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11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只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夫人秦淑贞闻声走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实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俩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楞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楞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替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便也不好再客气。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的,还要望望路波。“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怕,他头上不定只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呢。”“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卖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一窍不通。”“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像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儿紧张,忽儿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政府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我送他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也是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他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想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想急于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路波当然也意识到这点,一方面他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让瀚林书记舒服。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做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有吗?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正文 第八章1市级班子调整终于要揭开它久捂了的盖头,瀚林书记北京开会回来的第二天,把普天成叫到办公室:“天成啊,有件事跟你碰碰头。”“书记您说吧。”“市级班子调整,我想了很久,组织部也拿了一个方案,可我总觉得,方案还有些欠缺。这样吧,你把手头工作停停,按照你的思路,拿一个方案出来,对了,一定要细化到人头上。”“这不妥吧,应该由组织部定的,我参与进去,不大好。”普天成心里怦怦乱跳,嘴上,却说得既谦虚又周到。“这么多年,依赖你依赖惯了,别人拿了总觉不放心。”瀚林书记说了句实话,又道:“组织部拿组织部的,你拿你的,将来我们择优而用之,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这事做好保密就行。”普天成不好推辞了,其实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如果瀚林书记不找他,他真就要对自己的处境好好想一想了。“那行,谢谢书记的信任,我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好。”“对了,还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通个气,这次去北京,有人跟我谈起了国平同志,看来,我们是留不住国平同志了,国平同志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一走,我怕海东的工作会受损失。”瀚林书记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揩揩头上的虚汗,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周国平要是真的调走,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机会出现,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啊。他强忍着,生怕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跳到脸上。“天成啊,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我现在是压力越来越大,海东这副担子,重啊——”“书记的心境我能理解,只可惜天成能力有限。”普天成十分模糊地说了一句。“能理解就好,能力不能力的先不说,好好干好你目前的本职工作吧。”普天成赶忙点头说是。瀚林书记带着欣赏的目光望了他半天,道:“你忙去吧,方案越快越好。”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的心情就再也无法控制了。激动得很。前些日子,于川庆跟他说起国平副省长时,他还没往心里去,觉得压根就没这可能,中央不会这么快就把国平副省长调走,现在看来,消息是真的,是真的啊。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机会,这绝对是机会!他冲自己一次次这么说,脑子里迅速将竞争对手一一过了一遍,目前看来,并没有人对他构成强有力的威胁,何平和化向明虽然排名在他之前,但他们对海东工作不熟悉,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政府那边,几个副省长他都一一掂量过了,虽说都有可能,但可能性都比他小。怕只怕中央会另外派人来。想到这,眼前又闪出瀚林书记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来,能够决定这一切的,还是瀚林书记啊。半天,他站在陶前,一动不动。陶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大?陶无语。名单很快拿了出来,其实这样的名单早已在普天成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不管瀚林书记交不交付他此项工作,他都是按习惯把该做的工作提前做好了。但是在两个人的安排上,普天成还是很伤了一番脑筋。一个是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普天成一直犹豫不决,对这个人,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至少,他离自己的期望还有一段距离。普天成思虑再三,还是推翻了以前的决定,马效林原地不动,继续当他的副书记。但在内心里,他是那样希望马效林能尽快成熟起来。另一个是妻子乔若瑄!这是道难题啊,普天成真是不好破解,他相信,瀚林书记也一样的难,乔若瑄二次去北京,等于是给瀚林书记施加了压力。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乔若瑄放在了必须调整的名单里,至于怎么调整,他没提出具体意见,他希望瀚林书记能把这道难题给破解了。方案呈上去第三天,省委召开常委会议,会议有两项议程,一是安排部署下一阶段党风党性教育工作,这项工作讨论得很快,几乎是瀚林书记一个人在说,其他人听,轮到大家发言时,也都是三言两语,表示坚决服从。其实,大家是急不可待等第二个议题。会议很快进入第二项议程,研究人事变动。会议室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尽管大家都努力控制着,不想让紧张显在脸上,但,每个人的定力有限,这种时候,真要做到镇定,的确不是太容易。路波省长一直盯着墙上一副画看,那是一副山水画,挂了不知多少年了,相信它在路波省长眼里,早无新意,可他看得十分专注,但普天成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他倒要看看,瀚林书记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国平副省长在喝水,他今天刻意换了一只新杯子,带盖的那种景德镇瓷杯,一边喝水,一边细细观赏着杯边上几朵花。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普天成暗暗笑笑。最不安的还属马超然,普天成相信,今天这个会议,马超然可能没有想到,从会议刚开始他的表情判断,瀚林书记并没跟他通气,所以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是那么足。何平汇报的时候,马超然忽而低头沉思,忽而又举目远眺,但目光,分明是含着怒的,也有交锋前的那种焦灼和不安。后来他想喝水,一紧张却把杯子打翻了,响声惊动了四周,大家都把目光聚他那儿。他想装镇静,就来不及了,竟然拿起杯子,恨恨地朝垃圾筒走去。瀚林书记扫了他一眼,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继续专心致志听何平汇报。何平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这半个小时,对每一位参会者,都是一种考验。何平汇报完,目光望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说:“组织部拿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家谈谈看法吧。”没有人说话。由于调整方案没有涉及到海州市,路波长出一口气,端起杯子,很悠然地喝起了水。路波不说话,证明他对组织部的方案是满意的,至少没有不同意见。常委们的目光就又盯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知道,再不说话怕就没了他说话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道:“总体方案我同意,下面几个市的班子是该调整了,但在个别人选上,我个人有些不同意见。”说到这儿,他瞅了眼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显得很沉静,似乎大家的讨论跟他无关。马超然接着道:“将南怀和吉东两套班子全部调整了,是不是欠妥?”“是全部调整么?”瀚林书记像是忽然从怔想中醒过神,问何平部长。“不是全部调整,调整人数占班子的三分之一。”何平说。“哦——接着往下说。”瀚林书记并没看马超然,马超然犹豫一会,又道:“三分之一是不假,但两边一把手都要调整,动作是不是有些过大,对下一步工作,会不会有影响?”“那你的意见呢?”瀚林书记这次把目光对在马超然脸上,很和气地问。“我个人意见,吉东徐兆虎最好先不要动,市长嘛,可以考虑让昌平同志过度一下。南怀那边,让孟杰伦同志担任代市长,是不是还欠成熟,我推荐一位同志,能不能将发改委程中远同志派下去,让他到南怀主持政府工作?”程中远是很年轻的一位同志,刚刚四十岁,已担任海东省发改委副主任,听说此人很有背景。“说完了?”瀚林书记问。“先谈这些吧。”马超然意犹未尽,他本来还有两位同志要提,一见宋瀚林态度这么温和,忽然有些张不开口了。“好,畅所欲言,我希望大家都谈谈,这次人事调整关系到海东今后的大发展,希望大家把自己的所想所虑都说出来。”瀚林书记一脸郑重地说。化向明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就道:“超然同志的担忧有一定道理,相信也是从工作出发,为大局着想。一次把吉东党政一把手都换了,对下一步的工作的确是个考验。”马超然心里一动,以为化向明要支持他,谁知化向明紧跟着就说:“但是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一个地方的工作抓不上去,就证明这个地方的班子配备有问题。吉东是大市,在海东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这些年来,吉东的工作很不理想,特别是经济建设,已经落到了全省的后面,把原来那么好的底子都丢了,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如果我们总是瞻前顾后,一味地强调工作的连贯性,就会错失良机。”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目光往瀚林书记这边扫了扫,接着道:“我同意组织部门拿出的意见,由杨馥嘉同志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同志担任副书记、代市长。至于南怀,锦文同志有必要调整一下,华泉同志担任市长已有两年,应该成熟了,把担子压给他,也是组织对他的进一步考验。市长嘛,我同意由孟杰伦同志担任。”马超然恨恨剜了化向明一眼,不甘心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是化向明明确表态后,其他同志的发言都成了附和,谁也不再主张什么,都说同意组织部门的意见。对南怀和吉东,普天成并无过多担忧,他相信自己提的名单会跟组织部门的高度一致,他担心的是广怀,可是何平提交到会上的方案,居然没涉及广怀。广怀的班子这次也不动,这倒是出乎意料。普天成发言时,有意避开南怀和吉东,大局已定,他再谈就显得多余,他就另外两个市的班子配备谈了些看法,都是原则性的,没涉及具体人,最后他表态,同意组织部门提出的方案。会议最终通过了组织部的方案,一口捂了很久的锅,总算揭开了。仿佛一场飓风,掀起巨大的波澜后又迅速平静。在去南怀调研的路上,宋瀚林忽然问普天成,对这次调整怎么看?普天成凝起眉头,想了一会说:“也算是一次手术吧,但愿这场手术能扭转海东的被动局面。”宋瀚林在被动两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意味模糊地说:“天成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普天成反问道。“我感觉,你身上的锐气正在一点点减少,以前有的那股霸气,现在好像也没了。”瀚林书记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接着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沉稳一点总没坏处。”普天成忽然无语。霸气?他身上以前有霸气吗,自己从没觉得,瀚林书记也从未这样说过,为什么今天?想着想着,他明白了。定是乔若瑄!班子调整完后,普天成刻意让自己低调下来,应该低调的,绝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胜利而冲昏头脑,前面还有太多的荆棘等着他。他推掉了所有应酬,包括杨馥嘉廖昌平等人的宴请,热闹是他们的,他应该活在冷清中。是的,普天成越来越喜欢冷清。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想一些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比如他的下一步在哪,他的未来还能绽放出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上,是有一些问题该认真思考了,再也不能像以前,只知道一味地进,一味地争,进得太深,是没有退路的。但又不能停下,不进则退,放哪儿也是真理。乔若瑄回来的那天,他的心情有点暗淡,弟弟天彪来电话说,金嫚病了,突发性胰腺炎,很厉害,眼下还在医院,已度过了危险期。如果换上以前,他听了兴许也没什么,叮嘱天彪尽心照料就是,但这次不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被人逼上梁山的感觉。想想金嫚在医院里孤孤单单,没有人陪,也没有安慰,他的心,就如刀绞。偏是乔若瑄这次回来心情也很坏,广怀班子未动,乔若瑄想当书记的梦没有实现,她跟杜汉武的斗争还要继续下去。她把这一切归罪给了普天成,说普天成宁可帮别人也不帮自己老婆。普天成刚开始还跟她解释,说这次调整自己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所有方案都是组织部定的。乔若瑄听了嘿嘿一笑:“行了,普天成,你骗了我多少年,还想继续骗下去?瀚林书记让你拿方案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普天成暗暗一惊,这事她怎么知道,难道是瀚林书记告诉了她?后来一想不可能,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消息走漏了。未等他再解释,乔若瑄又说:“吉东那边太平了,是不是又可以把她接回来了?”一说这个,普天成就知道,关于金嫚,乔若瑄根本没忘掉。他们两人为此事曾闹过长达两年的矛盾,也是在那次矛盾中,乔若瑄发誓,自己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我不会依附于你,普天成,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你休想压着我,也休想拿这些丢人事来刺激我,我乔若瑄不吃那一套!”说完,就去找瀚林书记了。乔若瑄到下面担任领导,一开始也是瀚林书记的意见,瀚林书记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你出了这种事,她怎么能原谅你,她想到下面去,就让她去吧,兴许这样可以让她暂时把这事抛开。后来金嫚有了丈夫,普天成跟她的来往不那么密切了,乔若瑄也做出一副不追究的样子,这个家,才有了太平。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乔若瑄嘴上说,这事再也不提了,就当它是一块伤疤,让它自己慢慢愈合好了。可是到了关键处,她还是提出来。那晚乔若瑄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不但扯出了金嫚,还把沈晓莹也扯了出来:“她们都比我强,都该得到你的赏识,独独你老婆,在你眼里容不下!”普天成哪还有嘴争辩,只能理短的站在那里,任乔若瑄骂。骂就骂吧,普天成现在也习惯了,反正他们两个从结婚到现在,就没怎么平静过,甜蜜更是离他们很远,像一场华丽的错误,让他们持续到了现在。普天成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深秋季节,大地显得格外厚实饱满,却也透出几分掩不住的苍凉。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划到哪一类人中去,成功,还是失败?其实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辉煌有过,失败也有过,收获人生成功的同时,也留下太多太多的恨憾。瀚林书记也望着窗外,不说话,车子飞驰在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却又时不时地想到同一个人。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在南怀视察了两天,南怀的工作基本令人满意,瀚林书记没表扬也没批评,只是提醒孟杰伦,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孟杰伦汇报了几个要上的大项目,瀚林书记说:“好,我们就是要抓龙头项目,以项目促发展,要让南怀经济再上一个新台阶。”调研完南怀,瀚林书记一行往吉东赶,同行的还有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发改委和招商局、财政厅的领导。余诗伦在南怀又闹了笑话,工作汇报会上,本来没安排他发言,发改委主任刚一客气,他便抓住话筒讲了半天,从国际经济形势讲到了国内,还讲了美国的次贷危机,他说最近他在读一本什么书,这书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伯森著的,他建议南怀的领导都来读读这本书。“不读书怎么成,我们的领导现在只读报读文件,这是远远不够的,要充实自己,要让自己的知识结构跟得上潮流,我还建议,在领导班子中掀起一股学习之风,这学习是指理论学习,专业知识的学习……”余诗伦激情飞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喷发点,瀚林书记却听得头上直冒汗。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无奈地说:“这个余诗伦啊,我看他改叫余诗人得了。”从南怀出发之前,普天成跟廖昌平发了短信,告诉他调研组到达吉东的时间。廖昌平没有回短信,普天成以为他知道了,因为跟瀚林书记坐同一辆车,也就没好意思给廖昌平再打电话。南怀跟吉东毗邻,交结点是临安县一个叫双鱼的镇子。车队快到双鱼时,普天成看见,前面界点上,十几辆车子排起了长队。普天成暗叫不好。以前省委领导下基层调研,市上四大班子领导都是要到界点上迎接的,群众对此意见很大。吴玉浩当省委书记时,将它明令禁止了,想不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杨馥嘉又把它捡了回来。普天成生怕瀚林书记发火,急着要给杨馥嘉发短信,瀚林书记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你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杨馥嘉,怎么学会了这一套。”车子到了双鱼,瀚林书记下车,杨馥嘉笑着迎过来,热情地跟瀚林书记打招呼。她后面跟着二十多号人,有人大政协的,也有副书记马效林和几位副市长,普天成没看到廖昌平,心里暗暗有些不快。杨馥嘉跟其他领导打过招呼,才走向他,目光有几分暧昧:“谢谢秘书长。”杨馥嘉没有说欢迎,而是说谢谢,用词让普天成一阵乱想。两只手握在一起时,普天成感觉杨馥嘉的手有点热,他的心也奇怪地热了起来。简单打完招呼,车队在两辆警车的引领下,朝吉东开去。普天成心里就想,廖昌平为什么没来,难道他没收到短信?不可能啊,就算没收到,昨天李源也应该通知他们了,要不然,杨馥嘉能等在双鱼?正这么想着,就听瀚林书记问:“天成啊,你离开吉东五年了吧?”普天成道:“五年零四个月。”“五年零四个月,”瀚林书记很富感情地叹了一声,道:“说说,现在回来,有什么想法?”“看到它,我很亲切。”普天成说了句由衷的话。真的,当车子离开双鱼,驶上高速路时,他的内心真就波涛汹涌,像有无数的感慨奔涌出来。他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副市长到市长,然后书记。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太多的东西,当然还有金嫚。哦,金嫚,在最不该想她的时候,普天成却止不住地想起了她。“那个金嫚,还在吉东?”瀚林书记出其不意地问。普天成打了一个战,瀚林书记怎么会问这个?他摇摇头,片刻后说:“可能吧,我也好久没见她了。”“哦——”瀚林书记长叹一声,没再问下去,微闭上眼,也像是沉浸到心事中去了。车队进了吉东宾馆,又是一阵热闹,普天成发现,杨馥嘉在这方面是个奇才,宾馆里挂满了横幅,都是热烈欢迎什么的,六只巨大的气球飞扬在空中,让人觉得这里正在搞什么庆祝。瀚林书记瞅了一眼汽球,笑着说:“行啊,馥嘉,你把它搞成节日了。”杨馥嘉矜持一笑:“我想让气氛热烈点。”瀚林书记居然没批评杨馥嘉,而是满面春风地跟着杨馥嘉上了楼。等把一切安顿后,普天成才看见廖昌平满头大汗跑进屋来。“你怎么回事?”普天成不客气地问。“我刚刚从龟山赶回来,那边开矿,群众闹得厉害。”一听是龟山,普天成的心动了一下。龟山开矿的事他听说过,据说地质部门在龟山发现了锡矿石,贮量很大,县上怕矿山被国家收走,抢先一步,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开采,也因此引发了外来开矿者跟当地老百姓的矛盾。但是普天成仍然没给廖昌平好脸色:“瀚林书记要来,你不知道?”“知道啊,怎么能不知道。我是昨晚连夜去的,当地群众把一座矿炸了,差点闹出人命来。”廖昌平气喘吁吁说。普天成见廖昌平土头土脸,衣服也没来及换,就知道,他真是从龟山赶来的,但心里,仍然不舒服。不是他不舒服,他是怕瀚林书记会有想法。果然,不大工夫,廖昌平垂头丧气回到了他房间。“打过招呼了?”普天成问。“打过了。”廖昌平说。“没表扬你?”普天成带着恶意道。“我汇报龟山的情况,他不听。”廖昌平的口气听上去很糟糕。“哪有在这个时候汇报工作的,你是傻子啊。”普天成带着怨气说了一句,他忽然觉得,把廖昌平安排到吉东,是个错误。这步棋,下得不妙啊。“龟山那边风波还没平息,闹事群众还在现场,我担心……”“你能不能少提点龟山,瀚林书记刚到吉东,你就不能让他听点好的?”“好的?”廖昌平楞了半天,坐下不说话了。普天成也不想太打击他,就道:“昌平啊,你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这是你的软肋,这一课你要是补不上,将来是会出问题的。不瞒你说,让你到吉东,我是捏着一把汗的。”“这我知道。”廖昌平说。“你等我把话说完。”普天成打断廖昌平,继续道:“龟山采矿是个敏感话题,里面的矛盾一定不小,但你刚到吉东,立足未稳,就急着一头扎进去,这样做,你想过后果没有?”廖昌平摇头。普天成接着说:“你在上面蹲惯了,看到的少,听到的也少。在基层,矛盾天天有,打架斗殴,聚众上访,稀奇古怪,但你不能每件事都去管,那样,你就跟乡镇长没什么区别了。”“你是说?”“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多讲,瀚林书记这次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了解和督查吉东党风党性教育工作开展情况,我希望你在这上面多动动脑子。另一个,吉东工业企业不景气,不比南怀,南怀他们搞得是热火朝天,原有企业甩掉了包袱,轻装上阵。招商引资又卓有成效,谁看了也高兴。吉东难啊,老企业负担太重,一个个喘不过气来。招商引资这些年做的又都是表面文章,到现在,也没一个新项目上马。你这个代市长,如果这方面没点新想法,怕是说不过去的。”“可眼下……”“眼下什么,是不是觉得你还应该到龟山去?”普天成不高兴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廖昌平,就是想让他明白,市长有市长的工作,也应该有市长的谋略。如果大事小事都不能区别开,廖昌平这个市长,是当不了几天的,怕是,头上那个代字都取不掉。休息了两个小时,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简短会议,参加的有吉东四大班子领导,还有重点部委的领导,四县一区党政一把手也到齐了。瀚林书记大致把这次下来的任务说了一遍,果然,重点就是两项,一是党风党性教育,瀚林书记要求,吉东一定要掀起一场大学习大讨论的热潮,要把这项工作轰轰烈烈深入持久开展下去,前一阶段缺的课,这一阶段一定要补回来。第二是工业企业专项督查,顺带也提到了招商引资。瀚林书记讲完,由吉东市委书记杨馥嘉汇报。杨馥嘉先是就自己上任后开展的三项工作做了简短汇报,接着就将话题转到了党风党性教育上。她说:“从目前情况看,前一阶段,吉东工作不扎实,没有按省委省省政府的要求去开展,百分之六十的单位存在走过场现象,市委已经要求,这些单位回到第一阶段,重新来。另有百分之四十的单位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市委学习领导小组针对不同的问题拿出了不同方案,将在下一阶段分步实施。”普天成不得不佩服,杨馥嘉这点上,就是比廖昌平要强,强得多。对于工业企业暨招商引资,杨馥嘉没汇报多少,说是情况还吃得不是太透,等下次会上,由马效林副书记做专题汇报。普天成发现,杨馥嘉汇报的时候,瀚林书记一直是微笑着的,表情很温和,可以想见,瀚林书记对杨馥嘉是满意的。等到了廖昌平汇报,瀚林书记脸上的笑就不见了,神情绷得很紧。普天成也替廖昌平捏了把汗,生怕他一激动,又把龟山开矿事件说出来。龟山开矿,是有大文章的,那些应邀到龟山去采矿的,个个都有背景。这是一个死穴,瀚林书记不想点。普天成也是不久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去了龟山,路波省长嘴上说不要普天成操心,普天成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于是,他打电话给龟山常务副县长,让他无论如何照顾好这一对新人。后来龟山常务副县长送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回省城,特意到普天成家,普天成才知道,原来保护得很好的龟山,如今已是一片狼籍。跟群众矛盾最大的矿,就开在当年他带领群众抗洪的地方,那座道观也被破坏了。还好,廖昌平没提这事,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将自己到吉东任职的感受谈了一下,普天成算是松下一口气来。2短会结束后,瀚林书记刻意留下了两位同志,说想跟他们单独谈谈,一位是人大李主任,另一位是政协谢主席。普天成刚回到房间,马效林进来了。班子调整结束后,马效林去过省城,普天成借故自己有事,脱不开身,没跟他见面,但他知道马效林找他什么事,此人心里有疙瘩。此时见了,普天成也不想回避,有些事该跟他讲清楚,还是讲清楚的好。他请马效林坐下,说:“是不是对这次调整有想法?”马效林紧忙摇头:“秘书长多虑了,我哪有什么想法,不敢有的。”“这样说就是有。”普天成递给马效林一杯水:“效林啊,我知道你心里想不通,不但你,我也想不通。”马效林以为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惊讶道:“怎么,是有人不愿意我上去?”普天成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秘书长您?”马效林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效林啊,今天我也不想瞒你,我把实话说了吧。”普天成坐下来,认真地看住马效林,马效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普天成要给他怎样的一个说法。普天成却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当年在吉东,也有两次机会,很容易就能上去,结果,有人阻挡了他,理由是他还不成熟,不能担此重任,于是他在吉东多干了两年。“是瀚林书记?”马效林问。“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你明白,不是哪个人都能担起书记或市长重任的,你觉得他是官,但他不只是官,更多的,是责任。”说到这儿,普天成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认真地打量住马效林,马效林被他望得脸上发烧,心里更是发急,他只是想知道结果,至于原因,他的确没有心情想知道。普天成换了一种语气道:“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你也会认为这是官话,是面子上的话,可我要告诉你,责任总是跟权力捆绑在一起的,没有哪个人只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而不去承担权力后面的责任还有义务,但你现在,缺乏这种能力。”“秘书长……”“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机会不是只有这一次,你的路还长,只有自己做足了准备,才能牢牢把握住机会,同时,你也才能走得更高更远,明白我的意思么?”“明白,秘书长。”见马效林头点得很勉强,普天成心里再次涌出一股失望,这种人,怕是永远也没机会了。马效林借故还要安排晚上的活动,告辞走了。望着他郁闷离去的身影,普天成再一次审问起自己来,你不是教父吗,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可结果呢?这是败笔啊!晚上是吉东方面安排的宴会,地点就在吉东宾馆贵宾厅,瀚林书记在杨馥嘉他们的陪同下,精神抖搂地走进宴会厅,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紧随其后,从两人的神情看,他们跟瀚林书记谈得很愉快。普天成来到贵宾厅,意外看到两张面孔,一张是前秘书胡兵。下午召开的座谈会上,胡兵并不在场,这阵突然出现,就有文章。另一位,是他实在不愿意看见的沈晓莹。这个杨馥嘉,她想到哪里去了,这不是胡搞吗!普天成一时有些张惶,幸亏胡兵热情地走过来,向他问好。他边说话边望住远处的沈晓莹,生怕她冒冒失失走过来。还好,杨馥嘉向瀚林书记介绍了沈晓莹,从表情看,瀚林书记像是不记得沈晓莹了,这让普天成心里一阵轻松。握过手后,瀚林书记又问了句什么,然后撇下沈晓莹,又被别的人包围了。沈晓莹显得迷茫,她像一支不该开放的花,缺少光彩地站在那儿。胡兵发现了她的孤独,走过去,将她请到座位上。普天成看了看,那桌上坐的是吉东市人大几位副主任,主客是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还有余诗伦。余诗伦像是自觉了一点,到吉东后,再也不硬往瀚林书记身边蹭了。普天成没有坐在瀚林书记这一桌,把位子腾出来,让给吉东几位眼巴巴的副职。这样的场合,没有必要非跟瀚林书记坐一起,他选择离沈晓莹远一点的桌子,身边刻意留出一个座位,等胡兵忙完后过来。谁知坐下不久,廖昌平凑了过来。普天成不高兴地说:“瞎坐什么,坐那边去!”廖昌平有点不情愿,或者他有什么心理负担,见普天成目光严厉,最后还是坐到了瀚林书记那一桌。杨馥嘉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今天格外出彩,打扮得也很漂亮,虽然是机关里常见的套裙,但因为里面衣服配得好,实在是穿出了味道,普天成怎么看怎么顺眼。想比杨馥嘉的得体和夺目,沈晓莹就有些见拙了,她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也想引起人们的关注,可她选择了一套奶油色的套裙,显土,款式也有点老旧,更重要的,她脸上没有光彩,那光彩不是能打扮出来的。普天成对她有点惋惜,这曾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当年她的风光,绝不在今天的杨馥嘉之下,她是吉东官场一支花,又管着广播局和电视台,走到哪,都有人簇拥。也许风光来得太早了些,就像花,开得越早,败得就越快。但他脑子里旋即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这朵过早衰败了的花,还有机会绚丽地绽放么?似乎,杨馥嘉今天的举动,给了他答案。这个杨馥嘉啊,以前还未发现,她也是个人精!宴会气氛热烈而又愉快,瀚林书记今天也是放开了,杨馥嘉他们轮流敬酒,瀚林书记一一喝了,还主动跟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碰杯。瀚林书记今天,给李主任和谢主席给足了面子,那份亲切劲,就像他们曾是老战友。两位老同志乐得合不拢嘴,杨馥嘉更是几次端过酒杯,客气而又不失分寸地给他们的热情加温。两位老领导也是能喝,要是换了普天成,怕早就醉了。普天成发现,杨馥嘉上任虽没多长时间,但吉东的形势明显发生了变化,再也不像徐兆虎在位时那么令人不放心。他甚至猜想,瀚林书记有意跟两位老领导亲近,目的,就是想把王化忠他们彻底孤立起来。依靠老的,团结中的,发展小的,永远是官场之法宝啊。果然,第二天,普天成就听说,王化忠在人大大发脾气,骂李主任他们是叛徒,是小人,一群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伪君子,后来被李主任轰走了。参观吉东工业园的时候,杨馥嘉忽然凑上前来,悄悄跟普天成说:“一直想谢谢秘书长,就是没有机会,要不今天晚上,我请秘书长坐坐?”普天成抬头看了眼远处的瀚林书记,笑道:“这和多首长在,你就不怕他们提意见。”杨馥嘉捋捋头发,样子亲切地说:“没事的,晚上书记有事,他约了几位企业家谈话,申明不用我陪的。”“跟企业家谈什么,工业园搞成这样子,还不都是他们。”普天成望着眼前貌似繁荣实则捉襟见肘马上就要停工的吉东工业园,忧心忡忡道。一提这个,杨馥嘉的脸色也暗下去,长叹一口气道:“吉东工业园搞了四年,他们一直报喜不报忧,我到吉东后才发现,他们撤东墙补西墙,把省里和国家给吉东的投资,都转移到了工业园,就这,工业园还是启动不了。”“到底什么原因?”普天成问。“一言难尽啊,项目技术含量低,前期缺乏考证,为了求速度,一哄而上,结果还没建起,就成了大包袱。”“你打算怎么办?”“还没想好主意呢,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省里的意见。”杨馥嘉莞尔一笑,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负担。普天成却觉得,杨馥嘉特意安排工业园让调研组参观,另有目的。她仔细地盯住眼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也有几分可怕。工业园参观果然让瀚林书记大发雷霆,听完常务副市长高健的汇报,又看了三个半死不活的项目,瀚林书记通知把市直各部委的领导召来,就在工业园开现场会。会上,瀚林书记一改几日来的温和,突然对吉东四大班子提出了质问:“这就是你们搞的工业园?你们每次汇报,都说工业园是吉东的希望,是吉东工业救市,工业兴市的重大战略举措。省里为此不惜代价地支持你们,从政策到资金,哪一点做得不到位?可是你们呢,你们看看,就这些半拉子工程,就值得你们大吹特吹,就值得你们一次次地把它拿到省里,当做政绩来标榜?!”市人大李主任马上接过话:“我有个请求,请省委组织工作组,查清工业园资金的下落,还有征地过程中的诸多黑幕,给吉东百姓一个交待。”瀚林书记转向李主任:“让省里来查,你人大是做什么的?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监督?!”李主任低下头去,政协谢主席刚说了一句,瀚林书记打断他说:“我现在不想听你们解释,吉东工业园到底有没有问题,问题有多大,省里不派工作组,你们自己查!人大和政协的同志都在,你们能否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能否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不只是表现在嘴上,要看具体行动。”人大李主任当即表态,一定要履行好人大职责,切实帮政府把工业园建设中的问题查清,查明白,让工业园尽快建成投产。瀚林书记在吉东的做法,让普天成既喜又忧。喜的是,瀚林书记借着别人的手发力,可以不显山不露水的将徐兆虎他们置于矛盾的漩涡之中,从而彻底地让他们丧失反扑的机会。吉东工业园是徐兆虎到吉东后抓的政绩工程,现场会所在的吉东生物制品科技公司是由王化忠的女婿投资建设的,王化忠也持有股份,听说这家公司已贷了好几千万,目前情况看,公司起死还生的可能性为零。这些线索纠结在一起,就很有文章可做了。但,普天成还是不敢太过高兴,相反,他心头的阴云更重。瀚林书记这样做,不是他的风格啊,难道他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把吉东这块疤彻底剜掉?再者,普天成也发现,瀚林书记现在越来越喜欢表面的东西了。第二天下午四点,普天成正在听取吉东几位县长的汇报,李源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接电话方便不?一听李源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出事了。他走出会议室,压低声音说:“什么事,还要我出来接电话。”李源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广怀可能出事了。”“广怀,什么事?”普天成脑子里轰一声,脚步僵在了那里。“目前情况还不是太明,广怀方面没有上报,我也是其它渠道听到的。”“兜什么圈子,到底什么事,快说!”普天成抬高了声音。“明皇夜总会又死了人,死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是早上八点从明皇夜总会八楼跳下的。”“什么?!”“秘书长,还有更坏的消息,我刚才从广怀那边证实,死者家属及围观群众将近三百多人,他们包围了明皇夜总会,还把……”“还把什么?!”“还把交通也隔断了,目前群众越围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都说要找耿明皇算账。广怀方面出动了警察,围观群众不但不撤去,还跟警察动了手。”“警察,谁让出动的警察?”“还能有谁,汉武书记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乱弹琴!”普天成骂了一句,愤愤压断电话。尔后,他迅速将电话打给乔若瑄,乔若瑄的电话通着,却不接,普天成连拨几次,最后竟成了盲音。他气得骂了句脏话,简直就想把电话砸掉。过了一会,内心稍稍平静些,又将电话打给王静育,遗憾的是,王静育手机关机。不可能啊,如果真出了事,乔若瑄会不接电话?还有,王静育是秘书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怎么能关?普天成怀着侥幸往回走,他想,兴许是李源道听途说,如果真的发生警察跟群众对峙的事,广怀方面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向省委上报,那么,瀚林书记就会第一个知道。就算瀚林书记不知道,于川庆也该打电话通知他。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又突然停下脚步。明皇实业一直是杜汉武跟乔若瑄矛盾的焦点,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导火索,明皇出事,乔若瑄会不会故意躲起来?会的,一定会!普天成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他踅转身,迅速离开宾馆二号楼,回到房间,马上就将电话打给于川庆。还好,于川庆的电话很快接通,他也知道点那边的情况。于川庆说,事情发生四个多小时了,广怀方面并没上报,但相关消息已传到了省城,他正在落实。普天成叮嘱于川庆,迅速查清事件真相,第一时间通知他。于川庆嗯了一声。毕竟是秘书长,知道这事的厉害。跟于川庆通完电话,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汪明阳,汪明阳满不在乎地说:“夜总会的小姐跳楼,这种事多,您秘书长紧张什么。放心,您忙您的,有消息我及时汇报。”普天成想骂汪明阳,又觉这个时候发火不应该,会乱了阵脚。汪明阳如此态度,他也懒得跟他叮嘱,只道:“你还是过问一下,这件事我感觉不大对头。”汪明阳嗯了一声。合上电话,普天成还是不安,夜总会小姐?李源说得很肯定,跳楼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一个花季少女,什么事值得她付出生命?还有,明皇夜总会发生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这里面,会不会有其它文章?正犯着急,床头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王静育的声音。“怎么回事,谁让你关的机?”普天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手机刚才没电了,我换了电池,就看到您打来的电话。”王静育解释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克制着自己,尽量装得平静。“跳楼者是市八中的学生,听说已失踪半个多月,目前学生家长还有群众在明皇夜总会四周设了路障,五十多辆出租车还有十几辆私家车也参与其中,情况正往恶劣的方向发展。”“乔若瑄呢,她在哪?”“市长一大早就去永川检查工作了,现在联系不上。”普天成再也不敢侥幸了,凭他对明皇实业的了解,还有现场群众的愤怒情绪判断,此起事件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隐情。这个时候乔若瑄不在现场是说不过去的。“你马上联系乔若瑄,就说是省委的命令,让她火速赶回广怀,到现场处理问题。另外,你也赶到现场,有情况随时通知我。”王静育说了一声:“知道了,我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通完电话,普天成瘫坐在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按原定计划,这一天他们就要赶往广怀,只是杨馥嘉让调研组看了工业园,瀚林书记才决定在吉东多留两天。他不知道是瀚林书记运气好还是杜汉武和乔若瑄运气太差,但凭直觉,他预感到乔若瑄的灾难来临了。到了晚上八点,广怀那边还是没有确切消息,王静育没打电话,乔若瑄的电话依旧不通,普天成心底更加没了底。下午吃饭时,本想就这事跟瀚林书记透个气,一看瀚林书记跟李主任他们谈得很好,他没敢多嘴,草草吃了几口,借故胃不舒服,回了房间。不大工夫,杨馥嘉打来电话问候,问要不要去看医生?普天成说:“你安心陪领导吧,我这点小毛病,还犯不着惊动大家。”杨馥嘉说:“秘书长的小毛病,在我来说就是大事,要不要我上来,陪陪你?”普天成赶忙说:“别,你还是忙你的事吧。”说完,抢先一步合了机。躺到床上,脑子里无端地涌出很多可怕的画面,有些简直是血淋淋的。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后遗症,父亲患的是胃癌,死时很痛苦,因为久长时间吃不下饭,父亲成了一把骨头。父亲连续几夜抓着他的手,说他看到了以前的战友,马二狗,杨土娃,刘土改…… 父亲一个个报出他们的名字,都是普天成以前没听过的,后来才知道,父亲说的是他死去的战友。父亲说他看到了血,战友的血,敌人的血,血山,血河……打那以后,只要遇到刺激,普天成脑子里就会涌出血红的场景。当年民工事件发生后,普天成长达半个月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血。他从包里取出药片,含上。这是一种进口药,可以帮人镇静,对心脏也有好处。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的心情好了一点,不那么发急了,他想到外面走走,正要出门,胡兵进来了,拎着两袋水果,后面还跟着一位漂亮的女性。普天成眉头一皱,他不喜欢别人往他房间乱带人。胡兵赶忙介绍:“普书记,这位是吉东电视台的肖记者,她母亲跟您是大学同学。”“同学?”普天成略略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女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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