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12

我走上楼去。  我摇电话到牛津找庄国栋。  老庄是我同事。他这个人有点孤僻,与我也却还谈得来。  我叫他来伦敦,"反正放假,你一个人闷在宿舍干什么?"  "我懒得开车。"  "那我可要闷死在这里了。你来了,咱们还可以结伴钓鱼去。"  他说:"日钓夜钓,你也不腻。"声音闷闷地。  "你来吧,"我把地址告诉他,"我那两个姐姐虽然徐娘半老,倒还风韵略存,要是看中了你,你下半辈子吃用不愁。"  "震中,你是益发风趣了。"  "马上出门,晚上见你,再见。"  "好,再见。"他挂了电话。  小姐姐进房来,"那是准?你又拿你老姐开玩笑,我迟早撕你的嘴。"  "那是庄国栋,"我说,"我同事。"  "哦,就是你说过的,离了婚之后对牢老婆的照片过了十年的那个人?"  "不错,是他,"我笑,"他也确是对牢一张照片过了十年,但不是他老婆,是另外一个女人。"  "你们这些人的感情生活简直千奇百怪,我不能接受。"  我挺挺胸,"小姐姐,我的感情生活还未萌芽呢,你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震中,你的脑笋几时生拢呢?"  "做大快活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你也做了长远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缘分没到,找不到女朋友。"我说。  "牛津有多少个女孩子?你到伦敦来住,保管你三个月之内娶老婆。"  "胡乱娶一个?不如去找牛津农学院那只母牛。"  "所以爹爹对你失望,那年他拿爵士衔,我问他可快乐,他答:'你妈妈不在,有什么快乐?现在只有等抱孙子那天才快乐呢。'小姐姐替我整理床铺。  "我要会生孩子,我就满足他。"我摊摊手说。  她不睬我,"你朋友跟你睡一个房?"  "是。"我说。  "现在好了,爹爹一结婚,那女人升上神台,你这个正经承继人便打入冷宫……"  "小姐姐,你看狸猫换太子这一类东西看得太多了。"  "至少你应该换一辆车子。"她咕嘟。  "你送我?"我问。  "我问爹爹要去,"她说,"最多先替你垫一垫。"  我嬉皮笑脸,"说到钱就失感情。"  "去你的。"  傍晚时分,庄国栋来了,他整个人的格局像电影大明星——英俊的脸,壮伟的身型,好气质,有点不羁,略略带点白头发,增加他的成熟美。  我迎出去。  "快进来烤火,火鸡大餐就准备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庄进来书房,我把姐姐们介绍给他认识。  姐姐们很诧异于他的出色。  小姐姐说:"没见你之前,以为震中算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现在发觉震中简直是个傻大个儿。"  "喂喂喂!"我抗议。  吃了饭我与庄在房中下棋。  我说:"明天姐姐与姐夫们介绍女孩子给我们认识。"  "烦不烦?"他说。  "没法子,"我问,"你打算住几天?"  他打个呵欠,"无所谓。"他从简单的行李袋内取出我熟悉的银相架,放在床头。  "我的天,庄某人,你也太痴情了。"我说,"没有这张照片,你睡不着?"  庄脸上那股忧郁的神色又出现,他大口地喝着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记她,我太爱她。"  那张照片很模糊,是他与那个女郎合影的风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耸耸肩。  "如果你爱她,就应该跟着她去。"我说。  "我不能。"他说,"当时我已订了婚。"  "那么对着她的照片做梦吧。"我说,"祝你幸福。"  "是我先抛弃她的。"庄靠在床上说。  "你抛弃了她?"我问,"为什么?"我没听懂。  "你不会明白的。"他叹一口气。  "再下一盘?"我改变话题。  "累了。"他看着窗外。  "你这个人,自牛津闷到伦敦。来,我们到酒馆去喝几杯。"  "我不想走动。"他伸个懒腰。  我随他去,度假不外是为了松弛神经,如果庄能够在床上躺得高高兴兴,愿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请来了许多华侨"名媛"以及各学院的女留学生,莺声沥沥,挤满了图书室。有些人在弹琴,有些翻画册,有些闲谈调笑,有些在扇扇子,哗,简直眼花缭乱。  有几个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自然最会打扮,骤眼看仿佛布衣荆钗,实则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归真状:花裙子、长羊毛袜、大毛衣、布鞋、头发梳辫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谁,等待谁,但这些女孩儿好看是好看,由头到尾,总没有一个叫我交上这颗心。  于是我寂寞了。  庄国栋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隐隐浮着一层泪膜,与我两个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酒杯,一派无聊。  我轻轻问:"我们要的那朵花,在什么地方?"  庄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头苦笑。  有许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见。  我问他:"看中了谁没有?"  "没有。"他伸一个懒腰,"这里不是没有长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总听过'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这是你的悲剧,有许多人,除却巫山,都是云。"我笑,"从一只母猪身边走到另一只母猪,他们成了风流人物,呵哈呵哈,多么自在快活。"  庄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说,"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乱与一个女人生下半打孩子,养活她一辈子,牺牲我的理想与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个好对象。"  "你今年二十七岁,等你三十七岁,你声音还这么响亮,我就服你了。"庄点起了香烟,"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个手势,夸张地说,"都已经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红绳已经代我牵向一个女子,我再挣扎反抗也没有用,都已经写在天书里了:她是一个搓麻将贴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识丁,啊……"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旁边有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庄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脸上。我摊摊手:"庄,我只不过是想你开心而已。"  "命运是有的。"  我唯唯诺诺,只是不想再与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们豁达一点,庄,笑一笑。"姐姐们端出银器,招呼我们喝标准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们都围上来,坐在我身边那一位简直明眸皓齿,动人如春天的一阵薰风,我很有点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视,低头全神贯注地喝我的牛奶红茶。  姐夫们也来了,忙着打招呼,服侍女宾,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气洋洋。  长途电话接通。  小姐姐唤我与父亲说话。  我与爹爹谈了一会儿,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农历年的时分回家,我照例推辞,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说:"让我考虑考虑……"  爹的声音很轻松,充满生机,与以前大大不同,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令他开心,这就够了。世界上并没有免费的东西,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爹爹在晚年得到一点欢愉,没有什么不对呢。  挂了电话,我问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来,没有毛病吧?"  "你这个糊涂蛋,"她顿足道,"趁你爹还记得你的时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齿在我额角上一指。  "你点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我就寿终正寝了。"  庄微笑地走过来,"这震中,真叫亲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庄先生,你说一句公道话,这个弟弟,真叫我们伤透了脑筋,二十多岁了,还这么吊儿郎当,天天弹琴写画,不通世事。唉,叫我们头发都白了。"  我也叹口气,"什么都赖我,等下额上有皱纹,也赖我。"  庄说:"他又贫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着手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们。  庄说:"不过大家都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种受欢迎的劲儿呢,真叫人羡慕,于是他死命扮演那个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热情如火的金发女郎恨得牙痒痒。"  小姐姐大笑,"你们哥俩倒真是一对儿。"  我说:"是呀,牛津若没有庄国栋,那还不闷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将来我老子烦我,不供养我,就与老庄走天涯唱相声,怕也混得到两餐。"  "庄先生在牛津干啥?"小姐姐问。  我代答:"他洗厕所。"  庄莞尔:"震中打扫宿舍。"  小姐姐说:"喂,你们俩有完没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说:"我俩约好的,五十五岁时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与老庄结婚。"  "这种玩笑也开得?"小姐姐朝我皱眉,"传到爹耳朵去,剥你的皮。"  我愁眉苦脸跟庄说:"咱们家最暴力,动不动抽筋剥皮,剁为肉饼。"  小姐姐不理我,"庄先生也没女朋友?"  我说:"他有的,他结过婚,离过婚,又有女友,又与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纯洁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但庄反而不打自招,他一边深深抽烟,一边说:"我真正恋爱,是在订婚后的一段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可爱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美丽,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个完人,我没有变心,我拒绝了她,与未婚妻结婚。婚姻维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也是幸福的一对。"  庄说:"在我心中,无时无刻不挂住我抛弃的那个人。我们终于离婚了,那一日,妻对我说:'庄,你并没有爱过我,我们浪费了十年。'离婚时还比结婚时轻松愉快。听着叫人齿冷吧?事实如此,我们在小馆子里共喝了三瓶红酒,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有什么打算呢?在牛津的图书馆,我找到一份职业,一做好几年。我有什么打算?"庄温和地笑。  小姐姐听得呆了,怜惜地问:"没有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女人,都很自爱,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对身材相貌都有一点影响,若非有极大的安全感与爱心?"庄很唏嘘。  我说:"庄是伤心人。"  庄傻呼呼地笑,一派天凉好个秋的样子。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现在却如酒窖中的白兰地,越来越醇,与每个人都处得很好。  小姐夫过来问:"你们谈什么?客人都要走了。"  小姐姐说:"你去送一送,我马上来。"  小姐夫耸耸肩,出去了。  小姐姐对庄说:"震中过农历年要回香港。庄先生,震中很愿意请你去走一趟散心,咱们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间房间,庄先生若不嫌弃,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说,"老庄,何乐而不为呢?"  庄说:"我好久没回去了。"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笑说。  "要死,"小姐姐白我一眼,"乱用成语,谁落叶了?"  过了年,我与庄开车回牛津,仍然过我们那与世无争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烟斗、下盘棋,我们的生活有什么遗憾呢。  诚然,我是个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赚钱不外是要我们这些子子孙孙过得舒服,我舒服给爹看,也就是尽了孝道!  因爹提早举行婚礼,大姐与我频频通电话。她很紧张,老怕爹给狐狸精迷得不省人事,我非常耻笑她。  结果她与大姐夫回香港参加婚礼,回来之后,音讯全无。这回轮到我着急,我追问:"爹好吗?"  "爹爹要将老房子卖掉!"大姐说,"而且已另在石澳盖了层平房,他既年轻又时髦,都不像以前的爹了。"  我放下心来,"太好了。她妻子呢?那只狐狸精是黑是白?她有什么法宝?你们斗法结果如何?"  大姐沉闷良久,"不,她并不是一只狐狸精。"  "啊?"我意外了。  "她出身很好,只是以前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  "这也不稀奇,难道爹还能娶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不成?"  "爹真的爱她,可以看得出来。"  我笑,"所以你们失望了,你们期望着看到一个妖冶的掘金女郎……"  "不,震中,你的地位因此更加不稳了,我看你农历年总得回去一次才行。她才三四十岁,如果生育的话,震中……"  "大姐,我说过了,我不打算争太子做,你替我放心。"  大姐沉默了。  "她可美丽?"  "美。"  要一个女人称赞另一个女人美,简直是骆驼穿针眼的故事,我纳闷起来。  "那就好了,妈妈去世后,爹一直不展颜……爹是个好人,他应该享这晚年福。"  "震中,"大姐说,"问题是,爹现在一点都不像晚年的人,他风度翩翩,身体壮健,依我看,连你大姐夫都不如他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身心中高兴起来。  大姐懊恼地说:"他自那女子处得到了新生命,他不再需要我们了。"  "胡说,大姐,我们还是他心爱的子女,当然他是爱我们的,况且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也无暇陪他,我们应当替他庆幸。"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本来他已接近半退休,香港一些事务本想交给你大姐夫,可是现在他又东山复出,把几间公司整顿得蒸蒸日上,简直宝刀未老。"  我快乐,"太好了,如此我又可以脱身,否则他老催我去坐柜台,闷死我。"  "他问你什么时候娶妻。"  "我?"  "是,你。"  "万事俱备,独欠东风。"我补充一句,"东风不与周郎便。"  "我是你,我就带了女伴,一起回去见见他,好让他乐一乐。"  "对,带个孕妇回去更理想。"  "你又蛆嘴了,震中。"  "大姐,你何必呷醋呢,爹爹永远是咱们的爹爹,你说是不是?"  "以后不会一样了。"大姐说。  女人都怕有所转变。  "农历年我回去好了,你想我帮你说些什么?是不是担心遗产问题?"  "震中!"  "那是为了什么呢?你三十多四十岁的人了,不见得你还想依偎在爹爹膝下。"  大姐不出声。  我安慰她,"放心,凡事有我。"  "你呀,"她的声音听得出有点宽慰,"你这脓包。"  真是侮辱。  女人们最爱作贱她们的兄弟。  "爹结婚你们都震惊。想想看,如果我结婚,你们会怎么样?"  "不要脸,臭美。"  与姐姐们的交涉总算告一段落。  庄国栋临到二月,又告诉我不想回香港了。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说:"老庄,香港三百万个女人,你不一定会在街上碰到她,这种机会是微之又微的,而且说不定她早已结了婚,生了六个孩子,变成个大肥婆,镶满金牙,你怕什么?看见她也认不出她。"  庄说:"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别傻好不好?沧海桑田,香港早就换了样儿,你若不陪我回去,我真提不起勇气去见老爹,有个客人夹在当中,避他也容易点,你说是不是?"  "为什么要避自己的爹?"老庄纳闷。  "他老要我回去做生意。庄,你最知道我,我既然什么都不做也有钱花,干吗要回到水门汀森林去每天主持十小时的会议?我疯%?"  老庄既好气又好笑,"倘若他经济封锁你呢?"  我搔搔头皮,"我不是败家子,单是我名下股票的利息还用不完,你又不是没见过我那辆福士,唉呀,真是随时随地会崩溃下来。不不,爹不会对我下狠劲,我只是所谓'没出息',并不是坏。"  "我要是你爹,我也头痛。"他笑了。  "庄,你跟我差不多,咱们大哥,说二哥了。"  "不不,震中,我是翻过筋斗才觉悟的。而你,正如你自己说,你是纯洁的。"他说。  "老庄,哎,开玩笑的话你又抬回来取笑我。"我拍着他的肩膀,面孔涨红,"谁是圣处男呢?你若陪我走这一趟,我不会待差你。"  他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回自己老家都要人陪。"  我也笑,"庄,回姥姥家我一定不叫你陪的。"  "震中,真难得你那么豁达!"他赞我,"有钱公子像你那样,真难得。"  我忽然问:"记得添张吗?添平日何尝不是谈笑风生、温文尔雅的一个人?"  说到添张,他也作不得声。  "他家中何尝不是富甲香港?为了一个女孩子,二十四楼跳下来,肝脑涂地。"  庄隔了很久,缓缓地说,"人们为爱情所作出的种种,真令人诧异。"  我苦笑,"我见过那个女孩子,她长得那么普通,她甚至不漂亮!这件事真是完全没有解释余地,可怜的添。"  庄深深抽烟,"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不以为然,"你怎么可以一句话否定一切人为的努力?我断不会做那样的事,我有意志力。"  庄看着他喷出来的青烟,不与我分辩。  "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悲观的人,"我说,"你到底去不去香港呢?"  他侧侧头笑,"去,去。"  我买了两张来回飞机票,老庄也不与我客气,我们由姐姐送到飞机场。  小姐姐跟我说:"见了爹爹,你要庄重一点。"  我却说:"去澳门的船票可容易买?我要与老庄去吃香肉。"  大姐叹口气,"你!此时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小心。"  我眨眨眼,向庄说:"仙德瑞拉的姐姐们不知道是否有这般好心肠?"  大姐差点把手袋飞过来砸破我脑袋。  我与庄国栋终于平安上了飞机。  他跟我说:"我很紧张,有恶兆的预感。"  "别担心。"我说,"你有什么不高兴,跟我说不妨,心中好轻松点。"  庄的脸没向着我,但是声音微微颤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庄国栋,他为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钻牛角尖,总得寻找一个解脱的方法。  我说:"其实事业的成功也足够补偿了,整间图书馆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万册书呢。"  庄落寞地说:"书本没有温柔的声音,温暖的小手。"  "如果你独要那双手,当初为何不抓紧它们?既然舍弃了她,任何一双手都可以给你同样的温暖。"  "我是个愚人。"  "老庄,我认为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创伤已经无痕迹,不要再去挖旧事,回忆往往是最美丽的。"  他转过头来,"怎么,你真认为她已变成一个镶金牙的阿母了?"  "也许她已经移民了,这年头流行这个。"  "你少喻古讽今。"  "你打算怎么样找她?"我真正纳闷起来,"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打算登报纸?"  "登报也好。"他沉吟。  "老庄,别过分,难道你还想拟一则广告,上面写:'贤妹,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家居生活可还安好?'喂,你神经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谁知他喃喃复述:"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可是梁山伯并没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这话是添张教我的,你可别学了去。"  他仰头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们说别的好不好?"  "说别的?好,你要我说什么?香港哪家馆子的海鲜野味好吃?哪家网球场的草地漂亮?跑车还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电视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风情?是不是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们是朋友,我无意成为你的清客傍友。"  我连忙赔笑,"听听这是什么腔调?老庄,你也太多心了,敏感过度。"他合上双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并没有睡着。  我叹口气。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又说遗憾。不知蜜之滋味,轰轰烈烈爱过,到头来又春梦一场,落魄半辈子。  我盘算着,我唯一的希望,是当我自己堕情网的时候,不需要经过太大的痛苦,我爱她她爱我,"碰"的一声关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这个女郎,她在什么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现之前,我且先打打网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轻松一下未迟。  我又释然了。  我推推老庄说:"我知道你还没睡。老庄,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睁开眼睛,"我还有钞票住大酒店吗?"  "我家实在是要比旅馆舒服,否则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懒洋洋说:"听听这种口气,真是各有前因莫羡人。小老弟,只要福气好,不需出世早。"  "你还是那么愤世嫉俗。"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头看看四周围有无我那梦中情人,然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老庄在看书。  "呵,"我说,"又是射雕英雄传,这上下你也该会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飞机餐后又睡。  这次醒,是被老庄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说。  我说:"脚都坐肿了。"伸伸懒腰。  父亲的车子与司机都在门口等,自我们手中接过行李。  司机说:"三少爷,老爷问你住哪里。"  "老房子还未卖就回老房子。"我笑说,"老头子刚做新郎,一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有碍观瞻,咱们不去新屋。"  司机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机去报告老爷。  我叮嘱老庄叫他把这里当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时候,爹的电话到了,"过来见我。"他说。  圣旨下。  我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庄伴我同去。  他在莲蓬头哗哗水声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讲究实际,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十分时髦。  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形的假山金鱼池,流水淙淙。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精致的小花园里,不肯进客厅。  那里有一个女郎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  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长裤,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插着一技翠玉的发簪,耳角的皮肤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侧面。  她非常专神地"咔嚓咋嚓"剪树枝,我只好再侧侧身,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一脚踏错,滑进金鱼池,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我身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鸡。  那女郎闻声转过头来,大吃一惊。  我原本想出声道歉,但是一见到那女郎的脸,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她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顾不得混身湿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内。  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弹起的金鱼。  "唉呀,可怜我的水泡眼,我的绣球头……"她抬起眼睛来,轻轻嗔怪我,"你这位先生,怎么如此冒失?"  我张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鱼轻轻放入池中。  "你还不上来?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边,皮鞋上带着荷花水草。  "你怎么搞的?"她责备,"我的鱼池完蛋了。"  "呵,对不起。"我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一颦一笑。  "咦,你是谁呀?"她问我。  我还在那里说:"呵,对不起。"整个人如雷击一般。  她轻笑一下,又叹一口气,转头叫:"黄伯,黄伯!"她走开了。  黄伯是我们家老男仆,跟着急急步走过来,一见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爷!"又吃一惊问,"你怎么了?"  我问他:"那女郎是谁?"  "什么女郎?你还不去换衣服!"  他带我自书房长窗入到客房,拿了干衣服给我换,一边唠叨。我逆来顺受,闷声不语。  那女郎。  成熟的脸容,极端女性化的姿态,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我从没见过黑宝石似的眼睛,那么流动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亲友,是谁呢?  我心神荡漾。  有人敲门,"震中,你可是在房间里?"父亲的声音。  "是我。"我应着去开门。  "震中!"他拥抱着我。  "父亲!"我的双眼濡湿。  "你良心发现了?你肯回来见我了?"父亲一连串地问。  我仔细地看他,他益发精神了,体形又保养得好,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是白了,但更加衬托得他风度翩翩。  我称赞道:"爹爹,你真是越来越有款了,怎么,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焕发。  不管那女人是谁,只要她能够令他这么快乐,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这都是新任罗德庆夫人的功劳吧?"  爹问:"震中,你不反对吧?"  "爹,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很高兴,"锦锦与瑟瑟却反对。"  "姐姐们小心眼。"我说。  "来,我介绍你认识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震中,倘若你肯回来帮我,"来了,"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来了。  "爹,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兴趣也无,只怕会越帮越忙,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们父子来到客厅,爹对女佣说:"去请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买花,说是三少爷来了,客厅光秃秃,不好看。"  我说:"太客气了,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  "都这么心急。"爹摇头。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犹疑着转身。  "爹——"我叫。  "什么事?"  "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问。  "女客,什么女客?没有哇。"爹答。  "我明明见到的,"我说,"刚才她在金鱼池畔修剪杜鹃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长裤。"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应介绍你认识。"  "太好了。"我说,"现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着口哨,轻快地开着父亲的新式跑车到老房子去接庄国栋,这上下他也该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黄的妻——黄妈,来开门,笑得皱纹都在舞动:"三少爷,你来了?十年整你都没回来过,好忍心啊。老爷还能坐飞机去看你,我又不谙洋文,你真是。"  "怎么,"我笑问,"派你来服侍我们?抑或是监视?"  "是呀,庄少爷出去了。"她说,"叫我关照你一声。"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  "他说去报馆登一则广告。"黄妈说。  "他疯了。"我说,"真去登广告?"这老小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一边听黄妈絮絮地诉说过去十年来发生的事。  我有兴趣地问:"爹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新太太的?"  "老爷在一次宴会中看见太太,就托人介绍,真是姻缘前定,大家都替老爷高兴。"  "新太太美吗?"  "美。"老黄妈说。  我笑,"你们看女人,但凡珠光宝气,平头整脸的,都算美。"  "不,三少爷,新太太真的是美。"黄妈说道。  我还是不信,"三十余岁女人,皮肤打折,还美呢,老黄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会笼络人心吧?"  "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爷,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帮老爷做生意,多好。"  "我不会做生意。"我说。  "学学就会了。"  "我懒。"我摊摊手,"黄妈,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与人争。小时候我连兽棋都不肯玩,就因为怕输,商场上血肉横飞,全是惨痛的战争,怎么适合我呢?"  "那么娶老婆呢?难道也是打仗?"黄妈反唇相讥。  "黄妈,"我乐得飞飞地,"这件事有点苗头,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郎了。"  "三少爷,你少做梦呵。"她笑。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黄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黄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湿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母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皮肤带种蜜黄色,面孔轮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黄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黄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干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总可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爱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情是一种过滤性病毒,无药可治。"  我兴奋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郎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满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勇气去坐在你父亲与继母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父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母拿出她那后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交,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黄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过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母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父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身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应我不会逼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父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父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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