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滴 泪 巫寧坤 著 【關於作者】 巫寧坤,一九二○年生於中國揚州。。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 中在北京國際關系學院被劃為「極右分子」, 被開除公職,送北大荒勞改農塲勞動教?,一九六一年六月病危 「保外就醫」。「文革」期間,關 「牛棚」,一九七○年全家流放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九七九年「錯劃右派」改正,返國際關系學院任英文系教授,一九九一年退休後定居美國。 曾於一九八二─八三年任加州大學歐文分校英文系客座研究員、一九八六年劍橋大學英文系訪問學者、一九九○年曼徹斯特學院人文科學名譽博士、一九九一年曼徹斯特學院駐校學者、一九九二年蒙大拿大學曼斯菲爾德客座教授。 一九九三年年出版英文回憶錄A Single Tear,暢銷美國,也是余英時教授閱讀的第一部「右派分子」的自述。已有英、美、日、韓、瑞典多國版本。中、英文散文和詩散見美國、台灣、香港、中國北京、上海等地報刊。著有英文詩文小集Always Remembering、 Chimes of Solitude, 譯有《了不起的蓋茨比》(大亨小傳) 等書。 【關於內文】 一九五一年,芝加哥大學博士候選人巫寧坤受邀到北京燕京大學擔任西語系教授。巫寧坤和當時很多知識分子一樣,是愛國主義者,讀左翼書刊(但對共產主義一竅不通),希望為民族貢獻一分力量。他在台灣的哥哥和在香港的姊姊,對他提出嚴重警告,他們把共產黨比作「洪水猛獸」,但阻止不了他的熱情。啟程前夕,李政道為他送行,他愣頭愣腦地問李政道:「你為什麼不回去為新中國工作?」李政道笑笑,答道:「我不願讓人洗腦子。」 被迫經歷一場又一場無可逃脫的政治運動與一連串的政治學習,一九五七年,從美國回到祖國六年之後,巫寧坤被打成「右派」,送到偏遠的北大荒去接受「勞動改造」,拋下年輕的妻子和幼兒。從此他被視為「人民的敵人」,文革期間,又被下放農村再教育,蹲「牛棚」,受盡凌辱、迫害和艱辛,長達二十二年。 《一滴淚》為巫寧坤三十年的生活、受難和思想提供了生動而真實的記述,完整呈現中國知識分子從五○年代初至七○年代末的全幅圖景。他讓歷史栩栩如生,因為每句話都可信;也因為不是控訴,不是吶喊,沒有火氣,讀來更是感人肺腑。 目次 前言 献词 第一章 游子还乡 1951-52 第二章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1953-55 第三章 百花与毒草1956-58 第四章 半步桥1958 第五章 生于忧患1958 第六章 风雪北大荒1958-60 第七章 株连1958-60 第八章 饿 莩1960-61 第九章 探监1961 第十章 暂回人间 1961-66 第十一章 牛棚内外1966-68 第十二章 红与黑1968-70 第十三章 再教育1969-70 第十四章 荒村牛鬼1970-73 第十五章 再入虎穴1973 第十六章 江城淹留1974-78 第十七章 二十余年如一梦1979-80 尾声 生者与死者 前言 我用英文以回忆录形式撰写的自传体小说A Single Tear (一滴 泪)于1993年初在纽约出版同年六月英国版在伦敦发行稍后日 韩瑞典文版相继在东京汉城斯德哥尔摩问世多年来众多亲友一 再敦促我为世界各地的华人读者撰写一个中文本盛情可感但由于种种 原因迟迟未能应命深感歉疚 1986年春我在英国剑桥大学作客期间应主人之嘱写了一篇自传 性长文从半步桥到剑桥在剑桥评论上发表在这篇文章里我 简略地归纳了我的坎坷平生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但我是否徒然半生受难又虚度短暂的余年这是我不得不正视的 问题为了不辜负苦难余生不辜负千千万万同命运的死者和生者我至 少可以把我们一家三代人在中国大陆数十年的亲身经历忠实地记录下来 其中的悲欢离合和众多知识分子家庭大同小异沧海一泪而已只不过我 们的故事涵盖了整个新中国的历史时期这样一部纪实作品尽管有强烈 的个人感情色彩不仅可为当代中国生活提供独特的见证而且对于以悲 悯情怀理解人和历史或有所裨益 本书英文原版问世后英美和其它英语国家的媒体发表了不少 评论日韩瑞典法国哥伦比亚等国和香港台湾的报刊也有专文 评介在中国大陆北京的英语世界独家刊載了片段摘录并发表了 编者按读书等书刊也有所评论中外各家评论褒贬不一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本是健康的文学评论的的正常情况 无论是褒是贬本书作者都受益匪浅至于有人又祭起老祖宗 焚书坑儒 的法宝那就超出文学评论的范畴又当别论 全书由我一人执笔其中有几章是根据怡楷多年来口述整理英文 原著于1991年在母校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驻访时完成写作过程中 全凭记忆又不可能有日记之类资料可供查考加以年堙日久记忆日益 衰退不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差错在中文版中尽力加以修正不足之 处请予海涵 巫宁坤 2001年于美国维州猎人森林客中 献词 先岳母李王慈荫的一生是爱和受难的化 身 我从她的身教言教懂得了爱和受难的意 蕴 谨以这部小书纪念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 亲 第一章 游子还乡 1951-52 一 1943年10月在昆明度过二十三岁的生日后不久我搭乘美国空 军运输机前往印度下旬在孟买登上美国陆军运输舰乔治华盛顿 号取道好望角前往美国一艘运兵船没有武装没有军舰护航冒 着随时会被德国潜艇击沉的风险在海上航行四十二天之后终于驶入纽 约港我从甲板上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自由之神 岿然高耸入云俨然是亨利帕特里克的呐喊不自由毋宁死的化身 十年前国难当头我在扬州中学的英文课上第一次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 呼号不禁热血沸腾在当前人类反抗法西斯的伟大斗争中我又听到罗 斯福总统激励世界人民为争取四大自由而奋战早在珍珠港事变之前 我就中断了在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的学习志愿为飞虎队担任译员现在 又飘洋过海为一批来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人员担任译员我很高兴自己 能在这场伟大斗争中略尽棉薄可再也没料到争取四大自由的斗争竟 然会决定我今后的生活历程 这批飞行人员结业不久战争就结束了我辍学至今已四年渴望 重返大学继续攻读英美文学1946年9月秋季学期开学时我成为美国印 第安纳州小小的曼彻斯特学院唯一的外国学生学校的生活几乎是清教徒 式的与军营生活大不相同令我耳目一新而圣经和莎士比亚则使 我对人类的崇高理想感到无限向往言简意赅的校训信仰学识服务 则成为我追求知识为祖国服务的指南两年后我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 当时已有数十名中国研究生在那里深造校园里浓厚的学术气氛使我陶醉 而芝加哥学派文学理论又为我提供了文学研究的金钥匙前后不到三年 我眼看就快从这所著名的学府获得博士学位了1950年秋天我已开始写 博士论文托.艾略特的文艺批评传统我的指导老师是杰出的罗斯克莱 恩教授我在哥特式图书馆的书库里埋头苦读梦想着攀登学术高峰 但是早在我寒窗苦读之前便传来国共内战烽火复燃的消息使 我的心境难以平静灾难深重的祖国大地上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大决战 两年来国内亲友不断来信对新中国的新生事物赞不绝口和大多数中 国同学一样我是在国难和内战的阴影下成长的渴望出现一个繁荣富强 的中国现在一个新时代一个崭新的社会似乎随着一个新政权的建 立已经来到了虽然我对国共斗争知之甚少对共产主义或马克思主义更 是一窍不通我却从来没怀疑过我迟早要回国用我的专长为一个新中国 服务不过我还有博士论文要写大可不必着急 哪里想到1951年新年忽然收到素昧平生的北京燕京大学校长陆 志韦的急电请我去接替一位由于朝鲜战事而回国的美籍教授事情来得 太突然了在随后的几天里我翻来复去考虑其中得失也和朋友们商量 有人祝贺我在新中国首都一所著名教会大学获得教职前程似锦我放弃在 一个最富裕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事业回去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服务一定会 受到对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也有人怀疑新政权是否会因为我曾 在国民党政府空军工作过而找我麻烦我认为那不合乎情理因为我是在 国共联合抗日时期志愿参加抗战的其实我心里也没把握可是一别七 八年我对故土的怀念与日俱增那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别的个人牵挂 才要回去我的双亲早已过世我没有结婚也没订婚在同胞手足中也只 有一个妹妹住在上海我也没有幸福的童年生活的回忆可去追寻先母饱 受封建婚姻的折磨先是神经失常后来在我八岁那年自缢身亡先父两 耳板聋从来没亲近过我后来当我远在昆明上联大一年级时他在家 乡死在日寇手里可是我总感到有一根割不断的纽带将我和古老的祖国 连接在一起虽然那是一个用贫困悲哀孤独屈辱动荡和战乱充塞 我的青少年时代的祖国投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去过一种富有意义的生 活这个诱惑力远胜过博士学位和在异国做学问的吸引力 于是我决定丢下写了一半的英国文学博士论文回国任教热情 洋溢的欢迎信不仅来自燕京大学而且来自人民共和国政务院在上海的 妹妹更是欣喜不已在台湾的哥哥和在香港的姐姐却把共产党比作洪水 猛兽但他们的迫切告诫并不能阻止我成行在西南联大就读的两年里 我受到进步教授和左派同学亲共思想的影响事实上我已成为进 步的学生文艺团体冬青文艺社的积极分子从而开始阅读高尔基的 小说和共产党的秘密传单眼下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美共出版的群众与主 流杂志在书店里到处搜罗进步书刊我的行李主要是几个装满了 左派书刊的铁皮箱和纸板箱 我订好了六月中旬的船票哪知道曾在国际公寓同房间的美国同 学比尔•伯顿和安•赖特订在6月29日在亚利桑那州图森市 举行婚礼非要我当伴郎不可我只得推迟起程了婚礼过后我独自游 览了大峡谷然后前往旧金山在伯顿的一位朋友家作客伯顿夫妇和芝 大同学李政道博士一起来帮我整顿行装政道还用端正的大字在我的行李 上写上姓名地址 1951年7月18日早晨阳光灿烂我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 统号邮轮伯顿夫妇和政道前来话别照相留念之后我愣头愣脑地问政 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他笑笑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 我不明白脑子怎么洗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也就一笑了之乘风破浪 回归一别八年的故土了 八月中旬从广州乘火车经上海抵达北京西语系主任赵萝蕤博士 亲自来前门火车站接我她是英语界的前辈两年多以前从芝大学成回国 回母校任教朝鲜战事爆发后燕大美籍教授纷纷回国她出任系主任 由于师资不足她除了在国内延聘了俞大絪和胡稼胎两位前辈外又不远 万里约我来共事别后不过两年多我不无好奇地看到她的衣著起了很 大变化当年在芝大她总爱穿一身朴实无华的西服显得落落大方眼 前她身上套的却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皱皱巴巴不伦不类猛一看人显 得苍老多了萝蕤为我雇了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车顶上堆放着我的七 八件行李驶往青年会搭乘校车 这是我初次来到北京从车窗看出去满目绛色的宫墙阳光下金 光闪闪的琉璃瓦身穿草绿色制服的军人熙来攘往我感到仿佛闯入了这 座既是古城又是新都的陌生世界而不是回到久别的故国上了年纪的校 车一路颠颠簸簸足足走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西北郊的燕大校园燕 园门口有两头石狮子守卫两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着一眼望去只见园内树 木成荫掩映着一幢幢宫殿式的楼房引人入胜而我即将在这座洞天学 府里开始我的教学生涯私心不由得不感到庆幸 由于我新来乍到住房尚未分配便先在萝蕤家作客萝蕤是燕大 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博士的女儿从小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不但能诗能 文而且弹一手好钢琴燕大西语系毕业后不久她就将当时以晦涩闻名 的艾略特长诗荒原译成中文在芝大攻读博士学位时她研究的专题 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她的丈夫陈梦家教授当年是著名的新月派诗人 后来又以考古学的成就蜚声中外当时在邻近的清华大学任教他俩住在 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扑鼻室内一色明代家具 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斯坦威钢琴陈先 生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但又瘦又黑经常皱着眉头走起路来弓着背仿 佛背负着什么无形的重载看上去有点未老先衰了有一天从广播大喇 叭里传来一个通知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陈先生一听就火了 这是1984来了这么快 后来他们搬到燕东园一座两层的西式小楼上层楼下住的是另一 位英语副教授吴兴华也是个单身汉兴华比我还小一岁身材瘦长面 有病容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终日手不释卷见面后不久他就把过去 发表的几首新诗拿给我看和几十年来流传的中国新诗大不一样真是相 逢恨晚兴华从不自我标榜秋末老友周煦良教授从上海来北京开会 便道探亲访友我才听他说起当年他在上海主编一个文学刊物最先发表 了兴华的诗作当时诗人年方二八而主编在编者按里却说这是中国新 诗的转折点后来他又发表了不少新作我又找到一些读过可惜解放 后他就决定不写诗了兴华为家传的肺结核所苦在本校毕业后错过了到 美国深造的机会而他在英美语言文学方面的造诣却是有口皆碑的他还 精通意大利文当时已开始用诗体翻译但丁的神曲 我们的客厅里有个壁炉初冬寒夜我俩常在炉火前席地而坐喝 杯咖啡或呷杯本地产的莲花白酒不论他背几首古诗或读几首他 的旧作无不让我感到满心的喜悦周末陆校长有时来串门儿聊聊天 打打桥牌陆先生是芝大三十年代的心理学博士对语言学又很有研究 国学方面也有极深的造诣他们两位都是桥牌高手谈吐更是出口成章 妙趣横生怎料到这样的日子不久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利用上课前的几天时间忙里偷闲赶到市内去看望一些西南联大的 老同学和老师当年朝夕过从谈诗论文的几个同学竟都在市内工作赵 全章在北大外语系任教诗人杜运燮在新华社搞英文翻译散文家汪曾祺 在北京市文联编说说唱唱久别重逢自然不亦乐乎他们显然心情舒畅 意气风发让我感到欣慰在老师中我最惦念的是沈从文先生我虽然 没上过他的课但从和他的交往中得到难忘的教益一到北京就听到他遭 逢不幸的传说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摸到中老胡同三十二号去看望沈公和师 母他们住的几间小平房和当年昆明文林街上的陋室相仿佛不过当年 的陋室四季如春而这长安居虽在盛夏却萧瑟如三秋先生和师母依 然谈笑自若问长问短言谈之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怨艾我从未忘过 他那独特的声音如今时隔十年重新面对着他的童颜倾听他那平静如 流水行云的声音听他含笑说到门可罗雀真感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 头一位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大师难道在新中国从此就只能这样尘封土埋 了吗 二 到校后不到两周我就上课了萝蕤安排我教英国文学史和高 级作文都是四年级的课我从未教过书只有十来天备课而且没有课 本可用萝蕤鼓励我试用马列主义观点讲授英国文学史而我对马列 一窍不通我带回的几百本书中有资本论的英译本有英国马克思 主义文艺理论家科德威尔研究英国文学史的理论著作幻觉与现实还有 美国进步作家法斯特抨击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论文文学与现实我只 得临时抱佛脚每天在手提式打字机上写讲稿用生吞活剥的阶级斗争 之类的新概念新名词装扮英国文学史其中肯定有不少驴头不对马嘴的 地方好在全班二十几个男女学生大多心不在焉有的忙于谈恋爱有的 忙于搞进步政治活动也有几个真正热爱文学的男生找上门来谈论 正午的黑暗和1984之类的作品或是借阅我带回来的美国小说 那些思想进步的积极分子也找上门来问我的个人经历问我对新中 国的印象尽管萝蕤和兴华都提醒过我跟学生谈话要小心我还是无拘 无束地和他们交往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因为我还没学会讲假话也没料 到实话实说会有什么后患 我对新环境的印象有好的也有不怎么好的八年前我去国时全 国战祸连年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如今人民显然安居乐业外国租界 都收回了乞丐妓女大烟鬼都改造好了土改运动解放了农民从根 本上改变了社会结构当时我还不知道成千上万的地主惨遭杀害无数 志士仁人为之前赴后继的自由民主的中国仿佛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另 一方面人人都要穿灰布的毛装喊同样的口号重复同样的套话绝对 服从组织这和自由民主有什么相似之处呢我开始感到惶惑不安了 我回国不到六个星期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怀仁堂给北京和天 津各高等院校的三千名教师做报告风度翩翩的总理滔滔不绝讲了七个小 时号召全国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带头进行思想改造他说 在座的的知识分子过去是为旧社会服务的脑子里充满资产阶级和小资产 阶级的错误思想现在无产阶级是新社会的领导阶级知识分子必须学习 批判错误的旧思想建立工人阶级的正确立场观点方法才能为人 民服务总理告诫大家思想改造是一个艰巨的甚至痛苦的过程但却 是势在必行的我听了一个小时之后思想就不断开小差笔记也没认真 记散会出来天色已晚我疼痛的脑袋想起两三个月前李政道在分手前 笑着说的洗脑袋的前景难道前景这么快就要成为现实吗也许不会 吧我还心存侥幸 十一国庆前全校师生每天下午集中在体育场排练编队游行 准备参加全市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庆祝大会接受毛主席检阅地理系侯 教授精神抖擞嗓音嘹亮指挥若定因为我们将有幸接受毛主席亲自从 天安门城楼上检阅我们一遍又一遍齐声练习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我很反感但是老教授们的榜样给我上了一课十一大庆正日我们凌 晨起床到体育场按规定的队形排好然后八人一排雄赳赳气昂昂 列队徒步几十里向市中心进发等待在规定时刻进入天安门广场我的两 条腿和两只脚都酸痛不堪真不知道那些老教授怎么吃得消入场之后 满眼兴奋若狂的人群满耳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光荣伟大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事隔多年我才充分体会到天安 门前这个狂热的群众大会的景象和这两条震耳欲聋的口号的全部意义谢 天谢地这是我唯一一次参加这种游行 十一一过思想改造就开始成为教师的中心任务我们先分成 小组学习周总理的报告又听其它领导人做报告然后开始用批评与自 我批评的法宝检讨各自过去的所作所为和资产阶级思想我所在的 小组有两位大名鼎鼎的进步教授听了他们热烈拥护思想改造的高 论我只有自认落后 时隔不久全国开展反对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 书生气十足的教授们大多以为学校是清水衙门教书匠两袖清风这个 运动和我们挂不上钩哪知道掌握辩证法的共产党却认为这三种罪 行的思想根源都是资产阶级思想而旧大学又是资产阶级思想的温床和堡 垒因此我们不但不能置身事外而且要大张旗鼓地批判资产阶级思想 在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堡垒的燕京大学三反就变成了要大反特反 亲美崇美恐美思想清算美帝文化侵略的罪行于是校长成了 美帝的代理人教授们当上了文化侵略的工具十二月中共北京 市委派一个工作组进驻燕园领导运动校长靠边站全校停课搞运 动 千把人的学生队伍中涌现出一批积极分子追查美帝以及学校领导 人和教授们在燕京犯下的罪行校长办公室被查抄全部档案被搬到图书 馆大阅览室乱七八糟堆放在一张张大阅览桌上听任积极分子搜集文化 侵略甚至特务活动的罪证忙乱了几天一无所获终于有一名积极分 子发现一位美国教授试用一种新方法进行英语教学的报告其中提到实验 对象时他用的是guinea pigs(豚鼠)如获至宝美帝国主义分子竟敢 拿中国学生当实验品还辱骂中国学生pigs猪文化侵略铁证如 山于是又拿到全校大会上大张挞伐我如坠五里雾中更感到落后了 萝蕤经常出席各种会议在工作组和积极分子帮助下检讨西语系的 问题兴华在积极分子带动下在运动中活跃起来进步很快我四顾 苍茫仿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流的一叶孤舟 在一片反美的歇斯底里声中陆志韦校长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型 中型大型会议上检讨交代接受全校师生揭发批判罪名是忠实执行 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罪恶政策本人也就是美帝国主义分子我对 这一套逐渐麻木不仁了可是在最后一次全校批判大会上吴兴华也登台 作了大义凛然的发言却使我感到震动兴华是陆校长最为器重的学 贯中西的典范又是他谈天说地玩桥牌的忘年之交这是燕园里的一段 佳话怎么也没料到这位温文尔雅有知遇之恩的大才子竟然一反常态 在全校师生面前满口批判八股不仅痛诉自己如何长期为陆某学者面貌 所欺骗而且讥刺老人家在玩桥牌时好胜的童心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更加令我震动的是陆校长唯一的爱女随后也慷慨激昂作了大义灭亲的 发言曾几何时享誉海内外的陆志韦校长成了众叛亲离的美帝国主义 分子不过事情也有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陆家有一名多年相处年 近六旬的女佣工作组也不放过三番五次动员教育她站出来控诉 陆家对她的残酷剥削老人家被逼急了在厨房操起一把菜刀来就抹脖 子差点儿闹出人命来有人说这也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也是重点批判对象他的一大罪名是他在不 久以前当选为世界基督教理事会六主席之一足以证明他和国际宗教界反 动势力相勾结另一大罪名是五年前他和艾森豪威尔同台接受普林斯顿 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批判者振振有词地问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 不知道艾森豪威尔是一名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战争贩子那么和他沆瀣一 气的赵紫宸难道不是名副其实的美帝国主义分子吗另一位重点批判对 象是哲学系系主任张东蓀教授他的主要罪名是在政治上为美帝效劳尽 管由于他在北平和平解放中斡旋有功当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这三 位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当年都冒险公开支持过共产党曾几何时又都打入 了另册无异于阶下囚谁会料到三反运动竟开始敲响了燕京末日的 丧钟 三 下一轮批判对象是各系的教授在文学院的一次批判会上历史系 和中文系的十位教授和讲师被控组织十人团反动小集团原来他们不 时聚餐清谈三杯下肚不免发发牢骚讥刺时政他们必须在会上从实交 代互相检举有中文系学生揭发其中一位讲师出过一个作文题目从 人到猿从猿到这个学生愤怒地质问他是何居心这位讲师吓得面无 人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主持会议的党员又指责他斯文扫地 不配为人师表历史系著名的聂教授态度恶劣对抗运动立即隔离 反省交代问题后来我在校园里碰见过他的家属手里提着饭盒去禁闭 室给他送饭十人团两名重要成员历史系主任齐教授和政治系女系主 任陈教授当时在南方参加土改奉召火速返校交代问题两位教授风 尘仆仆赶回燕园经工作组启发之后便在文学院师生大会上沉痛检 讨声泪俱下 凡此种种都使我这个新近还乡的游子感到无所适从我意识到我落 后于这个新时代但是我毕竟还年青我的教学生涯刚刚起步我不甘心 自暴自弃我也愿意学习新事物可又感到不得其门而入我任课的英语 四年级班上三名女生积极分子找上门来帮助我给我送礼这些 礼物原来是我平日跟一些学生闲谈时讲过的三言两语现在送来帮助 我检查思想比如有一天有一个女生问我中国的报纸和美国的有什 么不同她当时正在由我指导写毕业论文题目是分析亨利詹姆斯的小 说鸽翼我说我觉得人民日报和美国的报纸大不一样十一前 一连几天头版看不到大标题新闻半个版面都是庆祝口号诸如中国 共产党万岁之类的老一套这也能算新闻吗三位送礼的客人还算客气 地问我这种言论是否表明我不仅敌视社会主义新闻事业而且意图腐蚀 天真幼稚的学生我一惊一时说不上话来主要倒不是因为她们小题大 作而是没料到我这张没遮拦的嘴巴的闲谈竟也被记录在案 这时候我已把继母从扬州接来搬进燕东园四十一号的两层小楼 我们住楼上机械系的张福范教授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楼下男孩四岁 女孩两岁可爱极了他也是一年前才从美国史坦福大学学成归国的起 初他对我有戒心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我俩原来是难兄难弟才带着孩子 上楼来在我家徒四壁的客厅里说笑他富有幽默感讲话有风趣 爱和学生开玩笑运动当中有学生认为他的一些幽默笑话有政治问题 他为自己辩护说可是邱吉尔也有强烈的幽默感啊这一下可糟了学 生积极分子认为他崇拜大战犯邱吉尔犯了严重政治性错误要他专门做 一次检讨接受批判张教授无可奈何地对我长叹一声这些人没有一丝 一毫幽默感你拿他们怎么办接着又说我要能闭上嘴巴就好啦不 过宪法是否保证沉默的自由呢 西语系以资产阶级思想泛滥闻名系主任赵萝蕤教授带头在全 体大会上当着一百多名师生做检讨她首先检讨自己如何毕生醉心文学 不问政治继而批评自己在西语系教学工作中也是重学术轻政治 在全系师生中造成不良影响再按照当时流行的公式挖出家庭影响西 方教育资产阶级思想等三大根源最后表示决心改造思想俞大授着重 检讨自己解放前追随国民党大员胞兄俞大维而疏远了自己追求 进步的丈夫曾昭伦教授如今痛定思痛泣不成声胡稼胎教授着重 检讨自己醉心佛典思想落后兴华检讨自己自十六岁考上燕大踏进燕 园以来一直埋头做学问不问政治自命清高实际上成了资产阶级 思想的俘虏幸而通过这场运动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觉今是而昨非 积极分子纷纷发言赞扬他在政治上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是知识分子改 造的典型 我虽然想不出自己在回国后短短几个月中犯过什么错误眼看着一 个个我平日敬重的前辈们的榜样也知道在劫难逃轮到我上场那天我 也如法炮制把自己痛骂了一番无非是家庭出身不好长期在美国受资 产阶级教育迷恋西方文学等等满以为可以过关不料我的话音刚落 一个英语二年级姓李的男生跳了起来一开口就给我当头一棒骂我的检 讨肤皮潦草谈远不谈近声势汹汹如临大敌接着他一手举起一 本小书一手指着书的封皮义正词严地质问我你从美帝带回这种下流 坏书腐蚀新中国青年平日谈话中散布资产阶级思想居心何在我 吓坏了伸头仔细一看书皮上画着一只手指甲涂得腥红手里举着一 杯香槟原来是一本破旧的普及本The 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 是我班上一个男生借去的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想我承认我思想落 后但是要我把菲茨杰拉德的杰作扔进垃圾堆那还办不到哩我的检讨 自然没通过又做了一次才勉强过关 思想改造的下一阶段是忠诚老实运动全校教职员人人都要写 一份自传交代从出生到目前的全部经历重点是交代本人的政治历史问 题和各方面与美国的关系工作组宣布党的政策是自觉自愿不追不 逼有问题就讲清楚打消顾虑我在学习会上表态时说我毫无顾虑平 生事无不可以告人言这次万里来归为新中国工作足以证明我的心迹 可是我照样得先在三人小组会上交代历史接受盘问再到文学院教授 会上交代接受大家的启发帮助最后写出一份自传我自以为写得既忠 实又详尽无可挑剔谁料到自传交上去没几天人称燕京摄政王 的历史系翦伯赞教授约我到他府上谈话他也住在燕东园别的教授这时 都是两家合住一座小楼他却是独占一座而且因为他藏书丰富学校正 在为他扩建我走进他的书房果然四壁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足见主人 学识渊博翦教授坐在一张红木大书桌后面招呼我在书桌前一张椅子上 坐下 他一开口就是居高临下的口吻找你来有点公事党组织委托我 找你谈一谈你的自传你交代了本人历史的轮廓看你年纪不大生活经 历可不简单我们党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要补充还来得及特别是 重大的遗漏这是对你利害攸关的我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他点了一枝香烟对我喷云吐雾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同仁竟然如 此无礼而且公然威胁一下就把我惹毛了我憋着气简慢地回答我没 什么好补充的 别着急嘛别感情用事我们每人都有一部历史不管你是否愿 意正视它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我们相信正视事实放下包袱向党交代 一切问题你一定可以回忆你成人后的重大经历特别是最近发生的事 比如说你从美国回来这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到底为什么回国又 是怎样回来的呢还有真正的动机呢 我已经在自传里讲得一清二楚 你是谈了一些但是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再看一看有没 有 什么重大的遗漏需要补充我对自己的历史著作就不断进行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