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苦命的人哪。你咋走得这么早哇。” 似在哭姜虎,又似在说吴摩西;似在说吴摩西,又似在将吴摩西。吴摩西听后,觉得吴香香说的也有道理。倪三今天打他,如果仅仅为了个打,似还能忍过去;如是要赶他们走,吴摩西却没地方去。吴摩西一个人有地方去,随便混个差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现在带着老婆孩子,就没地方去了。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就是杨家庄。不说杨家庄吴香香愿不愿去,就是吴香香愿去,吴摩西也不愿去。半年前成亲,他没有告知老杨,两人也算彻底掰了。这些年从杀猪起,到去染坊挑水,到跟老詹当徒弟,去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再到沦落街头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入赘“吴记馍坊”,一步步走来,没有一步不坎坷;步步坎坷,好不容易有个安生日子,有人又要赶自己走。步步坎坷没把吴摩西逼到绝路,一个互不相干的倪三,倒把他逼到了绝路。吴香香哭声越来越高,吴摩西心头的火苗也越蹿越高,突然转身去了厨房,待出来,手持一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吴香香看他拿刀,止住哭问: “干啥去?” 吴摩西: “我去杀了倪三。” 吴香香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知道你就是这个,打你的是倪三,背后指使打你的人是谁呢?” 吴摩西脑子一下子又醒了过来,拎着牛耳尖刀出门,像驴贩子老崔一样,没去北街找倪三,反大步流星,向南街“姜记”弹花铺走去,要找姜龙姜狗算账。出门时一腔怒火。待走到十字街头,心里又开始发虚。姜龙姜狗他也见过,虽不及倪三粗壮,但也五尺五高;倪三一个人还好对付,姜龙姜狗兄弟两个人,自己怕不是对手。虽然过去杀过猪,但没杀过人。几年之前,也曾动过杀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的念头,但走到马家庄,并没有动手,只是在心里把几个该杀的人想了一遍。真到杀人,自己未必下得去手;不敢杀人,出门为啥带刀呢?这时又觉得自己的老婆吴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别人家遭了横事,妻子皆劝丈夫不要节外生枝;这里丈夫刚挨打,她又唆使丈夫去杀人。但人已拎刀上了路,就无法再退回去;再退回去,不但怕吴香香笑话,也无法向所有人交代。因快到中午,县城街头赶集的人正多,看吴摩西拎着一把刀在街上走,知道这桩婚姻内情的人,便知道火药桶炸了,皆放下手中活计,跟在后面看热闹;不知晓的,稍一打听,也知晓了,也跟着看热闹。如果无人知晓,吴摩西半路还可以躲避;现在众人簇拥,反倒不好再退回去。吴摩西硬着头皮来到“姜记”弹花铺。弹花铺一丈开外,有一个碌碡,碌碡半截戳在土里。吴摩西撤一下身子,脚踏碌碡。壮着胆子大喊一声: “姓姜的,你给我出来!” 指使倪三打吴摩西和老崔者,正是姜龙姜狗二兄弟。姜龙姜狗生气不单是气吴香香招婿入赘,从此馒头铺永远姓吴。而是半年之前,吴香香从提亲到结亲,只用了三天,没给姜家留反应的余地,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当时吴摩西在县政府种菜,是县长老史看上的人,姜龙姜狗对他也无可奈何;现在老史出了事,吴摩西被新县长赶了出来,成了一个卖馒头的,便将倪三找来,给了他五块钱,让他先将吴摩西和老崔教训一顿。老崔虽然可恶,但与馒头铺无关;教训吴摩西,就不光图个教训,像戏台子上唱戏一样,今天只算弦子拉了个过门,大戏还在后头呢。打了头一顿,就有第二顿,直到把吴摩西打跑;这时打跑的就不止是吴摩西,还有吴香香母子二人。吴香香不招赘还不好赶她,如今招了个外人。倒给赶他们提供了方便。这时赶他们,就不光图个馒头铺,还有半年来憋着的闷气。姜龙姜狗过去见过吴摩西在街上挑水,人说什么,他听什么,一看就是个懦人;后来虽然进了县政府种菜,也常被人支使,整日跑得像个陀螺,又是个没主张的人,会一打就跑;头一回不跑,打几回就跑了。没想到吴摩西刚挨头一回打,就有了主张,没等再打,拎着刀就杀上门来。姜龙姜狗本要出去跟吴摩西对打,但被爹爹老姜拦住了。老姜还是上了些岁数,看吴摩西拎着刀,怕因此出了人命;如果出了人命,不管死的是谁,就不光是馒头铺的事了。吴摩西大喊一声过后,姜家无人出来,但一条牛犊般大的狼狗,呼啸着冲出门,扑向吴摩西。不出人放狗,也是老姜的主意。老姜的意思,放出一条狼狗,将吴摩西吓跑,事情暂时有个了结,回头再慢慢计较,没想到适得其反。如果是姜龙姜狗二人出来,吴摩西倒不知如何对付,现在冲出一条狗,吴摩西倒精神起来。因吴摩西过去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杀猪之前,先拿狗练过手。杀人吴摩西犯怵,杀狗吴摩西属重操旧业。待狗扑过来,吴摩西侧身一躲,待狗转身,他已抓住狗的一条前腿,手起刀落,那狗应声倒地,从脖子到胸腔,裂开一条大口子。血呼地喷出来,溅了吴摩西一脸一身,狼狗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围观的人群,“噢”地叫了一声好。吴摩西染了一身血,自个儿倒被自个儿的英勇感动了,更加大声喊: “狗已经死了,该换人了!” 按说姜龙姜狗这时出来。两个人杀一个人,吴摩西还不是对手。如果在狗之前,两人敢出来。现在见吴摩西动了真格的,一条大狼狗,被他手起刀落杀了,反倒有些发怵;或者说,正因为是兄弟二人,无人敢先出来,因见动了刀子,各人的老婆拉住各自的丈夫,盼着另一个人先出来。外面一个血人,明显是要拼命,为何让自己丈夫先死呢?最后姜龙姜狗都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姜记”弹花铺的老掌柜老姜。老姜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远远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吴摩西: “大侄子,你搞错了吧?打你的人不姓姜。” 吴摩西见出来一个老头,话头又往别处扯,知道姜家心里发怯了。姜家发怯,吴摩西倒来劲了: “大爷,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老姜: “你别误听小人言,咱们结下冤仇。” 老姜越这么说,吴摩西心里越有底,今天丢不了命,但也不敢将弓弦绷得太紧,也说: “大爷,给您留着面子呢。按我的脾气,不用等谁出来,早拿刀冲进去了,虽不能说将姜家满门抄斩,但像刚才杀狗一样,见一个杀一个,我做得出来。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老姜浑身打着哆嗦: “大侄子,不管这事的来龙去脉,事情不能够到那种地步。虽说之间有些误会,但你现跟着我儿媳过日子,说起来也算我的续儿子,看在我年岁份上,听老汉一句话,事情到此为止,知道你了,回去吧。” 吴摩西又往前逼了一步,跨到街道正中,挥起刀子,往自个儿脸上杠狗血: “大爷,今天没个说法,我不会回去。” 老姜果然上了吴摩西的当: “不会让你白回去,给你个说法。” 吴摩西: “啥说法?” 老姜: “过去的事一概不提,从此两家和好。” 吴摩西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意思是还不答应。老姜拍了一下大腿: “再给你加两葫芦棉籽油,回去炸油馍吃。” 棉籽油就是轧棉花脱出的棉籽,又轧出的油,弹花铺不缺这个。吴摩西见火候已到,怕再扯别的节外生枝,这时说了话: “大爷,我不要两家和好。” 老姜: “那你啥意思?” 吴摩西: “两家永不来往。” 老姜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 “你说得也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永不来往,就是两家永远和好。” 吴摩西浑身是血,拎着两葫芦棉籽油。从南街往西街走。这时围观者人山人海,不亚于元宵节闹社火。“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从此成了一个话题,几十年后,还在延津流传。吴摩西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倒开始后怕,后脊梁一阵阵出冷汗,腿一走一软。今天能活着回来,算是命大。待进得馒头铺,吴香香见他得胜而归。一把抱住他,亲他的脸: “亲人。” 吴摩西一身狗血,站在那里。除了觉得浑身马上要散架,突然觉得这个亲着喊他“亲人”的人,他与她不亲。 姜虎在时,姜家馒头铺一天蒸七锅馒头。头天晚上发三缸面;第二天五更鸡叫,夫妻俩起床,开始揉面,蒸三锅馒头;每锅罩七个笼屉,每个笼屉放十八个馒头;待蒸好,卸下三百七十八个馒头,放到两个馍篓里,这时天刚放亮,将馍篓装车,推到十字街头去卖。一个早上,一个上午,能将馒头卖完。下午再蒸四锅。待蒸好,卸下五百零四个馒头,再推到十字街头去卖。这一卖要到夜里。天黑了,点上麻油灯,一直卖到倪三打更。收摊子回到家,接着发面。姜虎死后,剩吴香香一个人,吴香香每天改蒸四锅馒头。早上两锅,下午两锅,夜里不卖。现在“娶”了吴摩西,吴家馒头铺又恢复到每天蒸七锅馒头。头天晚上发面,第二天五更蒸三锅馒头,下午蒸四锅馒头,推到十字街头去卖,一直卖到夜里,倪三出来打更。“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之后,倪三也吃了一惊,过去不见吴摩西说话,见他就躲,原来竟敢杀人,一时摸不清吴摩西的来路,倒对吴摩西客气许多。倪三的客气不在嘴上,见了吴摩西,仍睖着眼,有时还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意思是: “你敢杀别人,可敢杀我?” 但倪三家一断顿,就去集市的摊铺上乱拿东西。拿张家的葱,王家的米,李家一条子肉。过去姜虎卖馒头时,倪三还拿过姜虎的馒头;如今换成吴摩西卖馒头,倪三倒从无拿过吴家的馒头,证明心里给吴摩西留着面子。吴摩西当时大闹延津城也是虚张声势,阴差阳错杀了一只狗,现在见了倪三,也不借题发挥,双方不远不近,保持一段距离。 日子一天天过去,半年馒头卖下来,吴摩西发现自己不喜欢卖馒头。发面、揉面、蒸馒头是个力气活,他倒不怵;卖馒头不用出力,他倒不喜欢。不喜欢卖馒头不是不喜欢馒头或卖,而是卖馒头老得跟人说话。前年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到了年关,师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走不得路,吴摩西那时还叫杨百顺,一人上阵,出门杀猪,老得跟人打交道,跟人说话,心里就有些犯怵。但卖馒头的犯怵和杀猪时的犯怵又有不同。杀猪时跟人说话,应对的只是一头。一天只在一个主顾家杀猪,顶多两家,还好应付。而且杀猪主要是杀,说话还在其次;就是说话,在张家杀猪,与在李家杀猪同一个套路。话准备一套,可应付多家。如今卖馒头是在十字街头,买馒头者人多嘴杂,一人一个长相,一人一个脾气,一人一个说话的路数。做生意跟人说话。又与平日说话不同,平日说话照着自己的心思,做生意得照着别人的心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天馒头卖下来,卖馒头不累,说话累,到了倪三打更,浑身像散了架。这时想起来,还不如过去给人挑水,挑水不用多说话,只讲出把子力气;一个挑水的,主顾还讨厌你多嘴多舌。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也碰到熟人,如牧师老詹、竹业社掌柜老鲁,还有卖葱兼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与生人说了半天话,见到他们,倒觉得亲切。接着又觉得,日子过得累不单是不喜欢卖馒头,比卖馒头更累的是,他与吴香香不对脾气。不对脾气不是说她曾唆使吴摩西杀人,吴摩西与她不亲;比让去杀人更让人头疼的是,过起琐碎日子,两人说不到一起。杀人是一时的事,过日子可是细水长流。吴摩西跟人说话吃力,吴香香跟人说话不吃力。两个人在说上不一个秉性,办起事来就更加不一样了。吴香香看吴摩西卖一天馒头下来,因为个说,就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先在嘴上,就有些看不上他。看他舞社火,能把阎罗舞成潘安;到得眼前,却是一个闷嘴葫芦,连话都说不到点上,何况做?在外边不会说话还在其次,两人回到家里,不管是发面,或是揉面,或是蒸馒头,吴摩西也皆无话。甚至夜里到了床上,干起那事,吴摩西也无话垫着,上来就干,让吴香香哭笑不得,干比不干还让吴香香憋得慌。吴香香娘家是吴家庄一个皮匠,她爹就是个闷嘴葫芦,她娘是个快嘴。她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她娘一天得说一千句话;话多不一定能占上风,还看谁能说到理上。问题是她爹话虽少,但句句也说不到点上;她娘话多,不管在不在点上,都将那十句给淹了。吴家庄都知道,老吴家是老婆做主,男人只是个摆设。吴香香在说话上像她娘。但她娘不识字,话虽然多,一多半是胡搅蛮缠;吴香香上过三年私塾,话能往理上说,不但能往理上说,偶尔还能抓住事情的骨节,正是因为这样,更能挑出人的毛病。吴香香当初嫁给姜虎,姜虎虽也不爱说话,但脾气犟,动不动就打人,吴香香降不住他;“娶”了吴摩西,吴摩西虽然大闹过延津城,但日子过久了,发现他为人做事处处懦弱,便知道他的大闹延津城也是一时逞能,也就处处不怵他,反倒事事压他一头。渐渐,在吴家馒头铺。也像吴家庄老吴家一样,十件事有九件事,全由吴香香做主。吴香香像个男的,吴摩西倒像女的,吴摩西“嫁”给吴香香,倒也名副其实。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是吴摩西一个人,有时是夫妻两个人,全看家里忙闲。如果是夫妻两个一块卖馒头,来买馒头者,皆与吴香香说话,不与吴摩西说话,好像吴摩西是个摆设。一些浪荡子弟,买馒头时,也与吴香香说些风话,占些嘴上的便宜;吴香香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浪荡子弟拿起篓里的馒头,在手里掂了掂: “馒头不大呀。” 吴香香知道他说的是另一个意思,便说: “给你蒸个山?你吃得下吗?” 浪荡子弟盯着吴香香的胸脯: “也不白,没那个馒头白。” 吴香香皮肤白,在县城是出了名的。吴香香: “那个馒头白,你吃了得给我叫娘。” 吴家馒头铺平日蒸馒头,逢年过节,也蒸包子。浪荡子弟: “哎哟,包子里没馅呀。” 或者: “馅里没肉。” 吴香香知他说的也是另外的意思,朝地上啐了一口: “给你包里一头牛?出来顶死你?” 浪荡子弟并没占着一句便宜,还被吴香香拐着弯骂了一顿。众人都笑了。因是说笑话,不能当真,吴摩西也笑了。这些应对的话,吴摩西就想不起来,倒也佩服吴香香的脑子。或者说,吴香香跟姜虎过的时候,吴香香的口才被姜虎压住了;现在换了吴摩西,吴香香就成了吴香香。卖馒头有吴香香在,馒头就卖得快,好像大家不是来买馒头,而是来听吴香香拐着弯骂人;吴香香不在,剩下吴摩西一个人,馒头就卖得慢,一直卖到倪三打更,还要剩些筐底。夜里回去,吴香香见馒头卖得不如意,便说吴摩西。如果吴香香心情好,就是小说;如果心情不对,就是大说,直把吴摩西说得头昏脑涨。好像吴摩西活了二十年,连说话办事都没学会,一切得从头再来。就是从头再来,一切从何人手呢?吴摩西又想,一个人总被另一个人说,一个人总被另一个人压着,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但又想,县长老史已经走了,自己已被新县长老窦赶了出来,与沿街挑水比,总算有个家,每天能吃得饱。身上穿的,也比过去体面许多,不被吴香香压着,自己还能到哪里去?还是有求着别人的一面。面上求着别人,话上就得吃些亏,也不全是口才的问题。便也不再多想,遇到吴香香说他,他想起话来,就回一嘴;想不起来,就闷着头不说话。十次有八次,想起的时候少,想不起的时候多。 吴香香有个女儿叫巧玲,这年五岁了。巧玲从小调皮,一岁多的时候,她玩的时候,总得有人看着她;稍不留意,她不是打碎了桌上的灯盏,就是在灶怀里玩火,燃着了柴草,得赶紧用水泼灭,不然房子就燃着了。巧玲三岁那年,得过一场大病。起初是小病,中秋节吃月饼,吃坏了肚子,拉些痢疾。姜虎和吴香香没当回事,也是图省事,让她误吃了江湖郎中几颗药丸,痢疾倒是止住了,开始发高烧。姜虎只好回头再找正经的药堂。县城北街老李家有一个“济世堂”,“济世堂”有一个坐堂的中医叫老缪。让老缪看过,巧玲又吃了老缪几服中药,高烧仍是不退,脖子向后肘着。姜虎只好雇马车到新乡“三味堂”。巧玲吃了“三味堂”几服中药,高烧退了,头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开始拉东西。这次不拉痢疾,开始拉虫子。拉出的虫子倒也不大,芝麻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来粒,在粪便里涌动。一粒看着不大,十来粒滚到一起,搁在人肚子里就受不了。巧玲天天捂着肚子喊“哎哟”,一个月下来,瘦得像个小鬼。姜虎只好又雇马车到开封“悬壶堂”。吃了“悬壶堂”几服中药,虫子终于不见了。脸上又开始出癍疹。又雇马车到汲县“回春堂”去看癍疹,前后去了三次,吃了“回春堂”二十多服中药,脸上的癍疹才一点点消退,人渐渐胖了起来,有了个人模样。一场病看下来,前后花了半年时间,百里之内的药堂。算是跑遍了。本是一泡痢疾,蚂蚁般的事,最后拐了几道弯,变成了一头大象;本为图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几十倍的工夫,几十倍的钱。更让姜虎和吴香香懊恼的是,巧玲病是好了,但从此落下个胆小。过去无法无天,现在变得胆小。她这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一般胆小是见啥怕啥,巧玲胆小是只怕外边,不怕家里。外面天一黑她怕。街上一有热闹,别的孩子是往街上跑,巧玲是往家里跑。与别人家孩子闹了别扭,别的孩子打她,她不敢还手,只会哭,但在家里,似换了一个人。仍敢玩灯玩火,敢跟吴香香顶嘴;吴香香说东,她非说西,吴香香让她撵狗,她非撵鸡。但在家里仍怕天黑。吴摩西没“嫁”吴香香之前,她夜里得跟娘睡;吴摩西来了之后。她只好一个人睡,但夜里睡觉,屋里得通宵点灯。吴香香嫌她是夹尾巴狗,只会在家里汪汪,不太喜欢她。吴摩西进门之后,一开始和巧玲不熟,两人互不来往;后来熟了,倒有些脾气相投:共同不喜欢外边。吴摩西与吴香香说不着,与巧玲说得着。巧玲与吴香香顶嘴,与吴摩西不顶嘴,能说到一起,哪里还用顶嘴?馒头铺蒸馒头要买白面,十天一次,吴摩西要到四十里外白家庄老白的磨坊拉面。县城也有磨坊,但白家庄老白磨坊的面,每斤要比县城磨坊便宜二厘;面的黑白,也差不到哪里去。一斤差二厘,一次拉两千斤面,也差出四块来钱。四块来钱,是卖一天馒头的赚头。所以十天一次,要去白家庄拉面。从县城到白家庄,去时四十里,回来四十里,共八十里,套一个毛驴车。要走一天时间。吴摩西去白家庄拉面,就不用到十字街头卖馒头。去拉面的时候,巧玲爱跟吴摩西去白家庄。吴摩西在别人面前不会说话,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倒变利索了。赶着毛驴车,两人边走边聊。吴摩西问: “巧玲,昨晚做梦了吗?” 巧玲: “做了。” 吴摩西: “啥?” 巧玲: “水淹了床。” 吴摩西: “你干啥了?” 巧玲: “我骑了一头牛。” 巧玲给吴摩西叫“叔”,不叫“爹”,这样称呼吴摩西,起先是吴香香的主意,后来叫顺了嘴,就没再改口。吴摩西对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吴摩西”,对一个外来的称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计较。往往毛驴车一出县城,巧玲就说: “叔,今天要早点回来。” 吴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从白家庄回来得晚,就会走夜路。但吴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 “刚出门,日头就老高了;到了白家庄,还得装面;接着还要打尖;往回走,怎么也得赶上天黑。” 巧玲: “要是天黑了,你还让我钻到被窝里,把口扎严实。” 每次去白家庄拉面,吴摩西都带上一床被窝。如果天黑,巧玲就钻到被窝里,让吴摩西用麻绳将被窝扎上;扎上口,巧玲就觉得把天黑挡在了外面。吴摩西: “给你扎上口,你不能睡着,得跟我说话。” 巧玲: “我不睡着,跟你说话。” 但如赶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毛驴车的被窝里睡着了。一开始没有睡着,但话说不上十句,就睡着了。吴摩西“嫁”吴香香时,还嫌寡妇带一个孩子;现在看,幸亏有这个巧玲。一家三口,就这么磕磕碰碰,过了下来。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吴摩西和吴香香在一起好些日子,吴香香不见有喜。有喜无喜,吴香香倒不着急;就是有喜,再生个吴摩西?吴香香不着急,吴摩西也不敢着急。再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转眼秋去冬来,就到了年底。一到年底,大家都开始张罗过年的东西。也是馒头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平日一天蒸七锅馒头,现在一天蒸十锅馒头,还不够卖。腊月二十七这天,吴香香在家盘账,吴摩西一个人到十字街头卖馒头;买馒头的人多,吴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满头大汗。这时县城东街卖熏兔的老冯来到馒头摊前,老冯是个豁嘴,先说: “馒头不白呀。” 吴摩西仰起脸,见是老冯,知是开玩笑,笑了。老冯: “心里痒痒了没有?” 吴摩西不知老冯指的哪一方面,脑子有些蒙。老冯: “眼看又到年底了,该玩社火了,你还得来呀。” 吴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想起豁嘴老冯还是社火会的会首。一年下来,先在县政府种菜,如今只顾蒸馒头卖馒头,把个社火给忘了。去年不玩社火,他还进不了县政府,接着还成不了亲。正是因为成亲,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水。吴摩西能马上答应会首老冯。但今年“嫁”了吴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会耽误做生意,吴摩西就不敢自专。虽然玩社火是在元宵节,馒头生意没有年前好,但元宵节串亲赶庙会的人多,馒头也比平日好卖。老冯见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吴香香的主,便说: “年前给我回信。只要你答应,阎罗还是你的,让杂货铺的老邓,去扮媒婆。” 又说: “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给你带来了好事,说不定今年的社火,又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吴摩西摇头一笑。哪能舞一回社火,带来一回好运气?有头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但不提社火吴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吴摩西心里真痒痒起来。心里痒痒不光图个玩,而是比起琐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喷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欢罗长礼喊丧,就是因为喊丧也有些“虚”。如今天天揉馒头蒸馒头卖馒头,日子是太实了。正是因为太实了。所以想“虚”一下。当天卖馒头到倪三打更。因是年前,吴摩西一个人,也把十锅馒头卖完了。推着空车回家,吴香香见馒头卖完了,也有些高兴。也是趁着吴香香高兴,吴摩西洗了手脸,躺在床上,便与吴香香说起元宵节玩社火的事。吴摩西想着,虽然两人平日不对脾气,但共同从春天忙到年根,直直忙了大半年,该让人喘口气了。但出乎吴摩西意料,吴香香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了。回绝不是吴香香不喜欢社火,而是吴摩西平日连馒头都卖不好,不想着借过节将功补过,脑子里还想着玩。耽误生意倒在其次,而是吴摩西这人没心,平日说他那么多,看来都白说了。不是气耽误生意,是气这个白说。但她不说白说,仍说生意: “你要去玩,生意谁做?” 吴摩西: “我都想好了,先天头里发好面,平日五更起床,到时候我三更起床,揉面蒸好馒头,白天不耽误你卖。” 吴香香: “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里你也别蒸,白天我也不卖,咱都歇着。” 吴摩西知道她说的是气话,退一步说: “要不咱俩一人一天,轮着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吴香香本不生气,见他讨价还价,就生气了。生气不是他退一步还要玩。而是平日以为他没主意,谁知他主意大着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吴香香平日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原以为是他没心,通过一个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藏着不说;如果平日有心,两人就成了两条心,不听她的话,就成了故意的。这就不是一个白说不白说的事,是她上当受骗的事。吴香香柳眉倒立: “你明着是要玩社火,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来你啥也不说,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从来没把这里当家吧?你就想傍着我们娘俩图个吃喝吧?现在吃够了喝够了,又开始玩了。你不这么死乞白赖要玩,说不定我让你玩;你死乞白赖要玩,我今年偏不让你玩。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还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夜里你该蒸馒头蒸馒头,白天你一个人去街上卖,我在家歇着。你不是有劲玩吗?那就把劲用到正地方。” 吴摩西见她越说越多,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第三件事;已经说的不是社火,成了致气。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话;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话,在吴摩西也不容易。吴摩西便脱口而出: “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雇的伙计。伙计到了年关还放假呢。我想玩就玩,你管不着!” 吴香香见吴摩西这么说,愣在那里。这是吴摩西自“嫁”过来,说的第一句硬话。话硬吴香香也不怕,吴摩西说一句,她能说十句。但她什么也没说,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吴摩西一个人撂在床上。接下来三天,吴香香皆与吴摩西分睡。吴香香跟巧玲睡在一起,巧玲屋里,夜里倒不用点灯了。两人别别扭扭。年也没有过好。到了元宵节头前,吴摩西就没随老冯他们舞社火,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没有舞社火这回事,去街上卖馒头会是两个人;出了这档子事,吴香香说到做到,自己在家歇着,去十字街头卖馒头,就成了吴摩西一个人。吴香香: “自作自受,让你跟我两条心!” 吴摩西叹息一声,天天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但社火队并没有因为吴摩西没来,就停了下来,仍像去年一样,又在县城闹了七天。从阴历十三,直闹到阴历二十。阎罗这个人,今年就换成了油漆匠小杜。杂货铺的老邓,去年阎罗没扮好,今年改扮媒婆。每天他们敲着打着,舞着闹着,从十字街头穿过。人山人海中。吴摩西边卖馒头,边捎带看上两眼。或者,干脆连这两眼也不看了,埋头卖馒头,就当社火不存在。眼里不存在,心里倒更存在了。白天不看,夜里不由自主,像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一样,社火开始在脑子里走。当时老鲁脑子里走的是晋剧,现在吴摩西脑子里走的是社火。表面和吴香香睡在一起,脑子里却锣鼓喧天。共工蚩尤、妲己祝融、猪八戒孙悟空、阎罗嫦娥,人物一个不少;挟肩提胯,仰脸顿足,一颦一笑,还有“拉脸”,过程一步不落。从县城东街舞到西街;又从南街舞到北街。舞着舞着睡着了,梦里又接着舞。有时又梦到社火队人手不齐,老冯又在着急,四处寻找吴摩西来救场;或是自己坐在镜前,正在画脸,老也画不好,但一笔一笔,描的似不是阎罗,而是嫦娥,身扮嫦娥舞着,又脱离了社火队,一身长裙,飘着舞着,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突然醒来,窗外鸡叫了,觉得一切恍若隔世。五更鸡叫,又得起来蒸馒头。蒸完馒头装馒头,然后推到十字街头去卖。这样脑子不停,连轴转了三天,吴摩西没舞社火,比舞了三天社火还累。正月十七这天上午,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喊着卖着的间隙,竟睡着了。街上一些孩子在玩炮仗,见卖馒头的睡着了,便将吴摩西两篓馒头给抢了。抢的也不是两篓馒头,每一篓都已卖出一多半。吴摩西猛地醒来,开始撵这些顽童。但抓住这个,跑了那个,有的孩子被抓,又故意往抢到手的馒头上吐唾沫,就是将馒头再抢回来,也无法卖了。中午,吴摩西推着空车回家,吴香香已听说馒头被抢的事。大人欺负吴摩西吴香香不急,连孩子都敢欺负他,吴香香急了。天天受人欺负,竟还想着玩社火。吴香香这次急跟以前的急不同,以前急是说吴摩西,或骂吴摩西;说了,也骂了,吴摩西还不长进;不长进没什么,遇事还跟她玩心眼;跟老婆有心眼,出门却被一帮孩子给欺负了。见吴摩西进来,吴香香二话不说,扬手打了吴摩西一巴掌。打完,才找补一句: “你丢的是你自己的人吗?你连俺吴家祖宗三代的人都丢尽了!” 这是自吴摩西和吴香香成亲以来,吴摩西挨的头一回打。吴摩西本想还手,真打起来,吴香香也不是对手。但吴摩西没打吴香香,只说了一句话: “去球!” 转身走了。意思是要跟吴香香一刀两断。吴摩西离开馒头铺,去了过去扛大包的货栈。这时想起来,离开货栈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货栈,仿佛就是昨天;跟吴香香过的这大半年日子,好像只是影子中的事。大正月里,货栈扛大包的伙计,都回家过年了。过年时也无货可扛。无人也好,图个清静。街上又锣鼓喧天,社火队舞到了货栈门前。本来身子又自由了,吴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吴摩西既没心思出来看,也没脸出来看。心里乱想着,下午转眼过去,到了晚上。吴摩西只顾赌气从馒头铺出来,无带铺盖,夜里只好睡在稻草堆里。货栈墙角,扔着几片装大包的破麻袋,吴摩西便把麻袋片抻开,盖到身上御寒。第二天白天,又在货栈待了一天。饿了,悄悄到货栈对面老刘的烧饼铺赊了几个烧饼。吴摩西以为一天一夜过去,吴香香回过神儿会后悔,或会消气,过来找他,或接着再吵。但吴香香没有露面。这时吴摩西心里又有些发虚,担心吴香香真生了气,也要跟他一刀两断,自己在馒头铺的生活,真要到此为止,从此又得重操旧业,沿街给人挑水,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又后悔当初挨了一巴掌,不该赌气离开馒头铺。就是跟吴香香打起来,跟吴香香的线头也不会断;现在把线头给揪断了,怎么续上去呢?说话又到了晚上,吴香香还没有来。吴摩西叹息一声,又扯开麻袋片,准备睡觉。刚要睡着,听到有动静,仰身坐起来,发现巧玲站在自己面前,正在喘气。吴摩西以为巧玲和吴香香一起来的,吴香香在门外等着,让巧玲进来喊他。人不来找他,吴摩西心里有些发虚;有人来找,吴摩西反倒又赌起气来。 吴摩西: “让你妈进来,我跟她有话说。” 巧玲: “我妈没来。” 吴摩西吃了一惊: “那你跟谁来的?” 巧玲: “我自个儿来的。” 吴摩西心里又开始发虚: “你妈让你来的?” 巧玲摇摇头: “我妈让我一辈子不理你,是我自个儿偷偷跑来的。” 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 “你不是怕黑吗?怎么跑这么远来找我?” 巧玲哭了: “我想你了。明天该去白家庄拉面了。” 吴摩西潸然泪下。起身,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馒头铺。 ·12· 刘震云 著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记 十三 “吴记馍坊”旁边,是一家银饰铺。银饰铺的名字叫“起文堂”。“起文堂”的掌柜叫老高。说是一个“堂”,其实就老高一个人,掌柜是他,伙计也是他。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爷爷辈上,从山东逃荒过来,他爷是个拾粪的。他爹是个货郎,推个独轮车,走村串户,卖些针头线脑。到了老高,跟师傅学了银匠的手艺。师傅死后,在县城租了个铺面,耍开了手艺。老高三十来岁,每天守在火炉前,锻造些银的手镯、戒指、耳坠、簪子、孩子狗头帽上的铃铛、虎头鞋上的镶脸等。延津有两个银饰铺,另一个银匠是县城南街的老曹。老高没老曹干活快,但老曹没老高手艺精,县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银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艺。主顾可以到老高的铺子买银饰,也可以以旧换新,也可以把旧的银饰交给老高;让老高用银饰布去擦,银饰本来已经发闷发乌了,经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干脆在银水里“炸”一遍,头脸翻新;或不满意这银饰的式样,让老高回一下炉,铸出另一种银饰,如吴摩西与吴香香成亲时,牧师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意大利银十字架,吴香香就交给老高,老高将十字架回了一下炉,给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坠。 老高个头不高,却长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东人的后裔,倒像个江南人。老高做银饰时,爱边干活边跟主顾说话;不干活时,嘴倒是闭上的。边干活边说话,说的并不是银饰,而是街上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说别人的事情,来冲淡做活的寂寞。老高说话慢,一句一顿,声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说到理儿上。街上的事乱七八糟,经老高一说,丝丝缕缕,都能码放整齐。老高手里有一把檀木小锤,敲打银饰用的。码放完一件事,老高“梆”地敲一下锤,作为了结。老高常说的话有三句。这三句话,常常插在事情的关键处;或是评判一件事情的对错,或是否定一件事后,这件事本来该怎么办,需要一句话铺垫,起个转承的作用。 第一句是: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 第二句是: “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 第三句是: “要让我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 经老高说过的事,十件有九件半,从根上起就有毛病。既然从根上起就有毛病,事后说它还有啥用呢?也就是闲磨牙。 吴摩西蒸馒头卖馒头,也有歇着的时候。卖馒头须是晴天,阴天下雨,街上就无人买馒头,生意就得停下来。但天上下雨,并不耽误老高在“起文堂”敲打银饰。遇上雨天。吴摩西不愿在家待着,便到隔壁老高的银饰铺串门。串门不为别的,就为听老高说话。吴摩西嘴笨,本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但老高是个例外。别人认为老高是闲磨牙,吴摩西却不这么认为。吴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说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涂了。但到了老高这里,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分辨个明白。巧玲胆小,平日不爱出门,爱在家待着,但巧玲和吴摩西一样,也喜欢老高。当然两人喜欢的方面不一样,吴摩西喜欢老高说话,巧玲喜欢老高敲敲打打,手里就出来许多玩意。吴摩西到老高家串门,巧玲像一条尾巴,常常跟着。老高见了巧玲,也拿油馃子给她吃。久而久之,吴摩西与隔壁的银匠老高,成了好朋友。两人一开始说些街面上的事。吴摩西天天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白,便攒下等着天下雨,一件一件说给老高,让老高去码。后来熟了,也把自个儿的窝心事,说与老高。老高仔细听过,也与他排解。但老高排解事情仅限于街上。吴摩西在街上卖馒头,赵钱孙李,买馒头与吴摩西发生了磨擦,谁是谁非,老高能断个明白。但事情进了家门口,老高就闭口不谈了。吴摩西自进了吴家馒头铺,最窝心的事,并不发生在街上,而是在家里与吴香香脾气不投。如吴摩西刚离开县政府,挨了倪三一顿打,吴香香就唆使他杀人;如今年元宵节,吴香香不让吴摩西玩社火,两人别扭了半个月;如街上的孩子抢了馒头,吴香香扇了吴摩西一巴掌;吴摩西躲在货栈,两天一夜,吴香香也没去找。这些事情说与老高,老高除了陪吴摩西嘬牙花子,并不多说一句话。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高不涉及别人的家务事,也能说出一番道理。 老高: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或者: “街上的事,只是一个事;家里的事,就不光是事。” 或者: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你只给我说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断八件事呢?” 吴摩西想想,觉得老高说得也有道理,虽然老高什么也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起码吴摩西将这些窝心事说了,有人听着,心里也畅快不少。 老高有一个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着。老高的老婆姓白,娘家是吴摩西常常去拉面的白家庄的。有时老高的老婆走娘家,还乘吴摩西去白家庄拉面的毛驴车。老白患的病有些奇怪。这病说来也平常,就是一个羊角风,但她的羊角风与别人的羊角风不同,别人的羊角风就是一个病,该犯才犯。老白的羊角风,却和她的心气连着。她心气顺的时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气,一句话不对付,她会立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犯一次病,身体往下弱一次。因有病在身,在家里还压老高一头,老高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听老白的。老白不会生孩子,二人无儿无女。女人不会生孩子也算个短处,但老高怕她犯病,就不敢怪她。吴摩西更明白了老高只说街上的事,不说家务事的道理。吴摩西看到老高也被老白压着,想起自己在馒头铺的处境,心里倒安慰不少。自上次挨了吴香香的打,一个人在货栈待了两天,吴摩西也比过去明白许多。明白不是明白吴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计较不得,计较也计较不过她,不如像老高对待老白一样,干脆不计较;或者,反正与她说不明白道理。这时再计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吴摩西从老高身上,倒学到不少道理。自此之后,吴香香说啥,他就顺着吴香香的心思来,日子过得倒比过去安稳许多。一个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思来,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但一个人自己别扭,也比再让别人别扭自己强。这也是他喜欢老高的原因。 但吴香香的想法常变,又让吴摩西猝不及防。吴摩西刚“嫁”吴香香时,吴摩西不喜欢卖馒头,吴香香喜欢;一年多以后,吴摩西发现,吴香香也开始不喜欢做馒头生意。虽然两人先后都不喜欢,但不喜欢的原因不同。吴摩西不怵揉面和蒸馒头,喜欢去白家庄拉面。卖馒头老得跟人说话,不喜欢的是个卖。一个馒头生意,有喜欢处,也有不喜欢处。吴香香不喜欢馒头生意,是开始嫌馒头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开一个饭铺。开饭铺扎的本钱要比蒸个馒头大上百倍。只是现在卖馒头没赚够开饭铺的本钱,所以还在卖馒头。夫妻两个,一个心胸比过去大,一个连应付现在都勉强,两人更说不到一块去了。两人五更鸡叫起来揉面,接着蒸馒头。吴摩西揉面就是揉面,蒸馒头就是蒸馒头,嘴上顾不上说话,累得一头汗;吴香香揉着蒸着,手便停下来,开始说将来要开的饭铺。将来要开的饭铺,还不是卖烧饼杂碎汤的鸡毛小店,而是能开大席撑得起场子的铺面。饭铺要有十间屋大,同时能开八桌饭;煎炒煮炸,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如此算起来,铺面虽比县城东街“鸿膳成”小,但也是个饭庄,不是饭铺。接着又听出,吴香香喜欢饭铺不单是喜欢卖饭的生意,卖饭比卖馒头来钱快,还喜欢卖饭的场面;天天人来人往,掌柜伙计,吆三喝四;还能天天听到肉和菜下锅的声音;厨房里,“吱啦”一声,锅里腾出火苗,接着扑出一阵油雾。原来不单喜欢这生意,还喜欢生意中的气势。这就不单是要做一桩生意,还有诸多喜欢藏在里面,看来这饭铺是非开不可了。吴香香说着说着高兴了,便问吴摩西: “你喜不喜欢开饭铺?” 吴摩西本不喜欢开饭铺,比不喜欢卖馒头还不喜欢;因为开起饭铺,明显吴香香是掌柜,自己就是个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饭铺里客人众多,在饭铺里跟人周旋,比卖馒头还让人头疼。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欢,顺着吴香香: “喜欢。” 吴香香瞥了他一眼,马上识破了他: “说的是瞎话吧?” 接着板起脸来: “把事做错没啥,能说你是个笨,天天嘴里尽是瞎话,到底你要干吗?” 吴摩西看吴香香想急,忙又改口: “那就是不喜欢。” 吴香香: “那你到底喜欢啥?” 吴摩西只好说实话: “我从小喜欢罗家庄的罗长礼,他喊丧很出名。” 吴香香看他一辈子就喜欢个喊丧,倒被他气笑了。 说过喊丧没几天,出了一桩丧事,牧师老詹死了。老詹身体平日挺硬朗,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满延津县跑着传教。得病缘于他住破庙。本来,县长老史走了,新县长老窦到任,老詹应该去要回教堂。但前边县长换过两茬,老詹跟两任县长要过教堂,皆是当头一棒;不要还好,一要,说不定连在延津待下去都难了;新换的县长老窦当兵出身,又喜打枪;他到任以后,将一班戏子从教堂赶出来,把教堂改成了一个兵营,他要在里边训练民团;老詹估计去找老窦,更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对县长们彻底失了望,就没去县政府跟老窦理论教堂的事,继续在破庙里住下来。七月十八那天,天气闷热。破庙四处透风,本该不热,但这天一丝风也没有。到了晚上,老詹像别的延津人一样,睡觉上了房顶。房顶被晒了一天,其实也热,但心里觉得比屋里凉快。一直到下半夜,辗转反侧,躺下一身汗,起来还是一身汗,也没睡着。五更时起风了,一下觉得透心地凉快,很快就睡着了。但也被风吹着了。早上起来,鼻子齉齉的,开始咳嗽。原定当天要到七十里外的贾家庄传教,吃过早饭,骑脚踏车的小赵也来了。小赵看老詹伤了风,不住地咳嗽;又抬头看看天,天似乎要变,一层层的云,开始从西北堆上来;小赵只是老詹一个脚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为“师傅”,简单叫个“老头”;便说: “老头,天要变了,你又咳嗽,今儿就别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如果是去别的村庄传教,老詹就在家养病了,但因为是去贾家庄,贾家庄有个弹三弦的瞎老贾,老詹想着传完教之后,还去听瞎老贾的三弦;看看天说: “不打紧,天阴了,正好日头晒不着,趁个凉快。” 两人便上了路。县城离贾家庄七十里,刚走了十里,瓢泼大雨就下来了,把两人浇成了落汤鸡。不但人成了落汤鸡,地上也一片泥泞。眼看去不成贾家庄,两人只好又折回来。脚踏车在泥泞里骑,小赵一用劲,链条又断了;雨中修不得,两人只好步行。骑脚踏车,十里路就半个钟头;顶着风雨在泥泞里走,花了两个时辰。回来之后,两人都病了。小赵病只是个风寒;老詹风寒之上,加上之前的伤风,发起高烧。吃了县城北街“济世堂”几服中药,病不见轻,反倒更重了。从得病到去世,仅用了五天。终年七十三岁。临死前的五天,全在发高烧;临死时,也没留下一句话。一个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来年,就这么说死就死了。听说老詹死了,吴摩西大吃一惊。两人除了曾有过师徒名分,吴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馒头铺揉馒头,还多亏老詹的指点。这今天自个儿未必满意,但老詹指点时,却一片诚恳;头一回不以“主”的名义,以“大爷”的名义;当时老詹磕着烟袋,像个上了岁数的爹。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时,老詹还常到摊上买馒头。虽然已脱开了师徒关系,但吴摩西仍叫他“师傅”。老詹买过馒头递钱时,吴摩西说: “师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说: “如是去你家吃饭,你不能收我的钱;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两回事了。买馒头不给钱,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馒头铺每天出笼的馒头是有数的;如吴摩西在家里能做主,吴摩西不会收老詹的钱;馒头铺由吴香香做主,吴摩西怕回家之后,馒头数和钱数不符,吴香香骂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钱。老詹一死,吴摩西再想,师傅吃几个馒头,自己还收他的钱,不由悲伤起来。吴摩西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还带着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仅限于白天,夜里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头困了,要么哭着闹回家,或是已卖了一篓馒头,让吴摩西把她藏到空篓里,扣上盖子,她在里边睡觉。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胆小,买馒头时故意逗她: “快跑吧,西关来了个妖怪,专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的一声哭了,有时会吓得拉裤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 “巧玲,跟我走,找个地方把你卖了。” 巧玲又哇的一声哭了,往馒头篓子里钻。吴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护巧玲。巧玲见了别人都怕,惟独见了牧师老詹不怕。老詹买馒头时,也低头与巧玲说话: “孩子,几岁了?” 巧玲: “五岁。” 老詹马上想起传教: “可该受洗礼了。” 或买了馒头,马上掰下半个,递给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时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让别人抱,让老詹抱。老詹: “长大要信主呀。” 巧玲: “主是啥?” 老詹还是老一套: “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别人听了老詹的话,都嘲笑老詹;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听了老詹的话,倒在那里愣神。为了这愣神,老詹对吴摩西感叹: “你也许与主无缘,这个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又说: “人在罪恶中,却不自知,让主如之奈何呢?” 又说: “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泪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给他擦泪。吴摩西信主时,老詹这话已听过千百遍,耳朵听出了茧子,也没在意;现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里一动,又喟然长叹一声。老詹死时吴摩西不知道。听说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吴摩西正在十字街头卖馒头;赶紧把馒头摊交给旁边钉鞋的老赵照料,赶到城西破庙里吊丧。进得破庙,老詹已经闭着眼睛,躺在草铺上,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延津天主教会归开封天主教会管,开封天主教会见老詹传教四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加上开封教会的会长老雷跟老詹有教义之争,老詹生前,他们拨的经费一年比一年少;现在老詹死了,他们也没来人,只是发了个唁电;吊唁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让人哭笑不得;可能他们一是怕花丧葬费,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断,让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灭;教义有分歧,分歧的教义教出的信徒,就成了异教徒,大概老雷不愿意承认。老詹在延津有八个信徒,这八个人倒陆续到了。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风寒还没有好,也包着头来了。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虽不信主,也来了。众人盘点了一下老詹的遗物,所剩的钱,刚好够买一口棺材。老鲁把钱交给吴摩西。让他到县城北街老余的棺材铺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热,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时候,八个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几声“阿门”。大家知道这次念过“阿门”之后,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树倒猢狲散,几个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吴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传教,就爱昕贾家庄瞎老贾弹的三弦;最后一次传教,还跟三弦有关;或者说,不是为了三弦,就没有这次传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着了;怎么在安葬老詹时,大家只顾念“阿门”和哭,没想到把贾家庄的瞎老贾叫来,给老詹弹上一曲儿呢?来吊丧的有十一个人,看来大家都没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经埋了,再说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过老詹之后,又回到破庙里;因老詹身后没有亲人,竹业社掌柜老鲁替老詹做东,从西关“老杨羊汤馆”叫了十一碗羊汤,一百一十个烧饼,大家蹲在破庙里,共同吃了一顿丧饭,算是划了个句号。老詹还留下一辆脚踏车,一是这脚踏车快散架了,值不了几个钱,二是卖葱的小赵,用这辆脚踏车载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鲁做主,脚踏车归了小赵。吃过饭散伙的时候,吴摩西环顾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这里学经的时候,老詹边讲经,鼻子边吭吭着。众人走后,他又一个人待了片刻。这时突然从老詹草铺的乱草里,发现一卷纸头。吴摩西拾起来看,原来是老詹新画的一幅教堂图纸。老詹年轻时,在意大利跟他舅学过建筑,现在一笔一划,画得工整,也标着尺寸。这是一座八层高的哥特式教堂,中央穹隆。直径四十点六米;穹顶离地,六十点八米;钟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顶上有座大钟,直径六米;教堂标明用大理石墙面,七十二扇窗户,窗上的玻璃是彩绘的,门头上竖一根十字架,直插云霄。不但教堂雄伟,教堂中的摆设,也画在一旁,件件精美。柜子和桌子,都标明用皂荚木做,里外包着精金。四周镶着金牙边;幔子标明用山羊毛织;罩棚的顶盖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灯台用精金做,杈出六个枝子,每枝上有三个杯,形状如杏花;圣坛也标明用皂荚木做;圣牌用精金做,上刻着“归耶和华为圣”。这时吴摩西才知道,老詹虽然住在破庙里,心里还想着教堂;而且不是被几任县长占着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初看是一幅图纸,再看,图纸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户,一扇扇被推开;塔顶上那座大钟,“哐当”“哐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随着教堂窗户被打开,吴摩西的心里,似也开了一扇窗。过去跟老詹学徒时,老詹夜里给吴摩西布道,吴摩西一句也没听进去;现在看到这幅教堂的图纸,吴摩西觉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师。虽然他一辈子在延津只发展了八个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虽然这八个也未必信,但起码有一个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传教虽无传给别人,但传给了他自己。老詹在时,吴摩西并不信主;现在老詹死了,吴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这个人,让他信了。吴摩西心里那道亮,并不来自主,而来自老詹。 看过这教堂,又将图纸翻过来,发现图纸背面,还有五个字;从字迹看,也是老詹写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这五个黑字是:恶魔的私语。吴摩西心里突然像被锥扎了一下,但疼痛之后,又不知这五个字指的是什么;仔细琢磨,好像跟教堂无关,跟万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关;又知老詹这一辈子,不止是无奈,也是痛恨这些人的;正是因为痛恨,他才要建这么宏伟的教堂。老詹的这种感觉,倒和吴摩西心中从没想到的某种感觉,突然有些相通。吴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吴摩西怀揣着老詹的图纸,回到吴家馒头铺。半夜睡醒一觉,又拿出来看。先看图纸背后的五个字,又看图纸正面的教堂。五个字似琢磨透了,接着又好像糊涂了;便放下这字,主要琢磨正面的教堂;对这教堂,倒越来越看出些门道。吴摩西早年在杨家庄时,曾用竹篾扎过玩意,如小虫小虾、小猫小狗;现在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想按老詹的图纸,用竹篾扎起一座教堂。当然扎不起老詹在图纸上标的尺寸,只能扎出个大体模样。世上无人拿老詹的心思当回事,吴摩西这次准备拿老詹的教堂当回事;当回事不是为了纪念老詹,而是为了自个儿心里开的那扇窗。 十天之后,吴摩西开始动工。竹篾倒是不缺,老鲁的竹业社有的是残竹,到十字街头卖过馒头,回来路过老鲁的竹业社,顺便将残竹捡回来,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钱。平日吴摩西须五更起床,揉面蒸馒头;现在他二更起来,躲到柴草房,点上灯,在灯下看着图纸,琢磨教堂。但扎一座八层高的教堂,比扎小猫小狗费工费时多了。小猫小狗一顿饭工夫能扎两三个,现在连着扎了五天,连教堂的地基还没有搭出来。费工费时不在扎本身,关键是谋篇布局,要花许多心思。有时看着图纸半天,下不了几根篾子。扎的时候不费工,想起来费工夫。剐下去几根篾子,五更鸡叫了,又该揉面蒸馒头了;吴摩西便放下教堂,跑到馒头房,去揉面蒸馒头。巧玲见他扎教堂,觉得好玩,有时半夜起来撒尿,竟跑到柴草房来看。夜里在家里扎竹篾,不同于元宵节舞社火;舞社火是在白天,耽误卖馒头的生意;现在夜里早起,耽误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天早起扎竹篾,吴香香一开始倒没有管他;有时觉得好奇,也从被窝里爬出来,披上衣裳,过柴草房蹲下看;原以为他图个新鲜,扎几天就不扎了;但一个月过去,还见他扎,夜夜二更起床;而且工程刚完一层,还有七层等着他;就有些不耐烦: “整天点灯熬油扎这个,有啥用?” 吴摩西: “没耽误正事。” 吴香香见他这么说,急了: “怎么没耽误正事?耽误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馒头,还有闲工夫弄这个,为啥不去贩葱?”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但过去姜虎在时,卖馒头之余,就去贩葱;与老布老赖一起,跑到太原,贩回鸡腿葱,在延津集市上卖。家里这三间馒头铺,就是一边靠夫妻俩卖馒头,一边靠姜虎贩葱翻盖的。吴香香当时也就是赌气一说,过后一想,真不如自己在家卖馒头,让吴摩西到山西贩葱。一是让他出门长长见识,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也开开窍,免得在家里不务正业;二是出门贩葱,家里也多一份进项。出门贩葱要风餐露宿,比守在家卖馒头辛苦;但贩葱是长趟生意,比在家卖馒头利大。早一天把本钱攒齐,就能早一天开饭铺。便去找老布老赖商量,让他们再出门贩葱时,带上吴摩西。老布老赖看在死去的姜虎面上,倒也答应了;吴香香回来告诉吴摩西,吴摩西却不喜欢贩葱。不喜欢贩葱不是怕出门辛苦,而是出门在外,又得与人支应;同时正在扎的教堂,刚由一层扎到二层,正是较劲的时候,出门怕耽误工夫;耽误工夫不是怕耽误时间,而是胸中有好多搭建教堂的想法,怕出门贩葱,回头再找不回来。吴香香见他犹豫,知他惦着教堂,马上火了: “你只想着教堂,咋不想想我的饭铺?” 又说: “你不去贩葱也行,我马上去把教堂给烧了。” 站起身,就去柴草房。吴摩西忙站起拦住她: “啥也别说了,我去贩葱。” 这年阴历九月初十,老布老赖要去太原贩葱,吴摩西便放下手里正扎着的教堂,赶上毛驴车,跟着老布老赖去了太原。出门贩葱说起来也算正事,只是这贩葱是老詹的教堂引起的,后面又连着吴香香要开的饭铺;前因这么不搭后果,让吴摩西哭笑不得。 吴摩西过去与老布老赖不熟。上了路才知道,老布老赖像蒋家庄染坊的内蒙人老塔一样,也像县政府的属员一样,有些欺生。一路上,两人只顾自个儿说话,不答理吴摩西。这一点吴摩西倒能想通,虽然姜虎和吴摩西都是吴香香的丈夫,但他们与姜虎是朋友,与吴摩西不是朋友;不与吴摩西说话,吴摩西倒图个清闲。在饭铺打尖,他们总是支使吴摩西端茶倒水,他们坐着不动。夜里住店,虽是秋天,屋外风也寒,两人总睡在炕里头,让吴摩西睡在门口。半夜给驴添草,也总让吴摩西起身,他们俩躺着不动。他们俩自个儿说起话来也拌嘴,待到支使吴摩西,两个人马上变得异口同声。吴摩西过去磨过豆腐、杀过猪、染过布、挑过水、种过菜、揉过面蒸过馒头,但说到贩葱,毕竟是初来乍到,严格说起来,人家就是自己的师傅,一路上摆些师傅的款儿,吴摩西倒也能够容忍。三人赶着三辆毛驴车,走了两天两夜,出了河南界;第三天傍晚,来到山西沁源县城。山西沁源县城,就是三年前姜虎在饭铺跟人争斗,被山东人捅死的地方。三人找店住下,喂上牲口,又沿街去找饭铺。这时老布说: “可不敢再找姜虎被捅死那个饭铺了,每次从那儿路过,我都后怕。” 老赖: “说话三年了。有时候想起来,姜虎真仗义。” 又瞥吴摩西一眼,感叹一声: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 吴摩西知他们在夸姜虎好,言下之意,就是新来的吴摩西差了。但这种咸一句淡一句的话吴摩西听多了。不好与他们争执,也就假装没听见;加上对沁源县不熟,只顾张着眼睛看街两旁的买卖铺子。正走间,突然有人从背后喊住他们: “那谁,说你们仨呢!” 三人扭头,见身后路旁,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站着两个人;听他们说话,山东口音;马车上像山一样,堆着一车大葱。但车辕里并不见马。两个山东人一个胖,一个瘦。那个瘦子: “看你们的模样,也是去太原贩葱的吧?” 吴摩西没敢说话;突然被人喝住,老布有些不高兴: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贩葱不贩葱,碍着你们啥?” 那个山东胖子笑了: “掌柜的误会了。俺们是山东曹县人,也是去太原贩葱;回来路过此地,一个伙计病了,大口大口吐血;让这儿的医生看了,医生看咱是外地人,药价使劲儿往上抬;咱人生地不熟,不能把伙计的性命丢在这,只能伸脖子让他宰;在这儿待了三天,伙计还不见好。盘缠也花光了,还拉了一屁股药账;也是没有办法,想把这车葱趸出去,给伙计看病。这葱在太原。每斤三分六,趸给你们,每斤给俺四分。你们也少跑路,俺们也救了急。” 三人听了,觉得这倒是桩合算的买卖。老布老赖常走太原,知道这葱价不假;从沁源到太原,还要走两天两夜,来回就是四天四夜;在沁源能买到太原葱,等于省下四天四夜的路程;每斤葱虽比太原贵四厘,但省去四天四夜的路程不说,等于还省去三个人三条驴四天四夜的嚼谷,折合起来还是合算。但老赖有些怀疑: “葱别是假的呀,不是太原葱,说成太原葱。” 那个山东胖子: “可以尝葱。” 老布又怀疑: “那你们的马呢?” 那个山东瘦子: “在店里喂着呢,不敢卖马;无马拉车,就回不去了。” 老赖便上去翻葱。先看葱的粗细,又从葱堆底下抽出一根,放到嘴里嚼。嚼完倒对老布点头: “葱吧,倒是太原葱。” 又问山东人: “一共有多少斤呢?” 那个山东胖子: “不多不少,一共六千斤。” 老布这时给老赖使了一个眼色,对山东人说: “不买。” 老赖会意,又拉吴摩西;三^转身就走。那个山东胖子倒不强卖: “不买就不买,你再走两天两夜。拉的还是这葱。” 又说: “今天碰到的,全是不识相的人。” 见他这么说,老布又站住: “不是识相不识相的事,得有个说法。” 那个山东瘦子: “啥说法?” 老布: “俗话说,货到地头死;这葱你要想卖,价钱上,就不能照你说的办。” 那个山东瘦子: “从太原拉到沁源,一斤只加四厘,过分吗二哥?” 老布: “你要是原价,俺就要。” 那个山东瘦子: “你们河南人,咋跟山西的医生一样,拿起刀就宰人?” 老布: “那就算了。” 又拉老赖吴摩西走。这时山东胖子上来拉老布: “二哥,人命关天,你就当帮俺个忙,俺也不要四厘了,三厘。” 老布: “一厘。” 一阵讨价还价,又各让一厘,每斤葱三分八,双方成了交。接着山东人回店牵马,将一车葱拉到老布老赖吴摩西住的客店。卸下,点上马灯过秤,风吹日晒,六千斤葱,变成了五千九百二十斤。那个山东瘦子摇头: “说话又折了八十斤。以后不敢出门了。” 山东人走后,老布老赖吴摩西甚是喜欢。少跑四天四夜的路,又贩到了太原葱,而且是干葱;回去卖葱时,洒上水,分量又回来了;算起来,里外里占了便宜。在谈生意的过程中,老布出力最大,老赖也帮了腔,老布便要了两千二百斤,老赖要了两千斤,剩下一千七百二十斤,是吴摩西的。吴摩西虽比他们俩少要,但也少费了口舌。第二天一早,三人高高兴兴,赶着毛驴车回了延津。 回到延津已是第六天下半夜。到了县城,与老布老赖分手,吴摩西赶着毛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也是怕惊醒吴香香和巧玲睡觉,吴摩西悄悄拨开头门,牵着毛驴,蹑手蹑脚进了院子;同时想给吴香香一个惊喜,没到太原,却贩得一车太原葱;头一回出马,就旗开得胜。月光下,院里像撒了一层霜。待要卸葱,发现巧玲屋里亮着灯。自己不在家,她怎么不跟她娘睡呢?以为两人闹了别扭。或两人睡在巧玲屋里,睡着之前,忘了吹灯。吴摩西没卸车上的葱,先去巧玲窗户前看。窗户上糊着窗户纸,恰巧有一处破洞。吴摩西顺着破洞往里看,原来巧玲一个人睡在床上。仰面八叉,被子也踢翻了,露着肚子;梦里喊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又睡着了。吴摩西知是娘俩闹了别扭,摇头笑了,又去卸驴车上的葱。这时听到他和吴香香睡觉的屋里似有人说话。吴摩西一开始以为是吴香香说梦话,再往下听,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接着往下想,头上的头发,刺棱一下竖了起来。又放下驴车上的葱,来到自己屋脚下,屋里果然有人。吴香香: “趁巧玲没醒,你赶紧走吧。” 又说: “鸡快叫了,我也该起来揉面了。” 人穿衣裳的窸窣声。吴香香: “这可是最后一回了。” 男人说话了: “那人回来还得几天呢。” 吴香香: “你媳妇知道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男的: “我让她走娘家去了,大后天才回来。” 吴香香: “明天你不能来。” 男的: “三四年了,不也没出事?” 吴摩西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脑袋炸不是说吴香香跟人偷情,自己跟她过了一年多,竟不知道;而是屋里这个男的,从声音听,不是别人,就是隔壁的银匠老高。是老高还不是最让人吃惊的,听话音,他们已经在一起好了三四年,不但自己没有察觉,吴香香过去的丈夫姜虎也没有察觉;不但后夫蒙在鼓里,前夫也蒙在鼓里。吴香香“娶”了吴摩西,吴摩西原以为只是在一起过日子,谁知还替人当着幌子。就说这次去山西贩葱,原以为就是个贩葱,大不了为了将来开饭铺;谁知除了这两层原因之外,还给人腾了地方。平日吴香香对自己发脾气,接着发展到抬手就打,自己还对她犯怵;后来干脆不与她计较,处处顺着她的心思,把别扭留给自己一个人;现在想来,自己除了心眼实,还上了别人的当;窝囊成了里外里。还有奸夫老高,平日与自己还是好朋友;自己看不透的事,还找他码放;他一字一顿,慢条斯理,说得头头是道;现在看,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耍着吴摩西玩。这时屋里又在说话。吴香香: “将来咱们的饭铺开了,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你得有个说法。” 老高: “放心,我家那个病秧子,活不了多长时间。” 吴香香: “那个没用的人呢?” 吴摩西听出来了,那个没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高慢条斯理: “没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给你出的主意,让他去杀姜龙姜狗,不就把姜家给镇住了?” 吴香香: “我看出来了,你还想让我跟他稀里糊涂下去。上次姜虎死时,你说怕你老婆一生气死了,将来他死了咋办?” 老高: “死了再说死了。一个老实疙瘩,想打发他,还不容易?” 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又炸了。过去老高不给吴摩西排解家务事,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现在看,是心里有鬼;心里有鬼还没什么,他不给吴摩西出主意,却在背地里给吴香香出主意。包括吴摩西去南街“姜记”弹花铺杀人,原以为是吴香香唆使,现在才知道背后还有老高。杀人的主意都敢出,别的主意什么出不来呢?原以为自己跟吴香香脾气不投,两人在闹别扭;现在看,面上是在跟吴香香斗,背后是在跟老高斗。说不定吴香香要开饭铺的主意,也是老高给出的。平日吴摩西卖一晌馒头,中午回来时,常见老高在吴家院里站着,与吴香香说话,以为是街坊聊天,也没在意;谁知他们两人一直明白三人的关系,唯有吴摩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两人快乐完,还在褒贬吴摩西,说他是个“没用的人”。老高过去给人码事情时,说过三句话,其中一句是:“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现在三人的局面,就是这种情况。现在事到临头,吴摩西首先不是气愤,而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应对;倒是突然一阵反胃,浑身抽搐,蹲在地上。直到老高穿好衣裳,拉开屋门,吴摩西才突然站起来,倒把老高吓了一跳。情急之下,老高说话也不慢条斯理了。声音也不低了,高声叫道: “你不是停几天才回来吗?” 好像提前几天回来,是吴摩西的错。这一声叫,既惊着了屋里的吴香香,也惊醒了脑袋还在蒙着的吴摩西。吴香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吴摩西,也愣在了那里。吴摩西醒过来之后,二话没说,转身去了厨房。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去年“吴摩西大闹延津城”,用的就是这把尖刀。上次拿刀是虚张声势,这次拿刀是真要杀人。老高和吴香香也醒过闷来,惊呼一声,各顾各人,奔到街上逃命。他们在前边跑,吴摩西在后边追。到底吴摩西刚从山西贩葱回来,走了几百里路,又受了惊吓,老高和吴香香在家没出门,又要逃命,吴摩西追到十字街头,还没赶上他们;两人钻到一条胡同里没影了,吴摩西喘着气,蹲在了地上。这时十字街头一个人也没有,从远处传来倪三打更的梆子声。吴摩西在地上喘了一阵,又站起身,突然不追他们了。吴摩西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他转身回到馒头铺,将葱卸到院子里,牵毛驴车出来,赶着毛驴车,去了白家庄。到了白家庄,天刚泛亮,吴摩西去敲老高的老婆老白娘家的门。见到老白,吴摩西哭丧着脸,说老高得了急病,让老白赶紧回去。老白不明就里,哆哆嗦嗦,连包袱都没拿,就上了吴摩西的毛驴车。吴摩西的意思,老白是个生不得气的人,一生气就犯羊角风;等把老白接到县城,一五一十,来龙去脉,把老高和吴香香偷情之事,原原本本告诉老白;让老白去和老高和吴香香撕拽,自己先来个坐山观虎斗。这比杀了奸夫奸妇还要让吴摩西解恨。杀人就是一刀,这个撕拽的过程,怕是需些时日。老高虽说老白早晚会死,但她现在还没有死。没死就有没死的用处。最好老白就死在这件事上,看老高和吴香香如何处置。如果死了人,就不单是桩偷情的事了。这时死人就不是吴摩西杀人,而是老高和吴香香逼死了一个人,看老高和吴香香怎么办。既然是坏事,就让它坏到底。不单为自己解了气,也为没见过面的姜虎报了仇。吴摩西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一下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有闪亮的一面;原来闪亮的一面,就是狠毒的一面。也许以前没有,是吴香香和老高,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信得过的朋友,手把手教会了自己。过去是个死心眼,现在终于活泛了。 但吴摩西还是打错了算盘。待他用毛驴车拉着老白回到县城,已是第二天中午。吴香香和老高。已双双卷包逃出了延津。老白闻知此事。倒是一下犯病了,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过去。吴摩西手忙脚乱,赶忙又把她拉到县城北街老李家的“济世堂”。 ·13· 刘震云 著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记 十四 老高和吴香香走时,各人从家里带走些东西,作为私奔的盘缠。老高从银饰铺拿走些银饰。这些银饰,一半是银饰铺的,老高刚锻造出来,放到银饰铺柜子里卖;一半是主顾留在银饰铺的旧货,如耳坠、手镯、戒指、簪子等,让老高或擦或“炸”,或改样式。老高卷包逃了,留下老白,这些主顾没顾上老高和吴香香私奔的事,先惦着自己的银饰,来找老白闹。可老白正犯羊角风,众人又不敢太逼老白。大家都骂老高,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谁知既偷别人的老婆,又偷别人的东西。吴香香带走一个首饰匣子,匣子里装着馒头铺赚的馒头钱。这钱原准备将来开饭铺,现在看,这饭铺也开不成了。两人走时,都从家里拿钱财,一方面证明他们心齐,同时也能看出,一点后路都不留,两人是不准备回来了。老高走时,连句话也没给老白留;虽然在一起过了十来年,看来这次不管她的死活了。吴香香走时,倒从账本上撕下一张纸,给吴摩西写了几句话: 啥也别说了。说啥也没用了。等你回来,我也走了。家里的钱是我拿的。馒头铺给你留下,巧玲也给你留下。一是出门在外,带着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说得着,跟我说不着。 过去老白犯病之后,老高半个月不得安生;老高一句话不对她的心思,她就带着羊角风闹上吊;老高不怕她闹羊角风,就怕她闹上吊,所以事事让她三分。这次老白犯病,没有老高在身边,吴摩西担心她会寻无常;但恰恰老高不在身边,老白就没有上吊;过去一场羊角风要犯半个月,现在三天就好了。众人见她病好了,又来找她赔银饰;但众人没急,老白急了: “没有你们的银饰,老高还没盘缠跟那个骚逼跑;你们让我赔银饰,你们咋不赔我的老高呢?” 倒弄得众人哭笑不得。吴香香跟老高私奔之后,吴摩西生闷气生了三天。生闷气不是说自己去接老白的阴谋落空;如果那天不去接老白,就在家守着,他们的逃跑就不会这么从容;就是逃跑,也无法带盘缠;而是生气一出事他们逃了,剩下一个局面,让吴摩西一个人收拾。他们跑了,给吴摩西戴的绿帽子没有跑。他们不跑,吴摩西能闹出个结果;他们跑了,倒把吴摩西闪了,让他不知接着该咋办。按照常理,吴摩西应该像那天晚上一样,拎着牛耳尖刀,满世界去寻老高和吴香香;但吴摩西没有去寻。如果没出这事,或换在过去,他会去寻;有了这事,换成现在,他倒不寻了。当然没这事他就无从寻起,恰恰有了这事,吴摩西就不是过去的吴摩西了。像那天晚上不杀他们,去白家庄接老白,他要坐山观虎斗和借刀杀人一样,现在他们跑了,他又要一个人另作盘算。首先,过去跟吴香香在一起,两人脾气不投,事事说不到一起,事事吴香香压他一头,他感到与她不亲;现在这个不亲的人跑了,心里像卸下一块石头;她在的时候,是一个麻烦,现在这个麻烦跑了,要把这个麻烦再找回来吗?找回来的麻烦,就不单是一个麻烦了。他们不跑,大家会闹个天翻地覆;现在他们跑了,事情倒简单了。接着又想,吴香香虽然跑了,但馒头铺没有跑;只要有馒头铺在,走了一个吴香香,怕再找不来一个李香香?跟吴香香脾气不投,说不定跟李香香脾气就相投了;跟吴香香不亲,说不定跟李香香就亲了。吴香香给他戴了绿帽子,李香香一来,绿帽子自然就摘掉了。等于白落一个馒头铺,接着能再娶一个老婆。那时候就成了“娶”别人,而不像前一回是“嫁”吴香香;连嫁娶的名分,一下也能纠正过来。当然,老婆跟人跑了,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他又不能在人前露出高兴,还得装作愁眉苦脸和一脑门子官司的样子。不是因为吴香香跑,而是因为这个装,让吴摩西愁眉苦脸。吴香香走后,馒头铺马上清静许多。无人说吴摩西了,也无人骂吴摩西了,吴摩西浑身自在许多。正是这个自在让人不习惯,浑身又不自在起来。与他有同感的是巧玲。娘跟人跑了,她竟无动于衷;既不哭,也不闹,该吃吃,该玩玩。巧玲的态度,也助长了吴摩西的不找。吴香香走后,到了夜里,巧玲就跟吴摩西睡到一起。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巧玲就不怕黑,睡觉可以吹灯。吹灯之后,两人还聊一会天。但聊的都是两人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聊到吴香香;聊的都是现在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聊到过去。 吴摩西: “巧玲。睡着了吗?” 巧玲: “咋?” 吴摩西: “我让你堵鸡窝,你堵了吗?” 巧玲: “哎哟,我给忘了。” 吴摩西: “堵去。” 巧玲有些发愁: “外面天黑,我不敢去。” 吴摩西“呸”了一口: “指着你,鸡早让黄鼠狼叼跑了;我早堵上了。” 巧玲笑了: “明儿吧,明儿我帮你拴驴。” 或是,巧玲: “叔,睡着了吗?” 吴摩西: “咋?” 巧玲: “点灯。” 吴摩西: “刚吹了灯,又点灯,折腾我?” 巧玲: “我想撒尿。” 吴摩西笑了,又起身点灯。倒是白天有人来了,吴摩西赶紧装出愁眉苦脸;同时用手止住巧玲的玩,或止住她正在笑;巧玲也心领神会,一个五岁的孩子,与吴摩西同谋,装出唉声叹气的样子。这个装,让吴摩西觉得自己变了。自己过去不会装神弄鬼。但一天天这么装下去,也不是办法。吴摩西打定主意,他和巧玲只装十天;十天之后,准备重打鼓另开张,一个人做馒头生意。街上怎么说,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么做,才是自己的事。吴摩西已经想好了,从第十一天开始,头天晚上发面,第二天五更鸡叫起床揉面;一天仍蒸七锅馒头,推到十字街头去卖。卖馒头时带着巧玲。走了吴香香,吴摩西对将来到十字街头卖馒头,突然也不发怵了。不就是与人说话吗?过去有吴香香在,得按吴香香的话路说;没了吴香香,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或者,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卖馒头回来,他还想跟巧玲一起,将老詹的教堂再搭起来。哪天再给说媒的老孙提一条羊腿,等有合适的茬口,让他帮着找一个李香香。上回说媒的是老崔,老崔不靠谱,这回不找老崔找老孙。盘算是这么盘算的,但没到十天,到了第五天,吴摩西又得出门去寻吴香香。这天上午,吴摩西正在家和面,巧玲在旁边剥葱,案子上还放着一条子肉,两人准备剁饺子馅包饺子吃;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掌柜老姜来了。吴摩西和巧玲已配合默契,听有人在门外喊,慌忙将肉、葱、面和一根大萝卜藏到锅里,盖上锅盖;又共同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应对进来的老姜。因为一个馒头铺,过去老姜家与吴香香结了仇怨;后来才有了“吴摩西大闹延津城”;现在吴香香跟人跑了。吴摩西以为老姜来谈馒头铺的事;馒头铺本姓姜,并不姓吴,现在姓吴的跟人跑了,让吴摩西卷铺盖走人。老姜如是这么想,吴摩西却不准备这么办。吴摩西与吴香香夫妻一场,吴香香跑了,馒头铺就该是吴摩西的。如是吴香香跑之前,吴香香赶吴摩西走,吴摩西只好再去沿街挑水;现在老姜家赶人,吴摩西倒认为馒头铺姓吴,还指着馒头铺找李香香呢,大不了再大闹一场延津城。这件事如闹起来,吴摩西准备豁出去。上次为了吴香香,与姜家闹还有些发怵,只杀了一只狗;这次为了馒头铺,吴摩西倒敢豁出去杀人。但出乎吴摩西意料,“姜记”弹花铺掌柜老姜没有提馒头铺的事,而是说: “大侄子,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原来说的不是馒头铺的事,而是人跑的事,吴摩西松了口气。对于人跑,吴摩西早就想好了。如是过去,吴摩西咋想就咋说,现在就不一样了。吴摩西唉声叹气: “叔,心是乱的,想不出一条路。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姜: “媳妇被人拐跑了,不能没个说法。” 吴摩西: “您老要啥说法?” 老姜: “人是老高拐跑的,得砸了老高的银饰铺。你砸不砸?你要不砸,他们兄弟俩可要动手了。” 原来说的是这回事。这个弯吴摩西倒没想到。他们兄弟俩,指的就是姜龙姜狗了。老姜: “不是图老高的东西,这么吃了哑巴亏,惹人笑话;咱们都是脸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负,在街面上就没法混了。” 原来事里事外,还藏着这么一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 “四天了,不见你言语。他们哥俩儿说了,等你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要不动手,可别怪俺老姜家抄了你的后路。” 吴摩西低下头在想。老姜: “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句话。” 吴摩西抬起头: “啥话?” 老姜用手里的拐棍,四处指了指馒头铺: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白落一个馒头铺;但不能为了一个馒头铺,就不找人,那样也惹人笑话。” 在这一点上,惹人笑话吴摩西早料到了。但吴摩西自有吴摩西的主意,便跟老姜装聋作哑。老姜: “我还有句话。” 吴摩西: “啥?” 老姜: “你上回说的对,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姜家不提馒头铺的事,不是怕你,是为了巧玲,你别往歪里想。” 这层道理,又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上午刚走,下午,吴香香她爹,吴家庄老吴又来了。说起来老吴也是吴摩西的老丈人;但吴香香已经跟人跑了,他就不是老丈人了,老吴在家里像吴摩西一样,一直被老婆压着;现在见了吴摩西,倒摆出老丈人的款儿来,虽然说话有几分气馁: “巧玲她叔,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说的还是人跑的事。吴摩西以不变应万变,仍做出唉声叹气的样子;老吴尊称他为“巧玲她叔”,他在对老吴的称呼上,也不好马上改口: “爹,心是乱的。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吴: “得找哇。不明不白,把事儿撂在这儿,叫啥事呢?” 吴摩西: “我不是不找,一找就得出人命。那天晚上他们跑得快,没出人命;这次要找着,就得出了。” 吴摩西以为这么说会吓着老吴,谁知老吴叹息一声: “那也算个结果呀。人丢了不找,大家都没脸;赖着脸皮,你想活下去,有人也不答应呀。” 吴摩西: “谁?” 老吴: “我老婆。她说了,明天你再不出去找人,她就拿刀子跟你拼命。” 又说: “她也看出来了,人丢了不找,你是想守着馒头铺,另再找人。” 吴摩西倒有些慌乱: “爹,我从没这么想过。” 老吴看他一眼,摇摇手: “这四天我日子也不好过;我也是偷偷跑出来,告你一声。” 又说: “我老婆那人,你也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下。她要拿刀子过来,不也得出人命吗?” 吴摩西又愣在那里。女儿跟人跑了,丈母娘不怪女儿,却要找女婿拼命;这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有想到的。吴香香在的时候,吴香香都敢打吴摩西;吴香香她娘,又比吴香香泼上十倍;她跟吴摩西闹起来,吴摩西倒也不怕;只是一场风波,就变成了另一场风波。在头一场风波中,吴摩西还受着委屈;如演变成另一场风波,这风波就是吴摩西造成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人不找也得找了。就是假装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但吴摩西又有些犯愁: “我去找人行,那巧玲咋办呢?” 老吴:�走到了冰面上并很快滑倒,狼狈地挥舞着无法从冰面上站起的蹄子。人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捉来,品尝一次冬日里难得的鲜味。那纯色的皑皑白雪一直要等到地底下的春天彻底迸出萌芽才会融化。在这漫长的寒冷季节里面,孩子们都会拿着钢钎到冰湖上去捉鱼:只要你的钢钎戳得准,一个窟窿下去,急于呼吸的成串鱼儿就会像泉水一样一条条接着往外直蹦。还有那春温秋素的岁月呢……他在半夜从梦境中醒来,只觉得心下戚然。他瑟缩着下床,像小孩子一样无助地钻进淮的被子。他说,淮,我梦见了湖。淮将少年抱在怀里,无言地轻轻抚摸他的头。他在她的怀里,重新温暖地陷入沉沉睡眠。这样充满母性的长辈式的关怀,给简生的一生烙下深刻的灼印。被有温度的触觉所提醒,会时时散发出经久的感怀。带有醇香。回忆起来,总是令他微感沉然。《大地之灯》 仿佛是重归家园13他从乡下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和母亲在厨房吃饭。母亲追问他,你和谁一起去的乡下?他坦然地回答,和淮。母亲又说,你怎么能够和一个这么大的女人在一起?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简生没有抬头,他说,我没有想过别人会怎么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母亲气愤地说,你可以不管别人怎么说,可我这个当妈的听到了我怎么能够不管?那么不堪入耳的闲话……你不可以这样!你再这样傻下去,混下去,你这辈子就玩完了!!简生亦激动地还嘴,我怎么就傻了,混了?!就算我傻了混了,你就现在才来管我?!你管得着我么?!你管别人怎么说我,你怎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啊?!母亲气得发抖,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怎么着也是你亲妈啊,那个女人就哪一点好了,把你迷成这样?亏我还拿钱给你让你去她那儿画画,我真是瞎了眼!简生听得血气奔涌,再也按耐不住,他带着哭腔吼,我不配做你儿子!行了吧!我跟淮的事,轮不上你来管!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少年的脸因为冲动和愤怒而格外扭曲。母亲甩手就又是两记耳光。少年被打得趔趄后退,耳朵又是嗡嗡直响,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知道这样的把戏又来了。母亲转身冲进他的房间去,在那边絮絮叨叨地骂,当我傻子么,你平时在家里,装作是做作业,背地里在干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气得手抖,直接过去就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简生的速写本,又扯开画板,翻出他的画,啪地扔在厨房门口的地上,指着那一对纸,骂,我的血汗钱,让你读书你不读书,晚上也不做作业,给你买纸买笔,你就一天到晚拿去画这女人,你不嫌你没脸啊,这个没出息的……母亲盛怒,越说越过分,从地上又把那些画纸抓起来撕掉。少年再也受不了这般的羞辱,眼看着他的那些画在母亲手里渐渐变成碎片,他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把母亲手里的那些画抢出来。他咬着牙说,你给我,你敢再撕我跟你没完……母亲未曾想到他会说这么硬的话,扬手又要打他,被他一把抓住。她无处泄气,便转身去寻了一只铁衣架,扬过去又在他手臂上抽……简生疼得不停地躲闪,母亲却还不住手,打红了眼。此时简生忍无可忍地跟她说,够了,妈……够了……他抱着头躲闪到边上,然后瑟缩着蹲下来蜷在墙角,留着道道清淤痕迹的双肘紧紧地抱着双肩,蜷着的双脚摩挲着地面,还在一点点地挪动并躲闪,如同受伤的小兽一样。他胸中有激越的疼痛,止不住地哭。此番痛哭,他仿佛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脑中闪现着无数片断——失去双亲的童年,回到城市之后在学校受过的孤立和委屈,什么都无法满足母亲的要求,时常被打骂,亲眼撞见的母亲和陌生男人做爱的场景,令人寒心的家庭关系,婆婆的去世,以及对淮的苦恋……一切都如黑暗潮水般汹涌地撞击在心上,他并非是因心智混浊而顽皮无赖的少年,可以对一切熟视无睹,被打了屁股穿上裤子转身就忘。他在性格上,与生俱来有着一种与才赋相匹配的敏感与脆弱。而于一个男孩而言,这或许只能是种原罪。这些东西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再也不能承受。母亲听到他的哭,声音不大却格外让人揪心。他过去从未当着母亲的面哭泣。此番这样惊恐,母亲便停下手来,铁青着脸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她冷静下来,心中有悔恨,亦有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走过去伸手想要把儿子扶起来。儿子却像惊弓之鸟一样甩开她的手。他几乎是嘶哑着哀求她,说,你别碰我。他像小时候挨了骂那样蜷缩在那里,深深埋着头,哭泣渐渐变弱。母亲就站在他面前。过了良久,他在母亲的注视中渐渐站起来。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说,妈,要是你和我爸当年没有把我生下来,那就一切都好了……我本来就是个孽债……原谅我,妈,我知道我本来应该爱你……而不是淮……他说这话根本就是诚恳的。但母亲却被他这话给刺激了。她不能够接受他的不爱,与所爱。她又无法自制地拿着衣架在他脑袋上拍——你跟我闭嘴。你根本就是病态。什么都不懂。你要是再这样一天到晚跟她厮混,不好好读书……我绝不了你的心,就不信绝不了她的心……到时候非告她去不可。简生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绝望。他从厨房的案台上拿起一把尖刀。母亲面露惊恐神色,瞠目结舌,还未来得及让他放下,少年就当着她的面,一刀扎进了自己的胸口。她尖叫。少年在剧痛的瞬间,紧紧闭上眼睛,握着刀柄便蜷下身去。鲜血如同眼泪般温暖地汩汩涌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来自母体子宫的羊水甜美地包裹起来。仿佛是重归家园。《大地之灯》 一具破碎的生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