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外还有不少同事包括外语系领导干部分手前一毛要我留本书 作个纪念我想了一想没有比那本杜甫诗选更合适的了虽然它久 经沧桑已经被耗子咬得面目全非它既是她名字的出处也是我们一家 人劫后余生的见证书的末页已有我在流徙途中信笔涂下的小诗现在又 在前面添上一段文字大意说当年如何以言获罪流放北大荒囚车孤 愤但读杜诗而已等等来年夏一毛赴美求学行囊中带着这本杜诗 上面有我赠书时的祝福他日鸾凤高翔有厚望焉 小黑子从高庄赶来芜湖为我们送行带着他哥哥十来岁的儿子他 坚持要把我们一直送到南京我们得在南京停留两天才能搭乘快车去北京 南京距高庄不过百把里路但他们叔侄二人以前还没来过这座古城于是 我领着他们在一天之内尽可能观光了一些名胜古迹我也趁着这个难得的 机会拜见了恩师羊达之教授我在扬州中学上初中时他是初三的历史老 师抗战初期我流亡到四川在国立第二中学读完高三他是我的国文 老师高中毕业后一别四十年这时候他在南京师院中文系任教已是 颇负盛名的老教授他年近八旬却没有一丝白髪緑看书读报也不用戴 眼镜师母和老师年纪相仿身体也同样健康老人家为我们三个不速之 客亲手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我简略地汇报了一下我们一家几十年来的经 历年逾古稀的老师听了禁不住泪如雨下庆幸我居然从漫长的梦魇中生 还到达北京后不久我收到老师寄赠的条幅是他用小篆写在宣纸上的 陈雨义的词临江仙我在交谈中曾提到过这首令我心醉的宋词词人劫 后余生追忆故国旧游感喟国破家亡之痛: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 我把条幅送到家乡裱好挂在我的小书房里时时提醒我梦魇的二 十余年和不堪回首的古今多少事 一村是第一次来到北京3月2日到达后我特地领着他走过天安 门广场这孩子对广场一头高踞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画像另一头新建 的存放他尸体的纪念堂都不感兴趣他唯一的感想是我敢说春天一 到阳光灿烂在广场上跑着放风筝一定好玩 校园离颐和园不远原来是侍奉慈禧太后的大太监李莲英的私邸 一进大门有一条短短的汽车道通向一座四层高的红砖教学大楼我一到 校就听人说文革期间有一名女生被批斗逼疯从楼顶跳楼身亡在大楼 后面有两座一模一样的三层楼灰砖建筑看上去很像营房不像教职工 和学生宿舍另外有两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平房是大太监留下的遗产倒 使一个无树无花无草的灰濛蒙蒙的校园不显得过分单调分配给我们 的一套两居室住房在校园最后面一座四层楼的灰砖宿舍的顶层 有一些老同事来看望我们法语系徐教授我当年的酒友第一个 闯了进来一进门就用他的广东国语乍呼起来老巫我来向你赔礼道歉 我不该在批斗会上说了那么些你的坏话我很惊讶在所有那么些人当中 怎么他老人家偏偏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老徐没你的事儿我紧握着他的手说我根本不记得你说 过什么话我从来没有认为我的挨整和你有任何关系人人都得发言表态 立场问题嘛你怎么能例外我不怪罪任何个别的人更不用说你老兄 或许我们全都是一个时代的大悲剧中的演员每人都不得不演一个角色 不管怎样我总活过来了 徐教授年逾古稀头髪和胡须都白了说话一向大嗓门儿我的话 音刚落他就几乎吼叫起来我不管你是否怪罪我我怪罪我自己我随 大流胡说八道坑害你实在卑鄙我更对不起我亲哥哥他在天津也被 划为右派我跟他断绝关系直到他最近也被改正哦为了保护自己 一个人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老徐千万不要太难过看到他如此痛心疾首我非常感动究 竟并不是你的错令兄现在在哪儿原来他哥哥就和我们住在同一座楼 里他在二十年代留学美国获得英语学位回国后在天津一所大学任教 被打成右派后失去教职从大学宿舍搬到市内一个潮湿的地下室继续 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文右派改正后被学院请来为英语研究生开翻译课 另一位同事英语讲师小廖接踵而来1954年从北京大学英语专业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南开外语系和我同事后来也调来学院您在南开 受迫害有我一份巫老师肃反时我是您的专案小组长您知道吗 听上去他好像是在坦白什么严重罪行 小廖我从来没有把你算在参加迫害我的人当中我请他放 心当时你刚从大学毕业像许多年轻人一样你追求进步党教你干啥 你就干啥你别无选择如此而已 不完全是这样他继续用沉重的语调说你说的有一定的道 理但是我特别卖力气整你因为我动机不纯我想得到组织的好感我 想往上爬 你对自己太严厉了小廖其实对于我并没造成任何后果 对吗 也许并没有可是我受到良心的谴责我衷心请您宽恕我请 他放心我从来没有对他怀有任何芥蒂从今以后我们应当是好同事另 一位老同事轻飘飘地问我老巫真的很惨吗她也参加过批斗大合唱 但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哦你瞧我不是活下来了吗我含糊地回答 确实而且怎么搞的你还这么年青 一位劫后余生的老先生说人生从六十岁开始'我刚六十啊 我笑着说这里有些人指望看到我带着心脏病或者拄根拐杖让他们失望 啦感谢毛主席我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得到了锻炼也不过是二十 年嘛我再给他们二十年整死我 你听听你一点儿也没改你没接受教训我为你担心老巫 且慢是谁该汲取教训我还是犯了错误的党 过了几天陈院长来访他是北京大学三十年代的毕业生后来在 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经济系深造过两年我发觉他很随和容易交谈他 关切地问起我们在新环境中的生活情况我正有话要说 我们安顿得差不多了还见到了一些老同事我答道有些同志 登门赔礼道歉因为自己当年在运动中参加过整我我很感动但觉得完 全没有必要怎么能怪罪他们呢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也有的 同志认为我还没有接受教训…… 是谁说的 别管是谁说的我还没学会揭发检举哩到底是谁要接受教训 是我还是党 是党在1957年犯了极左的错误是党正在从多年来犯的一系列 严重错误中汲取教训对于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根本不存在从过去接受教 训的问题而是必须解放思想向前看 但是我有顾虑我的改正本身似乎是模棱两可的至多也不过 是部分的我的结论写得不像改正错划倒像是宽大处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的去年我来办理改正负责人让我明白我的问 题是两可的只是考虑到我多年来表现好'才给予改正的 胡说八道这不行我们一定要重新审查彻底改正 暑假快到了有一天行政副院长来访巫宁坤同志他以相当正 式的口吻说上级领导机关的高干即将前往北戴河休假两周分配学院一 个名额我们决定巫宁坤同志最有资格享受这个待遇 我久闻北戴河的大名那是中央领导人和其他特权人士的避暑胜 地我新近改正从来没有奢望过到那儿阳光明媚的海滩上度一个赏心悦 目的假期多大的诱惑另一个对我二十余年如一梦的小小的补偿 张院长同志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学院领导决定给予我这一 难得的机会我感到十分荣幸我不明白我怎么配享受这样的待遇我刚 回来几个月没有什么贡献许多其它同志这些年一直在这里为党工作 十分感谢领导的盛情但是我不能遵命 院长并不就此罢休他又说巫宁坤同志你也同样一直在为党 工作啊虽然不在学院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准备一两天内动身 第二天政工副院长驾临老巫同志她用更有人情味的口气说 你怎么会不愿去北戴河休假呢这可不行经过这么些年你需要好好 休息一下听我的老巫准备明早出发 副院长同志我在北大荒休息够啦有湖有江有森林有很多 鱼夏天也凉快学院许多同志劳苦功高可能也愿意去请您把这个荣 幸让给他们吧 …… 但是我的结论复查被拖延了因为遭到来自极左的抵制人事处 长奉命处理复查有一天他问我巫教授麻烦的是你在结论上签了 字是不是 确有其事你指望什么呢1958年我在右派结论上签过字对不 对文革期间有多少老干部在叛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结论上签过 字那些结论还算数吗 你的话有道理我抓紧时间去办 三 自从我被划为右派我的著作就不能出版已出版的也不能再版 我翻译的白求恩大夫的故事1954年在上海出版却由三联书店于七十 年代在香港两次盗版连译者的名字也没署1978年北京三联书店派一位 编辑来芜湖找我约我修订旧译1979年在北京再版纪念白求恩逝世四 十周年这次署上译者的大名我问这位编辑三联当年在香港以那种方 式翻印我的译著做法是否恰当他的姿态很高反正是宣传进步作品 嘛我过去翻译的美国短篇小说也在一些新出版的选集中出现当然没有 稿酬 我也应一些老朋友之约开始翻译一些英美文学作品袁可嘉教授 主编欧美现代十大流派诗选约我翻译几首狄伦.托马斯的诗谁都知 道他的诗常晦涩难懂更难翻译但是这位威尔斯天才诗人椎心泣血的 诗篇曾伴我走过漫长的灵魂受难的岁月我勉为其难翻译了五首其中一 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作于诗人的父亲逝世前的病危期间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对于我们这一代饱经沧桑的老人这好比暮鼓晨钟 另一个稿约却使我感到啼笑皆非1980年夏我回到北京才几个月 世界文学当时全国唯一的译介外国文学的月刊约我翻译了不起的 盖茨比要在当年十月号刊出简直不可思议自从1952年在思想改造 运动中为这本书挨批以来腐蚀新中国青年的黑锅我背了将近三十年 怎么偏偏会找到我来翻译这本下流坏书莫不是命运的嘲弄还是菲 茨杰拉德显灵责成我还他一个公道我虽自感译笔粗拙难以重现他那 优美的抒情风格却也无法回避这道义的召唤 十月我听说社会科学院外文所主办的全国外国文学学会订于 十二月在成都召开成立大会我和国内学术界隔绝多年闭目塞聪我想 若能参加会议一定可以从同行专家的聚会中获得教益我去向陈院长请 教他立即打电话给外文所所长冯至教授问他为什么我没有接到邀请 冯教授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不知道宁坤还活着陈院长大乐说道 老巫现在是我们学院的英语系教授此刻正坐在我面前几天后我接 到一个特邀请帖二百多人从全国各地来参与盛会我很高兴有机会见 到一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包括几位改正右派会场在金牛宾馆 原来是毛泽东的行宫当年他下榻的那座楼仍然作为圣地保存 有一名老服务员给参观者当向导另一座楼里有当年伟人用过的巨大游 泳池眼前干涸见底我随口说成都居民这么多可惜它不能用来为 人民服务向导狠狠瞪了我一眼满脸惊愕的神情仿佛我说了什么大 逆不道的话我很快就发现那个死者的幽灵不仅在他往日的行宫作祟 而且在今天的会场上流连尽管人人把解放思想挂在嘴上大多数 发言的人还是四平八稳言之无物对于有争议的问题比如西方通 俗小说现代派文学等等均不置可否 在一次为数不多的全体大会上主办单位的一位苏联文学研究员 作报告他的题目是要文学还是要革命颇有挑衅性列宁在 十月革命成功前写过一篇文章猛烈抨击现代派文学认为它是对革命 的威胁用的正是这个题目这篇学术报告就是老祖宗遗教的翻版 报告人又抬出泽丹诺夫的权威大声疾呼要求禁止文革以后在国内出现 的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流通泽丹诺夫何许人也斯大林手下的文化沙 皇这太荒唐啦我感到愤慨但是我对自己说你是客人闭上大 嘴巴 会议的最后一天与会同志分成三组进行专题讨论我选择了文 艺理论组七八十人挤在一间大屋子里会议由冯至教授主持讨 论并不热烈直到主席介绍一位中年男同志发言原来此人来头不小 官封文化部文艺理论处处长他的开场白是介绍他上高中的儿子对他说 的一段话爸爸别提你那个马克思列宁主义啦过时啦没有人对 它感兴趣啦人们需要点新东西哄堂大笑这时候处长换上严肃 的语调接下去说他儿子是被一种错误倾向引入迷途这种错误倾向是 对文化大革命的反动但是现在该是扭转这种错误倾向的时候啦如此 等等最后他以权威口吻总结道我们必须在文艺理论工作中坚持马 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 按照会议惯例领导干部作总结发言后就宣布散会处长的发言 显然就是这个讯号散会的时候到了下面的节目是告别宴会我应当 放过他吗要我管闲事跟这位权威人士较真儿吗会场上比我有资格 发言的大有人在只争分秒的决定我举起手试探性地问道主席 我可以讲几句话吗事出意外但主席也只好请我发言 我开头也轻松愉快地回到处长讲他儿子的话处长同志我很 高兴你没打你儿子一顿屁股因为我觉得他说得对哄堂大笑我接 着说我不反对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但也不能说我赞成它 道理很简单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尽管政治学习搞了几十年何况 今天世界上有那么多独立的共产党也有同样数目的真正马克思列宁 主义者我向他提出一个问题处长同志到底哪个党的马克思列宁 主义是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他没有回答我继续发言经过 多少年来的混乱经过一帮自封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强加于全党全国的 十年浩劫我们怎么能坚持马列主义而不首先老老实实虚心学习探 索它的真面目 下面我谈到现代派文学的问题这一点对有关现代派文学的 争论也适用全中国甚至在这间屋子里有多少人熟悉现代派文学 在人们有机会读几本作品并得出自己的看法以前你有什么权利武断 地下一道禁令先读书后批评车前马后不行自封的书籍检查官的 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但愿如此昨天大会发言的同志倚靠列宁的权威 把革命与文学对立起来列宁那篇文章是早在十月革命之前写的当时 他认为现代派文学在俄罗斯流传可能不利于布尔什维克革命事业显然 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但是在文化大革命后的中国把现代派文学和 革命对立起来这只能是政治幻想的虚构至于泽丹诺夫幸好他早已 带着花岗岩脑袋见斯大林去了如果今天有谁在中国要把选择强加于 人那么我肯定会选取自由的文学而谢绝奴役人的革命 全场轰动我走出会场时有好几个人和我握手兴奋得说讲 得好南京大学改正右派中文系张教授拦住我说老巫谢谢 你谢谢你说了我想说的话但我不会说谢谢你说了出来他眼 睛里含着泪水 十二月中回到北京后我去看望卞之琳老师听说他身体欠佳 因而没有参加成都会议一见面他就说你在成都又放炮了副所长 回来后跟我说宁坤的思想可真解放我一听就明白你又惹事了 我们不是应当响应党中央和邓小平同志的号召解放思想吗 我很老实地向他请教卞老师虽是老党员还不失为一位忠诚老实的忘 年交你吃过那么多苦头怎么仍旧这么天真我要是你我就会珍 惜我的改正专心搞学术研究和文学翻译出于对一个久经患难的老 朋友真挚的关怀他提出了明智的忠告我自然十分感激同时我也认 识到解放思想在文革后的中国还有漫长的艰苦道路要走 我的改正结论复查迁延不决又听说陈院长即将去欧洲参加国际 会议我便抓紧时间去向他求教陈院长自从您四月间下令复查我 的改正结论大半年过去了问题至今还没解决1957年给我做错误 结论他们可没花这么长时间您认为我还得等到新的一年开始再说吗 院长同志我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什么我还以为早就解决了每逢我们努力执行我们党正确的 知识分子政策总会有来自极左的阻力听上去他很气愤这样搞决 不行我一定要在今年不是明年解决你的问题彻底改正不是部 分改正这不仅对你本人重要而且对那些极左的同志也很重要他们 需要从中汲取教训 新年前几天政工副院长叫我去开个小会由那位负责改正工 作的干部没好气地宣读学院党委的决定巫宁坤同志的右派问题应予 改正撤消原结论和处分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副教授职称恢复高教 四级工资待遇 1958年戴上右派帽子1964年摘帽右派1980年错划右 派二十二年的黄金岁月一笔勾销 尾声 死者与生者 从游子还乡到右派改正的三十年间坎坷路上相遇的人们死 者与生者现在都一起活在我心里 在学院于副校长当年主持过鸣放和反右的已在我们 归来几个月前患心脏病不治去世听同事们说他在文革期间身心备受煎 熬思想感情有很大变化怡楷和我特地去看望他的遗孀表达我们衷心 的慰唁我们说感谢他二十年前接受怡楷的请求让我从劳改农场保外就 医要不然我多半早就死在他前面了毛校长那位让人望而生畏的女将 已经离休住在市内一座高干招待所颐养天年听说她在全国人大法制委 员会任职我觉得很滑稽因为我回来后听当年的教师党支部书记老刘说 过她给我那么严厉的处分即使按当时的政策规定也是违法的晁教授 现在已是英语系唯一的正教授兼系主任又是学院党委会委员他见到我 时轻松愉快地哈哈笑道老巫好久不见了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仿佛我们俩半小时前刚在一起喝过茶他那震耳的笑声比往年更加洪亮 部分地由于春风得意自命不凡部分地由于腰围倍增足以见证多年来 养尊处优的生活和从不困扰的良心 英语语音讲师葆青逃脱了被打成右派的命运因为她爱人承担了全 部罪责反右几年后道生已解除劳教回家但是作为右派家属要承受 的压力终于迫使葆青提出离婚文革期间道生被下放在江西劳动时自杀 身亡怡楷和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的哀悼1958年4月我被关进半步 桥劳教所后曾与道生有相对无言的一面之缘没想到那也是最后一面 我们几乎不敢正眼看葆青回想在短暂的 北京之春的那些日子我们 两家人各自带着头生的小宝贝在一起消磨过多少欢乐的时光从来没 有为未来操过心葆青后来和学院一位教日语的同事结婚这位日本留学 生受过武士道精神的熏陶又是老共产党员红色保护伞理所当 然自封为她的政治思想管教员才貌双全的妻子不服管教时老党员就发 挥武士道精神拳足交加他们的婚姻破裂只是时间问题了怡楷不胜 感慨地说托尔斯泰说得好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 的不幸'可是在一个国家里政治干扰家庭生活许多不幸的家庭都是同 样的受害者葆青和道生两个聪明可爱的儿子本来是个幸福家庭却 落得家破人亡实在太悲惨了可是谁能怪得着受害者呢再说幸福的 家庭也各有各的幸福有些家庭从每个政治运动中满载而归升官发财 也有些家庭在每次政治风暴中首当其冲受到千锤百炼我们久经磨难 居然存活了下来我感到很幸福 1966年盛夏燕园内红色恐怖肆虐一夕之间新北大多少位教授 成为横扫对象当年的燕京大学英语教授中多年来兢兢业业追求进步 不堪凌辱第一个悲愤自尽时隔不久她的爱人大右派曾昭伦教授 也告别了他曾经热爱的党我的同龄人学贯中西的吴兴华教授在烈日 下劳改口乾舌燥向监工的学生讨水喝从他手里得到一碗未名湖的脏 水在这同一个湖边我初到燕园的那些日子和他月夜散步听他背诵 中国古诗或英诗如听天籁脏水下肚继续劳改数小时后倒毙红头 目一口咬定他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后经破腹验尸证明死于急性病毒 性痢疾幸免于追认为现行反革命兴华时年四十五岁比同病相怜 的杜甫逝世时还小十三岁兴华残破的遗体匆匆火化后他的遗孀和两个 小女儿就被扫地出门只得到海淀镇上觅一间民房栖身年近七旬的胡稼 胎教授经不起劳改的折磨也离开人世赵萝蕤教授硕果仅存可是她的爱 人陈梦家教授不堪红卫兵的轮番凌辱第一次自杀未遂第二次正值萝蕤 精神分裂症发作他终于得以解脱这位新月派诗人蜚声国际的考 古学家含冤弃世时还不到六十岁 在燕京的青年教师中杨耀民当年放弃基督教加入共产党在文 学研究所得到重用文革一来他成了文艺黑线的替罪羊他那半瘫 痪的躯体怎禁得住残酷无情的文攻武斗也只得一死了之我当年的助 教黄继忠在清河农场劳改多年后被遣送回江西原籍和老母相依为命右 派改正后回北大任英语副教授有一天他从北大来电话说他心上有一 桩往事要一吐为快我感到莫名其妙他骑自行车来到我家他的吐露使 我大吃一惊原来他给我当助教时上级曾交给他汇报我的可疑言行的政 治任务几个月后他被解除兼职因为他始终没有完成使命 在燕京的领导人中陆志韦校长在科学院文字改革小组韜光养晦 仍是当然的横扫对象后来又以七十高龄发配到河南一所五七干校 孓然一身精神逐渐失常一代宗师流离乡野俨然里尔王再世身心交 瘁而溘然长逝哲学系主任张东荪教授死于狱中罪名是为美帝提供政治 情报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翦伯赞教授多年来飞黄腾达官至新北大副校 长文革一开始却被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亲自点名批判备受 凌辱终于不堪逼供信之煎熬偕夫人双双服毒自尽自绝于党 萝蕤的父亲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教授幸得善终于1979年夏以九十高 龄在北京寓所谢世 在北京市内我摸到小羊尾巴胡同五号探望沈从文老师他住的是 一座破败的四合院里一间朝西的小屋除了放一张小床之外就没有多少余 地了床上靠墙的一面堆满了书听说师母还得到别处去未晚先投宿 哩比起五十年代的东堂子胡同的陋室来更是每下愈况了我再看看他们 二老身心交瘁的容颜真不知言从何起可是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 回也不改其乐沈从文之音依然那么年青仿佛一派清波仿佛生平在 各个地方所见到过的河流皆似乎一一从心上流过河面还泊了灰色小船 漂泊了翠绿菜叶老师从来没有谈到个人的困苦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他 一脸佛陀的笑容;好像在说他对苦难安之若素他对生活的信念四季常青 但是当我们谈到两位好友不幸弃世老师他对生活的信念四季常青 但是当我们谈到两位好友不幸弃世老师潸然泪下1973年我的大学 同学蕭珊在上海经受多年劳改的煎熬之后死于肝癌当时她的爱人巴金还 关在牛棚另一位是杰出的诗人查良錚他在南开大学惨遭迫害二十余年 终于在四人帮覆没后不久在天津因心肌梗塞逝世还背着莫须有的历 史反革命罪名在冲破长达数年的重重阻力之后他的平反工作和遗著 出版才最后落实沈老师又等了六年才分配到一套较好的住房这时候他 走路已经离不开助行器了两年以后心脏病突发一位巨人离开人世 第二天纽约时报发表了长篇悼念的专文几天之后北京的报纸才作了 简短的报道师母婉言谢绝了官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倡议只由遗属出 面邀请至亲好友参加告别这是我在北京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因为我一 直觉得官方近年来为文革受害者补开的追悼会不免有鳄鱼的眼泪的味道 萝蕤孓然一身也住在她父母身前寓居的的一座四合院内两间朝西 的小屋她自己的家梦家精心搜集的明代家具和字画她的斯坦威钢琴 都没逃脱被横扫的命运两间小屋的里面一间放了一张小床一张小书桌 两三把椅子这是她睡觉工作休息接待国内外来访者的小天地外 面一间放着几个书架藏书中包括她当年在美国搜集的全套初版詹姆斯小 说和艾略特签名题赠的诗作她毕生以读书为乐可是目力衰退不得不有 所节制尽管如此劫后余生年近古稀她毅然投身翻译惠特曼的巨著 草叶集夜以继日伏在小书桌上用她那一笔不苟的书法一字一句重铸惠 特曼的诗篇纽约时报曾在头版发表长篇报道她热爱音乐现在唯一 的消遣是坐在小屋里听西方古典音乐的录音和沈从文一样她从来不谈 个人的苦难经历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丧夫之痛我知道她仍在为精神分 裂症服用药物有一天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不时抽搐我想那种药肯定有 副作用便问她是否可以减少剂量她的脸立刻变色质问我你要让我 犯病吗我后悔说话唐突同时我也突然认识到这么些年来她形影相 弔不定受到过怎样的梦魇的煎熬哪怕一个詹姆斯式的悲剧女主人公 也不可能以如此的勇气和尊严承受她的苦难 我们返回北京的消息在亲戚中不胫而走1981年秋李家表姐从上 海来北京探亲旅游访友在我们家小住她到市内看望那位多年不见的表 妹和御医妹丈回来后对我们说二表妹托我捎话给你们那年怡楷 去她家她很失礼外面人都以为当老头子的医生怎么了不起其实伴君 如伴虎全家人日日如坐针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祸临头多少年来 搞得几乎六亲不认请亲友谅解没过了几天二表姐和姐丈就从西单的 寓所驱车来看我们了虽然我们和御医还是初会但大家都是劫后余 生一见如故后来表姐因肾衰竭加剧赴美求医我和怡楷专程去他们 在西单的寓所话别岂料竟成永诀 在天津怡楷家的住房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被毁不过全家人奇 迹般地幸免于难随后好几年他们都住在极其简陋的防震棚里曾到清 河给我送救命食物的大哥和二哥文革中受尽折磨先后逝世我们远在 剑桥访问时多病的三姐病逝北京幸存的三哥不分酷暑严冬在他的 小防震棚里重操旧业埋首历史研究文革过后他还希望找回被红卫兵 抄走的千百种秘密宗教的宝卷就从一个政府部门跑到另一个部门打听它 们的下落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多半当废纸处理了 一位加拿大同行来信说他多少年来一直盼望有一天读到这些珍贵无比的 文献哪怕一本也好文革既过他以为可以实现他的梦想啦当他获悉这 些文献的悲惨命运感到伤心欲绝他说真好比突然丧失一个你一直希 望重见的老朋友 1987年夏我重返安徽讲学得与牛棚难友重逢其中包括安 大张校长和孙副校长安师大魏书记已升任省委宣传部长他们三位都精 神焕发对改革开放政策充满信心冒效鲁已升任俄语正教授由小 陈陪同来招待所看我谈笑风生不减当年我们三人回顾在南庄一起度过 的荒唐岁月小陈脱口而出背出老冒和我拼凑的那首打油诗不禁都哑然 失笑我答应第二年再回来聚会没料到第二年春天冒老就与世长辞了 一位老同事告诉我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和职业打手史科长 两个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听到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就瘫倒在地暴 露了纸老虎的真面目这位同事发表感想道正如俗话说善有善 报恶有恶报'我觉得难以完全同意他的说法那你怎么解释善有恶 报恶有善报呢俗话说修桥补路双瞎眼男盗女娼子孙多'不如说 这些恶棍草菅人命却忘掉自己迟早也会面对死亡也许他们残酷无情地 置受害者于死地时也相信过恶有恶报'从来不怀疑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这些可怜虫幻想自己可以在地上的共产主义天堂获得奖赏从此飞黄腾达 而他们不过是小爬虫罢了 老共产党员外语系李主任在共产党监狱囚禁五年之后才放出来 原来当初宣布他是苏修特务的电文是他的政治上的敌手玩的花招他被释 放之初军工宣队头目在会议上告诫大家不得与他亲近后来被安排了 个有名无实的职务还受排挤最后他回到黑龙江故里当上了全国重点 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党委书记他不再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首长而 是经过身心受难变得更加通达人情的人后来每次因公进京都来西郊过 访杯酒言欢也不妨说坏事可以变成好事 安大真正的新闻人物是我当年的学生汪崇德他阶级出身好文革 中的极左表现深得军工宣队欢心毕业分配时他经大力推荐进入总参 二部从事情报工作后来被派到驻非洲某国大使馆武官处工作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