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徐兴业)-第三届-19

这种心情与其说是悲壮的,毋宁说是很自然的,与其说是痛苦的,毋宁说是痛快的。选择了这样好的一个地点作为暴骨之所,这不停的急风骤雨谱成送葬的乐曲,在他头脑中迅速出现的无数人物构成了为他执拂的行列,甩死来冲刷一切愤懑和耻辱,用死来勾消他看到这座楼阁完全倒坍下来的痛苦,这不是很自然和很痛快的事倩吗?这不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好的归宿吗?  他越是接近他的目的地,接近敌人的追骑,看到我方溃退和拥挤的情况越见改善。这时玉狻猊已经把他带到更加容易驰骋的最前方,他腾云驾雾般地向前疾驰,没有多花工夫考虑怎样去对待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反正去送死,只要索取得代价死在敌人手里就好,随便怎样的死法都可以。他反而回忆起许多遥远的与现实很少联系或是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回忆起导致这场战争的三年来频繁的外交活动,许多奇怪的、不寻常的人物,一时间都活跃地闪现在他的眼前。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那个非常喜欢在大庭广众之间揎拳掳袖(把他的为了便于骑射的窄小的马蹄袖掳上去是有相当困难的),露出满身伤疤,以炫耀自己勇敢的完颜阿骨打。阿骨打完全有权利炫耀自己,因为他创建了一个朝代。但是这种浮动的性格向来不会吸引人,不容易获得人们的尊敬。在西军中也有这样的人,他很轻视他们。可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完颜阿骨打就会产生一种小心翼翼甚至是肃然起敬的情绪。这并不因为他的帝王的权势与地位,一定在他身上还有一种非常的气质吸引住他马扩了,但他说不出这种气质是什么。  还有那个肥硕粗鲁、动不动就要以动兵弄杖来威胁谈判使节的大太子粘罕,他是阿骨打的侄儿。马扩真有理由瞧不起他。因为他的多次恐吓,对于他马扩从未产生过实际效果。在政治谈判中,不兑现的威胁与不兑现的许愿同样都是蚀本生意,每一次都会丧失他们一部分的威信。虽然马扩知道他用起兵来,确是个好手。  他认为最可怕的倒是那个颀长崚嶒、生得犹如一座尖顶宝塔,谈吐应酬之际却很温和,并且很讲交情的二太子斡离不。没有比这对嫡堂兄弟更明显的对照了:一个肥硕,一个瘦长;一个粗鲁,一个沉着;一个暴露,一个克制;一个善战,一个善谋。在战场上他俩是好搭挡,在外交方面却是斡离不的特长了。马扩使金跟他的接触最多,发现他有一种想跟自己接近、甚至缔结友谊的愿望,但不明白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由于外交上的需要。现在回忆起来,还特别出现他俩连辔并骑上山去猎虎,斡离不有意让他一马,让他获得头筹的那个惊险的场面。  这时他的耳际出现了一种呦呦的鹿鸣声。这也是斡离不教他的。女真人猎鹿时,用一片草叶吹起来,模仿鹿鸣的呦呦声,引得鹿群跑来。  还有那个年纪虽轻,却长着满脸胡子的四太子兀术。他参加过他的婚礼,他的印象中,兀术是个坚定沉着,而又机诈百出的人,一回和他打过交道,就不会忘记他。  他们这些人出现得这样突兀,难道要让他们来组成他的送葬行列吗?不,他不需要他们执拂,他宁可要有一些亲密的人物来伴送他。  他回忆起今年元宵那个夜晚,他和刘锜抵掌长谈天下之事,彻夜达旦,投契之深,不觉东方既白。那时节,他们的意气何等豪迈!  然后他又想到新近发生的事情,想起兄弟般的赵杰,他携带他在敌后出入自如,根本没有把敌方的盘查放在眼里。哪想到碰上了牛拦军,那个军官的一双老鼠眼锐利得好像要看透他们的肺腑似的,那一天差点出乱子,亏得赵大哥应付裕如,化险为夷。他跟赵大哥在一起,确是长了不少见闻和知识,是他的除了刘锜兄长以外的另一位畏友。现在他和年轻的带点孩子气、对他不胜依恋的沙真兄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然后,他又不是出于自主的,突然想起了那个仪态万方的萧皇后,她满口殷勤地祝贺道:“宣赞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她要把一串“骊龙串”作为他的胜利的象征硬塞到他的手掌中,可是一种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力量,使得那个已经到手的胜利又从他手指缝中滑漏出去,这真是一件遗憾无穷的事!  在这会儿,他的理解力显然是十分薄弱的。他在竭力回忆那个他所不能够控制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他想了半天,仍然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的思绪是那么混乱,一会儿想到刘鞈,一会儿想到杂在溃兵中败退的种师道。在回忆中,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消失了,早年的旧事想起来很清楚,昨天刚发生过的事情,倒变得十分遥远。他竭力去想它,才想起刘子羽昨天跟他争辩的情况,想起在争辩中他的忿然作色的表情。一个新的问题跳出来了:“彦修也是多年故交,昨天争辩为何这等激烈,莫非俺有什么对不起他之处?”在这个时候,当他准备去前线赴死的时候,对一切恩怨都看得淡了,对老朋友更抱着和解的态度,他不能够理解出现在刘彦修脸上忿然作色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比这重要得多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忽然简单明瞭地跳出来,好像他试开了多次年久生锈的锁眼没有成功,忽然一下触动机括把它打开了。他忽然又看见那个双目炯炯(在他的眼睛中有一种他从来见过的像碧海那样深沉的蔚蓝色)、英鸷坦率、在新城行馆中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胜利者耶律大石。不错,答案找到了,就是这个耶律大石把这串“骊龙串”从他手掌中夺过去的,就是他,就是这个耶律大石把用千千万万人的理想筑起来的那座海市蜃楼消灭了。想起耶律大石,就使他产生一种失败者的屈辱感。他此行正是要找他报仇雪耻。可是不一定有把握找得到他。  所有这些回忆连续地但又不相连贯地迅速出现在他的头脑中的萤光屏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思路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清醒、敏捷过(其实这是他的错觉)。那些回忆以如此生动明显的形象一个个跳进他的萤光屏,然后又迅速跳出去,让位于新的回忆。朋友、伴侣、交涉的对手和敌人,恩和仇、情谊和敌忾交织地占有他的思想阵地。他们不召自来,不挥自去,来去都是那么自由自在的。  忽然有一块拳头大的冰雹打在他的胸甲上,又顺势滑到马背上,掉落在地下,一路发出好听的铮铮声。他的回忆好像摇摆不定的磁针,受到一点外来因素的掣动,又立刻指向一个新的方向。他从这个声音想到了这付素铠,又从这付素铠想到它的赠与者。泰山的严肃的神情出现了,他一字不遗地想到他离开东京时,泰山那么郑重其事地嘱咐他的话:“临到危难之际,贤婿呵,你要以大哥、二哥为榜样,千万不可辱没了他们。”现在他正要去做泰山嘱咐他去做的事情,但他不知道现在这样做是否与泰山的嘱咐有关,因为在他决定赴死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泰山的嘱咐。  可是现在联系着这句话,一种浓烈的家族感突然涌上心头。他想起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在他的胡思乱想中出现过的爹、娘、哥哥和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想起来却好像近在眼前。只要用力踏一踏左边的脚镫,坐马自然就会向右边转弯,这个窍门就是二哥教他的,二哥带着那样亲切的神情,告诉他说临到战阵之际,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勒缰绳?可是这个简单的窍门做起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当时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忽然从二哥的示范动作中找到了关键性的诀窍,他一下试成功了,两人都大喜过望。  在这个教导中含有多少关切啊!想起了这个,他的心忽然柔和起来。  然后他想起在东京送别他的母亲和亸娘,想起浮在亸娘脸上的凄凉的微笑。这最后的回忆,仿佛是一把刀子在他心版上镂刻下的一条创痕,一想起它,他就不自觉地去抚摸那疼痛的地方。然后又想起他自己安慰她的话:“小驹儿不要哭了,我会好好儿回来看你的。”  只有当他现在十分明确地意识到这句诺言已无法兑现的时候,他才痛心地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亸娘期待于他那样地对待过她。他了解亸娘期待于他的是什么。他不是靳于付出感情的人,可是出于一种错误的估计,他只把这种感情大量地贮存于自己的行囊中,盲目地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倾囊倒箧地把亸娘所需要的一切完全交付给她。现在形势剧变,他不仅没有可能把囊存的东西交给她,甚至也没有可能让她知道地有着这样丰富的囊存,他还怕他将会使亸娘抱有这样一个错觉,认为他是一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丈夫而抱恨无穷。这真使他感到铭心镂骨的悔疚——亸娘一向认为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那是从另一角度来理解的,实际上他一生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因为犯了错误而悔疚着,只是他抑制住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客观的力量破坏了他在道义上应该去履行的义务,那没有什么悔疚之可言,但如果他的确在主观上犯了错误而造成自己和别人的痛苦时,他就应当认错,他分辨得出两者的区别。  对于亸娘,他确是负疚的。特别当他无法弥补这个损失时,他感到在他行将消逝的生命上,将划上一个永久的负号。  (三)  马扩就在这样百忆萦心、万感交集的精神状态中驰抵最前线的。前线传来一片鼓角声和喊杀声,这里才是一片真正的战场。驮着他飞驰直前的玉狻猊比他更加锐敏地意识到它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性命相扑的战场上了。  玉狻猊像它的主人一样,也是在战场上培育长大的。只有在最近两、三年里才离开战场,被贡进宫廷去享受一种高级的生活待遇。那是一个用锦衣玉食来窒死才能的地方,是一个不分贤愚臧否最后都要被细粮塞饱而肥死的地方。如果玉狻猊享有自由的选择权,而且能够自由地表达出来的话,它也宁可选择在战场上驰骤而不愿在宫廷里享福。长久的伏枥,并没有挫减它的雄心,眼前的一片战争的图景唤回了它的青春。它绝不怀疑把它熟练地带到这里来的主人一定会像它一样十分欢迎进入这个场所。它长嘶一声,伸展四肢,把自己的身体拉得又细又长,腾踔飞涌,超跃在千军万马之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选挥每一个微小的空间和转瞬的时间,把腾空的身体骤然降落到地面上来。它就是这样像一阵旋风似地把自己和主人卷入作战阵地。  玉狻猊果敢的行动果然把马扩从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召唤回来。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好像发出警报似地,使马扩意识到他已经身莅战场。于是白发萧萧的老母、狂喜的哥哥和带着难忘的凄凉的微笑的妻子一齐都从他的意识境界中退了出去。有一种临近战场就会产生条件反射的本能要求他立刻集中思想、准备战斗。可是他仍然没有找到过去在战场上常常经验到的那种轻松、愉快,对万事都无所容心的自在感觉。他明白必须有了这种自在的感觉才能打好这一仗,可是这也不是用自己的主观力量可以找到的。  他还没有完全脱离胡思乱想,忽然有两名从斜刺里跳出来的步兵已经在截住他厮杀。他俩一齐使用盾牌砍刀,专门攻他的下三路。他机械地抡着手里的绿沉枪与他们周旋,心里还在疑问:  “难道真的就在这里干起来吗?”  “难道俺这条命就要送在这两名无名小卒手里?呸!不值得在他们手下丧生。”  “耶律大石可在这里督战?不是说过咱俩要在战场上比个高下。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战死了,这才叫冤呢!”  “在那边厮杀的是谁?他打得这样勇敢凶猛,分明是把好手,俺怎的不认识他?”  一连串的疑问缠在他心头,使得他心神涣散,无法集中思想应敌。这显然不利于战斗。在最初的对攻中,他非常不顺手,一枪刺去落了空,他和玉狻猊之间的动作失去了协调,使他在马背上摇晃一下。  “俺几年不上战场,”他遗憾地感叹道,“此调不弹已久,怪道这等手生!”  这个新的错误给他带来严重的后果。左边的一名辽军乘机蹿进一步,直薄他的心膂之地,这里已越过马槊的威力圈,成为短刃的活跃地区(在自家人马步演习战中,发生了这种情况,就算是步兵的胜利)。这名辽军抓住这个破绽,狠狠一刀斫来,“铮”地一声,斫在他的腿甲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定一定神,略顿臀部,准备作一个退却的动作。但是比他先适应战斗的玉狻猊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就已经感觉到有这样做的必要,它机敏地向后跃退两步,这使他争得了时间和空间,重新调整了战术地位。他好不容易占了这个先手,就毫不犹豫地使出他的杀手锕,他忽然单手把长枪甩舞了一个圈子,舞出一朵枪花,迷惑了对方的注意力,然后又狠又准地一枪刺去,正好刺中他的咽喉。那名辽兵来不及叫喊一声,就带着痛苦的表情仰面倒在地下。  第二名辽兵逃离他已有十步之遥,他又有一刹那的犹豫,决不定用箭射他,还是骤马追杀上去。这两种方案,只要有速度都可以达到目的,可是这一刹那的犹豫,使两者都做不成功。忽然间一声发喊,左右两边涌上来十多名敌将敌兵,救出了他们的伙伴,把他从四面包围起来攻杀。  这种把他置之死地的绝境,才使他的思想得到彻底的解放和高度的集中。他所希望得到的那种单纯、愉快、轻松、无所容心的思想境界现在真个是不召自来了。面对着越来越多的敌人,面临着每个瞬间都有丧生的危险,他自己在应战中也格外显得得心应手。他把全身的劲、全付的本领都使用出来了。这时,人和枪的意志已经完全统一起来,他想刺到哪里,枪尖就指向哪里,枪无虚发,总是刺到敌军的要害部位,不是把他刺倒在地,就是把他逼得步步后退。他和玉狻猊的意志也完全统一起来了,他们之间再也不存在各自为政、各自对敌的分歧。起初由二哥教会他,后来又经过自己长期锻炼实践的驭马术达到了这样一种神化的境地,仿佛它就是他身体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门,他想到什么,它就做什么,好像臂之使腕,腕之使指。  他越战越勇,被他吸引来的敌人越多,前来协同他作战的战友们也随之而增加。刚才他赞叹过的那个战友,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赶来助战了。他杀得多么勇猛,把他的一口鬼头大刀舞得好像电光闪闪,雪花飘飘。他从这里杀进去,又从那里杀出来,毫无怯色。  与后方的大混乱、大溃败的情况相反,前线御敌力战的情况是良好的。  作为殿后掩护大军撤退的秦凤军在大军撤退,许多部队听说敌骑追击的消息就自动溃散以后,从昨夜三更开始,已经在逆风暴雨、污淖浊流中连续不断地苦战了六、七个时辰,竭力抵御住敌骑的纵击,力挽狂澜。他们的阻击已经收效,把大部分敌军吸引到自己身边来,并且把一部分已经纵深地楔入后方的敌军赶了出来。现在当马扩受到敌军围攻时,许多分散的各自为战的战士们就纷纷聚合到他的周围来,好像许多支流不可避免地要汇合到大流中来一样。  马扩并不是孤立作战的。他事前没有预期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但也没有感到意外。他们西军最坚韧的一个因素就是到了危急之际,总有一些部队奋不顾身地彼此相援。这时马扩不再想到战死,而产生了打赢这一仗的希望。由于这种可能性之增长,他的生之愿望也随着增强。  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方面力量之增大。最初是一群使用短兵刀的步兵跳跃着护卫在他左右作战,使他能够腾出双手来发挥“也立麻力”的绝技。在西军中,他的弓箭也是属于第一流的。他挽弓发矢,连连把敌骑射倒在地上。然后是一批接着一批的骑兵也跟上来接应他们。他与骑兵一起冲杀上去,敌军也死战不退,有时相互搅作一团,有时彼此互换了方向,转战多时,这里就形成为一个战斗的核心。它带着无限诱惑力,吸引得敌我双方更多的战士前来参加作战,使得它好像滚一堆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战斗也更加激烈了。  一阵匀称的马蹄声忽然在他们脑后响起来,伴着马蹄声的接近是一阵辽军的惊慌的呼喊声。  他们不用回头去看,单凭这匀称的节奏就肯定是我方一支节制有素的强大的骑兵部队前来增援了。这支部队来得这样及时,碰巧正在这个关键时刻赶来,使他们踊跃欢腾,大声鼓噪起来。  这支应援之师由一员骑将率领,麾下共有一千二百名骑兵。除了人马都披挂戴甲以外,他们每人都执一杆用沉重的檀木制成的,两头方、中间圆的白木梃棒。当两军对薄、短兵相接的时候,长枪大戟难以发挥作用,使用这种称手的家伙最能杀敌奏效。这种梃棒称为“白棓捧”。使用“白棓战术”专门用来对付辽军的铁骑,是种师道在撤兵之前就布置好的一项积极措施。他在五路西军的每一路中都抽调出一部分精锐的骑兵组成这支“白棓军”,加以适当的训练,准备掩护大军撤退时当作主力用。不料溃败之初,白棓军出动太早,用得不是时候。那时辽军来势太猛,白棓军也随着大军被冲散了。后来种师中把他们再度集合起来,隐蔽在阵后,养精蓄锐,伺机再出。当殿后掩护战打得十分剧烈的时候,白棓军几番请示,要想出去,都被种师中制止了。他像有经验的医生一样,知道一味好药要在什么时候投下去,才能收最大的疗效。现在战争已接近尾声,双方战士都已打得精疲力尽,种师中能够支撑到最后一刻,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胜机,这才下令把白棓军再度进入战斗。经过整休后士气百倍的白棓军这时突然生龙活虎般地从后方扑上来,正好起了最后一击以收全功的作用。  马扩眼看那员骑将指挥全军扑入敌阵,他们首先就在精神上以压倒一切的新锐之气挫辱了久战疲劳的辽军,然后又在战术上占尽优势。白棓军碰到敌骑时,不用其他武器,单仗着手里这杆粗重的白棓,不是当头一棒,就是拦腰横扫,如果打不到人,就先对着敌军的马头一棒下去,目的只在把敌人打下马去,让他们被践踏于敌我双方的铁蹄下,以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白棓军向以马扩为首的这支在敌阵中转战不衰的部队靠拢,两员骑将会合在一起。由于双方都低低地戴着兜鍪,在这样接近的距离中,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但是马扩从对方弯下膝盖、夹紧双腿、刺动着坐骑飞驰的姿势中看出了消息,这就是他二哥教他驰马的那个动作。别人驰马时,弯腿的角度没有那么大。他不可能是别人。马扩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亲族感和骄傲感,他不禁高呼一声:“爹!”  不错,那员骑将确是他的爹,秦凤军行军参谋马政。马政是奉了种师中之命来节制这支白棓军的。他认出了儿子的声音以后,就向他挥手示意。他们是父子,也是一条战线上共同作战的战友,根据战场上的默契,马扩立刻领悟了他爹挥手的用意,是要他率领战士们往辽军的左方阵地扑进去,马政自己则率领白棓军径冲辽军的右方阵地。这两支人马迅速行动起来,勇猛地插进敌阵,宛如两条不可方物的游龙,夭矫自如地在层层的敌军中间穿进穿出,把他们赶得七零八落。  这时忽然听到鼓声大作,喊声大起。在风雨之势已杀,宋军的威势重振之际,一杆绣着“秦凤路经略使种”的素纛大旗倏忽在这个战斗核心中高举起来。所有在第一线转战拒敌的马步兵和白棓军都被它集合起来,汇流成为一支锐不可当的巨流,扫荡着已经成为强弩之末的辽军,把他们一步步逼回原地。  在这从半夜就开始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才收兵的一整天的苦战、恶战、剧战中,这面“种”字大旗经过几次的屡退屡进——退到最远时距雄州城城根只有二、三里,最后仍然兀立在它原来的防地上,犹如一头当道的熊罴挡住了辽军直薄雄州的去路。  (四)  六月初二下午,种师道受到崔诗、童贯、蔡攸、刘鞈等人的压迫,不得已传令于戌牌时分开始退兵。他做到一个老练的统帅在敌前退兵常识上应该做到的一切事情,他还根据在西北战场上的经验,准备了应急之用的白棓战术。可是由于长期以来的士气萎靡不振和连遭败挫,由于退兵退得过于仓猝,由于那一夜反常剧变的气候,风势有利于敌方,由于耶律大石准备有素、深合机宜的追击,使得种师道和西军官兵所作的种种努力,尽付东流。这一支训练有素、节制有方的劲旅遭到数十年以来极少有过的溃败。  退兵的目的地是雄州,在敌军追击下,大部分溃兵四散逃走,不能够按照原定计划有秩序、有步骤地退入雄州。从东起霸州,西至安肃军的漫长的战线上,都有溃败的零星的队伍陆续退进城堡内或者处在郊外。还有一些人退得更远,形成十分混乱的局面。  但是由于一部分西军的拼命力战,特别是种师中、姚平仲率领的秦凤军、熙河军掩护撤退,收到一定的效果。由于白棓战术在最后一击中发挥了威力。由于辽军的兵力有限(萧干统率的奚军不肯在这种反常的气候中与契丹军合力出击),在过长的战线中不能集中使用,也由于这种反常的气候毕竟也给辽军的追击战带来很多的困难,耶律大石只能获得有限的胜利,只能击溃西军,使它受到相当大的损失,而不能大规模地歼灭之,也不敢过于纵深地进行追击。  西军遇到霸州、雄州、安肃军一带后,利用辽军一时不敢过于深入的机会,逐渐集合起来,凭着坚城,构筑起新的防线。第一次伐辽战争就以宋军从界河面前撤退几十里到百余里,两军在新的战线上重新对峙而告终。  ——————————————————————————  ①相当于现代的船长。  ——————————————————————————第十九章  (一)  四月初十,东京人轻松愉快地送走了北伐大军。在检阅场上,宣抚副使蔡攸出尽洋相。这一幕演出成为那几天人们谈笑的绝好资料。还有人模拟他的动作,不断在腰间摸索,忽然一个失手,宝剑“豁朗朗”地坠落地上。这很快就风靡了东京城,在以后一段时间内,“豁朗朗”一声就成为臼子舍人的代名词。  在那段时期中,东京人的确对他们毕生从未经历过的战争发生莫大的兴趣,彼此见了面,都要以有关战争的火热的新闻作为谈话内容,并且把有关战争的真实的、真假参半的以及完全虚构的消息相互传播,似乎非此不足表显出他是个时髦人物。  东京人之所以对战争具有这样大的兴趣,首先因为它是“毕生未经历过的事情”。人们对于新鲜事物都感到兴趣,除非他是个保守派。一切住在大城市里的时髦人物最怕的事情莫过于送他一顶保守派的帽子。  再则在大军刚要出发的几天内,有那么多的人被直接和间接卷进了这场战争,从而使他们以及和他们有关系的人不得不对它关心起来。  史大郎是家住在九桥门街的一个青年小伙子。他爹在当地开家熟肉铺子。大郎的活动范围早就超越过他爹的社会地位而高攀上一批达官贵人的衙内、舍人们,成为他们与街混儿、泼皮之间的媒介体。大郎一向生活得那么活泼、愉快,成为那个地段的“子弟班”中的核心人物。谁料到高三公子把他拉上一把,居然混进北伐军的队伍中当名小军官。他一走,地方上少了个惹事生非的领头人,倒惹得大家对他想念不止。这就是一个因为战争而引起大家关心的人。  再如潘楼街一家规模宏大的成衣铺子,一向以裁制仕女时装出名。人们都知道它是高俅的长兄、眼泡皮底下生个大肉瘤、绰号叫做“司马师”的高杰的本钱。这家成衣铺从正月以来忽然添挂出一块“本店重金礼聘高手名师精制衣甲旗帜”的招牌,承揽了北伐大军全部的衣甲旗帜等项业务,发了一大笔横财。这不但引起同行的公愤,也使得广大市民都为之愤愤不平。因为东京人信奉的经济分配原则是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使,反对独揽垄断。违背了这个原则,就要受到公众的唾弃。果然有一天,衣甲业行会的会头带了百十个同业,声势浩大地把这家成衣铺的招牌砸了,吓得“司马师”只敢从后门溜走。在街道上作壁上现的市民们都为之拍手称快。这又是一件因为战争引起的社会新闻。  在那段时期中,人们到处都可以听到类似的新闻和消息。把它们积累起来就给战争造成一种看得见、听得到、闻得出、摸得着的现实的感觉。东京人不但都是时髦派,又都是现实主义者,他们对现实的事物一向就十分敏感。  再则,凡是分得出胜负的玩意儿,例如年轻子弟赛锦体①,庙会看相扑、端午节参观龙舟竞渡等等,东京人莫不感到兴趣。恰巧战争也可以归入这一范畴中,何况这场战争又被当局者描绘得如此轻易就可以获得胜利。小关索李宝在一场角抵中打败他的对手还得流一身汗哩,哪能这样容易就打胜仗?老实说,东京人不怕打不赢伐辽的这一仗,只怕赢得太容易了,看不过瘾。譬如说:龙舟竞渡的一方把对手拉下六七十丈,那就要使乘兴出城去参观的观众们败兴而返了,他们一定会口出怨言道:“这是各归各的划船,算得什么竞渡?”东京人喜欢的是只差分秒毫厘之间的胜负,他们希望看到的战争的胜利也就是那种只差一点就险险乎被对方打败的胜利,这看起来才叫人兴致勃勃地过瘾哩!  可是当六军出发以后,前面的一种因素逐渐减少了,而胜利的捷报也没有像他们预期那样很快传送到东京来。东京人虽然喜欢只有几微之差但又要是立等可取的胜利,旷日持久的结果不合他们的脾胃。东京人当初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这真是大煞风景。  由于以上两个原因,人们对战争的兴趣减少了。到了一个月以后很少再有人谈起战争、关心战争,只有亲人在军队里的家庭才是例外。可是例外之外又有例外,有的家庭虽有人参加战争,家里人只当他出门去做买卖,根本不关心他的命运。这是因为他们既没有战败的思想准备,也没有把战争和死亡、危险等令人不快的概念联系起来。  这种对战争冷淡的程度,到了五月下旬一度达到冰点。  “前天看见你家大郎回家来了!”有人问到他的邻居。这个大郎就是家住在九桥门街的那个活泼、愉快的小伙子史大郎。他的出征曾受到邻居们热烈的关心。现在他悄悄地开小差回来了,自然也会在一些人中间引起疑问。  “可不是他们那一伙都回来了。”大郎的爹不痛不痒地回答。  “大郎在前线可好?”  “他的事情谁知道。”  “前线打了胜仗不曾?”  “天知道。”。  “大郎这一回来,还去不去了?”  “天知道。”  “他们在前线一个多月都干了些什么?”  “吃饭屙屎,”大郎爹从熟肉店老板对现实利害关系的精明的盘算出发,认为这个要涉及到领头开小差的高三公子的名誉问题,最好还是不谈或少谈。他急于要摆脱那个喋喋多问的邻居,不耐烦地说,“这一进一出的大事,不分前线后方,到处都是一样的。”  “吃饭屙屎,谁不知道。俺问的是他见过几仗,杀了几个辽兵?”  “天知道。”  “他要不回前线去了,官府里岂不要查究他?。  有了高三公子的撑腰,还怕官府的查究?这显然属于愚不可及的愚问了。他不屑回答。  他的邻居不甘就此罢休,有意提起四月间为他大郎送行饯别时的那种盛况,借以提高他的兴趣。没料到他回答了一个更加冷淡更加严厉的字。  “瓒!”  哄动九城,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成为头条新闻的伐辽战争居然下降到“瓒”,使得这一位可敬的邻居大惊失色。  但是熟肉店老板是正确的,一方面固然涉及到实际利害,一方面他也看到伐辽战争在人们心目中早已冷下来了,他的英雄儿子的归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有这个不识相的邻居偏要掘根究底地追问不休,他不是个“瓒”货是什么?  (二)  东京人衡量新闻的价值,不是决定于它的重要性,而是决定于它的新鲜感。一切头号新闻都不具有凝固性,因为一切新鲜的事物都不可能永久保持新鲜。汴河中网得的鲤鱼,要不是趁着新鲜烹治吃了,虽有冰窖可以冷藏,到头来只好腌了当咸鱼吃。虽说咸鱼也有它的市场,毕竟咸鱼的价值大大低于鲜鱼。新闻也是一样,总是新陈代谢的,一切冷藏过、腌过、腊过的新闻,势必要变成“旧闻”,乖乖地让位于新的“新闻”。  加速战争新闻代谢的是五月中旬开封府公人破获了一件惊天动地的“鬼”公案。  有人利用已经炎热起来但在那里并不潮湿的气候,“垄断”了一段久已堙塞的地下水道,进行名副其实的黑市买卖。起初只是依靠一两盏鬼火,在暗中摸索着做些小买卖,吃亏便宜,一半凭手气、碰运道。他们自己称之为“鬼市”。后来营业范围扩大了,索性把大段的地下水道分隔成为一个个小房间,招引得大批男女前来饮酒作乐,赌博幽会。这时虽然已经明烛辉煌,人语喧闻,其热闹的程度不亚于地面上的“樊楼”(丰乐楼)和东西鸡儿巷之盛,但他们自己还是谦逊地称之为“鬼樊楼”。  东京人对于法律概念是模糊的,执法者——破获这件公案的公人头儿开封府尹盛章本人就经常在地上的“樊楼”摆酒席宴客,也免不了要赌博作乐,并且还以参加更高级的执法者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在东鸡儿巷赵元奴家里邀集的欢宴为荣,如果有那么一次不在被邀之列,就要惴惴然唯恐有什么灾难临头了。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河北转运判官李邺经常派人、有时自己也抽空到京师来,把大批军需物资在市场上抛售,然后又叫人出面收购了,再以重价转售给转运部门。所有这些都是在法律保护下公开进行的,谁也没有提出异议。为什么仅仅隔开三尺地皮,在“鬼樊楼”中饮酒作乐,在“鬼市”作些将本就利的买卖,转售一部分军用剩余物资,饮些官儿们盏底余沥,就算是犯罪呢?谁也不能够解释这个问题。  更加奇怪的是:“鬼市”、“鬼樊楼”的经营者和入股者自己先就有了犯罪意识,感觉到在这里开张营业,招徕顾客,不太有保障,要找个可靠的后台靠山。他们找的后台不是别人,正乃是专管这一类犯科作恶的案件的高俅和盛章。前台与后台成立了默契,四六折账,前台每天用大秤秤了上百两银子给后台送去,他们都欣然笑纳了,人们管高俅叫“大掌柜”,管盛章叫“二掌柜”,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内幕之内还有内幕,据说包庇黑市,坐地分赃的还不止高、盛两个,内押班张迪也轧一脚,被称为“内掌柜”。这项小小经纪是通了天的,据内掌柜透露,“凭咱家一句话,还有人敢在官家面前道个‘不’字?”可是台后老板之间有时分肥不均,闹起窝里反,掌柜们一翻脸,把小伙计作筏子,连带顾客们一起遭殃,被捉进官里去。为什么日进斗金的后台老板不但逍遥法外,还老着面皮高坐在堂皇上审讯这干人犯?而钻营一些蝇头微利的小伙计倒要锒铛入狱、吃官司、打屁股?这个问题,谁也解决不了。  东京人对于吃喝玩乐的门槛虽然精通,对于司法问题却是不求甚解的。他们接受法律的统治,承认铁索、狴犴和板子的权威性,准备有朝一日也去尝尝它们的滋味,这就是朝廷赋予他们的特权。至于对法律的解释权,那是属于执行者的事情,他们无权过问,也漫有兴趣去进一步探索。  他们只对发明创造这件闻所未闻的地下奇案感到兴趣,特别对于“鬼樊楼”这个新颖奇巧的名称大为激赞。  所有进不去樊楼的人因为把“鬼”字按在樊楼上面而产生了痛快感,他们本来也把在地面上的樊楼中进出的人看成为另外的一种族类——鬼。这种族类经过不断膨胀发酵,早已失去人的正规化的形式了。  反之,有资格在地面上的樊搂进出的人也因为这个奇巧的名称而产生了自豪感,他们本来就把进不去樊楼的人看成为另外的一种族类——鬼。这一族类必须经过一番加工改造后才能升格成为一个人。  进不进得去樊楼恰巧是把东京人划分为两大类的自然标准。但不管哪一类都对这个案件感到兴趣,都因为把这个鬼字按到对方头上去而感到舒服。因此这一件哄动全城的公案,能够在一段时期里,取代战争,保持了头号新闻的荣誉地位。  东京人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熟练地滑行着。  没有一件新鲜可喜的事情会遭到他们的冷遇和歧视,但他们也同样追求原来生活轨道中的一切。他们还是忙着逛相蓝、赶庙会,在这个新的季节里,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每天骑马、乘轿或者步行着涌到万胜门外的金明池去看“小傀儡”、“小秋千”等永远看不厌的精彩节目。金明池是京郊著名的风景区、游乐场和大市集。人们宁可跑十多里路到这里来尝尝著名的“水饭”,“摩睺罗饭”、“水螺蛳”和簇新应市的“凉水绿豆汤”等等,虽然这些小吃同样也可以在城里吃到,而且比这里供应的还要价廉物美。  不忘故旧,旧中翻新,新的又要刻意求精,东京人的生活轨道就是这样螺旋上升的。  唯一的不同,就是一年一度在金明池举行的龙舟夺标竞渡,今年由朝廷明令宣布暂停一年。推迟的公开原因是参加比赛的双方——代表宫廷的龙翔队和代表水军的虎翼队,都有许多好手到前线去参加战争了,剩下的成员不足成队,比赛只好暂缓。只有这一件令人扫兴的事情,才使人淡淡地想到离开京师一千里外的河北地面还有一场近乎端阳节龙舟竞渡这种性质的伐辽战争尚在进行,还没有分出胜负——一场多么令人厌烦的竞赛。此外,再也没有人想起或谈到这场战争了。  东京人像当初对这场战争这样狂热一样容易地冷淡它和忘却它,它早已被抛出东京人的日常生活轨道以外了。  不但老百姓如此,官方似乎也同样忘记了这场战争。  朝廷的文武官员也是熟练地在仕宦生涯的轨道上滑行着,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遗漏。当然他们也要旧中翻新,新的刻意求精——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技术技巧上。他们照样在一些人面前做矮子、在一些人面前充胖子,得意者在朝堂上弹冠相庆,失意者在十里长亭外黯然消魂。这一切似乎都还按着老调子进行,但事实上已发生不少新的变化。  入内内侍省都押班张迪这部活的《缙绅录》敏感地反映出官场的浮沉升降。他不是对某些人更加笑颜相对,喜气迎人,便是对某些人把面孔拉得更长了,觌面相逢,也不屑点一个头,竟然扬长而过。他的这架政治气候测温表每天都在指示寒署炎凉、晴雨干湿,显出高度的灵敏性。  当前的政治气候是在朝的王黼一派人的气温更加上涨,在野的蔡京一派人的气温更加下降了。除了张迪的面部表情不断变化外,还有下列一事为证。  五月初,致仕公相蔡京借大相国寺一连三天拜梁王忏,大做水陆道场,为祖宗荐福。现任太宰王黼当然要去拈香行礼,这是礼所当然的。王黼到了大相国寺只行了一个礼,说两句应酬话,打起轿子就走,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是在朝派应有的权利,使他们易地以处,也是这样做的,谁也不能提出异议。  引起轩然大波的,是王黼行经大殿时,一眼瞥见佛龛前的黄幡上写着蔡京一长串的官衔,这些官衔虽然在事实上已经失去时效,成为“瓒”货了,但写在黄幡上却还是十分辉煌的。王黼不禁对自己嘀咕了一句:  “不想蔡元长时至今日还有许大官衔!”  姑不论这句话包含着多少讽刺意味,也不说“时至今日”这四个字藏有什么机锋,蔡京自从当上执政以来,人们对他的称呼也不断高升,由“大资”到“参知”,到“相公”,再升到人臣的颠峰“公相太师”,已经历有年所,他的这个元长的表字至少在口头上已被人家遗忘了二十年之久了。不想一旦热锅子里忽然爆出一颗冷栗子,王黼有意忘记了他在仕途上要比蔡京晚进三十年的事实,忘记了他本来就是蔡京的门下,受过他的赏识、提拔,多年来相公公相不离口,叫得比别人更亲热、更响亮的事实,今天忽然在大庭广众间,当着蔡京子侄的面,直称起蔡京的表字来。在情理以内的架子,大家固然习以为常,事情做得过火了,叫人下不得台,就会引起反响。叵耐蔡京的门下人,包括哼哈二将余深、薛昂在内,明明听见了,不以为忤,反而逢迎拍马,无所不至,恨不得一躬到地,把王黼一直送回相府。就中薛昂表现得格外起劲,他一个劲儿地拉住王黼的轿杠,跟着轿班走路,口中还念念有词道:  “太宰目前正在百尺竿头,青云直上,将来勋业功德,当与伊吕比隆,正当于三代中求之。眼前区区,何足道哉!”  这番话迅速回传到蔡京的耳朵里,元长的称呼已叫他十分受不了,何况又是“眼前区区,何足道哉”,简直是把他看成了一堆垃圾。公相今天总算尝到薛大鼻子的滋味了,他一时沉不住气,不由得指着两尊正在斗法的罗汉塑像,发挥道:  “上首两尊罗汉斗争,兀自胜负来分,叵耐下首的小鬼,先已倒向一边。怎知佛门森严,轻易出得门去,休想再回进来。”  薛昂的倒戈酝酿已久,本是意中之事,但是一向以涵养功夫出名的蔡京,居然说了这样一句缺少含蓄的话,恰恰说明在目前朝局的斗争中,他所处的劣势地位。懂得这一点,就不用奇怪在那三天的道场中,善打抽丰的张迪居然托病不出,仅仅派了一名中等内监,代表他去相蓝行礼。  (三)  但是,蔡京反攻的机会来到了。  五月二十六日的败讯,只隔开三天工夫,二十九上午已传到东京。在朝派的王黼照例是不动声色,尽量把消息封锁起来。在迫不得已的场合中,也只肯按照童贯上奏的调子,承认前线发生一些小进退,我军坚守阵地,把败耗缩小到最低限度。  反之,在野派蔡京的一伙从王黼躲躲闪闪的言论中,参透了事实的真相。然后他们做了与王黼完全相反的事情,把消息尽量扩大传播,并且别有用心地把事实夸大到前线的西军已全面崩溃,战祸可能要迅速蔓延到京西、京东路,不久东京城也将受到威胁的危险的程度。  封疆问题历来是党派斗争中一个绝好把柄,在野派总是要抓住这个把柄,对在朝派大肆攻击的。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蔡京一伙人十分明白在这个关系到大家切身利害的问题上扳倒了王黼,就意味着蔡京的东山再起。目前的朝局,主要是他们两派人互为更迭,官家手里并没有准备着第三副班子。王黼下野之日,就是公相再度登场之时。因此他们的攻击宣传中,特别强调要追究战败的个人责任,进而追究发动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他们郑重声明,公相本人自始至终都是反对这场战争的。谓予不信,有诗为证。于是他们就高吟起公相给蔡攸寄去的诗:  “百年信誓当深念,六月王师好少休。”  诗中的涵意如此明显,难道还需要什么诠释吗?  随着以后几天败讯连续传来,蔡京的一伙声势大振。据传官家已有整整三天没有接见王黼,在他亲笔写给童贯的诏旨中也有“朕从此不复信汝矣!”这样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这些传闻,张迪不仅亲口加以证实,并且还隐善扬恶,尽量扩大影响。这时蔡京的喽罗们纷纷归队,连破门而去的哼哈两将,也想重新皈依佛门,惴惴然唯恐祖师爷记恶在心。不肯把他们重新录入门墙了。  在此期间,王黼进不到宫里去,就不分昼夜地前往张迪的别邸里去候见他。前后共达七、八次之多,都被张迪托词有病挡住驾。  刚在旬日之前。张迪曾借口有病,没有亲自去相蓝为太师荐祖的佛事行礼。如今,他又以同样的理由挡住王黼的驾。连病名都不用更换,真所谓“一鸡两吃”,妙用无穷。其实他又何尝有过一点伤风咳嗽、拖清水鼻涕吐浓痰?那天,正好是官家御用书画鉴定家勾龙大渊②邀他去出席私宴。勾龙大渊曾经为官家主持摹刻《大观帖》,是官家在这方面的私人顾问,虽无正式名分,却是经常见得到官家,可以说几句话的亲信人员,他的邀请决不能拒绝。于是张迪把王黼撇在门外,自己鲜龙活跳地跑到勾龙大渊家里赴席。这是一个带有私人性质,只有少许知交参加的亲密的宴会。在朝局可能发生大变动的时会中,这种性质的宴会最配张迪的胃口。他抓住一个机会。就跟另一个高级内侍谭稹谈开了:  “王将明找了咱一、二十遍,咱与王将明各走各的道儿,混不到一块,见了面又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是跟谭稹密淡,他故意把嗓音提高到可以让全席的宾主都可以听清楚的程度。这是他张迪发表政见的论坛。他们有权利可以听到它。他把这句话说得十分明确,毫不含猢,然后加上说,“办起朝廷大事来,毕竟要数公相太师斫轮老手。王将明这只花木瓜,中看不中吃,咱早跟官家说过,要提防着点儿,否则,迟早要吃他的亏。”  没有一件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在他当初的意料之中,并且事前都早对官家作过种种提示和暗示,可惜官家当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这最后的半句话照例是咽在喉咙里,要听的人自己体会出来)。如果他张迪不是这样一个先知先觉者,怎配在官家面前长久地当这份体面差使而不出差错?  张迪的仕宦艺术显然又提高一步了。他蓦地想起有个大漏洞需要去填补一下。不待席终,他就匆忙地站起来,向主人家告辞道:  “前日公相太师有事相蓝,咱偏偏告病在家,不得前去拈香展敬。今日痊愈了,正好顺道去太师府弯弯,向他告个罪。”  除了以上两大派的明争暗斗以外,这时朝廷外还存在着第三种力量,它就是太学生们。太学生触觉灵敏,反应迅速,对社会舆论往往起着带头作用。这时太学生们也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得战败的消息,发表起议论来。太学生最惯用的形式是不知道珍惜笔墨地向朝廷上《万言书》,有时还超过万言,竟达到二万、三万言以上。大约除了他们本人以外,很少有人能够卒读终篇的。他们推本溯源,把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归之于近来年的朝政腐败,并且一视同仁地把主持这场战争的童贯、王黼和最初建议这场战争的蔡京统统列入于可诛的奸贼之列,把他们看成为一丘之貉,并没有在朝、野两派斗争中作左右袒。  战败的责任好像一只轻飘飘的气球。现在大家都把它远远地推开去,犹如当初大家抢着,夺着要把战争的发明权和主持权揽过来一样。童贯照例把气球往种师道头上推,蔡京又把气球推给王黼、童贯,连自己的儿子蔡攸也大大有分。但是太学生们也没有把蔡京轻轻放过门。几天之内,在前线和东京的官场中进行了一场比前线阵地争夺战还要激烈的“脱卸战”。当然他们都很明白气球落到谁的头上,谁就该倒霉。气球向他头上轻轻飘来时。他就使出浑身解数,腾空一脚,把霉头触到别人身上去。毕竟在这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的王将明取得了胜利,最后把球儿完全推到种师道身上。六月初八日,朝廷明旨宣布种师道“天资好杀”、“助贼为谋”两项罪名,撤去他的都统制之职,责授右卫将军致仕。  所谓“天资好杀”,就是说种师道违抗朝旨,擅自动兵启衅;所谓“助贼为谋”,就是指种师道轻举妄动,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以致全线溃败。这两项罪名说得似通非通,却是宣抚司僚属们的杰作,加上王黼一套魔术般的手法,说得头头是道,使种师道有口难辩,因此他要负战败的全责。这道朝旨的要点是表明朝廷收复燕、云之决策,并不因一战受挫而有所改变。战争还得继续下去。蔡攸、童贯脱尽干系,轻松愉快,王黼一度在天空中翻筋斗的纸鹞又飞稳了,他们在张迪的气温表上的水银柱又直线上升,甚至升到比原来更高的刻度上。  给勾龙大渊还礼的筵席上,张迪又一次碰到贪吃的谭稹,两人地位相当,各有所爱,碰在一起时又促膝谈起心来。  “老不死妄图再起,用心不可谓之不密,怎奈王将明也不是好惹的。”张迪记得几天前曾和谭稹同过席,谈过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完全不记得那次谈话的要点,或者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去记得那次谈话的要点了。官儿们的记忆力是一种特殊的记忆力,应该记得的事情就该记,应该忘记的事情就该忘。现在他以一种旁观者的义愤,慷慨激昂地为王黼打气道,“咱看这老不死的这两天忙进忙出,活像摘去了头的苍蝇,乱冲胡撞,到处碰壁,他哪里是王将明的对手?”  “嗬……嗬,”谭稹对这个话题没有感到很大的兴趣,那时他正好伸长头颈去接一筷从远处夹来的胭脂鹅脯,还来不及对他的话作出反应。接着又听到张迪情意绸缪的邀请。  “明儿晚上,咱家做个小小的东道,请王将明来舍间赴席,少不得又要请老哥来捧捧场子了。”  “咱哥儿俩的事,还有什么说的!”谭稹大幅度地牵动他的歪嘴,呵呵大笑道,“老哥请客,小弟岂有不忝陪末座之理?明天申时准到。”一种出自内心的喜悦,布满在他油光光的脸上,表明他确是一个无邀不应、有请必到的饕餮之徒。  谭稹也曾有过军事方面的资历,和童贯一样双手沾满过人民的鲜血,如今闲了一段时间,似乎要想用他的饕餮来洗赎过去的罪孽。现在他真正感到兴趣的是吃,对于什么伐辽战争,什么王、蔡之争都没有兴趣,更加想不到有朝一日还是要他身不由主地卷进那场军事纠纷中去。现在他忙着赴各家之宴,不管是王黼的主人,还是蔡京的主人,还是中立派的主人,他的任务是把各家宴席中听来的流言蜚语不分彼此地传达给各人听,不管他听了高兴还是皱眉头。然后张开歪嘴来吃;吃食桌之前方丈之内的山珍海味,吃内骐骥院的人和马的空额,归根结蒂,还是要吃老百姓身上的脂膏,决不怕引起消化不良症。  从反攻中没有得到好处的蔡京,也学张迪的这一手,立刻掉过头来,举出种种证据证明他一向是、现在也仍然是伐辽战争的积极支持者,并且坚持他的发明权。谓予不信,请读读由他起草的《复燕议》,那也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可以与燕、许大手笔③比美的。  可是寄儿子的那首诗呢?那一定是讹传,老成谋国的太师岂能这样轻率发表议论?可是有人说,官家当时也曾带着不豫之色,替那首诗改了两个字。那一定更加是讹传了,官家哪有空闲管到他们父子之间的酬唱?  (四)  一场因为前线暂时失利而引起的政治风波似乎已有平息之势。只有那些不识时务的太学生还在继续发表议论,继续上万言书,调子越唱越高,痛斥朝野的权奸们。大有非让官家把他们全部逐出朝廷,革职办罪,流配到远恶小州去决不罢休之意。  太学生并非都是纯洁的羔羊,他们同样有阶级的根源,有复杂的社会背景,他们也有直接和间接的同舍、同科、同乡、朋友、亲戚之谊,因而联系着从个人到各种关系人的利害上的考虑。只不过他们涉世较浅,冲动的劲头较大,又不是现任官吏,利害得失的考虑比较间接、比较少些而已。太学生虽然拥有左右社会舆论的力量,他们也并不都是先知者。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真相没有大白以前,他们的议论是摇摆不定的,有时是哗众取宠的,有时也是非常错误的。但是等到真相完全暴露(主要从两派相互的攻讦中揭露出来),形势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时,一部分太学生的纯洁性还没有完全在个人利害的泥坑中打过滚,他们这才开始有了比较清醒的分析和比较正确的认识,开始有了所谓“清议”。譬如说把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朝政的窳腐,力主惩办那些应当负直接责任和间接责任的权奸们,这些议论的确反映了社会上大部分人的意见,因而受到广泛的支持。他们的诛伐往往很大胆,敢于指名道姓地触犯权贵们。从他们的《万言书》中披沙淘金,确实可以拣出一部分很精彩的言论。  在这段时期中,太学生左一个“贼臣误国”,右一个“奸党可诛”,朝野为之侧目。也使身为太学正、直接负有管教学生之责的秦桧感到十分不安,有时简直是非常狼狈。他必须阻遏住太学生的议论,才保得牢自己的饭碗。但是“清议”也是一种社会力量,有时也是进入高级仕宦之门的敲门砖,靠“清议”吃饭,用它来做到八座九卿的也不乏其人。譬如王黼本人就是太学生出身,也曾上过几次《万言书》,因此,他的同舍生汪藻还给他题上一个“花木瓜”的雅号,讥笑他中看不中吃。得罪了清议,其后果不堪设想。执政大臣们尚且有所顾忌,不敢出之以公开的高压手段,他一个小小的学正又顶得什么事?  太学这所所谓培育人才的“庠序之地”,也像其他衙门一样,只要花点功夫下去,照样能够锻炼出一副仕宦的本领。初出茅庐的秦桧,资历虽浅,却不是一匹没头苍蝇,他懂得在两者之间的一条狭胡同里安稳地爬行,保持两方面的好感。在这段时期中。他对太学生中间的活跃分子陈东、高尔登、徐揆、石茂良等人忽然异乎寻常地热络起来。他赞同他们的议论,摇头晃脑地朗诵他们的《万言书》,遇到警策之处,点头击节,仿佛在它旁边加上双圈、密圈似的,还要奋笔给他们点窜几句,其措词之激烈,较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个刚从太学出去的小官儿宋昭上了一道奏章议论伐辽战争的失策,受到朝廷严厉处分。这件事涉及到几个太学生,使他们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引起了大家的公愤。秦桧也跟着声色俱厉地谴责当道者“钳塞言路”,表示要和太学生们共祸福。所有的学官都与学生对立,只有秦桧明显地站到太学生的立场上,这使他在同僚之间受到讥刺、指斥,日子不很好过,但因此获得学生们更多的信任。没有人再怀疑秦学正是个“深文周内、善于罗织”胸有城府的深密人了。  在家庭里,秦桧的妻子王氏发现丈夫近来工作得更加勤苦,深更半夜还逼着烛光用蝇头小楷在一本小小的经折儿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抄了许多。  这引起王氏很大的不满。  “交二更天了,丈夫还不歇手睡觉!一定要熬出病来才罢手不成?”王氏从纱帐里探出蓬蓬松松的头,嗲声嗲气地问。她故意掩上了故意敞开一半的纱衫的前襟,她做这两件事,都好像是漫不经心似地。  非礼勿视的秦学正没有把他的视线落到他妻子有意要牵引它过去的邪路上去,他用自认为正在做一件严肃的工作那样一本正经的神气回答道:  “俺还待再写上一个更次,才得歇手。娘子早早安置。”  旬月之间,秦桧的马脸更加瘦削了,颧骨更加高起来,似乎有戳破面皮之势,虽然他的这层保障是非常结实的。有时王氏发现丈夫在抄写什么时,不断地咬嚼着自己的臼齿,牵动了两边颊肉,好像马儿在咀嚼青草似地。王氏把这个看成为丈夫正在苦思冥想的标志。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但并不喜欢它。天底下哪有靠这样勤苦工作来博取富贵的蠢汉,何况它已经发展到影响他们家庭生活的严重程度。  她决定要加以干涉。  一天,她把笔墨砚池都收起来了,逼着丈夫问:  “丈夫,你每夜写啊写的,写到深更半夜,干那酸秀才的活儿。俺叫人煮了燕窝、参汤来将补你,还瘦得像狗精,叫俺又痛又惜,你到底是为什么?”她突然把两条又细又淡的眉毛跳动一下,这是她知道而又不愿承认自己对丈夫只有有限的一点引诱力,因而加工制造出来的一种人工妩媚。她说到“又痛又惜”的时候,故意停顿一下,以便丈夫有充分余裕来咀嚼她的媚态,然后加上说,“有那么多写的,还不会抽出两条腿子到俺娘家去走走。俺两个亲哥子都贵为台阁,哪一个不是成天称赞你,说要照应你、提拔你成为一个人物?”  “娘子说得不错,可是俺抄的却是近道儿。”秦桧举起一本小小经折儿,说道,“娘子休得小觑它,它本子虽小,却是奥妙无穷。”  “这个小本本里,有甚奥妙之处?”  “此乃天机,”秦桧摇摇头,把整个马脸都牵动起来,卖关子地说,“不可泄漏。”  “想俺乃是堂堂宰相的孙女,又是当朝极品使相的干女儿,”王氏突然换上一副恼怒的神色。重复三年来已经重复过多次的话,“嫁了你这个穷秀才。今日你田也有了,官也升了,指日还待高迁,有甚亏待你处?今天你有了一点什么诀巧,就值得在俺面前厮瞒?不要惹得淹发作,把你这些经折儿统统撕烂了,丢进茅厕去,看你还卖弄什么天机不天机!”  秦桧一看王氏似真似假,防她真的做出来,急忙一缩手,把本子藏进怀里,连声说:  “撕不得,撕不得!”  “什么阿堵物儿,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王氏益发作态,要去抢那经折儿,“俺偏要撕,看你又待怎样?”  “痴婆子懂得什么?”秦桧在心里恨恨地骂。  结婚三年,在秦桧心目中,王氏早已失去吸引力。“痴婆子”就是秦桧给她内定的封号。不过她毕竟是宰相之后,即使夫妻相骂起来,也是齐大非偶。他必须做到她祖宗的官儿,取得对等地位,才敢于把这个封号公开出来。  酸秀才出身、父亲做过一任小小知县的秦桧在社会阶梯上往上爬的时候,确实有一段不平凡的发展史。想当年,他在乡间当一名童子塾师,志量有限,那时的一首咏怀诗。“若得水田三百亩,者番不做猢狲王。”可见得胃口奇小。后来考中进士,选为密州教谕,也还是猢狲王的身分。一旦飞来横福,结了这门亲事,王氏送来的妆奁万贯,单单妆田一项,就不止良田千亩,总算是踌躇满志了。无奈水涨船高。区区的三百亩,已经不在他的话下,还是仰仗王家的荫庇,三升两摇,选到京师来当太学正。这已经给他开辟了一个光明的前景,可是总摆脱不了猢狲王的命运,太学生虽是学生中之“太”,毕竟也还是一群大猢狲。“俺秦桧之胸罗甲兵,心怀大志,拥黄扉之才,具瑚琏之器,难道就在这太学里虚度一生不成?”这时秦桧的志量、口气已非畴昔可比,他下了决心,顶少也要做到岳祖的位分儿,才算是扬眉吐气,区区学正,算得什么。他打定主意,除了仰仗亲戚的照顾外,还得自己下功夫,闯出一条道儿来才行。  现在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一条最稳妥、最可靠的道儿,其奈“痴婆子”不喻何?他只得开导她:  “俺家的功名富贵,”他指着经折儿,“全靠在它身上了。娘子一时性起,把它撕了,岂非自绝富贵之路?”  “什么小本本,就是俺家的富贵之路?”王氏听丈夫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不禁有些将信将疑起来,嘴里嘟哝道,“化五百个小钱,叫翁顺到马行街南纸铺去走一遭,就好装它一大袋回来。俺拿来盖成菜缸,还赚它太小,不顶用呢!”  “痴婆子,痴婆子!”秦桧连声在心里骂,认为她确实当得这个封号而无愧。表面上却露出得意的神色,指着经折儿说,“娘子不稀罕它,王太宰可真把它们当作宝贝哩!日前发遣那个瘟官,王太宰靠的就是它,不然,哪里知道是太学生替他起的稿?太学里那些大大小小猢狲的帐,全都记在上面。一旦朝廷要发落行遣,凭着俺这几本小小的经折儿,却不是按图索骥,一索即得?你道俺每夜写到深更半夜的,单单就为是在那上面练蝇头小楷?”  秦桧一语道破天机,把王氏乐得从脚底心一直痒到头顶皮。  原来王氏是熙宁年问宰相王珪的孙女,又是当朝权贵童贯的干女儿,奕世富贵,自幼就出入权豪之家,耳濡目染,深明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取得富贵之道。自认为在这方面比起酸秀才出身的丈夫来要高明几倍,谁知道丈夫奇兵突出,使用的方法比她娘家心传的家法要直捷得多,有效得多,怎不叫她惊喜欲狂,拍案叫绝!真不枉嫁了他。想当初。她父亲独独挑中了这个女婿,还和母亲争闹过一场,她自己也深感委曲。不料今天发现他具有如此的才情,这才使她深深钦佩父亲的独具只眼,母亲虽然偏向自己,终究不过是妇道人家的见识罢了。  其实用“怀中记秘”或者称为开黑名单的办法来博取富贵,是古已有之的老办法,秦桧绝不是它的首创发明者,秦桧以后也没有断种绝代。王氏一时见不及此,根本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寒门出身的秦桧有他自己的一套升官哲学。他比不得他的舅爷们那些纨绔子弟、膏梁世家,既要高官厚禄,又怕动手动脑筋,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富贵也会自己送上门来——他们早已堕落成为鼻涕虫。秦桧虽然也要依靠亲戚的照应,却瞧不起他们的阘茸无能、无所作为。他雄心勃勃,壮志凌云,发誓要出人头地。他是勤勉的,肯动脑筋肯动手,只要对自己有一点儿好处,哪怕动出脑筋来丢去许多人的脑袋,谁要对他议论纷纷,他不怕亲自动手剪去天下人所有的舌头,只要有朝一日,他手里掌握了这把剪刀就行。  他已经获得初步成功,昨天在天汉府桥太宰府门口出来时,碰到内押班张迪。张迪居然垂青,撩起肩舆的帘儿向他勾一勾头。这一勾非同小可,比他两位内兄的照顾,其价值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他心里明白,这些经折儿的作用,已经透过脾胃,直达心肺了。  在官场中还算是初出茅庐的秦桧,一出手就显得他头角峥嵘,洵非凡品。只是以后复杂的经历,把他锻炼得更加炉火纯青,更加深沉不露而已。  ——————————————————————————  ①宋朝时有人在身体上制绣花纹,在一定的时期中举行竞赛,定出甲乙,称为赛锦体。  ②勾龙太渊绍兴间入内廷供奉。因避赵构讳,改为龙大渊。  ③唐朝文学家张说封燕国公,同时的苏颋封许国公,当时朝廷重要文件,多由二人草拟,称为燕许大手笔。  ——————————————————————————第二十章  (一)  自从送走马扩以后,亸娘越发消瘦了,越发沉默了。她的澄澈、发光的大眸子里出现了一种由悲哀、惊惶、焦急和期待等情结混合组织起来的复杂表情,这表情曾经在她父亲病危时期出现过,现在再一次在送走丈夫以后出现。她可以一连半个时辰、甚至几个时辰地浸沉在这个表情的复合体中。带着这种表情沉思是一个精神的犄角,她真愿意成天地躲进那个角落中去,如果没有受到其他事务干扰的话。只有被人注意到、被人问话、被人打断她的思潮的时候,她才会忙乱地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给人一个带着歉意和忏悔的凄凉的微笑,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错事一样。  在那个社会里,妇女没有公开表示想念丈夫的自由,虽然她周围的人都很爱护她,并不因此对她有所不满,她自己却意识到这一点。  比别人更多注意她的刘锜娘子注意到即使躲进那个犄角里,也不能使她的心情舒畅些。刘锜娘子注意到,自从那一天开始,亸娘无论在沉默中、悲哀中、或者在她的凄凉的微笑中,都已经失去一个“自我主宰”的我,这个“我”在送走丈夫的同时,也循着他的与众不同的马蹄印,上前线去找他了,这时留下来躲在角落里的无非是她的躯壳罢了。  刘锜娘子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安慰她,像正常的人所持有的常规的想法一样,一切痛苦,哪怕是最深澈的痛苦,都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皱襞,只要用一把同情的熨斗耐心地去熨烫它,总有一天会把它烫平。刘锜娘子作了几次尝试,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这才得出结论,亸娘的痛苦是一个心理上的分裂,她的心已经破碎了、分裂了,如果没法从根本上消除亸娘痛苦的原因(那是她做不到的事情),弥合她心的裂缝,那么这把同情的熨斗不管有多么高的温度都不会发生作用。刘锜娘子一天比一天地明白,面对着这种深刻的痛苦,一切语言和精神上的慰劝都不过是一种善良的欺骗而已。她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以徒劳的欺骗结束,丝毫不能够减轻亸娘的痛苦,自己却感到十分惭愧,十分内疚。  刘锜娘子没有经历过亸娘正在经历着的那个感情的历程。  她和刘锜是在东京结婚的,当时他已离开实际的军队生活,在宫廷里当差了。她跟丈夫聚在一块的时候,他们的家庭气氛更加温暖和和谐,如果他出差去了,留下她单独在家里,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她和丈夫既是两位一体,又是各别成为一个生活的独立单位的。她以自己的感情的尺度来衡量亸娘:结婚初期的离别,当然是特别难堪的,丈夫出门从军去了,真要担些风险,假使亸娘有着一般水平、甚至超过那种水平的离愁别恨,那也完全可以理解。可是现在亸娘表现出来的这样一种沉重的、忘我的,不但是她见所未见、也是她闻所未闻的感情,却使她奇怪万分。  刘锜娘子还要作一次努力,试图把亸娘诱离开这种痛苦的处境。有一天天气暖和,阳光特别灿烂,大门外面,车马喧阗,行人如织,是一个标准的郊游的日子。她携起亸娘的手,笑问:  “妹子,这样好的天时,家里又闲着没事,你可愿陪姊到金明池去……”  这又是一种欺骗,心里明明是她自己希望陪亸娘出去走走,说出来的却是希望亸娘陪她去玩。可能亸娘会却不过她的情面而陪她出门的。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亸娘的惊惶的急遽的神情打断了。亸娘的这种神情表现出除了她现在为之消瘦、为之悲哀、为之凄凉地微笑的那个生活中心以外,她不可能承认还有其他生活中心。要她去逛金明池,暂时忘却心里想的事,那就等于要她承认另外建立一个生活中心的可能性了,即使它是暂时的。在她无言的拒绝中,还含有对姊姊提出这样一个她所不能容忍的要求的谴责,刘锜娘子不由得把她拉着的手放松了,并且红了脸。  爱情在各人身上有着各种不同深浅的层次和与之相适应的各种表现形式。  刘锜娘子认为自己是挚爱丈夫的,同时也被丈夫所挚爱着,并且各自以在当时社会条件允许的最大限度的热烈形式表现出来。刘锜娘子也不是一个心甘情愿受社会的条框所束缚的女人。他们可算得是东京城里一对模范夫妇、恩爱鸳侣。他们的所谓“琴瑟之好”,已远远超过一般水平,而为人们所羡艳。  但是她现在在亸娘身上看到一种完全不同的爱,这与她自己比较起来,不但有形式上的差别,并且也不得不承认还存在着程度上的距离。像她这样一个一向对美满的夫妻生活、真挚的爱情很有自信的人,要承认后面的一层是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  如果刘锜娘子从来没有和亸娘见过面,没有这几个月的盘桓,如果她仅仅从别人嘴里听说有这样一种执拗的,简直是无可理喻的爱情,可能她要惊异了,可能她要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情去嘲笑她了。她还可能不断地去打听这个古怪的少女的消息,以增加嘲笑的内容,并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不是出于轻薄,而是出于不理解。因为她自己没有这种感性认识,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看见或听说过这种失去理智的华山畿式①的激情——随时都准备着一个生命去为对方牺牲,丝毫不考虑这种牺牲有没有必要。爱情达到了深处,就完全排斥理智。因为刘锜娘子没有这样的认识,因此也不可能理解爱情可以达到这样的一种深度。  可是现在她亲眼看到这个,看到亸娘的心理历程中的每一个细节,由此受到极大的感动,加上她对亸娘无限的爱。这使她了解了她的一切,承认了这种深度的可能性,并且为它征服。  从亸娘拒绝陪她出游的那天开始,她就放弃一切慰劝她的企图,决心要在她的悲哀和寂寞中做她的沉默的知心者来分担她的痛苦。她违反了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在那个季节里,居然没有一次去过金明池,即使其他地方也很少出去。  纯粹、绝对、完全的感情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人不能够生活在感情的真空中,犹如不能够生活在空气的真空中一样。她们各自有一个家庭,有许多细碎的但是无法避免的家务要等候她们处理。刘锜娘子处在一个比较高级的社会阶层上,她虽然尽量压缩了交游圈,以便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但她还是有些必不可避免的交际应酬,不得不出去应付一下。她总是坐席未暖就匆匆地走了,以致那个圈子里的人都认为她变了,却不明白她之所以改变的原因。此外,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病人要服伺,赵隆仍然作为刘锜敬重的长辈和客人留在他家里养病,他仍然不能够起床。不管怎样忙,刘锜每天都得抽出时间来陪他聊聊天,谈谈他所知道而且也可以让他知道的前线消息,即使这样也不能够使他兴奋愉快。在这些时候,她俩都要陪侍在一边,这时更需要用刘锜娘子的轻松的市井新闻来调剂前线的沉闷的消息了。但她现在连这一点也很难做到,因为她自己的心境也很不轻松。她一有空闲,就带着针线活计来陪马母,帮助她们克服她们还没有能够完全适应的东京居家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如果说,她过去这样做是出于热心,那么,现在这样做又多了一层为亸娘分劳、分忧的含意。这一切,她都做得这样含蓄,这样不露痕迹,以致亸娘忘记了自己是个受惠者。  只有当她们两个在一起,并且手头没有任何事情来干扰她们的时候,这才出现了感情真空的时刻。这个时刻是专门属于她俩所有的。她们可以连续一两个时辰地谈到他,刘锜娘子从丈夫那里听到有关他的往事,甚至比亸娘自己知道的还多。这些往事再加上幻想和扩大的成分,使它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枯竭的谈话源泉。有时,一句话,一个小小的回忆,一种可能的设想可以重复十次、二十次以上。只有以他为中心的谈话才能使她兴奋起来,焕发起来,使她能够无保留地把珍藏在自己心底里的童年回忆完全奉献给她。在这种时候,她变得大胆,无拘无束和热情横溢了。她以一种比她还要蔑视一切、突破一切的无畏姿态向社会挑战而使她惊异。有时,刘锜娘子看出她疲劳了,了解她在默默的悲哀中不知道已经损耗了多少精神,于是就陪她沉默着不说话,只把自己的手掌压到她的手掌上,这就是她的语言、慰藉和温情。而亸娘自己也一动不动地让她长时间地压着手掌,这就是亸娘的答谢和接受她的温情的默认。  那种彼此厮伴着的、或者是热情的、或者是沉默的时刻对于她们都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她们能够把它延长多久就让它延长到多久。  消息灵通的刘锜很早就知道马扩出使辽廷的消息,官场圈子里面的人都明白这是一种出于同僚的排挤、要他去进行一场用头颅做筹码的赌博。失败了让他丢去头颅,成功了大家可以分润到好处。他不禁为兄弟捏一把汗。续后又接连获得前线的败讯。他在悲愤、担扰之余,首先考虑到的就是这些消息可能在赵隆、马母、亸娘身上引起的反响。他决定在没有获悉他父子俩的真实情况之前,尽量把这些坏消息封锁起来,不许走漏,甚至也不让自己妻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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