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园》作者:赵玫-2

我想,萍萍可能会慢慢懂事的。  她和这个家里的人谁都不亲。她恨这座房子里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  殷阿姨,我会想办法帮助她的。  帮帮她吧,覃,你是好女孩儿,我只有萍萍这一个女儿,也许,我和萍萍就不该住到朗园来,还有,你听说了吗,小阳就要回来了,萧东方又这样,我心里真的是很乱。  然后殷悻悻而去。  覃觉得这个住在二楼的女人真不幸。她总是背着那么沉重的十字架,像受难的基督一样要为这家中的每一个人承担罪恶和苦难。没有人能帮助她。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受难的路。她是个辛酸的女人,也许真的就像她自己说的,这是命中注定的。  然后覃回到了她自己的家。她搬过椅子来坐在了母亲的对面,等着坐在摇椅上的母亲合上她手中那本书。覃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叫作。《傲慢与偏见》。那是英国女贵族奥斯汀小姐写的一本书。那书母亲已经读过十几遍了,却依然百看不厌。母亲说,到了她这样的年纪,是已经不适宜再读。《简·爱》或者是《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样感伤的书了。而奥斯汀则使她在幽默与机智的游戏中倍感愉悦。  覃就那样看着母亲。有几次话到嘴边,但她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母亲问,你这孩子怎么啦?  妈妈,你这么老了,没想过为自己写一部回忆录吗?  我有什么好写的?  一些有历史的人都在写。  可不是什么历史都值得写的。  但你至少做过朗园的女主人。  不,不必写。母亲回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她推开覃。她说,你去吃饭吧,别这么神神经经地。说完母亲又翻开了她的奥斯汀。 --------------------------------------------------------------------------------4--------------------------------------------------------------------------------  没有人到监狱中去接萧小阳。他是坐着出租车自己回家的。那是一辆皇冠。这是萧小阳一贯的作派。他就是坐出租也要最好的。  萧小阳在一楼的楼梯口看见覃时,得意地笑了笑说。覃,你看,两年过去,又是一条好汉,我又回朗园来了。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幸?然后他顺着楼梯向上走。他走到半楼的拐角处停下来。他又说:听说这两年我不在,我二哥挪用了我公司里的款子为你开公司,别以为这事我不知道。可是覃你得记住,那可是贷款,是高息的贷款,我犯不上为了你花我的钱,从现在起一年之后,听清了吗,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到时候你必须连本带息把所有我二哥用在你身上的钱还给我。那是我的钱,是我用脏心烂肺坑蒙拐骗赚来的,那钱的所有权是我的,谁也没有权力任意支配。对了,还有,覃,你能告诉我那个嵇林静出国的钱是不是也是我的?我二哥活生生把他老婆送出国也真是用心良苦哇,你领他的情吗?  覃站在楼下抬着头看着那个满嘴胡言乱语的萧小阳。覃想这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漂亮的坏蛋,他白白生得仪表堂堂了。覃等着萧小阳继续说。直到萧小阳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的时候,覃才声音很低地说,小阳你不用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我谁也不欠谁的,你用不着把谁都当成敌人。我并不知道办公司的钱是谁的,如果真是你的,我宁可把公司卖出去,也会把钱还你的。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那你就把你的"四季"卖给我吧。我会给它起个新名字叫"太阳",这是我在铁窗里就想好的,我已觊觎良久。  萧小阳大笑着向楼上走去,在楼梯上踩出有节律的响声。很多年来,覃分得清萧家每一个人上楼时的声音,包括薛阿婆的无声无息猫一样轻的步履。萧小阳上楼的脚步声使覃很震惊。覃想她又要在深更半夜听这个醉醺醺的男人沉重而有节律的脚步声了。那声音总是将覃惊醒,然后覃就总是再也睡不着了,失眠,熬着慢慢的长夜。  覃听见薛阿婆即刻慌里慌张地跑下来,在半楼的餐厅里煎炒烹炸起来,侍候这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小少爷。覃觉得萧小阳这种恶少的生活真是很无聊。紧接着,萍萍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覃是听到了萍萍的脚步声才扭转身,离开楼梯口,并把萍萍叫到她自己房里来的,萍萍显得有点不耐烦。她急于上楼,甚至不肯坐下来。覃说,萧小阳正式回来了,还带回了行李。  是吗?萍萍故作轻松地问着。但是她还是坐了下来,并急急忙忙在书包和口袋里找烟抽。萍萍说,其实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没想到这个混蛋这么快就能出来。萍萍还说,还不是因为爸爸。酒后驾车撞死人没有只判两年刑的,还不是因为他是萧东方的儿子。那时候我爸爸还没住院,他的心脏还管事,他握有的权力还使他举足轻重,所以萧小阳才能在服刑期也可以回家来往。  萍萍,抱怨有什么用?我是说,你不要跟他吵,离他远点儿,你妈妈很不放心你。  萍萍坐在那里拼命地吞云吐雾。她先是说,看看吧,这就是麦达林道上萧东方的儿女们,然后又说,覃,能想想办法为我租一套公寓吗?我讨厌这里。  可你不工作,哪儿来的钱租房子。  那就拜托帮我找个外国老板结婚,做姨太太也行,只要他能把我养起来。要找最有钱的,我要过最豪华的生活,要生活得像个王妃,超过朗园所有的人。  萍萍你说什么疯话呢?就算是你恨这家里所有的人,这一点你跟萧小阳说什么区别,但至少你该为你妈想想吧。你就连一点责任感也不愿有吗?  可是覃,你说说又有谁对我负责了?我爸爸还是我妈妈?还是那些我亲爱的哥哥姐姐?在这个家里,谁都鄙视我。好像我是私生的,是从马路上捡来的似的。他们认为我根本不配姓我爸爸的姓,因为我妈是建国巷的女人是小市民。小市民又怎么啦?他们的妈还是乡下的穷丫头呢,有什么了不起的?老革命?妇女委员?支前模范?到头儿子,大字儿都不识儿个,不就会整天在家宣讲革命道理,要不就是没完没了地生崽子吗,这些薛阿姨早就告诉我了。他们凭什么?  萍萍说起来便义愤填膺。他恶狠狠地按灭了手中的烟头儿。她说我在这个虚伪的家里早就受够了,特别是那个萧小阳,早晚有一天我会宰了他!  萍萍你别这么说,他毕竟是你亲哥哥。  哥哥?他是个畜牲!  萍萍,你这么骂也没有用,想想,愿意到我们公司来吗?那样至少可以住到公寓的集体宿舍里来。其实你很聪明,只要你想干一定能把事情干好。你都二十多岁了,不能总是这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干吧?你把事情做好了,别人就不敢再鄙视你。  是吗?覃,谢谢你的好心和大道理,但你还是让我给你们公司当模特儿吗?  或者,也还有别的工作,我只是觉得你若是当模特肯定会是最出色的,我一直认为,人必须找他最适合而且能做得最好的事情来做,那样才容易成功。  好吧,让我想想。萍萍站起来,她说我要上楼去见识见识那个恶棍了。  哎萍萍,是不是可以和你大哥萧烈换换房间,你暂时搬到阁楼上去,和薛阿婆在一道,离他远点儿。  有这个必要吗?  总之别同小阳吵,吵急了对谁都不好的。  萍萍点着头,却依然是满脸不屑的样子。她的黑头发在脑后编成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在胸前垂着。她的胸膛很丰满,周身流溢着青春,她是那种不化妆也非常美丽的姑娘。  覃看着萍萍一步步上楼。萍萍在走过半楼餐厅时根本就不朝里看,可她还是被在里边吃饭的萧小阳叫住了。  我亲爱的妹妹你回来了?从哪儿来?几天不见,你又漂亮了。  萍萍根本不看他。萍萍继续朝楼上去。萍萍最后在牙缝里对自己说,迟早有一天,我会宰了你。我宁可蹲监狱宁可被绞死。然后萍萍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她"砰"地一大声关上了门,并哗啦哗啦地把门锁上。很快萍萍的房间里就响起了可以使整个小楼震动的迈克尔震耳欲聋的嚎叫声。那是一种动人心肺的摇晃。朗园仿佛就要倒塌。萧小阳从餐厅里奔出来,三步两步跳上楼梯。他恶狠狠地骂着,妈的你你我停住!然后他便疯狂地踹起萍萍紧锁的门来,仿佛那门是一个球,那响动一点儿也不亚于迈克尔。  这时候覃慌忙跑上楼想制止这一场恶战。覃看见薛阿婆正站在餐厅门口,她手里端着奶锅周身瑟瑟地抖着。  萧小阳脸红脖子粗,那架势像是要把萍萍撕了似的。  萍萍猛地把门打开。  萍萍打开门后便向里走,她身上竟然只穿着胸罩和很窄小的三角短裤。萍萍一边向里走一边穿一件刚刚能盖过她屁股的男式大衬衫。她把衬衫的下摆很随意地赤裸的肚皮上打了一个结,然后潇洒地扭过身,很冷静地问,萧小阳你要干什么?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那衬衫是我的。我不在家,你们连我的衬衫也不放过。  是吗?萍萍说,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我只知道这是家里的。家里的我就有权力用。你要就给你好了。说着萍萍竟又要把身上的这衬衫再脱下来。  覃走过去按住了萍萍。覃又走过去拧小了迈克尔。迈克尔依然在歇斯底里地哀嚎着,恨不能唱毁世界,那节奏正很强地一下一下地砸击着地面。  覃说,我母亲正在睡觉。她怕这种激烈的声音。  然后覃向外走。她随手关上了萍萍的门。  覃没有在门口看见萧小阳。  萧小阳面对几乎赤身裸体的萍萍畏惧了。  萧小阳可能想,妈的,身体是什么东西;而萍萍则想,至少身体是一种武器。是武器就能抵挡一阵。  萧小阳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喘着大气。他有点恶心,想呕吐。他的脸色苍白,一点光泽也没有。他自言自语他说,妈的,都两年了,还是这个黑鬼!  覃不动声色地从萧小阳身边走过。覃想,不知这兄妹俩的生死搏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殷一直在耐心等待着。她想总会有那样的机会和可能吧,既然她是那么虔诚,而俗话说心诚则灵。  殷住在东区的平房里,无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那里住的都是平民。而东区的建国巷是解放后政府为这片城市贫民的集聚地起的名字,这里的人们生活一直很贫困,他们世世代代是专门为马场道那边麦达林道上的老爷太太和租界区的洋人服务的。  马场道修建于一八九○年。英国的绅士们在此骑着马奔向大不列颠风格的戈登堂,或是去跳舞,在百年不朽的有弹性的菲律宾木上旋转;或是浸泡在室内游泳池里或是在地下的保铃球厅或是在幽暗的台球室或是从巨大的落地长窗里高雅地遥望着绿茵环抱的网球场。总之英国人就是骑着马从这条跑道上奔向他们美好的生活的。这条道年深日久地伸展着,并不可置疑地把贫民和贵族的居住区域隔开了。它不仅隔开了建国巷和朗园,后来也隔开了的殷和萧东方。  其实本来有无数的路可以通到朗园来。其实马场道上并没有警察也没有铁丝网,但是殷还是被阴隔了。因为被阻隔,生长在建国巷的美丽的殷才更加迷恋麦达林道上的那些美丽的洋房,迷恋着那一段街区的教堂和那片英国人荒凉的永久墓场。殷便是在那迷恋中慢慢长大的。她出落得非常非常美丽,而且也相当相当文雅。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个出水芙蓉般的女孩子是来自建国巷的。殷的父母把她送到了一家很好的中学。但是他们太贫穷了,没有能力再供女儿读大学。后来,殷高中毕业就做了一名小学的语文老师,殷当老师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尽管殷是出类拔萃的,是有教养的,但殷走进朗园的时候,萧思还是说,别说是小学老师,就是中学老师也还是小市民。而小学教师的殷就是不甘小市民的地位,因此而等待着。她蹉跎了青春,以至,到了将近三十岁的时候,还是独身一人的生活着。  殷盼望着。  殷相信总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终于铁棒磨成针。恰逢其时,朗园的萧东方正好穿着黑色的中山装送走了他结发的细妹子。萧东方本是北方的汉子,但他很早就把脑袋塞进了裤腰,跟着共产党打天下。他因此便在不断的升迁之中南征北战。他的细妹子就是他随军南下时认识并结为连理的。新中国解放后萧东方继续南下,几年后他功成名就携家带口重返这北方的滨海都市。他在机关里作了很大的官,直到文革后还升迁了一级。他于是成了官僚幕府中的要人,变成了一个被异化的机器,而越来越少了人的感情。但当初他是流着眼泪把他的细妹子送走的,连覃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在一个深夜,萧东方满脸惊慌地把疼得满头是汗的穆莲子送到了医院。  莲子一去便没有回来。她甩下了大小不等的一群孩子,那时候小阳才刚刚会走路。烈于是带领着弟弟妹妹门戴上了胳膊上的黑纱,以表示孩子们对母亲的深深的哀伤与痛悼,唯独萧思不愿戴那种东西。她虽然因失了母亲而哭得很伤心,却还是觉得戴着黑纱使她难为情。她在烈凶狠的逼迫下,才勉强换下了头上的红辫绳。孩子们的悲伤转瞬即逝,他们刚刚从殡仪馆回来,便开始追着打着在院子里的喷泉边玩儿开了。  其实穆莲子的离去并没有使萧东方一家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因为多年来薛阿婆始终在为萧家的大人孩子们洗衣做饭。所以穆莲子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薛阿婆的职责都是不变的,而且尽职尽责。于是萧家的人依然吃得很好穿得很干净,而且孩子依然很快乐,在朗园的上下奔来奔去。唯有当着官作着鳏夫的萧东方有点寂寞和落落寡和。而他的心情是他的孩子们所不能理解的。  后来便有了殷。有了殷在胆战心惊中走上朗园木楼梯的脚步声。  谁也不知道是谁把美丽的殷介绍给萧东方的。总之,他们是在朗园以外的什么地方幽会的。他们可能彼此相爱了,萧东方不在乎殷的建国巷身份,因为殷太美丽了;而殷也不计较萧东方的孩子一大堆,因为朗园太有魅力了。  萧东方是在认识殷很久很久之后,才把这个三十岁的美丽女人带回家的。他像在安排一个庆典活动一样,在殷来的前一天在孩子们面前发布了这条新闻。于是,正在吃饭的孩子们立即动荡不安了起来。首先是萧思逃出了餐厅并拒绝再吃饭。她钻进覃的房子里,愤怒地对覃说,明天爸要带一个女的来。我们家要女的干吗?薛阿婆不是天天给我们做饭吃吗?  然后朗园的孩子们便一道拉开架势等待着明天。少有的缄默压抑着已经懂事的孩子们的心,他们意识到他们未来的生活要发生变化了。  第二天终于来到。  从清晨开始,孩子们难得地起得很早,难得地穿得规规矩矩。难得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们等等着。等了很久,直到太阳升到中天,在无比的静谧之中,殷才被萧东方带着缓缓地走进朗园。  殷不敢相信,这么美的朗园就是她未来的家。  孩子们趴在覃房间的玻璃窗后,偷偷审视着这个女人。覃惊呼,她好美呀,比穆阿姨漂亮多了。覃这样惊呼的时候,被萧思毫不留情地推下了窗台。覃只好大哭了起来。  但无论萧思是不是高兴,殷的美是不容置疑的。她紧跟着萧东方,全然一派妩媚的神情,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欣喜。  萧思显然不喜欢殷,她甚至恨这个女人。为了同这个女人作对,她在殷来的第一天,在午睡的时间里,便强拉着覃,悄悄地走进了她爸爸的房间。  那时候萧东方还没有锁门的习惯。就是穆莲子活着的那阵。他们睡觉的时候也从来不锁门。所以萧思才能把门推开,才能和覃一道看见了那令人羞辱脸红的景象。那景象足以使她们难堪了整整三个月。  萧东方正紧抱着殷。他们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他们便这样缓缓向那个木床上倒去。殷的上衣被掀开了。一只粗大的手在那露出来的颤动的乳房上揉搓。然后,便响起了萧东方和殷的低沉的呻吟声。  多么可怕。  萧思把萧东方的门狠狠地关上,关出巨大的响声之后,她便开始疯狂地奔跑。她一直跑下楼梯,跑出楼房,沿着喷水池绕了一圈又一圈之后,便开始坐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哇啦哇啦地大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大到足以把小楼里任何的人吵醒,而且她哭声不停,最后,萧家的人和覃家的人只好都出来了。  美丽的殷的脸上遍布着潮红。她轻声喘息着,而且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她跑过去想拉起坐在地上大哭的萧思,萧恩却狠狠地甩开了殷的手。殷很尴尬。最后还是萧东方一气之下接连两个耳光制住了任性的萧思。萧思哽咽着但却再不敢哭出声。萧东方用武力平息了来自他子女的反抗情绪,武断地把他的新娘给予了全家。  然后他就带了殷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度蜜月,毫不痛惜地把四个孩子留在家里。这一段时间里,萧家的孩子们开始学会了为非作歹。薛阿婆根本就管不了他们。他们把家里的上上下下弄得一团糟。他们等着由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殷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他们要看着殷从此不得安宁。这中间稍微有些正义感同情心的是正在读中学的萧烈。他曾试图阻止弟妹们的恶劣行为,希望他们不要使殷太难堪。他并且披露,他认识殷,殷曾是他六年级时的班主任。他说殷也许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坏。但是家中没有人愿意听大哥萧烈的。家中只有一个权威,那就是萧东方,除此之外,谁也管不了谁。  后来殷回来了。  殷回来时已经挺起了肚子,那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萍萍。  很多年后,当殷已历尽艰辛,并且百般疲惫,有一次同覃说起萍萍时,她流着眼泪承认,是年轻时的虚荣心害了她,害了她一辈子。她曾经那么想到麦达林道上来,成为这条贵族街道的女主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是她作为女人一生的最高理想。她因此而一直等待着,不知道此生是不是能实现这个愿望。当有人把萧东方介绍给她的时候,她的第一个意识便是,机会来了,她终于能跨越马场道这条"天堑"了。对那时的殷来说,朗园太重要了,麦达林道太重要了,那种虚荣的感觉也太重要了,她因此而忽略了萧东方的那几个被惯坏了的已经懂事的孩子们。这是使她终生头疼的。她可以一级一级地带好无数个毕业班的学生,却根本无法管教萧东方的孩子。他们每个人都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这便注定了殷和萍萍一生的命运。殷说她己不强求这个家能认可她,接受她。但萍萍也是萧东方的女儿,可她的哥哥姐姐们还是不接受她,殷说这是她最最对不起萍萍的地方。她也许不该生她不该把她生在朗园生在萧东方的家里。这是个错误,是殷不能原谅自己的。萍萍因此在压抑中长大,殷顾忌着别的孩子而不能专心地疼爱萍萍,萧东方也忙得顾不上关心萍萍,而她的哥哥姐姐们,简直就是蛮横地挡住了萍萍头顶上的阳光。他们把她叫作是建国巷的穷女孩,他们让她变得一天天苍白和扭曲…… --------------------------------------------------------------------------------5--------------------------------------------------------------------------------  覃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S·森香港家中的电话。她说,我是覃。您还记得我吗?我去了图书馆。我看到了那些敌伪时的报纸,看到了我父亲和我母亲。我才知道他们真的很了不起,我愿意写写我们家的故事,朗园的故事,这故事已经开始激动我。尽管我不是作家,但寻找往日家人的足迹,对我,对我的人生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覃这样说着,她不断地问,S·森博士您在听吗?在听吗?她却不给S·森插话的机会。她说,我会做这件事并且把这件事做好的,可是,还有,还有其他的一些事……  孩子你不用顾虑,你说吧,只要我能帮助你。请你相信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尽力的。  是的。覃很坦白地说,是有事情想求您,所以才有点难于启齿。是这样,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公司原来的中方董事想要撤回他们的贷款。这样一来,"四季"就陷入窘境了,但"四季"的业务刚刚开展,"四季"有无限的前景,而且,我真的很爱"四季",所以,不知道S·森先生能不能在香港方面为我们寻求新的合作伙伴,寻求贷款,当然有投资者更好。不论什么形式,但都请相信我的公司是有偿付能力的,而且也是讲信誉的,我……  覃是在那个晚上,夜深人静,在公司的雇员们都下班回家以后,才来公司打这个电话的。好几天来,萧小阳的话使她坐卧不宁。她不愿意"四季"竟成为萧小阳这个恶棍的公司,"四季"是纯洁的,是不溶亵凟的。覃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几乎是一口气同S·森讲完刚才的那一番话的,她抓着电话听筒的手指已变得僵硬戗直。她的心怦怦地跳。她问S·森,不知道您是不是听懂了我的意思,我是不是把我的想法说明白了,总之,总之我需要您的帮助。咱们未曾谋面,我这样是不是太冒昧了?但我确实……  S·森用一种非常和缓的语气打断了覃的话。他说孩子,这并不算什么,你父亲是一个非常令人敬重的人。我们曾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和最好朋友。后来,后来因为一些别的什么事情,我们分开了,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后来,他死了。我很难过,我曾到他的墓地悼念他,这都是题外的话了。孩子,无论是申请贷款还是投资对我们森氏集团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不过我们要商量一下,要通过董事会。我会为你争取的。有了结果我再给你打电话。你母亲身体好吗?她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她使朗园充满阳光。不要对她谈起我。好了,孩子你放下电话吧。电话费由我来付,再见。  覃像做梦一样放下了电话。她觉得这个神秘的S·森就像一个圣诞老人,是上天派来帮助她的,他一定会送来一份覃意想不到的礼物的。这是种直觉,覃的直觉和预感很少有错的时候。她因此而心情愉快了起来,觉得自己已掀开了萧小阳那片压在她心头的阴影。  覃在那个晚上就那样背对着办公室透明的玻璃门坐在她高靠背的转椅上。她看着窗外。她把窗帘全打开。她透过那个宽敞的窗看暗的深夜。她置身在十六层的高度上,觉得就像置身在暗夜和星辰中。那些闪亮的星是覃伸手即可以触到的。这种被宇宙苍穹包拢的感觉使覃很兴奋。置身在星辰之中她觉得美好极了,觉得已经不再需要大自然以外的一切,一切在这天籁之中都显得庸俗。  这样过了很久。在绝对的静和绝对的美中。后来覃想她还是该回家了。她不能总是坐在宇宙中间尽管宇宙很美。覃这样想的时候,她觉得她突然从十六层楼房坠落了下来,坠落到现实中。这时候她听到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动了,听到了那声响和那脚步。伴随着最初的恐惧,覃马上意识到,是弘。  覃因此而没有立刻转过头。  萧弘当然有权力到这里头,随时随地,因为他曾是这里的董事长。但现在不是了。董事长已易主为他的兄弟萧小阳。  萧弘默默无语地走过来,站在覃的身后。而覃则依然对着窗外,并向弘描述她所获得的这一份置身于宇宙星辰的奇妙感觉。她对身后的那个男人说,她仿佛正在成为这浩翰苍穹中的一颗小小的星,她正在被星海淹没。  这时覃在转椅中扭转了身,因为她感觉到了萧弘正离开她朝外走。  萧弘,为什么走?  覃我知道你很出色,你是个优秀的女人,你身上流着贵族的血但我就是永远也搞不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或是那样做,你的任何想法都很离奇。你要是真想管理好一个公司的话,就不能总是任着性子,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甚至不跟我商量。  什么事?  经营应当是稳定的,是有计划的……  这些我懂?萧弘你直说吧,什么事?  那么好吧,谁是森氏集团?谁是S·森?你背着我在搞些什么名堂?有人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向我调查"四季"运营的情况。  这么快?  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个小时以前,我刚刚同S·森先生通过话。是我向他提供了和你联系的电话。我设想到他连夜就开始行动了。我本以为他明天才会开始的,那样,我就来得及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准备明早给你打电话的。  我们的经营不是很好吗?干吗非要找来个S·森。  森氏集团是在世界上都很有名望的大集团。  那跟你我跟"四季"有什么关系?  可你也并没有告诉我,你为"四季"的投资是挪用了萧小阳公司的资金。那时他在狱中。  那也是我的公司,我有权支配公司的资金。  不,你没权支配。他关押期间公司的资金和帐目是由你代为管理的。弘你为什么要这样?小阳一回来就要我还他的钱,再说,我也确实不想靠他投机倒把弄来的钱维持"四季"的运营。我是不得已才找了S·森的。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就像从天而降。而我,正准备为他写一本关于我们家族的书。就是这样。S·森他找到了我。所以我想脱离你。脱离你们家的阴影。我这样做也许有点意气用事,但我觉得我已别无选择。  你这算不算忘恩负义?  我负谁了?你?还是你弟弟?你认为"四季"有偿还他资金的能力吗?  作为哥哥,我可以去说服他。他也许不过是说着玩玩的。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就是喜欢这样说话。但"四季"是我为你创建的,浸透了我的心血,是我按照你的愿望策划了这一切,是我……  是的,是你,全是你。但我会偿还你的。我只是想离你们家远一点。我总觉得你们这个家要出什么事。萧小阳一回来就和萍萍翻天覆地地打起来,恨不能挑了房盖。你爸爸在医院里病着,你们却没有任何人想去看看他。萧烈越来越忧郁,他连一句话也不愿说。这就是你们的家,这些都不是好兆头,可你关心过这些吗?我不想让"四季"和萧小阳搅在一起,那会毁了"四季"的。事实上,在S·森那里,我也并没有什么把握,但总比毁在萧小阳的手里强。弘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好吗?回你的瑟堡去吧,让我把我自己的事情办好。我希望"四季"是国内一流的时装创意公司,我还希望有一天"四季"能打进国际市场。"四季"要有大型的时装刊物要有高档的时装表演队,我要为之而奋斗,这是我的梦想。也许S·森便是那个机会。我想试一试,我想证明我是不是能成功,是不是能做一个出色的企业家。就像我母亲一样。  你母亲?  是的,这些我以后会告诉你的。连我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母亲解放前传奇般的历史。萧弘我请你理解我,你肯定能原谅我是吧,好,我想走了,弘你愿意送我回家吗?  母亲说,那时候朗园已经盖好了。  那时候,老爷是"和顺钱庄"管帐的,那时候"和顺钱庄"在老爷的经营下生意兴隆、财源茂盛。那时候老爷才得以在倍受赏识、春风得意之际,娶到了钱庄老板的千金做太太。老爷因此继承了钱庄,继承了太太祖上留下的万贯家财。  老爷那时候才买地修建了朗园。  老爷风流倜傥,太太端庄贤淑。他们也许很相爱,但他们相爱的方式表现为相敬如宾,他们最看重的,是彼此的尊重。但很久之后,那个很可怕的悲剧终于被彻底证实了。他们没有孩子。这是个无法改变的惨痛的现实,这是老爷和太太都无法承受的。他们因此而变得疏远。他们继续相敬如宾,但谁也不敢去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朗园尽管美好但不再有欢声笑语。从此老爷一心发展他的钱庄,而太太则一度终日以泪洗面。老爷钱庄的生意越来越兴旺,终日忙碌和劳累使他终于做出了与太太分室而居的选择。老爷日复一日地睡在一楼的书房,太太在独守空房的时候,则开始痛恨朗园有太多的房间。  被冷落的太太终于有一天找到了她的归宿。一个傍晚,当她寂寞的在深秋的麦达林道上散步的时候,她随着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第一次走进了美国人修建的维斯理教堂。这里向一切的人种开放,基督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跪在他的十字架下,来听他传播福音。太太顿觉柳暗花明,很快成了虔诚的教民。在这里她认识了维斯理教堂穿着黑衣的S牧师。S牧师到中国传教已经很多年了,他娶的女人就是这片贫瘠土地上的第一个女信徒。S牧师神秘地拯救了太太无望的灵魂。太太从此不再感伤,也不再仇恨空荡荡的朗园。而且有一天,当她和老爷坐在朗园的回廊里喝茶的时候,她坦然地而无半点怨气地真心实意缓声细语地向老爷提出了请求这个男人纳妾的建议。  老爷愣在那里半天。  老爷的茶碗停在半天。他仔细地端详了太太很久。  然后老爷果断他说没有必要然后他们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老爷依然住在一镂,但是他确实没有纳妾,这只能证明老爷还是十分尊重太太的。他希望太太能独自享受朗园,太太一家是有恩于他的,他要知恩报恩。  这样又过了一段光景。  在过了这段光景之后,太太有一天又向老爷提出了要在美以美教会的育婴堂里抱养一个孩子的请求。他说老爷赚了很多的钱。所以她想做一点儿善事。这一次老爷想了想后就同意了。但出乎老爷意料的是,他本以为太太会抱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儿来,而太太抱来的,却是一个有着很黑的大眼睛女孩儿。这使老爷很震惊。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好在夜半之后走上二楼,轻轻推开了太太的门。  太太说,她没有权利垄断现在的位置。太太说,当S牧师把这个漂亮的女婴抱给她时,她一下子就觉得爱上了这个宝贝,这正是她所想要的。  那个晚上老爷留在了太太的房里。痛苦和欢乐交织着,而事完之后,老爷还是回到了他的卧房。慢慢这便成为了一种习惯。  从此那个抱养来的女婴一天天在朗园长大。  她越长越漂亮,亭亭玉立,乳房也开始渐渐鼓涨。  女孩儿过着最优越的生活,拥有自己最舒适的房间。她穿最时髦的衣服,读麦达林街区中最好的教会学校。她是朗园的小公主。  她爱太太,也爱老爷。她把他们当作自己父母一样的亲人,在他们面前无拘无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无穷乐趣。她是朗园里一束最明亮的阳光。  女孩无忧无虑地成长。她开始来月经。开始在来月经的时候肚子疼。她成了一个少女。但她一直不懂她和家中的老爷太太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暗夜,老爷强暴了她。  女孩大声喊叫着。  她流着眼泪恳求老爷不要这样对待她。  她求救般地呼喊着太太。她听见太太就在她的门外哭泣,但就是不来帮助她。  女孩疼得晕厥过去。  她醒过来就看见了身上殷殷的鲜血。  女孩悲痛极了。她哭得很伤心。就像大病一场。她趴在守护着她的太太的怀里,流着眼泪问太太,为什么不来帮助她。  女孩在那个夜晚之后变戍了一个女人。  女人好不容易才从太太那里弄清了自己的身份。女人哭着说,她不愿是这样的,她是那么爱他们,爱老爷,可现在她不愿见到老爷了。  太太也流着很疼痛的眼泪,她希望女人能理解她的苦衷。太太说,古往今来,无后为大,这是她今生今世也不能补偿老爷的。但是她爱老爷,老爷是值得爱值得崇敬的那种男人,老爷是不该没有欢乐幸福儿孙满堂的生活的,所以,十四年前我把你抱回了家。我要你成为有学识有教养知书达礼又如花似玉的女人,然后把你献给老爷,为他传宗接代。这就是你在家中的位置,你不能选择也不能拒绝,你从此必须至诚地伺候老爷,你要继续爱他,尊重他,给他欢乐。你已经是个女人了,就好好地做个女人吧。  太太说完就走了出去。女人望着太太的背影,她流着泪问,你今后就不再爱我了吗?  女人自从正式成为了姨太太之后,太太就对她疏远了,这是女人最最不能接受的。  女人在明确了她的身份之后,为自己争取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继续到美以美教会的学校去读书,直到她为老爷生孩子的那一天。  从此老爷经常到女人的房间里来。总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日子里。老爷在做过了之后,无论天气有多么冷,他也仍是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老爷不愿女人在清晨醒来的时候看见已变得苍老的他。老爷实际上已经染上了一种忧郁症。他每天从钱庄里总是回来得很晚,大多数时间女人因要上学已早早睡了。老爷总是避开同女人平时在一起的场合。老爷忘不了女人的请求和眼泪,忘不了女人因疼痛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老爷很为他强暴了女人而后悔,他一直被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追逐着。老爷从此抑郁不欢,而朗园的空气也就变得紧张了起来。  大家心甘情愿地成全了老爷的好事,但大家全都不开心。  然而女人继续长大。  当她终于慢慢适应了在朗园的新角色后,天性又使她重新变得无忧无虑起来。因她是在朗园长大的,因她只有老爷太太是亲人,因亲人之间是从不会真的怨恨的。所以尽管家庭关系发生了变化,女人还是觉得朗园的家里很温暖。  女人读书的学校是由太太选择的。女人有时还被带到维斯理教堂去听圣经。女人接受的是最先进的教育和最贵族化的熏陶。女人的家中有数不尽的钱财,她正在慢慢被教化成一个美国式的开朗的女性。她开始朦胧觉出了同旧式商人老爷之间的某种观念上的隔膜。  女人依旧天然烂漫地喜欢她的家,亲人和朗园。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慢慢学会了欣赏朗园,并越来越意识到朗园的价值。女人在她的日记中曾这样描述过朗园:我的家叫朗园。在麦达林道的尽头,一幢孤单而美丽的小楼忧伤地伫立着,那就是朗园,我的家。雕花的石头廊柱默默无言,而回廊里能望见远的夜空,星空。远的星在朗园的尖顶上闪烁着,朗园真美丽,那是种生命的清澈的美丽。  夜晚,太太总喜欢独自坐在喷水池边的长椅上。她是个朗园一样忧伤的女人,她总是很孤单。她难过的时候就去找S牧师,那里是她的精神的家园。今天她又去了那儿。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我看见她走出朗园的背影时总是很伤心……  后来,就有一个叫S·森的青年来到了朗园。这个棕色头发蓝色眼睛的混血青年很潇洒,他刚刚从美国东部的马里兰州立大学毕业。森的父亲就是维斯理教堂的S牧师。森是太太把他带来的,太太让森认识了老爷。也就同时认识了那个依然像女孩子一样的姨太太。  女人在看见森的时候,她的心就像是被谁揪紧了。 --------------------------------------------------------------------------------6--------------------------------------------------------------------------------  瑟堡饭店从承建到运营是萧弘的公司一手操办的。弘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而这家公司是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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