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酒吧里的人全都走光了。 萧思的嘴唇有点颤抖。她说是的,她读过了,她很激动,她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她感到正遭受一种从未遭遇过的沉重而深邃的打击,她已被打得遍体鳞伤,抬不起头来。她觉得她现在的生命已毫无意义。就像当初,二十几年前当她在地下室里和宇建在一起时,猛然意识到应当重建理想,并决心为那理想而献身。她问宇建,这样想对吗? 宇建就站在离萧思很近的地方默默地听。听完之后,他陷入深思,良久,他才开口说,不单单是理想,而是要重建现实,要把人类的集体从金钱的峡谷中拉回来,要建立一种崭新的精神的秩序。 有人从门外关了酒吧的灯,那人以为酒吧里已经没人了。 我们走吧,宇建说。 萧思拉住了宇建的胳膊,她说不,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呢?这里不会再有人来了,宇建…… 不,离开这儿。我要离开。 萧思跟着宇建走出了瑟堡的酒吧,思说,宇建,送送我吧,天太晚了。 你丈夫呢? 他又走了,这次是被资本家请到了东南亚。他已经彻底向金钱投降了。他正在利用巴尔扎克和肖邦们。他韵艺术中充满了铜臭气,但他却无法认清这一点。 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街灯很亮,因而他们离得很远。 他们沉默。然后到了萧思家的楼下,思说我到了,他们便停下了脚步。 萧思说,他真的不在。他是前天走的,要走至少一个月。一个月这对我们够长的了。 宇建则问思,在我的书稿里,你是不是能感到我已经同那些伟人建立了一种对话的关系?我是不是已阐释清楚了他们的思想。 是的是的。萧思被宇建的目光逼视着。萧思意识到那目光容不得她不接受他的思想。她还是想把宇建拉回到现实。她说冬天的夜晚真是太冷了,她说上楼去吧,我的家很暖和,去坐一会儿行吗?就一会儿,陪我走上楼梯,楼梯上太黑了,没有灯,也没有想着去安灯。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革命者宇建还是没有能抵御他旧时女友的诱惑。她再度想起导师马克思终生热恋燕妮的爱情故事,那是此生留给他印象最深的爱情故事。是理想与情感的最完美结合。宇建还想到,他和萧思的交往一开始就是以革命为前提的,而他们此刻相处的背景,应该是那本充满心血的《走出精神低谷》。于是宇建稍稍解脱了自己。他终于能够迈着沉稳的步履在萧思的引导下,一阶一阶地登上黑暗的楼梯。宇建突然想到了那个朗园的地下室,于是他怦然心动。出了一身的热汗。 他们走进萧思温暖的家。房子很大,厅也很大,到处都很舒服。萧思扭亮厅中的落地台灯。顿时一股很幽雅的情调。萧思想宇建一定会把这看作是腐化堕落。 其实宇建并没有去注意这些。他始终纠缠着他那部手稿。他问萧思是不是看过了某一章某一节,他把复重申那本书所描述的关于精神流浪、丧失家园的观点。他精力旺盛、慷慨激昂地回忆起他在监狱的岁月。他说他感谢那一段平静安宁的生活。他拥有了充裕的时间去读书,那是入狱前梦寐以求的。他除了阅读马恩列斯毛的全部著作,还研究了伤感的叔本华、疯狂的尼采、莫名其妙的弗洛依德以及萨特、荣格的思想。他说无论这些人的观点他赞同与否,便有一点是他们共同的,那就是他们全都重视精神的作用,他们认为精神才是一切之本。 宇建并没有注意到,在他陈述的过程中,思在她温暖的房间里已经换上了一件丝制的长睡袍。她的肩露着,她的胸露着,她还让她乌黑的有着浓郁香味儿的卷发蓬蓬松松地流泻着,她就那样在喋喋不休的宇建面前走来走去,但宇建却视而不见,直到她递过来一小杯马爹利酒,宇建才惊愕地停了下来,才惊愕地看着眼前穿着睡裙的萧思。 建国巷的臭小子,你过来呀。 这是幻觉吗? 不--宇建痛苦地低声喊叫着,不--这不是真的。宇建的脸开始渗出汗珠。很快宇建大汗淋漓,他觉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燥热。 很热吗?要不要我打开窗子? 萧思你刚才在说什么?你说建国巷了? 不,没有,宇建你太累了,让我来帮你,解开你的扣子,对,这样……萧思帮宇建敞开衣领的时候,便趁势坐在了宇建的腿上。她轻轻缠绕在宇建的脖子上,她说,是不是一切全都是老样子? 宇建想推开萧思,他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他奋力地推着,他说这样不行,真的不行。我是为精神而活着的人,而性确实是一种物质。 宇建你不要再说了。精神也总是由物质决定的,来吧,来吧,宇建我……萧思亲吻着宇建温热而柔软的嘴唇。她锲而不舍地诱惑着宇建。她说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她说只有彻底地彼此拥有才是彻底的完美。 萧思的丝质睡裙终于轻轻地毫无声息地从宇建的怀中滑落了下来,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思大声喘息着。她想要极了。她的头在宇建的身上来回摩擦着。她的身体动着。她就那样让宇建在十几年后重新抱住了当年那个充满了欲望并不断呻吟的女人。 宇建的所有衣服终于被这个他无法抵御的女人扒光。他一切顺从着萧思,但只坚持着一点,那就是他决不上别人的床。宇建终于冲动了起来。他说整个世界原本就该是我的,何况一个女人。宇建在他疯狂的时刻,满嘴都是关于权力与政治的呓语。他还说你是我的信徒,你今后只能崇拜我,我才是那个唯一,我将会把你带到一个最圣洁的地方,我是那地方的主宰,是你的主宰,你要为我工作要满足我的一切需求要……上帝呀…… 他们在地毯上。 他们将空气搅得污浊。 世界变得昏天黑地。 他们双方都是自愿的。 宇建在他很多年后成功的尝试之后捏着萧思的脖子对她说,今后你只能是我的,你懂吗?然后他便迅速地逃离了萧思的家。他走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夜很深。 对于萧思来说,无论宇建怎样匆忙地逃跑,他还是把他最宝贵的部分那将能孕育出无数生命的精子留在了萧思的体内。他们终于实现在萧思意义上的完美而又完整的从精神到肉体的结合。思顿然有了种不在此生的感觉。她想人活着也就不过是如此了。她没有去看窗外在月夜中行色匆匆的宇建。她不再关心那些,只是沉浸在她自己的那种极度的幸福中。想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被宇建吻过的,她骄傲极了,她醒着,等待着清晨,等待着太阳出世。 萧思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真正征服了一个她爱她崇拜的男人。 清晨八点刚过,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一位出版社的女友打了个电话。 一个小时后,她将那部书稿送到了出版社,她同时带去了一万元现金。 又一个小时后,萧思从出版社返回家,开始收拾行李。她从自己的家里搬了出来,搬回了麦达林道上的朗园,她小时候就住在那个房间里。那是她自己的房间。一切都是老样子,是宇建见到时的样子,她搬回来往尽管使人觉得有点突兀,但没有人怀疑她。朗园的人都以为萧思是因为丈夫出国。在家寂寞才暂时回娘家来住的。家里人都待她很好。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萧思、萧烈、萧小阳、萧萍萍全都回到了朗园他们自己的家中。 这是怎么回事?薛阿婆立刻忙乱了起来,她一下要多做好几个人的饭。 萧家的这些孩子们各自住在了他们自己的房间里。萍萍到萧烈的房间又倒了回来,因为自从萍萍走后,萧烈就已经搬回他和薛阿婆做邻居的顶楼小屋里去了。 萧思、萧小阳、萍萍各自盘踞在二楼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只有萧东方和殷的房间空着,每天薛阿婆进去打扫。二楼中本来彼此仇恨的兄妹三人,竟突然间变得相安无事了起来。特别是萧思,说不清她为什么突然不在家里说那些刻薄伤人的话了。就是看见一向不喜欢的萍萍,她也只是淡然处之,弄得萍萍真不知是怎么了,大有一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萧思搬出豪华舒适的家,是因为她有了自己新的追求和与之相伴的隐私。她需要有时候在此同宇建秘密相会,谈一些关于精神关于理想关于出版《走出精神低谷》的事情。这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不管这人有多聪明。当宇建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走出萧思的房间,并站在二楼大厅时,所有萧家的人全都被震惊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这个被放出来的政治犯竟是从萧家最最骄傲的女孩子萧思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宇建尽管是熟人,但还是着实地吓了萧家人一大跳。萧小阳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这个胆大妄为的姐姐,薛阿婆目瞪口呆,萍萍则是为重新见到宇建大哥而感到欣喜,同时,对萧思这一壮举也大感不解。 萧小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于是萍萍幸灾乐祸。 怎么回事?萧小阳忿怒地质问穿着睡衣走出来并挽住宇建胳膊的萧思,你搬回家来就是为了跟他干这个? 小阳,你说话别那么难听,萧思平静地说,宇建不也曾经是你的朋友吗?你小时没跟萧弘一道迷恋。崇拜过他吗?不是你们一道砸了院子里的大理石雕像吗?你认为时过境迁了吗?宇建怎么啦?再说你不是也蹲过监狱吗?不过是比宇建少几天罢了,怎么就许你出来毁了覃的"四季",而不许宇建继续从事他的事业呢?宇建依然是个出色的思想家,他比你们这些酒馕饭袋一天到晚只知道坑害别人的臭商人强多了。这些话你也不会懂的。这是我自己的私事,你管不着。 可你是别人的老婆,你还记得吗?萧小阳恨恨他说。然后他转向宇建说,宇建,知道你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你有一肚子的墨水和一肚子的才华,也许你未来还能干成点什么大事业,但宇建我还是劝你离她远点儿。女人是什么东西。是毒蛇!和她们纠缠在一起最后只能是毁了你自己,你不觉得这种诱惑很危险吗?你可是个聪明人。 宇建始终沉默着。然后他开始下楼。他边走边说,任何诱惑都是危险的甚至是致命的。但人不能因为危险而退缩。人要能进得去也出得来。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宇建走远了。他的话语消失在了院子里,然后飘散开来,像一团精神的迷雾。 妈的,神经病!萧小阳拂袖而去。 萍萍对着有点尴尬的萧思嫣然一笑,她说宇建大哥还是老样子,总是像基督一样地走来走去,恨不能替所有的人受难。 是吗?你真是这么看他的?萧思问。 当然了。只是他一天到晚背着十字架太沉重了,他是个好人。萍萍说过之后,也扭身回了她自己的房中。二楼的大厅里,只剩下了萧思和薛阿婆。薛阿婆立刻下楼到餐厅做早饭去了。 萧思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她觉得眼前迷迷茫茫的,心里头很不舒服。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在那架旧钢琴上砸出了很难听的响声。没有旋律。也没有人能理解她和宇建。连自己的家人也是如此。她还寻求什么? 但是说到底,她还是非常非常的庆幸她能在朗园里有自己的房子。这里尽管有萧小阳骂娘,但小阳毕竟是她的弟弟,毕竟和住在豪华公寓里的那个大提琴手不一样。她一点也不留恋大提琴手的那套公寓。她觉得那里太大。太空空荡荡,因而也就太空虚了。那里一座真正豪华的精神废墟,萧思怎么可以总是呆在那片废墟之上呢?那里已一无所有。当然思也并不曾想过未来该怎样生活,她早就失去了思考这类人生问题的能力了,甚至连怎样同丈夫离婚或者是拿宇建这个人怎么办这样的问题也懒得具体去想。她就那样任凭着感觉来支配行为。比如,她突然想住在朗园自己原先的房子里,她就搬回来了;她不想每天见她的大提琴手,她就兴之所至地逃避了他,逃避一切包括声音,她搬走时拔掉了电话。后来她丈夫从东南亚一带捧着大把大把的美金回来,家里居然到处是灰尘,使他百思不得其解。没有萧思。萧思已经很久不在家住了,不然他不会永远要不通那隔海越洋的相思的电话。他束手无策地站在房子的中央,钱箱从他的手上滑落了下去,他很伤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插上电话机的线。他刚插上线后电话铃就响了。竟然是萧思。萧思说得很干脆,说什么也不为,她就是想住朗园了。于是,大提琴手诚惶诚恐急如星火地带着金银财宝奔赴朗园。他对萧思的举动竟毫无怨言。在朗园和他自己豪华舒适的家之间常来常往。这就构成了以萧思为核心的一个稳定而热情的三角,大提琴手和宇建都常常到朗园来,为了各自不同的心意和事情。他们都很依恋萧思并不认为萧思这样处置她与他们的关系有什么不好。这就很难得了,而更难得的是,萧思竟能把这两个男人与她相见的时间错开得天衣无缝。他们彼此总是谁也见不到谁。所以他们毫无戒心。大提琴手根本就猜不到思已经考虑要同他离婚的事,而宇建也认为萧思是为了他的思想和理想而搬回朗园。萧思就这样在朗园住着,并坚持着同两个男人意义不同的关系。朗园对她的行为没有约束力。整个萧家唯有萧东方能管得住她,便萧东方却已气息奄奄了。萧思逍遥法外。有一天是她自己感到了疲劳,又有一天她预感到,他们的这种三角关系是绝对不会维持得太久了。她预感到了某种毁灭。 同样回到朗园来的萍萍,在那天送走了小S·森,从机场直接回到她这个家里来的时候,一进门就碰上了本来要出去的萧小阳的惊异目光。他是在楼梯上遇见提着箱子的萍萍的。他看萍萍一副失落的无家可归的劲头,根本就想不清萍萍为什么不回瑟堡小S·森留给她的套间里去。他脱口而出,怎么全都给休回来了?他说着便去帮萍萍提箱子,但萍萍狠狠地躲过了他。 萍萍不想住在瑟堡,简单极了,而且她也不再有覃曾经为她租下的套间了。所以她只能回家,朗园有名正言顺归她的房间。 萍萍自己提着很大很沉的箱子。她穿越楼梯上不怀好意的萧小阳,并一直走进二楼自己的房子。萧小阳紧着她走进来。萧小阳穷追不舍地询问她。怎么不回瑟堡了?小S·森不是给你留着房间了吗,你不上楼和大哥换房间啦?还是楼上住着刺激吧,还记得那个…… 萍萍在萧小阳无聊而且恶毒的问话中打开她的箱子,把她的高级服装们挂在进衣柜。她一言不发,一任萧小阳喋喋不休。然后,在一个萧小阳毫无准备的瞬间,萍萍突然扭转身,对着萧小阳恶狠狠地喊着,想听什么?我回来就是为了和你睡觉,怎么样,你认为这个回答能令你满意吗,说着萍萍就毫无顾忌地当着萧小阳换上了非常豪华而又充满诱惑色彩的睡衣。她的身上飘逸着馨香,也是令人陶醉的那一种。然后她让头发披散开,她绕开萧小阳向外走,要去卫生间洗脸。她边走边说,你还要什么?该要的你都有了,你还…… 萍萍的话突然停住了。 她走出门时竟看见了穿着睡衣刚刚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萧思。她惊讶极了,想不到一向仇恨她并仇恨朗园的姐姐竟也住在家里。萍萍这时才想起刚刚萧小阳说的"都休回来了"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站在那里,和萧思彼此望着,只一个很短的瞬间。但在这个很短的瞬间里,萍萍等着从萧思嘴里发出来一如既往的刻薄的话语,她等着。但萧思竟什么也没有说。这反而使萍萍觉得奇怪,觉得萧思陌生了,萧思只是平常地没有任何色彩地看了看萍萍就飘飘然回她自己的房间了。 怎么不说了?我还有什么?萧小阳坐在屋里问着。 而萍萍则站在门口怎么也想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她还是该回瑟堡去。 萍萍没有去卫生间。她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问那个依然大言不惭赖在那里的萧小阳,你姐姐怎么回事? 她也是你姐姐,怎么像见到了鬼似的。最近,她恐怕顾不上找你的麻烦了。她正在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并准备为她的精神导师殉难。 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听听吗?那你得付出点儿什么。 那么我请你出去!萍萍说着打开了房门。 行了行了,我无偿奉献,是这样的…… 萍萍在听了萧小阳据说是不带感情色彩的介绍后,觉得他们的这个家真是无奇不有。萧思的故事竟使萍萍莫名其妙地轻松了起来。她有点幸灾乐祸地说,看来我不是萧家唯一堕落的女人了。萧思她怎么回事?不过这很好,我喜欢大家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我们携手并肩地往下滑。我不信谁能拯救这些堕落的灵魂,宇建大哥也太天真了,他居然想当救世主。他不是疯了就是弱智,而你姐姐竟这么如醉如痴的,好像见了真佛似的…… 萍萍找萧小阳要烟。 萧小阳于是掏出"三五"给萍萍点上。 萍萍很深地吸过一口之后,便走近萧小阳说,剩下的就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了,对吗?我为了你,同小S·森睡了觉,你得到了你的公司,而我却因此得罪了比你要好一万倍的覃。我甚至无法向覃解释。她曾经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了我。现在我在覃和她的那个杨面前,成了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一个名副其实的混蛋。我一直对覃说我恨你,而现实中我却是为你而卖身,是不是很让人恶心? 你不觉得恨就是爱吗? 少犯酸吧,那年我才十八岁! 是吗?不过十八岁足以可以结婚了,乡下人十五就生孩子。 萧小阳,现在剩下的可真就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了。该我做的我全都做了,接下来就是经理的位置了。我对此兴趣极大。绝不亚于我同男人睡觉。这不过是些令人恶心的交易,想想都要吐。该你兑现了,我希望你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伪君子最好能说到做到。 萧小阳站起来一步步逼近着萍萍。而萍萍则一步步退着,一直退到房门口,她问,你还要什么? 当然是你。萧小阳已经触到了萍萍的嘴唇已经闻到了唇膏的浓郁的香味儿。 萍萍躲避着。萍萍说,小S·森离开这个城市可还不到一小时,我们昨晚一直在一起,你不介意吗?或者,你不能等到晚上吗?当夜深人静朗园沉睡的时候…… 萍萍这样充满诱惑地为萧小阳描述未来的情景时,已经用手打开了她的房门。萧小阳想不到她的这一手。他正抱紧着萍萍。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竟是二楼的大厅,和正走上楼梯的步履沉重的萧烈。 妈的!萧小阳放开了萍萍,他下意识地叫住了往三楼上走的萧烈。 大哥,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而萍萍则站在萧小阳的身边问萧烈,我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萧烈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继续向楼上走的脚步。他的背影也像他的步履一样沉重无。他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可能爸爸快不行了。 然后烈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二楼的大厅里顿时静寂下来。 萍萍和萧小阳面面相觑。 萧思的房间是突然流响出一片满怀忧怨的钢琴声。 又他妈的来了。萧小阳骂着说,这家里就别想安静了。萧小阳愤怒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并愤怒地关上了门。 然后,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他果然按萍萍说的穿着睡衣推门走进萍萍的房间。萍萍居然没有敲门。但当他打开萍萍房间里的灯时发现萍萍的床上是空的。他突然无比愤怒。他先后推开他父亲的房间、薛阿婆的房间、萧烈的房间甚至萧思房间的门,他把所有的房间和二楼大厅都弄得灯火通明。最后,他泄气地回到了他自己的床上,他听到了自己的牙齿被咬出咯咯的响声。 萧小阳知道萍萍是回瑟堡了。他想给萍打个电话让她回来,但他同时也知道这是徙劳的。他狠狠地在心里骂着,骂萍萍同时也骂他自己。--------------------------------------------------------------------------------19-------------------------------------------------------------------------------- 萧思慷慨激昂他讲述着她对《走出精神低谷》的感觉。 思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消瘦的戴一副眼镜的并且手里夹一根香烟的副总编辑。这也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显得比萧思苍老得多,但其实她是萧思的同学,她和萧思一样大。在两个女中间隔着厚厚的书稿。老女人有点惊异地看着萧思,她已读了这部书稿,并不能理解萧思何以会如此亢奋,后来,在萧思的暂时停顿中她问道,这位作者究竟是你什么人? 思说,不过是个邻居,可他确实有才华。 你好像很崇拜他? 是的,他值得崇拜。 好了,这我就明白了。想听听我对这本书的看法吗?我认为立意是好的,而且你崇拜的这个人确有才华。只是,太偏激了。他是站在一个偏激的立场上为大众讲话。他的思想很怪异,很可能是曲高和寡…… 没那么悲观吧,他想阐述的思想是人类精神的财富。说到偏激,他当然会很偏激的。庸俗能产生思想吗?何况,他是宇建。 宇建?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不是被判刑了吗? 就不能出来吗? 他可是个有新闻色彩的人物,也许…… 也许你可以为宇建这种人物试一试,对吗?萧思说着从她的书包里掏出了一万元现金除了宇建的一万元她添上了一万元。这些,够吗?萧思把钱推到了她副总编辑的女同学面前。那女人竟毫无不推让。她把烟叼在嘴里,那烟熏着她的眼睛,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可她还是立即把那两万元现钞锁进了桌子中间的那个抽屉。当时总编室里只有思和她两个人。思瞟见那抽屉里码着好几叠钞票。 副总编辑随后站了起来。她说,萧思,你走吧,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在出版社说句话还是管点用的。我觉得这是宇建的一本痛定思痛的书,说不定能畅销。有什么情况我会随时和你联系。 好吧。谢谢你。萧思也站了起来。她最后说,最好要快一点。目光深邃、莫测高深的老同学满口答应。 萧思离开出版社,走近等在大门口的宇建。 宇建没有问怎么样,萧思觉得有点奇怪,然后他们就并着肩默默地向前走。他们漫无目的。但他们很冷静。这样走了很久,最后还是萧思问,到朗园去吗? 宇建依然没有讲话,他看了看表,离下午上班的时间还差几小时。于是,他便跟着萧思往朗园走。他们上楼,走近萧思的房门,萧思拿出钥匙去开门,门没锁,萧思惊异地推开门,原来大提琴手竟坐在里面。 两个男人此地相遇这是第一次。 你有这屋的钥匙?萧思问她丈夫。 薛阿婆来开的门。 哦,我说呢。进来吧,宇建,认识一下,这就是我丈夫。你也来认识一下,这是宇建,朗园的老邻居,他一直住在一楼。 一楼不是覃的家吗? 你别问了,宇建在这里曾住了整整八年。你懂什么。 于是,大提琴手向宇建伸出了手。他说,我见过你,在瑟堡的酒吧。 宇建很严峻的样子,但他还是握了大提琴手肥胖而松软的手。然后他非常娴熟地坐下来并无视大提琴手的存在,仿佛他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他问萧思出版社的情况,之后他便又继续旁若无人地宣传他的思想,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劲头。他说他这两天又想了想,发现人在开始堕落的时候,往往是无意识的。因为他所处的环境和他所处的集体都在毫无知觉地向下滑,而这个时候所需要的,就是社会中有良知的中坚分子猛喝一声,或者,掏出他们闪光的血淋淋的心为迷失的人照亮道路。于是,勇士产生了,英雄时代也随之到来。 宇建滔滔不绝他讲着,大提琴手竟被冷落在一边。他觉得这个宇建的话根本就不着边际,此人不是神经病就是神经质,他已经狂热到一种病态的程度,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了。而萧思竟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虔诚地应和着,这就使他们之间的谈话变得更加可笑。更可笑的是他们居然加入无人之境地不把大提琴手当回事,并且那个叫宇建的男人竟没有一点要告辞的意思。于是大提琴手只得自己站了起来。他说,你们谈,我先走了。 去哪儿?萧思问。 回家。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大提琴手说。其实他是想在白天同萧思共同午睡的,因为他晚上又有演出。但是他终于没有提出。现在看来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请求。 那么,你先走吧,萧思对她丈夫冷静地说。不过找一天,有些事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 什么事? 再说吧。 那么,再见了。于是,门砰地一声关上。萧思立刻走过去上了锁。 看看吧,宇建轻蔑地努努嘴,朝着大提琴手消失的方向。他说,你看这便是社会肥胖的蛀虫。他们无论是对信仰还是对精神都毫无兴趣。他们是精神的瘪子,生活在舒适安逸的陷阱中,自身的物质肥胖已使他们无力自拔了。而他们又总是自我感觉良好,仿佛唯有他们才是社会的财富和精华,真是可悲。 宇建,他已经走了,你不要再说了,迟早我会和他离婚的。 然后黄昏到来。房间里的光线已经明显发暗。晚上,他们还要到瑟堡去上班,他们觉得时间已经很紧迫了。萧思问,要不要那个? 宇建说,在这种细枝末节的生活问题上,他可以听萧思的。 于是萧思关上了窗帘挡住了黄昏的浪漫与温情。她觉得宇建越是在昏暗中才越是能显出勇士的刚毅。她贴在宇建的胸前说,我像着了魔一样地信奉你崇拜你。我心甘情愿为你离婚,这也许很荒唐,甚至没有人能理解,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为要此而奋斗。 宇建一言不发。 从小时候我就迷恋你了,你是那么与众不同。你有辉煌的思想,还有这个强健的勇士的躯体。我崇拜你的思想也崇拜你的身体,它们全都是力量的象征。来吧,让我们来…… 事后,他们精疲力竭。思无力地躺着,而宇建很饿,他跑到冰箱跟前,贪婪地吞吃里面的东西。宇建说,他生在建国巷,所以唯他才能真正懂得饥饿对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他才能常常想到世界上那成千上万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感觉着饥饿,而他们劳动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能填饱他们的肚皮。 宇建吃饱之后便开始穿衣服。他穿得很细很机械。他系好每一粒纽扣,并且不再看萧思赤裸的身体。这时候,他对那个女人的身体已全然失去了兴趣,就像大提琴手对精神信仰没兴趣一样。然后宇建打开门朝外走。他临消失前对萧思说,饮食男女对精神的事来确实是一种腐独剂。他还说他正在变得无力。他最后说,他此生最高的理想就是制造出一本像《圣经》一样的思想精典引导世人,而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境界,则是能死在马克思的墓前,他将毕生而为之奋斗。 宇建悲壮他说过之后便离开朗园到瑟堡去了。他没有听到身后萧思在怅惘中弹起的那首凄婉的歌。他一往无前。 最后,覃不得不出让的是瑟堡一楼的那家"四季"的展销大厅。萧小阳不要现金,不要办公用品也不要十六层上的公司总部。他说,他就只要瑟堡的服装展销大厅,他要原封不动地把这里买下来,包括买下这里的经理杨。他甚至还许诺他可以给覃的"四季"一笔相当可观的贷款,以用于资金的周转或另谋生路,还可以主动送给覃一些国内外的客户。可覃说,展厅是我的窗口,还有杨…… 萧小阳说你别无选择。 独自一人的时候,覃哭了。后来她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就同意了割让展销大厅。她甚至没同小S·森打招呼。她想这既然是萧小阳萍萍的主意,小S·森那边还有什么好说的。覃甚至在连同杨一道割让的问题上,也没有犹豫不决。因为覃在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了她为什么会如此捉襟见肘,节节败退,而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却没有人来帮助她,支持她,那也许就是因为她同杨太亲近了。萍萍她想要得到杨,而弘则希望她能远离杨。都是他们萧家的人,绑在一起和她作对,她能抵得过他们吗?还有小S·森,也被萍萍抢走了。覃想也许真是萍萍说得对,作为想干成一番事业的女经理,她已经老了。 现在只剩下了杨,杨的爱情和杨的勤奋。但杨又能怎样呢?杨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艺术家小经理,他决没有萧家公子们的神通广大和父辈留给他们的广泛而深厚的社会基础。是杨的出现,萧弘才退得远远的,才在覃遇到困难时,不肯伸手来帮助她。那么她倘若放弃杨呢?还能换回来萧弘对她的关切和援助吗? 覃很苦恼。她认为她已经濒临绝境。也许她不仅仅是需要放弃,"四季"的展销厅、放弃杨,而是应当整个放弃"四季",放弃女经理的位置,放弃所有的关于服装的梦想。但,就这么放弃吗?覃还有点不甘心。她还要做最后的挣扎。而目前,覃知道唯有萧弘能帮助她。她想去找萧弘,让萧弘来挽救"四季",既然当初"四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覃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便约杨在下班之后到她的玻璃房子里来。 杨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整个十六层上一片黑暗,只有覃的玻璃房子里亮着灯。杨推门走进来,覃要他坐在对面椅子上。她说,是这样,我已经决定把你的展销大厅转让给萧小阳和萧萍萍以及小S·森的"大太阳"服装公司了。 你疯了? 没有,我别无选择,否则就是"四季"垮台,被他们吞并。 你怎么事先也不和我商量? 没有必要。我是经理,我有权力。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不必知道。不过还要通知你一声,他们还提出一个附加的条件,那就是必须连你一道转让。我同意了。从明天起你和你的大厅就可以到萧小阳的公司去领工资了。杨,你看,他们就是这样吞并了"四季"最光彩的一部分。尽管我很伤心。 杨愣愣地看罩。杨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据我所知,你的新老板可能是萍萍。她说过她特别欣赏你的才干,她发誓要把你挖走,她给你的工资和职务都比在我这里要高很多。他们就这样连你也买走了。 这你就更浑了。我劝过你一千遍了,干吗要和这些萧家的人搅在一起?还嫌他们坑得你不够吗? 杨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没有萧家的人,也就没有"四季"。这是历史,你懂吗? 我当然不懂也不想懂。既然你想被萧家的人支配,那么再见吧。 杨-- 杨站起来朝外走。杨想不到覃的叫声中竟是充满了绝望的。 覃说,杨,今晚我想请你吃一顿饭,也许是最后的晚餐了。我来请客,为你送行。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杨我们不再说这个话题了,行吗?我们今晚轻轻松松地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 覃说着便开始穿衣服,然后她挽住了杨的胳膊。朝外地,覃说,我也许根本就不是办公司的材料。不是什么人都能经商的,我以前把这些看得太简单了。很难。也许最后我会连这个十六层这间玻璃房子都要告别,比同你告别更轻易。然后我回家,安安静静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同年迈的母亲在一起。杨你知道,我陪母亲的时间太少了。她从小把我养育成人,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覃的话使杨突然感到心酸。他伸出胳膊来搂紧了身边这个纤细而又要硬撑着的女人。他想,让一个女人卷进商战之中,实在是太残酷了,要覃来受这份公司的苦和罪,实在是世道的不公。 杨陪着覃,但他没再说什么。 他们确实吃了一顿很浪漫的也算是告别的晚餐。 覃喝了很多酒。她说她的意识已开始模糊,但有一点她也清楚,她舍不得杨就这样被别人的女人挖走。覃哭了,她说她的牺牲很大,她放弃展厅和杨,就是为了换取"四季"的苟延残喘。她问杨,她的想法是不是太悲观了? 然后,他们一道回了杨的公寓。他们做爱。最后,覃挣扎着起来。她对床上的杨说,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好吗? 我可以不到萧小阳的公司里去。 不,你要去。我已经答应他们了,你和你的大厅是一体,去吧!别再犹豫,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四季"。 好吧,我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必须是仇人,我们依然可做朋友。 不,杨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们离开。是"四季"需要你们离开。你能懂吗?"四季"在毁灭之前要做最后的挣扎,要寻求真正有实力的人来帮助我,你懂吗? 怎么寻求?你用什么? 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杨我恳求你能理解我。 好了你不要说了。杨从床上走下来,他穿着衣服说,我懂了,你走吧。我们的故事完了。你不愿过平静稳定的生活,不愿做个女人。你的奢望都太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覃问。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人对人都不可以有太高的期望值,否则受罪的只能是他自己。 是吗?也许你说得确实有道理。杨,愿你在新的公司能继续发展。真的,萍萍很器重你,而且。从本质上说,萍萍这个女孩并不坏,她只是需要有好人去塑造她。 我送你。 不。你让我自己离开。这样的感觉才会好一些。你看我是不是走路摇晃?离开这个温馨的小巢…… 覃的声音消失了。 她独自离开杨的房间。 尽管她很心疼,但她还是想不到同杨的告别竟是如此轻易。 覃并没有回家。 而是回到了她的玻璃房子里。她想独自呆着。她走上十六层的"四季"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无限酸楚和感伤。好像她忍痛割舍的不仅仅是展厅和杨,而是整个"四季"似的。她突生一种最终要告老还乡的悲凉感。她坐在萧弘为她选择的高靠背的转椅上。她体会着,但无论如何没有那种要重振雄风的感觉。她很泄气。一筹不展。她想了很久,然后终于不决心拿起了电话。 覃迅速拨了那个曾经非常熟悉的电话号码。是通往瑟堡萧弘的办公室。一种独特的但却久违的响铃声。 响了很久。 电话竟没有人接。 怎么会?已经很晚,萧弘他去了哪儿?覃觉得她几乎是第一次为找不到萧弘而气恼和沮丧。在她的印象中,弘一直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覃等着。 覃第二次挂通电话已经是十一点半。 覃想如果十二点时再找不到萧弘,她就自己回家。结果是,十二点时她再度把电话拨到瑟堡,弘依然不在他的房间。 覃真正地愤怒了。她为弘不在、为不知道弘究竟在哪儿而气愤异常。她摔了电话机。她开始穿外衣。她就要出门了,可她还是回到了电话机前,她认为她是极其无聊地再度拨叫了弘。而这一次,她本不抱希望的时候,却居然听到了萧弘的声音。 喂?哪里?怎么不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