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徐兴业)-第三届-29

“赵二哥,休管刘鞈怎样,你且道金人将手何时入寇?”  一句话把赵杰问住了,他思想上确实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当下随口回答道:“天天说金兵来了,说了两年,它老是不来。不见得说来就来,今番真个就要动兵了。”  “二哥还说什么不见得说来就来,说什么半载六个月的事情,”马扩截断他的话,断然地说,“依俺看来,不出一个月,金人必将入寇,到那时大局剧变,彼此御战不遑,还说什么戮力抗金的话,二哥,你想得太从容了!”  不出一个月,那等于说年内金人即将入寇,这是赵杰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赵杰一下子还接受不了这个石破天惊的预言,半信半疑地问道:  “三弟说金人年内必来,可有证据?”  “怎么没有?”  马扩把自己最近去云中与粘罕见面之事告诉了他,再摆出所有的论据,那些综合起来的情报,都经反复核实,并有许多旁证,其中说服力最强的一条是他们最近截获的一份金军军书,那里明文规定东西两军约期于明春在东京城下会师。  这不需要马扩点明,赵杰自己也可以作出结论了,这大大地触动了他的思想。原来他的一切论点都是以金寇尚缓这个假定为前提的,前提如有变动,全部论点都不能成立了。  他陷入深思,他的表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现在他承认马扩的预言是正确的,如果金难将作,与宋朝谈判也是刻不容缓的了,这一条又是马扩正确。不过,预言终究是预言,金人的预定计划到了具体执行时也可以有变化,那预言总是要等待事实的最后证明。  他又沉吟一回,忽然要求马扩提前结束对山寨的巡视,未到晌午时分,他们就一起回到前厅。  他们匆匆忙忙地吃罢午餐,就开始谈论起来。  马扩与赵杰的谈话,显然加速了山寨中时间的节奏,现在赵杰是真正着急起来了。  (五)  赵杰制造的一种匆遽的气氛,破坏了准备得相当充分的接风宴会,甚至连酒也没有喝畅快,饭后迅速举行了会议。  古代的所谓会议,特别在山寨的场合中,并没有取得后代的那种正规化的形式。会议,不过是大家围坐拢来,或者就留在原来的座位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随便谈谈而已,当然也会有一两个中心人物,一般是主人或者地位最尊、发言权最大的充当中心人物。今天因为马扩是新来的贵宾,他带来不少重要的消息,这一席就让他取代了。  在义军诸头项之间,马扩只与少数人见过面。但他早在传闻中,特别是在昨天刘七爹的介绍中熟悉了他们,可说神交已久。在见面前,他已经在自己的心目中想象、模拟他们的形态、神情,见面后,他一一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吻合他们的实际,结果是两相符合的不多,不相符合的不少,有的还是大相径庭的。譬如他曾在匆忙中与石子明见过一面,当时五六个人在一起,大哥二哥地混叫,他倒底也没有弄清楚哪一位是石子明大哥。昨夜听了刘七爹的介绍,他心想这位心粗气厚,一拳头可以捣碎一张槲木桌板的石子明一定就是那个身长八尺、威风凛凛的大汉了。现在张大哥再次给他介绍时,却是个身长不逾六尺,身体也不算太胖的结实汉子。有一霎那,他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咧!后来悄悄地拉着张大哥问起来,才知道上回相见的那个八尺大汉是石子明麾下的一个头目,外号“飞行豹子”的崔忠兄弟,他被派往北部去打听消息了,没参加今天的盛会。这里的一位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石大哥,决无冒牌影戤之虞。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回三哥看失了眼,该罚该罚!”张关羽开起玩笑来,这张嘴也不饶人,他大声地把这句话嚷出宋,还拖住马扩,要他再认认清楚。这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有些义军头项跑过来再一次把自己介绍给马大哥、马宣赞、马廉访,什么称呼都有。有一位左颊印着一溜红痣的好汉指着这特殊标志让马扩看,说道:“俺朱砂李这一溜朱砂红痣,在北道中只此一家,并无分店,马宣赞认清了,再也不得认错。”  张大哥的这个玩笑开得及时,它抵消了赵杰为大家制造的匆遽感。就在一阵哄笑声中,马扩非常自然地融入团体中。  事实上,义军诸头项对马扩并不陌生。他们都知道马宣赞其人,知道他的经历,特别知道他单骑陷阵,力战辽将的那段惊险史。惺惺惜惺惺,英雄惜好汉,单凭这一段,他们就对马扩产生无限敬意。他们也知道这二三年来马宣赞为义军所作的种种努力。对于他的努力的结果,或则获得成果,或则没有达到目的,固然在各人心目中引起不同的评价,但对他的动机却没有人怀疑,大家一致承认他是义军的忠实朋友。  要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是不容易的。他们中间许多人对宋朝的官吏具有强烈反感,具有一种先天性的敌忾。譬如刘七爹特别介绍过的那个“双刀李”李臣二哥,他提起宋朝的人,不管是大官,还是小吏,一律要伴以一句粗话,单单用个“鸟”字,还算是客气的,有时说到气愤处,双手挥舞,真好象要用他的双刀把他们的头颅切瓜似地通通砍下来。  幸亏韦大哥、张大哥早对他打了招呼,否则马扩也难以幸免他的“双刀切瓜”。  第一天聚谈中,大家一般地就时局交换意见,对自己的处境提出一些具体的困难。马扩当仁不让,他谈得很多,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只是他谈到金人将于年内入寇的话,大家还有些将信将疑。马扩提到宣抚司截获的那些情报时,李臣第一个跳起来说:  “那个鸟宣抚的军报都是假的,为的好向昏君鸟官家捏报战功,你们相信它,俺可不信!”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可信,有的说不可信,有人提醒李臣说,这些情报是派往金邦的细作打探回来的,并非出于童贯捏造。一句话把李臣激得火星直目,他一跳三尺高,大声嚷嚷:“金兵真要来了,把俺这颗脑袋割下来与你们赌!”  他还没有找到打赌的对象,自己先把这笔赌注抛出来了。  在热烈的气氛中,大家听到赵杰冷静的发言:  “金人处心积虑,谋我已有数年,岂可不加提防!俺看这遭马兄弟带来的消息倒是十分可靠的,我不可不深虑对策。”  这是赵杰今天第一次的发言,他是经过深沉的思虑后,才明确提出自己的看法的。赵杰在义军中居于仅次于张关羽的地位,他的话引起了很多人的连锁反应,相信金人即将入寇的比重增加了。  不过李臣的几个“鸟”,还在空气中荡漾,还有一部分人既不相信金人即将入寇,也并不认为义军有联宋的必要,现在要做结论,时机显然尚未成熟。张关羽深合机宜地结束了第一天的谈话。  通过会谈,马扩发现阻力尚多,但他终于说服了顽强的赵杰,使他完全同意自己的看法,其作用犹如争取得一个大国的合作,使之成为自己的联盟,这是一大胜利。不过前途的暗礁尚多,真正的辩论,尚未开始,马扩是否能够完成任务,确定大计,还在未定之天,这一夜他的心情好沉重啊!  (六)  半夜子时三刻,忽然有一阵大惊小怪的呼喊声扣索着山寨的大门,岗哨报上来,把张关羽和赵杰都惊动了,亲自下去打探,原来是胭脂岭山家石大哥的副手外号“飞行豹子’的崔忠从北道回来,带来了震动人心的消息。  斡离不率领的十万大军从平州出发,连陷清州、檀州、景州、蓟州,燕山府已在金军包围中。郭药师亲自率领常胜军在燕山郊外与金军打了一仗,有人说两军尚在相持之中,有人说常胜军已打败了,燕山府危在朝夕,燕山府的官员家属、富室大姓纷纷携带家誊南逃,道路大乱,芦沟河上已是舟楫不通,消息虽莫衷一是,看来是凶多吉少的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把义军诸头项从睡梦中惊醒,等不到天明,大家都又聚到一块来继续会谈。  马扩关于金军即将入寇的预言已被事实证明,事实来得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一个月。在事实面前,倔强的李臣也不得不承认错误。他揩揩宿酲末醒的睡眼,千贼奴、万贼种地骂:“金寇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你老子与人赌一颗首级时倒来了。马廉访,你看咱这颗首级怎办?”  “马廉访现刻要了你这颗首级,也没处安放,”赵杰瞪了他一眼,代回答道,“俺看不如权且寄在你脖子上,等你把粘罕、斡离不两颗首级取来缴验时,再与你勾销这笔账如何?”  “当得,当得!俺李某不把那贱种粘罕的首级取来,誓不为人!”  “李二哥说得好!只是粘罕、斡离不的首级人人想取,你李二哥从今天起须得听马廉访的话,照他的吩咐办事,这件功劳才能留给你。”  这时韦寿栓发言了,一时会场上鸦雀无声。听他从从容容地说话,他先把马扩抬到很高的地位,然后提出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今金贼已来,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夺走燕山府,进入真定地界,也说不准哪一天会扎到黄河边。大局十分动荡,我义军羽毛尚未丰满,独立角敌,可有胜算?今后应何去何从,事关数十万义军的生死存亡。今日好容易两河豪杰都聚在一堂,大家说句话,出个主意,张大哥、马廉访也出个主意,小弟无不洗耳恭听!”  金寇既入,当前的急务莫过于两河义军团结起来,在共同的领导下,部署战守,然后与宋朝联合,戮力抗金,这本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长期习惯于各自为政、各自作战,对宋朝又多抱着怀疑态度的义军头项们要迅速达到这样一个共同的认识似乎还有不少障碍。这时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在张、韦二位大哥身上,张、韦的眼光又集中在马扩身上,希望他能发表高见。马扩还待要酝酿一下,一时会议中竟出现了冷场。然后大家听到了马扩条理清晰、感情激越的发言。他说:  “各位大哥都身受契丹凌辱之苦,才树旌反辽。可知道两百年前,我汉族父老兄弟也是不堪契丹主耶律德光杀掠之苦,挺身执戈,与他为敌的。当时契丹人到处打草谷,弄得民怨沸腾,人人奋起,欲与契丹偕亡。各路义军多至三五万,少的也不下数千,大大小小何止数十支队伍,到处拦击契丹军,战果赫然。但吃亏的是上面缺少个统筹兼顾的主帅,大家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彼此不通声气,不相应援,结果虽然屡战获胜,自己损失却也不小。”  这几年马扩读了不少史书,他经常以书本上的知识来印证现实的局势。这时,他顺手捞了一个相州攻防战的例子来说明问题。  当时相州有个绰号叫做梁小哥的梁晖领导义军与契丹苦战数十日,城内外死伤累累,真个是骸骨撑天、鲜血成河,城内义军亟需友军支援解围。附近州县,义军不少,固与梁晖素无联系,竟然望望然而过之,不发一卒相股,城内义军孤军苦斗,以致沦失。原来相州有居民七十余万,城破受契丹屠戮后,全城留下的孑遗不过七万人。  马扩利用这个惨绝人寰的历史往事说明义军之间彼此救援的重要性,然后进一步说到义军本身力量不足时,还要有所“凭借”。他说当时义军虽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作战倍极惨烈,只因力量尚未完固,易聚易散,打不起硬仗,总的说来是声势浩大,成效却是有限。后来,在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出兵收拾残局。他利用义军的声势,义军也“凭借”他的兵力,两相结合,局势果然急转直下,不出几个月,就风扫残叶似地把契丹势力逐出中原。刘知远也做了后汉皇帝。  说到这里,马扩环顾了一下众人的表情,感到时机成熟,趁势引出正题道:  “今日之势,犹如当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我两河义军数十万,却无一个总统全军的统帅运筹调度,不利甚明。再则,我义军的声势,尚不能加于当日,而金军精锐,又非强弩之末的契丹可比,独立角抵,怕要吃亏,势不得不与宋朝联合,受他收编了,戮力抗金,这才是当务之急。韦大哥、张大哥也都是这个意思,未知诸位大哥意下如何?”  马扩运用历史,把这段话说得洞里彻表。义军诸头项很少有人读过史鉴,博古通今的,他们听了马扩的话,都认为很有道理,大家点头称善。即使持有最强烈的反宋情绪的人,看到目前形势遽变,也认为联宋之举是大势所趋,不可违抗的,何况这个意见得到韦、张两位大哥的支持。再加上敌寇已经深入,眼看不久就会在脚跟下发生战争,他们也急于要回家去准备一切,不想在这里多作争辩。由于以上的几个原因,马扩事前估计要困难得多的任务,在新的形势下,居然顺利通过了,大家一致赞同联宋的方针。  为了表示坚定地执行这个方针,赵杰当场表示改名为赵邦杰,急于补过的李臣也自动提出在姓名中间加上一个宋宇。赵邦之杰,宋朝之臣,这两个名字的改变说明了在大敌当前的特殊情况下,义军运动中出现的一个新动向。  马扩和张关羽、赵杰个别商量后,决定由赵杰出马去和董庞儿会面,并约定董、张见面的日期地点。  只有义军内部的“共帅”的问题,没有谈出明确的结果。众望所归,“共帅”必然要在张关羽、韦寿栓二人中产生,不过他们相互钦佩,彼此谦逊,都只肯推对方为主,自居于副帅的地位,到会议结束时,这个领导的地位,还是悬空的。事实上,战争一起,彼此各别作战,联系十分困难,再要推举“共帅”更加不可能了。  第二天,天刚亮,各路义军头顷就纷纷打道回寨,所谓“和尚洞山寨义军大聚会”实际上只谈了一个下午、半个深夜,一切都显得匆忙,许多事前准备要谈的重要问题,诸如与金军作战的战略战术问题,在目前情况下粮秣给养的来源问题等都没有谈得透彻。但它决定了联宋抗金这个大方针,在今后十年天翻地覆的大搏斗中,两河义军基本上执行、贯彻了这个方针,它们构成了一条强大有力的敌后战线。  ——————————————————————————  ①又称“行膝”、“行徽”,相当于现代的绑腿布。《诗经小雅》有“邪幅在下”之句,古代男女都用它斜裹在胫部行路,后来专用于士兵及远行的男子。  ②即董庞儿。  ③蔚州,今河北蔚县;灵丘,今山西灵丘县。  ④晚唐成德节度使为河北三镇之一,治所在恒州(即真定),常举足为河北轻重。田弘飞、王武俊、王庭凑等家族相继为节度使,迄于唐亡。  ⑤今河北定县。  ——————————————————————————  第三十一章  (一)  斡离不大军横扫燕京东北各州县,来到燕京东郊八十里的三河县,发现迎待他的不是一纸降书,而是以五万大军组成的铜墙铁壁。细作报来,隔开一条白河而阵的常胜军,集中了全军精锐,统领郭药师、大将赵松寿、张令徽、刘舜仁以及由蓟、檀、顺、景诸州撤回来的的守将吴震、高公平、徐杰、林良肱等全都麇集在军中。  斡离不通过足智多谋的刘彦宗在郭药师身上做过许多细致周密的工作,双方书札往返,彼此把重要的情报相告,已非一日。只有感觉到他们这项工作已有成效,郭药师之迎降已如水到渠成,决无问题,斡离不最后才定下了出师之期。出兵前的旬日,刘彦宗又给郭药师送去一封密函,明告出师之期,要郭药师准备一切。出兵后,蓟、景、檀、顺诸州纷纷易手,基本上没有经过战斗,斡离不认为这是郭药师决心投降的表示,附郭诸州县的撤退正是燕山全路迎降的前驱。这时斡离不、刘彦宗的思想中已经有了可以不战而下燕京的准备。  只有一件事情还叫他们放心不下,郭药师的回信尚未送到,而通款曲最早,平日书札往来最多的张令徽,这时也无只字片札送来。不过这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郭药师最后准备尚未完成,不愿打草惊蛇,引人怀疑。也可能郭药师、张令徽的回信被常胜牢主战派的将领赵鹤寿等截获了,无法送达。这种事情过去有,现在也可以有。不过郭药师大权在握,只要他真心愿降,少数几个主战派阻碍不了他的行动。斡离不的乐观确是很有理由的。  因此斡离不接到细作的情报,郭药师没有迎降的迹象,反而好象要倾全军之力在三河县迎战,不由得又惊又怒。他首先感到自己是受骗上当了,然后又觉得自己在策略上已犯了相当严重的错误。  斡离不的大军在总数上与常胜军相等,构成他这支军队的主力女真兵约有二万余人。郭药师麾下战斗力意志最旺盛、作战能力最强的赵鹤寿部也在二万人左右,他们在实力上可算得旗鼓相当。本来常胜军要多方设防,兵力分散,他以全师进攻,兵力上可占到优势。如今他错误地把出师之期和主攻方向告诉了郭药师,后来又分兵攻占附郭州县,使郭药师赢得了时间和空间,得以放弃边地,缩短防线,把精锐的赵鹤寿、赵松寿部全军东调来此,集中全力来与自己对垒,双方形成了一比一的均势。而常胜军又有劳逸、主客对比上的优势,正好抵销自己进攻方面的锐气。看来在这一场主力决战中,他已经没有多少便宜可占。  斡离不独自考虑了半天,然后派人去把刘彦宗请来,两人密议了半夜。事后,没有再去征求阇母、兀术的同意,就发出明晨进攻,决一死战的命令。  那么郭药师是怎么想的呢?  郭药师决不愿做大宋朝的忠臣孝子,为宣和天子殉葬,这一点除了痴心梦想的宣和君臣外,大约可说是“路人皆知”,但与此同时,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一条帮助斡离不打江山的功狗,在这一点上,斡离不、刘彦宗都没有看透,也存在一些幻想。前面说过郭药师是个野心勃勃的军人,对自己的前途,他早有深心密虑、不可告人的打算。  他不愿保宋也不愿降金,他的称心如意的算盘是凭借自己的武力,周旋于宋金之间,成为第三种势力,使宋金两方面都想借重他,形成举足轻重之势。  五代时有个成德节度使安重荣说过一句话:“当今之世,唯有兵强马壮者堪为天子耳。”安重荣也是块没字碑①,说出来的话却要比读烂五车书的酸秀才透彻得多。郭药师一生服膺这句话,并努力促使其实现。他不稀罕那来得太晚的燕山郡王,那是宣和君臣早就答应他,而直到金兵入寇的前夕才算兑现了的封爵,圣旨颁到时,他只住内心中冷笑两声。他也不愿做石敬瑭、赵延寿②,这一对已到手或尚未到手的宝贝皇帝,都是被人穿了鼻子牵着走路的。这样的皇帝,他不稀罕。他要做的是凭借自己武力而不依靠外力的货真价实的最高统治者。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别人的奴隶,这才是他的内心秘密。  不过郭药师能不能实现他的野心,在目前情况下,要看他能不能一战重创斡离不,好象两年多前,他在峰山一战打败奚军一样。如果历史重演,再来一个新的峰山大捷,把斡离不的大军彻底击溃,从而造成金朝内部的分崩离析,或者重创金军,使它无力卷土重来,朝廷对他的依赖更甚。只要出现了这两种情况之一,那时距离他的野心实现之期就不远了。  接到刘彦宗最后一封劝降书,明告他金军出师的日期及主攻方向以后,他的内心发生激烈的波动,这个他既热切盼望而又有点害怕的口子终于到来了,好象经过多时的盘马弯弓,引而不发,这手里的一支箭,终于不得不发射出去了。或者一发中的,或者失手射空,或胜利,或失败,两者必居其一,这中间已无选择余地。  从那时开始,他就秘密地驻军三河——劝降书中提到的金军主攻方向——不再问到燕山村去。他检阅了手下的兵力,部署了对金作战的方案,做好一切应急准备。郭药师确实不愧为铁腕人物,他考虑周到,行动迅速,在短短几天内,就悄没声息地把一切都布置得十分完善。  郭药师的布置要对三方面保密:金朝、宋朝以及部下一直想要降金的张令徽等将领,因此他的一切行动都保持高度的机密性和警惕性。  安抚使蔡靖、转运使吕颐浩、廉访使梁兢是燕山路地方的三大长官。他们虽然是站在郭药师个人利益的对立面的,但对郭药师过去已得到的好处,并未成为阻力,对他未来的事业可能还有相当大的利用价值,对于这样的人,不必消灭他或者驱逐他,而应该加以严密的监护。从金人入侵那天开始,郭药师就派人暗暗地把他们“保护”起来。他们似乎还蒙在鼓里,一夕之间,忽然发现自己已被锁在一口大铁柜里。他们的自由只限于在燕山府高峻的城墙之内。在这个范围之内,他们可以做他们愿意做的事,譬如向朝廷告急,向邻道请兵请粮,发文檄痛斥金邦的背信弃义,作出誓为朝廷慷慨殉节的姿态等等。这些文书经过检查,只要不指斥郭药师和常胜军,都可放行,但绝不允许他们离开燕山府。  至于宋朝政府所有的财产、文书、册籍等,事实上已早在他的控制中,谅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常胜军内部本来就有亲宋、亲金两派,现在实行抗金,自然要借重亲宋一派的军事力量,他判断刘彦宗劝降信中指出的进攻路线是真实可信的,便于他作迎降准备。因此只要把主力大军集中在三河一地,其它边城得失,都无足轻重。他甚至把驻守北门锁钥居庸关的赵松寿也调来,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这支军队身上。赵松寿勇冠三军,比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郭药师对他一军十分放心。只有赵鹤寿本人因病留在燕山府。  郭药师不放心的是张令徽、刘舜仁等将领,他们早就鬼鬼祟祟地与金朝勾搭,这个,他不但早有所闻,而且本人也通过他们去和刘彦宗搭线。想投降,当然需要他们通路子,现在决定抗战了,反过来就要防备他们临阵出卖自己。一生依靠投机起家的郭药师怎能不提防手下人也来一个投机,抄自己做过的老文章?张、刘二军本来就驻守在三河一带,现在把他们调到次要的偏南地区,另外又派了自己得力的亲信率部渗进二军的队伍中间,临时打乱他们的编制,以防止他们的异动。  所有这些军事和政治方面的布置,在斡离不大军到达三河县的前一天都已完成了。论实力,并不输与对方,讲谋略,自己也有一日之长,因此在决战前夕,郭药师的意态相当舒展。  (二)  燕山府沦陷时,身当其冲的燕山路安抚使蔡靖乃是这个官职的最后一任。随着燕山府及其附近州县全部沦陷,这个地区划归金朝所有,两宋政府再也没有恢复一个名为“燕山路”的行政区以及它的高级行政长官燕山路安抚使副。  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办法,在东晋和南朝时期,北方许多州郡早已沦陷,南方政权在其所辖的范围内“侨置”州郡,地方在南方,名称却是北方的。譬如河北东南部本来有个冀州,河北沦陷后,南朝政府又在郁州③侨置冀州,以示不忘收复失土之意。这是一种“精神收复法”,不是通过军事政治的努力,从实际上收复失土而是用一种象征性的手法,在意识形态中收复失土,这种“精神收复法”有没有实际意义,起了什么作用,是好是坏?这要放到历史的具体条件中去评论。可是南宋政府连这样一种象征性手法也没有敢用,因为当时北方大片土地被金兵攻占,南宋君臣一心只想泥首乞降,唯恐金人不肯笑纳这笔重礼,怎敢再提收复之事?后来和议成立,以法律的形式承认了金朝对北方土地的占有权,从而收复失地变成了非法行为,要求收复的思想也变成为非法的思想,写下了历史上最可耻的一页。  燕山府沦陷是个历史悲剧,身为最后一任安抚使的蔡靖在酿造这个悲剧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虽然考核他在这多灾多难的一年任期中可说是无所作为,表面上看不出他应负多少责任,但是一个长官的“无所作为”,就在事实上使得别人“有所作为”。无论郭药师,无论斡离不,在这一年中都是很有作为的。“傀儡就是帮闲”,不能以傀儡作为替自己辩护的理由,这个历史教训是惨痛的。  宣和末期,金兵南侵之势已成,两河地区,首当其冲,这是谁也看得清楚的事实。当时充任河东路安抚使的张孝纯和真定路安抚使的刘鞈都是著名的“边才”,在军事、民政、培训后备部队方面各有专长,各著功勋。宣和六年十一月,朝廷派蔡靖接王安中之任,充当比河东路、真定路更重要的燕山路安抚使。当时舆论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相信他能拿出有效的办法来钳制郭药师八只横爬的足,重措燕山路于磐石之安。舆论对于过去声名不太狼藉的初任官员都是这样期望的。何况当时,他官拜为保和殿人学士,比刘鞈、张孝纯的官衔都要高出一头。即使在政宣时期,权奸横行,许多人把大官看得一钱不值,但只要他依傍权门的色彩不太浓厚,仍有人把官衔看成为一种衡量标准,把他的官衔与他的道德、品行、学问、才能等同起来,成为一个混同体而肃然起敬。  这是一种社会偏见,可是这种偏见由来已久。  其实,撤去与王黼、蔡攸关系密切的王安中,而代以派系色彩较淡的蔡靖,这还是朝廷当权派的一个阴谋。把蔡靖撂到烧得通红的铁床上去烤一烤,炙一炙,把他烧得皮焦肉烂,混身冒烟,那时就可宣称:与他比较起来,王安中还是此胜于彼的。只要能够压倒政敌,抬高自己的一派人,不论要国家付出多少代价都行。这在官场上,不仅是不乏其例而且已很难找到相反的例子了,可是,一般人不明真相,他们真以为朝廷已有去旧布新的决心,从而期望蔡靖能够出现什么奇迹,扭转乾坤。  一年前,蔡靖就是在这种期望和信任声中来到燕山府履新就任。他倒颇为珍重自己过去的官声,再加上安抚使也是他仕宦阶梯中不可缺少的一级,只要在燕山任上太太平平地过一、二年,他就有希望调回东京出任宰执。因此明知燕山府是个火坑,他也得去跳一跳。  不过幻想很快就打破了,既然童贯对郭药师也毫无办法,只得退避三舍,不敢见面,他蔡靖一个文员拿郭药师还能有什么办法?要他创造奇迹,力挽狂澜,那无异是白日做梦。他慢慢地适应了这种局面,他学会苟且自容之术,看见郭药师当面恭维一番,有时在一些无关宏旨的小事上,估计不致触怒郭药师,也争论几句,偶得俞允,回去就在幕僚面前夸奖:“汾阳毕竟不凡’。在相反的情况下,受了一肚子闷气,当面不敢作声,只好在家人面前痛骂“轧荦山”跋扈难制。这两个称呼,如前所述,对于郭药师早已是不关痛痒的了。  金兵出动前旬日,郭药师得到刘彦宗的诱降书,已知确悉。他调兵遣将,自己就坐镇在三河县,已有多日未回燕山府。不久,蔡靖也得到金人即将入寇的情报,他也忙起来,与属官、幕僚、家属等商量应变之计。会议中,有人主战,有人主守。安抚使司参谋沈琯曾在小种经略相公麾下任职数年,懂得军事,主张水来土掩,兵至将挡,如能发动常胜军一战挫敌,斡离不的野心自戢,说得振振有词。另一名幕僚,著名书画家米元章的女婿、安抚使司勾当公事吴激主守。认为燕山一路的大军全归郭药师自己掌握,如在东郊与金人猛搏,是孤注一掷的勾当,万一失利,大势去矣!不如劝告郭药师持重坚守,徐伺其隙,再图退敌之计,说得也不无道理。主战主守,两种意见截然相反,蔡靖心里委决不下,他不顾天色已晚,征得守卫的同意后,就带着儿子松年一齐驰至三河去见郭药师。  郭药师面色极其难看地接待了他父子俩,问道:  “天色已晚,大学父子驰至军前,不知有何见教?”  “闻说檀州有失,敌氛日恶,事关燕山一路存亡得失。这几天又不知太尉行旆何在?今日幸蒙赐见,有关战守之事,尚幸赐教。”  蔡靖说得十分婉转,想不到郭药师直截了当地就回绝他道:  “战守大计,药师自有权衡,无与大学之事。大学父子且回燕山去听候消息。”接着又极不礼貌地警告一句道,“药师明日尚待至居庸、南口一带视察边情。药师行踪,事关军事机密,大学知道了也休得声张。”  这次郭药师来到三河,原属机密,不知如何被蔡靖打听出来了,跟踪追至。安抚使司里好象装着个大喇叭,蔡靖今天做的事情,斡离不那里明天一定知道,哪还有什么保密之可言?这句警告的目的是不准蔡靖随便泄露他的行踪。蔡靖自然也听得出来。经过这一年来的锻炼,这时的蔡靖颇有点唾面自干的休容精神,得了郭药师这句回话,就兴辞而出。一路上与儿子研究郭药师的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父亲说:“汾阳似有惧意?”  儿子说:“岂止怯惧而已,轧荦山目睛流转,机锋内藏,恐有不测之事。”  父子俩带着各自的印象,回府去与僚厉们商量对策。  但是父子俩的观察都错了,其实郭药师于他们来到前,正好截获一份重要的战报,他的内心中正为要酝酿一场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的决战而十分兴奋,哪有什么“惧意”?更没有“不测之事”,只不过他一向瞧不起蔡氏父子,不愿以实言相告罢了。  蔡氏父子一走,郭药师就把赵松寿找来共同研究这份战报。  赵松寿知道蔡氏父子刚来过,一见郭药师就问:  “蔡安抚父子夤夜驰至军门,有何急事?朝廷可有密旨?”  “并无密旨,”郭药师摇头回答,“蔡安抚闻说檀州有失,忧心忡忡,特来打探消息。俺告诉他这里日夕将有大战,请他父子安心回衙,颙听捷音好了。”  郭药师巧妙地把他与蔡靖的对话改动了几个字,改头换面,语意全变,赵松寿听了,果然十分满意。自从截获那封给刘彦宗的词意闪铄的信函以后,赵松寿对主帅的意图颇具戒心,不过此番郭药师把他全军调来,抗金意态十分坚决,他的疑心也打消了一半。此时,他又试探一句道:“蔡安抚不失为忧国爱民的好官’此等人在官场中也算不可多得的了。”然后他转进一层道,“只要是朝廷派来的,哪怕是一束刍草,我辈也当尽礼相待,才不失以臣事君,尽忠报国之道。”  “这小子好傻!哪来这一套酸气扑鼻的迂腐之论?”郭药师不禁在心里窃笑赵松寿的幼稚无知,“你敬朝廷的人如神佛,他们看你还是一束刍草,叩头下跪,也有何用?”  闲语撇过,当下他们认真地研究起这份战报来,经过综合分析,判断金军将于明天发动进攻,具体的作战计划有如下两条:  明日拂晓前后,斡离不要亲统一军从白河东岸的大本营吴雄寺出发,渡过白河,与郭药师的主力接战后,直占燕山外围重镇通州,进围燕山。  金军大将阇母另统一军,从偏南的皇子庄出发,渡河后,压迫驻扎在长陵营的张令徽、刘舜仁两军,隔断他们与郭药师主力军的联络,然后迂回南下,切断运河粮道。  针对金军的作战计划,郭药师与赵松寿拟定了先发制人的反击方案:  他自己亲率赵松寿的精锐骑兵作为主力,于今夜午夜前就渡过白河直扑吴雄寺的斡离不大营。当时正在冬令,白河水浅,根据事前测量,他选择的渡河点,水最深处也不及马腹,要渡过去并非难事。为了增加实力,他把张令徽麾下的大将皇贲调来,令他统届所部步兵,限于子、丑之间到达指定的渡口,渡河东去,接应赵部骑兵。  皇贲虽是张令徽的部将,平日多受他的笼络,张、刘与金人秘密往来的情报多是他向郭药师提供的。现在把他调来,既增加了赵松寿的后备力量,又削弱了张部实力,可算是一箭双雕之计。与此同时,郭药师严令张令徽率本部人马扼守河口,不得妄动,如果阉母军渡河,俟其半渡而击之,不放他们过来,也不许追击过河。刘舜仁所部相机协助在渡口作战,并拨出部分兵力,加强运河一线的防护力量。  抗金的方针定了,郭药师在拟定方案时,不缺少决战的勇气。实际上它是一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军事冒险计划。郭药师把自己的命运孤注一掷地押在赵松寿这张王牌上,只要赵部渡河顺利,能找到斡离不的主力,一战挫动了他的锐气,就不难取得全面大胜的战果。张刘二军虽不可靠,但只要把斡离不主力军击溃了,阇母所部自救不暇,安敢渡河挑衅,更加谈不到迂回南下去切断运河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决战之前,忽然截获了金军的军事文书,使敌方的行动尽在我的烛照之中,而我据以制订的反击方案,却为敌方意料之所不及,这在双方的战略布置上,我已著了他的先鞭,先就掌握了三分胜机。  至于决战之际,全看赵松寿一军的表现。峰山之战,赵氏兄弟骠勇异常,赵松寿表现更加突出,他率部左右决荡,只经过一个时辰的激战,就把萧干所统奚军击溃,以后即形成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消灭了奚部的战斗力量。今天赵松寿慷慨请战,勇气百倍。他的部下,多时在居庸、南口一带集中训练,犹如新发于硎的利刃,人人摩拳擦掌,希望一举得胜,士气空前高涨。郭药师觉得让历史重演,继峰山大捷之后再来一个三河大捷,也完全是意中之事。对此,他自己也有充分的信心。  现在就要看行动了。  (三)  彤云密布的黑夜把双方的动静都遮蔽起来,而呼啸着的山风,也起了助手的作用,把秘密行动的部队偶而发出的一点嚣声都掩盖住了。这一场不仅决定燕山府命运,而且也关系到宋金两朝兴亡的战斗,就这样悄悄地开始了。  赵松寿亲自率领一千名轻骑兵,作为第一批渡河部队。十二月初五的新月,只有过了午夜时分,才透过重重云层,露出一钩淡淡的光亮,依靠它的指引,赵松寿饬令所部,严格按照规定的渡口渡河,渡河时彼此照顾,相戒不要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自己身先士卒,第一个就渡过了白河,在西岸没有发现一个敌踪,他带着渡河成功的舒畅的心情,拍马径向东北方向驰去。这时再要遏制士兵的欢呼声,几乎是不可能了。看见主将东驰,陆续渡河上岸的骑兵等不及整好队伍,就鼓噪着,呼嚣着,舞弄手里的兵刃,跟随赵松寿迅捷驰去。  横在胜利道路上的第一道障碍,被顺利地克服了。郭药师听到第一线传来渡河成功的好消息,不敢怠慢,自己迅速渡过河,在亲将的簇拥下,快马东驰。  起更以后,云层逐渐散开,但是月色更加朦胧了,从平地上腾起的一片雾子好象在它上面蒙上一层轻纱,随着雾气的逐步加浓,这块透明的轻纱也逐步变成半透明的绢子,最后变成完全不透明的幕布,这时大地上又回复到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起先,被战士们压抑不住的欢腾泄露了一部分的军事秘密,现在却被包裹在更加保险的浓雾中间,战士们的心情稳定下来,又复归于沉默,连得杂乱腾踔的马蹄声也变得更加掩抑,更加有节奏了,似乎战马也通人情,懂得在这样一种带有袭击性质的军事行动中,不宜过于暴露自己。  重雾,无疑会降低疾驰者的速度,不过三河一带本来就是常胜军经常操练兵马的地方,赵松寿所部在峰山大捷以后,在这里驻防过大半年,他们指挥所就设在吴雄寺、皇子庄二处,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哪里有一片树林,哪里有一条岔出正道去的小路,哪里有一块突出于路边的岩石,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行途所经,他们本能地绕过这些障碍,使行军的速度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另外一方面,在战争中,雾,总是有利于袭击的一方,因为静止的目标,即使在重雾中,也还容易找到,而袭击者的行动如果得到大雾遮蔽,就可使对方莫测虚实而大吃一惊。  老于军事的郭药师判断了当前的情况,就马上平举起右手掌加在眉心上,搭了个凉棚,望一望根本望不见有什么的前方,然后回过头来跟那几名紧紧跟随着他的亲将说:  “早料不到有这场大雾,它来得正好,乃天助我也!”  然而到了未明以前,浓雾逐渐消退,勉强可以辨色之际,大吃一惊的首先不是敌方而是他们自己。原来他们驰逐到距离吴雄寺还有五六里路的地方,忽然发现有大队金军。虽然在刚消退的浓雾中还不能把敌方的样子看得十分清楚,但是,那矫健勇捷的骑马动作,那在脑后晃动着的发辫,那熟悉的服装和兵刃,分明是一支女真劲旅。他们人数很多,大路上、小径上、田野上,到处都挤满了人马。  原辨以为这个时候还留驻在大本营尚未出发的敌军,忽然提前行动,一下子悄没声息地就出现在眼前,这当然要大吃一惊。使得久战沙场的赵松寿也出乎意外。他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就往敌人密集处冲杀过去。  可是在敌人的一方面,在这刚消退的雾气背后忽然发现了这支人数众多,作战意志昂扬的宋朝队伍,也是大大出乎意外的。他们原以为要渡过白河,在河的彼岸才有机会与宋军交手。  在这样接近,绝少回旋余地的距离中,要后退是不可能的,敌人追杀上来,很可能把他们全部吃掉;要从侧面逃跑也无路可逃。他们双方都是锐气极盛的部队,犹如一对生死冤家,忽然狭路相逢,分外眼红,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于是随着赵松寿的这一声怒喝,双方骑兵一齐发喊,直冲向前,各自找寻自己的对手厮杀。  赵松寿不愧为常胜军中的第一号猛将,他冲入敌军人丛中,乱劈乱砍,霎时间就血染征袍。他还不能满足于与一般战士交手,一心一意要找到斡离不捉对断杀。他知道好胜逞强的斡离不也一定不会临阵逃跑,错过一个与自己交手的绝好机会。  他没有化费多大气力就找到这个身材健硕、态度威猛的二太子郎君斡离不。由于常胜军久与金军对峙,虽然没有与斡离不本人作过战,却都知道他亲自率领的一支军队用全白素旗,而那面加上虎头豹尾饰物的素纛就标志着他本人的所在地。找到素纛就等于找到他本人。赵松寿毫不犹豫就向纛下那个金酋冲去。  那斡离不,果然是个统帅之才,他身穿一套雪白的袍甲,把头盔拉得低低的,只露出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他手执缰绳,在那里安闲地观战,似乎正在找寻宋朝军队的弱点,准备一下子投入全部后备力量,迅速取得胜利。在他身旁,有一群金将围簇着他,人们指点说这是金军骑帅伯德特离补,那是女真大将挞懒,他们看到赵松寿来得势猛,就双双出阵,掩护着斡离不。  斡离不身后,在无数面被刚刚露面的太阳照得金光万道的素帛大旗下面蠕蠕蠢动着大队步骑兵,无疑就是斡离不的后备力量。善于作战的将领们懂得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把后备力量投入战斗,以收最后一击之功。过早或晚地投入后备力量,都会犯极大的错误。  赵松寿看准目标,挥舞着手里的大刀,突然骤马冲入。刀光爧爧,刀环发出好听的铿锵声,一个斜劈,就把一名护卫着斡离不的银环金将劈下马来。一道喷泉似的鲜血,直喷在伯德特离补的脸部,刀影血光,再加上耀眼的阳光,竟使沙场勇将伯德特离补和挞懒二人惊慌失措,拦阻不迭。转眼间,赵松寿就把他们撇在马后,扑进旗门,直抢斡离不。  斡离不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赢得一口喘息的时间,挺槊骤马直上,一槊向赵松寿的腰腿刺去。在冲驰中仍保持高度警惕的赵松寿,灵活地一偏身,就把斡离不力量千钧的一槊躲过,同时他的电光般的钢刀一掠,似乎已掠到斡离不的耳朵边。斡离不把头盔一低,这一刀发出的呼呼声和刀环的铿锵声,还在空气中呼啸、振荡。  他们的第一个回合的交手,那一槊和一刀都好象惊雷闪电、恶浪骇涛,逼得对手各自透不过气来。那马匹也随着人的节奏直驰,停不着脚,转眼间,赵松寿冲入金军的后方,斡离不也冲到宋军一方,一个踉跄,险些马失前蹄,然后两人又都灵活地掉转马头来,再作第二回合的冲击。这一次赵松寿的大砍刀直向斡离不的头顶劈下,由于距离过近,斡离不躲闪不及,举起铁槊来一格。赵松寿力猛刀沉,斡离不的铁槊竟微微地往下一沉。赵松寿的刀子顺势向他抓住槊杆的手指削去。斡离不一声“坏了!”丢下铁槊在地,转身就逃。可惜赵松寿手里没有弓箭,金军的将校又一拥而上,把他死死缠住,没有能够获斩首酋的大功。  这时双方的许多战士都看见了这场闪电战,看见自己主将的攻击和招架,为他们欢呼,惊喊,有一刹那,战场上的空气突然凝结了,大家都停止战斗,屏住呼吸,等待主将们决出胜负米,再次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在战场上,将领不一定可与对方的将领放对战斗,特别是主要将领,能与对方的主要将领敌对厮杀的机会更少了,除非双方将领都逞强好胜,有足够的信心可打败对方,而又相互蓄意要找寻对方来比个高下。历史上这种场面并不多见,如果把小说家想象的那种描写排除。  唐朝安史之乱时,李光弼麾下的裨将白孝德阵斩蓄意挑战的敌将刘龙仙,那场面很精彩,还有《三国志》为我们提供的自马之战关羽刺杀袁绍麾下大将颜良取得首功的场面,那似乎有点出敌不意,双方并未经过一场恶斗。关羽胜来固然光荣,颜良死得却有点冤枉。只有神亭之战,太史慈与孙策的一场鏖斗才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的,看了这段记载,这一对青年将军在沙场上相互争雄、互不相屈的英雄气概确实很难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现在这个应该加上引号的“斡离不”和这个行将成为国殇的赵松寿一场短促的、却是惊心动魄的战斗恐怕也很难从当时目击者的战士心目中抹去。它虽然只是宋金双方混战中千百个战斗场面中的一例,但山于双方交战者所居的重要地位,特别由于战斗的精彩、胜负的立决,它成为这个局部战役的关键。“斡离不”被打败,许多簇拥在他周围的金环将、银环将把赵松寿拦阻一阵以后就跟随主将一起向后逃跑。它引起了连锁反应,在附近、不多一刻又蔓延扩大到许多地区的金方战士们都受到它的影响,纷纷从紧张的战斗中撤下来逃跑。  富有沙场战斗经验的郭药师这时也冲上第一线,他看到赵松寿突击得胜,立刻抓住金军惊慌图逃的机会,指挥全军进攻。他手里的小红旗不断挥舞,指向前方,紧紧跟随着他的鼓手、号子手迅速发出追击进攻的号令,千骑万骑应着号令声向前突进,霎时间就把并不宽敞的道路与田野都挤满了。  撤退中的金军发挥他们的长技,不断发射箭矢来阻挡敌方的追击,他们射得又准又狠,把一部分追击的人马射倒在地。倒地者还来不及挣扎起来,后面拥上来的铁骑又把他们挤倒了,或者践踏成泥。这一阵射击,给宋军造成相当大的伤亡。但这时大势已去,金军的劲弓镭矢已经阻挡不住潮水般涌进的宋军。赵松寿部骑兵追驰的速度似乎已超过箭矢在天空中飞行的速度,弓手们刚刚一箭飞出,追击者却已经冲到他身边,枪挑刀斫,再也没有给他们射第二箭的机会。许多弓手被杀死了,更多的弓手惊惶失措,把宝贵的弓箭丢在地上,拼命逃走。此时,天色大明,万马奔腾,掀起来的尘沙遮蔽了半边天空。刚才血战过的那片沙场现在寂寞了,它留下许多人马的尸体,双方都有。有时两具服饰各异的尸体并头躺在一起,愤怒的表情、蜷曲和痉挛的身体都表明刚才那场拼死搏斗的激烈程度。他们怀着各自的目标——一个是要掩护战友反守为攻,一个是要乘肚追击,扫荡残敌,在最后的谜底还没有揭晓以前,双双战死了。他们最后一个愿望大约是希望在断气之前有人告诉他这个谜底已经揭开了,他是属于胜利的一方。当然他的对方也同样希望自己是属于胜利的一方。  这个谜底终于揭晓:现在,他是胜利的一方,不久后,他的对方也将成为胜利的一方。可惜他们两人都看不见,听不到了。  在乘胜追击、扫荡残敌的道路上,郭药师、赵松寿没有受到多少阻碍。除了剿杀一部分落伍的金兵外,从战场追到吴雄寺敌方大本营,再也没有值得称道的战斗。他们一气呵成地追进吴雄寺阵地,那里只有几座空荡荡的营帐,能够作战的兵早已空营而出,参加战斗,原来留下的少数非战斗人员,这时也听到前线的败讯,丢下军需物资,向后方逃跑。后营里军粮马秣都堆成小山,还有炉灶碗盘,样样俱全,甚至许多大木桶里也装满着酒。看来金军并不准备战败,而是准备战胜了举行大规模的庆功宴。可惜一切都落空了。现在营帐里、木板房里以及那座破落得连正殿的栋梁也已七歪八斜的吴雄寺寺庙里都空无一人,只有几匹病、跛的老马,带着一副乐天安命的样子,仍旧低头在木槽里嚼啮草秣,它们就是残存在这里的最后的生物。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胜利,威名久著、不可一世的斡离不一战而败,全军奔溃,把大本营都丢了。死伤的人员,粗略统计,总在几千名以上,军需物资的损失,更属不赀。这一仗可能就会使他一蹶不振。郭药师感到踌躇满志,赵松寿虽以没有全歼敌军、活捉首虏为憾,但初战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也非常高兴。  如果这场战争,真的就按照现在这个样子结束而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那么,宋朝的历史记载上就可以大书特书堪与峰山大捷媲美的三河大捷,大大夸耀它的辉煌战绩,而郭药师个人的命运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还要替这个局部胜利装上一条尾巴。  由于斡离不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据郭药师的判断,他很可能逃回蓟州坡,当下传令停止追击。准备回师扫荡阇母余部,然后凯归燕山。他要毁掉金朝的遗垒,破坏他们逃跑时遗留下来的军需物资。遗憾的是:全军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携带一点火种或取火的工具,而除了焚烧以外,一时又找不到既要彻底,又要迅速见效的手段。郭药师为这场决战已作了几天准备,想不到临到结束时还会发生这样一个意外的差错,这不免在大家的心理上投入一丝阴影。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郭药师只好传令一部分骑兵,用绳索刀斧,把营帐拉倒,再把堆积着的粮食草秣推翻,然后尽情地往来践踏一番,作了象征性的破坏,以发泄心头之怒气。  由于这片心理上的阴影,使他们这一胜利成为不完全的、看起来有些象瓷片一样脆薄的东西。  (四)  郭药师率领大军刚刚走上归路,只见大道上一骑飞驰而来,扬起一团灰尘。来人被带到郭药师身旁,立刻呈上皇贲送来的告急书。书中讲得明白,他的这支步兵部队渡河不久,就遭到“二太子郎君斡离不”亲自统率的女真兵的袭击。他皇贲抵死力战,不放金兵过河,已陷入金军三面包围中,部下伤亡过半。现在十万火急地派人前来向主帅告援,请速回兵相救,否则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  这个败耗,令人十分吃惊,特别是“太子郎君斡离不”刚在半个时辰前被我军打得丢盔弃甲,向东北方向落荒而逃。众目睽睽,岂有虚假?他纵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也不可能同时在他们的前后方,一面与赵松寿作战,一面阻击包围皇贲的渡河部队。  赵松寿忿然问来使道;“皇将军可曾亲眼看到斡离不?”  “不但皇将军看见,小将也亲眼看到了。”来使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高高的个子,深目高鼻,人称都统国王,他手执铁槊,亲自冲锋陷阵,勇敢非凡,皇将军就败在他手里!”  究竟斡离不是身材健硕的,还是高高的个子,深目高鼻?赵松寿也弄不清楚。不过这个消息要是属实了,刚才与他交手,被他打败的不是二太子斡离不而只是金军中的一名二流角色,就会贬低自己胜利的价值。他勃然大怒,立刻请令,要求带一支骑兵前去相援,以便找到第二个斡离不,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为自己受愚弄报仇雪耻。  “且慢!”  郭药师从来不是卤莽绝灭的家伙,他仔细一想,刚才与赵松寿交手的那员金将,因为头盔上的眉庇低低地拉下来了,看不清面目,再加上战斗是在穿云掣电的瞬刻中进行的,固然难以判断他是否真是斡离不,但斡离不在金朝东路军中的正式职称为监军,刘彦宗给他个人的劝降书中就称他为监军郎君,不是什么都统国王。其中莫非有诈?他沉吟一回,问来使道:“俺派在皇将军处的任都监,你可看见过他?如何他不亲自赉书来报紧急军情?”  “任都监如何不识?皇将军打发小将前来时,任都监正骑着一匹枣骅往来督战,好生英勇!”  来使确是皇贲的亲信。郭药师有着过人的记忆力,见过几面的部属,他都能记得,何况这来使说话时的神情十分坦然,而任杰骑的正是一匹枣骅,还是他赠与的。对于这个来使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这时又有一骑从官道上绝尘而来,郭药师的亲兵们老远就叫起来:“任都监,任都监!”那任杰果真亲自来了,一见郭药师在这里,立刻滚下雕鞍,禀报军情。他说的与来使所说,大致仿佛。他衔来的使命是再次请援,并且充任向导,陪同援军,穿过金军的包围线,合军解围。  郭药师不再犹豫了,他挥一挥手,就让赵松寿率领二千名轻骑兵,随同任杰前行,自己亲率余下的大军,跟着出发。  根据任杰和使者的报告,皇贲已苦战多时,金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最后被消灭的危机已迫在眉睫。救兵如救火,赵松寿在路上不再与他们打话,一心要及早越到河岸边,救出勇敢作战的皇贲及其全军。如果第二个斡离不是真的,那么他决不重犯错误,一定要在第一个回合中就杀死他,消灭已经出现的危机,重新稳定战局。  他们按照计划进军,在已经可听到喊杀声的一丛树林旁经过,赵松寿略为踌躇一下,他凭着战场上的直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突然发令,立刻停止前进,后队变为前队,转身撤离那林区。可是晚了,这道命令还来不及传到后队,埋伏在丛林中的一阵飞蝗般的箭矢把他们一行人,包括他本人、他的兄弟赵山寿、两名告援使以及几百名骑兵统统射死在路旁。  只有少数几个从箭镝下夺得性命的败卒把消息报告了统军续上的郭药师。当时尚未幡然变计的郭药师不由得大惊大怒。根据败卒报告,射死赵松寿的箭矢并非金人所发,而是自己人躲在丛林里发射的。郭药师判断皇贲已经叛变,他引军径扑叛徒皇贲。  高颧深目的瘦高个、人称蟾目国王④的金军都统阇母趁机引部与皇贲会合,与郭药师展开剧烈的对攻。阇母部一清早就在白河东岸虚张声势地围攻皇贲部,虽然人马驰逐,喊声震天,却是一场彼此默契在心的假厮杀。只在此时才象离山的猛虎一样,真刀真枪地与郭药师部干起来。  这时主客之势既异,双方将士的心理状态已转变,何况赵松寿战死的消息是封锁不住的,它极大地影响战士们的作战意志。常胜军虽然抵抗得十分猛烈,郭药师亲自搏战,也手斩了几名敌军,血染征袍,他麾下的亲兵,所谓“硬军”三百名,不多时就战死了一大半,即使这样,还不能扭转战局,胜负兀自未分。  正在关键时刻,忽然又传来第三个斡离不向南路进兵,张令徽全军不战而降,刘舜部不战而逃,通州已被金军占领的消息。这个消息对阇母来说,来得十分及时,它起了最后一击的作用,既击败常胜军在河岸边的奋死抵抗,也粉碎了郭药师本来就不太坚定的抗战意志。他考虑到后路已受威胁,顷刻间就有全军受歼的危险,现在还残留的二万多名战士已是他手里最后的本钱,一定要把他们保存下来。他急忙下令,在金军的第三个斡离不尚未截断他的后路以前急速撤退,一直退到燕山府东门以外,才停下脚来。  酝酿了二、三年之久的常胜军与斡离不军之间的较量,只化了半天时间就见分晓。常胜军先胜后败,金军先败后胜。常胜军并非没有战胜的机会,但它被自己的叛徒和斡离不的巧妙的战略安排破坏了。金军的胜利与其说是军事攻势的胜利还不如说是政治攻势的胜利,与其说是斡离不的胜利还不如说是刘彦宗的胜利。  郭药师、赵松寿据以制订今天作战方案的那份敌方情报是一份假情报。它是刘彦宗精心结构的杰作,又通过郭药师自己派去的细作回传给他,达到欺骗、迷惑他的作用。  这份情报说金兵准备分兵南北两路,拂晓渡河攻击常胜军,这一条并不假,假是假在两路金兵的兵力和人员配置上。  郭药师把重点放在他自己所在的北路军上,而金军的计划则以兀术、阇母领偏师牵缀郭药师的主力,斡离不率领大军直逼张令徽、刘舜仁,迫他们投降后,攻占通州,截断郭药师大军与燕山的联络,以获取大功。  郭药师明知张、刘不可靠,但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对他们的威信,认为只要自己不发令投降,张、刘决不至临阵降敌。他还相信自己抢先渡了河,以赵松寿的主力打败了斡离不,大局可定,南路一军无足轻重,即使让一部分金军过河,他回师一扫就可把它消灭掉,根本不足为大局的轻重。  他万想不到,金军临阵掉包,与赵松寿在吴雄寺大路上激战的第一个斡离不是四太子兀术,在河岸边与皇贲合军谋杀赵松寿,后来又与自己激战的第二个斡离不是都统国王阉母,两个斡离不都是假的。  把兀术看成为斡离不,确是中了金人愚弄之计。金人有意迷惑,把斡离不的旗号、偏将都借绐兀术使用了,造成假象,以吸引宋军的主力,减轻南路压力,至于把阇母看成为第二个斡离不,却是宋朝将领自己的误会。本来高颧深目的瘦高个都统国王阇母,在外形上与“撒合辇仆古”⑤有相似之处,但都统与监军不同,太子郎君与国王不同,常胜军枉自与斡离不对峙多时,临阵之际,还有人发生这样的错误,而主将郭药师等不察,信以为真,这也说明常胜军在谍报工作上,在了解敌情上都存在不少问题。  只有第三个斡离不才是真的。黎明前的一阵大雾帮了金人的忙,他们交叉行军——原在南路的阇母、兀术北调,原在北路的斡离不南调,在大雾的掩蔽下,竟没有被常胜军发觉。事实上,昨夜深夜中,刘彦宗已派了几个密使分别与张令徽、刘舜、皇贲等人联系临阵投降,都得到他们的首肯。就中皇贲表现得最为“积极”,他通过密使问:“太子郎君要生底(的)郭药师,还是死底?”只有皇贲临战前被郭药师调为北路军接应,这一着却不是刘彦宗事前预料到的。经过一番秘密商量后,皇贲牺牲一个使者,再加上自己去送死的任杰,阴谋用一阵乱箭射死赵松寿,为金朝立了一大功。  斡离不南路军渡河后,受到张令徽摆队欢迎,并且身为响导,导引斡离不攻下通州。通州攻下后,运河切断,郭药师的军队已无能为力,宋金第一个大战役事实上已告结束。以后斡离不只要把已经兜在网里的鱼儿取出来放在砧俎上切脍就是了。  张令徽、刘舜仁(他的行动受到郭药师派去亲信将领的监视,没有得到投降的机会,后来与郭药师一起撤退至燕山城外)、皇贲这些狗彘不食其余的民族败类,其行径十分丑恶。但他们长期来受到郭药师的包庇,在某些场合中,正是郭药师自己鼓励他们去和金寇勾搭的,今日的突变,正是当日纵容,鼓励的必然结果。  (五)  蔡靖从三河前线驰回燕山时,心里也有点后悔此行是多此一举。  如果他提出主战,郭药师不同意,他有什么办法?如果他提出主守,郭药师偏要出战,他又有什么办法?现在主动权完全操在别人手里,别人不但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甚至也懒得把决定告诉他,任他去胡猜一气。蔡靖的地位确实是十分可悲、可笑的。  不过他去一趟也有好处,那是对朝廷有个交代。大员和名医一样,实在医不好病,只好尽尽人事,开张药方,将来病人死了,对病家有个交代,也就于心无愧了。  既然郭药师的战守都不要他管,降,他又管不了,他们回家后,当夜就与属官幕僚们开会商量今后自处之计。  论到“自处”,别人不管,他蔡靖幼读圣贤之书,长明华夷之别,身为朝廷大员,怎可丧志辱身,投降金虏,上贻祖宗之羞,下为门户之累?当时在幕僚属官面前,他就表示了一死殉职的决心。不过对于吕颐浩用唾沫写在案几上的“走”字,倒也有些怦然动心。死是不得已的,“走”却不失为通权达变之计。当然要“走”思想上先要做好受到朝廷谴责的准备,罢官削职,流放南服,都是意中之事。大不了吃他两年苦头,将来还有出头之日,比死总要略胜一筹。因此当他语气十分坚决地表示了必死的决心后,又松过一口气,委婉地暗示大家就“走’的问题再考虑考虑。  转运使吕颐浩、转运副使李与权、廉访使梁兢等大官或明或暗,都是主张走的。就中梁兢主张最力,他还有一套振振有词的理论,说道,“昔唐室之乱,李、郭⑥诸将,也曾有退保者,卒成大功。燕山可守则守,不可守则暂保真定,与刘安抚合兵,徐图进取,也不失为上策。”  这条“上策”受到参谋沈琯的反对。他说:“走有生之道而未必不死;守有死之道未必不生。若出城以后,为金人所杀,或被常胜军执俘,仍不免一死,其辱更甚!不如守城一死为愈。某决心追随大学,死于城内,以此为荣。”  沈琯说得十分激昂,蔡靖听了大为动容,当下就对沈琯说道:“靖今日决死,他年可入《忠义传》,公不畏死,也可附在我的传后了。”  反对逃走的还有蔡靖的妻舅,幕僚许採,他在会场上义正辞严地指出:“大学乃封强大臣,守土有责,自当以死守之,岂可与他人相比?”会后又悄悄地告诉蔡靖道,“吕颐浩等人为自安之计,早就打算挈眷出城,逃命苟活。今出此荧惑之议,万一朝廷有行遣,必以公先动为言,把罪责全推在我公一人身上,卖公自售,不可不察。”  许採这席话把主张蔡靖出走的诸人的心理刻划得淋漓尽致,将来事实也必然如此。蔡靖一想何必为了苟活数日,坏了自己的名气,却去成全他们的逃命?当时他下定决心,准备一死殉节。  晚晌得到消息,常胜军已封锁燕山城各道城门,军民官吏,商贾士子,没有郭统领手令,一概不得进出城门。此外,府衙和家门都被监视起来,进一步限制他们的行动。他偷偷摸摸再一次把幕僚召来会议,会上大家一致痛骂:“轧荦山居心叵测可诛!”这次会议开得好,“轧荦山可诛”的结论,大家意见完全统一,并无异议。这在向来各持一说,分歧百出,争论不休的宋朝官员的会议中,可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外。  现在是要走也走不掉了,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死得太平一点,死得体面一点,还提指心吊胆活着的日子好过些。蔡靖想通了,居然落枕就睡,鼾声大作。  第二天早晨,他还在睡梦中,忽然手下经常争论不休的两派人一起跑来报告他一个相同的消息。夜来郭药师出兵渡河,鏖战金兵,获取大捷,目前正在追亡逐北、扫荡残敌之中。  “这个消息可是真的?”他衣服犹未穿好,先就慌张地问。  “千真万确!”两派人一齐回答。  “此话可靠?”他再问一句,不由得已经喜上眉梢。  “可靠,可靠之至!”两派人又一齐回答。  这真是奇迹出现了!就是这个目无长官、目无法纪的“轧荦山”,亲手把他推进一条死胡同。如今一战得胜,解铃还是系铃人,重新又把他从死胡同中拉回来了。现在他考虑的不再是寻死觅活,而是怎样精心撰构一篇告捷疏,除了盛推郭药师的战功外,也要巧妙地把自己和属官的功劳一并叙入。这件事就交给儿子松年去办。  这时蔡靖得意忘形,连声索马,要亲自跑到三河前线去迎接郭药师的大军凯旋归来。他刚把靴子穿好,儿子松年提醒他,城门口的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许出城一次,今天前线已发生战争,戒备特严,再要出城,恐怕守军又要罗嗦。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僚属一起登东城门城头上去观战。妻舅许採又说不行,府衙门口的监防哨不许大学随意走动。这个许採好象是只白头老鸦,专报凶讯,不报喜讯,好不令人丧气!这时他手下的两派人又激烈地争论起来,许採说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门,“勾当安抚司公事”吴激说一定出得。许採说大门口新来的军官,一脸杀气,难于通融,吴激说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军官,多许些金帛与他,谅无不从命之理。空口争论无补,许採采用激将法要吴激去打交道。这一激果然成功,吴激很快就把这次“公事”“勾当”回来。满脸杀气的军官居然答应在他本人和部属的保护下,蔡安抚可以携带僚属上东城门观战。办好这件交涉,吴激得意得满面通红,仿佛他就是打败斡离不,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一样。  蔡靖对死亡下的决心本来就不很大,现在活机来了,当然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带同大队人马以及他的监防者高高兴兴一起驰至东门登城观战。  他们在城头上只看见迤东一带烟尘滚滚,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蔡靖指着那团灰沙,问僚属那是什么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垫,有的断言那里一定是金寇的大营所在地马坊。有人对马坊的地名提出怀疑,说在白河东岸只听说有个牛司,却没有马坊,而且金人的大营也不在牛司而在观音庙。这些僚属都是蔡靖从南方带来,平时郭药师不许他们过问军事,他们自己也乐得省力,对于迤东、迤西、迤北一带究竟有哪些军事要地,有几条河流,几处关隘,一直都懒得去打听,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问:看起来这一派烟尘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由西向东,意味着常胜军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扩大战果,由东向西,也可以解释为郭药师已牵师凯归,总之都是好消息。不过,这一派烟尘滚来滚去,他的目力不济,竟看不准滚动的方向,只好请问僚属。可惜这些僚属,有的工撰奏牍,有的擅长歌曲,吕颐浩、李与权管钱粮调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说极一时之选,却没有一人专长军事的。只有种师中推荐的沈琯颇有一些军事知识,可惜今天又没随来。现在蔡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门,南辕北辙,听得蔡靖更加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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