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结婚时要回来。"舅母说。 "知道。" "几时结婚?" "明年,"我说,"我打算这时回去找工作,半年后略有积蓄,便可以结婚,起码要找一间公寓,买套西装,跑一次欧洲。"我向太初挤挤眼。 黄太太微微点着头。 "我穷,"我耸耸肩,"太初是有得苦了,将来生了孩子,她得趁喂奶粉的空档画画。" 太初说:"你再说这种话,我就逼你回香港来谋生。" "怕怕,"我立刻举手投降,"千万不要呀。" 我与太初最爱混日子过。 "你们决定回去了?"她舅母问。 太初说:"是,棠哥哥也赞成。" 黄太太笑道:"你舅舅恐怕会失望呢。" 黄振华诚然失望了。他发了许多牢骚,说我在浪费时间——年轻的时候不为事业打好基础,老了就后悔。 "你以为你是专业人士又如何?"他说,"什么人都分九等。到美国去做工,十年也积蓄不到一只手表。"他叹气。 黄太太碰碰他手肘,"人各有志,振华。" 我不作声,黄振华说得自然有理,我不是不知道,这是我十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是舍不得太初。 "当年溥家敏何尝不以为可以往加拿大隐姓埋名的过活?三年之后,闷出鸟来,还不是搬回香港住了。我告诉你,香港这地方,往住是要上瘾的,自然有它的好处,否则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干吗?" "去去就回来。"黄太太说。 黄振华说:"棠华,我不会亏侍你,你说服太初回来,我给你准备一张合同,起薪三十万一年,借钱给你买房子成家。"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还是登上了飞机。旅程上我很沉默,我在思考黄振华给我的条件。 如果不是为了太初,他可不会待我这么好——刚毕业,什么功夫都没有把握,人才不见得出众,说话也不怎么玲珑,值三十万? 太初说:"你有心事。" 我不否认。 她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不要靠别人,"她说,"我们靠自己,没有必要去沾别人的光。" "是。"我说。 方老先生在机场等我们,他特地剃了头,换上新衬衫,那件衬衫刚刚拆开穿上,还有折痕,也不先熨一熨平,看上去难为情相,但他已经尽了他的力了。 太初对她父亲的爱是无限量的,她上前去拥抱他。 方老憨憨地笑,"你们回来了。" 我也与他拥抱。 他端洋太初,"你更漂亮了,怎么,见到你母亲了吧?" 太初愕然,看着我。 "是的。"我代答,"见到了。" 方老说:"我早知他们有法子,真神通广大,"他问太初,"你觉得她如何?" "很漂亮。"太初说,"爸爸,我们到什么地方吃顿晚饭?"她不愿多说。 我明白她的心情。 方老先生沉默下来,他的背弯着,头发斑白,神情又萎靡了,我同情地挽扶着他。 我们吃了一顿颇为丰富的晚餐,然后太初说疲倦,要回宿舍,我送了她回去,再送方老先生,他邀我进他的公寓小坐,我觉得疲倦,但还是应允了。 他取出酒,斟了一杯自饮。我知道他想与我说几句话。 方老问我:"太初的母亲,她好吧?" 我说:"很好。"这可怜的男人。 "她仍然是那么美?"他嗫嚅地问。 "是。"我说。 "玫瑰……"他陷入沉思中,嘴角挂一个微笑,想是记起从前甜蜜的往事,一片惘然的神色,思想飞到老远。这个可怜的男人。 "爸,"我按住他的手,"别想大多。" 他跟我说:"棠华,我实在不应恨她,她给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是,爸,我明白你指什么。"我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凭什么跟我一辈子?你说,她有什么理由跟我一辈子?她与我共度的十年,每天我只需穿上衣服上班,一切不必操心,衬衫裤子给我熨得笔挺,连口袋中的杂物都替我腾出来放在替换的干净衣服内。钱不够用,她以私蓄搭够,屋子一尘不染,饭菜煮得香啧啧,小玫瑰她亲手带大。我没有福气,棠华,是我没有福气。"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那九年零三个半月,我过的是帝王都比不上的适意生活,只有那三千个日子我是真正活着的。现在我想通了,黄振华说得对,我还想怎么样?许多人连一日也未曾活过,"他干笑数声,"我是个平庸的人,二十年来我尽心尽力地工作,但我并没有获得更好的机会升职,人们不喜欢我,他们嫌弃我。以前我有玫瑰,我不怕,失去了玫瑰,我便失去了一切。" "爸,你还有太初,你还有我。" "是呵。"他脸上泛起一阵红光,"是,我还有你们。" "爸,你休息吧。"我很疲倦,"你也该睡了。" "好,好。"他还不肯放开我。 我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方老先生。他从来不顾及别人的需要,从来不替别人着想。妻子跟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图报的打算,浑浑噩噩地享福,而妻子离开他之后,他也不做什么,糊里糊涂地过了。就像今夜,我已经坐了十多小时飞机,累得不亦乐乎,他却没想到这一点,巴不得我陪他谈个通宵。 人倦了脾气就急躁,我匆匆向他告别,驾车回家。 洗了澡倒在床上,马上呼呼入睡。 清晨我听得电话铃响了又响,却没有力气去取过话简。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 我翻一个身继续睡。 过了没一会儿,门铃大作,夹着大力急促的敲门。 我无法不起床去开门。门外站着惊惶的太初,一额头的汗,她拉着我尖声问:"你为什么不听电话?爸爸在医院里!" 我顿时吓醒了。"医院?"我忙抓起牛仔裤套上,"怎么会?我昨夜与他分手时还好端端的。" "他心脏病发作,倒在地上,房东发觉,把他送进医院,我已去看过他,医生把他当作急症处理,不准探访,棠哥哥——棠哥哥——"她大哭起来。 我一语不发,与她赶到医院去。 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时刻。 她父亲于当天下午心脏病逝世,享年四十九岁。 太初哭得双眼红肿,伤心欲绝。 我把消息报告香港那边。黄家电报电话络绎不绝地来催我携太初回港。 但是太初悲伤得根本连说都不会说,天天抱着她父亲的遗物伤神。 对于黄家的势利,我亦十分反感,现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何必逼人急在一时间动身?她爸的尸骨未寒。 太初整个人消瘦下来,晚上睡得坏,白天吃得少。 她内疚在她父亲有生之年没有抽更多的时间出来陪他。 四十九岁。无论如何,谁都得承认这人是英年而逝,但方老先生活着的时候不论外表与内心,都已像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 他早就死了。 在他妻子离开他的那一日,他就死了。 黄家派来的第一个说客是溥家敏。 溥家敏与黄家有莫大的渊缘,这我知道。 我对溥没有反感,他温文有礼,英俊风流,而且他的态度好。 来到我们这里,他说明来意,便坐在客厅中出任说客。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忠人之托,只好跑了来坐着。 他跟我说,"罗太太叫我来的……她叫太初别太难过。" 太初问:"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她……不方便来。" "我知道,"太初含泪说,"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他!可是他已经死了呀。" "不不不,"溥家敏分辩,"没有这样的事,太初,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你们误会了,她要来,又怕你们不欢迎,她天天等你们的消息,你们又没有唤她一声。" 傅家敏说:"罗太太的脾气是这样的,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并不是薄情寡义,对方协文,对溥家明,她都是一贯的态度,你不能误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叹口气。 这溥家敏一表人才,说起话来有时却夹缠不清,像个恋爱中的女郎。 太初打发他,"你请回吧,我可以动身时自然会动身。" 他凝视太初,"我在这里陪你。"声音很轻。我不由得生气了,"这里有我。" "多个人也好,葬礼还没举行,多个人帮手也好。"他说。 太初犹豫了,她终于点点头。 我感觉到溥家敏对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许是为了她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但是,他太目中无我,可恶。 "我住在喜来顿酒店。"他说,"你们可以随时找我。" 我说:"反正你每天早上九点总会来这里报到。" 溥家敏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讽刺,他温柔地对太初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当我大哥去世的时候,我也只有一种感觉: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听到这话,如遇到知己,抬头看着他。 他嘲弄地说下去,"能够跟去倒也好,这就少了数十年的烦恼。" 我愕然,像他那样的人也有烦恼,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该买条绳子来自我了断。 "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溥家敏说。 溥家敏说:"活得健康,活得高兴,也就是报答了你父亲的养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伤心、消极、精神不振,他会怎么样?" 他真会说话,那张嘴,树上的鸟儿都骗得下来? 果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聆听。 "我会每天来看你,"他说,"你要当心身体。" "是是是。"太初感激说。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问溥家敏:"溥太太没有来吗?" 他微笑,"她要照顾孩子。" 太初问:"溥先生有几个孩子。" 有心思管闲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点了,这溥家敏几句浮滑的场面话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个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睁大眼睛,"这么多!" "多吗?并不多,咱们上一代都有五六个孩子,孩子们有生存的权利,不必担心他们的将来,如今的父母为了自己自由,逃避责任,只肯生一两个……" "人口太挤了。"太初说。 我没有插嘴,因我觉得给太初一个轻松的谈话机会,也是好的。 "当然,我只是说:有资格生养的父母,可以多多生养,"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个人,世上总能为聪明人腾出空间。"太狂妄了。 太初问:"溥先生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吗?"问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声,"喝杯咖啡好吗?" 太初没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岂有此理,他当我是侍役?是后生? 太初说:"我来做。"我与她挤到小厨房去做蒸馏咖啡。 太初教训我:"你怎么对他不客气?" "他是老几?我干吗要对他客气?" "话不是这么说。" 我冷笑一声,"我现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坚强,我会斗争到底。"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神经病!"太初白我一眼。 溥家敏探头进来,"我能帮忙吗?" "这儿没你的事!"我忽然露出不满。 他一怔,太初白我一眼。她端出咖啡。 "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点照片,"溥家敏说,"罗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我第一次见你,你才那么半丁点儿大。"他看着太初,"可是那天我在饭店外碰见你,真是弄糊涂了,我还以为你是罗太太,可是罗太太有什么理由这么年轻?"他声音确实有点迷茫。 太初问:"真那么像?" "如果你眼角下多颗痣,更像。"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 他们约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应当跟着去看他们照相,但基于一种骄傲,我没有那么做。男女之间最重要是一个"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们这一段就不乐观。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话虽然说得如此漂亮,心中却不是滋味,这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光他一个人已经够麻烦了,没到一星期,太初她舅母也到了。 黄太太为人再可爱,我也没好气。 我说:"太初,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烦气,咱们两个人的事又作别论。" 说了出口又害怕她会随口应我一句:现在作别论也还来得及,于是心惊肉跳地看着她。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么,她岂有不知道之理,这个聪明玲珑的女孩子!她既好气又好笑地睨着我,却又放我一马,不作答,呵,可爱的太初。 葬礼举行的那天,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手里捧一束花,仪态端庄肃穆溥家敏站在她身边。太初开头抱怨她母亲没有出现,后来看见棺木就饮泣不止。 牧师以呆板和煦的职业语调读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音,我心不致缺乏……" 溥家敏淘出手绢要递给太初,我故意趋前一步,挤开他,把手搭在太初肩上。 "……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领导我……" 礼成后我们撒上泥土与花,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 黄太太什么都不说,陪着我们回家。 晚上太初先睡,溥家敏回酒店,就剩我与黄太太,我做了咖啡与她一起对饮。 她说:"你不必担心溥家敏。" 我脸马上就红了,这个明察秋毫的太太。 她说下去,"家敏神情是有点恍惚,他有点糊涂,"黄太太的声调很感慨,"他跟我说:以为小玫瑰就是玫瑰。" "太初才不像她母亲。"我抗议。 "你不喜欢罗太太?"黄太太说。 我不出声。我倒不是不喜欢罗太太,那么美丽的女人…… "你是嫌罗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 我面孔又红了。 "你这孩子,好一块古老石山。"黄太太叹息。 我轻轻说:"正经人从一而终。" "你瞧我可是一个正经人?"黄太太问。 "自然。"我由衷地说。 她微笑:"我也结过两次婚。" "我不相信!"我下巴跌了出来。 "我还拿这种事来唬你不成?"她说,"棠华,事情不临到你自己头上,你不明白,因此就不谅解,你与太初都太年轻,只知道黑是黑,白是白,却不知道这两种颜色当中,还夹着许许多多深深浅浅的灰色,你们太武断了。" "无论如何,黄太太,你最好对溥家敏说一声,叫他别枉费心机,罗太太与她女儿是两个人。" 黄太太点点头,"诚然,太初是一个精明的女孩子,她不见得肯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价,感谢上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初很爱我。" "自然。" "我不明白你刚才那句话,爱情是免费的,根本不需要代价,爱情是愉快的——凭什么人们认为要生要死的才是爱情?晚上睡不着也已经够受罪了。" 黄太太微笑说,"这又是一个新的理论。" "当时机成熟的时候,太初自然会跟我回香港。" "太初已答应回香港。" "谁说的?"我跳起来。 "家敏说的。" 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他说的,他怎么知道?"明知故问。 "自然是太初答应他的。" "几时的事?"我双手发冷,胃部绞痛,额角发汗,所有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 "大概是这一两天吧。" "可是……"我的声音有点呜咽,"可是她从来没向我提过,可是……" "棠华,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她有什么事,她自己会得决定,迟些告诉你,你也不必气成这样。" 我不是气,我只是仿徨,以往太初有什么事都与我商量,芝麻绿豆到剪一寸头发,都要问过我,现在连这等大事她也当我没到,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到什么程度了。 我自问一向信心十足,是个情绪稳定的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乱了步骤。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尽量镇静。 他们要我乱,我就偏偏不乱,我不要步方老先生的后尘,我才不。 我知道黄太太可以觉察到我这种倔强。 "刚才是你说的,棠华,恋爱要愉快,不是打仗,应是娱乐。" 我苦笑,"但是我有点发觉真相了,不管它是什么,决不是轻松事儿。" 黄太太拍打我背部,用力颇大,一下一下的安慰传过来。黄太太是那种使人忍不住要拥抱她的女人。 第二天,我见到太初时闲闲问她什么时候回香港,肚子里的气相当五百吨黄色炸药,脸上还得作一派不在乎状。 现在如有什么人来访问我,问及我有关恋爱,我就答以一个"苦"字。 太初沉吟着说:"本来我挂着父亲在这里一个人寂寞,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何必留在这里……" 我提醒她:"你还没有毕业。" "舅舅说可以转到香港的大学。" "第九流。" "咦,棠哥哥,你不是挺喜欢香港?"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也是为了你才答应舅母的,我想你父母在香港,我又与他们处得来,而且舅舅说得对,男人做事业要把握机缘,做建筑这一行,最好发展地之一便是香港。舅舅说现在还有得做,你又蠢蠢欲动,我想到一举数得,便答应下来。" 我的气消了一半,"是吗?是为我吗?" "你怎么了?"她说。 大势已去,我帮着太初收拾行李,替她打包寄回香港。她很舍得,大部分东西送的送,丢的丢,对她来说,唯一宝贵的便是她自己的作品,那一大批画。 我却忽然婆婆妈妈起来,连当年咱们在佛罗里达沙滩捡的一大盒贝壳都要带在身边——如果太初变了心,那么保留这些也是好的——我深深为自己悲哀起来。 我快变成一个捡破烂的了,在杂物堆中徘徊,回忆。 一到香港,人生旅程便发展到新的阶段,大家都不再是从前那个人,转变是好是歹,谁也不晓得。人类对未知数的恐惧最大,转变也是一种未知,对太初来说,这项未知不会太坏。 黄家上下会来不及地照顾她呵护她,以便弥补过去十余年来的不足。而对我—— 而对我来说,他们对太初的爱会分薄太初对我的注意力,但事情要是真是这么坏,我又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回去。事实上父母也想我同他们团聚,而且我学会了本事不去施展身手,也太对不起合家上下。 于是我们离开了圣荷西。 太初将住在她自己的小公寓内,她执意不肯搬进罗宅。黄家的人对她千依百顺,便在山上的新建筑内挑一层小公寓,替她装修。太初一回香港便做了业主。 那层房子是溥家敏负责设计的。他是个中好手,白色与米色的装修正是太初喜爱的。甚至连书桌上的笔架都准备好了,楼下两个车位内泊着一辆小房车与一辆小跑车。 衣柜一打开,里面挂着密密麻麻的四季衣裳,雕花的瓷囊挂在衣架侧,内盛于花瓣,传出草药的清香。 有钱的确好办事,但黄家为太初下的心思,又不止花钱那么简单,这一切一切加在一起,都表露了他们对太初的爱。 我浩叹,如今我势孤力单,要应付黄家谈何容易,当年罗太太一回到香港,不也就住了下来? 太初那幢"小公寓"也还比我父母住的地方要大,三间房间打通成曲尺型的宽大睡房,一架擅香木的古董屏风内隔开了小型书房。 太初见了这阵仗便连声道谢,显然她是被感动了。我也很感动,他们对太初,确确实实是下了功夫的。 我没有进黄振华的写字楼办公。我打算考公务局的职位。 黄振华着意劝我,一番话把我说得俯首无言。 他说:"我知道,你要表示你的事业与妻子的娘家无关。诚然,气节是重要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得不避这种忌讳。但是棠华,请你记住,香港是一个走在时代尖端的商业社会,你若是不值三十万年薪,任凭你是我黄振华老子,我也不会付你这个数字,我只认得才华,不认得人,你别以为三十万折了美金,即使扣了税还是笔大数目,足够你在小镇舒适地生活。告诉你,在香港,这笔薪水约莫刚刚够你一个人略为宽裕的开销,养妻活儿还谈不上。你当然希望家人过得舒服,这里的生活程度就有那么高,不信你去问问溥家敏一家八口连两个女佣人的开销是什么价钱。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不得不顾及这些事。你放心替我做事,我要是单为亲戚颜面便拉了你进公司,我做不到今天的事业。" 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他骗我有什么好处?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进了黄氏建筑公司。 太初的生活因顺利而感慨良多。 她跟我说:"原来不劳而获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舅母连钟点女佣都替我佣好了,每星期来三次,我要什么就有什么,茶来伸手,饭来开口,而且他们又不来烦我,连太太都没有叫我去陪她或是什么的。呜,我想这种日子过久了简直大告不妙,人会变懒精的,"她笑,"舅母连香皂都买好了搁在那里,都是狄奥的,我忽然变成了千金小姐了。" "回来一个月都没跑步,昨天下楼运动,才跑半个圈,肺都险点儿炸了。唉,这便是好食懒做的结果。"太初说道。 但是这个好环境使太初有大量的机会施展她的才华,她几乎天天作画,作品改了作风,从写实转为抽象。她喜欢在露台上光线充足的地方画,日日都练习好几个小时。 在这两个月中,我内心极其矛盾,一方面庆幸她终于找到了温暖的巢窝,另一方面又担心这种转变会把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我看到的只是前车之辙,岳父临终郁郁寡欢,他提到玫瑰的时候,那种苍白茫然的微笑,惆怅旧欢如梦的无奈。 而玫瑰住在白色的平房里,一身锦衣,仍然迷醉着每一个见过她的人。 呵,生活的悲枪才是最大的痛楚,没有任何开脱藉口的痛苦,感情受创伤的不幸人,谁不情愿爆发一场战争,有个扔炸弹的机会,杀与被杀,都落得痛痛快快,好过历久受折磨。 我当然没有到那个地步,可是有时候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为我与太初的前途担心。 他们正在筹备太初的画展,忙着在大会堂租场子,找广告公司设计场刊,几乎连花牌都要订下了。 我觉得分外的寂寞。 太初的社交圈子越来越广阔,一大班无聊的俊男钉在她的身边,什么牙医生、大律师、建筑师,闹哄哄的金童玉女,每周未去滑水跳舞。 我若不跟着去呢,更加幼稚地造成与她之间的裂痕,跟着去呢,闷得要死。劝太初也不要去呢,又没这个勇气。 凭什么我剥夺太初自由的乐趣?我又不是那种乡下女人,嫁了得体的丈夫,却因她本人出不了大场面,迫不及待地禁止丈夫往上爬,把他的水准扯低来迁就她的无能。 不不,我还有这份自信与骄傲,我不会把太初拘禁在我自己的环境里,所以我痛苦了。 母亲劝我,"她已经是你的人了,不如早日结婚。" 我烦恼地说:"结婚有什么用?那些男人,又不是不知道她有未婚夫,一点都不忌讳,还不是如蜜蜂见了花似的围住她,香港这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人人都不择手段。他妈的!还不是看中了太初的母亲是罗德庆爵士夫人,她舅舅是黄振华绅土,不要脸。" 母亲说:"你想他们还懂得'君子不夺人之所好'?结了婚到底好些。" "妈妈,男子汉大丈夫,要以婚书来约束爱人的心……太悲哀了,现代的女人都不肯这么低威呢。" "你若爱她,就不必争这口气,"母亲,"我与你一起上门求婚去。" "向谁求婚?" "她母亲呀。" 妈妈把家中烂铜铁都捡了出来,研究如何重镶过,变成套首饰送给太初做新娘时穿戴。 我忽然暴躁起来,"妈妈,谢谢你,别烦了,再搞也搞不过人家,人家钻石翡翠一箩筐一箩筐的呢!" 妈妈听了这话气得眼睛红了,"我管人家如何?子勿责娘亲,狗不嫌家贫!" 我立刻懊悔,"妈妈,原谅我,妈——" "你糊涂了你!咱们几时要跟人家比?太初喜欢的是你的人,咱们也不过略尽心意而已,你却这样的来损你母亲!" 她老人家气得走进卧室,半日不跟我说话。 我倒在沙发上。 沉吟半晌,我反复地思想,唉,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做人要豁达一点。 我与母亲上罗家谈论婚事,得到上宾的待遇,罗太太亲自做了点心招待我们。 母亲见了罗太太,一怔,坦白开朗地说:"罗太太,真不相信咱们是亲家,你看上去像是太初的大姐姐。" 罗太太整个脸都涨红,嗫嚅地说:"我也不知道为老不尊是个什么意思。" 母亲连忙笑道:"罗太太,我岂敢是那个意思!" 平时并不见得精明的母亲,比起罗太太,也显得能说会道,由此可见罗太大的怯弱。据黄振华说:她只有在感情的道路上百折不挠,其余世事一窍不通,是个大糊涂。 当日她穿一件白色开司米毛衣,一条黑绿丝绒长裤,戴一套翡翠首饰,皮肤是象牙白的,四十岁的女人还有这许多美丽……我呆视她。 母亲说:"罗太太,我这次来拜访你,是想谈谈咱们孩子的婚事。" "啊,他们几时结婚?"罗太太问。 母亲忍不住又笑,连她都呵护地说:"罗太太,就是这件事想请示你呀。" "我?"罗太太一怔,"本来我是不赞成太初这么早结婚的,但棠华是这么好的孩子……你们拿主意好了。" "当然要太初本人同意……太初自然是千情万愿……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我能说什么呢?"她低下头。 我激动地说:"罗太太,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负责任,可是比起那些似是而非,满以为把孩子带大便是立了汗马功劳,于是诸多需索的那种母亲是胜过多多了。" 罗太太仍没有抬起头来,"当初我为了自己的快乐,而没有顾及太初的幸福……我并非后悔,但对太初我有太深的内疚。" 母亲没听懂,五十岁的母亲根本不知道在感情中翻筋斗的痛苦。 她说:"罗太太,那么我们与太初商量婚期就是了。" 罗太太说:"有了日子,记得告诉我。" "那自然。"母亲爽快地说:"罗太太,岂有不告诉之理。" 罗太太轻轻与我说:"棠华,你不放心太初?" 我脸红。 罗太太又轻轻说:"有缘分的人,总能在一起,棠华,你别太担心。"听了这样体己的话,我忽然哽咽起来。 我说:"以前我与太初天天见面,送她上学放学,现在简直如陌路人一般,轮队等她的时间,有时到她公寓坐着,也不得安宁,几百个电话打了来找她,我很彷徨……" 罗太太默默地,在想安慰话儿叫我放心。 母亲知趣地坐在一角翻阅杂志。 "此刻工作又忙,我不能分心——有时候难受得像要炸开来,巴不得娶个平凡的普通的女孩子,结了婚算数,日子久了,生下孩子,多多少少有点感情,生活得宁静不一定是不幸福。" "这真是气话……"罗太太轻轻笑,"太初怎能不爱你呢?她一切以你为重,你也太欠信心了。" 我说:"太太,你不必安慰我了。" "呵!你瞧我安慰过谁,你这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早已大学毕业,我是个成年人。" "你这个口气,像当年的溥家敏。"她莞尔。 "谁要像溥家敏!"我赌气,"我不要像他。" "好,不像不像。"太太哄着我。 我觉得自己活脱脱地似个孩子,作不得声。 "棠华,你别多心了,活活折磨自己,又是何苦来。"罗太太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手心的皮肤是滑腻的。 我在此刻也发觉太初并不像她母亲,她们是两个人,容貌上的相似并不代表什么。 我说"我要送母亲回家了。" "你时常来,这个家根本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老是对我见外,"她略带抱怨地说,"下星期我生日,你俩又好借故不来了。" "我们并不知道有这回事。"我意外。 "黄振华明明通知你们了,"她笑,"难道他忘了?" "我们一定来。"我说。 "记得振作一点。" "是。"我感激地说道。 回家途中,母亲说:"你去敲定太初,快快结婚,省得夜长梦多了。" 我心中想,但愿太初有她母亲十份之一的温柔就好了,这个女孩子的性格,掷地有金石之声。 当夜,太初在我们家吃晚饭,母亲说到我们的婚事,太初并没有推辞,我心中略为好过。 "那么现在可以着手办事,"母亲兴致勃勃,"先找房子,置家具,订酒席——" 我笑,"不必来全套吧?干脆旅行结婚好了。" 父亲问:"不请客?我怎么向人交代?" 太初掩嘴笑。 "除非媳妇倌不爱见客,"母亲悻悻然,"否则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人,不叫亲友开开眼,岂非惨过锦衣夜行?棠华,这件事轮不到你开口。" "喂喂喂,"我心花怒放,"可是在这件事里,我是新郎倌呀。" 父亲问:"太初,介意吗?" "呵,我不介意,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样热闹一番多好。" "那么你们去旅行结婚,回来补请喜酒。"父亲说。 "可是我没钱。"我说。 "你老子我有就行%。"父亲眯起眼睛,呵呵呵笑。 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又暂时纳入胸膛内。 太初还是爱我的。 母亲抽空白我一眼,仿佛在说:你多烦忧了。 父亲问:"打算什么时候去旅行?" 太初说:"春季吧,他们都说春季在欧洲是一流的美丽,现在就太冷了。" 母亲说:"依我看,不妨再早一点。" 父样打圆场道:"春天也不算迟,就这样决定吧,春天棠华有假期。" 母亲也只好点点头。 我握紧太初的手。春天,多么漫长的等待,还有一百零几天。 我说:"我着手找房子。" 送太初回家,她做咖啡给我喝。 我问:"太太下星期生日请客,你知道了吗?" "知道。" "谁跟你说的?" "溥家敏。"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去,不见得你会一个人去。" "为什么不去?我好久没与你参加这种场合了。" "棠哥哥,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这场合多尴尬——自己的母亲跟陌生男人双双出现主持大局……我受不了。" "你也太狷介了。" "是,我学了我父亲小家子气,好了吧?" "你怎么跟我吵?" "棠哥哥,你根本不了解我,人家溥家敏反而很明白……" "溥家敏溥家敏,我看最近你心中除了溥家敏,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也可以替我设想一下,我听你嘴里老提着旁的男人名字,是什么滋味?" 太初气得跳起来,这时候门铃一响,太初跑去应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溥家敏。 好小子!把这儿当他自己的家了,动不动上门来,连电话通知都没有。 我顿时火遮了眼,猪油蒙了心,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对着他咆哮:"你敢缠住我老婆,你有完没完?溥家敏,你失心疯了!你追不到她的母亲,你阴魂不散,想来追她?我告诉你,我周棠华活着一日,你休想!" 溥家敏不理我,他转头问太初,"小玫瑰,他喝醉了?" 太初脸色铁青,她说:"周棠华,你给我走!" "你赶我走?"我嚎叫。 "你少出丑,回家清醒了,再说话。"太初如斩钉截铁般干脆。 我如万箭穿心似凄凉,指着太初说:"你,你——" 太初凉薄地问我,"你到底算文疯还是武疯?" 我一步步退出门去,溥家敏想来替我开门,我出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撞在墙上,鼻子冒出鲜血,我恶毒地咒他:"杀掉你、我杀你的日子还有哩!" 我在太初的尖叫中冲下楼去。 第三章 风一吹就后悔,连心都凉了,我太沉不住气,在这种关口,功亏一篑,说出来也没有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让他知道,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来,我的恐惧,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与太初就要结婚了,何苦为这种小事平白翻起风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间王老五呻酒馆去喝啤酒,一进门就遇见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开始时我喝闷酒,听他们说及工作及前途问题。 张三发牢骚,"一般人以为咱们专业人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有苦说不出,局里起薪点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说:"若不懂得长袖善舞,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白白浪费了大学六年的心血。" 王五说:"周棠华没有这个烦恼,幸运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万,老板即是妻舅,嘿,那种风光还用说吗?朝中无人莫做官……" 他们数人用鼻子发音说话,酸溜溜,听得我很不是劲,喝完一瓶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决定第二天便辞职,一个月期通知黄振华,我另谋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见得我周棠华,就从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转侧,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阳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觉得深宵三时半的决定在第二天十点半简直不起作用,刚想打电话叫太初原谅,却有公事绊住了。 两位同事在文件上与我起了争执。 我已经忍着气解释,岂不知其中一个忽然急急说:"跟老周争什么?未开口胜败已分,人家皇亲国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学乖住嘴。 我顿时呆住了,一阵心酸,差点急出眼泪来,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委曲。 啊,原来人们都这么看我吗? 原来我真受了黄家的恩泽——原来我是一文不值的一个人。 我气噎住,过半晌,想必脸色已经变了,那两位同事一声不响,害怕地看着我。我站起来,取起外套,一言不发,转头就离开了办公室了。 我并没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游荡完毕,买了一份南华早报,在聘人广告一栏中寻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点起一支烟,搬出古老打字机,匆匆打了几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须要坚强起来,我告诉自己,不是为爱我的人,而是为恨我的人。 傍晚时分,有电话找我。 是黄振华。"你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开小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听筒,不想说话。 溥家敏可以告将官里去,我宁愿受罪。 黄振华问:"喂,喂,你还在那边吗?" "我正式向你辞职,黄先生。" "你拿这要挟我?" "不不,没这种事,我只是向你辞职。" "辞职也要一个月通知!"他恼怒地说。 我勇敢地说:"我明天回来,从明天起计算,一个月内辞职。"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问。 "我不想多说了。" "好,明天见。"他重重放下电话。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过门,如果一辈子当个小公务员,那就做光棍好了,没有本事,娶什么老婆。 我侧身躺在床上,脸枕在一只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个电话来,只要她给我机会,我愿意向她认错。当年我们在大学宿舍,每个周末,都这样子温存,不是看书,就是听音乐,从来没曾吵过一句嘴,那时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渐渐发酸,心内绞痛,眼睛发红,冒起泪水,我把脸埋在手臂弯中。 母亲敲门:"电话,棠华。"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去取起听筒。 母亲看我一眼,欲语还休,摇摇头走开。 那边问:"喂?" 是太初的声音。 "太初——"我如获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华——" "你当然是太初,太初,"我气急坏败,"太初!" "我是罗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轻笑,声音在电话中听来跟太初一模一样,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声。 "你干吗打溥家敏?"她还是笑。 "全世界人都拥着溥家敏!"我一发不可收拾,"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我愿意补多一拳,我吃官司好了。太太,他到底是什么人?非亲非故,为什么老找我麻烦?我受够了这个人,我不要看见他。绝对不要!"我挥拳,异常激动。 罗太太静静说:"你妒忌了。" "不是,太太,你听我说,我不是妒忌,你们都夹在一起欺侮我,你们霸占了太初全部时间,联合起来对付我,想我知难而退,"我大声说,"但我决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