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没准时起床他们都说巫一丁讲孙猴子的故事一直讲到很晚 我焦急地问他你犯规挨罚了吗 他笑笑说有那么点儿老师们罚我白天轮流给各个班讲 小陈高兴地说那太棒啦你做了一件大好事让那些被父母亲丢 下的孩子们开开心我一向喜欢看西游记不过我好久没看过了一丁 你也讲几段故事让咱们开开心吧 我不放心就问他小陈这能行吗 没问题孙猴子是毛主席表扬的革命者典范红卫兵人人都要向 他学习讲吧一丁讲金猴的故事这样一来在让人懒洋洋的炎夏的 下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讲童话让三个躺在竹筏上在狂暴的革命急流中 漂荡的成人开开心 有一天下午一丁正在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讲得有声 有色林麻子闯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声色俱厉地问道 这是老巫的儿子林师傅来看他爸爸的他正在给我们讲 一个孙悟空的故事小陈回答您知道毛主席十分推崇西游记 我知道不过你不应该跟归你监管的对象在一起玩闹你应当 监督他们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这对这孩子也适用 小陈晚饭后来面有愠色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林麻子决定不 让一丁再呆下去对你的思想改造不利对孩子也没好处他这么说第 二天一早一丁搭小轮去裕溪口再坐火车去合肥找妈妈她还在那里看 护一毛 一丁一走我们的生活又回到单调的老一套一日三餐偶尔的政 治学习菜地浇水施肥白菜出现营养不良的迹象红卫兵头目下令教我 多施化肥菜倒是长得快一些不过等到老冒和我把收割的白菜抬到伙房 菜叶子已经由绿变紫了胖厨师看了一眼就说你们把这个送到这儿来干 什么这哪是蔬菜明明是劈柴嘛抬走于是冒老教授和我又把我们的 劳动果实送进垃圾堆我觉得自己也像一件等候处理的废品 秋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帮厨当时全系的革命师生就在附近的公 房里开会突然间我看见一个男社员从不远处的东郢村朝着公房跑过来 过了片刻我看见本系岳副书记从公房出来跟着那个社员向东郢飞奔 显然出了紧急事故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我纳闷儿革命师生散会后来伙 房吃午饭他们激动地谈论着原来是江楠在她住的社员家上吊死了我 听了大为惊骇下午我看见在伙房的墙上和门前空地上贴满了写在黄纸 上的标语 江楠畏罪自杀 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现行反革命死了活该 一张芦席裹了当狗埋 我听惯了文革夸大其词的革命辞令并没把这些标语的恶毒语言当 真可是两天之后话传开了江楠的坟被盗了她的尸体确实是用一 张最便宜的芦席浅埋在一个坟坑里她身上穿的一件毛衣被盗走之后尸 体就暴露出来然后有人又挖了几锹土盖上又过了一天她的坟再次被 盗这次是一条野狗把尸体咬得粉碎社员们愤怒地质问这位女老师到 底犯了什么错就活该被野狗吃掉我们犯了什么错就该遭这样的晦 气工宣队头目召开全系大会宣布几项紧急措施1)江楠自杀是自绝 于党自绝于人民正式宣布为现行反革命2事件绝对保密任何 人向死者爱人泄密以现行反革命论处3)红卫兵与革命教师应以毛泽东思 想帮助社员破除迷信4)将对事件进行调查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和流言 蜚语将按违犯革命纪律严肃查处 可是社员们不受革命纪律约束却公开谈论事情很快就水 落石出死者生前曾遭一名至数名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奸污并受 到威胁她如胆敢泄露真相他们将严惩她的爱人后来死者发现自己 有孕就向外语系工宣队头目请假要找一家医院打胎但是按政府规 定必须提供父方姓名这头目不但不设法帮忙反而威胁说如果她胆 敢泄密将以腐蚀工人阶级罪论处受害者走投无路痛不欲生曾 对一位好友吐露唯有一死了之她的爱人原来已在校园单独监禁但仍可 由红卫兵押解到食堂用餐从她死后他再也不许离开监禁室三餐都从 食堂送来他对严管措施的升级措施感到惊愕认为这是他的案情严重的 迹象他被蒙在鼓里一直到文革结束工宣队回马鞍山之后对江楠自 杀的调查毫无结果因为工人阶级的形象不能被玷污又过了几年死者 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罪行才终于得到平反 江楠之死驱散了一丁的小住带来的昙花一现的田园生活的幻觉我 的思绪又回到十年前在劳改农场饿死的难友但是江楠之死更令人毛骨耸 然更令人痛心疾首这噩耗很快会传到怡楷那里给她沉重打击她们 二人同病相怜而且一村和她的女儿同年在一起玩得很好仿佛有一种 阴影笼罩着我周围的人社员们摇头叹息他们再也无法了解这么可怕 的事怎么会发生在用光辉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的安徽大学老冒和我相对 无言小陈一向大声说笑现在只顾埋头读书有一晚他正在读水浒 忽然又听到邻居的狗叫他急忙关灯钻进蚊帐打起呼来我们听见脚 步声接近大门吱呀一声又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几分钟后小陈从蚊 帐钻出来打开灯重新回到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中去小声骂道真他妈 的讨厌 批斗牛鬼蛇神进入尾声斗争矛头指向青年教师几乎是要人人过 关我看到几张给我的政治告解神父小冯贴的大字报抨击他拜倒 在极右分子脚下丧失阶级立场后来就轮到学生了一个英语专业一年 级的男生贫农出身被押到各生产队轮流批斗只因为他提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获得冠军是由于他们学习了毛泽东思想那 么我们怎么解释日本和其它国家运动员所取得的胜利呢他胆敢反对战 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幸好他的阶级出身好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住在南庄的好几个俄语一年级学生都受到批判不过小陈被整得最 凶因为他经常和林麻子顶撞该他上场的那天老冒和我奉命参加秋 末的一个下午批斗会在生产队工具房举行十几个同班同学两三位教 师各人自带小凳子在许多铁锹锄头柳条筐扁担当中找个地方坐 下林师傅坐在一张大藤椅上墙上贴满了打倒陈宇之类的标语空 中挂着一条白布的横幅宣告陈宇不投降就教他灭亡 会议由小陈的同班同学小裴主持他是班长又是林麻子的宠信 小陈的阶级根子好出身经济落后的淮北贫农家庭和我一样他用老 一套的阶级分析开了头然而由于他狂妄自大又放松思想改造他不虚 心向工人师傅和贫下中农学习反而接受资产阶级文学和资产阶级知识分 子的罪恶影响事实上他正在很快地陷入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泥淖 我要求他今天暴露他的灵魂做一个触及灵魂的检讨 小陈情绪低沉以他平常硬梆梆的口气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我当然也不例外但是我二十一岁的生命是一本 敞开的书我从来不想掩盖自己的缺点和毛病我欢迎我的同班同学工 人师傅贫下中农对我的批评说到这里他的两只大眼睛怒气冲冲但 是我绝对不是一个敌人也不能当作敌人来对待 没等他说下去小裴插话了我警告你陈宇这不是你虚张声势 美化自己的时候你目无工人师傅反对毛泽东思想走得够远了该是 你坦白罪行挽救自己的时候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裴小陈又提高了声音我听 到过这些罪名加在牛鬼蛇神身上我自己也干过而你现在跟我这样 说你难道不是把你的阶级弟兄和敌人混为一谈吗? 正是你自己敌我不分另一男同学积极分子绰号小尼姑发 言支持小裴党交给你监管两个牛鬼的政治任务而你干了什么呢 你变成了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俘虏你一次也没有汇报过他们的反动言行 你不但不让他们劳动反而陪他们去游逛散心你不但不监督他们改造思 想反而迷恋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和品味是不是这样 打倒陈宇陈宇必须坦白交代低头认罪 冒老和我身为罪证如坐针毡这时候另一名阶级弟兄拍案而 起指控小陈流传一首他和二牛合写的反诗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只听小裴勒令老冒坦白交代 冒老毫不含糊地高声回答有一个星期日小陈陪老巫和我到附近 的霸王庙去散步我步履蹒跚滑倒在楚霸王项羽的塑像前面感谢小陈 把老朽扶了起来我随口说出两行打油诗自嘲霸王庙前出洋相教授原 来是草包'是老巫续了后两句是我我坦白道后两句是牛鬼蛇 神我不要滚回人间去改造'与小陈无关 小陈发言了也许我对老冒老巫宽大了一些但是我认为我只是 根据党的政策规定给他们以人道主义的待遇我和他们一起读的文学作品 都是毛主席推崇的经典著作 陈宇在打马虎眼另一阶级弟兄插话他不但包庇二牛的反诗 而且背给我们听散布他们恶毒的不满情绪他对这一切都没表示任何的 悔恨反而胆敢盗用我们伟大领袖的名字为自己开脱陈宇亵渎毛主席 陈宇罪该万死 陈宇不仅和牛鬼友好而且跟他们的家属亲热一名阶级姐妹揭 发巫宁坤的儿子未经批准和他们住在一起陈宇领他去驻马河教他游 泳我听那孩子叫他陈大哥有没有陈宇 他确实叫了怎么的啦 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一个阶级敌人的儿子的兄弟 那你说他该怎么叫我 没得叫的首先你根本不应该和他打交道 对陈宇不分敌我的抨击原来只是一场前哨战更严重的罪 名是反对以林麻子为代表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陈宇经常顶撞林师傅每逢师傅用毛择东思想帮助他小裴 宣称不仅如此他还散布流言蜚语中伤我们大家十分敬佩的好师傅林 师傅是工人阶级代表是毛主席派来领导我们进行文化大革命的陈宇反 对林师傅就等于反对工人阶级等于反对毛主席打倒陈宇陈宇必须低 头认罪 全场高呼打倒陈宇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我小时候我爹妈总教我当个诚实的孩子不要对他们隐瞒什么 陈宇好像在顾左右而言它 后来毛主席教导我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因为林师傅代表工人阶级是毛主席派来的我觉得我对他也得像对 我的爹妈对我的老师对我的同学一样如果由于无知或傲慢我出于 无心地冒犯了林师傅我现在当众向他请罪 陈宇狡猾抵赖陈宇必须承认反对工人阶级反对毛主席的罪行 小裴带头喊起了口号 出乎意料地林麻子发言收拾僵局 同学们我们大家在这里开会是为了帮助陈宇不是把他一棍子 打死我是工人宣传队的一名队员我的任务是帮助大家在革命的道路上 向前进而不是计较对我个人尊严的冒犯陈宇让我操心因为他浪费时 间读什么梦啊楼啊什么郭沫若阿什么鲁迅和猴子乱七八糟全 都是古人死人为什么不好好读毛主席著作呢天下没有比毛选四卷更 好的书我一贯跟他讲的现在我在这里向你们大家讲小陈回屋去 好好想一想写一篇自我批评 我猜想林麻子自以为得胜了大可摆出一副宽宏大度的胜利者的 姿态第二天话传开了林麻子和其他工人阶级代表一起庆祝他征服小将 的胜利喝了半瓶白乾 至于陈宇当晚他一回到屋里就放声大笑想治我门儿也没有 不过你们俩得格外小心我不信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但是他们随时可以跟 你们过不去我必须多读鲁迅的杂文他对那个时代和他同代人那些锋利 的批评在今天也同样适用若是他活到今天他也会被打成极右的没错 儿两天以后小陈被分配到另外一家和一个阶级弟兄同住老冒也搬 到另一家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孤家寡人这家的小主人小金把他的四 柱卧床搬进来和我同住 外语系牛鬼一半已在解放后下放农村剩下的五人归一名 英语毕业班男生小孙监管他受到工人师傅信任因为一来他出身贫农家 庭二来天生羞怯不会跟师傅们顶嘴他住在系领导所在的一个村子 不时把我们五人从各村集中到一起学习或劳动他从来不教训我们不咋 呼不大声说话而且动不动就脸红晚饭后他往往来找我陪我去散步 他说他对我的事一清二楚因为他听过我的检讨看过我的自传和其它 材料他看不出我有什么问题时间一长他就把自己的情况讲给我听 他从小父母双亡他和弟弟就由一个嫁在附近一个村子的姐姐抚养过了 几年姐夫再也容不下两个孤儿了姐姐二话没有带着两个弟弟和自己 的一儿一女回到父母的茅屋公社以产梨闻名叫做良梨公社姐姐多干 多得不仅养活四个孩子而且送两个弟弟上学1965年小孙高中毕业 考上安大全村欢庆不久小孙要搭火车去省城入学车站离家十里 小孙身材矮小姐姐二话没说背起弟弟的行李一路走到车站 你有这么一个有爱心的好姐姐真是太幸福啦我说你姐姐 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我知道小孙说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决心送两 个弟弟上学她希望我们刻苦学习可是从不责备我们从不教训我们该 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所以你从来不教训我们不提高嗓子跟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他说着脸就红了姐姐说话总那么柔和她从来不 伤害任何人我会羞愧死了如果我教训你们提高嗓门说话伤害谁 同学们批评我性格软弱不像个革命小将但是每逢我看到他们盛气凌人 欺侮老师我的脸就发烧我知道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大革命有许多事我 也不理解可是那并不等于我们有权任意伤害人无论如何我会对不起 我姐姐和过世的父母如果我干了其他红卫兵干的一些事 他还没读完大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眼看他就要毕 业拿到一张合格完成四年英语专业课程的文凭 我毕业后能干什么他一脸无奈的神情大学一年级我 很用功但是学的东西现在都忘光了我当然愿意为人民服务可是我拿 什么去为人民服务 这不能怪你小孙我想安慰他一下二战时期我自己 中途退学去当了五年空军翻译荒废了学业仗一打完我就回大学弥补 失去的时间目前你们也不忙你何不马上就复习旧功课学点新课 你能帮我吗我不聪明可是我愿意学& 现在我等着做结论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开始帮他复习旧课然后进入大二的英语课本我警告他不 能靠背单词抠语法的机械的办法学英语试着教给他一种明智而敏感的 读书方法有一天他带来一本初级法语课本我们就开始攻第二外语 虽然我的法语也早就上锈了他十分好学接受能力也不错我便鼓励他 多读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词这都是毛主席最熟悉的这个年青人天 生一颗好心经历了三年的红色恐怖而居然一尘不染我希望优美文学作 品可以陶冶情操扩大他对人生的视野我还能给一个窝工的鬼找到更好 的消磨时间的办法吗当然我们得十分小心否则他就会重蹈陈宇的覆辙 犯敌我不分的错误 秋去冬来飞舞的雪花意味着社员和他们的水牛红卫兵和黑五 类都将开始冬眠666768级毕业生早就远走高飞了剩下级学生 作为革命的主力但是他们也只是在耗时间争取毕业分配出人头地关 于首都和别处的政治斗争的报道和新闻在师生当中只有轻微的回声照样 有老一套的政治学习敷衍了事的讨论谣言和闲话但是没有多少激情 和兴趣毛主席像章和忠字舞已经退出文革舞台有一天几名红卫兵走 进伙房去吃午饭按规矩先向毛像鞠躬背语录喊口号不料林麻子厉 声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不许搞腐朽的封建主义东西小将们恍然 大悟他们又落后于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了 冬去春来生产队小山上的桃树开花了小孙常带领他放牧的一小 群牛鬼到果园去学习我们坐在繁花似锦的树下呼吸花香醉人的新鲜空 气一天下午春光明媚我们正准备在那儿聚会却看见好几个社员正 在队长指挥下砍伐桃树小孙大惊失色急忙问道娄队长你们这是在 干什么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满面愠色的队长回答小孙上级 命令挖资本主义根子水果是资产阶级的奢侈品从卖桃子得到的额外 收入会腐蚀我们的灵魂他们说的明白吗 小孙说不出话来但是我 看见他眼里有泪水 晚饭后小孙来和我去散步他情绪低沉含泪说这场革命有 许多事我没法理解我也许永远不会理解我是在果树当中长大的它们 是跟我玩耍的朋友它们的果实养活了我粗暴无理地砍倒一棵鲜花怒放 的桃树这就如同杀害一个欢笑的青年我恐怕当不了一个好的革命 者不久以后小孙被分配回他自己的公社中学当英语教师而他 那些更革命的同学就分配在安大或城市政府机关工作 四月底岳副书记向我宣布对我审查的结论1没有发现新问题 过去和现在都没有2解除临时工合同5月1日起生效3下放和 县高庄生产队与家人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又补充说你明白这 是一个很好的政治结论虽然你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了反正李怡楷每月 还有工资我希望你能体会我们为你做的这一切在会上表达你对党的感 激听上去仿佛我获得了什么浩荡的皇恩我写了几个字把好消息告 诉怡楷两天以后4月30日在全系师生大会上岳副书记宣读了中 国共产党安徽大学委员会关于巫宁坤问题的决定然后由我向党向安大 和外语系领导向全系革命师生对我如此慷慨宽大的处理表示由衷感激 回到金家社员接二连三来跟我说他们对于我的处理感到十分愤慨他 们指望你靠什么生活特别是他们自己承认并没有发现任何新问题村子 里那个爱说实话的社员说毛主席不是最近刚讲过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 无产阶级的政策说了也白说老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还不 到五十好好保重身体陈宇前来话别看上去你和李老师从此以后 没有机会在大学教书啦注意自己的健康让孩子们健康成长我跟一丁 玩得很好告诉他陈大哥想念他我听得出他有些感伤了就跟他说别 这样小陈我并不那么悲观如果中国连我这样一个人的容身之地也没 有我不知道这个国家将会伊于胡底咱们走着瞧吧我个人的命运并不 让我忧心忡忡更不应当成为你思想上的沉重负担当心你那张大嘴巴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 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又搬家了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全家会因此再 一次流放我简单的头脑再也想不通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这种做法到 底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一想到搬家自然就会唤起十年前仓皇离京不堪回首 的记忆而这一次又要孤零零带着三个小孩下放到一个陌生的村子一听 说我将第一批下放我就跑去找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问他是否可以 给我男人几天假回家帮他女人搬家 你说什么李怡楷同志你很清楚这是办不到的沈师傅答道 他嘴里叼着的香烟呛得我咳嗽你爱人现在还是群众专政对象而且还是 校管一级的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让他出来乱跑何况不就是搬个家吗 打行李搬东西还可以帮助你锻炼身体准备到农村参加劳动你说对 不对 但是我是个有三个小孩子要照顾的女同志我回答他希望他也 许能看到一个明显的事实 那又该怎么样毛主席不是教导过你们妇女能顶半边天'吗 还有;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做到 '孩子们对啦搬家对他们也 是很好的锻炼对不对还有李怡楷同志你别忘了你是生活在一个 社会主义大家庭里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哪个同志不会出来帮助你你放 心吧 这样一来我又得自力更生了回到家三个孩子同时扑进我怀 里我在心里啼笑皆非地对自己说李怡楷同志你顶的不止是半边天啊 你放心吧孩子们帮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霉臭的屋子的窗户然后 擦洗长了毛的家具晾晒被褥这样才能让我们在自己家里团聚几天 可惜爸爸不能回家来看你们帮忙搬家我无奈地说 妈妈别着急我现在是家里的男子汉啦一丁自豪地说 我也是男子汉小一村抢着附和道 别忘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孩子们一毛不甘示弱也许对孩 子们真是很好的锻炼吧 我只剩下四天功夫其中一半时间要花在大大小小的欢送会上听 那些不下放的人翻来覆去地讲当下放干部如何是史无前例的光荣还要跑 遍校园里和街道上的有关部门办理转人事关系迁户口转粮油关系等 等手续我的同事没有一个来和我分享下放干部的光荣更别提帮我的 忙啦 头一天晚上一毛突然发烧我想等早晨再带她去卫生科到半夜 她全身烧得滚烫我慌了背起她去看急诊到了卫生科两扇大门紧闭 我使劲敲了半天才有人答应我说孩子发高烧要看急诊里面的男声边 打哈欠边说我是药剂师不管看病今天是刘医生值夜班你去她家找 她吧我又背着烧得滚烫的孩子按着他给我的宿舍号码去找快到刘医 生住的红楼时路对面平房窜出一条大黑狗一路狂吠着冲过来吓得病 孩子直叫天哪这不是祸不单行吗我想起娘说过碰到狗追千万别 跑我就地站住不动教孩子别怕其实我很怕幸亏狗主人把狗唤了 回去我背着一毛爬上四楼敲刘医生的门我隔着门大声说我在准 备下放孩子发起高烧请你给看一看起初无人应声等了半天才听见 刘医生隔着门没好气地说我家里也没药看了也白看明天带她来卫生 科瞧瞧就是啦用不着深更半夜大惊小怪明天我们还要上班哩我无言 地背着孩子下了四楼回到家里用湿毛巾给她冷敷早晨又背她去卫生 科值班的医生给她挂了盐水又开了些退烧的药片谢天谢地在我出 发那天她的烧已退了 一毛躺在床上脸又瘦了一圈还说可惜不能和哥哥一起收拾行李 我猛然注意到一丁已经不是我心目中无忧无虑的孩子俗话说时势造英 雄我十三岁的大儿子已经身不由己长成一个男子汉了我惊奇地看 着他如何仔细地包装爸爸的书刊稿件又巧妙地把两幅溥心畲的画夹在他 自己的一堆画当中免得会被当作四旧扫走 5月15日上午我还得去听有关下放部署的最后一次报告地点是 三年来开过无数次批斗会的水泥球场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 头目们再一次表扬第一批光荣下放的教职员然后庄严宣告 下放干部是毛主席派到贫下中农中去落户并向他们学习的你 们一定会受到公社领导干部和贫下中农最热烈的欢迎明天一到落户的生 产队保证就会四有`这就是有干净的屋子住有大米白面吃有一缸 清水喝有生产工具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听了他的四有保证我觉得稍微放心了一些可是在散会回 家的路上一位女同事悄悄地警告我说听上去不错不过我要是你 我就一个人先下去看看那里情况怎样而不是一下把三个孩子都弄下去 这几个月你不是看到一点农村的生活了吗?我猛然认识到尽管吃了那 么多年的苦头我还是多么天真幼稚还没回到家我已经决定先带一丁 下去暂时把两个小的留在幼儿园我实在不忍在短暂的团聚之后又和他 们分离进退都为难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晚饭每人一碗面条然后我 就搀着他们一边一个走回幼儿园我答应我在新家住定之后就来接他 们其实我对明天的事也毫无把握 回到家时间不早了我和一丁一起动手把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拆 散捆扎成几捆再把棉被和褥子打成几个行李卷然后把锅盆碗勺台 灯尿盆以及零七八碎的生活用品装进纸板箱子和箩筐半夜前一丁 和我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把所有东西包括两筐煤球和两捆劈柴从我们 二搂的屋子搬上停在路边的一部破旧的卡车上最后紧挨着一丁在铺 在水泥地上的一条棉褥子上躺下希望能睡几个小时孩子疲惫不堪很 快就呼呼大睡我还没睡着忽然听见大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天哪 这教我怎么办呢我们的铺盖卷儿要湿透了煤球要化成煤水了我不知 怎么办起身下楼出去看一下我发现别的下放干部都在忙着用大油布复 盖车上的东西 老孙你从哪儿搞来的大油布我问住在我楼下的一个外 语系职员 原来就在车上他不耐烦地回答我 可我车上没有啊我着急地说 那我可没办法他说也许你可以去找孙师傅试试是负 责这次下放工作的 我冒着雨穿过校园找到孙师傅的宿舍把他叫醒他连门也不开 隔着门打着哈欠说你去找你的司机老黄我又摸到老黄家很高兴看 见他还没睡正在和另外几个司机喝酒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话不巧送 你的车是唯一没有大油布的你倒霉我又回到屋里狠着心把一丁叫醒 让他帮我把几个铺盖卷儿和两筐煤球从卡车上卸下来抬回我们宿舍楼下 门口我知道楼下老孙家行李已经装车就问他是否可让我们把这些放在 他家空屋子过夜被他一口回绝划清界限好吧我只得又和一丁一起 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搬回楼上 我们母子二人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刚要入睡广播大喇叭 响起了东方红太阳升我们闻鸡起舞赶忙把褥子和毯子打成铺 盖卷儿就着暖壶里倒出来的一杯热水吃了两个凉馒头等我们把铺盖和 煤球又装上卡车就得赶到水泥球场去参加最后一次欢送大会了广播大 喇叭一个劲儿地播送着毛主席语录歌水泥球场四围悬挂的红旗迎风 招展一毛和一村已经站在人群中等我们一丁走到弟弟妹妹身边去 我马上加入一百多名排成军事队形的下放干部的队伍工宣队头目们从队 伍面前走过摆出首长的架势微笑着点头握手在每人胸前别上一朵纸 做的大红花下面挂着光荣下放的红纸条祝大家在毛主席的革命 道路上取得胜利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原来是本省最高领导人李 德生将军大驾光临前呼后拥大首长作了简短的讲话表扬我们是全省 第一批走上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光荣道路的干部然后他从我们队 伍前面走过和每一个人握手似笑非笑地说声再见 现在我们准备好被运走了孩子们跑到我跟前我一遍又一遍地搂 抱一村和一毛强忍住眼泪我把口袋中仅有的几块钱和指甲剪交给一毛 嘱咐她别忘记给弟弟剪指甲我们在车队中找到了自己那部破卡车一 丁先爬进了驾驶室我紧紧把一毛抱在怀里看着她瘦削的小脸再也忍不 住眼泪了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我放下一毛又抱一村我上车在一丁 身旁坐下司机就开车了我含着眼泪回头看见我的两个小东西哭着朝我 挥手我高兴的是一村没有拖着鼻涕像五个月前我们出发长征时那 样这条毛主席的革命道路要把我领到哪里去我的心在呻吟 二 从安大到和县孙堡公社高庄生产队不过三百里路我们走了整整一 天破旧的卡车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颠颠簸簸震得我全身酸痛我时睡 时醒每次脑袋撞在玻璃窗上司机就叫一声别把我的玻璃撞碎一 丁脑袋靠在我肩上一路睡了过去直到司机猛一刹车把车子在一个村子口 上停下我可以看见男男女女在远处稻田里劳动司机走出驾驶室向他 们挥手大声叫喊快来啊接收你们的下放干部 几分钟之内男男女女的社员就一窝蜂沿着从村子到公路的小道飞 快地朝着我们走过来为首的中年男子敲着一面破锣他身后一个小青年 打着一个小鼓另一个敲着一对钹显然是为了对下放干部表示热烈欢迎 一群半裸的小孩子光着脚跟在大人旁边一面笑一面喊下放干部下 放下放离我们还有十来尺远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嗄哑着嗓子喊道 搞什么名堂我们只听说有人要下放到我们生产队可还没日子怎搞 欢迎吧可教我怎么办呢这么多行李 还有个大孩子我是队长我叫 李庭海 他身后一个年青妇女插话说就叫他老螃蟹我们大家都这么叫 你看他像不像一只横行的螃蟹 你住嘴你臭奶们子老螃蟹转过身去举起拳头吓唬那个女 的手里攥着一张纸看见这个没有公安六条你们谁敢跟我捣乱 就符合六条当反革命抓起来大人孩子都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