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了,隔了几秒钟,听见罗太太在电话那一边鼓掌,"好,说得好。"她称赞。 这么美的女人居然这么具幽默感,我的脸红了。 "你总得帮帮我,太太。" "我不帮你帮谁呢,然而你出手伤人,太过理亏,君子动口不动手呵。" "总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伤人的好。" "嗳,谁是卑鄙小人啊?"她轻轻地问。 罗太太真是,几句话,我的怒气便消了,只是作不得声。 "你过来,我请你吃饭。"她说,"你不能老把我们当仇人。" 我不响。 "我开车来接你吧,"她仿佛在那边轻轻顿足,"罢罢罢,我半小时后到你家。"她挂了电话。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补剂似的,个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起来,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竟也不算得什么了,凡事有个出头的人才好,现在罗太太把这件事揽到身上,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她非常准时,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来到门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侧侧头,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抢白我:"看样子你要把黄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 我响也不敢响,俯首无言。 "你向你舅舅辞了职?"罗太太问。 我委曲地说:"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荫头,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我要凭真本事打天下。" 罗太太叹口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说你像头驴子,你信不信?" "信。"我据实说,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 她忍不住笑出来。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软服贴,腰间都是皱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头发挽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闪闪。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此俗的饰物,戴在她头上,忽然十分华贵好看,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尚有这般容貌,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对我说:"你别急躁,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对我说。"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三千多尺大小,隔壁盖大厦,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我不肯,留下它,有时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静,便去住上一两天。" 我纳闷,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尤如一个孩子般。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停在一条横路上,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宽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来,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风中摇晃,啊,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头出来,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顿时乐开了怀,烦恼丢在脑后。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叠声,"好,好。" 我跟她上楼,她解说:"一共三户人家,我是业主,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国,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屋内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老式丝绒沙发,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呵,玫瑰花并没有老。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摊开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远离尘嚣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 罗太太对我说:"到书房来,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真是别致的对比。 罗太太忙说:"书不是我的。" 她开了音乐。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 "在这书房里,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她说。 "是吗?" "嗯。"她说,"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后来传给黄振华,自他又轮到我。" 我点点头。 那甜蜜的回忆,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我想问而不敢问。 "好了,棠华,你可以说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何辞职,为啥打人,你说一说。"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又没有那种胆量,因此心中矛盾。" 罗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这么说,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有得救。" 我说:"我怕,我会失去太初。" "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我心头一阵牵动,说不下去。 "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留为回忆,好好珍惜。" 我低下头。 "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罗太太问。 我绝望地问:"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 "离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经有五个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 "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罗太太浅浅笑,"棠华,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应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 她叹口气,"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什么人对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是很糊涂的,这种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说:"你没有失去过,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没有失去过?"罗太太苦笑。 "呵,对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叹口气,"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 我吃一惊,我并不知道这回事。 "他娶了别人,抛弃了我,"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我没有见过他。"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舍弃了你,娶了别人,以后你没有见过他?你不会再见到他了,他早已后悔至死了。" "你也会讲这样浮滑的话?"她又笑了。 可是我实在是由衷的。 "不过我得到的也很多,"罗太太说,"德庆对我多好,我们相处得极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况且我们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为不甘心离开那最好的东西,至亲爱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过来想,既然得到过,已值得庆幸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呢。" "太太,你真豁达乐观。" "溥家明说的,我们应该细数我们目前所得到拥有的一切,棠华,最宝贵的生命。"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太太,与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来,你来吧。我保证你一到,她也跟着来。" "是,太太。" 女佣人走进来,"太太,开饭了。" 小菜精致清淡,出乎意料,罗太太吃得很多,一点不像时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饿死殉道——爱美之道。" 罗太太最自然不过,她的一切都是天赋的,没有一丝做作矫情,这样的人,即使不是长得万分美貌,也讨人喜欢。 饭后她的化妆有点糊,她也不去补粉,与我在露台上喝龙井茶。 我指着露台上那种小巧有红芯的花,不经意地问:"这是什么花呢?" "这嘛,"她笑一笑,"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圆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颗小小的、洁白的心,花芯吐出尖端,血红的似一滴血。 我们的心,都有过滴血的时候,伤口或许好了,但是疤痕长留。 罗太太屋里的一切,都是为做梦的人所设。那些曾经流过泪、伤过心、失去过、有回忆、有感情的人,来到这里,宾至如归,因为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圣的一个女人。 我深深地感动,不能自己。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听我的话,做人无论如何要开朗。" "是,太太。" "明天还上班吧?" 我点点头,叹口气,"不幸明天太阳依旧升上来,花儿照样的开,周棠华还是要上班。" "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辞职不妨。"她笑一笑说。 她把我送回家。 一连六日,我循规蹈矩地上下班,不发一语,太初不给我电话,我也不打去。 周末是太太生日,我决定独自赴会。 星期六上午太太亲自提醒我,叫我早点去,说下午已经有人搓麻将了。我到花店去搜购黄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门去。 罗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谢谢,谢谢",她满脸笑容地接过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进屋。 一进客厅,我发觉茶几、饭桌、地上,满满堆着的都是黄玫瑰,我显然并不是别出心裁的一个人,加上我买来的四打,恐怕连浴室都要容满了。 溥家敏还没到,我只见到他六个安琪儿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溥太太是个得体的淑女,六个儿女依偎在她身边,使她有慈母的圣洁光辉。 在这间屋子里聚会的,都是上上人物。 罗德庆爵士穿一套深灰条子西装,温和地站在一边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鲜艳,紫红丝绒裙子,两只袖子上嵌着缎子的花朵,一双同色麖皮鞋,大钻石耳环。 黄太太对我笑说:"我这个小姑的穿戴,与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逊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挤着眼睛。 黄振华过来说:"人齐了?咱们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地说:"太初还没到。" 话还没说完,门铃一响,男仆去应门,进来的便是太初与溥家敏,他显然是去接她的。 我则转了脸,溥家敏也不避讳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来。 黄振华眉开眼笑,"过来过来,大家听我们歌颂寿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动着手臂作指挥状,孩子们先是小声咯咯地笑,然后张口开始唱: coc1太阳下山明天照样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coc2 声音清脆甜蜜,歌词幽默活泼,唱毕还齐齐一鞠躬,笑得我们软成一堆,连太初都忍不住放松了紧绷的脸,罗爵士则摇头大笑。 我从没有听过有人敢以这样的一首歌去贺女人的生日,我只觉得别出心裁,这一家人可爱到巅峰。 气氛马上松弛下来。 太太叠声说:"你们就会糟蹋我,连我生日也不放过我。" 在一片暄闹声中,我避到游泳池边去坐着。 泳池的水面上浮着一片片黄叶,别有风情。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来,看到罗太太的脸,雪白的皮肤上一颗眼泪似的蓝痣。她说:"你孤独头似地坐在这里干什么?" "避开溥家敏,见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齿地说。 太太还想说话,罗爵士来唤她。老先生虽然一头白发,却是风度翩翩,言语又庄谐并重,与咱们并无代沟。 太太转头跟他说:"小两口在闹意见呢,芝麻绿豆的事儿化得天那么大。" 罗爵士说:"他们有的是时间,有什么关系?我与你却得连耍花枪的功夫都省下来,谁让我们认识得迟?" 太太仰起头笑,她的下巴还是那么精致。 罗爵士说:"让他留在此处思想他那维特的烦恼吧。" 他们离去。我苦笑,躺在帆布床上,闭上眼睛。 一阵轻盈的高跟鞋声,在鹅卵石小路上传来,我认得出这脚步声,"太太。"我轻轻说。 回答是一声冷笑。 这声音纵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会冷笑,这是太初。 该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亲,任凭丈夫指使,岂不是好!我睁开一只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即使是嘴扁扁,她还是那么美丽。 "这下子你还叫她'太太',过一阵子,就好升级叫她为玫瑰了!我且问你,你日日夜夜缠住我母亲干什么呢?" 我一愕。我缠住太太? "你不要脸!"太初啐我。 我连忙打开另一只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一转身走掉了。 喂,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局势简直千变万化,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在以后的时间内,太初不再与我说话,我们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来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说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这里,你也不检点一些。" 她恨恨地跳脚,"你瞎说些什么?" 我报她以冷笑,溜开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会闪到我身边说:"你不过是希望我会让你搓圆搓扁,告诉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讥:"你已经变得青面獠牙,你照照镜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没放出飞箭射杀我。 我们要斗到几时呢?我躲进书房去。 在那里,溥太太带着大女儿在弹琴,一下没一下,那曲子叫《如果爱你是错了》: coc1如果爱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如果生命中没有你 我情愿走上错误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长窗的掩映下,与感情应没相干的太太与小女孩竟然在奏这样的一首歌,呵,说不出的浪漫与凄艳。 我依偎在门旁,轻轻咳嗽一声。 她俩转过头,一式秀丽的鹅蛋脸,母女非常相似,她们的美是没有侵犯性的、温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样。 溥太太站起来招呼我。 那女孩独自弹下去: coc1妈妈说这件事真是羞耻 简直是不名誉 只要我有你在身边我可不管人们说什么 如果爱上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我不要做对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独自睡觉 我不要//我不要做对……coc2 小女孩弹得那么流畅,我怔住了。 "美丽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轻轻问。 我点点头。 "她父亲教会她。"溥太太说。 我苦笑。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摆动着浅蓝色的纱衣,自长窗走到花园去玩了。 溥太太轻轻说:"爱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的声音低不可闻,"我只知道爱也是恒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园外叫妈妈,招手喊她,溥太太应着出去了。 我心中万分苦涩。 我显然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事,然而又怎样呢? 我坐在钢琴面前。 良久,我学着弹刚才的歌,叮叮咚咚。 可是太初冷笑着探头进来,骂我,"不要脸,居然搞到琴韵寄心声。" 我弹起来,"你才不要脸,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齿,"好,周棠华,你嚼蛆来欺侮我,爸在的时候你敢?" 我骂她,"你爸没了,你的良知也没了。" 她眼睛都红了,"我不要再见你,周棠华,我以后不要再见你了。" "好得很,咱们就这么办。"我下了狠劲。 她转头走。 没一会儿黄振华走进来,"棠华,你跟太初吵什么?婚期都订下了,还吵架?" 我脸色铁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华,你这小子——你们到底搞什么鬼呢?" "你是不会明白的,舅舅。" "是,我诚然不明白,他妈的!"黄振华忽然骂一句粗口,"你们这群人,废寝忘食地搞恋爱,正经的事情全荒废了,就我一个是俗人,死活挂住盘生意——" 黄太太瞪他一眼:"你在骂谁呀你?人来疯。" 黄振华马上收声,噤如寒蝉,我忍不住摇头,舅舅何尝不怕舅母,他以为他自己是爱情免疫者,其实何尝不为爱情牺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别。 "你怎么不吃晚饭?"太太问,"有你爱吃的八宝鸭子。" "我头痛,最近身体各部分都发痛。"我埋怨。 "呵,"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华。" 黄振华冷笑:"别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说:"心绞痛。"滴血的心。 太太说:"那么早点回家休息。" 黄振华说:"你听他的,他哪里是累。" 我恨舅舅不给我一个下台的机会,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车回去了。 回到家,母亲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她说她有话跟我说。 我挤出一个笑容,"家法伺候?" "你疯了你,棠华?"她厉声问。 "我没有疯,母亲大人,你有话慢慢说。"我分辩,"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疯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娘?"母亲的声音尖得可怕。 我益发诧异,"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你不用理,只说是不是真的。" "啊,母亲,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还是我的丈母娘,这误会从何而起?" 母亲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儿子,可是你也总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 "是谁要害我?你告诉我,这故事是怎么传出来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壶茶杯全跳起来,"我必不放过他。" "你就避避锋头,别跟那美丽的罗太太单独进进出出的,好不好?难怪最近太初都不来了,想必……" "你别搞错,太初来不来是另外一件事,"我铁青着脸,"她变了,她根本没心思与我结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 "你乱说!"一个女子的声音自房内传出来。 太初! 她扑出来,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在舞会里呀。"我说。 我说:"你益发能干了,你连奇门遁甲都学会了。" "我若不来,岂不是让你在妈妈面前用话垢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说我追太太那谣言,是你传出来的。" "胡说,"太初涨红了脸。 "住嘴!"老妈暴喝一声。 我与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经不起考验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们累不累?" 我不出声,在母亲面前,我总是给足面子给她。 "不过,"老太太忽然和颜悦色起来,"你们两个人肯一起赶到我面前来分辩,这证明你们心中还是放不下,是好现象。" 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放不下,岂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脸煞白,虽是如此,侧面的线条还是美丽得像一尊雕像。 我叹口气。 我说:"你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会跑去追求丈母娘?我难道不想活了?这根本是一场误会,我看有人不想我们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么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啰嗦?"太初发话。 "他追求你是实,你没有拒绝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吗?"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们家亲友,我如何视他是陌路人?"太初抢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与你黄家非亲非故,他有妻有子,你没有见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觉得溥某对你倾心?" "不但不忌讳,你还间接鼓励他,这笔帐怎么算?"我说。 "所以说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说,"我要是避开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 太初说:"你笑死了算了。" 老妈说:"太初,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媳妇,你们互相别诅咒了好不好?" "你从此刻就不准再见溥家敏。" "我不让你见太太行不行?"她反问。 "太太是我岳母,咱们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几,他也来轧一脚?"我把声音提高。 房门一打开,黄振华太太推门出来。 我吓得张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变了乾坤袋,里面还躲着多少个人?" 黄太太说:"我出现了,你就该收口了,"她和蔼地说:"还吵什么呢?" "舅母,"太初扑过去说:"他这么糊涂——" "再糊涂——谁叫你爱他呢?" 太初没有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咱们在圣荷西的时候,非常快乐,从来没有这么复杂的事,现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妈妈也不高兴,我变了猪八戒照镜子,怎么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欢香港。" "太初!我们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万了,我不要成为第二个黄振华,我没有这种天份,"我激动地说,"太初,倘若赚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应付不来这里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妈妈说一声,我们回去吧。"太初说。 我们的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妈妈眼睛濡湿,点点头,"好,结了婚你们马上走,做外国人去,只要是快乐就好了,十亿中国人不见得不能少你们两个。" "妈妈,"我说,"我与太初都是普通人,我俩经不起试练,不要说搁在旷野四十天,四天我们就完蛋了。请你原谅我们,我在港耽搁下去,只怕我们两人都没有好结果。" "得了得了,"妈妈说,"我看这半年来你们俩也受够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来抹眼泪。 太初说:"真对不起,妈妈。" "你自己的妈妈呢?"老妈问。 太初脸色有点僵,不回答。 黄太太在一边说:"她旁骛甚多,不打紧的,又是个时常走动的人,她要见太初,自然见得到。只是太初——你舍得香港这一切繁华?"她摊摊手。 "我不舍得,"太初老老实实地说,"我喜欢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欢这些舞会,我也爱穿美丽的衣裳,戴精致的首饰,但比起这些,棠哥哥更为重要。我跟他呕气的这些日子里,并不开怀,我不争气。舅母,我无法成为香港上流社会的名媛,我应付不来,我觉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满学分毕业,像跟棠哥哥结婚,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养五个孩子,每个孩子养一只猫。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树。" 大家呆呆地听着。 我的房门慢慢推开,出来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问:"房里到底还有谁?"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变的心。 太初说:"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天下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在太太这里,我的代价是失去自己与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况是两件。不,我不能同时没有棠哥哥又没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们回美国,这里留给太太,她适合这里。" 舅母抬头看见溥家敏,轻轻跟他说:"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说:"家敏,你现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头,看到那么英俊的男人,脸上有那么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难过。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说不出讽刺的话。 太初开口:"我也想这么说,其实溥太太是最适合你的人——" 黄太太朝太初丢一个眼色,太初不出声了。 溥家敏的脸转过去,并不出声,隔了很久很久,我们都难过地看着他,他把头转过来,轻轻说:"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黄太太说:"我与你同走。" 他俩打开门就走了。 我与太初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当老妈的面,表示亲密。 我低声说:"许多人把恋爱、同居、结婚分为三桩事来进行,各有各的对象。但太初,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又恋爱又同居又结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说,"我们承认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试练自己?我们情愿活在氧气箱中一辈子。"我问太初,"是不是?" 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婚是在香港结的,太初穿着糖衣娃娃似的礼服,雪白的纱一层一层,头上戴钻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挂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项链,真怕珠宝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然而她是那么美丽,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给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话中的仙子。 一到注册处,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转移,目瞪口呆。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两老挤眉弄眼,无限得意。 可是当我丈母娘出现的时候,呵,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摄住,不能动。 她不过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棉旗袍与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脸上有股凝重的光辉。她依靠在罗爵土身边,眼睛却朝我们。 我们都爱她,就当她是件至美的艺术品,心中并无亵渎之意。 我倾心地看着太太,这个伟大的女人,美了这么些年,还不肯罢休,轰轰烈烈地要美下去——怎么办呢? 这似乎不是我们的难题。 黄振华兴高采烈地发着牢骚,"好了,太初的画展下个月开了,是没问题,可是画家本人却不在香港,有没有更别出心裁的事?" 隔一会儿:"如今的年轻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竞争与接受挑战。" 又说:"记者们都闻风而来……" 观礼的人都有数十个,都挤在一间宣誓室中,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签了名,满头大汗地挤出注册处,黄振华说:"预备了一个小小的茶会,劳驾你们移一移玉步。" 我与太初面面相觑,只得登了车,跟着去。 那个"小小的茶会",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鬓影,太初换了准备好的衣裳,偷偷告诉我"我很累。" 我连忙警告她:"你可不准问'完了没有',据说宣统皇帝坐龙廷的时候,一直说累,太监安慰他说:'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当心你嘴巴。" 太初弯下腰笑。 我吻她的脸。这太初,是大学时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满意地离去,我们真是筋疲力尽。 太初拉着"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脚搁茶几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来,"球鞋!原来你一直穿着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脚如穿高跟鞋站那么久,简直会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过去呵她的痒,两人倒成一堆。 黄太太见到,叹气说:"一万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么泡了汤。" 我扶太初起来,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声,不见一半,我们又笑。 黄太太笑说:"啐,啐,回去圣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实在是替我们庆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没见到溥家敏。 "他没有来。"黄太太轻描淡写地带过。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伤心人。 因为心情太好的缘故,我怜爱我的仇敌。 "他怎么了?"我问道。 黄太太微笑,"每个人活在世界上,总有一个宗旨,否则如何过了一个沉闷的日子又一个沉闷的日子,有些人只为卑微地养妻活儿,有些人为升官发财。而溥家敏呢,他为追来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你们为他难过吗?不必,他不知道在这里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这简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黄太太简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电脑,什么事经她一解释,马上水落石出,我开始了解到黄振华的痛苦。 太初是最适中的,她性格在她母亲与舅母之间。做女人,能够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一点,靠自己双手打仗的时候,又不妨精明点,只有太初具这个本事。谁能想像黄玫瑰有朝一日坐写字间呢?又有谁相信黄振华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毕生的幸运。 回到美国,我们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继续念书,课余为我煮饭洗衣服。 我常常告诉她,"你看你的福气多好,老公赚钱你读书,多少洋妞得赚了钱来供老公读书呢。" 太初含笑,然后说:"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黄振华先生自香港叫秘书速记,写了一封长达五张纸的信来,主要是告诉我们,太初那个画展如何成功,有一个神秘的客人,买了她十张画之多。 我扁扁嘴说:"有什么神秘?这人八成是溥家敏,买了画回去,饭厅挂一张,厕所挂一张……哼!" 太初抿着嘴笑,一双眼睛在我的脸上溜来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厨房去做饭,肚子饿了。" 太初很会做人,一溜烟地进厨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连忙跟进厨房,搭讪地说:"近来莱式益发做得好了,是照这本烹任书做的吗?唔……南施鲁菜谱……"我忽然歉意起来,"从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的画册到南施鲁的菜谱,太初……" 太初转头过来,瞪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那是什么东西,一种意大利新家具?好难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们在厨房内拥抱良久。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也应该结束了。 第四部 玫瑰再见第一章 两个姐姐趁圣诞节把我召到伦敦,说有重要的话得跟我说——"不得有误"。 我开着我那辆福士,自牛津赶去伦敦,格轰格轰,那车子像是随时会散开来似的,一路上非常惊险,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地截顺风车……太恐怖了,想想都发抖。 或许到了伦敦,我应当考虑换一辆新车。 小姐姐站在门口欢迎我,穿着时兴的黑嘉玛貂皮,面色不太好。 我下了车上前拥抱她,抚摸她的大衣袖子,"哗",我说,"这件衣服够我吃一辈子的了。" 她拍开我的手,"罗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么可以说一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人'死相'?" "我没听懂你那口赘牙结舌的国语,你干脆漂白皮肤做洋人算了。"她白我一眼。 男仆过来替我挽起箱子。他说:"少爷,你那辆车,啧啧啧。"他进去了。 小姐姐白我一眼,"你知道他开什么车?" "就因为这年头,连男仆都开劳斯,咱们这些正牌少爷,才不得不别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进屋内。 我在炉火旁坐下。 "没下雪吗?"我问,"这种冷的天气,下雪反而好过点。" 大姐自书房走出来,"三少爷来了吗?" 我装腔作势地站起来:"三少爷来了,他的剑没来。" 大姐没好气,"你坐下吧。" 我接过女仆倒给我的威士忌加苏打,喝一口。"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问,"说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小姐姐懊恼地说。 "知道。"我说,"他要结婚了。" "你不关心?"大姐问。 "关心什么?"我莫名其妙。 "结了婚怎么样?"小姐姐厉声问。 我装作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我夸张地吸进一口气,"我们的后母会待我们如白雪公主?啊,天呀!" 这次连大姐都生气了,"罗震中,你正经点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罗震中,你这个人,糊里糊涂就一辈子。"小姐姐说,"亏你还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么样?一辈子就在牛津这种小镇里做神经书状元?你太没出息了,告诉你,父亲婚后,家产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时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会有这种事?"我忍俊不禁。 "怎么不会有?"大姐瞪着我,"父亲什么年龄?都五十九了,他还结婚,简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们还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烧眉毛?" 我愕然,"狐狸精这回事……在小说中我读到过,这真是……"我搓着双手。 大姐叹口气,"我看算了,咱们老姐妹俩也不必在这事上伤脑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监急,咱们的兄弟都快成白痴了。" "你想我怎么样?"我反问,"找个茅山道士祭起法宝,与那狐狸精拼个你死我活,逼她显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身边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这十年来,你不停推搪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认为外国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你与钱有仇?" "我并不缺少什么,"我说,"我自给自足,我乐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业很快要落到别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关心,那是爹爹的事业,不是我们的事业,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我爹爹的事业,这件事远在十年前我已经与他说清楚了,也已获得他的谅解。老子的事业,不一定由儿子去继承,外边有许多能干有为的年轻人,他们都能够做我父亲的好帮手。爹爹今年五十九岁,他尚能找到他所爱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庆幸,"我停一停,"至于那个女人是否一只狐狸精,我们不必替他担心,只要他快乐。" 小姐姐冷笑连连,"听听这么明理的孝顺儿子。" "两位姐姐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说,"在这种事上,我自问是很豁达的,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小姐姐说:"你晓得咱俩就是为你好,咱们那份,早已折了嫁妆了。" 我很为难:"我要钱来干吗?人们需要大量的钱,不外是因为有拥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买了下来,堆山积海地搁在家里。我并不这样想,像我喜欢画,就跑美术馆,反正死后八成也捐到美术馆去,匆匆数十年,何必太麻烦。" "发疯和尚。"大姐骂我。 我说:"我告辞了,再不走还有更难听的话要骂我。" "你开了几小时的车,也够累了,在这儿休息几晚如何?" "你们答应不烦我就好。"我扮鬼脸。 "好,好。"大姐笑,"你怎么连女朋友也没有呢?" "我搞同性恋,你们不知道吗?" "放屁!" "家有这么两个姑奶奶,叫我哪里去找好人家的女儿下嫁?"我调笑。 大姐悻悻然,"这小子,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小姐姐说:"你别瞧他疯疯颠颠的,人家这叫做君子坦荡荡,不比咱们小人长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