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了到头来我们并没放卫星因为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去 共比高的老天爷偏偏放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暴把我们连滚带爬 地轰回了监房 水道里的冰清完了以后我们开始用镐一点一点地挖去坚硬的冻土 逐渐加深加宽河床这活儿极其艰苦好者有廉价的奴隶劳动四五月 间春天来到北大荒冰砖都融化了流回河床看吧一条现成的运河 又一个例子证明我们的历史学家和政客们惯于夸耀的那创造了世界第 七奇迹万里长城的中国人民的勤劳和智慧我不禁想起一年多以前我 被迫游长城的往事那仿佛预示着我日后的遭遇可惜我这短命的冰墙没 有万里长城永恒的悲壮 第二年冬天我们的任务是收割封冻的湖上一望无际的芦苇运到 一个计划中的造纸厂的厂址如同全国各地一样劳改农场也从大跃进的 狂热中产生了形形色色的雄心勃勃的工程项目北大荒要改造成一座有 数十万人口的现代化城市有农场养猪场养鸡场制糖等轻工业工厂 学校电影院医院甚至一所兴凯湖大学而我们将是这个新兴城市 的第一批建设者和居民农场领导紧跟党中央文件和党报社论不断宣讲 共产主义的光辉前景在许多工程项目中有一座全国第二大的造纸厂 年产数十万吨各种类型的纸张为党的宣传事业作贡献我们每人配备一 个简陋的小雪撬叫作爬犁尾部横装一个长刀片我们的鞋底装上滑轮 我们肩头套着一条粗索子拉着爬犁一个中队一百多架爬犁浩浩荡荡 向几里外冻湖中心灌木丛般的芦苇前进从远处看来也许像一队追寻冬季 运动乐趣的休闲人士把长刀片向前一推芦苇纷纷倒落在爬犁上堆得 整整齐齐爬犁装满绑紧我们就往回走把宝贵的造纸原料送往未来的 造纸厂作为强迫劳动的一种形式天气好时几乎是一种乐趣可是天 气预报往往并不可靠我们有可能碰上突如其来的雪暴在湖上迷失离 分场好几里地一旦迷失你可能冻死或者掉进一个没冻上的冰窟窿淹 死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的爬犁大队像往常一样向冻湖中心推进但 是正当我们开始收割芦苇一场雪暴从不知哪儿刮起来横扫大湖李 队长拼命吹哨子嚷嚷收工回家回家我从来行动迟缓落在队伍 后面雪暴刮得越来越猛顶风前进成为艰苦的挣扎我低下头我的眼 镜被刮走了天哪我赶紧追又弯下身子在冰雪上乱摸眼镜儿无影 无踪再抬起头来一个人也看不见了我惊慌失措边跑边喊李队长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李队长巫宁坤迷路啦我模模糊糊看到眼前有一 汪发亮光的水猛一下打住我的天哪再一失足掉进冰窟窿我就会 葬身湖底的深渊了我拼命大叫救命啊李队长巫宁坤迷路了救命 啊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的声音从远处喊道巫宁坤我们在这儿 等你顺着我声音的方向过来不要惊慌过了几分钟我就和大队在一 起了让李队长放下了心回到监房他跟我说丢了眼镜当然可惜但 总比丢了你的小命好要是那样我很难向政府交代啊你是自杀了还 是逃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怎么说呢你可别再这么干了我答应他下不 为例若是我淹死在湖里我会是白白牺牲的因为大型造纸厂永远停留 在纸面上 各种较轻松的杂活调剂了沉重的劳役我们种过大豆肥沃的黑色 腐殖土的异香让我又哼起当年牵动着亿万抗日军民的心的松花江上更 加认同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回想1937年冬日军逼近扬州我高中 还没毕业就含泪告别家人一路唱着松花江上只身流浪他乡谁会 料到呢二十年后日军早已战败中国大陆也已解放我倒反而在自 己的国土上沦为阶下囚万里迢迢抛妻别子在大豆之乡哼唱同一支令 人心碎的歌曲 夏天没别的活儿干时我们就被打发到几里外树林里去砍伐小树 阳光暖而不热空气透明野草野花漫山遍野这样来回走动也可算一乐 也我们整队出发每次回程却各人按自己的步调单独行动单独背着树 捆往回走的路上我有难得的机会私下和自己对话或是和不在场的怡揩 和一丁对话一面嚼着我在路上摘的榛子或是在树林里找到的野生龙须 菜就这样尽管背上压着沉重的份量我倒希望路更远一些我也觉得 好笑当我想到身上背着一大捆枝叶的伪装看上去一定像麦克白斯 里从蓓乃姆森林来的移动的树林的一部分正在向被围困在顿西嫰紫 禁城里的麦克白斯进逼我来到这里了你这血腥的暴君我大声说 一面嘲笑自己的虚张声势 二 自从回国以来我领教了不知多少遍无产阶级不仅要解放它自己 而且要解放全人类哪怕是它的敌人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也将通过强 迫劳动把他们从自身的反动阶级立场和反动思想解放出来强迫劳动只是 手段不是目的公开宣布的目的是要把罪犯改造成新人一个没有人剥 削人的世界一个多么美好的全是新人的新世界从我的旧我解放出来 多么美妙的思想多么光辉灿烂的明天我感到心向往之 哪怕是在遭受审讯和批斗的煎熬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肯定错不在我 或许是我冒犯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终极真理或许是我经不起一场史无前 例的革命的考验或许是由于我闭目塞聪狂妄自大以致无视社会主义 制度的无比优越性在我所认识的近年由英美大学归国的留学生中为 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如今与小偷流氓为伍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才华出众 学识渊博甚至已经入了党难道他们不是正直的人既受到党的信任 又享受优厚的待遇而我呢长征路上的英雄们爬雪山过草地 受尽了苦难是为了一个他们坚信的崇高理想我的苦难所为何来而我 可怜的妻子和小孩却要为我轻率的言行承受后果如果我死在这里我就 会像任何其它人所不齿的囚犯一样埋葬在这荒原上我一定有什么毛病 我多想知道欧洲中世纪宗教裁判期间那些被判以火刑处死的可怜虫 他们心灵深处受过怎样的煎熬我私心渴望有一种魔术能让我认识那放 之四海皆准的伟大真理虽然身败名裂我并不抗拒强迫改造因为党 一再宣称改造的目的在于治病救人有些时刻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渴望 思想改造哪怕是在强迫劳动的条件下进行 可是一旦来到农场强迫劳动就不给思想改造留下多少余地无 限制的劳动时间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劳役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其目的 都是一天接一天地榨取每个人犯的最后一点精力伙食比关在京城教养所 时强多了主食还是窝窝头不过玉米面没有霉味歇大礼拜或是放卫星 我们可以吃到大米饭小麦面馒头还有我们自己人种的蔬菜自己人捕 的鱼后来有了养猪场偶尔可以吃到一口猪肉既然吃得好一些理 所当然我们就得加倍苦干思想改造似乎是遥远的事属于过去或者未来 目前强迫劳动强迫苦役就是一切的一切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 观点方法阶级斗争和阶级分析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等等 政治术语大学里的人经常挂在嘴上的在这里听不到了反正劳教分 子中大多数人都是文盲或半文盲 确实不时也例行公事式地提到思想改造每天晚点名队长们往 往提醒大家强迫劳动的目的是改造思想虽然从来没有人解释过强迫劳 动怎样导致思想改造没有阅览室北京到处泛滥的毛泽东选集在这 里却见不到晚间有时候在用旧墨水瓶自制的小油灯下班上一名有 文化的分子读报读的是一份皱皱巴巴的两三个星期前的人民日报 读多少算多少从来不组织讨论 每三个月有一次为期两天的政治运动其用意据说是加速这些敌人 的改造分场领导号召大家互相检举个人坦白过去隐瞒的罪行或者最 近犯下的新罪行一个小偷旧病复发受到同行的猛烈批判那个和 我一起抬过土的中学教师坦白他饿得不行从伙房偷过两块玉米面包 那位旧社会的警察局长揭发我写过一首反诗那是他无意中发现的 那首反诗是我在北上的火车上随意涂写在我那本杜甫诗选书后的 日期是1958年6月12日 相识遍天下知心无一人唯有诗千首天涯慰寂寥 局长的检举没有造成立竿见影的后果但是我的档案里肯定又 添了一条新的罪状另一名右派被人检举在说梦话时咒骂大跃进监听说 梦话是自动化的因为我们十来个人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张火炕上大部 分时间大家坐在地上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偶尔一个有问题的人按捺不 住就站起来坦白交代 一个巡回法庭定期来分场举行公审宣判一名抗拒强迫改造的教养 分子让大家从反面教材中吸取教训一名年青的右派过去是一所 纺织学院的助教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因为他始终否认他的右派罪行有 一天从导流堤收工回营的路上我惊骇地看到一个快活逍遥的小流氓被 绑在一棵树上身后插了一个牌子上面用大字写着死不改悔的逃跑犯 后来公审时他也被判了五年过了一段时间他二次企图逃跑未遂刑 期延长到十年 我们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是我们的教养期有多长起初我们并不太着 急因为我们天真地认为那不可能太长既然我们既没审过更没判过 我们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罪犯我们的错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学院的领 导不是跟我说过劳教时间不会长吗在被开除之后我不是还行使了公 民投票权吗建国十周年溥仪皇帝和一批国民党将领获得特赦我开始 幻想在不久的将来获得释放毕竟那些家伙都是战犯而我干过什么国 庆那天我被分场张场长叫去谈话难道是要宣布释放吗我有点动心了 你来这儿一年多了巫宁坤你对改造有哪些体会 我学会体力劳动 你来这儿就是干这个的你前进了很好的一步 才向前走了一步我还得走多少步才算改造好我决定试探他一 下 张场长我们劳动教养期还有多久 那要看情况了有一天你彻底改造好了就给你解除教养事实 上你人还在这儿那就说明噢巫宁坤你是大学教授你不难明白这 个道理 那就说明我们还没完全改造好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有没有或是 什么 时候改造好呢 你被解除教养的时候他接着说我说你在这儿到底学会了 干什么 种大豆 单靠大豆你能活下去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确实第一年结束有一两个人被解除教养一个是经常和人打架 斗殴的小流氓有一天晚点名时葛队长当众警告他屡教不改罪上加 罪决不许再犯第二天晚点名葛队长宣布同一个小流氓 表现出色 解除教养并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加强改造争取早日解除教养小流氓 当晚搬进劳改释放犯住的宿舍继续留在农场就业当地称为老就另 一名小流氓泰国华侨用炸药进行爆破作业时炸得粉身碎骨第二天举 行大会宣布死者解除教养同样号召向死者学习我搞糊涂了不知怎 样向这些榜样学习 有一天我患重伤风到医务室去取药白大夫过去在北京因强 奸女病人判刑五年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你们这些劳教分子以为你们比我 们犯人强因为你们没有审过没有判过实际上你们服的是无限期的 刑期无限期你懂吗你们挨过一年又一年永远提心吊胆不知何年 何月解除了教养你还是回不了家从此留场就业永远留在北大荒这 是我刚从一位干部那儿听来的新政策你看我哩还有两个月期满日子 一到拍拍屁股归去来兮谢天谢地我不在你们船上 无限期的劳动教养会造成难堪的悬虑不安他说得很对而那正是 无产阶级专政在对付它的受害者的神经战中一件残酷不仁的武器不过关 于他本人的命运他却说错了因为他还没期满就旧病复发又判了五年, 继续改造思想 我很慢才认识到大肆标榜的思想改造无非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 在劳改营里委婉的面纱被撕掉思想改造等同于残酷的强迫劳动和赤裸 裸的胁迫和恐吓绝对服从是最根本的信条对劳教分子和犯人都一样 包括 老就 在内 分场有一名统计员年青英俊不知为了什么反革命罪服刑五 年后留场就业就是一个彻底思想改造的典型作为过去的犯人他一向 对队长们毕恭毕敬一向一丝不苟地执行上级指示一向把统计报表搞得 准确无误整整齐齐他从来不大声说话从来不多话显然还没成家 他从来不谈他的私生活我多么想知道在那五年里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 把他变成了这样一名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的活标本他不可能被改造好 因为从来不存在改造人的意图他只不过是接受了教训学乖了若是当 局真地相信过把罪犯改造成新人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允许这些新人回到 社会上回到家人身边和原来的工作岗位而相反地强迫他们继续留在劳 改营当奴工一次犯罪终身罪犯 在大跃进进入高潮后我们被带到总场去参观一个兴凯湖农场长远 规划的展览接受教育除了大量的图表和宣传画还有一个未来城市的 大型模型讲解员是九分场的一名青年女犯她用手中的短棒指着一个角 上一群微小的建筑物滚瓜烂熟地说道那就是未来的兴凯湖大学的校址 大学有各种专业包括农业捕鱼造纸炼糖以及其它对社会主义现 代化建设有用的技艺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你们八分场不是有一名教 授吗那是他理想的去处我听了毛骨悚然幸好那大学从来没超过模型 阶段 不断听到小道消息传说一些教养人员神经失常了因为受不了无 限教养期和永远留场的前景的压力也有已经自杀的我也会屈服于这种 难堪的压力吗不决不我应许自己我决不会像我母亲那样用自己的 手残害自己的生命我必须保持我的神智健全坚守我对生活的信念不 管会发生什么情况 三 在没有思想改造的情况下在休息日或是被滂沱大雨或大雪暴困 在监房的时候我就钻进带来的两小本诗作的天地中去吸取精神营养 哈姆雷特是我百读不厌的莎剧可是在一座中国劳改营里读来 丹麦王子的悲剧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意蕴当年我手不释卷的那些学院式的 分析研究和评论现在都显得遥远而毫不相干了哈姆雷特的呐喊丹麦 是一座监狱在这片荒原里回荡艾尔西诺城堡阴森森地浮现在眼前好 像一个残暴的专制国家的暗喻哈姆雷特亡父的鬼魂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有无产阶级专政下千千万万冤魂的合唱大军伴唱罗森克兰和纪尔登斯 丹会感到如鱼得水若是他们有幸来到一个现代的伪君子和告密者的王国 哈姆雷特的丧失固然惨重父亲母亲天使般的情人一个王国还有 他自己宝贵的生命这一切都由于一个弑君篡位的恶魔的阴谋诡计但是 无论剧情如何离奇曲折动魄惊心它不过提供了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 上演出哈姆雷特灵魂受难的悲剧他的苦难是由丹麦王国的现实问题触发 的但是他在感情上道德上人生哲学上苦痛不堪的受难却声震寰宇 使他那些伟大的独白洋溢着令人低徊不已的节奏休息日有时在湖边上 独自朗诵这些独白我感到他灵魂深处这种撕心裂肺的受难正是这部悲剧 的灵魂而他承受灵魂深处受难的力量给予这位高贵的丹麦人独一无二的 地位作为一个无愧于受难的悲剧英雄默想他的生与死我心里会想 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如同艾略特的名篇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主 人公所说的我倒常感到好像哈姆雷特所鄙视的一个在天地之间乱爬 的家伙我终于明白关键的问题并不是活下去还是不活也不是该不 该忍气吞声来容受狂暴的命运的矢石交攻而是怎样才能无愧于自己的 受难 诗圣杜甫的诗篇本来并不是我最喜爱的古诗经典但是在劳改 营里读来从那些杰作中听到的是万方多难的时代民族良心的声音 这位乾坤一腐儒半生颠沛流离偏偏还要穷年忧黎元荷负天下 众生的苦难把数十年家国之痛化为彪炳日月的诗篇对遭逢不幸的友人 杜甫也是一往情深生死不渝李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流放夜郎杜 甫当时流寓秦州不但不懂得 划清界限反而魂牵梦绕 写一首又一 首的诗为 斯人独憔悴鸣冤叫屈反观今世反右一声令下文艺界 冠 盖满京华手头这本杜诗的编选者也在其中人人上阵口诛笔伐落 井下石惟恐不及哪里会有老杜这样的腐儒发出这样的怪论文章憎 命达魑魅喜人过他晚年漂泊湘鄂一带老病有孤舟,途中以腐肉 充饥竟死于病毒性痢疾一个不识时务的书生如我者有幸来到北大荒 广阔天地有万千难友为伍有社会主义的劳改定量果腹还有杜诗一卷 可读夫复何求深夜扪心我真感到愧对千古一诗圣 解除教养既然遥遥无期日子一久也就安之若素除了有两位诗圣 作患难之交难友中也有声气相求的有一天我还在导流堤上抬土的时 候给我的筐装土的小伙子用磨得锋快的铁锹把我的右膝盖割破了我赶 紧去找带着急救箱坐在树下的教养分子大夫他一面包扎我的伤口一面 问我怎么会来到这儿的我告诉他我被打成极右他又问我原来在哪儿工 作我踌躇了一会就答道我在燕京大学教过 燕京咱们的世界太小了我进协和医学院以前在燕京读的医予 您教什么 1951年我刚从美国回来在西语系教英语四年级 教授向您致敬要是在学校我还不一定见得着您哩李天生 不 是在您班上吗我的好朋友 对啊他在南开和党办的学院给我当过助教他也被打成极右 早就送到清河农场劳教了 患难之交无话不谈李大夫的罪名是在医院批斗会上怒骂一个胡 说八道的积极分子被划为右派流氓他被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后 妻子和他离婚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医务室的小屋子里若不是继续专心搞 医学科研他是会被逼疯的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培养出来的一名优秀的内 科医生他现在钻研各种集中营疾病并找到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治疗方法 他把病例报告连同切片寄给他过去的老师但是从无回音后来在大跃 进造成的大饥荒中他利用新找到的方法挽救了八分场许多难友的生命 另一个右派难友是小邓北师大毕业生他曾受教于沈从文老师 而且囚囊中还带有几本他的小说我真是喜出望外从此在累得直不起 腰来的修筑导流堤工程中在摄氏零下40度打冰方的工程中我往往和小 邓边干活边谈论沈老师的作品边城啦从文自传啦湘行散记 啦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时竟然忘掉了疲劳 每逢歇大礼拜难友们有的蒙头大睡有的玩扑克小邓和我往 往带上他那几本又破又黑的宝书到小兴凯湖畔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朗读一些我们最喜爱的章节小邓操一口地道的京腔所以总是我选他读 我们俩都偏爱那些有水气 的段落比如 贵生在溪沟边磨他那把柄镰刀锋口磨得亮锃锃的 手试一试刀锋后又向水里砍了几下秋天来溪水 清个透亮活活地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 在浅水里游荡有时又弓着身子一弹远远地弹去 好像很快乐贵生看到这个也很快乐 兴凯湖的水在秋天也清个透亮并没因为用作劳改农场而减色我 们在湖边磨刀干活有时几乎也跟贵生一样快乐了我们百读不厌的一段 是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澈悟了一点人生...... 山头一抹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 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 对拉船人和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 爱着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朴实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动人此时此刻他那透 明烛照的声音温存的节奏和音乐使两个家山万里的囚徒时而乐而忘忧 时而 作横海扬帆的美梦时而也免不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 们从他那涓涓细流的声音获得了存活的力量那个声音柔弱中有强 韧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扼杀的 可是绝大多数难友从来是和杜甫哈姆雷特沈从文不搭界的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弱班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在夕阳中坐在监房外面的地 上发呆手里拿着一张小相片我走到他跟前看了一眼相片随口说 多可爱的小男孩你的孙子他眼睛一亮笑着说我的小孙子我 在家时总偎在我怀里我还能再见到他吗你说他的声音是含泪的 要是我能告诉他就好了我也想知道我是否能见到我自己的儿子我从口 袋里掏出一张怡楷和一丁一毛的近照递给他看多好的一家人他 羡慕地说你一定想他们你是右派"我点了点头他唉了一声 很久以后我听李大夫说他是八分场最早饿死的难友之一 另一个不识字的难友是二进宫的小陈六年前他在广东老家持 刀杀伤了他老婆的奸夫被押送到宁夏劳改农场服五年徒刑刑满后留场 就业他请假回家探亲假满后北上回场在北京换火车这时候他才 发现身上剩下的钱不够买车票于是他决定在车站的长凳上睡一夜等 天亮后帮旅客扛行李挣点钱不料天还没亮他就被一名巡逻的民警捉将 官里去作为劳改农场的逃犯关进劳动教养所又押送到北大荒 小陈三十多岁了还是想不通他在上级批准的探亲假到期后返 回农场的途中怎么会被作为逃犯抓了起来他常来找我用他那咭倔抝 牙的广东官话翻来复去讲他的故事然后又激动又有点口吃要求我解 释你是大学教授你一定能够给我讲清楚的我求你听上去像对我 责备让我感到惭愧或许他过分单纯不懂得社会主义法制的天罗地网 是怎样运行的过一段时间他就来找我给他老婆写封信责怪她是他一 切不幸的祸根为了报答我他会把几块豆饼做的饼干塞进我口袋里他 是养猪的这是他用来喂猪的饲料晚间我坐在炕上喀嚓喀嚓嚼着猪食 津津有味引得左右的炕友们羡慕 去爱山头一抹午后淡淡的阳光去爱这湖上的小船只和老就 这都不难但要去爱阳光下的一切却并不那么容易那些肯定对我们 并无爱心的公安干警怎么样可是你不得不承认至少李队长与众不同 一共有一名中队长和三名小队长负责管教全中队二百多名劳教人员其中 以李的级别为最低他是本地的复员军人皮肤黝黑身材短小他一口 农民的语言没有一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行话他在战争中打瞎了一只眼 但我们不知道是在哪一场战争因为他从来不吹嘘自己为国家做出的牺牲 他没什么文化但从不掩盖这个缺陷每看到墙上贴的招贴上有他不认识 的字他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童一样要我给他讲解另一方面看见我用起 铁锹来笨手笨脚他就抢过去教给我怎样又快又容易地挖土甩土我一 辈子干这个的没名堂你从来没干过一辈子读书写字那才叫难 李队长和劳教人员在一起时从来不摆队长架子跟大伙儿有说有 笑仿佛是和同志们在一起有一天雪太大我们没出工李队长值日来 检查监房 好大的雪李队长这儿常下这么大的雪吗 我问他 你以为这场雪好大巫宁坤你没看见两年前我女人生头胎孩子 那 天那场雪我家屋顶上的雪三尺深大门被积雪堵死了屋子里零下十 八度她偏偏就在那会儿生我好不容易才用家里的一点乾草给她烧了一 壶开水我总算攒了六个鸡子儿给她做月子多一个也没有我说那才 叫一场大雪 不过这雪够大的要让我脚上生冻疮啦李队长 我说 李队长有现成的答案 瞎扯在你鞋子里塞进些乌拉草脚就 暖和了这个地区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你没听说吗 他一面说一面脱下一只棉鞋放在炕上随即抓住我一只手捅 进他鞋里问我有啥感觉我说好暖和他很高兴又把一只光脚放 在炕上 摸摸我的脚你瞧瞧乌拉草把它保得多暖和 确实真暖和我一只手摸着他的脚 可是我不会做乌拉草鞋垫 子 他很麻利地从鞋子里抽出一只鞋垫递给我你瞧瞧这鞋垫多柔和 你只要拿一个硬东西好比说一块砖在上面捶捶捣捣直到捶得像丝一 样软它保你的脚一冬天暖和不用穿袜子反正我也买不起袜子他哈 哈一笑我按他说的去做果真一冬没生冻疮 李队长几乎啥也买不起他的工资不够他一家三口吃饭穿衣的他 年青的妻子同村的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不得不给教养人员拆洗被子挣 点钱贴补家用分场没有别的工作可干因为所有的体力活儿都由教养人 员去做我们在歇大礼拜时洗衣服但是我们的棉被自己没法拆洗 这正是李队长的妻子可以帮忙干的我第一次请她帮忙还有些迟疑一个 冬天的早晨中队正整队准备出工我走到李队长跟前吞吞吐吐地说李 队长我的被子该洗了不知......"没等我说完他点点头挥手让我入列 晚上回到监房我发现被子有干净的香味叠得整整齐齐代价是八毛钱 并不多但是我刚到时一天劳动只挣三毛钱最后才涨到八毛钱生意好 时她一天可拆洗两三条被但有时根本没有生意 尽管生活艰苦李队长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有一种天然的尊严 我们大家都喜欢他可是话传开了说是其他几名队长认为他在教养人员 面前有失队长的身份他对其他队长的非议似乎懵然无知 早春开始化冻有一天葛队长派我们一班人到附近山上的树林 里去把一些原木运回来山路迂回曲折背着原木下山十分困难我们奉 命把原木推进小溪人在水里扶着原木顺流而下溪水冰凉等我们把原 木运到分场我们一个个都冻得浑身发抖李队长一眼看到我们这副惨相 立即下令让大家上炕钻被窝暖暖身子他自己跑到伙房叫老王给我们烧 红糖生姜水他还没回来葛中队长驾到他身高六尺一副军人的威风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不是应当在运木料吗 我们运了葛队长 班长坐起身来回答 你们运了几趟 一趟 班长怯生生地回答 一趟你们就钻进热被窝了这是谁的馊主意 李队长的指示 他的指示呃好嘛他来啦是你让这些 人大白天上床睡大觉李队长 不错是我说的 他用本地农民的口音平静地回答他的独眼直对葛队长愤怒的双眼 这些人从冰凉的小河里上来冻得浑身哆嗦你不想让他们冻死吧葛队 长部队里可不是这样对待战士的 恐怕你忘掉自己是干啥的李队长这些人是接受强迫劳动的教养 分子不是度假的战士我们的责任是对他们严格要求不是宠坏他们 得啦咱们今晚队长会议上再讨论接着他掉过脸对我们大喊一声大 家都起来去把所有的木头都运回来 我可以看出两位队长都在尽忠职守只不过各人是根据自己对职守 的了解行事第二天李队长没有露面我也从此没再见过他 我们是与世隔绝的每两周可以寄一封家书起初来回信件都经 过队长检查在受检查的信件里通信的人能说什么呢我告诉妻子我情 况很好她不用为我操心她也说她和两个孩子都好让我不用为他们操 心其实我们日子过得都不好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过简短的信传送了让 双方宽慰的信息大人孩子还都没有在磨难中垮掉几个月后上级宣布 取消信件检查因为我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享有公民权我们开始在 家书里多写一点生活细节过了不久上级又宣布恢复信检没有人向我们 解释为什么出尔反尔也没有人说我们是否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们 仍旧读人民日报两三个星期以前的旧报试图从连篇累牍的关于大跃 进和人民公社的辉煌成就的报道中挖出点滴的新闻从这些报道中我们 看到的是祖国大地变成了红旗飞扬的海洋除此之外我们对国内外真正 的形势都一无所知 1960年农场种植的的玉米水稻小麦大豆都获得大丰收由 于气候好土壤肥还有奴隶劳动我们开始盼望提高粮食定量没料到 国庆一过上级就突然宣布大减定量因为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必须运出 去供应城市居民人民日报没完没了地报道的那些全国各地的大丰收哪 里去了队长们从来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们把问题留在自己心里 十月底以前上级又突然宣布全农场右派好几百人一律转移 到清河国营农场清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下辖的一个主要劳改农场位 于天津与唐山之间队长们对突然转移也没有作任何解释但是我们一厢 情愿地认为这肯定是好事伙食会好一些待遇会好一些释放的希望也 会大一些 第七章 株连1958-60 据李怡楷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