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作者:中国香港)-3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可寻。想家,想娘。夏天最后一个晚上。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小虞姬唱“西皮摇板”:“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谢谢啦!谢谢啦!”“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待要谦恭几句。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哎——”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可恨管家吩咐:“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呀!快,快!”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今年是什么年?”“民国十九——”他又挥手止住:“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唔?虞姬是为谁死的?”“为霸王死。”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怎么啦?小美人?”小豆子怯怯道:“想——尿尿。”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他见到了!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小豆子一怔。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呀——多完美的身子!”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蓦地——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怎么啦?病啦?”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哑巴了?说呀!”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关师父等也过来了:“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小豆子心里想:“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他用手背抹干泪痕。小石头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又到除夕了。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待会来。”“剪社呢们呀剪?”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这是什么?蝴蝶呀?”“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算了,我什么都不要!”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鞭炮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过年咯!过年咯!”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荡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期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激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绣狮的颜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掌声如雷。就这样,又过年了。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簇簇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庙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延而去。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你带着。”小豆子有点委屈了。“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吶。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小石头只拽他走:“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是大事儿。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一下,两下。芳华暗换。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十年了。第三章:力拔山兮气盖世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科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二十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不过祖师页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廉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就是“媚气”。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他憨直而用心地,捡起大拳头,捏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它的见不得人,只傻乎乎地,欲拳起扔掉。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件事儿,非常亲近。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气升平,充满憧憬。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程蝶衣道:“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好呀!”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仙人指路,白蛇吐信,坏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雨,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真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尔:“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师父回过头来。“小石头,是你。”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叫师父。“师父,我们看您来了。”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了。“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这是我心有二用。”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禁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跑码头怎么了?”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道。“成角儿了。”“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吶!”“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第四章: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又一场了。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它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朴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采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象要跟咱抖抖嗓门大。”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小楼念念不忘:“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蝶衣问:“撑什么地方?”“腰里。”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谁?”“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怕不怀好意。留点神。”“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唉,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蝶衣弃而不舍:“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什么?”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蝶衣澄明地答:“两百三十八!”“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蝶衣低忖一下,又道:“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胭脂,黑锅胭脂”古董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笑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从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它,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仰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新的茶壶呀?”“唔”“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他走告:“程老板,爷们来了!”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袁四爷先一揖为礼。“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吶。”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蝶衣道:“不敢当。”袁四爷笑:“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啊哈一笑,瞅着蝶衣:“还让袁某疑问虞姬转世重生呢,哈!”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段老板的行腔响过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熬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陪着笑脸。他嘴角一牵:“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段小楼只笑着,敷衍:“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细谈。就今儿晚上吧!”“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小茶壶映入眼帘。“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花满楼。正是另一个舞台。“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枝地步下楼梯,亮相。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呼:“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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