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作者:中国香港)-9

“我怎么敢……”“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我没——”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好好交代!”“……”“不招?”小楼不成人形了。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他什么也认了:“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我是人模狗样!”他交代了。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静。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下面坐了菊仙。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这是为他,也是为你。”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蝶衣被带进来。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二人都平静而苍白。蝶衣开腔了:“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妇宣队长沉着脸问:“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他有三分感激!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菊仙意外地冷静:“我不离开他!”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菊仙浅笑:“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我不离婚。我受得了。”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蝶衣如遭痛击,怔坐。课室依旧平静如水。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转向蝶衣:“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明儿晚上?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盛大辉煌的了断。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暴喝如雷:“你先说!”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说!”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首领怒斥:“呸,揭大事儿!”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说得颇中他们意了:“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小楼!”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我揭发!”他诉冤了:“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蝶衣难以遏止:“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小楼震惊了:“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大伙恐怖地望着他。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蓦地,他住嘴了。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狠狠斗他?斗死他?不!不不不不不!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言犹在耳,有力难拔。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剃阴阳头!”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首领骂:“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小楼凄厉地喊:“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蝶衣尖叫:“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他没机会讲下去。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小四!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火舌咝咝地伴奏。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他一生都没如意过。他被骗了!“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首领振臂呐喊:“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群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文化大革命万岁!”……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混作一滩。“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破碗盛着一点脏水。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批,没什么着力处。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突然,门外一声叱喝:“干什么?”人声聚拢:“抹脖子啦!寻死啦!”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一人过来夺去破碗。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捣上伤口去。“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好呀——”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文化大革命万岁!”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道谁的恩。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仰视。菊仙上吊了。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菊仙!”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风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妖精——”“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多漂亮的娇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她仍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蝶衣过去了。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牛棚出来的,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师——”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前路茫茫。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二人分隔越来越远。没讲上一句话。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第九章:八千子弟俱散尽浩荡的闽江下游,是福州。小楼下放劳动改造,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在南边。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尽。所有在“干校”苟活的反革命分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念,咦?日子回到小时侯,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仍是操练。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在田间劳动,种豆和米,还有菜。凿松了硬地,或把烂地挖掘好,泥里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脓,和汗。上下午,晚饭后,三个单元分班学习……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在丝绸之路上,一个小镇。酒泉,丝路,都是美丽的名字。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连夜光杯,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会例外?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惯了。家家是一张家禽票,十只定量蛋过年的。拿着木棒,拼命敲打艰辛轮侯买来的一块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还不快吃,反而打烂,浪费工夫。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岁月流曳,配给的一些“鸡老酒”,红似琥珀,带点苦味。它是用一只活鸡,挂在酒中,等鸡肉,骨都融化以后,才开坛来饮。因人穷,这鸡,都舍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酿一次。就淡然了。留着也好。小楼总是这样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没有亲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当初,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是的。他原谅蝶衣了。他是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决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不过言词用错了。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谁不会讲错话/自己也讲错过。他挂念:酒泉?是在哪儿呢?也许今生都到不了。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恩怨已烟消云散。到底是手足。没错。而日子有功,他们一众都做得很熟练。每天早上起床后,全对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便是“早请示”。晚上,睡觉以前,又再重覆一遍。然后,向毛主席像禀告,今日已有进步,思想已经觉悟,开会学习相当用心。念念有词,这叫“晚汇报”。人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唯唯诺诺。不可沽名学霸王。连手握语录,都有规矩,大指贴紧封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表示“三忠于”。还有,小指顶着书的下沿,表示“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认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还得提着马扎儿到广场,跟大队看革命电影,学习。某个晚上,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是几个男的,包括小楼在内,抬到山脚下给埋了。坟像扁扁的馒头,馊的。营养了黄土地。会仍继续开着。遥望是黯黄的灯,鬼火似地闪着。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声。埋死人的几个,喝骂:“妈的!偷吃!”“咱种的好,一长足就来偷!不止一次!”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两个比较大的,十六七岁模样。都衣衫褴褛,饥不择食。“住哪儿!父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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