对待这个香港的阔老板了。 萍萍等待着。 小S·森出来时,他身后卫生间里烟雾般的水蒸汽也跟着他一道涌了出来,仿佛这赤身裸体的男人是从天堂里走出来的一样。萍萍想,其实无论如何,小S·森是个好人。萍萍相信小S·森最终是能理解这一切的。 小S·森有点冰凉地躺在萍萍身边。萍萍摘下了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说你总是送给我这么贵重的礼物,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报答你。 你就是最好的报答。小S·森像过去一样,熄灭了床上的灯。然后他伸出手来,把萍萍抱在了怀里。他说他在香港时每天都想她。 萍萍在黑暗中任凭着这个男人。她觉得她在任凭着这个男人的时候,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种感情,一种近似柔情又近似悲壮的最后的感情。 然后小S·森精疲力竭,他说他要睡了。 而萍萍则打开床上的灯,并且坐了起来,重新穿上那件真丝睡衣。她说,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小S·森把身体转向萍萍。他觉得萍萍在这种柔和昏暗的灯光下,简直是美极了,美得像圣母。他说,真不敢想能拥有你,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了。答应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萍萍说,恐怕不能答应你,因我肯定会使你失望的,自从我在覃那里见到你,我就十分敬重你。但那不是爱,这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爱你,也不可能永远做你大陆的情妇,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应当拥有我自己的生活了,包括爱情。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能懂,但是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是谁很重要吗? 当然,我认为很重要。我理解你的意思,但只有把你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我才能放心。 好吧,我告诉你。杨。杨值得你信任吗? 杨?那你今晚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杨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我爱他。但我确实爱他,很爱,所以我才来和你谈。我想我应当努力。我必须这样做。我知道这会使你很伤心的,但我不能欺骗你。 是的,小S·森说,是的,我没有准备。我不能想象失去你会是什么样子。萍萍你知道我尽管不能娶你,但你确实已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是尊重你的,也会尊重你的选择。 杨值得你信赖吗?告诉我你的感觉,我可以依靠他吗? 我想,在男人的圈子里,杨应当算是那种出色的男人。他有能力有才华,是个可以把握成功的人。但我不知道对女人来说,特别是对你来说,他是不是最理想最合适的男人。萍萍我这样讲已经很诚恳了。 是的,谢谢你的诚恳。想想这些年里,其实我们保持的一直是一种交换的关系,就像我哥哥萧小阳说的那样,是一种肉体与金钱的交易。我和你睡觉,而你为我们出钱办公司。这种关系实在是令人尴尬的,甚至让人恶心。对不起,你千万别介意。所以,其实我一直想能摆脱掉这一层肉体的关系,我们成为单纯的商业合作伙伴,像朋友一样。我和杨会努力工作,会努力发展公司的一切业务的。我想我是了解你的为人的,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好人,可萧小阳说,如果我们不睡觉,你就不会投资,那是因为他并不真正了解你。森你说我们今后就那样行吗?我们做好朋友行吗? 小S·森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紧紧地搂住了脸色苍白的萍萍,他说,离开你我会想你的。 然后他们再度熄灭了床前的灯。 他们在黑暗中醒着,却谁也不碰谁,直到天明。 天亮之后,小S·森立刻向瑟堡的总服务台又订了一套房间。他搬了过去。他并且立刻同萍萍和杨一道投入了《大太阳》季刊的首发式和"四季"服装表演队首演的筹备活动。小S·森在紧张的工作中似乎忘记了他的痛苦。他确实很痛苦,但那是难言之隐,他只能独自咬紧牙根。小S·森还十分爽快地为萧小阳的房地产公司投了资,因为萧小阳毕竟是萍萍的哥哥,或者,他是想向萍萍证明一下他的为人。 后来,在一次萧小阳同小S·森、萍萍和杨共进晚餐的时候,他诡诡地对着萍萍的耳根说,谢谢你的肉体和你的手足之情。 如果不是有小S·森和杨在场,萍萍准会再给萧小阳一个耳光的。但是她却微笑着对萧小阳说,我希望你也学学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你要是再敲诈我,我就杀了你! --------------------------------------------------------------------------------30-------------------------------------------------------------------------------- 宇建说,他此刻就在瑟堡旁边的电话亭里。他希望能见到萧思,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萧思。 萧思在黑暗中抓着电话。她在那一刻禁不住满心感动。她明白她也许不该去见这个叛国的疯子,不知道这几个月宇建都干了些什么。但她还是向酒吧的领班匆匆地请了假,她说有重要的事情,她必须提前走了。 萧思匆匆忙忙走出瑟堡的大厅。她刚刚推开那扇落地的玻璃门就看见远远等待在马路对面的宇建。宇建依然穿着那件绿色的衣服,尽管他背着身,把自己包裹得很严,萧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萧思想,那些通缉他的人肯定也会一眼就认出他的,宇建是在冒风险。萧思向宇建走过去时,也下意识将自己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并戴上了黑色的墨镜。连萧思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眼前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萧思突然觉得非常可笑,仿佛她是在进行地下秘密活动似的。 萧思走过去,轻轻挽住了宇建的手臂。宇建扭转头,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地看着穿黑色风衣戴黑色墨镜的萧思。他很奋兴的样子,他说萧思,我到德国去了,我见到了马克思的故乡和他的墓地。我的心愿已了。 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 你真的要求避难了? 就是为了去那里。那里对我的生命很重要,对我的思想也很重要。他们没有接受我避难的要求,可笑的是连外国人都认为我是疯子。他们把我撵了出来,说见马克思可以办旅游。于是我办了。我刚刚从法兰克福飞回来,明早我会去投案的,我要求重新住进我原先的那家监狱。我记得告诉过你,我喜欢那里安静的可以清心可以思想的生活,那里远离尘世,那里…… 宇建,你疯了?你回来就是为了要重新蹲监狱?萧思觉得她已经不能够理解宇建的古怪思想和疯狂行为了。她不知这种人究竟想干什么要干什么,但她清楚,宇建一旦去投案,等待他的就不是监狱而是精神病院,他们之间就彻底完了,什么什么都不复存在了。就不能有别的选择吗?萧思几乎哭了。 没有。宇建果断地说,这是我为自己精心选择的一条对我来说最好的也是最完美的生命之路,最终一步步实现了它我才能死而无憾。 连我也不想? 不想就不会打电话了。 你想念我?在德国想吗?在马克思的家乡和墓地想吗? 我带回来了一些德文书籍,是世界上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最新资料,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些德文翻译把它们都翻译出来。我们必须与世界的研究同步,掌握最新的动态和信息。我还带回了一点钱,加上我的积蓄,作为稿酬的支付。然后,通过你出版社的朋友把这些书出版出来,这将是我们为人类的精神所做的一点贡献。 这就是你要找我的目的? 是最主要的。当然,也想能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我们只有这一个晚上了。 只有这最后的晚上?能不能不去自首?或是再飞回德国去? 毫无意义。萧思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一直以为这世间只有你是理解我的,你不要干扰我,行吗? 真的是最后的晚上了? 我是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人。我一生追求坚定的品格。我从不会改变我的计划。 萧思默默无语。她知道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最后,在很深的夜色中,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那么,跟我回朗园去吧。既然是最后的时候,明早……明早你从那里去监狱,行吗? 宇建停下脚步。萧思扭转头看着他。宇建脸颊消瘦,有很多的阴影。他在想,很费力地想,然后说,我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使人类免于堕落。欲望永远是最可怕的诱饵。和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是焦虑和不安,我甚至连自己也不信任了。不过我还是找到了解脱的方式。 去坐牢。萧思说,你永远不会放弃充当人类导师的野心,宇建我太了解你了,可你为了我去坐牢是变态行为,是自残!值得吗? 萧思牵着宇建朝朗园的方向走。走进朗园大门的时候,萧思看见她房间的灯亮着。 宇建说,让我轻轻松松地走我的路,这些书拿去。 不、不,你一定要上来,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来,你牵着我的手。 他们爬上黑暗的楼梯。萧思知道她的房间里是谁,正因为知道是谁,才更坚定地要把宇建带上来。她推开了那张虚掩的门,看见大提琴手正躺在床上悠闲地读书。她看见大提琴手的这副样子有点怒不可遏,她问他,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你不是说今晚回朗园吗? 萧思的心里骤然像凉水一样。 这时候宇建从萧思前后走进来。他放下了一直背着的那个很沉的盛满马克思主义的包,然后木然地听萧思和她丈夫之间的对话。 萧思问,你走还是我走? 你居然敢把一个通缉犯带到家里来? 这不是你的家。这家是我的,我自己的。我带谁来不关你的事。 可他是个叛国者,萧思…… 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报告,但我想你是不愿意做这种小人的。我是想知道此刻你走?还是我和宇建走?你要是还有慈悲之心的话,就请你给我一个晚上。就这一个晚上。无论发生什么我和宇建就只剩下这一个晚上了,如果你还能理智地对待这一切的话…… 宇建看见那个已变得肥胖的男人缓缓地开始穿衣服。这个裸露着身体的男人,胸肌肥大而松软,就像老女人的乳房那样垂落着。他倒是有发达健壮的短而粗的双臂,那是拉琴用的。他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凸起的肚子便随着他姿势的变动而忽拉拉沉重地臃坠下来。宇建想男人女人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堕落了。这便是物质带给人类的最永恒的悲哀。 很快大提琴手穿好衣服并系好围巾。他临出门的时候对萧思说,看来我们只有离婚这一条路了。 是的,随你。 然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宇建和萧思。这是萧思争取来的。 宇建自从走进屋就一直站在那里,像一颗钉进地板的钉子般纹丝不动。他此刻依然纹丝不动地在原地站着,像一尊已显示出永恒的石头雕像。这种雕像般的感觉使萧思震惊,并给她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印象。宇建重新进监狱后,萧思时常回忆起来的,就是宇建的这种雕像般坚硬而深邃的形象了。她为此而伤痛。她从此再没有见到过宇建,宇建拒绝任何人任何亲属以至于萧思这种迷恋他崇拜他的美丽女人去探视他。宇建就是这样在社会生活中消失的。他也是这样在萧思的视野中消失的。 而此刻萧思却不知道该怎样同宇建有意义地度过这最后的一夜,这最后的几小时。她想因她是女人而宇建是男人,人们又彼此莫名其妙没有理由地疯狂相爱,他们为什么不做爱呢。而这对于他们俩来说,显然都是最后一次了。今后,不会再有任何的机会。萧思想到这里的时候,非常难过。不论宇建是个罪人,还是个病人,而一旦真的失去他,失去这个从小就迷恋就崇拜的男人,萧思觉得简直就是她自己的生命在亡失。她伤感地走近宇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她问宇建,还记得发生在地下室里的事吗?那儿那么黑,就咱们俩,一张小窗户,你把别针往我胸膛的肉里扎。记得那时候我叫你什么吗?我叫你建国巷的穷小子。但是我爱你。萧思说着开始为宇建脱去身上的衣服。她觉得她脱着宇建的衣服时,就像是在给一冰冷僵硬的硬塑模特脱衣服。宇建没有配合,也没有反抗。但是萧思却看到了那个已经勃起的欲望。 萧思开始匆忙地急不可耐地脱自己的衣服。她一边脱一边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堕落,这是犯罪,那就再堕落一次再犯罪一次吧。不会再有了真的不会再有了。她走过去牵着宇建。他们手牵着手像根本就不懂得羞耻的亚当和夏娃一样,赤身裸体地向大床走来好像正走向一个神圣的祭坛。他们的表情既严峻又迷茫。当他们来到床边的时候,宇建突然说,这是最后一次走向犯罪的现场。 萧想缓缓地躺了下去。她说,这样的堕落今后不会再有了。 宇建跟了上来。他把萧思紧紧的搂在了身下。 思说,如果此刻你要我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在所不辞的。你我原本是一个人,可十几年的分离,变得不完整了。自从我们重逢,生活才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们本不该分离的。我们分离的那些年,就像是一段不存在的虚空。后来我从一片废墟一片破碎的瓦砾中找回了你,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糊涂,而我的丈夫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今后就是能继续生活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以为我又重新找到了家。我一刻也不愿和你分开 宇建在最后的时刻像个疯狂的野兽。他奋力冲击的时候,发出低声的吼叫。他说他为他未来的铁窗生涯感到骄傲和自豪。他还说他将永远站立着,永不倒下,他是最后的一个旧时代的英雄。然后他抓紧了萧思。他说萧思萧思萧思,他紧搂着身下的这个和他一样疯狂扭动的柔韧的女人,他害怕失去她,她是他此生此世唯一爱过碰过的女人。但是,他就要失去她了。永远失去。她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他不愿失去而又必须失去的一部分。痛苦中的宇建想,这是一个意志坚定者在人格完善的过程中所做的必然的取舍。他情愿承受痛苦,情愿在这最后的一刻为这让他疼痛的女人低声呻吟。 宇建低声呻吟。他的呻吟同萧思的呻吟交混在这个凄怆的夜晚,就像是一阵阵低声回旋的苦痛的短歌。 他们一次又一次。 欲望的高潮峰回路转地一次次到来。 后来他们精疲力竭,他们耗尽了那一晚生命所能给他们的全部。之后,当一个无限充实的长夜结束,黎明到来,一轮红而明亮的太阳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升了起来。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痛苦便也不再成其为痛苦。那是种亮丽的境界,那境界照耀着并排平躺在大床上的萧思和宇建。 他们不再讲话。 他们只是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 萧思听到了阁楼上薛阿婆已开始起床的声音。她又听到了薛阿婆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到半楼的餐厅去。但萧思没有动,也不敢同身边的宇建讲话。她非常悲伤。她怕她一讲话,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流下来。她想这样的生离死别,她此生也就只有这一次了。 然后宇建坐了起来。一切是不可变改的,当宇建登上由法兰克福返回的班机时,一切就都已经决定了。宇建不过是一步一步地按既定的目标实现着。他从容不迫地穿着衣服。他很高兴萧思能不同他讲话,不问他什么,不哭也不纠缠,而是让他能镇定地不受任何干扰地无牵无挂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宇建因此而更将萧思引为知己。他整理好衣服,并洗漱干净。他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了一大摞他万里迢迢背来的德文书籍。他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好,并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放在上边。宇建的这一切都是在默默无声中做的。他知道萧思始终在看着他。他任凭她看着。宇建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便开始穿大衣。他知道他就要走进太阳里了,所以他满怀着难抑的兴奋和喜悦。但是他依然沉默。他掩饰了他真正的心情。然后,他开始毅然地朝外走。他的手已触到了门的把手了,但在最后的一刻多多少少还是有了点迟疑。他仿佛听到萧思在他身后的凄绝的呼唤。 宇建扭转了身。 萧思正从床上坐起,她上身裸露着的两个艳若桃李的丰满乳房孤单地挺立着,而两条细长的手臂绝望地向前伸着,伸向宇建。在这最后的一刻,宇建终于无法抵御这个生命般女人的凄惨的诱惑。他大步流星地奔向萧思,并把萧思的身体和依恋全都抱在怀中…… 宇建是在又一场疯狂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电闪雷鸣中逃离萧思的。像逃离瘟疫。当他已觉出来他坚挺的欲望正在勃起,而且连萧思也感觉触碰到了的时候,宇建毅然抽身离开了萧思。他不能被牵绊。他必须在那个最后的崩溃之前,走出那人类原始的混沌。他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残酷才能成功地塑造他自己,哪怕阉割欲望。 宇建一走出朗园的尖顶小楼便从此忘记了萧思。 他满怀深情地在朗园的花园里站了很久。他审视着这个灿烂阳光下殖民地时期的典雅建筑。他想他所以怀恋这里,是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为辉煌的灿烂的少年时代。他在这里成熟,他在这里伟大。他在这里锤炼、补充和完善了自己。告别朗园毕竟是令人感伤的,宇建深知,自己是再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也再不会看到这美丽忧伤记录着近百年故事的朗园了。 激情终于慢慢平复,一切就又变得如常。宇建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他穿过游泳池,朝朗园的楼后走去。宇建踩过半人高荒芜的杂草才接近了那扇通往地下室的木门。那门依然被木条钉紧着,那铁钉是宇建当年亲自砸上去的,那门上墨写的标语年深日久被岁月腐蚀被风吹雨打,但依然斑驳可见。没有人来过这里。二十几年了没有人来过这里。一种亲切的萌动感立刻又包笼了宇建,仿佛萧思清脆的嗓音又飘响了起来,建国巷的穷小子--但,青春已逝。宇建知道,他再也听不到地下室里回旋的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了,留下的只是需要摒弃的破碎的温暖。宇建用靠在墙边的一把生满锈迹的铁镐,将通往地下室的那扇朽烂的木门狠狠地凿开。一股霉烂的气味奔涌而来。宇建扔下铁镐,踩着荒芜的野草,义无反顾地扭转着。 宇建想,打通那扇通往地狱的门,这就断了他所有尘世的念想。 宇建迈着很阔大的步履。 他走在那条洒满了阳光的麦达林道上。 宇建的心情很明快,也感到很轻松。他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而唯有在那四壁空空之中,他才可能随心所欲地自由尽情地思想。--------------------------------------------------------------------------------31-------------------------------------------------------------------------------- 一切都是在杨的帮助下。杨潇潇洒洒并毫无怨言地做着一切该他做和不该他做的事情。杨也许确乎是有野心的那种男人,或是如萧小阳所说,是靠着女人发财的势利小人。杨不管那些,他只有一个做人的准则,那就是面对每一个机会而脚踏实地。杨认为这也是对自己负责的一种方式。但萍萍却觉得对于公司里的一些小事,杨根本就不必事必躬亲。比如到印刷厂去看校样,比如亲自监督模特队的排练。萧小阳说,这是杨在为全面控制公司演习操练呢。萧小阳还说,萍萍你记着,今后把你从总经理的位子上赶下来的决不是我,而是这个穷小子。 而我刚坐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身无分文。 但你有价值连城的身体。 这你就说对了。对于我来说,杨也有价值连城的身体。我们的关系未来怎样,就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了。 那好,咱们走着瞧。 非常奇怪的是,萧小阳对杨的攻击和贬低,不但没有玷污了杨在萍萍心里的形象,反而使萍萍更觉得杨的宝贵。她甚至害怕失去他。萍萍认为,男人就是要有野心,能够征服女人也征服事业。这样的男人才够味儿,才富有刺激性。萍萍喜欢和这样的男人打交道。 萍萍和杨一直陷在筹备公司的大型"首发""首演"仪式的忙乱中,每一天都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直到最后的时刻。当杨认为确实一切就绪万无一失的时候,萍萍说,杨我们轻轻松松到外边去吃一顿饭吧。 杨看着萍萍。杨说,你确实很漂亮,你要是好好调教,会是个很出色的女人。 比覃还出色吗? 不谈这个,咱们去吃饭吧。 告诉我,是不是比覃还出色? 走吧,萍萍,你还是个孩子。 你还是爱她。可她就要和我二哥结婚了。是不是此生就不会忘了她了? 杨沉默。 那我们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得生活在覃的阴影下,就像当初我二哥和嵇林静要生活在她的阴影下一样,她是什么?是个女巫吗?让你们男人全都忧心忡忡的?要不,你就是为了我的位置才对我好的,就像萧小阳说的那样。 萧小阳这个混蛋又说我什么啦? 说你在世上最爱的东西,就是女人,而你最大的特长就是把女人和才华猜合了起来,并且焊接得天衣无缝。 是吗?那我明天就会递给你一份辞职书。杨扭身走出了房门。 不,杨,我不那么看,那是萧小阳说的,你何必为萧小阳那种人认真呢?萍萍追了出去。 可他是你哥哥。你总是听他的。杨一脚踏进了电梯。 萍萍也跟了进去。杨,你知道我有我的看法。 但你却一直不遗余力帮助他。 电梯开始降落。 有些事你并不懂,我是出于无奈。 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总是为他的事不惜一切,甚至不惜奉献出你的身体。 杨,你也这样看我?萍萍的眼睛里即刻盈满泪水。电梯的门打开。杨走出去,萍萍不动。 走吧,快点。杨说。他走进去,把萍萍拉了出来。他终于和缓地说,咱们去吃饭,别提那些让人不愉快的话题行吗?你看咱们每天在一起工作奋斗不是很快乐吗?你不觉得这很难得吗?你不想珍惜这些吗?别再提覃了好吗?那是过去的事了。覃是个好人,否则萧弘也不会这么爱她。但她和你是两回事,今后…… 杨紧搂着萍萍的肩膀朝大厅的门口走。 他们想不到,当他们说着覃的时候,在瑟堡大厅的门口,刚好碰见了正走进来的覃。 覃? 当他们的目光相对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很尴尬。他们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而杨则很本能地放下了正搂紧着萍萍的手臂。 你们要出去?覃的目光很犹疑。她又马上解释说,我来找萧弘,我们事先约好的。覃说过之后便有点不自然地匆忙离开,想去赶乘正缓缓打开的那个电梯。 不,覃,杨扭转身叫住了覃。杨走过去,杨说,我们已多日不见了,在大厅里找个角落咱们随便聊聊好吗? 你们不是要出去吗?覃看着站得稍远的萍萍问。 没关系的,我们就是去吃饭,来好吗? 还是改日吧,弘在等我。 只说几句话。杨坚定地说。 那好吧。覃依然有点尴尬。 他们三人不大协调地坐在了大厅的一组沙发里。覃坐上去的时候显得很拘谨,她问萍萍,你最近好吗?听说公司挺不错的。 萍萍看了看杨,然后便转向了覃。萍萍说覃,你就要做我二嫂了,我们是亲戚了,我觉得这非常好。是吧?杨? 杨说,后来我才慢慢地觉出萍萍其实是个挺好的女孩子,就像你当初说的。 当然,覃说,我是,我是看着萍萍长大的。我从小就一直喜欢她,她小时候特别可爱,胖胖的小脸,忽闪忽闪的黑眼睛,她…… 但是没有人保护她和帮助她,对吗?朗园总是很冷酷。 覃不再讲话。她沉默着。她想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对着杨说,杨,我所以非常感谢你。萍萍是个可怜的孩子。现在她在你身边,我就有了一种安心。我也对殷阿姨说起过,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保护她和帮助她。 杨和覃在进行着关于萍萍的谈话时,就仿佛萍萍不在他们旁边似的。然后他们便沉默了下来。杨突然碰了碰萍萍,要她去酒吧要几杯咖啡来。 萍萍无声地看了看杨和覃,便无声地站起来走了。 本来低着头的杨突然抬起头来,突兀地问覃,我一直想问问你,我做出这样的选择对吗?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