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园》作者:赵玫-14

倒海的挤兑风潮。他被两面夹击,四面楚歌,并已回天无力。最后,为了一个银行家的信誉,他已把他所有的个人资产,包括银行大楼和他在其它行业的股份全部抵押了出去,唯一只留下了这座朗园。老爷说他是为她才留下朗园的。除了她,老爷表示出对这个可怜的同朗园一道留下来的女人的关切,老爷首先教诲女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他说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不会失望。老爷又说,朗园很大,你可以把一部分租出去,这样,单靠租金你也可以生活了。他对女人讲这些的时候,仿佛女人很小,还只是个继承了朗园而又不知该如何对待朗园的小女孩儿。  女人没有流泪。她很冷静地把那封遗书收藏进她的首饰盒,然后走到楼下的客厅里。  她穿着黑色旗袍。  她拿起电话接通了美和银行。  她要银行的营业经理带上银行的全部帐目立刻到朗园来。然后,她又把电话打到美国领事馆,预约了同詹姆斯会面的时间。  女人似乎变了。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她是坐着黄包车带着翻译到美国领事馆去的。  女人问,听说再有十天,詹姆斯先生也要走了?船票定好了没有?是不是詹姆斯先生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到处是黄金的土地呀?  女人是通过翻译同詹姆斯长谈的。女人说,她正在服丧,因为老爷实在是个太顾及信誉的人了,而他又太热衷于他的银行了,他为此而卖掉了全部家产。女人终于看出了詹姆斯目光中的萧然起敬。于是女人最后请求詹姆斯,不要撤走股份,她会用十天的时间想办法集资把詹姆斯的全部股份都买下来的。她说她一定能做到,她要把美和银行也留下。她说这才是她作为遗孀对老爷的最大报答。  詹姆斯已不能不同意。但他说,只有十天,不能再多了。詹姆斯最后又说,他已经在中国蒙受了极大的经济损失,但是他敬佩她,他愿意给她这个最后的机会。  女人从美国领事馆出来后,便开始奔走于老爷生前友好的商人们的家,她穿着黑色的旗袍,披着黑色的丝巾。她冷静理智地申述着她的想法和请求。她的形象与往日判若两人。她使人震惊,并使人不得不考虑要配合她出资买下美国人的那个股份。她马不停蹄,觉得光阴似箭,她已没有时间做老爷的那个悲悲切切痛不欲生的小寡妇。她认为有责任挽救老爷的银行和事业,她也有这样的情感和才能。她因此而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八方游说。  当集结的资金已经开始接近詹姆斯提出的数字时,女人在一个深夜回到了朗园。她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里,深深地喘了一口长气,她想睡了,她累极了。但是,她突然想到了老爷的葬礼。虽然已派人专门筹备,但她确实很少过问,也从未走进过停放着老爷的那间屋。  女人把举行葬礼的时间安排在詹姆斯离开大陆的那一天。就是那个第十天,女人想无论成败,她都能向老爷有个交待了。  于是女人开始上楼。她踩着木楼梯上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女人走进老爷的房间。烛台上的烛光摇曳着,淌着惨白的蜡泪。  女人走过去轻轻掀起了那块白布。她看见了老爷那张苍老而又苍黄的脸,那张女人很熟悉,自从太太死后便再无生气的脸。女人用她的手轻轻触摸着老爷的脸颊。女人想,她确实怀念这个男人,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她同他有很深的感情,但那决不是爱。她真正爱过的早已远去,她甚至不知道她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磨难。她就是为了这个死去的男人而离开她爱的男人的。而现在,连这个男人也舍弃了她。她从此无依无靠。她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偌大的朗园里,她就像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孤儿。  女人想到这些伤心万分。  她伤心地坐在那里,伤心地守护着老爷。夜已经很深了,她依然没有走。然后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有仆役来报,说卫斯理教堂的S牧师来了,就在楼下的客厅里。  女人很惊诧。她不知这午夜时分为什么会有S牧师来访。女人也很惶惑,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森的父亲。自从森结婚赴美,她就再也没见过S牧师了。为了断绝森,为了断绝一切同森有关系的人和环境。她想忘却,因为森已经不存在了。  女人轻轻走下楼。她看见白发苍苍的S牧师就站在客厅的中央。她请他坐下,然后,S牧师就用最感人动听的声音说,孩子,你不要太悲伤了。  女人望着S牧师,显得有点茫然。牧师善良的暗蓝色的目光照射着,女人觉得她突然想哭了。她已经眼泪汪汪,但是终于忍住,她问牧师有什么事?  然后牧师便掏出了一个很大的袋子。袋子里装的是叮叮当当的现洋。现洋的数目很大,S牧师把它哗啦哗啦地全倒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然后牧师说,孩子,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来找我们,我知道你遇着麻烦了。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非常感动。她跪了下来,就跪在牧师的脚下。  女人说,她不能要教会的钱。那钱是神圣的,是献给基督的,是为了修建天堂的,她怎么能拿天堂的钱呢?  不,牧师说,这不是教会的钱,这钱是S·森的,他要我送来的。  S·森?女人睁大了凄艳的眼睛。她仿佛已经有一个世纪没听过S·森这几个字了。没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他已真的不在世间。S·森,S·森?他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不不,我不能要他的钱。我有办法。我能摆脱困境的。牧师,你把钱带走吧。  牧师开始穿他那件黑色的大斗篷。牧师在临走前说,孩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做的是一件让上帝喜欢的选择。接受S·森的帮助吧,就算是他的悔过。  牧师……  S牧师披着黑衣走出朗园并消失在黑夜中。他就像个神秘的幽灵,但却是神圣的使者。  就在詹姆斯准备着乘坐领事馆的汽车赴港口的那个早晨,就在詹姆斯所允诺的第十天的最后五分钟,女人带着詹姆斯要求的现洋按响了美国领事馆的门铃。  女人看到的是一片逃窜前的狼藉景象。那景象很凄凉,也很令人恐慌。女人把装钱的皮箱递给了詹姆斯。  詹姆斯没有数皮箱里的钱数,甚至都没有打开箱子。他只说他相信并钦佩女人,他还坚信女人日后会成功的。然后他们共同签署了一系列有关文件。然后詹姆斯提着钱箱,匆匆地跳上了那辆敞篷吉普。詹姆斯是逃离这个海滨城市的最后一个美国人。当汽车已经发动时,詹姆斯突然大声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这时候车已经开始向前滑动了。女人也大声回答,今天,就在今天,一会儿……  那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驶向港口。  女人不知道詹姆斯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回答。但是女人看到了越来越远的詹姆斯摘下了他的帽子,金黄色的头发随风飘舞着,女人知道,那是詹姆斯在向老爷致哀。  女人就那样站在美国领事馆的白色石阶上。秋风卷着萧瑟的落叶,女人想,就这样,一个时代凋落了,而一代人也凋落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就像这些落叶一样,成为了过去,而就在这季节的更迭之中,她竟然即将登场,成为美和银行的新老板。女人想,这就是时世的变迁吧。  女人走下石阶。  脚步坚毅,她要去参加老爷的葬礼了。  女人已经脱胎换骨。出现在葬礼上的时候已全无悲伤。她心里唯一想着的,是银行的未来。她的目光很硬,说话的神态也很硬。她成了人们心目中握有实权的铁腕女人,后来,竟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而唯一不变的,是她始终住在朗园里。  覃最终还是决定要退出这场竞争。覃之所以这样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萧弘在办好了离婚手续的那一天,问覃,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覃尽管没有当即回答弘,但她还是在一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对自己进行了彻底的思考。覃想即或她是一颗星,也已失却光彩,开始陨落了。公司已经举步艰难,搭档也被竞争者挖走,她已经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她来做这个管理人员是个天大的误会。她的心理脆弱,缺乏应变能力,是个永远也发不了财的拙劣生意人。说穿了,她根本就不是"下"的料儿。何况她是个已经显出老态的中年女人。尽管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作为女人她确实大势已去。作为生意人呢,她也确实毫无前途。覃唯一感到可惜的,是她公司的名称。她非常迷恋"四季"这两个字,她认为这两个字是充满了诗意、色彩和永恒意味的。  杨有一天打来电话。那个下午,覃刚刚陪着萧弘到法院在最后离婚判决的文件上签了字。萧弘就是在那个傍晚在那一片很美丽的暮色中间覃是不是愿意嫁给他的。那时候,覃和萧弘正走在一条陌生的铺满了黄叶的小路上。而刚巧就在那天的晚上,杨打来了电话。  覃听出是杨的声音时,突然觉得有点犹豫,但是,她最终还是对杨说了。她说,杨,我们是朋友,是这样,可能……杨,我想我也许会嫁给萧弘的。  你说什么?你答应他了?  不,没有,我只是这样想。杨你知道,我们从小在一起,我们……  你别说了。  还有,可能……我也会放弃"四季"的。  什么?你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你想跟别人结婚我管不着,可你怎么连"四季"都不要了。"四季"还没到你说的那么惨,你只要用心就一定能支撑下去。  说到底不就是个支撑吗?覃竟然在电话里喊了起来。我苦心经营,我殚心竭虑,你从来就不能理解我。"四季"本来就是一个很小的很容易就被挤垮的公司,而且,你知道吗?我已经四十岁了。  没有,还差八个月。  差八个月也是四十岁。我就是四十岁了。我当这个经理不合适。我太累了。我就是不想干了。杨你用不着为"四季"操心,"四季"是我的,而且现在跟你更没关系了。我是个女人,我想结婚想过安定的生活,我不想再上班了,我想呆在我的家里画画儿,我想陪我年迈的母亲……  电话叭地一声被杨挂断了。  覃手里拿着被杨挂断的电话,突然心里很委屈,她本不想在电话里同杨吵嘴的。她觉得杨不通情达理,但又意识到杨是为她好。这实在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们为了"四季",共同奋斗共过患难,他们爱过彼此关切,彼此不能舍弃的好朋友。  想到这些,覃便又主动拨通了杨的电话,她想告诉杨,她并不想伤害他。但是杨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又挂断了电话。  覃哭了,但她还是固执地拨着杨的电话。杨不再接电话,直到那铃声响了足足有五十次之后,杨才拿起了话筒。  杨你不要放下电话,覃立刻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确实不想干了,我太累了。我也不愿意放弃"四季",我喜欢这个公司,这个公司是我一手创立的。放弃它我已经很难过了。我想把"四季"转让给萍萍,然后,由你来经营好吗?我可以把这作为一个转让条件和萍萍谈,那样我才能放弃得轻松些。  那你今后干吗呢?就在家当太太?  或者,我可以到你的公司当服装设计师?其实那才是我真正喜欢做的事。你说呢?  杨始终沉默着。最后,他才终于心平气和他说,其实我知道,无论怎样,你的事只能你自己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理智的认真考虑一下你现在及未来的处境。当然,萧弘肯定能养活你,但是你被养久了,未来是不是能幸福就很难说了。我认为你是个典型的职业妇女。而你没有了职业也就没有了生活。是否放弃"四季"对你来说举足轻重。我认为一个人价值的丧失者是最大的悲哀。  然后杨平静地放下了电话。  覃茫然地坐在沙发上,她知道她已是站在一个人生的岔路口,不知该何去何从。覃觉得一切都很迷茫,看不清楚。"四季"确实很令她烦恼,小S·森的全部精力都已投在萍萍的"大太阳"上了。杨在筹备那个大型的时装刊物,而萧小阳和萍萍又在组建一支时装表演队。小S·森用金钱为萍萍想做的一切铺平道路,而这道路又是通向外部世界的。要覃独自一人同他们竞争吗?覃曾这样想过,曾想拚死地抗争一回。她甚至想借助萧弘的势力,重振"四季"的雄风。但是她遇到的却是一份嵇林静申请离婚的文件。是萧弘喝得烂醉,把心掏给她,给她一个等待她表态的替补妻子的位置。于是覃惶惑了。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她是个女人。并且已经不再年轻。她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了。萧弘是谁?他不是杨也不是什么别的男人。他是弘。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一千次失之交臂。他们一直把彼此的丧失当作生命中最苦痛的经历。他们不愿再失去了。覃知道当萧弘请求她的时候她无法拒绝。但是,她在那一刻还是想到了杨,杨也给过她很多快乐的时光。但毕竟杨不是萧弘,杨是可以离开的。而萧弘无法拒绝,因为他们有共同的背景,那就是朗园。她和萧弘的故事已经太漫长也太艰辛了。在离开了杨、离开了嵇林静之后,他们都不想再等待了。为此覃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四季"。她希望能有一个使萧弘感到温暖宁静的家,而换取这个家的代价,只能是她人生中"四季"时代的结束。哪怕杨那么好心地劝阻她。  覃终于不再踟蹰。  她几乎是平生第一次,主动把电话打给了萧小阳。她很直率他说,我不想干了,我想转让"四季",转给萍萍。我想你和咱们的董事长小S·森先生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吧。但有个条件,保留我公司的名称,也就是"四季"这两个字。我想,你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我已经决定了。我等着你们的结果。  覃放下电话,骤然觉得轻松己极,像卸下了一个十字架。突然她又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立刻把电话打给了萧弘。她对萧弘说,我们结婚吧。--------------------------------------------------------------------------------26--------------------------------------------------------------------------------  鱼依然披着渔网,滑溜溜地蹭进来。他坐在覃对面的椅子上,问覃,我们是不是最后一次走进这间玻璃房同你对话了?  覃把脸对着国内部的设计大师,覃说,也许吧,我确实已经在考虑交出这间办公室的钥匙,我力不从心了。  那我们呢?鱼问。  你们依然在你们的岗位上。什么也不会改变,甚至,你们的工资待遇会更高。我已经和将接手"四季"的人谈过,这一点我请你们放心,而且,也许今后你们的机会会更多。  什么机会  发展,发展的机会。真的,我的能力已到头儿了。  鱼突然摘下他的帽子高高地扬了起来,并不停地晃动着,他的脑瓜亮得像电灯泡儿。  你干吗呢?覃问着鱼。  我这是在发暗号呢,这就说明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准确的,我们为你惋惜,同时,也会采取行动。  这时候徐娘打头走进来,她依然穿戴妖冶迷人,但却一脸的气急败坏。她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覃我们本来就非常信任你,想不到你不声不响地就把我们卖了。新经理是谁?是那个不要脸的妓女萧萍萍?还是那个卖国求荣的叛徒杨?这是我们全体设计人员的辞职报告。二十个人全都签了字。我们不是商品,不能任由你们买卖。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我们是爱"四季"的,我们是跟着你闯过来的,你苦心经营这一份产业容易吗?干什么你偏要放弃呢?  覃说,我们是朋友,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覃说着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鱼关切地问,我们一直认为你是个无比坚强的女人。  覃,别哭,是不是因为杨?我们都听说他又跟那个小妖精搅到一块儿去了,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为他哭,更不值得留恋。想报复他的唯一办法,是发奋把咱们"四季"办得更好,你怎么能自暴自弃呢?  覃抹掉眼泪。她抬起头望着秃头的鱼和美艳的徐娘。覃说,不怪杨,跟杨没关系,也不怪萍萍。这次出让"四季",是我自己决定的。既然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纯粹是我个人的选择,我当经理不合适。而且我已经太累了,我的经验又有限,不能使"四季"再有大的发展了。要离开"四季",要离开你们离开这个玻璃房子,我何尝就不难过?但我如果现在不走,"四季"会比现在还惨。一旦有一天连工资都发不出来,那时你们不知道还要怎样骂我呢。我已经彻底想好了,"四季"之于我是一段人生的弯路,但我不愧不悔。  再有,"大太阳"有实力,也有资金,又和我们同属小S·森的森氏集团。这种合并只会使企业发展的。而且,杨和萍萍也很有想法,你们不该对他们抱有偏见。你们和杨不一直也是好朋友吗?  但是他变了。  是我请求他在"大太阳"干的,你们误会他了。  那他怎么又会和萍萍搞在一块儿呢?  你们的观念怎么这么陈旧啦?覃不解地望着鱼,至少鱼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徐娘说,我是为你抱不平。  很感谢,但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覃最后心平气和地拿起了那份全体设计人员的辞职报告,覃说,当然了,是不是留在这里继续工作,是你们的自由,但我劝你们留下来,而且我也会作为一名设计人员留下来的。  你?这就更令人费解了。  我认为这才是干上了我喜欢做的事。  鱼认真地说,我以为这场政变还是因为你们男男女女之间的恩恩怨怨呢?  那么,你们同意留下来了?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杨和萍萍走进来。杨径直走向覃,并从桌上拿起那份辞职报告。  杨看着想如鱼一般滑走的鱼,将他一把抓过来,按在了椅子上。杨说,哥们儿,我刚想委你重任呢,委任状都写好了,怎么滑溜溜的,给我解释解释这张纸是怎么回事?  不怎么回事,不过是想表示一下对你变节行为的态度,鱼强硬地说。  好吧,就算我变节,可"大太阳"接收"四季"是大势所趋,尽管我们都很痛心,但我们尊重覃的选择,我希望你们也能像我这样理解她。  当然,我们知道覃的为人。  也知道我的吗?"大太阳"有钱为什么不干?据我所知,离开这层楼将不会有你们施展才华任何机会和可能。哥们儿不愿意看着你们孤儿寡母地流落街头,说吧,干,还是不干?  徐娘忧虑地依次看着鱼,还有杨和萍萍。  你倒是说呀,杨递给鱼一支红塔山。  鱼,真的,留下来吧,为了我们自己的事业。覃真诚地望着鱼。  鱼突然把手伸向了覃,你是真诚的吗?你没有把我们当商品?或是当复仇的箭?那你就握住我的手。  覃握住了鱼的手。  覃我真是为你惋惜,可惜一代巾帼呀。鱼说着转向杨,杨哥们儿,既然这样,咱们先试试?  杨当着所有的人把那份辞职报告撕得粉碎。杨说,这可是你们自愿留下来的。紧接着,杨拿出了一系列材料。杨说,我和萍萍商量过了,设计公司依然继续"四季"的名称,这是覃的偏爱,也是我们共同奋斗的历史。从今天开始设计人员加薪,月薪一千元。而我们眼下的任务,就是为不久将举行的"大太阳"时装首演设计一百套服装。而这一百套服装既要有民族风格、文化传统,又能走出中国,推向世界,领导时装新潮流。你们说,这么干行吗?有劲吗?  在场的人一时都哑口无言,但每个人都像注射了兴奋剂似的,有种莫名的激情在涌动。  噢,忘了介绍了,杨把萍萍拉过来,这是新经理老朋友萧萍萍。萍萍,让徐娘带你到设计大厅里转转好吗?  徐娘带着萍萍出去。  直到此刻,覃才觉得放松了下来。覃说,杨,你们坐吧。  这么干行吗?杨问着覃和鱼。  鱼说,我本来想为覃保持气节的,没想到人格那么容易丧失。不过覃,我决不是为了他的加薪,而是为了你的苦口婆心,总之,我是忠实于你的,不像杨这种男人,总是朝三暮四。  覃说,这就是竞争。商战是很残酷的,有时候非生即死。  我也曾劝过覃,杨说,可她不听我的,后来我就理解她了。  我很高兴你们两个在恩恩怨怨之后,还能如此亲密相处,佩服,佩服,鱼说。  是的,我们依然是朋友。紧接着覃说,从明天起,我就暂时不来了,有些家里的事要处理。杨,你明天就过来吧。  后来,"四季"的大厅都走空了。  只留下了覃。  覃独自一人在大厅里缓缓地走着。她庆幸自己做出的选择,但一旦真的要离开了,依然觉得很伤感。  覃缓缓地走着,又回到她的玻璃房子。  她坐在皮椅上,缓缓地旋转着。她打开窗帘,看着月夜,再度感到置身在星空。她不禁哭了,默默地泪流满面。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是杨打过来的。覃的心里突然有了股感动,她说,杨,谢谢你现在把电话打来。  你在流泪。  不,我已经不哭了。  告别总是很难过的,别哭了,好吗?  杨,我……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把这层楼和玻璃房子交给我很放心。我发誓不会使"四季"衰落的,我会让"四季"永恒的,请你放心。  杨,那我就走了。  你尽管放心地走,"四季"永远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我的爱。  杨。  好吧好吧,再说最后二句,我永远为你祝福。  谢谢你,杨,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覃放下了电话。她扭转身的时候,想不到竟看见了萧弘。覃觉得心里一股热流涌过。覃走向萧弘,弘,谢谢你来。  我怕你一个人告别会很艰辛。  刚才杨打来电话安慰我。他也猜我会在这里独自落泪。能得到你们两个人的理解和安慰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其实是个幸运的女人。萧弘你不会在意杨对我的关切吧?杨是个好心的人。  萧弘搂住了覃的肩膀,他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做朋友呢?我最关心的是我未婚妻的告别仪式还要进行多久?  覃说,有你和我一道离开这里真好。因为这里是"四季"。  覃关好窗帘。覃走出玻璃房子。覃走出大厅。覃离开十六层。覃不再流泪。覃对萧弘说,不哭了,咱们回家吧。  萧烈竞也把自己吊在了三楼走廊上的木梁上。  萧烈的死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家里的人谁都不会想到萧烈会自杀,他昨天还好好的呀。作为大哥,尽管一向少言寡语,抑郁不欢,不结婚也不找女朋友,但也不至于就到了自寻短见的境地。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一点死亡的迹像。一切都那么正常,他就像一个好人。没有人了解他的内心,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已经崩溃了。他把自己包裹得太严了。他被从房梁上解下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僵硬。他面目皆非,睁着无望的眼睛。他的房间里没留下任何能证明他准备去死的痕迹。没有能说明这幅死亡画面的任何文字。似乎也不存在什么前因后果。死亡在萧烈的身上就那么突然间发生了,而他的亡父此刻正在医院的停尸房里等着他的长子为他主持辉煌的葬礼呢。  所有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唯有殷,唯有殷胆战心惊,惶恐万状。她本能地觉得萧烈的死和她有关系。她因此而发抖。早晨,她是穿着睡衣跑上三楼的,那时烈已经被小阳从那根绳索中解下来并放在了走廊的木板地上。烈很惨白狰狞的脸。他那么巨大的冰冷的身躯。他的眼睛固执地睁着,直视着一个地方,但显然那地方对萧烈来说太遥远了。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那目光茫然。殷被这一副景象吓呆了。她抓住了薛阿婆的手。她不敢看那一夜之间便已不复存在的烈。他离开她的房间时还好好的。她问萧小阳,怎么办?快救救他,快救救他。能行吗?还能不能救活他?  萧小阳则冷酷他说,他早就死了。  不,不可能,他昨晚还……  我去给二哥打电话,把他们都叫回来。  萍萍呢?萍萍昨晚在家了吗?  你不是亲眼看见她走了吗?萧小阳不耐烦地说。  那么萧思呢?萧思她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你们过来帮帮我。  萧小阳拖着僵硬而沉重的萧烈。他说,先把大哥放到他自己房间的床上。殷和薛阿婆去抬萧烈的腿。殷在触到了萧烈的肌肤时就像触到了一块冰。她的心因而冻得发抖。她哆嗦着,意识到了这就是死人。萧烈是真的死了。当她帮助萧小阳把萧烈放平之后,突然觉得非常非常地揪心,胃在一股一股地向上翻。殷觉得她难受极了。天昏地暗。她不能平静,脑子里却又是一片空白。也就要晕倒了,幸好薛阿婆支撑着她。殷反复问萍萍呢,萍萍呢?这是一种下意识。她希望在这样的时候有萍萍在身边,萍萍是唯一的亲人。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萧小阳说,我去给二哥打电话,恐怕这种事还要通知公安局。  公安局?殷睁大了绝望的眼睛。她看着萧小阳,干吗要和警察打交道?  没有人注意到殷的反常。萧小阳认为这是女人遇事慌乱的天性。他离开萧烈的尸体时,用手去抚了一下烈的双眼,但小阳的手一拿开,那对眼睛依然无望地大睁着。  薛阿婆也离开了,她要烧水给烈洗一洗身体。房间里竟然只剩下了殷,还有那个永远也唤不醒的的烈。殷突然觉得很恐怖,她站得远远地才敢去看躺在那里的烈。他这是要干什么?被强暴的被羞辱的不是她吗?她依从了他,在那个瞬间她是那么可怜他,她把他当作了一个值得同情的男人而并没有当成是萧东方的儿子。她本来在考虑着天一亮就搬出朗园,搬回她父母留下的建国巷低矮破旧的平房里。她再不住这小洋楼了,她受够了,她要静悄悄地,她不会伤害这个楼里的任何人,包括烈。可是烈为什么还要寻死呢?殷后来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觉得萧烈死不瞑目的样子很凄惨。于是她一步步走近烈。此刻的萧烈再不会有激情和冲动。殷伸出手,她想试着让烈的双眼关闭。她这样去做了。当她的手离开的时候,烈茫然的眼睛果然关闭了。他在等我,殷这样想。殷还想起萧烈说过,我曾发誓要把你娶回家。殷开始用冰冷的双手去抚弄萧烈冰冷而狰狞的脸。她想把烈死时那痛苦绝望的神情端正过来。她这样做着的时候,想不到内心充溢着的竟是一种温暖的柔情,仿佛萧烈真的是自己睡着了的儿子。  她想萧烈是所有的孩子中最好的一个。  她还想,萧烈不该去做昨晚的那件事,不该走进她的房间,不该吐露二十年的隐衷。  她又想,因为烈做了,所以他从此每分每秒都恶魔缠着身,但是他在难以解脱的困扰中,为什么不下楼再来找她呢?他们可以谈一谈。他们如果谈了,烈也许就不会选择死了。  是因为昨天的那事烈才自杀的。  那么那个杀害了萧烈的凶手是不是就是她呢?  萧烈的脸在殷轻柔的抚弄下,果然恢复了原状。他仿佛仍然活着。只不过是睡着了,烈不再令人恐惧。  这时候刚刚打完电话的萧小阳推门而入。他一眼就看到了继母的手正抚摸着萧烈的脸。他们离得很近。一种撞见鬼的感觉,萧小阳非常吃惊。而推门声也使殷猛地一惊,她迅速地离开了萧烈。她显得慌乱、有点语无伦次。她对萧小阳说,让他的眼闭上,行吗?  萧小阳走过去。他发现萧烈的眼依然是睁着的。他轻蔑地笑笑,他说,这不过是你的一种幻觉罢了。有些什么事让他死下瞑目。  可是他总是这么睁着很累。  可你操这份儿心有用吗?离他远点,他已经够累的了。  覃的母亲闻讯以猫一样轻的步履爬上三楼。她走进来的时候,喘息着,轻柔的白发飘舞。她走近萧烈。她用手去摸萧烈的脸。她说,这孩子真是的,他不是没遇到什么事吗?他可能是太要强了。  说完,老太太就走了。她临走时又说,这已经不是在三楼上吊的第一个人了。男人就是脆弱。  老太太的话使萧小阳非常震惊,但是他顾不上刨根问底,烈的尸体躺在这儿已经够他手忙脚乱的了。  你去换换衣服吧,公安局马上要来人了,萧小阳对殷说着。这时候,萧弘先到了,紧接着公安局的人也到了。  调查的结果是:在昨天下午的家庭会议之后,萧弘和萧萍萍都离开了家,而且没有再回来过。萧思在晚上去瑟堡酒吧弹过琴后,和等在门口的丈夫回了他们自己的家。萧小阳一直没离开过朗园。晚饭只有他和薛阿婆吃,同在家中的殷和萧烈都没有来吃晚饭。薛阿婆去叫他们。殷的房门开着,她正在蒙头大睡。而萧烈则把自己锁在房里,他说他不吃了。然后家中的人就彼此都没有再见到过。薛阿婆是清晨起来去做早饭时,才抬头看见挂在房梁上的萧烈的,那时候他已经冰凉。  警官是最后一个去调查殷的。他们在看见了这个苍白憔悴而又十分美丽的女人时,本能地觉得萧烈的死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女人流着泪。她的态度很反常。她责问他们为什么到她的房里来,她说我丈夫刚死。我恨这个家,没有一个孩子真心爱他们的父亲。我是他们的继母。我只生了萍萍连萍萍也嫌弃我。因为我是建国巷的,所以他们歧视我。我在这个家里什么权力也没有,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烈是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个孩子。他爸爸住院期间,只有萧烈一夜一夜地陪着他。可是连他也认为他爸爸不爱他。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爸爸只爱权力和他的位子,他说的不对。萧东方是爱他们的,他让他们住最好的房子,上最好的学校,有最好的工作,这难道还不算爱吗?别问我萧烈为什么会死。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二十年他一直沉默着,他喜欢封闭他自己。是的,是的后来我回到了这间屋子。屋子里很凄凉,我哭了。是萧烈和我一道上楼的。他劝我,对了,他劝我,他说你该尽快上班。后来?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好像是说,不要那么悲伤。死是不能改变的。这道理很简单。还要过未来的日子。是的我说了我想回建国巷,他劝我留下。再后来……再后来我就睡了,他就走了。是他关上的门。没有什么了。你们不要再问我,难道是我深更半夜跑到三楼去杀了他?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出去!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会死。是他自己结束了他自己,大概是他觉得他活得太窝囊了吧。告诉你们我不想再说了。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所有这个家里的人。  最后萧烈被认定为自杀。警方很草率地为他开出了一张死亡证明。烈是直接被运往火葬场火化的。先于他的父亲。他也许是有意逃避他父亲的葬礼。他选择了匆匆离去。没有任何仪式。依然是萧弘操办的。萍萍和萧思也赶回来同萧烈告别。萍萍哭得很伤心,她说大哥是这个家里唯一疼她的人,没有大哥,这家里就没有什么人了。其他的人都很冷漠,连萧思也无动于衷。后来萧思把家人的冷漠讲给了宇建,宇建说,这就是有产阶级的本质。没有情感,也没有同情心,他们只认识金钱而不认识人。是这个社会使萧烈失望。  萧烈就这样走了。他是在朗园内彻底消失之后,才慢慢被人们记起的。特别是殷。殷觉得莫名其妙,在相继亡失的两个亲人中,她常常想起的并不是和她生活多年的萧东方,而是抑郁无语的萧烈。萧烈说,他发誓要把她娶回家,他请求她允许他。他还说,今后不会再有了……  慢慢地,殷终于能够回忆起那天傍晚,她同烈在一起时那所有的细节了。 --------------------------------------------------------------------------------27--------------------------------------------------------------------------------  覃终于在转让"四季"的合同上签了字。她很达观,觉得确实不该以成败论英雄。不过是因为她不适合做生意罢了,而她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做那些她本来就做不好的事呢?覃坦率的承认,在办公司的热潮中,她走了一段人生的弯路。这说明尽管四十岁了,她依然不成熟。能通过自己所付出的代价来获取人生的经验,覃觉得这是值得的,所以她能坦然。  于是,萍萍在不知不觉当中拥有了一切,包括拥有了十六层楼上的"四季",拥有了那里的全体雇员。萍萍在接手"四季"时毫无准备,幸好有杨对那里的业务相当熟悉。那时候,萍萍刚巧从小S·森那里拿到了那笔组建"大太阳"大型时装表演队的大额资金。而萧小阳则突然心血来潮,决心投入房地产的浪潮,他已对时装表演没兴趣,也就是说,他已对"大太阳"没兴趣。他正带着一帮人在南方考察房地产业的前景。萍萍在拥有了这一切之后,反而觉得很无奈。她坐在经理办公室的桌子前,不知道该找谁帮助她。他想到了小S·森。但是小S·森在香港。她也想到覃,但覃也是经验有限,否则她不会转让"四季"。那么二哥萧弘呢?他管理的是国家的买卖,运作程序主要依靠权力,和萍萍用金钱支配生意完全是两回事。最后,萍萍不得已才去想杨。她认为找杨帮她最合适,其实,杨本来就是她最想找的那个人。  萍萍在那个不知所措的晚上,终于放下了总经理的架子,挂通了杨的电话。她说此刻有急事要同杨商量。她可以到杨的公寓,杨也可以到瑟堡来,她请杨自己做选择。  可我在等一个事先约好的长途,要不,我明天……  好吧,十分钟以后,请你把门打开。  萍萍敲响了杨的门。她听见杨在里边喊,门开着,你自己进来吧。  杨的房间里很乱。杨正端着电话机,线拖得老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和对方讲话。杨说的是服装加工的事,他威胁对方如不按期交货,他将终止和对方的合作关系。杨的口气很坚硬。  萍萍听不大懂杨的话,她也没兴趣,总之是公司里那些最具体的东西。萍萍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想找到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但似乎除了床上,杨的房间里几乎无处可坐。  然后杨终于打完了电话。他说,劳驾总经理亲自登门。不过,其实到我家来,你完全不必穿这么讲究的夜礼服。  你和覃在哪儿做爱?  真的,还不是恭维,你确实很美,有无限风情,令所有的男人想入非非,所以才能为拥有了一切而忧心忡忡。  覃还经常来这里吗?  说吧,什么事这么急?是关于赚钱的?  听说覃要跟我二哥结婚了,他告诉你了吗?  如果你要是没正事,就没什么必要再坐下去了。这是单身男人的宿舍,恐怕会影响了你的名誉吧,比如,有人会说我强奸了你……  收起你那些无聊吧。我承认我年轻,我没有经验,我刚刚拿到一大笔组建时表演队的资金……  从小S·森那里?  是的,可萧小阳又突然没兴趣了。  你是不知道拿着这笔款子怎么花?  不对,我就是要组建这个时装队,所以我才来找你。  是吗?承蒙总经理看得起,我这就来点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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