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我同时下放的一名党员干部沿着公路朝我们走过来我想这可好 了我马上站起来招呼他老张你得帮我过这个大缺口我女儿在合肥 病危我得赶去看她情况紧急请你帮我的忙他对一村和我的旅行包 看了一眼摇摇头说对不起李怡楷我帮不了你我要赶公共汽车去 和县接我女儿说着就掉头走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农民走过来 我迎上前去大哥你能帮我和小家伙过到对面去吗我急着要去赶公共 汽车上县城我女儿在合肥病危我要赶紧去看她他马上就说没问 题你肯定是下放干部女儿病重妈妈还在这里真作孽路又冲断了 你哪里碰上过这种事我先把小家伙背过去再回来拿包最后再接你 一村和旅行袋到了对面他又回来伸出一只手给我拉着领我走过去我 宽慰地舒了一口气说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住在高庄有空来玩 他说他是本大队王庄人帮我这点小忙是应该的 我们又走了五里路才到西埠眼睁睁看着人家拼死拼活挤上开往县 城的公车望车兴叹从西埠到县城还有二十里路天气又很热但是我 别无选择脑子里总在想一毛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一村勇敢地和我朝着 县城走去脚上穿着黑塑料小凉鞋我们走一段路就坐在路边上树荫里歇 息好不容易走到十里铺离县城还有十里一村实在累得不行了我拦 住一个农民拉着一部空板车朝县城方向走他听我说了我的困境之后就 让我把孩子和旅行包都搁在车上我跟着车走等我们走到和县汽车站 已经是下午所有去含山的车票都卖光了我硬着头皮向一个售票员苦苦 哀求他终于卖给我一张站票等我们到了含山天已经黑了赶紧走到 火车站九点钟我们才上了去合肥的慢车一村马上就睡着了十一点多 钟火车才到合肥我是最后一个出站的背上背着瞌睡的孩子手里提着 旅行包公共汽车早已没有了眼前也看不到一部三轮车 我坐在路边又不知怎么办了附近没有旅馆即便有我也住不起 正当一村在我怀里入睡我看见一部三轮车朝我蹬过来我急忙向蹬车的 打招呼同志请你帮忙我喊道心里明白没有一个蹬三轮儿的会愿 意在这个钟点老远地去郊区请你帮忙送我和我小家伙去安徽大学有紧 急情况哦不行我不去他摇摇头太远太晚了 请你帮忙我求求你我女儿病危一个人呆着所以我才从含 山坐夜车赶来如果我坐在路边上过夜这小家伙也要冻病啦我在争取 时间请你帮帮忙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 心互相帮助我现在需要你帮助 毛主席话当然不错可是你出多少钱 两倍三倍你觉得辛苦一趟该付多少就是多少 我坐上车怀里抱着一村脚下放着旅行包光着上身的三轮车工 人飞快地蹬着车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只有行人道上有人睡在凉床上午夜 以后我们穿过一条近路去大学过去我在白天也回避的地方因为那儿 有安徽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太平间和医学院的解剖室周围有死亡的阴影 我紧紧地搂着一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为我可怜的女儿祈祷等我们终 于到达安大大铁门已经锁上了我放大了嗓子才把门卫叫醒蹬车的不 肯蹬进去我只得又背上一村走到幼儿园 值夜班的阿姨被我叫醒懒得多话她让一村睡到地板上他的老地 方让我跟他睡在一起在一毛睡的褥子上我看到她的一只红布鞋和她 喜欢的洋娃娃从这里可以看出她被送走时一定很慌张也许她再也不需 要它们了我来得太晚了吗我再也止不住我的眼泪我又累又可是我 一会儿也没睡着我只愿天早一点亮 一村还在熟睡我已经走到三里路外解放军105医院了问讯处的 女护士吃惊地问我你来这么早干什么我们八点钟才上班听我说明 情况后她就到住院登记册上找一毛的名字找了几遍也没找到我着急 了难道她已经不在了吗一名护士领着我从一个病房找到另一个病房 还是找不到我更急了最后她说既然当初诊断为大脑炎或许我应当 到隔离病房去看一看那儿的病人登记册上也没她的名字护士长允许我 自己挨着病房去找快走到最后一间时我看到安大幼儿园的一个阿姨站 在门外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李老师她绷着脸问我你女儿多少天 来高烧不退他们还没查出来她害的什么病幼儿园派我来照顾她等你 来我还得假装是她母亲要不然医院就不收她现在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一看见我女儿我就忍不住泪如雨下一毛已经不是本来那个漂亮 的小姑娘而是瘦得皮包骨憔悴的小脸烧得通红我拼命控制自己的感 情轻声说毛毛妈妈来啦你觉得怎么样他惨淡地一笑妈妈 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盼你来我想有九天或者十天了我真开心你来了 哥哥弟弟怎么样她没烧到讲胡话还那么镇定我稍微感到宽慰一 个性格坚强的小姑娘我女儿村村跟我一起来了回到幼儿园哥哥在 香泉上初中你放心吧她又问我你想爸爸能来看我吗我的心一 揪我自己发高烧他不是也不许回家看我吗我只能说我试试吧接着又 问妈妈我托王祖鑫叔叔带给村村的麻饼和桃片你收到了吗她的 头脑这么清醒收到了早就收到了我没能写信告诉你因为邮政被洪 水切断了 这时候一位军医来查病房他一看见我就问你是谁你在这儿 干什么没等我回答一毛就说王大夫这是我妈她下放在和县 刚从那儿来的王大夫露出困惑的表情又出来一个妈另外那位女同 志是谁呢我接着说明情况澄清了混乱王大夫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 遍一毛的病史安医怀疑她患大脑炎但后来在这里做的检验结果是阴性 的他们又根据几种假设做了一系列检查和化验先后排除了疟疾肝 炎流感肺炎目前的意见是伤寒她对最近的滴注的反应好像好一些 王大夫并不悲观但是他拒绝提出愈后 一毛入睡以后我急忙回到幼儿园安排一村的食宿我又抢时间 跑去找工宣队领导请求他们准许宁坤来医院和我共同看护女儿我的请 求遭到断然拒绝我回医院之前先去市区给一毛买了半个西瓜她说过 很想吃可是她尝了一口就推开了我看了很着急幸好从我来到之日起 一毛的体温开始下降同时多天来第一次大便我端着便盆去处理传染 病人粪便的小屋子倒大便在低矮的过道里一头撞在房顶头顶隐隐作痛 我也顾不上去理会过了两天实在痛得厉害我就跑去找一位护士她 以为是头痛让我看内科我说是头顶上痛她扒开头髪一看大吃一惊 原来黑铁丝做的发卡嵌进我头皮去了她拔了一下拔不出来因为卡子和 头发血块纠缠在一起她用水浸湿然后才慢慢把卡子拔了出来她说 伤口已发炎再晚一点就会出大问题啦她奇怪我怎么会那么麻木 一毛先开始吃一点流体食物一周之内她的体温恢复正常她又 能吃固体食物了发烧的红晕一退她的小脸苍白乾枯为了让她早日复 原我知道必须给她吃一些滋补的食物这在医院是办不到的她身体又 太弱暂时还不能跟我到高庄去住她必须出院在合肥住一段时间补一 补身子逐渐复原 安大招待所答应给我一间客房住到一毛能和我回家她出院之前 出院表上最后诊断一项空着没填写我问王大夫怎么回事他说实在 无法确诊由于他们诊断的手段有限我觉得这可以理解我想要给文 化大革命的狂热作一个确诊那就会更难啦可是我说总不能什么也不写 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写下病毒感染 我借了一部板车把一毛拉到招待所路上碰到的一个熟人看见她满 面病容就问我是否送她去住院到了招待所发现对门住的是俄语老师吴 老夫妇他的狗叛徒罪名早已清除但作为退休后返聘的临时工 他也被解除合同等着办手续回九江老家他们十分热情地让我们用他们 的煤球炉和炊具甚至粮食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同志间的温暖大概 牛棚里患难与共的经历加深了他对宁坤的友情住在我们隔壁的是沈瞎子 他从乌江押解回来后就住在这里原来那次宽严大会上的宣判只不过 是一场逼供信的演出无奈顽强的老人实在无罪可认而那些生杀予 夺的头目又死不认错于是他也在等着办手续回安庆老家他是个孤苦 伶仃的老人还得等一个侄女千里迢迢从贵州赶来送贫困潦倒双目失 明的伯父还乡因为公用厕所是在过道的尽头双眼瞎的老人上厕所必须 经过我的门口不只一次他摸进了我的屋子有一次他的拐杖捣翻了 我在对面吴老家的煤球炉上给一毛热的牛奶他知道我是谁之后就说宁 坤在牛棚里对他很好他祝愿宁坤比他幸运一些我说沈老师您的情 况也会好的他说我我不值得再活下去啦我现在要叶落归根一 死了之好了好了我再也不用挨打挨骂受苦受难啦我不忍再看他零 乱的白发下绝望的眼眶了我心里想贫归故里生无计病卧他乡死亦难 他一定会想到这两行诗的很久以后我才听说他还乡以后不久就因严 重内伤死去了 六 我在招待所住下不久一天半夜一丁突然敲门来了听他讲他怎样 一个人在大热天从高庄走到乌江去找爸爸我感到惊奇一丁干巴巴地说 一毛这场大病当然是件大坏事可是它却让我们一家人从5月16号以来 第一次聚到一起这叫做坏事变成好事妈妈正如毛主席教导的 九月初中小学已经上课一丁和一毛都要迟到了等到下一次 安大有卡车去孙堡公社我们一家母子四人就搭车回家了我们坐在卡车 上挤在一起面前放着三筐煤球是用吴奶奶和一位女同事送的煤票买 的我们顶风坐着等到家时已经被煤灰染黑了活像一家大小牛鬼蛇 神 回到我的公房住家我大吃一惊发现自行车不见了它是我们唯 一的交通工具这事情严重我大声说正在这时候老螃蟹闯进来了 我递给他一包在合肥买的香烟 好牌子三毛五一包他边说边刮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枝烟把那 包烟放进口袋味道比九分钱一包的大铁桥'好多啦这就是你女儿 好漂亮我们把你东西保管得很好老李你不少什么吧 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把它靠墙放着的 哦自行车对啦自行车老冯借去了他看你在街上骑过 恨不得骑一下你的外国货过过瘾他来找我说借用一天反正车也闲着 可是我把车锁上的 不错车是锁上的我们砸了锁容易得很他吃吃地笑 老冯是公社下放干部管理小组的贫农代表你不想得罪他吧老李 可现在我的车在哪儿呢 那你得去问他 第二天一早我走到孙堡去找我的自行车大胖子老冯正忙着卖鱼 老李你回来啦欢迎欢迎哦你的自行车在家闲着我用了 一下我想你不会在意的 你怎么会想起去搞我的车 嘿还不是老螃蟹的主意嘛他说老李上合肥了车子靠在公房 你想尝尝外国车的味道吗我说咋不想车子锁上了吧他说那怕啥榔 头一砸不就开了嘛你请我喝两次酒买鱼虾少要点钱车子就归你骑 我想好在你也不用 我现在要用啦车子呢 就靠在那边墙上老李真是好车 我走到他身后我的自行车被砸得面目全非我气极了掉转身来 质问他老冯你怎么把我的自行车毁成这个样子 我带着我奶们子骑到小堡上坡时车子坏了把我们摔了下来老 李你真运气我们俩都没受伤要不你有责任啊因为车子是你的 我看车子没什么大毛病你可以把它放在我这里等我慢慢找人修修他 妈的外国货街上修车的都没办法你可以等你也可以推回家找人修 也许你需要它 我咽下满腔怒火把我残废的自行车推回家这是它第二次为史无 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做贡献 响应复课闹革命的最新最高指示中学和大学停课三年之后又 上起课来了与此同时千百万初高中毕业生都到边远地区插队落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学毕业生被分配到公社和工厂知识分子被贬为 臭老九子女升学和就业都受歧视有路子的父母把子女送去参军加 入体操队或杂技团这些都是我做不到也不理解的我决心让孩子继续上 学尽管当时学校非常混乱一丁在香泉中学上了几个星期之后转学到 新成立的孙堡初中离家只有三里路现在他放学后可以帮我干点家务活 特别是从前塘挑水一毛上公社的小学一村上本大队的初级小学这个 小学只有一间屋子老师的讲台后面的一个角上有一个烧草的大灶在讲 课休息时老师在灶上烧午饭满屋子都是烟陆老师是一个回族中年人 本来是挑货郎担的他教给学生的东西少得可怜一村后来需要抛弃的不 多后来他干脆不干了因为付给他的钱少得可怜他又重新挑起货郎担 走村串户去了这时候一村也跟着姐姐上孙堡小学了 我们的临时住处只放得下一张双人床我们母子四个都睡在这张床 上人多热气大一丁绷着脸引了一句毛主席语录一村只说人越多 越热闹没料到小孩子的话竟然是未卜先知一个下雪天的下午邻村的 下放干部老陈突然光临老陈是省血吸虫病防治所的技师她的爱人是和 县医院的药剂师像宁坤一样是摘帽右派也还没解除专政我们经常 在规定的政治学习时见面除了我们的处境大同小异我们俩都是天津人 确确实实有共同语言我的三个孩子也爱陈阿姨因为她心直口快跟 孩子们也说得上话 一村看到陈阿姨突然从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来临兴奋地说陈阿 姨雪这么大你回不去你得和我们住一起我没准儿真住下小村 村 你怎么在这大雪中跑出来老陈我焦急地问她已经意识到 出了什么事 我真的无家可归了你知道我是借人家一间屋子住的今天上午 房东来找我说要收回屋子因为春节期间她儿子要结婚我去找队长 他说他唯一能提供给我的是生产队的牛棚他可以把它收拾一下给我住 等我配给的木料来到他可以盖一个新牛棚 这真是岂有此理一丁几乎大叫了 但这是现实孩子们不光这样他还说我连牛棚也不能住除 非我先同意他的安排我说他尽可以留住他的牛棚从他家走了出来我 又去找大队书记他正忙着准备过节等过完春节再研究我要坚持用配 给我的木料盖一间小茅屋但是目前我无家可归 老陈我们这屋子只放得下这张双人床不过床相当大又是冬 天我们挤一挤没问题孩子们太高兴了三个孩子同声唱道欢迎 欢迎陈阿姨陈阿姨感动得要流眼泪陈阿姨给你们包饺子吃好不好 她是包饺子的能手当晚我们就吃上了饺子晚饭后大人孩子都 开动脑筋研究五个人睡一张床的最佳方案最后决定老陈和我各把一 边两个小的夹在我们俩当中一丁横卧在我们脚下这个安排一直维持 到过完春节孩子们欢送陈阿姨去另一位女下放干部处投宿 皖南春来早该是给下放干部盖房子的时候了按人口每人配给0.30 立方米木料老螃蟹亲自出马带了两名亲信前往县城木材场领取我们 四口人的1.20立方米的木料他在县城吃饱喝足之后押着由两个小伙子 拉着装木料的平板车把十几根又粗又长的木料拉到后高庄整齐地堆在 自家的屋檐下 老李有这么多好木料我给你盖一座大房子你放心交给我 办好啦反正我也不懂怎么盖房子他既愿意包办也只有让他办了他 决定给我盖一座四架间的房子木架土墼墙茅草顶我说听上去不错 新房子要盖在工房附近的地基上可是打房架的主要工程却不在这里进行 而是由木匠带着徒弟和打下手的社员在老螃蟹家门口干等梁椽柱 门等等都加工好了再运到前高庄在新房址装配后来才明白他的心计 全村的劳动力都参加盖墙和上房顶全部费用由政府拨给我盖房用的专款 开支公社把钱交给队长掌握老螃蟹让我买一条好烟两瓶白酒表示 对他和其它生产队干部的谢意 盖好的房子一头有一间屋子各用一堵竹子和泥巴的墙隔开中间 留下一片空地一个角上有一个烧草的大灶两间屋子都没有门你要门 干啥浪费好木料老螃蟹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也没有窗户为了迁就我 他让瓦工在我屋子正面墙上留下一个洞那就是我的窗户大门关不上 那又该怎么样哪家也不关门的他一挥手就抹杀了我的意见 老李你真该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给你这座多好的新房子你比 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阔你还拿五十七块一个月五十七块我说我当 然感谢党和毛主席我也感谢他领导下的高庄贫下中农 总的说来这次搬家从老鼠窝到一座干净的新茅屋几乎是一桩 喜事一村跟我睡一间屋子一毛睡在另一间屋子一丁睡在中间堂屋 一丁发表意见他认为大门关不紧在设计上有一个技术性的理由他和煤 球炉睡在一起这么样的一扇门可免他煤气中毒他又说我相信爸爸一 定会支持我的理论一毛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多希望爸爸现在回家 和我们一起享受新房子我在合肥病得快死了他都不能来看我一下 我们搬进新家的欢乐很快就被人破坏了一天半夜我们早就睡觉 了一帮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间冲了进来起初我以为是一场恶梦但很 快我就面对着十来个真人有男有女手里都挥动着晃眼的大电棒 我们是大队民兵营突击队全国在凌晨两点开始统一行动进行 政治大清查深挖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这是一场新的政治运动一个为首 的年轻人郑重宣称你是李怡楷吗 我是啊安徽大学下放干部 你家几口人 五个人不过这里只有四个我和三个孩子我爱人还在乌 江 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 安大没派他下来 你敢保证你家里没有藏坏人吗 我敢肯定 我被带队的讯问时其余的人用大电棒到处探照随后一个女民兵 来向他报告在一个屋里找到一个小男孩另一个屋里有一个小姑娘堂 屋里有个大男孩 你们在床底下照了吗 我们照了有个大箱子 拉出来打开检查 他们打开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宁坤的手提打字机盒盖 上是李政道用白漆写的 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几个大字 啊这是什么东西带队的睁大了眼睛 英文打字机我是打字员 你现在不打字了留着它干啥 给孩子当玩具吧 你敢保证这不是发报机 别开玩笑 李怡楷你能保证你家里没有暗藏的反革命吗 当然没有 不速之客鱼贯而出我知道孩子们都醒了吓得不敢出声我赶快 先去看一毛再去看一丁最后看一村对每人说别害怕快睡觉天 快亮了什么时候在夜晚我的孩子才能安然入睡我再也睡不着了天刚 亮就起床想出去吸点新鲜空气一开门吓我一跳那帮男女都坐在门 前地上和水沟边上身旁还乱七八糟放着棍棒我哦了一声他们抬 起头看看过了一会儿带队的下令收兵我说了一声辛苦啦 第二天早晨我把一村送到大队小学上课之后就去大队部希望 能为夜间发生的怪事找个解释这时候碰到另一个下放干部俄语老师老 张他劈口就问我昨天夜里有人到你家来吗我告诉他昨夜的情况 他透露道这个行动是两天以前在这间办公室策划的我也在场两家被 选作主要对象一家是你另一家是地主李善柱大队民兵在李善柱家挖 地三尺据说是找暗藏的田契和金银珠宝当然什么也没找到我恍然大 悟原来我在政治上和大队唯一活着的地主平等只是他们没有挖我新房 子的土地 但愿我知道这场恶梦什么时候完结 第十四章 荒村牛鬼 1970-73 一 在牛棚羁押了两年之后1970年5月1日下午我终于拿到一张从 乌江到孙堡的长途汽车票前往另一个村子和家人一起接受贫下中农 再教育突然之间我获得了自由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自由在解除群 众专政的同时也解除了临时工合同我没有任何身份证成了不折不 扣的非人为了捍卫言论自由我赢得了挨饿的自由下车的地方离高 庄不远我在公路上碰上怡楷她正从大队小学领着一村回家路上她问 我是以什么身份下来的我只能笑着说荒村牛鬼老婆要养活的第四个 家属 两年来全家人第一次大团圆家人落难我问心有愧但看到三个 孩子相当健康快乐我也感到宽慰一丁晒黑了和村里别的小青年一样 一毛瘦一些不过面有血色一村笑声不断但是我们今后怎么办呢一 家五口靠怡楷每月五十七元工资过活我再次成为她的负担心里很难过 却说我没有被遣送回乡只身流亡如今一家人同甘共苦她感到心满意 足她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早生华髪而且经常腰痛她从无怨言认为 天意莫测祸福都可坦然面对我们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村民们官称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把我看作一个怪物美国留 学生首都的大学教授如今靠奶们子才有碗饭吃他们认为要么我是 无可救药就像附近麻疯院里那些病人要么是上面掌权的人神经错乱 就像本村那个孬子老螃蟹听说我是不带工资下放大失所望他说老 巫我在经济上帮不了你的忙但在政治上能帮忙我一听就明白他话里 有话你在经济上不给我点好处我可就要让你在政治上吃苦头看来我 怎么也跳不出群众专政的罗网我也成了不给出路的典型因为 我不是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我没资格和社员们一起劳动到年终分享 他们的劳动果实一个自由的牛鬼可是没有在任何一个牧场吃草的自由 一到高庄我就听到社员抱怨记录他们每天劳动报酬的工分表搞 得乱七八糟每个成年男女劳动一天记十分工生产队没有记工员队 长每天抓一个上过一二年小学的小青年来记工记多记少队长说了算 可是大多数社员不识字不知道一天辛苦下来自己到底记了几分工社 员们认为我可以当一个信得过的大公无私的记工员老螃蟹顺应民情 让我每天收工前去记工于是我又当上了生产队的临时工我的报酬是 每次一分工约值人民币三四分钱年成好的话一年下来我或许能挣 十块钱每天傍晚我手持工分表前往当天上工的田头老螃蟹口授每 个社员应得的工分如果他认为某个小青年工作疲蹋或是和他顶嘴就扣 工分结果就会发生争吵他一向给自己记十分工不管他干了或者没干 什么上工时他常到田头分配任务然后人就不见了到该收工的时候 他从外面回来经过我家醉醺醺地喊一声 老巫记工去 李队长你哪儿去啦我在路上问他 哦在孙堡饭馆子里和冯胖子还有别的干部喝酒吃饭要 跟他们办事就得搞好关系这你还不懂吗他总这样回答我 等我在田埂或小道上找到一小块平地坐下我就会问他李队 长你记几分工 十分还用问吗 你的工种呢; 外交还用问吗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人真不愧为名副其实的老螃蟹他目不识丁 粗野无赖却毫无顾忌地滥用文字为自己效劳他是绝对地毫无顾忌因 为作为生产队独一无二的共产党员他拥有绝对的权力有时侯个别小 青年冒失地质问他有时啥也不干或者花生产队的钱大吃大喝还要记 全工这样做是否公平他就会用他经典的论证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镇得哑口无言党给了我一切解放前我家是五辈老贫农今天翻了身 我不享福让谁享福呢现在我是共产党员我要让你明白是党是共产 党给了我吃足喝足的权利明白吗你这害红眼病的王八蛋你放老实 点要不就给你套上公安六条他随身携带一份公安六条早已弄 得皱皱巴巴像废纸一样了 有时也分配给我一些别的零活我就可多挣几个工分在全国农业 学大寨的高潮中队长让我爬到村口孙家的瓦屋顶上用白漆刷农业学大 寨五个斗大的字在另一个政治运动中大队宋书记下令教我到他所 在的大宋生产队花一整天工夫在那些较好的茅屋的土墼墙上用白漆 刷上鼓舞人心的大标语除了学大寨之外号召社员们山山水水重安排 建立共产主义天堂如此等等英雄气概的标语好像没有给社员们留下什 么深刻的印象可能因为大多数人不认识这些字我的报酬是在一个社员 家里吃一顿米饭加煮白菜的免费午餐白头髪的老大爷感谢我用我的书法 美化了他们各家的茅屋他又指着贴在墙上一个显著位置的他孙子的成绩 单爷爷得意地说他才十岁可比大队书记识的字还多我仔细一看 五门课中有三门的成绩是用红笔写的不及格可是对老人家来说红 色当然永远意味着双喜临门 我也奉命在晚间参加社员不定期的政治学习我的任务是朗读党报 社论等等文件并作一些讲解人人都参加因为每人可记两分工在地 里辛苦一天之后他们正好放松一下小青年们互相逗闹取乐年轻妇女 有的给怀里的孩子喂奶有的忙着纳鞋底谁也不理会我读的是什么有 一天小黑子说巫大伯你多读一点我吃惊地问黑子你要我读 什么他说随你读什么反正这些都不是为我们农民写的我就是爱 听你读爱听你的调子听他这么说我既高兴又感到不安难道我在 不自觉地用我的声音破坏党的宣传吗我会在下一轮政治运动中被打成现 行反革命吗尽管如此我很高兴看到农民的头脑并不像党所设想的那么 简单 二 我们一家人进入下放生活的轨道分工自然地随之而来怡楷是全 家的衣食父母整天忙于参加每一级的政治学习和政治性会议生产队 大队公社区县这些五级会议往往是重复的发的学习文件也是雷 同的无事瞎忙遍及全国上下的瘟疫怡楷说我妹妹夫妇怡楷的 哥哥姐姐扬州的堂弟妹其他亲友都在从事同样的无效劳动身为摘 帽右派和已解雇的临时工又无其它身份我因祸得福免于下放干 部这种无谓的忙乱我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男顶住本来属于 家庭妇女的半边天我当上了家庭厨师厨房在一丁睡觉的堂屋里他的 小床靠后墙煤球炉靠前墙我在炉子上烧饭水缸就在近旁堂屋的一 角有一个碗橱是一丁用劈柴拼凑起来的它立在两条腿上因为小木匠 材料用完了只得用一叠土墼作第另两条腿和一丁同室而眠的还有一只 大公鸡和十来只小母鸡牠们在堂屋的另一角一丁砌的鸡窝里过夜面对 大门离一丁的床不过两三尺远 除了为我们提供鸡蛋这群小母鸡是孩子们的宠物在家庭生活中 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们给每只鸡取个名字大黄小黑珍珠雪白等 等蛋生下来一个孩子就用铅笔在每个上面写上日期放在一个篮子里 邻居又教给我们怎样孵小鸡一窝二十个在等啊盼啊几个星期之后看 着一只只小鸡脱壳而出孩子们真乐死了 可惜没过多久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欢乐就被破坏了首先篮子 里的鸡蛋开始在夜间不翼而飞怡楷和我大惑不解一天决定守夜侦察一 下故意把鸡蛋放在一个大搪瓷盆里盖上一个盘子没等多久我们就 惊愕地看见一只大黄鼠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牠跑到搪瓷盆前一点声 音也没有先用一只前腿把盖推掉再用两只前腿抱住一个蛋随即就一 溜烟不见了几分钟之后牠又回来重演那敏捷的行动它抱着第二个 蛋溜走时我扔过去一只鞋第二天早晨我去找三老爹说该死的黄鼠 狼偷了我们的鸡蛋请教他该怎么办他听到我骂偷蛋的畜牲大为惊惶 老巫快别那么说这是黄鼠大仙啊大仙啊你千万不能讲不敬的话 亵渎大仙会让你本人和全家倒霉大仙赏光要你家的蛋你应当感到荣幸 啊我不忍心反驳这老实人但这个荣幸我敬谢不敏我们把鸡蛋锁在一 个木盒子里 两天以后尖嘴猪来串门儿他以知情人的口吻说巫大伯你们 丢了鸡蛋也许我能帮你找回来要是你给我两个大馒我怀疑他可能在 骗我但是两个馒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跟着他走到三老爹屋后看 到一棵大树下面有一个大洞我从洞口扒走一堆树叶和稻草瞧吧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