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感情仍然系在她亲自抚养大的高原身上。 高原同志不幸在七月三日战斗中壮烈牺牲…… 一行黑色电文,猛地刺痛了她的心。 眼前,硝烟弥漫,炮弹卷着旋风,冷酷而尖细的呼啸,声音穿透人的耳膜,鲜血,太浓太红的鲜血,慢慢地,慢慢地染红她面前的一切。 妈妈!…… 是那幼稚、细嫩的童声。儿子在喊她! 她浑身抖了一下,泪水涌了出来。她是高原的妈妈,没有血缘关系却又血肉相连、感情相依。她欺骗不了自己,她是如此深切地爱高原,她的儿子。 “你怎么了?”是伯年那熟悉的声音。 她没有想到,丈夫突然回来了。 高伯年惊愕地发现妻子两眼红肿,泪痕满面,哀痛不堪。 茶桌上,放着一纸电文和高原的照片。 “出事了?……”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沈萍控制不住自己,伏在丈夫身上大声抽泣起来。 陪送高伯年回家的厅主任,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情。 高伯年脸色发白了,他拿起电文,不幸的预感被证实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使他踉跄地跌坐在沙发上。 高原,他牺牲了?……他牺牲了!…… 儿子生在战场,又在战场上消失了。 四 阎鸿唤决定立即去看望市委书记高伯年。 他请妻子送走了前来报信的秘书长和厅主任,自己迅速去卧室换了衣服。 在临出门的那一刹那,他又犹豫了。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老年失子。在刚刚听到噩耗之时,他去安慰高伯年,会起到抚慰作用吗?或许,过一会儿,等高伯年心情平静一点后,他再去,效果会好些。但是千万记住,今天晚上不要涉及那个敏感的道路工程。 他坐下身,点着了一支烟。考虑如何安慰这个老同志。他觉得自己很不会讲话,虽然平时,他的工作,他的事业,需要他讲各种各样的话,鼓舞士气的;分析形势的;语重心长的;富有气魄的;……可是现在,他却像一个小学生,不知如何开口,千言万语也抵不了那种悲痛!他感到很难过。 高伯年生出了个英雄儿子! 应该为有这样的儿子引以自豪。他没有去过老山前线,可他知道,那里聚集着一代精英。遥对那儿的鲜血,他觉得自己挺渺小。机遇和培养使他目前处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这个位置要他在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变革时代,去做一番事业,而这个事业已经迈开了坚实的第一步。 反对这个工程的高伯年将如何对待他这第一步?作为市委书记,高伯年有权过问。作为市长自己必须得到书记的支持。他本想在高伯年出院后,就此与自己的老上级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然而,现在又不是时候。 烟蒂燃到了手指,阎鸿唤甩掉它,站起身。 还是去见高伯年。漫漫长夜,两个人会比一个人要容易度过些。 他走出房门,穿过庭院,走上台阶,推开了高家客厅的门。 客厅里,高伯年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灰白的头发有点凌乱,人显得疲惫、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伯年同志……”他轻轻在那老人身边坐下。 高伯年抬起头:“是鸿唤?我正想请你来谈谈。” “你身体怎么样?” 高伯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我今天要与你谈的,是想明确告诉你,对道路改造工程,我是赞同的,这也是我多年的夙愿。” 阎鸿唤几乎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高伯年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第 十 四 章 一 东市区搬迁分指挥部,一片喧嚣声。这里各个街办事处的头头们进进出出。要汽车,要增房,要救兵帮助动员…… 区长康克俭和区委书记晋波,已经一连五天没有回家,蹲在指挥部,坐镇指挥。东线搬迁动员令已经发出,市搬迁指挥部要求他们二十天结束东线搬迁。大面积的搬迁,涉及方方面面,尽管他们预先设想了许多具体困难,仍有大量意想不到的难题突然冒出来,需要他们亲自拍板定夺。 “老晋,无论如何,今晚上你要回家睡一觉。”康克俭见晋波脸色发黄,关心地说。 “什么时候,哪能回家?你头上顶着军令状,我掉几斤肉,也得陪着你挺着干呀。” “普店街什么时候开始动了,我才能放心。” “普店街问题不大。居委会配合得很好,已经多次召开了居民小组会,宣传道路改造的意义,舆论攻势对居民震动很大,绝大多数居民都通情达理,一些个别户也收回了原来提出的无理要求,剩下几个‘钉子户’,昨天我亲自登门,对他们讲明道理,晓之利害,看样子‘钉子户’也开始松动了。”康克俭笑着说,为晋波倒了一杯水,又从抽屉中拿出几粒药,递给老书记。 晋波接过药,用水送下去,然后说:“西线支援的房,派人接收了没有?” “派人去了,全是顶层楼,而且离我们区也远,我看还得立足于自力更生呀。” 一位干部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晋书记,康区长,有人汇报,从昨天下午开始,到今天早晨已经有十几户搬进了健康楼。刚才我们去看了一下,现在还有人在往里搬。” “什么住户?”晋波放下杯子。 “是咱们区委干部家属。” “查清谁带的头没有?”康克俭问。 “问谁,谁也不说。” 康克俭用力一拍桌子:“区委已经做出决定,现在谁再搬,谁就是强占房屋。” “那他们说根本没有听到区里有什么决定。” 显然是谎话。既然没听到什么消息,就不会发生这种集体抢占房屋的行动。昨天上午指挥部临时决定将新盖的区委家属宿舍,全部用于工程沿线居民搬迁的周转房。那房已经分配出去了,但没办手续,钥匙还在区委。康克俭立即把办公室主任找来。一问,果然办公室没有起草通知。 “我原打算今天再发通知也不晚。”王主任说。 “你的‘原打算’是百分之百的错误,你知不知道我们总共还有十二天的时间?现在需要的是按小时计算我们的工作。” 晋波皱起眉头,听着区长与下属的对话。 他快离休了,也许等道路改造工程完成后,他就要离开区委书记的岗位,这是他最后帮助康克俭完成的一件艰巨任务。他是东市区的元老,他熟悉了解区里的几乎每一位干部。在他们中,他享有很高的威望。根据他的能力和资历,他本来该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但是他几乎从来得不到提拔,而他的助手们却相继走向了高一级的领导岗位。他默默地,从不抱屈地为一个个比他年轻的干部撑着台面,每当他们遇到难题、障碍,他就伸出手来。 这一次,晋波知道,又该自己出面了。突然发生的占房事件,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问题就出在区委干部身上。 “王主任,你家分的那套新房,有没有人占?”晋波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办公室主任。 “我……我不清楚,那套房的房号我给了儿子,其他的,我哪有时间去管!” 晋波不再追问,他沉思了一下,对康克俭说:“克俭,我去一下,让他们腾出来,你就盯住普店街吧。” “老晋,还是我去吧。”康克俭担心晋波过分激动和劳累,身体顶不住,“健康楼是给普店街腾的,两处是一回事。我先去处理,有什么问题,您再亲自出马。” 晋波点点头:“也好。……克俭,这事一定要坚决,无论是谁也不准例外。在工程需要和人民群众利益面前,对任何干部和家属也不能有特殊照顾。” 康克俭带上王主任和区政府两个干部,乘车直奔区委新宿舍楼。 汽车上,王主任睨视着区长那张铁青的脸,想说点什么,又不敢开口,他知道康克俭的厉害,便捅捅身边一个干部的腰,向区长方向努努嘴。那干部会意地点点头。 “区长。”那干部开口了,“其实,占房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人家已经拿了房号,就等于分给人家了嘛。” 康克俭没有说话。 “再说,区机关干部够倒霉的了。这次分房是区政府年初决定的,大家好容易盼到盖好,分了,又飞了,干部们工作情绪上会受影响的。” “这么说,占房的人里有你?”康克俭问。 “不,不,不,我是替大家说句公道话。” “公道话不假,机关干部住房的确也很紧张。但我们干部改善住房条件要有个前提,就是群众基本住房问题得到解决才行呀。现在,普店街那么多居民为了全市的道路工程需要搬迁,他们总要有个住处。你们想,在我们还不能把搬迁户住房全部解决的时候,我们机关的干部却去改善自己的住房条件,这心里能安生吗?” 汽车在健康楼的路口停下来。新楼群之间的路全被一辆辆搬家的汽车堵塞了。康克俭下了车,从衣袋中掏出本和笔,把汽车的牌照号码一辆辆全记下来。 他走到一辆大卡车前站住,问驾驶室里的中年司机:“你的车是哪个单位的。” “区蔬菜公司的。”中年司机斜了一眼。 “这是给谁搬家?”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是区长康克俭。这几幢楼,你们蔬菜公司都归我负责,我当然要问。” 司机先是愣了愣,接着脸上挤出笑容,慌忙推开车门走下来:“是康区长?怪不得觉得面熟,我没看清,当是过路人闲着没事,多嘴呢。” “说吧,给谁搬的?” “区人大秦副主任……的儿子。” “谁派的车?” “我们经理,他说是区里调拨的任务。咱当司机的也就是听喝呗。” 康克俭又朝前边一辆车走去。那年轻司机早已目睹刚才这一幕,不等他开口,就先自回答:“我是区服务公司的。也是经理派的车,车上的东西全是我们副经理女儿的嫁妆,一会儿卸完,女婿家还得拉一大车。” 区长没有说话,转身径直朝对面一幢楼门口走去。 中年司机走到年轻司机身边小声地问:“老弟,胆儿不小,你跟区长说的话,可全让你们经理女婿听到了,回去老丈人跟前一汇报,你可小心脚疼。没见吗?区长脸色不对劲儿。” 年轻司机满不在乎地抽着烟:“你不照样全说了。” “我是给秦副主任干活,他是老资格了,区长惹不起他。再说他又不是我顶头上司。你不然,给经理干,回头区长撸经理,经理不拿你撒气?” “我他妈的管他呢!区长问什么,我说什么。他经理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他妈的,有点房全让当官的占了,连他妈的女婿全能沾上光,我等房结婚等三年了,连个影儿都没有,敢情全让这群小王八蛋抢去了。” “干生气,谁让人家是官呢。” “他丈人是官,他妈的女婿不照样和咱一样是个工人?” “你呀,要么有气就别来。来了,还是少惹点事。老弟,别年轻气盛,要吃亏。” 年轻司机一笑,顺手从车座旁抽出一条高级过滤嘴香烟,“这次来不亏。我就是冲这个来的,反正给公司出车也是出,给这小王八蛋出车,还能捞点抽的。嘿嘿,不来,房子也不分给我。来了,挣点外快,不捞白不捞。” 楼道里,康克俭一进去就发现,一楼已经有一套房门的锁被撬开了。一帮人出出进进的,手提肩扛,几个人抬,正一件件往里搬家具。 康克俭拦住一个满头大汗张罗指挥的青年:“这东西是谁的?” “我的。”那青年干脆地回答。 康克俭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我是区长康克俭。请把你父亲,老丈人的名字告诉我。” “怎么啦?……这是我的主意。和他们没关系。”年轻人顿时有点发慌。 “好。把你的名字和你的单位告诉我。” “我……”年轻人慌得扭身要走。 康克俭一把拽住他:“别走,你还没回答我。” “你问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带的头,我刚来。二楼、三楼、四楼都住满了,你找二楼带头的去。” “麻烦你,跟我去二楼跑一趟。”康克俭仍不松手,“需要你证明一下是他带的头。” 随后跟来的王主任拦住区长:“区长,我去问,您就别上楼了。” “不,我今天来就是干这个的,六楼也得上。”康克俭拉着那年轻人走向二楼,王主任跟在后面。 二楼的中单元敞着门,里面的家具已经摆好,一个小伙子正穿着背心拖地。王主任抢前一步走进房间。小伙子见到他,张张嘴,看到他身后的区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怎敢私自搬进来!”王主任厉声问道。 “我的房,为什么不能搬?我这有房号,机关分房小组分的。”小伙子掏出一张纸。 “区里有通知,这房不分了,你知道不知道?”王主任毫不放松。 “我没见到,也没听说。”小伙子答。 康克俭拨开横在他前面的王主任,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你姓王吧?”他问。 小伙子低头不语。 康克俭又看看王主任:“他是你的儿子?” 王主任面红耳赤,汗淌了下来。 “这件事交给你了。”区长对主任说,“立即搬出。” “这和我爸爸没关系!搬进来是我自己想这么办的,是分给我的房,我就不搬。”主任儿子脖子一横,眼一瞪。 康克俭笑笑,眉峰一耸,口气十分严厉:“这套房是区里原计划分给你父亲的,而不是分给你。你没资格决定搬进来,还是搬走。”他转过脸,“王主任,房子的用处,区委的决定你都清楚,我给你一个小时时间,到时房子要搬空。” “这,我管不了这孩子呀,现在年轻人太野……” “你的儿子,自己想办法。到时不搬空,你就被撤职了,党内处理,根据表现,交支部大会讨论。” “这……”王主任汗如雨下。 主任儿子冲到康克俭面前:“凭什么撤我父亲的职?告诉你,第一个搬进来的可是晋书记家。” 康克俭愣住了:“谁说的?” 年轻人也回报一声冷笑:“您自个儿去看嘛,昨晚人家把房子都布置好了。怎么,你能撤晋书记的职吗?他区委书记儿子不搬走,我爸才是个主任,凭什么让我们带头?” 形势急转直下。康克俭万万没料到带头搬家的竟是晋波的儿子,他觉得自己刚才那股凛然正气受到一种威胁,他不可能用同样的办法去治服晋波的儿子。他明白,如果晋波的儿子晋小波不搬出去,他就无法说服任何人。 他觉察到问题的棘手,怎么办?打电话请晋波来?晋波一定想不到抢占之风的祸头是自己的儿子。但他听晋波说起过这个小儿子,一个能把爹妈气死的浑小子。晋波即使来了,仍可能是无济于事,反而使局面更加被动。 王主任似乎窥探出区长的为难心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笑容。这带有几分嘲讽的笑意迅速地被康克俭捕捉在眼里。 “无论是谁也不准例外!”康克俭重复着晋波来时交代给他的话。他看看表,“一个小时,这个单元必须搬空。王主任,因为我是第一个向你下达命令,你必须第一个执行,其他人一律给一个小时时间。” “好,好。”王主任抹不掉脸上那丝得意,点头答应。 康克俭把随行干部叫到一边,嘱咐了几句,便依主任儿子的指点,来到三楼晋小波占据的单元。 单元内传出立体声收录机里一个嗲里嗲气的女人歌声,康克俭几乎是用拳头把门砸开的。 “哟,康叔叔,请进,参观一下我的新房。”晋小波果然在里面。 康克俭沉着脸走进去,环视了一下满屋崭新的陈设:“谁让你住进来的?” “我。”晋小波摆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靠我家那个老头发慈悲算是没门。末了还是老娘心疼我,悄悄把房条给了我,我只能先入为主了。不然老头偏心,还不定把房给谁呢,我只好来个偷袭。哈哈。”他得意地笑着,根本不把父亲提拔起来的区长放在眼里。 “有了房,我就可以找对象了。”他甩甩手。 “钥匙没发,房本没发,你怎么敢破门而入?” “早晚的事儿呗,给我爸爸分的房还能变?” “当然能变。这房全部分给了搬迁居民住,原分房方案已经作废了。” “凭什么给他们?” “凭国家建设的需要,凭着还有几百户居民住处没有着落。” “他们没着落,我还没着落呢。” “你现在在家里不是自己独住着一间屋吗?” “那太小了,才十二平方米,能结婚找对象吗?” “小波,你一个人住十二平方米嫌小,知不知道,我们市里还有多少群众一家三代就住在这么大的小屋里。” 晋小波眼皮翻翻,索性靠在沙发上:“那是咱们国家太落后,看人家国外……” “正是因为落后,我们才需要建设,才需要我们每一个人为改变这个‘落后’去为社会创造,而不是坐享其成。你说对吗?”康克俭耐心地对晋小波说。 “那我管不着。我有条件,我就不能住十二平方米。”晋小波完全不理会康克俭的苦心。 康克俭火了:“条件?你有什么条件?这房子就是分了也是解决你父亲的住房,不是解决你的。你要改善,凭着自己的工作到你们单位去要!” “向我们单位要,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现在哪个单位分房不先满足头头的需要?头头一个脑袋能住几间,还不都是给自己儿子、孙子!单位的房分给头头的儿子,我当然只好管我老子当头的东市区要房。” 晋小波的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炙烤着康克俭,他心里顿时觉得火燎一样。这次分房,他本没申请,但区里由王主任主持的分房小组还是分给了他一间别人交出的房屋,这间房不同样也是为了解决他儿子将来的需要吗?他当时觉着,只要符合规定,群众没意见,就可以接受。但没想到,这种规定的本身就导致了一个社会性的恶性循环!尽管,这次为了搬迁工作,他早已把这间房交出了,然而,作为区长,对这种规定,他有着纠正、改变的责任。 “你怎么想起昨天突然搬进来的?” “因为你们要让房呀,你们让给谁我不管,已经分给我家的,我得先占住,不然我家老头子一犯傻,‘风格’出去。” “你从哪儿听说要让房的?” “王占军说的,他爸告诉他的。” “王占军是谁?” “区政府办公室王主任的儿子。” 康克俭明白了。他走到晋小波身边,拍拍小波的脑袋:“让房的决定,是你父亲为首的区委常委会研究的。昨天上午做出的决定,下午搬进来已经违反纪律了。区委这样做,是为了市政建设,也是为了改变你说的国家落后的现象。下半年,区里还要盖一批房,群众的住房,包括你的住房将来都会解决的。” 晋小波梗着脖子不动。 “从现在开始,一个小时,你把东西搬出去。” “不搬!”晋小清叫起来。 “你敢!”康克俭脸一拉,表情严肃。 晋小波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对父亲一贯尊敬的区长突然翻了脸。 “就是搬,我也没人。这些东西,我请了十几个哥们儿帮忙,我自个儿能搬吗?” “有人帮你,我已叫人通知派出所派民警来帮忙了。” “我不搬!”晋小波又吼起来。 康克俭一拍茶几:“你敢不搬,就采取强制手段!”说罢,他扭头大步走下楼去。 十几位民警已经由所长带领着,等候在楼下。 康克俭吩咐所长:“你们派三四个同志挨家去说服,”然后一指楼上晋小波的房间,“其余的人先把那套房子腾出来,他敢阻挠,就采取强制手段。然后,你可以对其他仍不打算搬的住户宣布,区委书记晋波的儿子,已被强制搬出,谁想仿效就采取同样的手段。今天下午三点前,由你指挥,这几幢楼全部搬空。” “是。”所长回答。 听到区长的话,一些没卸车的人,感到事情不妙,悄悄散去,接着一辆辆汽车载满家具开始向后倒去。 办公室主任此时苦着脸走下楼来。 “康区长,这孩子死活不搬,都是大小伙子了,骂不管用,打又打不动,您看……” “这么说,在规定期限内搬不出去了?”康克俭审视着王主任的脸。 “啊?……就是……就是……难办。”王主任抱着一线希望。 “你被撤职了。听着,从现在起,再给你一小时,如果依然照旧,我将提议党委考虑你的党籍!” 王主任一下脸变得煞白:“怎么?”瞬间,他醒过味来,血涌上脸,涨成酱紫色,“你真敢撤我,我就去市里告你,你太独断专行了!……” 康克俭走到自己汽车前,回过头:“你可以去告,因为你是公民,但你已经不是区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了,从现在起,你无权再过问区政府的工作。” 康克俭的车开走了。 被免职的主任仍狼狈地呆站着,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二 普店街的拆迁,是道路改造工程拆迁任务中最大的一项。它意味着这片几乎与这座城市一起诞生的,拥有三千多户的居民区从此在这座城市的版图内消失。取代它的将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型立体交叉桥和环桥耸立的新型商业区。 规划设计者们充分表现了自己惊人的雄心和宏大的气魄。 而这里的居民呢? 普店街的居民在希望中等待着搬迁动员令的下达。人们要求改变生活环境的愿望远远大于对这个居住了几十年,甚至几辈子的地方的留恋。两个星期以来,各家报纸和电台、电视台集中宣传改造市里交通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居民们意识到,市里交通改造和自己居住条件的改善指日可待。但对区里明文规定,此次搬迁是市政建设需要,一律按原住房间数、米数分配,又感到不满足。从“三级跳坑”式的低矮住房搬到整齐舒适的高楼单元,对普店街居民是件喜事;搬一次家不增加房间,对被缺房困扰多年的居民们又是件憾事。于是,在街里动员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寸土必争,强调困难,提出要求。 大礼堂里,康克俭把区里对搬迁工作的安排、政策,实打实地告诉大家。人们听到为了解决普店街的搬迁,区委区政府把新盖的干部宿舍楼全部让出来的决定,深深被感动了。一位老工人当即上台表态: “老少爷们,政府修道,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咱说心里话,住这蛤蟆坑里,这罪谁都受够了。过去,咱看着对过的大楼就眼馋,有气,如今政府扒了这块地,给咱楼房住,这就是想着咱。谁要是出难题,就是昧良心,不知好歹,跟自个儿过不去。一家多一间,上千户该多多少?如今区长连自个的房子都让出来了,哪朝哪代,听说过当官的为老百姓让房的?不能光让政府想着咱们,咱们也该为政府想想。我现在明白了过去提的要求,不算数,新房给大给小,全听政府的。只要市里建设搞好了,就不愁以后没房住!……” 有人给大爷的话鼓了掌。杨元珍在台下站起身,冲大伙说:“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咱们普店街坊的心气,也是盼着市里建设搞好,大河没水小河干,市里搞好了,将来什么好日子没有哇?咱们心齐,让市里领导瞅瞅,咱普店街的街坊们全是好样的。” 她的话立即得到反响,又有几户人站起来表了态。搬迁,像股大潮流,千家万户都涌向大潮而来了。 康克俭被这大潮感动了。 多么通情达理的群众。 他走到麦克风前:“大爷大娘,兄弟姐妹,同志们,大家住房困难这是事实,但这次,我们只能改善条件,增加不了面积。我们要一步步来。修筑二环线,是市政建设的大局,大家要服从这个大局。只要交通解决了,市政建设包括住宅建设会很快发展起来的。我这个区长是区人民代表大会选出来的,我向你们保证,普店街居民住房紧张问题,两年内一定得到解决。两年后的今天,哪一家还有老少三代同居一室的,就拿着我今天的保证,去区人大常委会罢我的官。”他把手中一个纸条扬了扬,“有人刚才递了个条子,反映市搬迁指挥部的领导同志借搬迁、利用职权改善住房条件。这件事,我将向上级部门反映,可以调查。但我告诉大家,这类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现在,市委、市政府已经全部冻结了市机关的新盖宿舍楼分配。无论哪一级领导,只要住在拆迁区内,就都要与群众一样按原标准,搬迁到规划地点。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搞特殊化。这是市委的一条纪律,希望群众和我们一起监督这条纪律的执行。” 康克俭的话被掌声所淹没。 普店街家家户户忙碌起来。 有的拆厨房,有的卸门窗,住了几十年,破家值万贯,人们惟恐到搬家时遗忘了什么。 那些早就不放心的人到新居民区去看过。回来后脸亮堂堂的,有爱说的,逢人就吹“方厅又顶一间房子”,“厕所里还有淋浴呢。”“两个门一开,过堂风就来了,电扇该退休了。”“楼和楼之间,像个花园。”于是,更多的人又跑去实地考察,回来后,恨不得立马搬家。 万家小院里东一搭,西一搭的东西摆得满当当的。万老头收了摊子,无心做买卖了。自区长到街里开过会,他心里彻底凉了,准备随大流搬。这两天,他叫儿子和他一块收拾着家里所有的“产业”。 万家福提着几个旧酒瓶子,准备扔到土箱里。万老头赶紧拦住:“干什么,你?不过了?” “这几个瓶子留着碍事,搬家砸了伤着人。” “碍不着你的事,卖给收破烂的还能换好几角钱呢。”万老头从儿子手里拽过装瓶子的网兜,小心翼翼地收到一只大筐里,那筐里已经装上了不少被儿子扔掉他又捡回来的“宝贝”。 他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家业是一针一线攒起来的,这回就是有了几个钱,也是起早贪黑挣的。人不能忘本,吃上红烧肉就忘了捡白菜帮子;抽上过滤嘴就忘了捡烟屁股。像家福这样大手大脚,别说几万元,就是几百万也能叫他给败了,万老头年轻时见过那种人。 “留着您那点破烂,等着发财吧。”家福讥笑父亲。 “你少废话。白扔给人家一千五百块,还发财?”想起白白送给张义民家的彩电,他越发心疼,幸亏冰箱还没买到,否则也搭进去了。千儿多块买了个气泡,没容细看就破了。真是拜佛走进了吕祖庙,找错了门。 万家福知道爹的心思。老头从街里开会回来,劈头盖脸冲他一顿臭骂,他才知道,不仅自个儿家就近搬迁无望,就连张义民家也得规规矩矩随着大伙走。他先是不信,去问义兰,才知是真的。他不像他爹那样懊悔。有失必有得,虽说花了钱没有走成“后门”,可义兰爹说要把彩电退还给他时,义兰并没发话,还有点羞涩地一笑。分明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一台彩电,权当一份彩礼,迟早要送,再说,远点怕什么,反正义兰也搬走,骑车早晚来回,与她结个伴,怕嫌路短呢。 他没理父亲,顾自用绳子绑箱子。 “混账!这箱子四周不垫点东西就绑,还不让你勒坏了!”万老头今儿看儿子干什么都不顺眼。 “我说不用捆,你要捆。捆又怕捆坏了。尽是事!” “不捆,搬家时人多手杂的,谁偷了你的,你都没处找贼去。” “您看好你的钱匣子就行,这些破玩艺,谁要你的。趁早扔了,回头怕扔都没处扔,你看人家。”家福朝对过宝柱家一努嘴,“宝柱连家都不回,就放心大胆地让别人给收拾。” 万老头看看进进出出帮宝柱搬家的人,压低声音冷笑道:“你少提那个混蛋,那是个畜生,老太太住院,他都不去守着,还算个人?你瞧瞧他家趁个嘛?装不满一平车,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当然不怕偷。” 宝柱家里还真的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但宝柱妈几十年积攒下的破烂真不少,主人不在,搬家的人尽可能把成形的、能用的,一件不落地装进车里,绝非一平车能解决问题。 帮忙搬家六个人,是市政二公司派来的。二公司成立了服务队,帮助施工工人解决家庭生活中的种种困难。服务队的名单中,陈宝柱被排在第一位。 宝柱妈前几天,突然感到心慌,杨元珍找来卫生院的大夫,大夫听听心脏,量量血压,说:“赶紧送医院抢救。”一辆救护车把老太太送进了医院。 家福打电话叫来了宝柱,儿子在妈眼前守了三天,家福妈第四天到医院看望老邻居,老太太跟前是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二公司服务队派来的人。宝柱又到工地上去了,把快要死的老太太丢给不认识的人,他就忍心。万老头听老伴说了这事,背后把这浑小子又骂了一顿。 这会儿,服务队把宝柱家的东西装上了车,一个个擦脸抹汗,拍手打土,准备跟车走了。 “几位师傅,辛苦了大半天,过来喝口水吧。”家福说。 服务队的几个人不客气地端过万家福递过的茶水喝起来,一个小伙子没好气地说:“今天算倒霉了,要不是您这位师傅,连口水都喝不上。” 家福爹凑过来,小心地问:“你们几位小兄弟和宝柱是……?” “我们根本不认识。公司开了条,我们只管按条办事。” “那你们几位胆子可不小,真敢动他家的东西?”家福爹感到惊异。 “咦,我们又不偷他、抢他,有什么不敢?连块破布,我们都给他列了清单,他自己搬,怕也搬不了这么干净。” 家福爹嘿嘿干笑了几声:“你们呀,你们是不知道他陈宝柱是什么人。你瞧瞧,他屋里那堵墙,半个月前垒的,他恨不得一间变两间呢。他早放了话,不给两间不搬,谁搬,他就和谁豁命。现在,你们哥几个不跟他打个招呼就给他搬走了,受了累,他也不领情,闹不好还得找你们玩命去呢,那牲口蛋子,什么事都办得出来。” 几个年轻人傻了眼,虽然嘴上是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心里却有点犯嘀咕,一个人说:“要不然给公司打个电话?” “杨经理让来的,还能有错,本人不同意,门钥匙哪儿来的?” “杨经理是不是杨建华?”万家福问。 “对,没错。” “那就行,你们几位放心走吧,陈宝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们杨经理。有事你们找他。” 几个年轻人松了口气,推车走了。 “您吓唬人家干什么?”万家福瞥瞥父亲。 “我吓唬?你当陈宝柱干不出来?他要在家,哼。” “您以为这回耍横就行?” 家福爹叹了口气:“唉,现在就缺宝柱这样的人,他要闹起来,兴许咱们也能沾点光。” “家福!”张义兰戴着套袖跑进万家院子。“你们这收拾完没有?” “快了。”家福见到义兰,情绪就高涨,“你家呢?” 张义兰帮助家福拽住绳子:“我哥那懒鬼,放不下臭架子。他说,我们明天再搬。你们今天搬得走吗?”她本来是过来叫家福去她家帮忙的,见这里正乱,家福爹又一脸不高兴,便没说出口。 “好说,一会儿我家收拾差不多了,我就过去帮你收拾。要收拾不完,我就先退了车。明儿和你家一块搬。” 万老头和老伴两个,见儿子和义兰这股子热乎劲儿,顿时愣住了,莫非……家福爹不敢信儿子和义兰对上了象,可听着,看着,又挺像。 “家福,那天我忘告诉你了,我们店我承包了,我可是信了你的话,到时真赔了本找你算账。”义兰声音有点发嗲。 “已经包了?” “当然。三天以后就公布,公司已经通知我了,不然我这么着急搬家。搬完,拾掇利索了,我就该干了。” “太棒了。我保证你没问题。这几天,我替你想了个方案。关键你得选好三个人,进货员,保管员,会计。这三个人一定得是铁哥们儿。”家福说得兴起,手里活也搁下了,“搞采购的必须精明,路子宽,识货,才能保证货源充足,进价低;货色齐全,质量高。保管员必须心细,认真,对店里的货一笔笔了如指掌,除了零售,还得想法与大饭店、大机关、大工厂都挂上钩,这样货的销路就广了。会计更重要。账目必须笔笔清,每日盘点,日清月结……” “这用你告我?”义兰扑哧笑了,“我在店里干了这么多年,哪里有毛病,心里早有数。开商店可不比你这个个体摆摊儿那么简单,满嘴外行话还来教我。” 万老头听着来了气。自从儿子放回来,老伴就开始为儿子的婚事犯愁。当爹的,心里也着急。但儿子犯的错不比别的,正经姑娘都腻歪。可不正经的姑娘,老两口儿子也腻歪。因此儿子的婚事便成了全家头等的腻歪事。万老头却瞧不上义兰,一嫌这孩子疯扯,二嫌她哥,三嫌义兰和建华太近乎。谁知家福这不争气的东西偏偏就喜欢这个扯丫头,追来追去,还真叫他追上了,怪不得上千的票子扔到张家,家福一点不心疼。开头,老头琢磨着,真要成了这门亲,也有这门亲的好处,也就没搭茬,听儿子和义兰穷聊。可义兰这最后一句话,又把他惹火了。义兰不就仗着有个当官的哥吗,听那语气,分明是用话作践儿子。于是,他干咳了一声: “家福,你小子没事别磨闲牙。别人的事儿,你操哪门子心?你求别人的事,谁又替你真操心?我和你妈得歇会儿了,剩下这些,你全得收拾了。” 张义兰愣了一下,家福爹这话是冲自己来的,顿时脸色一变,扭头走了。 家福气得跺脚:“您这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吗?什么好事也让你给搅黄了!” “好事?她就是看上咱家有俩钱儿。我明告你,这号人休想进我家门!”儿子的话无异于给万老头已经冒火的心上浇了油,儿子跟老子发脾气,这还了得。他高嗓门地嚷起来。想让张义兰听见,千儿多块钱给他乖乖送回来。 “钱怎么了?钱是我挣的,没钱我还不找她呢!”家福气极了,冲父亲喊了一嗓子就出了院门。 院门外,张义兰早就没了影,她家在胡同口,这么一小会儿,她走不到那儿,她上哪儿去了? 旁边院门里跑出个人来,把家福撞得一个踉跄。 那是史春生,和普店街这会儿正在打包拆门浑身是土的街坊们不同,他浑身上下利利索索,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 还没等家福跟春生搭话,院里就甩出一阵女人的叫骂声:“你个混蛋!你想一推六二五呀,你不许走!”跟着史春生的老婆王敏就冲出院门抓住了丈夫的胳膊。 “干什么?你,你小声点,让人家……”史春生尴尬地挣脱老婆的手。 “甭怕别人听!我还正想让人家给评评理呢。家福兄弟在这儿,你给评评。”王敏索性对家福诉起苦来,“咱们普店街搬迁,哪家不是男的主管,女的帮衬?我们这位可好,说他们那个什么高级饭店不让请假,全让我管。好,我管就我管,说实在的,自打结婚,从洗衣裳做饭到买煤看孩子,他史春生哪一样沾过手?好,您金贵。可我也得找几个帮手呀,我跟我的单位要,头儿满给面儿,明天就派车派人。可人家帮忙是客情,我不得请人家一顿?忙忙活活的,家里没法做,就下馆子吧。他在饭店工作,咱们就去吃一顿,连我八个人,正好一桌。可他就是不让,你说,气不气人?!” 家福望望这满脸怨气的女人,她浑身是土,头发乱蓬蓬的,要不是街坊,谁也不会把她和面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史春生联系到一起,他不禁同情起她来。 “要说也是,你们单位什么都不管,管顿饭还不行?”他帮王敏的腔了。 “家福,你不知道‘凤华’不比从前那个小馆了,这是中外合资的饭店。” “合资怎么了,是不是在中国开的?还不许中国人吃怎么的?咱们又不是不给钱,就是让照顾一下。”老婆说。 “照顾不了,八个人四百块一分不能少,这还是最低标准的。” “你不是经理吗?一点权没有?”家福问他。 “我们那儿是按国际标准管理,违反制度根本没门。就是我这个副经理,有了过失,照样炒你的鱿鱼。” “什么?”万家福没听懂。 “就是解雇你。”春生解释道。 “解雇就解雇。回家干个体户,更好!像现在,一天不着家,有家不管事有什么好的,这种没人味儿的饭店还呆着个什么劲儿?当个副经理要权没权要利没利,什么事都得听人家大鼻子的,没出息!”王敏话茬子很硬,一句不让。 “你懂什么?”史春生说。 “懂什么?懂过日子,懂顾家顾儿子,懂不给洋人当三孙子!” “你!……”史春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甩手就走。 “好,你走!你走!你一辈子别回来!”王敏在丈夫身后咬牙切齿地喊。 “嫂子,别生气了,春生也有他的难处。这么着,明儿我介绍你去翠华楼,那儿的经理跟我是哥们儿,内部价,一百二十块一桌,怎么样?” “我也管不了了,这个家我不要了。”女人抹着眼泪回了小院。 家福不敢多耽搁,加快脚步朝义兰家走去。 张家小院内,张家父子正齐心合力地在席上打被褥捆儿。张义民只穿个背心,满头大汗。 义兰不在院里。 张义民抬头看见万家福便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家福赶紧过来帮义民。“你歇会儿,这活儿不是你干的,我来。” 张义民就势松了手,抹抹汗:“不忙,我准备明天搬,市指挥部派人来。” 家福狡黠地一笑,市指挥部要能派人来,义兰就不会去找他了,但他仍说:“这好搬,还用动用指挥部,一会儿我有十来个哥们儿要来帮忙,费不了多大劲儿,保证给你顺顺当当搬过去。” 张义民拍拍家福的肩膀:“那就全靠你了。” 两个老同学,这是几年来第一次比较平等的对话。他们一起长大,同时走出大学的校门。然而失误和机遇,放纵和节制却各自为他们铺设了不同的两条路。 现在,他们分处在一条直线的两个端点,当世界旋转起来的时候,又很难说谁占据着上端。 张义民看看表:“唉呀,一会儿我还有个重要的会,我看还是明天……” “你开你的会去,这儿我承包了。”家福利利索索地将行李一个个捆好。 张义民脱开身,跑到胡同口的水龙头去冲浇身子。指挥部确实可以派人来帮他搬家,可他没张口,他怕自己这个寒酸的家丢了堂堂副指挥的面子。而原先的穷朋友,这几年又早断了来往。只好自己干。自己干,他一则怕累二则窝囊。多嘴的义兰早就跟胡同吹风他们家要搬到市委宿舍楼,甚至把高伯年给女儿留在黄山大楼的房间也早吹成他的了。结果,他仍然和这些人一起搬到同样的居民楼去。因为搬家,他有几天没见到罗晓维了。高婕去上海一个多月了,一封信也没有,怕是第二个孩子也该有了。他想起这些,心里就被苦涩和屈辱塞得喘不上气。每当这时,他就去找罗晓维,在她那儿发泄自己的怨、恨、情火。但每去一次,他又都觉着自己往泥潭中深陷了一步。 从水龙头旁直起腰,张义民碰见了气势汹汹的万老头。 “我家那个混账是不是在你们家?”万老头突然觉得在张义民面前长高了一头,口气也硬了。 “在。”张义民客客气气。 “这混蛋,自己家还没有收拾完,他就管闲事,现在帮忙的十多个人都到了,这小子倒不知钻哪个洞里去了。” “家福说,您明天搬。”张义民耐心地说。 “明天搬?说得美!明天,那楼道的地方还不全让人占了去,我凭什么明天搬?”万老头心里的火一下子喷射出来。 “占楼道?我看谁敢?!我早就向全市搬迁户明确了。公共地方不许占,谁家占就罚款,严重的交指挥部处理。”张义民的脸色和口吻立刻威严了。 “那……”万老头顿时哑口,张义民一句话又把他压矮了。 “万大爷,今天搬,明天搬都一个样。您要是怕没帮忙的,明天我从市指挥部派二三十人够了吧?”张义民又换了副笑脸,平辈儿似的拍拍老头的肩膀。 万老头张口结舌,他本不想再把张义民这坏小子放到眼里,可不放行吗?他直愣愣地瞧着张义民的背影,竟没勇气像说头几句话那样,硬邦邦地再甩上一句泄火的话。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胡同口响起,有人家起程了。接着,接二连三地响起了鞭炮,鞭炮声和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一辆辆的大卡车满载着一家两家、十家百家的家什,离开普店街,驶向新的居住地。 一阵尖利的叫声从胡同口传来,那叫声很惨,像是女人的声音:“出事了……” 万老头慌慌忙忙地跑出胡同。 一群人围成了圈儿。圈里有人说:“这孩子爬汽车玩,汽车猛地一开,把孩子摔晕了。” 万老头挤不上前。 张义兰搀着杨元珍从胡同口跑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一见躺在地上的孩子,嗓子变了音。 “小蒙蒙!……”第 十 五 章 高婕回来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一颗破碎的心。 她走出火车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几乎把这儿忘记了,而现在,她的记忆在慢慢复苏,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她又回到了生活的现实中。 她提着一只小皮箱,缓缓地随着人流走到人流的分流处。她四处张望,想叫一辆出租车回家,她实在无力拖着这皮箱去挤公共汽车,虽然它并不重。那只沉重的皮箱,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把它扔还给他了。他猝不及防,皮箱砸到他脸上,他倒了,眼镜落到地上,镜片开出一朵玻璃花,鼻子流了血,极狼狈地仰在地上,惶惑而羞怒地看着其实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她。她有了那么瞬间的快意,觉得发泄出一口腹腔淤积的闷气。那血多少抵偿了一部分她为他流过的,在人们眼中视为最贞洁的血。她看到站台上,不少人都围了过来,形成一个囚笼,把他圈在中央,像观赏一个动物。又是一丝瞬间的快意。这可怜的一丝快意,对她却是如此珍贵和稀有。一个多月,她从他身上仅仅得到了这么一点微薄、短暂,又并非甜蜜的快意。人们会认出他的,一个大名鼎鼎的歌唱家,被他遗弃的女人打翻在地。让这丑闻传播吧。他不是想摘取音乐界的王冠吗?他不是舍不得丢弃那个在美国有个洋爹的婆娘吗?他不是敢随意戏弄她的感情吗?好,试试看吧。她把受的屈辱化为报复,使她在那一刻自我感觉成为了 一只雄性的猛兽。 然而,现在,她却只感到浑身无力。脑子里、眼睛里一片空白。坐进出租汽车,惟一的愿望是快到家,好一睡不醒。 汽车驶过繁华的闹市区,驶过高大耸立着的“东芝”公司和“柯尼卡”的彩色巨型广告牌,驶过她天天上下班经过的街道。这一切唤起她一股亲切的情愫,包括那些过去令她反胃讨厌的“入侵”广告牌。为什么自己要自寻烦恼,破坏这宁静、安逸的生活?她有一个尊贵的家庭;她有自己最理想的职业。她的生活本不该和羞辱联系在一起。或许正是这种优越感造成的空虚,使她一时昏了头。她的眼睛潮湿了,虽然在他面前,她没有掉过一滴泪。 汽车驶过歌舞剧团的门口。她不敢看那绿色的大门。她怕别人看见她。她刚刚知道什么叫“怕”,她曾经毫无顾忌:批评会、警告、记过、列入编外,她都不在乎。而现在,她怕,怕这些,怕孤独。 “司机同志,为什么要绕到这儿来,应该直行。”她发现司机拐了个不应拐的弯儿。 “前面正在修环线,不通。”司机通过头上方的镜子睨了一眼坐在后面的漂亮姑娘。 环线?这是什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名词,她皱皱眉。 在横穿一个大路口时,她看到左右路口全被木板封住了,车行之处尘土飞扬,木板墙内红旗飘扬,吊车在转动,像是在大兴土木。 “本市人?”司机好像很愿意和她搭讪。 “对。” “出差回来?” “嗯。”“走时,环线还没有动工吧?” “什么叫环线?”她忍不住问。 “你不知道环线?”司机感到吃惊,“就是环城一圈的大马路,这连小孩子都知道的。” 她不知道。一个黄炯辉占据了她的全部。她没有空余的地方关心别的事儿。走时,好像听爸爸说过一条什么路,反正是和她毫无关系的路。回来了,这条路已经动工,而她的路,该怎么走? 出租汽车把她送到厦门路222号,高婕和门卫招招手,车又前行,在她家小楼前停下。 她走下车,付了款,谢绝了司机帮她提皮箱的好意,车开走了。 她站在花池旁,看着家里那扇雕花玻璃大门,踌躇不前。久别家里一个多月了,现在,她有什么资格回家,她该怎样面对自己的父母、哥哥?家里没人会理解她。 她再一次感到害怕。有生以来,她头一次怕父亲,怕母亲,怕家里的一切人。 高伯年坐在自己家的办公室里,正在认真审阅秘书送来的各种文件、报告和一些简报及信函材料。出院以来,他接连经受了大儿子牺牲、女儿离家出走这两件事的打击,险些又重返医院。但他终于顶住了内心的伤痛。最近,他的病情和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开始了正常工作。上周,中央召开工作会议,他在会上汇报了自己城市的工作,一是抓市场物价稳定的同时抓市民情绪的稳定;二是抓企业经济改革的同时,注重企业职工思想教育,取得新时期思想政治工作点上的经验;三是支持培养年轻干部,卓有成效地抓了基本建设和市政建设。在小组讨论会上,中央一位领导同志特别表扬了他这个市委书记善于培养年轻干部,在把握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同时又能大胆、放手,给政府部门创造条件,使它们行使经济建设和市政建设的领导权、管理权。高伯年从心底感到宽慰。中央通过他的汇报了解了他的工作,理解了他作为一个老干部对新干部阎鸿唤的支持和帮助。知道了这座城市突出的成绩里面有他一份心血。这一段时间,由于顺利开工给他带来的心理不平衡,多少得到了补偿。他意识到,工程的成功,已不仅仅与阎鸿唤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而且也与他高伯年分割不开了。因此,他在窃窃自喜之余感到了压力,道路改造工程已经上了马,“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一定要搞好,千万不能出什么问题。 他在审阅过的文件上圈上圈,又一份份地在需要批示的材料、报告上签署了自己的具体意见。他对文件的处理,向来十分认真,尤其在批示意见时,要反复思忖,拿准了才写。他当市委书记以后,要求各部门的负责人在批示文件,一定要拿出自己的意见,改变过去文件旅行,只会签不负责任的过场话的作风。这种改革,体现出他的一贯工作作风,他认为这对机关那种官僚主义作风也是一种制约。 他把文件放在一边叠齐,就开始审阅来信。 秘书在两封信上标了红△,这是纪检方面的信,高伯年打开,立即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东市区政府办公室主任揭发区长康克俭。“独断专行,用个人意气取代党的干部组织路线。”信中诉说了自己被康“一句话”便免职的经过,原因是他了解区里的内幕,对康克俭大搞不正之风有过意见和斗争。 高伯年有点激动。打击报复,专横跋扈,这种作风深为他所痛恨。虽不能排除写信人由于免职所带有的情绪成分,在言词和程度上会有夸大。但他相信信中反映的问题基本上是属实的。康克俭是晋波一再向市委常委会推荐的干部,当时组织部考察时,他就是个争议人物。后来,他多次接触到康克俭,这个中年干部多少带有点阎鸿唤的影子。 他沉思了一下,在信的上方空白处,写一句:“因儿子占房而免去父亲的职务,这种株连性处理,体现了干部思想上封建主义色彩的影响,正是左的思想方法的表现……”写到这儿,他想了想,觉得应该先给东市区委晋波去个电话,问问情况。 晋波证实了办公室主任被撤职确实是康克俭当时决定的,“但是……”晋波似乎想解释一下。 “但是什么?老晋,你是区委书记,在干部管理上,你可不能失职。……即便是他泄漏出去的,就该撤职吗?冻结分房,早晚要公布的嘛,一旦知道,就会有人去强占。你没泄漏给你儿子,你儿子不照样去占了嘛?我能张口就撤了你吗?谁占了就让谁搬出去好了。不要搞那些表面上原则性很强,实际上违反党的政策的事。现在有些人,特别是年轻干部,以为搞改革就可以不要政治思想工作,学西方那套动不动就撤职、解雇的简单方法,以为这就是改革。其实这是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干部是党的财富,不是哪一个人雇的临时工,想换就换,想撤就撤。组织任命与撤职是党委集体组织决定,不能由哪一个人说了算,区长更没这个权力……好,前不久,还有人反映了康克俭其他方面的问题,我批转给你看看。你是老同志了,也有经验,不仅要培养、扶持青年干部,还得特别注意观察和考察青年干部,把好接班人的关。这是我们这些老同志离休前为党为国家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欢迎有时间来家里做客,尝尝老沈的拿手好菜……忙?我们哪一个现在不忙哟,随你吧。……好,什么时候来,提前来个电话。” 高伯年放下电话,又拿起笔继续在刚才写的几句话后面写道:将来信转组织部苏瑞同志,市纪委占温同志,东市区委晋波同志阅,组织部应就此问题发个文件,在干部任免问题上杜绝这类事情的发生。 他停下笔,歇一歇,又抽出另一封信。这是市委办公厅报送的一封匿名信。 信中反映的问题同样令人吃惊。 这信来自道路改造工程第一线。信中反映,市政二公司经理杨建华,在工程中弄虚作假,虚报、冒领、滥发奖金,有的工人月奖高达五百元,连公司临时托儿所阿姨奖金都是二百元。这些都是杨建华为了收买群众,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大发市重点工程之财。另外,他还利用职权,在工程任务艰巨,人力紧缺的情况下,派十几个人给自己搬家,粉刷新房。最为严重的是,杨建华包庇重用流氓、劳改释放犯、臭名昭著的造反派陈俊生的儿子陈宝柱。不仅平时与之称兄道弟,而且利用工程之机,提拔陈为突击队队长…… 虽是匿名信,但措词严谨,有理有据,冷静客观,不带感情色彩,每一个问题,揭发人都列举出知情人的名字和单位。看来,检举人虽不敢披露自己的姓名但绝非凭空捏造。 这是高伯年看到的第一封反映道路改造工程中的问题的信。一个道路改造工程中的重点公司,却存在如此严重的问题。前天,他还和阎鸿唤交换过意见,认为环线工程体现出一种精神。他让阎鸿唤总结出几条来。昨天在布置工作时,市工程局党委书记还以二公司为例大讲什么政治思想工作在工程中的作用等,现在看来,纯属欺人之谈。他从没见过二公司的基层干部,想象中,杨建华这个人绝不是正经干部,单凭他追求比自己小十岁的姑娘这一点,就让高伯年联想起勾引自己女儿的那个流氓。以奖金搞刺激,用流氓当骨干,这种领头人可想而知。陈俊生,高伯年没有忘记这个人,“文革”中反市委的急先锋,凶残狠毒的打手,多少老同志受过他的迫害和折磨。堂堂一个公司领导干部居然与这样一个人的儿子称兄道弟,这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高伯年深深感叹清查“三种人”的艰巨性、持久性。那个杨建华绝不是一般认识问题而是严重的立场问题,如果认真调查,也许就能查出根本性的问题,高伯年毫不犹豫地批示。 信中反映的问题一定要认真追查。可由组织部、纪委、财政部门、公安局组成联合调查组立即着手对此案的调查,并作出严肃处理。请将此件转鸿唤同志,及市委常委阅。 高伯年放下笔,轻轻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已是深秋。满园的落叶铺在地上,像厚厚的黄地毯,在秋风中摇曳的树枝,枝头的黄叶、黄绿叶子已所剩无几。 新陈代谢,万物如此。叶落叶生,规律难违。然而,树叶的换代更新,尚且要经过一个冬春夏秋,党这么宏大的一个事业,更新怎么能“速战速决”?他感到忧虑。市里发生的事情,他都负有责任,很多问题都是由于“快”造成的。过去考察一个干部要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正的走了,副的接,副的走了从下一级里选一个接。现在,这种按部就班的秩序被打破了。既要考虑年龄,又要考虑学历,只能用短时间在规定范围内去找干部。这样难免选得不合适,甚至出大问题。论资排辈固然不对,但总还有它的长处、稳妥。所有的干部都经历过同样的考察期,这样,就避免了杨建华式的人物钻空子的现象。这类现象如果仅仅是个别的,还罢,会不会还有,有一批,一大批?今天碰上两个敢于直接向市委书记反映问题的人。也许,还有很多群众,对自己的领导敢怒而不敢言,有很多群众得了实惠而放弃了同那些危害国家利益的掌权人的斗争,使更为严重的问题被掩盖起来。自己是已经到了叶黄快落的时候,离退下去不远了,别人会不会像自己这样能敏感地发现问题,及时、果敢、不留情地处理这些问题?他不怀疑中青年干部的能力和魄力,但怀疑他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近几年来,他听一些知识分子中青年干部满嘴的西方管理名词,却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社会主义传统和社会主义方向。 搞建设也得符合中国的国情。看来,在领导层中,他还需要加强这一意识的教育。阎鸿唤自道路改造工程上马后,和他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不免有恃胜而骄之嫌,这封信也许不必急于直接转给阎鸿唤和常委们看,应该先把情况摸一摸?谁去摸呢?他踱步思索着,突然想到了一个最为可靠的人———张义民。 他打电话给自己的秘书,让秘书通知张义民今天到他这里来。 刚放下电话,沈萍急匆匆闯进门来。 “伯年,小婕回来了。” “在哪儿?” “到家了,这孩子不敢见你,你快去看看她。” 高伯年刚要站起身,又立刻放软了腰,仰在椅背上:“不,丢人现眼,我不见她!” 高婕躺在床上,眼睛呆呆望着房屋顶角上那石膏雕花檐板。小时候,每天晚上,阿姨照顾她洗完澡,上了床,就关上灯,说一声“睡吧”,然后悄悄离开她的房间。她不能马上入睡,就拉开床头灯,顺着灯罩洒出的淡红色的微弱光线,去看那雕花屋顶。白天看,那是一朵玫瑰,到了晚上,那玫瑰变成了一片纷繁变幻的童话世界,像窗子上的冰花,像黑暗中闪烁的五彩星星,给了她无数美好、离奇的梦。 现在,她脑中纷乱地叠映和翻滚着的又是一场梦。她希望这是梦,然而她醒着。 饭店,粉红色的灯,玫瑰红的地毯,乳黄色的电话,还有床单、窗帘什么的一片暖色,像他那个温柔的吻,他那使她浑身痉挛的触摸和他那厚重的男子气的鼻息。 “你怎么来了?不是给你寄钱了吗?……” 钱!暖色底子中用硬板刷重重抹了一道粗野的冷色。四周柔和的线条变成无数直棱棱的触角,深蓝色近于黑色的那一笔直戳她心。 她肉滚滚的,越抹越有力,跳动频繁的心躲避着那黑色。 “我想你!” “你来要惹祸!” “可我想你!” “你呀,我真拿你没办法,叫你不要来,你还是来了,记住以后电话不要打到我家里。” “为什么?” “不能让她知道。” “我想,你应该告诉她。” “什么?你胡闹!……好了,我现在马上就得走,晚上有个重要活动。你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有时间我会来找你的。” “……” “以后再告诉你,明天我再来。今晚不能来!” “我……刚刚流产十八天。” “那谁让你来的?……” “砰!”猛碰上的门挤出又一笔黑色,裂开粉红的薄雾,露出破败的底色。 一个浑浑噩噩的夜。惊叫,黑暗,哭泣…… 清晨,哭肿了的眼睑下摆着一束鲜花。一个甜甜蜜蜜的吻印在额头。 “生气了?真的,昨天,我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 “一个美国老板准备资助我在那儿搞独唱音乐会,如果成功,你想想看……昨天请老板吃饭,不能耽搁。” “我就不能陪你去请客,为什么非要让她去?” “白天定好的。我怎么会知道你要来?” “你可以告诉她改时间了,你原先不是老这样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