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徐兴业)-第三届-16

“督战”是一个带有敌性的字眼,但是萧皇后故意把它忽略了。她的嘴唇上抹着一丝微笑,假装没有听见那个词儿,继续同下去:  “宣赞雁行属几?可曾成室,育有子女?”  “马某排行第三,大哥、二哥与河西家战争时,都为国捐躯了。马某甫于今年春间成室。”  “总只为打仗交锋,”萧皇后忽然变换了一种深沉的调子,叹了口气,显然是在培养感情,“宣赞父子,戮力王室,或则慷慨捐生,或则沙场驰驱。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娇妻,深锁在清闺寂寞之中,虚度岁华。说起来,怎不叫人感慨系之!”  “马某致身国家,怎谈得到家室之乐!这番北上,跋涉山川,星驰电奔。区区私衷,只想解除贵朝军民倒悬之苦,兼为国王、国妃筹个久远安逸之计。劳倒不怕,只怕劳而无功,这才辜负了朝廷命使之意哩!马某只愿两朝军民都得到安宁怡乐,到了那时,还怕俺的一家一室不得安宁?”  “可不是好端端的,两家为什么又动起兵戈来?”萧皇后撇下马扩说话中的要点,蹙起蛾眉,哀怨地说,“咱和国主两个。早已横下了这条心,生死荣辱。都在所不计,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双方军民何辜,要他们宛转死于锋镝之下?”  皇后的话虽然说得婉转,说得冠冕堂皇,却含有对于北宋政府发动一场战争的严厉的谴责。马扩生怕再引起她其他的议论,连忙拿出谕降书,说道:“朝廷用兵,为的是光复河山。还我臣民,童宣抚特派马某前来,携有书函一通,要马某当着国王、王妃之面,宣读一过,国妃且请……”  “宣赞不必费神宣读了,”萧后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书函正本,阻拦道:“咱早已读过副本,这书函咱收起来就是了。”  (六)  序幕结束,正戏上场,萧皇后在她将要进入一个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储备了满眶的眼泪,略微带点颤动的声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些储备,她就演不成这出悲剧。  “山河破碎,国事蜩螗,”这时时机成熟,气氛形成,她就惨然地开口道,“不想两百年铁桶的江山,一旦竟沦丧到这等地步。咱纵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这里,也不禁要吞声饮泣了。”  她说到“吞声饮泣”的时候,果真出现了一阵呜咽,使她的表情与台词完全吻合。然后她定一定神,忽然坚决有力地说: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败光了(她刚才还说不怨天尤人,马上就在怨天尤人了,可见她只要求说得动听,毫不在乎台词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大家的替罪羊,现在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天祚帝一个人的身上,这样措词总是得体的),到头来,他只办得撒腿一跑,把千钧重担都压在咱夫妇肩上。国主多病,咱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只手回天,力挽狂澜?因此上与国主筹之再三,定了托庇大朝、称藩臣服的大计。夜来与李门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会议中定下国策,即将布告全境军民知晓。今日特把宣赞请来,就为了把这个决策坦怀相告,一无隐饰。即请宣赞陪同秘书郎王介儒赍着国主与咱的手书,前去贵朝,一俟与童宣抚议定了归附条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两百年的江山,坏在咱一个妇人手里,将来青史分谤,责有攸归,如今咱也顾不得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带着一个惨然的笑,祝贺马扩道:“宣赞此番北行,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  虽然事前已经得知昨夜御前会议的决定,马扩却没有料到萧皇后会说得如此坦率、如此诚恳。她既明白声称托庇大朝,称藩臣服,准备派代表去议归降的条款。作为一个谕降使者的任务,确实可算是大功告成了。至于到军前去谈判,自然免不了还有许多讨价还价之处。他料定自己肯定要参加,也可能还有波折,为了免得将来节外生枝,他沉思片刻后,提出建议道:  “国妃度德量力,权衡形势,定了称藩降附之计,所筹极为得当。此举不特造福两朝军民,国王、国妃也当受祉无穷。马某谨向国王、国妃申贺。至于面议条款,贵乎当机立断。贵朝派去的使节,依马某愚见,何不就请李门下辛苦一趟。李门下德高复重,又最能仰体国王、国妃之旨意,童宣抚也久闻得他的名声。他去和童宣抚计议,双方谈妥了,一言立决,却不省得后来的许多拖泥带水,为小反而失大?愚陋之见,尚请国妃裁度。”  “宣赞之意,咱猜到了,”萧皇后忽然又变换了一个洞达世故的微笑,机伶地说,“宣抚莫非嫌王介儒人微言轻,大事作不得主?其实他是国主和咱的心腹,诸事多与他商量。昨夜御前会议中,他力持归降之议,厥功甚伟。如今委他去谈判,就可全权代咱两个说话,这一节在国书内已叙明了,宣赞尽可放心。李门下目前离开不得京师。一来,这个消息传开了,京中人心浮动,需他坐镇。再则,咱也不妨坦怀相告,李门下与咱哥四军大王及大石林牙等素不融治,持论也多有不合之处。此去未免要经过军前,他们相见了,只怕又要滋生事端。”  萧皇后以非常有力和坦率的理由打消了马扩的建议后,怕马扩还有顾虑,索性进一步把一切都开诚布公地讲出来:  “举境称藩臣服,这是何等大事?”她说,“国主和咱既定下此策,事非儿戏,安有反复之理!宣赞难道还信不过咱的心?这个不必猜疑了。只是夜来御前会议中,异议尚多。除了诸文臣,咱已力折其议以外,凌晨又特降手书给四军大王和大石林牙,嘱他们遵旨行事,静候谈判定局,统率全军待命。他俩手握十万大军,咱的一纸手书,是否就能使他们就范,这个咱也不敢说得太定。大石林牙鹰扬虎视,不是善懦之辈。宣赞回去后,务要和童宣抚妥善计议,与王介儒磋商条款,使他们心悦诚服,面面俱到。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坏了大局。”  这句话是萧皇后今天与马扩谈话中的主旨,她特别把它说得郑重其事,还重复了一遍,然后说:  “俗语说得好,‘困兽犹斗’,何况十万大军,不给它一条生路走,它岂不要猛搏噬人?再则,非是咱言语挑拨,这女真诸酋,得寸进尺,殊求无餍,贪婪暴戾,久已成性。不到亡人之国,灭人之家,决不罢休。国主和咱,宁可定策托庇大朝;誓死不降金朝,就是因为对它知之甚深。咱深恐女真昔日用以愚我者,将来就未必不施之于贵朝。依咱看来,贵朝未雨绸缪,也当预筹防御之计,才是谋国之道。倘得贵朝雄师与咱奚、契丹的十万大军联成一线,戮力同心,以御金人,北边才保得万全之固。咱献此曲突徙薪之计,非徒为保全我军,也是为贵朝今后的利害着想。献诚之初,兼表芹意,听凭贵朝裁度罢了。”  萧皇后委婉而坦率地说着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动听,把女性外交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马扩仔细一分析,感觉到她的说话还是很有分量,柔中寓刚,软里带硬,为未来的谈判先占了地步。她的最后一段话也很中听,与马扩平日持论相吻合,不能光看成为只是为自己的军队谋生路,不禁在心里评价她道:“这个女人心思缜密、理路清楚,真不简单!”  同时看了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想:  “她丈夫与她比起来,真是朽物一枚了。怎么赵龙图还说他当年也曾在战场上与金人较量过,虽未大胜,也得支捂一时。”  当马扩的思想转到耶律淳身上时,她又立刻猜中了他的心思。马扩贬低她丈夫,她却把丈夫抬到一个很高的地位。  “咱说的话,”她转过身体去,恭敬地问丈夫道,“可都是国主的意思?”  当他们长篇大论谈判国事的时候,耶律淳却一直躺着闭目养神,并且不时发出鼾声与好像有一把锯子在他气管上下锯动着的痰锯声相应和,很难说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耶律淳已经走完他一生的道路,正向终点靠拢,他自己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不希望再发生什么麻烦事情来干扰他安静地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这是所有一生安享富贵的人在垂危时共同的愿望。现在悬在他头顶上的个人生死问题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至于他的妻子和别人那么关心的战争、和平、投降等问题,对于他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他好像一个参透生死关头,把思想转注到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世的高僧一样藐视现在世的一切。可是他也不能割断尘缘,还要为妻子的利益尽些义务。  当他听到皇后的问话时,努力张开眼睛来,轻微地摆动一下下巴,表示他不但听到他们间说的一切,并且自始至终都同意她的主张。他从妻子的表情中窥测出她不满足于他的颔首示意,于是聪明地说了一句:  “御妻之言,深合渺躬之意。”  那个好容易被他捕捉到手的第一人称,忽然又像泥鳅般地从他手里滑走了。他说完了话,才意识到这个,感到非常懊恼。他再一次困难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点惭怍的表情窥伺妻子。出于意外,他从她那里得到满意和赞许的反应,证明他这句话说对了,符合她的要求。于是他随着她的高兴而高兴起来。夫妻一方的权威性超过了对方时,后者的喜怒哀乐不知不觉会跟着前者转移,这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在这幕戏里,除了开头的一段开场白以外,还需要耶律淳对皇后的话点点头。人家把他的作用,看成为一方御玺,好像他把妻子的作用看成为一面宝镜一样。现在他不但颔首示意,还聪明地发言认可了她的意见,那就不啻在皇后的降表上盖上了“皇帝之玺”和“大辽天子之宝”两方御玺,使它产生了法律效果。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这里马扩看到手续已经齐备,大功告成,也就站起来准备告辞道:  “国王、王妃之意,马某都已领会得。马某这就拜辞了,专候王中秘摒挡就绪,今夜即星驰回去。”  “且慢!”萧皇后急忙拦拄马扩说,“宣赞且请坐下,咱还有话说。”  直到此时,萧皇后无论是声泪俱下地谈到国破家亡,举境投降,还是无限含蓄地提出谈判要求,或者是殷勤恳切地为宋朝献谋划策,这一切都属于国家大事的范围,出之以悲怆和庄严的表情,都属于正旦脚色的戏。现在,她要谈到个人问题了。她忽然对马扩嫣然一笑,这是一种妓女式的媚到骨髓膏肓中的媚笑。它固然不符合皇后的身分,却与她现在的处境和需要相适应。身分不是固定的,它可以随着处境和需要的改变而改变。统治阶级的妇女到了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委身给别人的时候,她的身分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就会出现这种妓女式的媚笑,好像这个阶级的男人在同样情况下常会出现奴才式的谄笑一样。失败的统治阶级一般都不是死硬派。  萧皇后这时已经估计到归降后她个人可能遭遇到的两种命运,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最后决定她命运时可能会起很大的作用,在他身上,应当预作伏笔。  随着这嫣然一笑,她又把自己的座位略为挪动一下,使它和马扩的座位更加接近一点。  “咱把宗庙、社稷、国土、军队一齐奉献给贵朝,”皇后用不需要让皇帝、宫女和侍从大臣听见的糯米般的柔声说,“咱夫妇俩的生命也一并奉托宣赞了,宣赞好歹要为咱作主。”  马扩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也许认为这也属于谈判中的一个正题,她尽可以当作正式条件提出来,没有必要用她现在表达的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忧虑。当即正容回答道:  “国王、国妃举境投顺,建了不伐之功,本朝必有妥善处置。将来奕世富贵,可以预卜。马某来时,童宣抚再三嘱托要把这话与国妃讲明,国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够如此,倒也罢了。”萧皇后爱娇地加上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必就能如此称心如意。宣赞好歹记住咱今天的这句话。”  “国妃恁地不相信马某之言?”  “非是咱不相信宣赞,只怕到了那时,身不由主。宣赞纵有心搭救,也怕是力不从心的了。”在发挥女性外交功能的同时,她也表现了女性的柔弱的一面。说到这里,她向左右略略示意,就有四名官女从内室捧出两大盘光辉灿烂的珠宝,使得这间临时隔成、显得有些光线不足的寝室顿时变得光采夺目,满室生春。单是那一对用整块翡翠镌成的卷边荷叶盘已是稀世之宝,更不用说盘里装着的那些珍宝了。  “宣赞来此不易,”萧皇后再一次用一个侍女劝觞、使客人非干下这杯酒不可的殷勤的笑劝说,“怎可空手而归?些许赆仪,聊表寸心,兼壮行色。宣赞过目了,咱即饬内监们送到行馆去。”她一边说,一边又解开颈口的排穗钮扣,从里面取出一串闪光耀眼、沉甸甸的珍珠坠领④说道,“这串坠领,正好称为‘骊龙串’,还是西洋琐里国的使臣赠与先帝。先太后御赐与咱,咱已佩了十多年。如今也请宣赞带回去赠与令正,留个纪念。不枉咱与宣赞结识一场。至于赠送朝廷与童宣抚、蔡学士等的礼物,咱已别有打点,托王中秘带去,不在此数之中。”  马扩一见宫女把珍宝搬出来,连忙推辞道:“马某饫闻嘉猷,兼带得国王、国妃投顺消息,上报朝廷,实属满载而归。这金银珠宝,万万不敢领受,国妃留下转赐与别人罢。”。  “国信使往来,常例都有赆仪相赠,”萧皇后听马扩说得决绝,不禁愕然道,“历来使节往返,两朝都是如此,宣赞何必固执谦辞?”  “心之所安,虽无旧例,也可创新立异。”马扩正色回答道,“心所不安的,纵有成例,马某也万万不敢祗领污手,国妃快请收回去罢。”  “难道这串坠领也不带去?这可是咱特意赠与令正留念的。”  “国妃馈赠,价值连城,只是山妻愚拙,别有爱好,这个也不带去了。”  “宣赞执意不收,咱也无法勉强,”萧皇后露出一个劝酒的侍女遭到拒绝时惭愧和失望的神情,叹口气说,“只是宣赞在取予之间,如此耿介,只怕咱到患难之际,宣赞也不肯说句公道话相保了。”说着,她又深深地看了马扩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说得一句,“马宣赞呀!你可是个好人,临到那时节,你可不能坐视不救呀!”  “俺的公道话,岂可以用金银珍宝赂买得到的?”马扩略带一点愠色回答,“只要国妃初衷不变,持之以坚,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有谁敢凌欺于你,俺不揣微末,誓当挺身相保。国妃听了俺这话,总可放心了。”  萧皇后忽地把头上戴的冠子掀起一角,拔下一股金钗来。她戴的那种冠子与汉族妇女完全不同,成高筩形,这使她更加显得玉立亭亭。她当下把金钗用力一拗,折成二段,斩钉截铁地说:“咱与宣赞言尽于此,如有渝盟,有如此钗。”  然后她迅速把自己的纤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轻轻触了一下,又立刻庄重地把它收回来。这是她为了酬谢他的好意付出的最昂贵的代价,比一串珍珠坠领还要贵重得多。她强迫马扩接受了这项珍贵的礼物,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干净,使他简直没有推辞的余地。  马扩带着在攻城战中被城上敌军投来的石子打中一下的不舒服的感觉,又一次站起来告辞国王、国妃,仍然由李处温陪同退出偏殿。在他们整个谈判过程中,李处温始终屏息伫立在帷幕的一侧,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因为他明白如果让萧皇后意识到他的存在,她就不可能这样舒卷自如地演好这出戏了。做大官儿的秘诀是:在某些场合中需要让人感觉到比他的实体更大的存在,在另外一些场合中又要使人忘记他的存在。李处温不愧是个炉火纯青的官僚,他已能很恰当地掌握这两者的分寸,缩小或延伸他的实体。  他们一起退出偏殿时,萧皇后仍然不肯放过最后一个表演的机会,她款款地下座亲自把马扩送到偏殿门口,为辽、宋外交史上开辟一个从未有过的先例。她最后还留下一个楚楚动人的表情跟马扩道过别,这才慢慢地阖上偏殿的双扉,结束了这一幕悲喜剧。  当天晚上,马扩就带同辽政府的谈判使节正使秘书郎王介儒、副使员外郎王仲孙一行人乘着驿车南返。  ——————————————————————————  ①新城,今北京市高碑庙。  ②宋时称传递文书、宣达通知的差役为快行家。  ③灵太后姓胡,北魏宣武帝妃,后被尊为太后。临朝执政,多造佛寺、幢塔,预征六年租税,为历史上著名的荒淫女主之一。  ④项圈。  ——————————————————————————第十六章  (一)  与萧皇后在瑶光殿向马扩洽降同一天的晚间,辽政府的军事首脑四军大王、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干与前线都统耶律大石也在白沟前线举行一次同样重要但在内容和结论上恰恰与之完全相反的谈话。萧皇后与马扩谈的是化干戈为玉帛,耶律大石和萧干的谈话正好是勾消了前者的成果,变玉帛为干戈。  前线副都统,牛栏军监军萧遏鲁把耶律大石的建议送呈萧皇后以后的第七天,萧皇后否决了这个建议,给予正式的明旨,要萧干督同耶律大石准备全军降附宋朝,以观后衅。派往宋朝去的谈判使节王介儒即日首途前来军中,要他们提出军队方面的具体要求,以便王介儒带去与对方磋商。  萧遏鲁不但带来了皇后的手书,令旨,还带着激动的情绪把昨夜御前会议争论的经过和结果分别向萧干和耶律大石汇报。他本人是主战派,对会场上李处温积极鼓吹和议,萧皇后又毫不掩饰地加以支持,感到十分愤怒。  对于萧干来说,现在的问题是简单化了,不是接受皇后的命夸,准备全军投降,就是违抗她的命令,拒绝投降。要么为瓦全之计,要么宁为玉碎,两者必居其一。王介儒和马扩即将接踵来到,他们必须在使节们来到之前作出决定。萧干听了萧遏鲁的汇报后,立刻派人去把耶律大石请来,以便听取他的意见,预筹应付之策。  四军大王是辽政府最高的军事长官,是耶律大石的上级,但是萧干不仅一贯尊重耶律大石的意见,并且在不知不觉之间,反而听从他的意见,甚至服从他的指挥。因此在前线实际居于举足轻重地位的不是萧干,而是耶律大石。  萧干不是一头柔驯的绵羊,有时他暴跳如雷,简直是一匹怒吼着的雄狮。他也不是轻易肯把自己的权力交出的人。他之所以尊重耶律大石,固然因为他们二人在事实上对掌着奚、契丹的军队,后者的实力虽然在辽金战争中消耗了四分之三以上,但在绝对数字上仍然超过前者,同时也因为耶律大石一贯表现出来的才能、勇略和个人气质等方面,都有着使萧干十分折服的地方。  作为一个自然的人、生理的人,一般说来,身体的各个部位和器官,基本上都发育得相差不多,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是病态和畸形的。作为一个后天的人、社会的人,由于各种社会因素的作用,人们的智力和才能等方面的发展可能是不很平衡的,有时甚至是大相悬殊的。萧干虽然长得躯干颀伟,体魄健全,通过长期的战争生活,也锻炼出一副喑哑叱咤、万人辟易的嗓子,一双善于抡刀舞剑、挽弓射生的手。只是他的头脑组织,没有相应地跟上去,特别遇到重大问题,他的思考力、分析力、理解力、判断力都显得相当贫乏,需要把别人的脑子装进到自己的头颅内,才能成为—个整体的人。总之,他不是一个统帅之才,如果不是依靠国舅的地位,他决不可能被任为全军的统帅,这是很明显的。  对于他妹子皇后的这道令旨,他自己没有立刻接受或拒绝的明确的意见。这对他确乎是个难题。  他们辽的第一代皇帝耶律阿保机娶的述律后就是奚族人。奚本来也是契丹的同盟部落,在军事实力上仅次于契丹而居其他各族之上。述律氏后来改成为汉化的萧姓。耶律阿保机为了要平衡两族之间的势力,在他建国之初,曾经明白誓言,他们契丹族耶律氏要世世代代做这个朝代的皇帝,而他们奚部落的述律氏(萧氏)要世世代代地做这个朝代的皇后,使两者永远保持亲密的亲戚关系。二百年来,耶律氏果然没有违背这个诺言,这使得他们奚族萧氏与这个朝廷有着休戚相关的血肉联系。何况他手握重兵,身为统帅,要不经一战就束手降人,这是他决不甘心的。  可是要违反皇后的命令,拒绝投降,这对于他也是不可想象的。经验告诉他,在政治上,他的妹子要比他成熟得多。并不是依靠他哥哥的关系,妹子才当上皇后,而是依靠妹子的力量,他才当上四军大王。他的利益,过去是,现在也仍然是依附在妹子身上。拒绝她的命令,就无异于割断自己的政治生命。此外,他的狭窄的脑袋里也想不出拒绝投降,冒险与宋人决战,万一战败了将会出现怎样的后果,他们今后还能有什么出路?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能力所能答复的,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把他的诸葛亮请来,问计于大石林牙,听听他的意见。由于事关重大,连他们的重要副手萧遏鲁和萧斡里剌两员大将也没有被邀来参加密谈。  耶律大石是当时包括宋、金、辽三个朝代的统帅部中最杰出的人才,是契丹族在十年艰苦的辽金战争中锻炼出来的优秀领导人物——失败的战争和胜利的战争一样可以锻炼出人才,如果他们能够从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有些人能够顺应时势的发展,采取及时的合适的措施去收割已经成熟的作物。有些人处于不利的地位中能够面对现实,暂时收敛起自己的羽翼,静候时机,把损失和灾难缩小到最小限度,以待再起。要做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但是还不够,第一流的人才更加能够发挥他的主观能动作用,打开局面,化不利的处境为有利,使自己从被动地位转入主动。这不是依靠偶然的机会,而必须全局在胸,有一系列缜密的考虑,合乎实际而又坚定不移的自信以及不为时俗、潮流所左右的卓越的见解(当然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限度,他们的见解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受到社会的约制,而远远地超过一个时代的总的水平)。  耶律大石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领导人物。  他听了萧遏鲁的汇报,经过分析研究,全面考虑了局势,迅速作出自己的结论。然后应萧干之邀,一同去商量大计。他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可以说服萧干同意他的主张。但也作了万一的准备,如果萧干坚决不听他的话,他就自己干。  他微微踅着右腿,走进萧干的机密房。从胎里带来的软骨病,使他从孩提时期开始,就成为一个瘸子。这天生的残疾几乎使他要想放弃军人生涯,做个文官终身。他中了进士,并且做到翰林承旨。契丹话称翰林为林牙,他被普遍地尊敬地称为大石林牙。但是多难的时局,仍然把他送回部队去。他用了惊人的毅力,忍受极大的痛苦,最大限度地克服了这种残疾。现在他不但锻炼得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走路,还能比普通人更矫健地骑马作战,只是在快步疾趋时,不免要露出一点与肉体作痛苦斗争的痕迹,蹙起那两道浓黑的眉毛。  他听了萧干的发问后,就以一种冷静的自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朝廷屈膝,果然不出俺之所料。大王既然问计于俺,依俺之见,不必理睬朝命。只今夜俺和四军全军渡河掩击宋军,必可获得全胜,重固疆圉,然后再定重振乾坤之计。”  “今夜就渡河去掩杀,”萧干骇然问道,“难道林牙调兵遣将,早已准备有素,有了把握吗?”  “为将之道,随时都要准备好攻守之计,”耶律大石坚定得好像一块岩石。他说,“俺对此早有忖度,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几个时辰内,就能发动掩击。”  “掩击宋军,林牙保得定必能取胜吗?林牙对此可有胜算?”  这是一个愚问,没有一场战争可以在事前打百分之百的包票,保证必胜。但为了提高他的信心,耶律大石还是作了正面的回答:  “背城借一,我军人人怀必死之心。宋军远来不战,锐气已自折尽。童贯、蔡攸阘茸无能,愚不知兵,俺视之犹如草芥。就是种师道也是左右掣肘,力不从心,无可作为。我以哀兵临敌之骄兵,无有不胜之理。如无胜算,俺怎敢向大王贸然献此掩击之计?”  “即使掩击得利,宋人可以济师重来。”萧干心里已自有些活动了,但为了表示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有意要找出一点反面的理由来,“我军全军在此,一胜之后,难乎为继,林牙可见到这一着?”  “我军固全军在此,宋朝的精锐,却也只此西军一军。打败了它,大局自定,还怕它有什么后续力量?”  “就算我军能击败宋师,”萧干点点头,继续找出反面理由来,“如今云州及周围之地,全被金军侵入。我凭着这燕州弹丸之地,又怎能与金师相抗衡?”说到金师,这个胆大心粗的萧干也不免有些凛然变色。  “大王休得如此气短,”耶律大石用着目空一切的气概为萧干打气道,“我军能击败宋军,士气大振,焉知就不能抗衡金师?总之,事在人为,只要有了决心和勇气,天下哪有不可为之事?千万不可先折了自己的锐气。”这时耶律大石双眸焃焃,神采飞扬,他已经目光如炬地看到一片更加广袤的天地,一条更加宽阔的出路。在残辽的贵族中,没有一个人像他想得那么深远,他似乎已经掌握了今后几十年历史发展的趋势,描绘着那一幅新生道路的前景。他说,“就算咱们放过中原这块土地,让宋、金双方作鹬蚌之争,大王可知道黄河以西,大漠以北,还有一片广大无垠的草原?当年突厥人、铁勒人、薛延陀人都曾在那里牧马放青,今后正是英雄们龙争虎斗之处。我们只要保得住这支军队,占有那里之地,以逸待劳,还怕金人恁地?再则葱岭以西还有回鹘诸国,什么乞尔吉斯、塞尔柱克,什么寻思干,去过那里的人说它们的算滩①都是疲惫无能,积弱已久。这几年倘非我朝多事,俺早想统一军问鼎于彼了。如今真到了万不得已时,咱们也可率此全军,横绝大漠,直趋天西。极目苍穹,茫茫乾坤,出路正宽。安见得天下之大,就没有我辈立足之地?俺奉劝大王也要开廓眼界,千万不要被燕云一隅之地囿了自己耳目!”  这些话都是萧干闻所未闻的。其实他也来自草原,在那广阔的天地中扎下很深的根,只是多年来在中原过的贵族生活把他身上的泥土青草气味冲刷掉了,他的耳目受到堵塞,他的胸襟变得狭隘。如今耶律大石的一席话,不觉引起他的雄心壮志,使他勇气陡增。  “林牙说得如此气壮山河,俺听了也自开拓心胸,长了志气。恨不得身长双翼,飞到天西漠北那片广袤天宇中自由翱翔,鹰击鹘突。”可是他毕竟是障碍重重的,一时还舍不得目前这个锦衣玉食、雄踞虎帐的生活地位,当他的思想一回到现实世界,就又不禁气馁起来。这时他又不得不想起他的衣食根子的皇后妹子。他继续说下去时,不由得把调子降低了。“只是朝廷与宋使已有成约。俺等一动手打起来,岂不使国主、皇后失信于人,坏了朝廷大计?”  “大王这话还是鳃鳃过虑。”大石林牙豪爽地笑起来,“岂不想到和议不成,还有一个朝廷,和议若成,举国降人,举动不得自由。到了那时还是什么国主、皇后、四军、林牙?大家都做了宋人的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大辽的江山社稷?此事俺日夜筹思,虑之已熟,不管大王下不下令,俺已下定决心,只今夜就要拼死出击。一战得胜,这是祖宗之灵,社稷之福,大家都得到好处。万一战败,俺拼着捐此微躯,”他左手按住剑鞘,右手做一个拔剑自刎的姿势,加重语气道,“尽忠朝廷。这一遭出兵掩击之计,皇后、大王都可推在俺耶律大石一人身上,与你们无干。那时要战、要和、要降,就悉凭你们作主了。”  耶律大石这番话说得意气奋发,热血沸腾,萧干也大受感动。  “既要发动掩击,自应由俺负责,岂可令林牙独自承担罪过?不然,俺夔离不还成什么人?”这时,他也已下了决心,猛击一下桌子说,“林牙既有准备,今夜俺们便动手。林牙指挥东路,俺亲自指挥西路,两头并举,务要把种师道打得落花流水。只是俺那亲妹子呀!为了宗庙社稷,俺可顾不得你了。”  亲妹子皇后是萧干思想中的最后一道障碍,耶律大石还得花些工夫把这道障碍扫除了,才能使萧干以全力投入战斗。一个统帅的决心是耶律大石要想打赢这一仗必须争取的条件,何况他直接指挥的奚军,也是临敌决战中的一支强大力量,它们只听他的命令。  “发动掩击,正是为了保护皇后圣驾,四军怎的把话说颠倒了?”接着他危词耸听地说,“大王可知道朝廷内的汉儿们,正要借和议为名,邀取富贵,断送皇后咧!”  “岂有这等样事!”萧干愕然地说,“汉儿们身为朝廷大员,久食我家之禄,怎能见异思迁,无良至此。林牙这话,可有的据?”  “俺没有真凭实据,怎好在大王面前信口胡说?大王看看这封信函就明白了。”耶律大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略作解释道,“大王可知道十年前逃亡南去,尽输我朝虚实,卖国叛主,目前正在童贯身边参谋军事的赵良嗣是谁?这个赵良嗣就是李处温的嫡亲表侄,曾为光禄卿的马植。马植在我朝时,内行秽恶,不齿于人,不想一头钻进童贯的门路,做到南朝的龙图阁学士。这封书函是俺在前线,从两个潜入我境的汉儿身上搜获的。这马植叛国求荣,姑置不论,谁想那李处温身为国家柱石,十年前就与马植勾结一起,沥酒设誓,意图叛国。这书函里面不是写得明明白白?”  “这厮们如此可恶,真该碎尸万段。”萧干读了信,不禁咆哮如雷道,“林牙早已搜得它,怎不送呈皇后去告发?”  “俺职司军务,未便过问朝廷政事。况且皇后亲信李处温,凭着这一纸书函,也未必就能治倒他!”耶律大石极力抑制住一个已经出现到他口角边的微笑,保留了一句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能向萧干明说的话,反而一本正经地说,“如今事实俱在,大王看了信,按图索骥,就可知信中所说的都非虚言了。”  “怪道萧遏鲁回来说,在御前会议中,李处温力主和议,”萧干忽然变得聪明起来,这是把一块糖糕放在手边,让他自己抓起来吃的婴孩式的聪明,“想必是这番宋使马扩晋京,又搭上了李处温的关系,才能荧惑圣听,达成举国降人之议!”  “大王所策甚是。”耶律大石像夸奖一个能够用自己的手去抓糖糕吃的婴孩一样夸奖了萧干。然后他又故作惊人之笔地说,“宋使马扩大胆,胆敢派人混进宫禁去勾结李奭呢!”  “这还了得!李奭掌管着宫禁宿卫,他和宋使勾结一起,岂不要危及圣躬!”萧干骇然问道,“这样的机密事,林牙怎生知道的?”  “这个俺自有办法,大王不必多问了!”  “林牙洞烛一切,无所不知。可知道左企弓、康公弼等汉儿可曾与他们伙同一气,密谋叛国?”  “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一伙别有打算,他们早与金人勾勾搭搭,书函亲信,私下往来,已非一日。大王没听萧遏鲁说,他们在御前会议中力主降金吗?”  “降宋可恶,降金更为可恨,总之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干越想越气恼,不禁双脚直跳,恶狠狠地骂道,“这厮等如此歹毒,不念朝廷对他们多年豢养之恩,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出卖宗庙社稷。如此负恩之人,猪犬不如,留着他们何用?”  “祖宗手里,只让汉儿们当南面官,管些没要紧事。”耶律大石索性再激他一激,把这篇文章做得淋漓尽致,“谁料到近年来,狐鼠横行,窃据要津,擅与庙议,颠倒过来掌握俺等的生死大权,绝了国家的命脉。大王想想,如果让此辈狼子野心得逞,国主、皇后还有葬身之地吗?俺力主出击,还不是为了保护可敦②圣驾的安全。”  耶律大石故意用了一个契丹词来称呼皇后,表示他对皇后的忠心耿耿和对汉儿们的深恶痛绝。萧干果然霍地站起来,一声怒吼,犹如一头猛兽在林樾之间嘶呜,使得整个山谷都震动起来。他紧握着拳头,很快地在密室里环行,似乎要把这些卖国贼都放在拳头里捏个粉碎。萧干的理智是属于别人的,他的感情也受到别人的操纵,只有力量才是他自己的。在他的铁拳下,一切都可以变成齑粉。  “明日宋使马扩来到军前,”他忿然地发令道,“就传俺的将令,把他杀了。王介儒一行都扣押起来。然后回戈京师,就要在两日之内,尽诛鼠辈。斩草除根,绝了内应,才叫俺夔离不出胸中一口无穷之气。那时再定出兵掩击之计。”  耶律大石交替地使用理智和感情两根鞭子,驯服了这头威猛的狮子,完全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但是掩击宋军是他的主要目标,今夜就动手出击,是他选择下最合适的时机,这两点万万不能受萧干的一时冲动的干扰而改变。他劝萧干冷静下来。  “大王何必忙在一时?”他自己也显得十分冷静地劝告道,“这许多汉儿岂是一时杀得尽的。李处温俺早已派人监视了,还怕他飞到天上去?处置他们的事,等候击败了宋军再说,此刻要紧的是部署午夜后出击的大事。”  “刚才不是已与林牙商议定当了,西路出兵,都包在俺夔离不身上。这通筹全局、左右策应之事,就烦林牙代俺操心了。”  形势决定了萧干不得不把全局的指挥权交出来。耶律大石当仁不让地慨然说道:  “既然大王以指挥全局之事相舁,俺责无旁贷,大王快把萧斡里剌召来,待俺向他发号施令。”  这时已接近午夜。  这场简单的谈话,好像一阵隐隐的雷鸣,从远处滚来,成为一场血战的前奏曲。隔不多时,它就把战争的暴风雨带来了。  (二)  五月廿六日丑初到卯初之间,经过半夜准备的辽军(或者说得正确些,始终处于紧急备战状态,随时准备出击的辽军)行动起来,在东起兰沟甸、西迄范村,绵亘四十多里的沿河阵地上,选择了七八处渡口,先后渡过白沟河,发起全面攻击。  这是一个晴朗的、标准的北方炎热的日子,但在太阳还没出来前,沿河地区不时吹来一阵阵凉意袭人的风。夜,好像一块没有完全收拢的黑暗的幕布,始终透露出一线亮光。一队队辽军在那神秘的、透着亮光的黑夜里,越来越多地从原来驻扎的营房里涌出来,集中到指定的渡口去。他们兴奋地准备渡过这一条他们渴渡已久的界河,大战一场。  虽然绝大部分的辽军都有着出击的思想准备,虽然耶律大石的军事计划经过缜密的考虑和紧张的部署,在实施过程中,大家都力求按照计划,有步骤有秩序地正确执行,可是他们仍然做不到这个。因为任何一场战争都不可能像建房子那样,按照预先绘制的施工图就能精确地建造起来。各式各样事前难以预料到的因素,阻挠和改变了原定计划,使它无法全面、正确地执行。有的队伍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以后,忽然又发生新的情况,推迟了出发的时间。有的队伍在顺利前进中被其他交叉地行进的队伍阻挡了去路,不得不在混乱中停下来等候。应当集中到甲处渡口来的部队,由于在黑暗中迷失了道路,随着别人的队伍集中到乙处渡口来了,两个队伍并在一起,变成为一支强大的攻击力量。原来指定的丙处渡口,忽然发现事前没有估料到的障碍,部队自动转移到原定计划中没有的、而且确比原定计划要好得多的丁处渡口待渡。他们未经请示上级,因为他们找不到上级在哪儿,他们也没有接到新的命令,因为上级也找不到他们,不了解他们对计划的实施情况。大家遵奉着比计划更有权威性的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形,通过大众与个别人的意志,临时作出决定和修改,兴高采烈地准备渡河。  按照计划在何时何地渡河作战,这还是次要的,大家兴高采烈地准备渡河作战,这才是最重要的。耶律大石作为全军的统帅,其重要的贡献不在于制订出这样一分出击计划,而在于他了解、掌握、培养、扩大了战士们的这种情绪,并且把它集中使用在突然的一击上。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把握胜机。  但这不是说作战计划就不重要了。  计划没有被精确地执行,而且事后证明,被临时修改的计划的大部分都比上级原来规定的更加符合实际,更加具有实施的可能性,但它毕竟是自发的,不是出于领导者的统一意志,没有经过全面平衡。因此在渡河之初,各处渡口都出现了不是耶律大石事前估计到的程度不等的混乱,这给予宋军以可乘之机,但是辽、宋双方的战士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骚动的辽军一心只想渡河去攻击宋军,没有想到自己也处在被攻击的危险中。防守的宋军很早就发现有大批辽军从后方出动,集中到河沿来准备渡河,有的已在开始渡河。防守部队急忙把这个警报一层层地转报上级,自己守住阵地。眼看辽军的活动越来越颓繁了,却没有采取任何阻击行动来阻止敌军的渡河。  这是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战斗意志。  假使宋军是士气旺盛的、是坚强的,假使他们处在一场常规化的战争中,那么不待上级命令,任何一个中下级的军官,任何一个战士都会利用辽军渡河前和渡河中的混乱情况,毫不犹豫地、主动地、痛快地出击了。这在有名的《孙子兵法》中叫做:“兵半渡而击之。”战争的实践证明这是一个有益的经验,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收到预期的战果。即使没有读过兵法的战士,从实践中,也都懂得掌握这个有利时机出击,化自己的被动地位为主动地位。  但是目前的宋军远非如此。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处于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中。他们机械地执行任务,在规定的地点巡哨,在规定的范围中发射旗榜,到了规定的时刻收队、接班,这一切都是上级要他们做他们才做,与他们自身痛痒无关。使本来应该与战争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战士们变成这样麻木不仁,这是一个蹩脚的司令官从反面发挥的最大效果。宣抚司一道荒唐的禁令,李孝忠事件的处理,给予战士们的心理打击实在太巨大了,他们已经丧失过河去一击的信心和决心,虽然到了如此必要的时刻,他们仍然鼓不起和敌人拼一拼,同归于尽的勇气。  不仅士兵如此,中上级的军官们萎靡更甚,听到这样紧急的警报,他们也是心中无数的,都怕负起责任来。他们唯一可行的就是把情况上报,把责任迅速往上推,等候更高级的军官决定他们的行止。  士兵们都挤到河边来,利用拂晓前越来越明亮的天光观察辽军的动静。他们指指截戳,大声地议论、叫嚷,互相转告他们看到的辽军的动向,好像他们是一群隔岸观火的旁观者。这时辽军忙于渡河,也并不急于要把这批对他们并无妨碍的宋军消灭,因此在真正的战斗开始前,双方似乎保持着不仅不是敌对的、而且还是互不侵犯的友好关系。  “这一彪全是骑兵,”著名的“千里眼”说。他是最初发现辽军活动,第一个向军官汇报,并且奉命留在原地上继续观察对方动静的士兵,因此拥有最高的发言权。“后面又一队接着一队地跟上来,都是披铠带甲的,好不威武!”  “听他们铁甲铮铮,马蹄又跑得拍挞拍挞的,想是从燕京直跑到这里,一夜功夫,把他们跑得黄汗直流、白沫满口。”一个“顺风耳”补充了千里眼听不见的声音,并且毫不怀疑从声音中听出这支部队是从燕京跑来的,他似乎还听见辽皇帝坐在燕京城里金銮殿上正在发号施令的声音。  “远迢迢地从燕京调来了军队,把他们的老家底都搬出来用上了,可知今天要在这里大干一场。”  从燕京搬来的骑兵,这个结论,已经得到大家无条件的公认,有人问道:  “燕京离开这里有几程路?”  “好像东京离开这里一样远近。”  “远在天边,近出眼前,”顺风耳为了保卫从燕京来的结论不受攻击,马上补充道,“从这里渡过白沟,再渡过一条混同江,走过蓟州、临潢府,这就到了燕京府,比咱们的东京要近得多了。”  “他们一不敲锣,二不打鼓,”千里眼故意问道,“尽在呜嘟嘟——呜嘟嘟地吹着什么?”  “这叫做‘海螺’嘛,”顺风耳对一切音响都有渊博的知识,“俺识得这个东西。在西北战场上,河西家不用这个,只用觱篥。”  “这不叫海螺,”千里眼幽默地笑起来,“叫做法螺,你老兄刚才吹的什么混同江、临潢府,吹的就是这个大法螺。”  “你听他们呜嘟嘟——呜嘟嘟地吹得这样好听,”另一个吹得更大的法螺的士兵插嘴道,“这吹的叫做‘昭君出塞’。你们可知道有个头戴大红兜,身骑银鬃马的王昭君,停会儿还要弹着琵琶,前来犒赏军队呢!”  “哪里是什么王昭君?这一回想是他们的什么萧观音亲自从燕京跑来犒赏军队了。看看这个观音娘娘,今天大家要开眼界了。”  “呸!”一个士兵吐一口唾沫,故意做了一个鬼脸,夸张地说,“俺听了你的话,真道是萧观音来了。张眼一看,谁知道只看见一个长着锅底脸的黑大汉,骑着乌骓马在河沿岸跑来跑去,好不丧气!”  “兄弟们休得胡噪,”负有正式使命的千里眼忽然一本正经指着对岸说,“大家看那拖到河滩边上来的黑黝黝的家伙是什么鬼东西?”  “一条船。”  “俺跟你打赌,没边没缘的,是一条筏子,哪里是一条船?”  “那边不是又拖来了几条筏子?看样子他们想扎起一座浮桥来,”千里眼又指着那边说,“好兄弟,烦你的飞毛腿,跑到都头那里去报告一声。”  “又是全身披挂的人,又是全副兵装的马,凭着这几条筏子,就能把这许多人马都渡过来?”有人替辽军操起心来,唯恐他们渡不成河。  “别小看了筏子。咱们大军渡过黄河时,那里的河岸高、河身宽,河水又急。凭着几只皮筏,几个来回,就把咱们都渡过来了。怎见得番子们就不能用这木筏渡河?”  “那砍去了头的牛皮,是要吹足气,扎缚起来,才能作成筏子渡人的。”这一位也对法螺专家开起玩笑来,“老哥吹得好大的牛皮,当年倘非老哥去吹,别人哪能吹得这样气足!”  “可不是全靠俺吹胖了牛皮筏,才把你载渡到这里来看锅底脸的黑大汉,今天算你小子的运道高,天没亮就碰上丧门神。”顺风耳顶水推舟地进行反击。  “那里不是有几条船驶来?”有人高声地喊起来,好像发现一片新大陆。  “怕什么,俺看鞑子们笨手笨脚的,就是撑不动船。你看过了这半天,才驶动得那么一小段路。”  “北人骑马,南人驶舟,真是各擅千秋,”有人感叹地说。  “他们连人带马,共有六条腿,俺爹娘只叫俺长两条腿。停回儿交起锋来,俺的两条腿倒要和他们的六条腿较量较量,看看是谁强谁弱?”  “交锋”这个词儿才使他们比较清醒地回到现实世界,想到这场“交锋”的一个方面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在河边作“壁上观”的士兵们。亲眼看到敌军准备渡河,即将渡河,正在渡河,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渡河过来的目的是要进行一场厮杀。他们中间也很少人想到自己首当其冲,马上就要成为厮杀的一方。因为他们在思想中没有战斗的准备,他们的上级没有让他们准备好随时迎击来犯之敌。他们没有以一矢相加,阻止辽军渡河。他们不知道这场大厮杀将以怎样的形式开始,将以什么结果收场,特别不清楚在这场混战中自己应该作什么,怎样来发挥一个战士应当发挥的作用。似乎这一切都要由上级来决定,而上级之上还有上级,说不定要等到官家下一道圣旨,才能决定他们是否可以挺身迎击。这一切都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他们还来得及在河边上打三个瞌睡。他们就是在这样谈笑风生中白白浪费了最宝贵的一个、两个时辰的。  等到种师道、种师中、王禀、姚平仲等高级将领看到形势不妙,临时作出还击的命令,亲莅前线督战时,时机已经太晚,辽军已在大部分的渡口渡河成功,形成燎原之势,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了。  这是士兵的失职么?这是中下级军官没有尽到他们的责任么?不!他们都是宣抚司的错误决策的牺牲者。宣抚司的错误决策,现在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即使这样,即使辽军的攻势已像潮水般地涌来,也没有任何历史记载说到当时身为宣抚使的童贯听到紧急的战报时有过什么思想活动,下令采取什么应变的措施。  (三)  从出击的辽军一方面来说,攻击的重点放在耶律大石的东路。萧干和萧斡里剌指挥的奚军的西路开始攻击的时间要晚一些,在整个战役中只起配合作用。  耶律大石在东路要碰上的敌人是西军主力,种师道、种师中亲自率领的泾原军、秦凤军和姚平仲率领的熙河军。耶律大石的想法是打败了主要的敌人就可以取得全局的胜利。东路的主要战场,他选择在兰沟甸一线。兰沟甸河面宽阔,中流有三、四丈深,人马涉渡往来都有困难。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条件并不太好的渡口,原因是在于他自己的东南面都统指挥所就设在兰沟甸河北的韦家营,杨可世的东路军指挥所就设在兰沟甸以南的南塘洼,两者距界河都不到十里路。把这里作为主力决战战场,组织、调拨自己方面的人马和集中歼灭敌方的主力都比较容易。  战争有时要避坚攻瑕,首先挑选敌方的薄弱环节来攻击,有时则相反,先集中全力与敌方的主力硬拼,突破了这一关,其他部分就可以迎刀而解。在这两种不同的战略方针中采取哪一种,主要是根据当时当地的具体条件来决定,但与指挥者的决心、作风以及他的指挥艺术也有关系。耶律大石运筹用兵好像一个大赌徒,他宁可使自己全军覆灭,也要把他可能筹集起来的大部分赌注全部押在一笔足以使对方倾家荡产的输赢上,不大胜,则大败。因为他明白这场战争的性质就是背水决死的死战,要末战胜了,找到自己的生路,要末战败而死。第三种选择是没有的。  耶律大石进攻的矛头,一开始就指向西军的精锐杨可世所部布防的阵地。  杨可世最初听到警报后,立刻作出坚决和紧急的决定。他派出传令官传令所有沿河的部队一律坚守阵地,主动出击,不准放敌军过河。他调动第二线的后续部队开到比较薄弱的第一线去参加作战,预备队全部开进第二线去填防。一面派兄弟杨可胜驰往统帅部要求认可这些临时措施,并要求种师道自己立刻率领全军投入前线,全面策应还击。他不仅没有慌张,反而带着十分欣喜的心情,希望事态扩大,把全军投入战争漩涡,迫使统帅部欲罢不能,迫使宣抚使也不得不在既成事实面前屈服。  杨可世力求一战的决心和耶律大石如出一辙,但他既没有后者的权力和魄力,又不幸处在被动地位上,因此这些虽然合理,正确但为时已晚的措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  杨可世下达了这些命令之后,不待统帅部和宣抚司的回音,就率同偏将高世宣、马颜傅、吴革等人率领他自己的五百名亲兵迅速驰往兰沟甸前线。警报虽然从沿河防线上纷至沓来,但他直觉地判断出最剧烈的战争一定发生在兰沟甸的渡口,他毫不犹豫地向那个方向驰去。五百名亲兵是杨可世长期亲自训练出来的部队核心。他们似乎是用战争的筛子一再筛过,筛剩下来的精锐中之精锐。它在西北战场上转战数千里,声誉卓著,是一支使西夏和诸羌族军事领袖一听到它的名声就要心惊肉跳,千方百计要想包围它、消灭它而不可能的中坚部队。  杨可世的行动是迅速的,可是耶律大石的部队行动得比他更迅速。杨可世驰抵前线时,看见自己方面的防河部队挡不住敌方勇猛的进攻,正在纷纷撤下来。第一线的长官统制官刘正彦本人也是一面抵抗,一面后退。辽军渡河成功,一部分人早已乘坐木筏、竹筏、船只渡过河来,赶杀沿河的宋军。还有一些人占据了一个桥头堡,正在巩固和扩大阵地。另外一些人把木筏连缳起来,固定在一条由西北向东南顺着水流之势的斜线上,搭起一座浮桥来。所有这些行动都是十分紧凑的,浮桥还没有完全搭成,大队辽军已经利用它跑跑跳跳,歪歪斜斜地抢渡南岸。他们的马蹄刚着陆地,就像出柙的猛虎般地扑入战斗。河北岸麇集着成千上万的人马,形成黑压压的一片,正在想方设法地尽快抢渡过来。  白沟河附近一带都属于华北平原地区。在北宋建国之初,也有一些责任心较强,把国防事务挑到自己肩膀上来的边防将领何承矩、李继隆等,在白沟河以南掘了不少沟渠地堑,种植了很多树木,希望以此来限止辽军铁骑入侵的马足;这种单纯防御性的战略措施本来就是消极的。到了“澶渊之盟”以后,这里成为双方使节相互交聘的要冲。北宋政府为了表示“睦邻敦好”的诚意,单方面地砍去树林,填平沟渠,企图消除辽方的嫌猜,确保主动权操纵在对方手中的所谓“太平”,再加上百余年来朝政腐败,武备废弛,未砍去的树木早被人视为利薮,芟伐殆尽,未填平的沟渠也早已涸干堙塞,无济于事了。于是这最重要的边防地带变成了不设防的状态,恢复了一片大平原的本来面目,最有利于铁骑的驰突。  杨可世赶到前线的时候,正好看到麇集在桥头堡周围的辽骑将要利用这个有利于他们的地形向纵深方面发展。形势确乎是危急的。杨可世既没有去招呼溃败的士兵,也不去解救在敌军包围中的刘正彦,他凭着长期战斗的经验,立刻判断出谁占领和保持了这座桥头堡,谁就会取得这个局部地区战役的胜利。杨可世不假思索就催动坐骑。挥舞着两根共重五十一斤的铁锏直往桥头堡的敌丛中冲杀过去。他连对自己的部将和亲兵们也没有打个招呼,因为他了解,在这个严重关头,主将的意志就是全军的号令,他主将的马首所瞻就成为全军突击的方向。他自己冲到哪里,全军就会跟上来和他一块儿冲锋、搏杀。他腾云驾雾般地冲进敌阵,被马蹄掀起的泥土尘埃既遮蔽了他的视线,也遮蔽了辽军的视线。他们好像隔开一道尘雾的屏障,在他还看不清楚对方的真面目时,四、五条铁槊已经一齐向他搠来。他用铁锏奋力一格,就势把铁槊都揿压在地上,只听得“格嘣”两声,两条铁槊齐齐地折断了,还有一条也因为受到的压力过重,猛然脱手堕地——这一回合的战斗,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使他迅速地获得胜利。直到那时,他才看见满面灰尘的辽军拎起半根铁槊,或者空着双手,一齐拨转坐骑逃走。  杨可世乘势飞追上去,吴革、高世宣两员偏将紧紧护卫在他左右侧。高世宣挥舞长刀,一有机会,就腾出手来,彀弓搭矢,连连把敌骑射下马来。那边吴革骤马上前,补上一槊,把坠马的辽军牢牢地钉在地面上。当他抽出带血的槊尖时,这边高世宣早已抢着大斫刀,迎住好斗的敌骑厮杀起来了。  他们这一组三员主、偏将好像从重霄之上穿入阵云的飞将军,以掣电走雷的速度,急驰飞奔,远的箭射,近的锏打枪挑,大刀斫杀,一连杀死了十多名辽军,逼退了其余的辽军,霎时间就把他们的万丈气焰压了下去。  他们发挥了战将们在一场肉搏战中能够发挥的最高效能。  桥头堡狭窄的地面上,麇集着这么多的人马,大家都施展不开手脚,于是双方不断地向两翼展开。这时杨可世的全部亲兵都已赶到,撤下来的防河部队也重振旗鼓,返身回来战斗。这一部分部队刚才因为缺乏统一的号令和指挥,在敌军的压力下,被迫撤离阵地。现在得到主将的驰援,又有生龙活虎般的五百名亲兵做他们的拄心骨儿,他们顿时勇气倍增,返身搏杀。这时刘正彦也从敌军的包围圈子里脱身出来,重新部署了进攻。  辽军背临着河,要退回去已不可能,只好拼死格斗,才能死里逃生。双方战鼓大震,喊杀声四起,展开了势不两立的剧烈的决战。  亲兵们不但用双手,用兵刃和敌军搏斗,他们还利用骤马疾冲的冲刺力,冲击敌军,把他们连人带马一下子就挤坠入河。这是一种简单有效、因地制宜的搏杀方式。他们从较远的地方觑定一个目标就猛冲上来,一些猝不及防的辽军被他们冲坠河中了,也有的亲兵因为去势过猛,勒不住坐骑,自己和被他冲撞着的辽军一起坠河,也有的辽军有所准备,乖巧地把马头一拎。躲闪过亲兵的冲刺,反而转身到他背后,借他疾冲时留不住马蹄之势,轻轻一挤,就把他挤入河中。  尽管剧战还在进行,形势显然扭转过来了。北宋军队完全控制住桥头堡,把原来占据在那里的辽军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赶开去。浮桥上的辽军看见桥头堡被夺,他们的通道已被卡断,无法登陆,就抢着、挤着、挨着,混乱地退回北岸,只有零星的船只和木筏还在继续载运人马过河。但是登陆点都被宋军控制住了,难以上去。高世宣当机立断地从主将身边离开,率领一部分训练有素的弓箭手,面对河岸,瞄准目标。他手里的红旗一挥。弩弓齐发,神箭到处,就有一批辽方人马滚落河去。船只失去了篙手,滴溜溜地在河心乱转,筏子大幅度地向左右摇摆倾仄,把中箭和没有中箭的人马一起晃进河里去。也有个别辽军力持镇静,站稳身体,用盾牌挡住箭矢,竭力保持筏子的平衡,还想抢渡上岸来援救南岸被围的战友,但是他们挡不住高世宣这一批弓手一再瞄准,向他们施射,最后一个个都被消灭在筏子上、河中心。  辽军增援的路线被卡断了,宋军的后续部队却源源不绝地从后方开上来。聚在北岸的辽军既不能渡河,他们的箭矢又够不到南岸,只好瞪着眼睛干着急。  这时残存在南岸的辽军虽然好像落入陷阱中的困兽般勇猛搏斗着。但在人数上已居绝对的劣势。他们被优势的宋军切成一段段、一块块,再也没法把残存的力量集合起来。他们就几个人围成一团,背靠着背,和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宋军战斗着。他们的衣甲上已经溅满了自己和敌人的鲜血,有的受了七八处、十多处的创伤,血从创口里涌出来也腾不出手来包扎一下,有的兵刃已经残缺不全。面临着如此迫近的死亡,他们还是毫无惧色地为了保护自己、掩护战友,为了保卫这个面临生死关头的民族而战斗。有时他们一刀把宋军砍死在地上,一枪把宋军挑下马来,就欢呼一声,表示他已经捞回本钱,死而无憾了。有时他们英勇地抉围而出,沿着河岸疾驰,又受到前面敌军的拦击。看看前后受敌,实在无法脱身时,就迅速地卸下衣甲,连人带马涌身向河中一跃,企图泅水回去。追上来的宋军,站在河岸边,一阵乱箭,一连串的血泡浮上水面来,结束了他的英勇的生命。  桥头堡周围的辽军已被全部歼灭了。  兰沟甸南岸猖獗一时的辽军已被全部肃清了。  第一个战役是经过激烈的艰苦的战斗才分出胜负的。富有经验的杨可世一上手就掂得出对方的斤两,好像他掂得出手里的兵器的斤两一样。战士们也同样掂得出对方的斤两,一致感觉到这是一场沉重的战斗。但是现在他们已有一个轻快的间歇了。  这时已是辰、巳之交。晴朗的天空中没有一片浮云,太阳高高地照在战场上,一切曾经被黎明前的黑暗、被在紧张战斗中产生的激动心理状态、被震耳的擂鼓声、被铺天盖地的尘埃所遮盖起来的敌、我双方形势,现在清楚地呈现在战士们的眼前了。  战士们首先看到的是战场上遗留下来的大批人马的尸体,有敌方的,也有我方的,由于服装和发式的区别,一见就可以辨别出来。他们有的早已断了气,伤口的血已经凝成紫色、褐色、黑色。有的还在喘最后的几口气,在他们的已经失去神采但还没有闭上的眼睛里流露出生存者无法理解的表情。还有人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向战友或向敌人乞求一口水,这口水对他是这样重要,这些英勇战斗过的勇士已经把生命力集中在小小的一点上,他只需要一口水。  可是生存着的战士们也同样需要这宝贵的一口水。  几棵孤伶伶的树木和一些临时搭制起来的掩蔽体,虽然把它们的影子清楚地投在地面上,可是战士们很少有机会得到它们的荫蔽。热辣辣的太阳直射到他们身上,一身铁甲好像火烤着一般,贴在他们的皮肉上。他们的皮肤像要裂开来,他们的喉咙干渴得像要冒出烟。可是这种苦热、干渴的感觉只有在一场紧张的搏斗结束以后才开始感觉到。现在趁着这休战的片刻,他们纷纷涌到河滩旁舀水喝。有的战士身边没有带舀水的铁碗、铁壶,又来不及找到其他的器皿,就迫不及待地用双手掏起不干净的水来,大口地喝着,然后奔到垂死的战友面前让他尝到一口余沥。他们牵着的马匹比他们更灵活地伸长头颈或者涉游到河水里埋下嘴巴畅快地痛饮一场。这似乎是补充了人和马在一场紧张的战斗中所流失的开水和血,给他们带来无上的享受。有的战士索性找一块石墩坐着,掏出身边带的干粮,和水一起吃起来。  解决了生理上最大的需要以后,这才去观察战场的全貌。他们看到在界河中敌人架起来的浮桥虽然有几处中断了,但并没有遭到完全的破坏,有的辽军正在把它连缀起来。他们看到失去驾驶者的木筏和船只仍在河心中淌着,仍有一部分奋不顾身的辽军想尽办法要把它们用挠钩钩回来,企图重新利用它们。他们特别看到河北岸仍然挤着那么多跃跃欲试的辽军,不但没有撤退的迹象,反而得到后方的增援。企图重新渡过河来。  把这些看到的现象联系起来,他们清醒地想到,一场激战并未告终,他们现在得到片刻的畅快的享受只不过是在两场热闹的戏剧中间的幕间间歇罢了。  (四)  这时,杨可世本人也饮了一囊水,吃了点干粮。亲兵们牵着他的战马在河边饮水,他亲自在旁看着,不让饮得过多。许多将领都围到他身边来,听候他的命令。他定一定神,对战局作出一个全面估计,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杨可世指挥的这部分军队确实毫无疑问地已经取得兰淘甸南岸局部地区战役的胜利,可是这个局部胜利没有给他带来像西北战场上战胜了敌人以后常有的那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因为他也像所有战士一样无误地判断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敌军不但是十分顽强的,而且还是非常坚韧的,正在俟机作第二次的反扑。  从战略意义上来估价,杨可世部队的这个胜利,只不过堵塞住辽军的许多渡口之一,歼灭了一部分辽军的有生力量而已。这个战果十分有限,它并不可能对正在进行中的全面大战发生决定性的影响。杨可世身负着指挥东路军的重责,当然不能以此为满足。在他战斗胜利的过程中,不断地得到友邻各军告急的警报。他自己纵目西望,在河以南,他目力所及的纵深地带都有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有的敌军已经楔入相当深远的后方,但我军不能采取钳形夹攻来进行有效的反击,说明在那些地区的战斗中,我军正处于被动情况。  杨可世不断地传令把可以调动的后续部队和已经开抵兰沟甸前线的增援部队调出去增援友军。他发现对岸的辽军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许多整齐的步骑军扬旗鼓噪地向他们的西面驰援。但是他们已经控制住许多渡口,可以无阻碍地渡过河来作战,而我军只能被迫在自己的阵地中作战。他还发现一部分西驰的辽军和西去增援的我军,只隔开一条河,沿着两岸的径道上,似乎正在进行竞走比赛。有时走到河面比较狭窄的地区,战士们就用一阵急雨般的箭矢威吓对方,企图打乱它的队伍。这种盲目发射射不到对岸就坠入河中的乱箭,大大受到对方的奚落和嘲笑。  但是兰沟甸对岸辽军的大部分人仍然留在原阵地上,不问歇地擂着战鼓,吹起海螺,作着战斗的准备。在它的后方,川流不息地出现新的流动部队,似乎正在向前线增援。沙场宿将杨可世凭着多年战斗经验,一看就判断出这是疑兵。老是这些部队,这些战马,却擎着不断地改变了颜色和番号的旗帜在后方转来兜去。就算它是虚张声势的疑兵罢,仍不能得出敌军兵力已竭的结论。聚集在北岸的部队仍有那么多,这是凭肉眼就能看清楚的,他们轻捷地行动着,并不因为一次渡河的失败就挫折了锐气。他们不是在虚弱下去,而是越战越强。他们仍在准备第二次、第三次的渡河,至少他们仍在作出再次渡河的姿态,用来牵制杨可世的主力精锐部队。认真渡河或者仅仅作出渡过的姿态,这两者同样都够叫杨可世伤透脑筋了。  现在杨可世的确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  他虽然取得局部战役的胜利,但是西面战场上正在激战,他要不顾一切地西去增援,敌军就会真的渡河过来重新占领这一片他好不容易通过一场血战才争夺过来的河沿阵地,并且也可能直捣他的指挥部,使整个东路军陷入失却根据地而指挥失灵的狼狈境地。但他要继续留在这里,敌人就达到牵制他的目的——由于东路军统领的地位重要,种师道把泾原军的大部分和秦凤军的一部分混合编制起来,放在他的指挥之下。辽军牵制了他就等于达到牵制西军主力的战略目的,而在其他战场上扩大战果,向纵深方面发展。他没有得到范村方面的确实消息,但他对刘延庆和辛兴宗的作战能力显然不会估计得太高。如果种师道的统帅部有失,全局就可能糜烂了。  在一场英勇的格斗中,杨可世与他麾下的战士同心戮力取得了胜利,可是在一场比赛耐心的交战中,他被击败了。这时已近晌午,太阳像一团烈火似地顶在他头顶上燃烧,这增加了他的烦躁和焦急。种师道那边没有给他带来好消息,而他派出去与友军联系的联络兵却带回来很不一致的消息,有的联络兵确实与那边的长官联系上了,并根据自己的观察,作了正确的汇报,有的汇报的情况虽然是正确的,但已过了时。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已经出现了新的情况。刚回来的联络兵报告了大将王禀已经进展到渡口边,把辽军打败的好消息,接踵而至的王禀自己派来的联络兵则报告说辽军有了新的增援,已把他逼退到第二线,要求这里再派部队去增援。还有的联络兵并没有与哪边的负责长官联系上,只根据他看到的一鳞半爪,就当作全面的情况来汇报;有的则因为种种的障碍,根本没有能够到达目的地。后面的两种联络兵受到杨可世的斥责,但是前面两种也不足成为他正确判断全局的根据,他只是综合了这些报道,模糊地构成一个总的印象:整个战局于我不利。  善于打胜仗而不善打败仗,善于打速决战而不善打持久战的杨可世不禁坐立不安起来。忽然间有一种大胆的甚至是鲁莽的想法闪进他的脑袋:“寇可来,我也可去。”既然辽军可以过河来攻我,为什么我军就不能过河反击?现在没有什么条条框框可以把他束缚起来了。“救赵围魏”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战略,只要过河去消灭辽军的指挥部,无论这里,无论种师道那里的威胁都可以解除了。他看到再一次被辽军缮修好、再一次被我军破坏的浮桥基本上还是可以利用的,就立刻派人去补缀靠近自己一边的浮桥,准备率军过河。在这个瞬刻里,他气吞河山,并不把对岸二三万名敌军看在眼里。他认为凭着他的五百名亲兵和手头可以使用的这部份兵力,不但可以驱散沿河岸的辽兵,甚至可能冲到韦家营,直捣耶律大石的巢穴,迫使已渡河的辽军不得不撤回去救援,使整个战局扭转过来。  抽象的计划,迅速间就化成具体的行动。他一决定,立刻派人去报告种师道(等到派去的人带了种师道的指示回来时,他早在对岸决战了),一面就吩咐手下的统制官赵德说:  “眼前局势混沌,胜负难决,俺要亲率一军过河去决一死战。请老将军用床子弩掩护俺渡河,然后斟酌情况,续派应援之师相接应。这里一片阵地,就拜托老将军了,千万守住它,休教番子们断了浮桥,绝了俺的归路,最为重要。”  赵德就是有过喝酒三十斤记录的那个老将,他有的是丰富的作战经验,可是相形之下,那一股猛厉无前的勇锐之气就显得缺乏了。这两者往往难于统一在一个军事长官的身上。当下他听了杨可世的冒险决定,不禁冒出一身大汗,劝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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