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我没好气,"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问,"你不反对我约会她吧?" "当然不反对,但为什么是她呢?"庄国栋大惑不解,"像她那样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从头开始。" "我看中她的铁石心肠:失恋就失恋,第二天又爬起来做人,多么好。"我禁不住的艳羡她。 老庄苦笑,"是的,这确是她的优点,她注射过感情防疫针。" "我可不想人家为我要生要死的。" 庄笑,"你真会做梦,有人会为你要生要死?你有这样的福气?" 自然没有。 "你呢?"我问,"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发落。"他说。 "你有几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乐观。" 我问:"为什么我们要待玫瑰发落?" 他很诧异,"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从来不想叛变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乐趣。" "他妈的,叫人恶心、肉麻。"我骂。 "你呀,你连被她发落的资格都没有。"庄笑嘻嘻地。 这也是实话。 "我不再在乎。"我说。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庄又一支飞箭射过来。 "陪我出去走走。"我说。 "我要等她的电话。"他愉快地说。 "她要找你,总会再找来。"我说。 "哈哈,我才不听你的鬼话,"他摇头。 我说不服他,只好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薛小曼,轻而易举获得约会,这女郎大方,不会叫男人痛苦。 老庄凝视我,"你以前不是这么随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我已失了身,无所谓。" 老庄忽然发怒,"这又有什么好笑?你嘴角为什么老挂一个白痴式的笑?" "笑也不让我笑?"我还在笑。 "你变成这样,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没说你害过我,我们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没有庄国栋,玫瑰也不会在千万人中挑中我。 "你为什么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他摇我手臂。 "我不应万念俱灰吗?"我问。 "玫瑰战争的伤亡名单又多了一个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干笑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小曼站在西区一间小酒馆门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鲜红线织的小外套,窄牛仔裤,平底鞋,我温和地吹一声口哨。 我说:"喜欢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月底了,我已破产,如果大爷你有钞票,就请我吃顿好的。" "没问题。" 我们选了间意大利小馆子,气氛随便,但食物精美。小曼仿佛真的很饿,据案大嚼起来。 我问她:"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西区肯肯舞女郎。"她边吃边抬起头来。 "不要说笑。" "我是药剂师。" 我肃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税,有什么值得'啊'的。" "为什么不回香港?"我问。 "香港又有什么在等我?"她反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诉你,"她叹口气,"你们这些纨袴子弟永远不会明白,大学文凭实在只是美丽的装饰品,毫无实际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寻张饭票,嫁掉算数,胜过永永世世沦落异乡,足够温饱。" 我忽然问:"我这张饭票如何?" 她一怔,"别开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们是好友,别乱说话。" "我念法律出身,父亲是罗德庆爵士,你如嫁给我,罗家不会亏待你,以你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来可不会差,何苦再独自挨下去?" 小曼凝视我。 "嫁我胜过嫁庄国栋,他是穷光蛋。我不是说人要拜金,但我们确实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她说:"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给她。 "如果婚后你不满意我,可以马上离婚。" "像好莱坞电影呢,"她冷笑,"为什么要急急结婚。" 我无可奈何地说:"我腹中块肉不能再等,总得找个人认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喷酒,"为什么挑我?" "为什么不挑你?"我反问,"你适龄,又想结婚,聪明伶俐开朗,又有学识,家底清白——为什么不?" "我吃饱了,你少胡闹,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们的矜持,可怜的女人们,我一生之中,见过无数的女人,只有玫瑰是胜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买了新车。" "是的,我的老车死了。" 她微笑。 她随我上车,我驾驶术流利,一边向她落嘴头,"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挤地车。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气,给不三不四的男人吊膀子,两餐有着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养儿育女,不亦乐乎?" 她不响,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总归有谢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岁年纪,正是结婚的年龄,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亲友间吐气扬眉。" "我有什么不好?我会爱护你照顾你,咱们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们到巴黎度蜜月,以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眼泪自指缝间流出。 我温和地说:"你到家了,不请我进内喝杯茶吗?"我递了手帕给她。 她静静抹干眼泪,"我想早点睡。" 我说:"小曼,明天我来接你上班,八点半?" 她想一想,"八点正。" 我点点头。 她进屋去了。 当夜我回到小姐姐那里,找她商量大事。 她问我:"什么事呢?" "你保险箱里有什么像样点的钻戒?"我问她。 "你要钻戒干什么?"她愕然。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戴在这里,流行着呢。" 小姐姐气道:"你倒是恢复得快,一下子没事了,调皮过以前。" "小姐姐,生命总得继续下去。"我摊开手。 "你要戒指干嘛?还没回答我。" "送给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非常洋派兼戏剧化地拥抱我,把我挟得透不过气。身子上那阵狄奥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来,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死相。"她骂我。 "我要订婚了。"我说。 "跟谁?" "一个女人。" "很好,我情愿忍受你这种腔调,胜过你先一阵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说。 "我手上这只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这种破铜烂铁。告诉你,别小气,将来还不是由罗德庆爵士归还于你。" "我抽屉里倒是刚镶好一只方钻……"她迟疑。 小姐姐终于把那只戒指交予我。 我还觉得满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哝着说不知谁家女儿好福气,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云等等。 我说:"小姐姐,天下的福气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间,也不想什么,心中其实没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泪汩汩而下,我哭出声来,像一只受伤的猪猡,呵呵嚎叫。 我怕她们听见,用被蒙住了头。 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正如庄国栋所说,一切都是注定的,谁是谁非,不必多说。 至少在这整件事的过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闹钟把我惊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门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楼下吃三文治,见了我,乍惊还喜,神情复杂。 我自门口花圃采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环,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我说:"我们在伦敦结婚,回香港请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辞职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她说:"我以前是庄国栋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庄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过去的事,谁关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车,送她到公司,把车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开车回家,当心点。" 她点点头。 "别担心,你会爱上我的。"我挤挤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饭那夜,就看中了你,当时苦无机会。小曼,现在真是皆大欢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计程车。 其实不过因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个,然则有什么分别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乘车到市区的大时装店,叫女店员取出十号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给小曼。 我有大量的爱,我要将我的爱送予乐于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锦上添花。 我签出了支票,走出店铺。这倒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罕见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踯躅在街头。 我失去的只是一颗心,旁人不会觉察到。我解嘲地想,总比失去一只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个乞丐走来问我要钱,"先生,一杯咖啡。" 我说:"拿去买一瓶威士忌。"给他一张大额纸币。 他震惊地站在那里。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里,我大嚷:"来人哪,三少爷要茶要水。" 大姐苍白着脸出来,"震中!"她递过来一张电报。 我接过,上面写着:罗爵士病重,请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医生。 "什么病?"我失声怪叫。 "我已订了六张飞机票,"大姐说,"马上回去。" "六张?哪来六个人?" 小姐姐抢着说:"咱们两对,玫瑰与你,不是六个?" 我冷笑,"我还以为回去分家产呢,原来是趁墟,敢情好,原来孝顺儿孙古来多!" 小姐姐气结:"罗震中。" "我与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气愤地说,"我可不管你们。" 我拨电话给小曼,她已经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马上订两张机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亲病重,我们回去看他。" 她一连串的"是。" 娶妻总得娶大学生,办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电话,走向偏厅,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说:"你如了愿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头来,嘴角倔强,她什么都不说,眼神闪过一丝轻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为我乘人之危,说话叫她难受。 我长叹一声,"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语不发,抱住手在窗前,背着我。我说:"玫瑰——" 她忽然发火了,"你走开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后一步。 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乌黑闪亮,嘴唇特别的薄,脸色罩满阴霾,威仪有加,她沉着声音说:"走开。"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我转头便走出偏厅。 我有什么资格骚扰了她这许久的日子?一切是她与罗德庆之间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驾车去接小曼。 时装公司已把我买的衣物送到她处,堆满了桌子,她将脸埋在七彩缤纷的绫纙%绸缎之中,并不出声。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来,"票子已经订好了,今夜起飞了。" "我们一起回去吧。"我说。 "你爸爸不会有事吧?" "应该无事吧,五十多岁,正当盛年。他身体一向很好,但也很难说,许多朋友,才三十岁左右,洗一个澡就死在浴缸里,无名肿毒,查也没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声。 我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她说。 "什么话。"我很温和。 小曼的脸很秀丽,她实是一个出色的女子,我们婚姻的客观条件是这样好,简直是培养感情的最佳温床,包管能够相敬相爱,白头偕老的。 我环顾她简单的小公寓说:"这地方太潮湿,我们还有四五个小时,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间较好的公寓。" "我在这里住了四五年了。" "难怪你身体那么差。"我笑,"这简直是蜗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试探着,语气出奇的温婉。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给她们机会,她们就回复本来面貌。我有种感觉,小曼将放弃她那女强人本色,回到厨房厅堂去做一个好妻子。 我们会很幸福。 为什么我每说完一句话,都仿佛听见回音,在我脑中响起,如此空洞虚无?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问我:"你喝什么?我尚未知道你习惯喝什么?" "别担心,盲婚有盲婚的好处,慢慢发现对方的优劣,兴致盈盈。"我笑。 "我始终觉得这么快订婚是不对的。"她别转脸。 "别再犹豫。"我叹气,"现在我需要你。" "你可担心你父亲吗?"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说。 "我在别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电话铃响起来,小曼将铃声拨得很低,只发出一阵沙哑的呜呜声,像一个人在哭。 她取起话筒,听了三分钟,尴尬地将话筒交予我,"是庄国栋找你。" "跟他说,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淡然说。小曼很服从,"他说你们的事与他无关。"她放下电话。 我又说:"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进厨房去。 第五章 这间破公寓,连中央暖气都没有,怎么熬过一年一年?真难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还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并不如外表那么活泼开心吧?每个人都如一本书,都有可观之处,只是有些封面设计得太差,不能引起读者打开扉页的兴趣。 我自她手中接过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问:"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说。 我说:"老庄抽烟,我喝酒,我知道酒对身体无益,基于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岁的缘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声。 我说话是鲁莽了,于是又补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地说:"算了,别越描越黑,这点气我可以忍受,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医院做药剂师,可是看你一个人的面色,总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声。 小公寓内的气氛弄得很僵。 门外一阵急剧车声,有人冲出来拼命拍门。我当然知道是谁。 "去开门。"我对小曼说。 小曼开了门,就回避到厨房去。 老庄冲过来问:"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这么巧?" "你问我,我问谁?"我冷冷说。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飞机。"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们可以包一架专机,声势浩荡地赶回去探病。" 他握紧拳头,"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胜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运吗?"我问,"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你急也无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们三人静得离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说:"我要与震中结婚了。" 老庄抬起头来,"恭喜你,震中会是个好丈夫。"很明显,他已经魂不守舍。小曼过来站在我背后,我握住她的手壮胆。 庄说:"我现在马上去订飞机票。"他站起来了。 我们一家七口赶往飞机场,在候机室又碰到庄国栋,人事错综复杂,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说话,像是华人黑帮回香港集会,个个板着脸皱着眉头。 飞机上我叫小曼与玫瑰坐,我与老庄,两个姐姐姐夫一对对,几乎霸占了头等舱一半座位,非常有气势的样子。 我一直喝酒,选的是毡,喝了上厕所,去了厕所又回来,渐渐就松弛了。开始引老庄说话,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顾自说:"我想我爱我母亲多点,她病的时候,我要难受得多。抑或当时我还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没有人回答我。 我大声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仍没有人睬我。 连小曼也不理我,他妈的她把我当饭票,一点真感情也没有。 我大叫起来,"小曼小曼,快来安慰我。" 大姐过来说:"你发什么酒疯?" 小姐姐说:"给他一粒安眠药,叫他睡觉。"他们灌我吃药。我大喊:"谋杀,谋杀,你们只要我静默,不许我说话,又不爱我,没有人爱我——" 小曼过来,将我的头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会儿,我会爱你的。"她的声音坚强有力。 大姐门槛很精,马上去坐玫瑰身边,老庄只好挪到别的座位。 我放心了,闭上眼睛。飞机轰轰声开出去。咱们一家子最笨,搭飞机也趁凑热闹,全挤在一块儿,有什么三长两短航机摔下来,罗爵士偌大的遗产就没人承继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小姐姐嘟哝说:"罗震中距离崩溃的日子已不远了。"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睡着了。 到香港的时候大姐猛推我。 来接飞机的是老黄与老黄妈。司机开了两部车出来才够用。 大姐向老庄开炮:"庄先生,咱们要上车了,你让开些。"他虽没对玫瑰怎样,也看出她心中不满。 玫瑰木着脸,长长睫毛闪得阴晴不定,她头一个上车,我与小曼跟第二辆车。 我的酒自然已醒,剩下的是头痛。 坐在车内,我浑身抽紧,拍着前座老黄的肩膀:"老爷怎么了?" "老爷……"他说不下去,低着头。 "说呀!吞吞吐吐干什么?" 他又说:"老爷很不舒服……" "废话?"我骂,"几十年来,老黄你都以蠢钝著名,我是问你,他可有生命危险?" 小曼说:"他老实人,吓慌了,你别逼他吧。" 老黄坐在司朵旁边,低着头,不出声。 我问司机:"老爷到底怎么样?" "三少爷,咱们是外边的佣人,见不到老爷。"他答。 我心扑扑跳:"可是不行了?" 司机说:"老黄妈前两日到处找老山参。" 我心凉了一半,都说参汤可以吊命,吊到儿孙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忽然我悲从中来,我父亲,我放声大哭起来。 老黄急急:"三少爷,三少爷。" 我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老黄细细声说:"三少爷,现在发奋还来得及。" 我把头靠在小曼肩上,小曼一言不发,紧紧搂着我。 我猜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对小曼有了真心。 我发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复,我会做他的好儿子,做牛做马,在他写字楼做后生,此后年年月月日日,孝敬他,不再往外国流浪逍遥。 车子到了家门,我跳下车来,但是玫瑰比我更快,她急步奔过花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我过去扶她,她身上的一套浅紫色西服跌得满是泥斑,也不顾那么多,抢先奔进大门。 女佣人迎出来,"太太。" "老爷呢?"她急急问,"老爷呢?"气急败坏,声音是颤抖的。 "房里,太太,你衣服——" 玫瑰的膝盖擦破了,在淌血。 我看到我们家的王律师与张医生自书房走出来。 这时姐姐与姐夫们也进到屋子,济济一堂。 张医生说:"罗爵士刚睡,别打扰他。" 玫瑰说:"我要看他。" "他说过不见任何人。"张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们还尊重,就不要违反他的志愿。" 玫瑰含泪坐下来。 我默默无声。 爹爹对我们彻头彻尾地失望。我的心痛得要掉出来。 "请大家到书房来。"王律师说。 大姐头一个瞪眼,"到书房干什么?" "有关家产的事——"王律师咳嗽一声。 小姐姐尖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家产,我只要我爹爹!" 我过去与小姐姐拥抱,啊,毕竟是姐姐,心事与我一样。 大姐沉声说:"我最恨你们这些律师,忙不迭执行任务,你站在这里就是个不祥人!告诉你,别人家或许需要你,鸡毛蒜皮的财产都争个半死,这里用不着你,走走走,我们不要分什么。" 王律师无端端挨一身骂,傻了眼。 我去打开大门,"走!"差点没说"滚"。 玫瑰取出一只水晶烟灰缸朝他扔过去,差点中他头颅。 王律师大失风度,回骂:"你们罗家简直是野蛮人!"他拔足飞奔走了。 我指着张医生,"还有你,我要见我的老子,不用你挡在中央,我姓罗,他姓罗,你姓什么?这是我未婚妻,那是我姐姐、姐夫,边是他的妻,让开。" 罗德庆爵士夫人成了野玫瑰,她扬起浓眉,黑漆漆大眼睛闪闪生光,"你走开,他是我丈夫,有什么事我来负责。" 我们一家人一涌而上,把张医生吓得退后三步。 玫瑰的手才碰到房门,忽然掩面而泣。 我们都静下来。 玫瑰硬咽,"我怕,我怕我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忽然之间,我们身后扬起一阵豪迈的笑声——"哈哈哈哈,好,好。" 我们转过头,一见之下,如雷击般呆在那里,作不得声。 这不是爹爹? 法兰绒西装,贝壳粉红的衬衫,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我们个个如呆鹅似站在他面前,作不得声。 玫瑰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她颤声着:"德庆。" 爹爹张开了手臂,把她搂在怀里。 我马上明白了,怪叫欢呼,"姐姐,姐姐,这老奸巨滑装病吓我们,把我们这班鬼灵精唬得一愣一愣地。" 大姐刮打我的背部,"你这死鬼,口没遮拦。" 她随即说:"爹爹,你把我们吓疯了。" 玫瑰揽住他的腰,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只是流泪,也顾不得有这么多人看着,她将脸紧紧靠在爹胸前,爹用手摸着她的头。 小姐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瘫痪在沙发上。 大姐喃喃说:"爹真是的,装病,罗德庆爵士怎么会有这种锦囊妙计!" 大姐夫说:"虚惊一声,好叫你们晓得老爷子的重要。" "真的,"大姐说,"我只觉得一颗心如要在口腔中跃出来一般,控制不住,真有什么事,我头一个……"。 爹笑,"这事迟早要发生的。" "迟好过早。"我说,"但凡人,都懂得逃避现实,躲得一时是一时。" 爹点点头,"你们都很好。" "不要脸,"我犹自不服气,"出到装病这一招,好不低级趣味,简直离谱,为老不尊。"但我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大石,好不快活。 爹笑,"有时做人要出点绝招?否则你们到得齐全?" 我说:"姜是老的辣。" 大姐说:"没辙。" 小姐姐说:"被他吓死了。" 老黄笑眯眯地进来,我揪住他,"我不放过你,你这老头!" 大姐说:"老黄,你忠心耿耿得很。" 老黄吃吃地笑。 小姐姐:"最可怜的是张医生与王律师,无端端给咱们骂个贼死。" 爹说:"暖……这可是我的未来媳妇,怎么冷落了这个宝贝蛋儿?过来我瞧瞧。" 我赌气拉住小曼,"别过去。" 小曼笑眯眯地挽住我的手走过去。 爹上下打量她,点头,"很好,可是你要多多包涵我这个儿子,他——" 我插嘴,"算了,你别教训我,爹,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小曼瞟我一眼,"戒酒呢?" 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决心做老婆奴,戒戒戒。"我握紧她的手。 我充分明白了,经过这次,我了解到,在父亲与玫瑰之间,我选的是父亲。我爱过,爱去了,我又恢复了自己,我想我不是情圣,我不能像老庄那样,一辈子痴缠一个人。 我不是那块料子。 谢谢主我不是那块料子。 忽然之间我浑身轻松起来,一切烦恼一扫而空,在爹身边转来转去。 小姐姐朝我瞪眼,"怎么?你不避开爹爹了?" 我眨眨眼,不出声。 爹说:"要成家立室了,做人父亲了,他自然不想他儿子也避他。" 玫瑰一直不出声。 但事情再明白不过,爹爹已胜利,赢回了玫瑰。 爹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罗德庆爵士。 但我没有再见到庄国栋,他闷声不响地走了。 玫瑰一日与我详谈,我带着惭愧、害羞,又坦然的神情坐在她对面。 她声音低不可闻,但我侧着身子聆听她。 她说:"真糊涂,竟犹疑了那么久。" 没头没尾,但是我留神地听下去。 "直到知道德庆说他病了,我蓦然发觉,我生命中不能缺少这个人。" "我也是。"我说,"我不能没有爹爹。" "于是我对庄说,我将永远是罗家的人,以前是以前,过去是过去。" 做得太对了,玫瑰。 "可是……"她柔情似水地说,"那些美丽的日子啊,我与他度过,刻骨铭心的思念,十年如一日,我悄悄伤神,现在想起来,只觉如一本爱情小说的情节一般,遥远而美丽,却与我本人无关,但因这个人,又明明转变了我半生的命运,如今我只知道,我爱的是罗德庆,这是他,不是别人,他不能失去我,我也不能失去他,我们将白头偕老。" 我很感动,玫瑰的真挚,令我又一次的感动,我发觉我的眼睛红了。这个女人真是祸水。 "老庄呢?"我问。 "我不知道。" "你不问他?"我着急。 "我怎么问他呢?"玫瑰诧异地说,"他既与我无关,我何必还关注他的喜怒哀乐。" 玫瑰说:"庄是一定痛苦的,而我的安慰一定是虚伪的,干嘛要多此一举?" 我呆住了,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为父亲庆幸获得这样好的妻子,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的老庄…… "他现在何处呢?"我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玫瑰可不理那么多,她笑吟吟的,毫无心事般,跟着老爹到百慕大晒太阳去了。 我真不明白这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一切可怕的女人,老庄呢? 我愤恨地把这个故事告诉小曼。自然,像所有的人一样,以罗生门方式倾诉,隐去自己的过失,一笔勾销,一言不提,单单攻击别人。 我说:"你想想,老庄哪儿去了?他会不会有所不测?你了解他,以他那独一无二的性格,不留下片言只字而失踪,你想想……"我不敢想下去。 小曼不出声。 后来我发觉,她是不便出声。 尽管以后大家都过着幸福的日子,我心中对老庄仍具歉意。 姐姐与姐夫们仍回英国去协助老爹的事业,老爹与玫瑰形影不离,是城里人公认最美丽的一对。而小曼,渐渐崭露头角,开始出锋头,做杂志封面,名牌时装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新一辈的名媛来不及与她交往,因她是罗德庆爵士的未来媳妇,我则与小曼维持着长期订婚的状态,因目前流行这样的关系——有什么不愉快呢?一切十全十美。 但该死的,我挂着老庄。 他仿佛是消失在空气中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收到一封信,在印尼泗水寄出。 小曼把信交我手中,诧异地问:"谁认识猎头族的人?" 我装个吹毒箭的样子吓她,"呼,呼!"心中也奇怪。 把信拆开来,熟悉的字迹,竟是老庄写的。我怪叫起来。 信中说:"震中,如果世上尚有人记挂我,那应该是你。你以为我已杀身成仁了吧,而事实并不如此,添张恐怕是我们之间,唯一大智大勇的人。我现住泗水,每日在街上游荡,替水手们做导游,又为外国通讯社做些散工,以图温饱。偶尔想起你,震中,真是感慨万千。我一生失去玫瑰两次,也属福气。自此以后,我看不出发愤图强有什么好处,为了我所爱的女人,我再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但是你放心,我会活至老死。他们说,当你走下坡时,速度是快的,我已四十二岁,快了。国栋。" 我用拳头擂着桌子,喃喃地说:"老庄,老庄。" 情海变幻莫测,情可载舟,亦可覆舟,可是请问谁又愿置身一池死水之中,永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