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萧东方还在他重要的领导岗位上时,想方设法为他的儿子组建的。尽管这家公司依然挂靠在一个很有权威的机关上,但公司实际上已经变成家族式的了。萧东方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萧弘做总经理,而刚刚在经济管理学院毕业的萧小阳,也到公司里来打工,并做了策划部的业务部管。于是,萧家的三员大将齐心合力将公司办得很红火。那时候,弘刚刚转业,被分配到民政部门坐机关。弘很不得意,并鼓动父亲通过关系办公司,父亲成全了萧弘的满腔抱负。 这个家族的公司承揽的第一个大项目,就是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北面空地上,修建一个三星级的瑟堡饭店。这项目也是萧东方利用职权争取来的。他为儿子们争取到这个项目后就病了。心脏病。他不得已离开了他重要的领导岗位。他变得古怪而蛮横,他的孩子们都知道了,那是因失落造成的,他不再能发号施令。 项目就是金钱,就意味着发财。那时候,还不时兴外国人投资,瑟堡是由政府投资的。那是一笔数额很大而且一次到位的款项,令萧弘和萧小阳摩拳擦掌。他们从此便过上了大款的生活。大款的生活使他们很少有空到医院去看望他们长期住院的父亲。慢慢地,他们几乎忘却了这个使他们成为大款的爸爸,而萧东方的董事长头衔也随着他的体力不支而名存实亡。 两年之后,瑟堡饭店以最快的速度建成了,成为这个海滨城市不多的星级饭店之一。瑟堡风光地屹立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北端,傲然蔑视着那个英国人的戈登堂。 萧弘在饭店建成之后,便被认命为饭店的总经理。那是个同瑟堡一样风光的头衔。弘一度成为很多人崇拜的偶象。小阳先承包了饭店内的经贸部分,不久,在公司纷纷涌现的时刻,他又独立注册了一家经营公司。他利用公司和萧东方的老关系,为他自己赚了很多很多的钱。他把钢材呀、粮食呀、棉花呀以及车皮、轮船之类的倒来倒去。他赚钱的招式已经非常上路,在商品的大潮中如鱼得水。他到处感叹自己生而能逢时,活而尽其才。 萧小阳得意极了,他也能拿出高干风流公子的十足派头。他有了钱便开始出入酒吧歌舞厅。他常常稍不注意就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夜半更深之时,开着公司的车横冲直撞地返回朗园。覃那一段很怕萧小阳回朗园时咚咚哐哐的声音。他沉重地上楼。他把各种门弄出很惊扰他人的响声。他有时还大声地呕吐。他总要折腾到东方发白,然后他一直睡到午后。萧小阳说他的作息时间使他的公司如旭日东升。他还有一个理论,认为应酬和花天酒地看上去是花钱实则是赚钱,于是他把自己沉醉于灯红酒绿之间的行为变成理所当然之举。他一味沉溺下去,结果报应果真地来了。他在经历了一个被酒精浸泡的夜晚之后,开车将一个走在边道上的无辜行人撞死。那人是去上早班,而萧小阳是下了"夜班"回朗园。他看见那个血淋淋的已经不动的尸体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在呕吐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那个被他撞死的人,而是突然间觉得他每日花天酒地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有什么意思。萧小阳一直守在出事的地点保护着现场。那无辜死于飞来横祸的行人是被其它汽车送去医院的。其实谁都知道那人当场就死亡了。送去医院准确地说就是送去医院的太平间。萧小阳通过萧东方的关系被判了很轻的刑。但是再经他也难逃铁窗滋味。萧小阳倒是很看得开,认为有两年的铁窗生涯足以表示他对死者的歉意,也足以洗刷他的罪恶了,因此他对于蹲监狱很欣然。但,可惜的是,监狱的生活并没有能彻底改变他。他依然浑浑噩噩不改花花公子的本色。所以当他刑满释放,坐着皇冠返回朗园,见到萍萍后,就两眼放光的和打了起来。 这两年中,小阳公司的帐目确实被冻结在瑟堡饭店的总帐上,而小阳也确实委托他哥哥代为管理,而一旦遇到好的项目就投资,特别是一些实业性质的项目。这也正好为萧弘投资"四季"带来了方便。 与小阳相反,转业军人的萧弘则是在与官方机构的买卖中稳打稳扎。萧弘本身拥有政府所赋予他的权力与便利,而他经营的成败又是同他的仕途沉浮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萧弘刚刚转业的时候,生存状态的一步步改变还要全部倚靠萧东方的势力,但随着经济体制的变革,弘很快走出了父亲的庇荫,并以瑟堡为依托加快了自身发展的速度,便利的条件是,出入瑟堡的都是市府的要员和逐渐增多的外国大投资商。弘只要把他们伺候好弘就很可能前程无量。萧弘在寻找着他的位置,他认为他是在仕途与商路的汇合处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既想赚钱又想升迁。他觉得自己既不完全像官僚,也不彻底是商人,而是个混杂的物体在钢丝绳上跳舞。他将自己塑造得很压抑,很沉闷,而且也很狡猾,官场的那一套逐渐游刃有余。他在这样的自我定位中,慢慢将天性丧失。他甚至怀疑,除了他远在澳洲的妻子和从小一道长大的覃,是不是还能有别的女人会喜欢他。 弘这样选择了他的生存之路,其生存之路又使他生活得很累。他在家里在亲人中间在妻子和女友面前也要端着架子。他甚至在嵇林静提出来想出国的时候,都不能或者是已经不会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出来。他温良恭俭让。他克制自我容忍别人,以一切不损害他宦海的乘风破浪为前提。因为有覃,因为他永远无法彻底地割舍覃,因嵇林静根本就不可能友善地同覃相处,因为他们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搅下去,他的位置就真的要动摇了,因而他放走了本来也十分爱的嵇林静。也是一种割舍也是一种伤痛。但痛过之后,萧弘依然不能够向覃吐露他强烈的热情。那热情已经被封闭在一个冰凉的连笑也是机械的躯壳里了。萧弘对覃依旧不冷不热,因为他有一天突然听市里一个做干部工作的朋友悄悄说,他已经被列入新一届副市长的人选。他为此而心潮起伏。因而嵇林静走后,萧弘没有搬回常可以见到覃并与之亲近的朗园,而是搬到了瑟堡最高层的套间里,在那里日以继夜地等待着升迁。 但尽管萧弘被深刻地异化着,他还是做了他生命中最离谱的一件事,就是挪用萧小阳的资金创建了可以使覃实现梦想的"四季"。萧弘只能动用监狱里的小阳的资金。萧弘是在小阳出狱之前才告诉他的,但却始终瞒了覃。他使覃陷在了被萧小阳诘问的尴尬中。但无论如何,这是萧弘表示他对覃的爱意和愧疚的最勇敢的行为了,他尽管没有去冒丢失乌纱帽的风险。他做了这一切后,终于看见覃坐在了总理室的皮转椅上,便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完成了一件从此宁可不见覃也能于心稍安的事情了。他缓过一口气来便又开始在很窄很细的情感通道里惦念他的嵇林静了。而此时的嵇林静已在布里斯班找到了在电视台撰稿的工作。她的异国来信也随着工作的紧张繁忙而慢慢变得稀少了。尽管稀少但嵇林静还是提出了要萧弘申请探亲的事。只是嵇林静将此事说得很淡,她认为无论萧弘申请还是不申请,她都将尊重他的意愿。 萧弘没有马上着手去办出国探亲的手续,而这样的手续对弘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弘在信中为此而解释了很多。他讲的都是空洞虚伪的大道理。他的信是都可以在孩子中宣读的,纯净极了。他没有提副市长候选人的事,对此讳莫如深。这样的隐私对妻子都该是保密的。因而,远在澳国而且深深怀念着萧弘的嵇林静无法理解的事业在中国这样的借口。嵇林静也不会想到弘拖延的真正原因,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萧弘同覃之间的那撕扯不断的爱情。嵇林静于是愈加淡薄。萧弘则觉得他是被所有他爱的女人抛弃了。他觉得他如此艰辛地奋斗,却绝少有人能理解他。他还觉得他无论是为覃还是为嵇林静都已付出了很多。他当然不会承认,其实他为那顶虚幻涉茫的乌纱帽付出得更多。 萧弘就这样慢慢成为了一个威严的人。他不苟言笑,严谨而呆板,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原来像小阳一样长得也很帅很精神。但是僵化使他正在渐渐失去一个男人的热情和魅力,这是肃弘已经意识到的悲哀,却已经无力改变自己了。 S·森的电话是在一个清晨打来的。那时候,覃刚刚走进她的玻璃房子。她来得很早,办公大厅里还没有人。覃觉得那电话响得很有色彩,好像在召唤她,于是她奔过去抓起电话,她高兴地听到S·森的声音,她觉得那声音已经很熟悉了。 那嗓音依旧沙哑而深沉。S·森说,他猜覃就是那种"清晨即起"的人,像你的父亲和母亲一样,而这是使事业能发展的最本的要素。 覃有点惶恐。此刻"四季"的命运可以说就握在S·森的手中,她不知道接下来S·森会怎样答复她。像等待着宣判。 是这样,S·森开始稳健地进入主题,他说我已经从各个方面调查了你的公司,包括从欧洲的服装商那里,"四季"是有实力也应当是有发展的。森氏集团已决定为你的时装公司投资,原因是你拥有最出色的时装设计师。具体负责这个项目的是我的出儿子。他也叫S·森,我们都叫他小S·森。他已经订好了明天飞往你们那个城市的机票。请你们接一下2688航班,并为他安排饭店。其余的事项就由你们见面后具体协商吧。他是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你会认出他的,孩子。 S·森放下了电话。 覃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覃兴奋地在她的经理办公室走来走去。覃的服装设计师们开始纷纷来上班并坐在了他们的服装设计案台前。他们看到覃在玻璃房子里走来走去的样子觉得很奇怪,覃像是一只想飞出鸟笼四处乱撞的小鸟。 这只小鸟终于飞了出来。她对离她最近的一位女设计师说,请把各部的领班找来,我要和他们商量点儿事情。 然后覃又回到了她的玻璃房子里。她感到一种欣喜,她已经实现了第一步的举措。覃认为这是至关重要的。 为此覃拨通了瑟堡饭店萧弘的电话。弘没有在。弘的女秘书以一种训练有素的娇媚问覃,能否对她说有什么事情。 那好吧,就不用找他了。请你帮我订下一个你们饭店最好的套间。我的一位香港的客人明天就到,是一位先生,还有,能否为我们订下一张小餐厅的餐桌? 女秘书答应下来。她温文尔雅地对覃说,请您放心。女秘书的声音尽管悦耳动听,但覃依然感到那声音是虚假的是失了本色的,当然也是得体的礼貌的,这和萧弘谦君子的风格很一致。 然后覃坐在了她的皮转椅上。她在准备进印刷厂复印的公司样本上签了字,但她对这个夏季的样本并不十分满意。一个能拥有二十位服装设计师的服装设计公司,在中国大陆还实属罕见。覃的公司所贩卖的是高新技术般的服装软件。而新颖时装的样图,有风格有创意的设计在某种意义上是比服装生产更重要也更有价值的,否则,为什么没有听说过出名的服装商而只是听说过圣·洛朗和皮尔·卡丹这类服装设计大师呢? 覃把她的二十位服装设计师们分为了国内部、南亚部、港台部和欧美部。覃的意思是要有计划地把"四季"的款式推向五洲四海。因此在过去的经营中,她可以接受在保税仓库改用森氏集团的商标,却从没有接受过来样加工的批量生产。她把这些能挣很多钱的机会都让给了别人。这也是覃极力想办一个在国际上发行的大型时装刊物的原因。她希望她的二十名计师人人都成为世界知名的杰出的大师。雄心勃勃的覃自慰的是,她的"四季"所拥有的国内阵容最强的一支设计师队伍,如果这样,覃还不能成功的说,那么她就真的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覃看着她的各部领班们散散漫漫地走进她的办公室。覃有时觉得他们过于稀松了,穿着各种奇装异服。覃很愤怒,但想了想还是不发火的好,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全都是艺术家。他们所追求的东西中,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天性的自由发展、个性的张扬,这恰恰是创造服饰独出心裁的风格所需要的。所以覃没有什么好说的。 国内部的30岁的领班走进来一屁股就跳着坐在了覃的办桌上。他披在身上的,其实就是一张丝编的渔网,而他就像那苍白的网中的鱼。他解释说这是他亲手编的、本来是准备送给他女朋友的,可她的女朋友却突然飞往斐济了,劳务出口在那里当钢琴老师,所以他只好替他的女朋友穿。 而港台部的那位已徐娘半老的女领班,则穿着一件紧紧包住她略显肥胖身躯的紫绒旗袍。那旗袍的开口处几乎就在腹部,她的大腿于是无情地裸露着。她每天就是穿着这类各色各样的旗袍在众目睽睽之下骑着自行车到公司里来上班的。她的理论是,必须穿着比她的年龄年轻至少十岁的服装,她才能为那些姑娘们设计出新鲜高雅的款式。 欧美部的杨一走进门就席地而坐。他的牛仔服上到处是他用钢笔画上去的各式图案,而那图案是随时随地即兴画上去的。杨说即兴才是真正的艺术。 覃看着她的精英们。别人是很难理解这样的人就是"四季"的中坚。 然后覃说,我想把"四季"的董事长换了,你们怎么样? 国内部的鱼说,你政变的野心倒是挺大的。而浓妆艳抹的徐娘则惊恐万状地提出,工资待遇是不是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杨先是一言不发。当覃把目光转向他,他不得已才说,听你的。你是老板你说了算。只要生灵不遭涂炭,吃谁的饭都成。 紧接着鱼背负着渔网,跳下办公桌又坐在了窗台上,在覃的身后说,覃你不要转过来,我斗胆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新主子恐怕不会有瑟堡的那个家伙更好说话吧?我们看他对你可是唯命是从呵! 覃说我们不要开玩笑了,这是关系到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大问题。我们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当然不能只是把自己关在这个封闭的体系中。我们要向外看,而且要向外走。如果有一个在国际上有相当声望和实力的集团愿意同我们合作的话,我们"四季"的前景会不会更广阔呢?那样,我们就能有更多面向世界的渠道和窗口,这难道不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和理想吗? 覃盯住她的伙伴们。 杨终于说,尽管你说得有点教条,但我还是看到了你浓墨重彩的为我们描述的这幅前程远大的蓝图。 是的,所以,我开始同香港的森氏集团商洽,今早,我接到了S·森博士…… 这时候,覃桌子上的白色电话响了起来。覃抓起电话,她立刻听到了萧弘的有点不高兴的声音。萧弘问,你那个S·森真要来了?覃,你这样做事真的不够负责任,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这算是撕毁合同,这样会使我蒙受损失的,你想过没有? 萧弘,我只是想把你们的钱还给你们。 是啊,可你想过没有,我从跑各种文件到装修你这十六层楼上的公司总部,以至挑选设计人员所付出的心血? 是,是的萧弘。可小S·森已经订好了机票,而且,从任何角度上看看,这都是一次机会,这时"四季"太重要了。覃这样说着的时候,鱼走到她的面前做了个很令人发笑的鬼脸。覃于是对弘说,我正在开会,一会儿我再把电话给你打过去。 覃放下了电话。她有点茫然地看着她的同事们。覃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鱼开玩笑说,听上去你象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了。 是吗?覃说,反正大局已定。 这时候,杨站起来,他说,你是不是可以再找一条中间一点的路,而不是非此即彼,那样你就可以少一点敌人。中间的路? 是的,仅供你参考。你继续说下去吧。你刚才说得挺好,挺慷慨激昂的,而且很富煽动性。 是吗?谢谢。总之明天就有一位黑头发、蓝眼睛的小S·森要出现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机场,我会去接他…… 别忘了带鲜花儿。鱼提醒道。 我会去商谈合作的事。我会首先考虑我们公司也就是我们所有雇员包括我自己的利益。现在还没有结果,我只是先通报一声。另外,希望各部能尽快送上一份近期业务情况的报告来。好了,散会。 鱼缩缩肩并如真的鱼般游了出去。 徐娘很激动地对覃说,你这样做还是很有眼光的,港台是一个非常大的市场,而且那里欣赏我们的旗袍。 而覃则把目光转向了杨,她问杨,能留下一会儿吗?等徐娘恋恋不舍地走出去,覃问杨,会有什么中间的路?比如说,继续把你的白马王子留在董事会里,董事长则是香港老板,而实权却在你手中。 很好,杨,谢谢你。 再有,我很想为你设计一件南美式的裙子。那种裙子裸露着双臂,而裙的皱褶却很多很幽雅。我认为你总是穿得那么严严实实规规矩矩没一点特色,有点不像我们这种公司的老板。我认为你的服装应当有一种广告意识,你也应当代表着一种时装的潮流,你将有成千上万的追随者。 很好,杨,再谢谢你。我认为你的建议很对,你现在可以回到你的岗位上去了。 覃看着杨走出了玻璃门。杨回头的时候,刚好看见覃拿起电话。杨很诡秘地笑笑,他知道那电话是打给瑟堡的。但是,他已经无法听到覃在说些什么了。 --------------------------------------------------------------------------------7-------------------------------------------------------------------------------- 萧烈像每天一样,坐着工厂里最后一趟班车回家。日本人的工厂要求萧烈每天持续工作十个小时,所以,他总是踩着很黑的夜色走进朗园。他的脚步总是很沉重,把木楼梯踩出嗞嗞嘎嘎的响声。他一天三顿饭都不在家吃,所以,他每每路过半楼上的餐厅时,总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他继续上楼,一直走到和薛阿婆并排的那间阁楼上很小的房子里。他钻进去后,通常就很少再出来,第二天便是星星还闪着的时候就离开朗园,去赶工厂里的第一趟班车。所以,烈很少知道他这个家中成员们变化的情况。他像参透了什么似的,从不关心朗园出出进进的那些人。 可是这个晚上,他的房门被意外的敲响了,他很吃惊,想不出找他的会是谁。烈放下了手里的英文书,走过去把门拉开,他便豁然看见提着很大的手提包的萍萍。他的头发披散着,衬衣敞开到胸膛,身上发射着一股非常浓烈的香水的味道。 萍萍?萧烈用很深沉的男低音惊异地说。但他还是把萍萍让了进来。 萍萍坐在萧烈的对面。她极认真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说,大哥你这间小屋还是挺超然的。 萧烈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萍萍要说什么做什么。 萍萍又说,大哥你真对女人没兴趣?二哥娶了嵇林静,要不要我去给你说说覃。实事求是地说,覃真的算得上是一个好女人了,又和咱们门当户对,和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 萍萍你有什么事?萧烈打断了萍萍不着边际的那些话。 其实我觉得咱们家里,心肠最好最善良的那个人就是你了。只是,你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麻木了,家里发生的事你就像没看见似的。大哥你知道萧小阳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吗?你每天早出晚归的,还没看见过你这个弟弟吧?他回来了,就住在家里。可是我讨厌住在那个萧小阳的隔壁,他不准我听迈克尔,这一天到晚找我的毛病。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所以我只能来找你。大哥,在我搬出这个家之前,我想和你暂时换一下房间。二楼现在太空旷了,妈妈又常年陪着爸爸住医院。我想上楼来和薛阿婆住一起,大哥你能理解我吗?你就先住在曾经主动让给我的那个房间里,行吗? 萧烈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依然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看着萍萍,他很怕萍萍那使他想到遥远年代的目光。那么亲切温暖的以往,那曾经是一个美好的梦,那梦最终破碎了,一张原本只属于他的青春而美丽的脸陨落了。烈曾为此而伤痛不已,从此便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大哥行吗?你倒是说话呀。如果连你也不帮助我,那这个家里就没有人能帮助我了。我知道你谁也不关心,谁也不理睬,但你去看看萧小阳那副样子,大哥你真的不愿保护我吗? 萍萍这样说着的时候,已经满眼是泪。 行了,萍萍。 萧烈便开始默默收拾他的东西。 大哥,不用很复杂的,不过是几天。我找到房子后就会搬走,覃答应过我的。你就弄一个最简单的包。就这么十几阶楼梯,你需要什么随时来取就是了。我不会烦你的。 几分钟后,萧烈提着书包来到了二楼。他推开萍萍的房门时,却看见萧小阳正坐在沙发上,二双腿厚颜无耻地搭在萍萍的床沿儿上。 大哥,你干吗来了?也找咱们漂亮的小妹妹吗? 萧烈不理他,开始默默地从他的包里朝外捡他的衣物和洗漱的用具。 怎么回事?萧小阳缩回了他无耻的长腿。哦,我懂了。我们亲爱的小妹妹终于找到了她的保护人,你可真是关怀她呀。 小阳说着踱出了屋。他正准备向楼上走,被追出来的萧烈一把抓住了。萧烈一字一顿愤怒地说,你干吗不想做个好人? 好人?什么是好人?好人的定义是什么标准是什么?我是一个公司的大经理,我能赚很多很多的钱,在当今的社会中还不算个好人吗?亲爱的大哥,时代变了,像你这样远离现实的人已经太少了。你别拉着我,看把衣服都弄皱了。我已经两年没跟我这个亲爱的小妹妹说话了。你看,我要把这条镶着水晶钻石的项链送给她。她在看见了这种东西的时候,肯定两眼会放光的。不信,你可以跟着我上楼,看我说得对不对。大哥,两年里恐怕没人会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至少你不会是吧。萍萍现在穿的都是咱们穿剩下的破衬衫了,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这是好人做好事,你还要阻拦我吗? 萧小阳甩开萧烈,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阁楼,并砰地一脚,踹开了房门。他先是说,你就不嫌大哥屋里的这臭男人的味儿?然后他走到离萍萍很近的地方,并把手里的那个精致的首饰盒拿到萍萍眼前。 萧小阳说:打开它。但是他并不把那深蓝色的丝绒小盒交给萍萍。于是萍萍只好在小阳的手上打开了那个盒子。不单单是萍萍,相当多的女人在看到这种亮闪闪的项链时眼中都会闪出近乎疯狂的光彩的,这一点萧小阳并没有猜错。 是的,很好。真的还是假的?萍萍缩回了手,并没有去碰那条项链。 我买的东西会是假的吗?萧小阳有点沮丧地说着。仿佛被挫败了似的,他想不到萍萍会问这种令人讨厌的问题。 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不要。你走吧,薛阿婆一会就上来了,要不我就喊大哥。 你个臭婊子!萧小阳狠狠地抓住了萍萍柔弱的双肩。他的手向里扣着,就像鹰爪钳住了猎物似的不肯松。萧小阳使劲地摇晃着萍萍。他当然看见了萍萍在挣扎中眼睛里射出来的仇恨的光。我知道你现在恨我讨厌我。可我刚被关进去的时候,你的眼泪可是长流不止的。你探监来的时候抓紧着我的手叫着小哥哥小哥哥,可没过两个月,你就再也不来看我了。我不能给你买各种礼物了是不是?人在人情在是不是?你是个头发太长见识太短忘恩负义的小妖精是不是?可我这会又在了,我从监狱里出来了,我不可能一辈子总呆在那种鬼地方,我要回朗园来和你呆在一起。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恨不能杀了我?我搅乱了你少女的平静的心?告诉你别做白日梦了,你永远成不了我们萧家的孩子,你和你的那个妈永远是建国巷的小市民。萧思说得一点儿不错,她才是我们萧家极有悟性和灵性的唯一的女孩子。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个…… 你给我出去! 萍萍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把萧小阳推出了门。萧小阳毫无准备,被推倒在三楼楼梯的栏杆上。 萍萍锁上了门。 萍萍关上了灯。 萍萍开始趴在床上大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一种揪心的感觉,一种耻辱。小哥哥?是的。当初萍萍就住在阁楼上的这间小屋里。萍萍只配睡在这里。萍萍是家中最下等的成员。二楼的大房间都被哥哥姐姐占住了,萍萍长大了便被赶上阁楼。萍萍在阁楼上那么孤单,他们故意冷淡萍萍,好像萍萍不是萧东方的女儿,好像萍萍是个到朗园来讨饭吃的。萍萍在以用泪洗面的日子里,在那个小小的阁楼上一天天长大。她恨所有家里的人。 这时候,小屋的门被咚咚地敲响。 萧小阳恼羞成怒地大声喊着,你竟敢推我,你知道你算什么吗?你给我开门。 萍萍任凭他疯狂地撞击着房门。其实萍萍很清楚,青春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而错误也不会再重犯了,只是那撞击的声音依然响着,就像继续撞击在萍萍的身上。 那是个专属于萧弘的小餐厅。萧弘在他的饭店里从来都是单独进餐。他从不陪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来陪着他。这是他自己的一种很古怪的毛病或习惯。 然而覃来了。 覃在接受了杨的建议之后,她决心和萧弘再谈一谈。 覃走进了萧弘的小餐厅。外面已是萧瑟的秋天,所以小餐厅显得很温暖,而且有种宁静舒适的气息。 萧弘带了一个女人来此吃饭,这使总经理餐厅的服务生很惊讶。过去。总经理只带过他的妻子来,而自从嵇林静走后,萧弘就总是单独进餐了,因此他总是显得很孤独。 一枝黄色的玫瑰插在桌子中央的花瓶里,表示着一种经久不息的浪漫。覃说,这黄色是不是太昂贵了?而萧弘则很绅土地把覃身后的椅子拉开让覃坐下,弘说,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是的。 他们面对面坐着。不断有男侍送进来饭菜,萧弘于是显得有点拘谨,脸上的表情也很严峻,仿佛他不是瑟堡的老板似的。覃说你不能松弛一点儿吗?我很怕你总是端着架子,你这架子是端给谁看的?覃这样说着的时候,其实来上菜的男侍们全都听到了。而覃确实是说给他们听的。覃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萧弘这随时随地都端着的架子给放下来。弘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他们边吃边聊。 覃说,你为什么不搬回朗园来住,那样你们家的空气可能会好一些。 弘则说,有些事,我会努力影响萧小阳的。 嵇林静怎么样?常来信吗? 她已经开始工作了。 是不是很想你也过去? 是,她希望我开始申请探亲手续。 你呢? 我想可能世界上只有你能理解我。 不,我也不能。 但我们从小一道长大。 小时候记得最清的一件事,是宇建带着你和小阳把喷水池中间的那座雕像砸碎。你闪光着脊背像远古的英雄那样抡着斧头,然后又流着满身的臭汗坐在亚当和夏娃的碎片上。你对我和萧思说,不破不立,你们从此要建立朗园的新秩序。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什么? 是希特勒。德国纳粹。法西斯。你们满脸杀气,但又满怀着要征服世界的憧憬。后来我想这就是纳粹得以产生的的背景。 这你可是一直没说过。 不仅没说,后来我甚至还崇拜你,思也崇拜宇建那样的时代英雄。 说到宇建,他出来了你知道吗?已经十五年过去了,有一天他在读过了报纸上瑟堡的广告后找到了我。 宇建?萧思知道吗? 不,她不知道。别告诉她。那是一段已经掀过去的历史,就像开玩笑似的,连宇建也没有问起萧思。他想找一份工作,要我帮助他。 你会帮助他的,是吧? 好了,说说我们吧。我们最主要的问题还没有谈。上楼去好吗?到我的房间里去喝点儿茶。 我知道是关于小S·森,你的女秘书把他的套间落实了吗? 他们走进电梯。在二十层的房间里,有弘的一个办公加起居的套间。走廊里很静。弘说这里通常没有客人。弘用钥匙打开门。在他们一道走进房门的时候,覃感到了萧弘正用他的手臂轻轻地揽住她的肩。但很快那手臂又放下了,可覃还是感觉到了。他停住脚步对着弘,她说,弘你活得是不是太累了,你放松点儿好不好,要不然我都跟着你累,你怕什么呢?第三者插足?还是丢了官位?咱们不是来谈那位明天就到的小S·森吗?事关重大,你紧张什么呢? 我说什么了吗? 你倒是没说什么,可你表现出来了,弘,我不是别人,你骗不了我。 那么好吧,你坐下,我们谈谈小S·森。我认为你做出这种选择使我很伤心,而且,这种损失是无法估量的。 所以,弘我今晚才会来。我确实也应当考虑到你们的利益。我非常感谢你为"四季"的建立所投的那么多经费。我当然可以偿付你资金,但你的情意我想我是无法偿还的。我公司的一位领班提醒我找到一条中间的路。他的提议很好,我便开始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我想新的"四季"就应当是一个股份制公司。我会向小S·森为你争取继续留在公司做一个董事。你可以用"四季"现有的资产抵押股份,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那就是不要让萧小阳插进来。我不相信他的。我想你也不会相信他的。他似乎恨世界上所有的人,和萍萍一样。那我们的未来会到处是害人害己的陷阱,很可怕。我已经在尽力重新选择了。在S·森来到之前先同你达成共识,你认为怎样? 萧弘沉默着。 说说你的想法,有些事我们可以商量。 不能没有森氏集团吗? 完全没有可能。这可不是开玩笑。你能理解吗? 当然,这是谈判,那么就按你说的,我按全部固定资产以及每月支付的五万元房租抵押股份,继续留在"四季"的董事会里。 好吧,就谈定了。我要回家了。今晚要准备各种数据。明天下午我会陪小S·森过来,在你的瑟堡吃晚饭,还希望你能关照。 可是覃,覃不能再坐一会儿吗?你从没来过这里。我是说,生意上的事情我们什么地方都可以谈。我是想…… 弘你不要想了。我真的要走了。 覃站起来。她绕过了阻挡在那里的萧弘。她离萧弘很近,而且有了一种很亲近的感情,是旧日的依稀是某种朦胧而又久违的温情。覃知道如果此时弘抱住她。她是决不挣扎的,她的生命中不是一直有弘吗?但是萧弘没有来抱她。萧弘任凭着欲望撞击他麻木的躯体,任凭着覃一步一步地从他的身边走过,任凭着那个他心爱心痛而又不能失去的女人拉开了门。 覃你走吧,萧弘说,我知道其实我已经丧失了爱你的权力。 你认为是权力吗?萧弘,不对,是能力,真的你已经不会爱了,你太正确了。 是的,也许你说得对。嵇林静也总是这么说。好了,你走吧,我的感觉也很不好,我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我。沉迷于往事也许并不好。 覃独自一人离开了瑟堡。 宇建走进朗园的时候,穿着绿色的军装。他对所有住在朗园的人们微笑着,他想表示对新邻居们的友好。他主动同萧思讲话。他认为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他是全市红卫兵总团的领袖,是全体女红卫兵战士们的崇拜者。但是,宇建想不到萧思却要本不理他。萧思那苍白而漂亮的脸上是一脸的轻蔑和高傲。她并且鄙视地对她的兄弟们说,怎么又是建国巷的?朗园里建国巷的穷人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建国巷怎么啦?这是宇建心里想的,但是他没有说。他的职务使他开始练就了很深的涵养。他就是靠着涵养,年轻的红卫兵小将们从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到慢慢不得不信任他崇拜他。建国巷怎么啦?这意味着人民从此翻身得解放。没有建国巷,也就没有他宇建叱咤风云的今天,自然也就不会有宇建这种家庭大张旗鼓地搬到朗园来。而朗园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宇建早就派人调查过了,这里住的不是资本家的遗老遗少,就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全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么宇建的家住过来,没有一丝的愧疚或是难为情。宇建本人是这个时代的英雄和闯将,而他工人阶级的爸爸和妈妈,苦了一辈子了,也该住住这漂亮的楼,因此,宇建根本不会为朗园的敌视态度而去计较什么。他只是听从妈妈的话,从邻居的角度对邻居客气些罢了。尽管如此,那个漂亮的萧思的脸和她总是轻蔑的目光,还是使宇建感到烦恼。而他出出进进又常常总是会看到这张脸。后来宇建凡是在看到萧思的时候,他远远地就会把胸膛挺起来做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心里想他根本就不把朗园的这群狗崽子放在眼里。宇建有他自己的事情和理想。宇建在那个时代就已经能把问题想得很深入并逐渐形成了那种只属于他的思想体系。他在作小小的领袖的同时也作哲人状,因此他不同朗园的任何人交往,总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宇建家住在一楼,他们占去的是覃和母亲的两间房子,但由于宇建善良的工人母亲和覃有教养的教师母亲,使两家在做邻居的那些年里一直相处和睦。 后来有一天,萧思竟主动和宇建说话了。她在朗园的喷水池前拦住了刚刚从红卫兵总部回来的宇建。她说,问问你,什么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这是破天荒的。宇建的脸竟骤然红了起来,一种热血沸腾的愤怒,宇建觉得眼前这个站在阳光下的漂亮女孩儿很无耻,居然敢来问这种革命阵营内部的问题,就像开始政治玩笑一样。于是宇建很严厉地对她说,反正你这种人是不能算的。 那我算什么?我会背诵所有的毛主席诗词,会背"老三篇"还有整本的《毛主席语录》,我…… 对你这种人来说,这都不过是一种虚伪的表面现象而已,不是灵魂,更不是思想,懂什么叫思想吗?就是已经渗透到血液中的东西,是能够支配你一切的言行是能够主宰你的一切的,这些跟你说你也不会懂。 宇建突然发现他根本就不想跟萧思这种很坏的小姐对话。他绕过了萧思,想回他自己的房间,但是他竟然被萧思一把拉住了。萧思狠狠地揪住了他系在绿军装外面的那根宽皮带。 那么请问你红卫兵的大司令,听说你曾把伟人的像章别在你胸膛的肉上,是真的吗?那是不是就算是渗透到血液中了,能让我看看吗?解开你的军装。 不。宇建几乎是吼着,他想奋力挣脱思。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让我向你学习?你看我这儿也有一枚金光闪闪的像章,我也想像你一样把它别在胸膛上…… 不,我已经不这样了。 很疼吗? 是的很疼。 有伤疤吧? 是的有疤。 那让我看看你的伤疤也行。伤疤一定很庄严吧。能让我看看建国巷人的忠诚吗? 萧思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别乱说乱动,你刚才的话已经有小反革命的味道了,你还是考虑一下你的下场吧。 你这样说起来像像个总司令了。宇建你搬来这么久,去过朗园的地下室吗?那里很黑,像个地窖,门就在咱们这座镂的后面。我会在那里等你的。我偏要看看你的伤疤。你会胆怯畏惧害怕吗?总之,我等你,咱们五分钟以后在黑暗中见。 思放开了抓着宇建皮带的那只苍白的手。转瞬,这个漂亮的女孩儿就像个幽灵一样飘走了。 宇建站在喷水池前的阳光下仿佛做了一场白日梦。萧思的消失使他不知道萧思是否存在过。他也不知是不是该去那个黑暗中的地下室。他的心有点萌动,那是从不曾感受过的一种萌动。他觉得他猛然间有了种知难而进的欲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怎么能败在一个小女孩的手下呢,你会胆怯畏惧害怕吗?一个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是挑战的同时也是轻蔑。而他宇建一向是勇往直前的,从没有在任何场合退缩过。此时宇建的心里就像是一盆沸腾的开水。 唯有引诱的这一层是宇建没有意识到的,或者他意识到了却不愿把它们明朗起来。 宇建在喷水池的阳光下站了整整五分钟。然后他便朝着思消失的那个方向,朝着朗园楼后边的那个门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