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我们都是同列车来的同学。” 她抬眼望着他,突然间,泪水迷蒙。 她的话,让杨建华惊呆了。 当初,柳若菲报名来到兵团没被批准,因她社会关系复杂,出身又不好,她便自己跑到兵团接收站去请求。连长当时来接兵,接待了她,谈了两次话,就答应带她到自己的连队去。柳若菲于是登上了赴兵团的火车,一车厢知识青年,她谁都不认识,只认识接收她的连长。连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她把他视为救星。到供给制的兵团,生活有保障,否则,她身单力薄,到农村插队会饿死。 在兵团转运站,由汽车一批批把兵团战士送到连里。知识青年们住下来等候。那天晚上,连长把柳若菲叫到自己的房间,说要和她谈思想。她去了,如实谈了自己家庭的遭遇,自己的思想包袱和决心。连长滔滔不绝地跟她谈起自己,贫农出身,中印自卫反击战立过三等功,谈一个连长在建设兵团所拥有的权力……一直谈到转运站发电机停止供电。电灯灭了,连长一双手突然抱住了她。她本能地呼叫起来。连长不得不松开手。柳若菲感到头晕,不知道哪里是门,只能背对着墙,面对着那个黑影,在这一刹那她还幻想着连长刚才的动作不过是没有站稳。 “别害怕,我喜欢你,跟我好,我保证今后你再不受气。”黑影低声说,语调很亲切。 她听明白了。一瞬间,这黑影,那声音全成了魔鬼。 “我不需要,快让我走,不然我还喊。” 亲切的语调变成了恶狠狠的恫吓:“你敢喊,我就掐死你,不知好歹的狗崽子。” “流氓!掐死我,我也喊!” 黑影坐下了,划了根火柴,点着一根烟,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像是一盏鬼火。 “刚才,我是吓唬你。你好好想一想,你是到内蒙扎根的,要在这里安家,你跟我好上了,不比跟兵团战士强?连长在连里就是皇上,你别糊涂。” “就是真皇上,我也不答应,你放我走!”她喊道。 “好哇!”连长狠狠地把烟丢到地上,一脚踩灭,“既然这样,你等着吧,有你好瞧的。早晚我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我他妈的不叫你乖乖服输,就不是人!” 连长把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低估了。姑娘没有就范,她生性不会向邪恶低头,从此,她便遭了厄运。 杨建华心里打了个冷颤。这一瞬间,他理解了她的全部话。原来在她的头上罩着一张出自各种目的、各种心理的网。她是一只处在嫉妒和阴谋枪口下的猎物。一个想打伤她,损害她的形象;一个想折磨她,为着捕获她。而一切进行得又是那么冠冕堂皇、合情合理。龌龊的目的,冠以革命的名义,而又不露蛛丝马迹。 “太卑鄙了!他现在还找你的麻烦吗?”他问。 “你想呢,不然我为什么会被‘流放’?”她抱着肩膀,像一只无力再挣扎的幼狍,“我有时真害怕,虽然表面上我死硬死硬,可我心里……” “别害怕!”杨建华冲动地站起身,“我会保护你,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立即告诉我。”他动了情,他同情她、怜惜她,也为自己悲哀。他一直信赖连长,在大家眼里,他是连长的人,他是被欺骗了。面对这个独自鏖战,精疲力竭的女孩子,他真想一把把她搂进自己的怀抱,用自己身体去温暖她,保护她。她是自己的同龄人,知青战友,一个勇敢的、美丽的姑娘。 柳若菲望着建华真诚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从这天起,连长莫名其妙地发现,他全力培养起来的副连长,突然对他冷漠了,处处跟他唱对台戏。女生排的战士们也不无醋意地发现,她们所倾慕的副连长对柳若菲表现出对任何女生也没有过的热情和关心。 转年,连队接到团里布置的战备命令,要求各连挖战备沟。男生每天规定的任务是挖三立方米,女生是一立方米。女生领袖们认为这个规定是对女战士的歧视,便由连里折衷为两立方米,男女一样。 然而,两立方米土对女生来说,是力所不能及的。于是几乎所有的女生都靠男生支援了。只有柳若菲,男生照例不敢沾她的边,谁去帮她,男生们会起哄,女生们会挖苦,舆论这张网谁也不敢去触。 离收工就差一个小时了,柳若菲的土方刚刚完成了三分之一,吕爱红走到她身边,望着汗水淋淋的柳若菲:“柳若菲,你快点干!就你拖全排的后腿了。” 柳若菲看她一眼,抹了把汗,索性往地上一坐,从地上拔根草放在鼻子下闻。 “你这是什么态度?”吕爱红火了,“今天挖不完,不准回宿舍!” 杨建华来到工地,听到这边吵闹,便赶过来。 “副连长,你管不管,她天天完不成任务,我批评她,她一屁股就坐这儿了。”吕爱红挑衅地望着杨建华。 “坚持一会儿,大家都在干。”他对柳若菲说。 “累了。”柳若菲淡淡地回答,“我不是机器,是人,力所不能及时,就会累,就需要休息。我没完成任务?你们的任务哪一个是凭自己完成的?” “嘿,那你就管不着了,别人群众关系好,谁让你没人缘。”吕爱红挖苦道。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杨建华不再说什么,他脱掉外衣,朝手心吐了点唾沫,拾起柳若菲的锨干了起来。他的动作有力,一锨锨的土飞快地起出,上沟。 柳若菲站了起来,脸上由于兴奋而泛红了,她神气地站在那里迎接着周围诧异的目光。 “我提醒你,副连长,你要注意立场,爱憎分明!”吕爱红被杨建华的举动激怒了。 杨建华不动声色,一板一眼地说:“我爱什么,恨什么,清清楚楚。” 果然,杨建华帮助柳若菲的事,引起全连哗然。 吕爱红收工后,立即把这一情况向连长指导员汇报。杨建华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听说你当着大家的面,公开说你爱柳若菲?”连长夹着烟,口气像审犯人。 杨建华完全可以说明他并没有这样讲,但他不想申辩。 “对。”面对连长,他一口承认。他觉得这种回答是对弱者的最有效保护。谎言有时是出自神圣的需要。 “你,你们是什么关系?”连长暴跳如雷。 “谁敢欺负她,我就揍谁,就去上面告发,就是这么一种关系!”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目光锋利地逼视连长。 连长被这咄咄逼人的目光吓呆了,瘫坐到椅子上。他面对着一头暴怒的狮子,他远不是建华的对手。 消息一下子在全连传开。兵团战士正值青春旺盛时期,但青春的欲火被兵团纪律压抑着,人们便靠传播各种消息,议论别人来发泄。柳若菲听到了连部的这场“舌战”,找到杨建华。 “但愿你不是开玩笑。”她找到他,静静地说。 “只要你愿意,它就不是玩笑。”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是他的第一次爱情。到兵团的第四个年头,他们便结了婚。面对各方面的高压,上上下下的流言,他毫不胆怯。在那间草原上的小土屋开始了自己温暖的家庭生活。 他爱柳若菲,也爱他们那个土坯的小屋。每当他疲惫地收工回到自己的家,坐在那个暖暖和和的灶火前,和柳若菲一起做那些简单的饭食时,他的心中都会涌上一种甜蜜的感觉。 “我们把妈接来吧。”他说。 “在这儿安家?你真想在这鬼地方呆一辈子?” 她望着他:“我早晚要离开这儿。”她冷冷地说。她的心像是结了冰,暖都暖不过来。 她怀了孕,却丝毫没有当母亲的喜悦,坚持要打掉。他不同意,通知团部、师部卫生所和医院不准给她打胎,这样,小蒙蒙才来到人世。她不肯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儿子,小蒙蒙是父亲用牛奶喂大的。 但他没有更多地责怪她,他觉得她的心是让那些痛苦、那些不公正塞得太满了。他愿意用自己的爱去填充她的心。然而,他没有成功,她还是离开了他。 他独自带着儿子过了六年,从来没想过再成个家。尽管母亲常在耳边念叨,他毫不动心。他习惯了和小蒙蒙在一起,他不能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女人能够接受他的儿子,也不能想象自己能与什么样的女人再产生爱情。 现在,肖玲,这个快快活活的姑娘朝他的生活走来,自己该怎样对待她?第 十 一 章 一 环线工程就要上马了。一切施工的准备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几天来,阎鸿唤马不停蹄地跟建委、市政工程局、市规划局的领导们到环城路途经的街道去考察,召开各种有关会议,对整个工程做严密部署、责成落实各项配套施工方案。他重视每一项具体工作开展之前的准备工作,把困难考虑得更艰难,把解决的措施制定在前面,力争万无一失。现在施工的大型机械已陆续调进,施工物资已做好准备,施工力量正在组织。 “怎么样,万无一失了吧?”阎鸿唤对身边的新任市政工程局局长曹永祥说。 曹永祥是个老“市政”,六十年代当过局总工程师,后来调到建委当处长,已经五十九岁了。老曹满以为再干上一年就该老老实实退休了。谁知,老了老了,临退休之前,突然被市长点将做了市政工程局局长,取代了原局长赵山,而且委以道路改造工程总指挥的重任。受命于危难,这些日子老曹的压力很大。 “不轻松呀,这不是外科大夫给一个病人开刀,而是给一座城市开刀,动不好就是几个亿的损失,市政府的威信扫地,你想想我肩膀头的分量吧。”曹永祥叫苦。 “正因为如此,我才请你这个金刚钻出山。我是临死拉个垫背的。我替你想好了,你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成功,功德无量,体体面面离休,安度晚年;一条是把工程搞砸,丢人现眼,落个处分,苟且余生。”阎鸿唤诙谐地说。他早就摸准了曹永祥的脾气。这个老家伙,专爱吃石头。搞工程,曹永祥是个行家,思路开阔,办法多。城市建设的很多点子是他出的,方案是他做的,电厂工程是他指挥的。这样的好马,不能让他早早就解套。组织部提出,像老曹这样的年龄,任期只有一年。局级干部,尤其是正局级干部最好选一个稍年轻一些的,以免更替过于频繁。阎鸿唤火了:“你们组织部考察干部是考察实际能力呢,还是考察岁数?由年龄决定取舍,那要你们干什么?有户籍警就够了!一年你们嫌少,我要的就是他这一年,这一年是黄金。”常委会上,又有人提出异议:“是否再到医院请示一下高书记?”阎鸿唤一摆手:“道路工程由我负责,市政工程局局长归我管,这个人我任定了,将来他出什么毛病,先拿我问罪。”他找到曹永祥,想着如何用激将法将这个“老帅”激上马,谁知曹永祥二话没说,转天就到局里报到去了。手中没有金刚钻,怎敢包揽瓷器活儿?阎鸿唤心定了,更确信自己没拜错帅。 “我也给自己选了两条道,一条是进医院,一条是进监狱。”曹局长十分认真。 阎鸿唤哈哈笑起来:“老曹,有你这句话,我就稳操胜券了。反正我把脑袋系在你裤腰上了,你可得对它负责。” “我担心只给一年时间能不能拿下来,关键的问题不在我这儿。” “在哪?” “在上帝和你这里。因为道路拥挤、堵塞,我们才改造,可一动工,那么多条道封死不能通行,交通问题就更大了,到时候,群众怨声载道,你顶住顶不住?” “提得好。”阎鸿唤点点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搞切割式分段施工,堵死几条马路是没办法的事,问题在于时间。你必须给我搞出一个高速度、高质量来,建一座立交桥,我只给你三四个月,挨三四个月的骂,我认了。挨过这阵儿骂,以后五十年五百年不挨骂。” “还有,我这里快速施工,拆迁工作跟上跟不上?你是要我在一个房屋密集的地方,开一条道。别看路不好走,市民有意见。可真要改造,涉及到他自己利益,拆他房,让他搬走,就该想不通了。现在不是五八年炼钢铁那阵子,一声号令,千军万马,砸锅卖铁跟你上。到时候,真给你出点难题,一个地段出几个‘钉子户’,整个工程就停滞,你总不能动用军队吧?” 阎鸿唤又沉思地点点头:“喂,伙计,给支烟。” 曹永祥掏出一包烟,塞给市长。阎鸿唤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扬扬香烟盒,放进自己衣袋里。 老曹的问题正提到坎上。阎鸿唤对工程的准备工作基本满意,这仅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同样举足轻重,这就是民心。这些日子,他也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总觉得缺一把火儿。搬迁工作,他把任务派给了各区和有关的局。虽然大家都立了“军令状”,但他知道这是把难题交给了下面,他这个市长还没有将解决难题的路铺垫好。要想法子,调动全市人民对道路改造工程的热情和关注。这个工作做漂亮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人民的城市人民建,把城市的发展和人民群众的直接利益联系起来,就会形成一种舆论,就会产生巨大的能量,势不可挡,这些一旦形成,速度就有了,质量也就有了。 “你应该搞个电视讲话,把道理晓知群众,道理讲透了,就会减少阻力。”曹永祥见市长足足抽下半根烟,还不说话,便提出自己的建议。 “不。”阎鸿唤摆摆手,“这把火要引得艺术些,要让群众自己把火烧起来。” 曹永祥不再说话,向市长告辞。他的话点到了,市长自会有办法。跟着想干事的人干,干得痛快,他之所以肯接这副担子,就因为是阎鸿唤挂帅。 阎鸿唤送走了老曹,立刻叫来了秘书。 “小朱,你叫办公厅,明天上午八点半,把全市大小报纸和电台、电视台的负责人召到我这里开会。” “会的内容?”朱秘书问。 阎鸿唤略微想了想:“就说,我要和诸位总编、台长交交心。”转天,七点五十分。参加会的人就陆续到齐了。市长很少召集新闻界的头头开会,像这次除了日报、晚报还把工人报、青年报、妇女报、少年报等一些群众性报纸的总编也召来谈心,更是前所未有。大家猜不出市长今天要交什么心。出于常规,各自都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前一段报道工作的成绩,今后的计划;本报宣传的典型事迹;披露的典型案例,调查的重大问题,发行量……全部整理一遍。有的报纸还专门召集了编委会,对汇报内容做了充分的研究,甚至有的人还准备把报社的困难带到会上,与市长“交心”。 八点钟。市长阎鸿唤准时进入会议室。他与各负责人认识了一下,点燃一支烟,坐在中间的沙发上。 “和你们搞新闻的人谈心,就谈新闻。你们先把你们的宣传报道计划和我谈谈,我再向你们交我的心。怎么样,谁先谈?” 电视台台长早料到市长的目的是听汇报。他摊开笔记本,把电视台下一阶段如何宣传全市工农业生产的大好形势、宣传经济体制改革所取得的成就具体化。组织出更为丰富、更为活泼的节目,提高电视宣传效果。 接着,晚报、电台相继汇报,宣传重点也是放在本市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上。 日报总编则更为敏感。他提出下一个阶段,日报主要结合宣传近年来市政建设方面的成就,做好即将动工的道路改造工程的报道宣传,尤其注意突出宣传工程中将涌现出的先进事迹。 阎鸿唤听到这里笑了,用手势打断日报总编的汇报。 “我看你们大好形势已经宣传得不少了。”他把抽到烟屁股的一支烟又接上一支,放在嘴上吸了两口。走到桌前,“宣传市里大好形势作为最近一个时期的重点,这个,我同意,不过……” 他把手臂交叉在胸前,慢步踱在大家坐的沙发外围,边走边说: “不过,我们的报纸、电台、电视台不能在那里光宣传好的,不说坏的。你们天天歌功颂德,老百姓听多了,就反感了,咱们不是一切都那么好,莺歌燕舞,要实事求是,提出问题,反映群众的意见和呼声,反映我们存在的问题和现状,成绩不讲,群众看得到;问题不讲,群众也看得到。因此,我觉得宣传的作用关键在于沟通上下的思想,影响群众的注意力,协调人们的兴奋点。党报嘛,应该有党性,是党的喉舌。可党性不等于一味只说市委、市政府的好话,而不敢批评我们工作中的问题。共产党的党性,是以人民利益为最高原则的。反映人民的愿望和呼声,同样是党报应遵循的党性原则。有的事情,我们干了,需要宣传,让群众了解我们的工作,从而受到鼓舞,增添干劲。但有些事,不用宣传,人人都看得到,说多了反而让人觉得你大吹大擂。可问题呢?你不讲,群众心里也有数,他在那里一肚气,你却喋喋不休地讲那点子好事,大家不骂你们报纸才怪呢。” 各报总编和两台台长面面相觑,不解市长之意。 阎鸿唤坐回自己位置上。 “我今天给你们一个任务———针对市政府的工作来一次攻势,攻击点在市内交通问题上,保你们得民心。我可以给你们出几个题目,供你们参考。青年报去了解一下有多少青年因道路堵塞,学生上课迟到,工人拿不到全勤奖;妇女报,了解了解孩子妈妈天天上班挤车的苦衷;工人报统计一下因运输不畅造成的企业经济损失;晚报听听市民普遍的反应和呼声;日报可以搞得再大一点,把天天早晚道路大战的情景,写个连续性通讯。电视台可以拍一点这种现场新闻片嘛。我希望你们在这方面做做文章,迅速报道出来,要绝对真实地反映,不用夸大或缩小。” 工人报总编笑了:“谈这个问题,恐怕群众有的是话要说。群众整天骂大街。” 晚报总编摇摇头:“真可谓怨声载道呀。” 阎鸿唤哈哈一笑:“群众骂我这个市长坐在大楼里听不到,你们的报纸要替群众骂出来,变成铅字,市长就看到了。这些骂声、意见、牢骚,不要贪污。当然你们报纸发表时,要把骂娘的话删去,注意不要污染了我们精神文明建设。”他风趣地开了个玩笑。 日报总编向后捋了一下花白的头发:“鸿唤同志,您真要组织这么一场攻击?恐怕要骂得你很被动。” 阎鸿唤又笑了:“当然是真的。群众的骂声,会使我们这些领导者头脑清醒,坚定信心,鞭策我们在任期间为人民办更多的事。在任挨骂,总比卸任后挨骂好。更重要的是,这骂声一旦得到全市人民的共鸣,就会凝聚成一股力量,形成上下呼应,变成一种自觉自愿的行动。这样,我们即将开工的环线工程就有了根本保证,我们需要的是这个。” 在座的人这时才理解了市长的意图。 “环线什么时候动工?”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道路改造工程的风早就吹出去了,可据我了解,群众听了反应不大,认为这只是建筑部门、市政部门的事。这不行,如果修条环形路这么好办,恐怕市政府早就办了。不仅仅是物力财力,更主要的需要群众的理解和支持,需要群众和我们一起动手扫除障碍。大家的事,大家一起来办,这个东风,靠你们借来,而且在整个工程进行过程中,都离不开这个东风。你们先打好这场攻击战,然后市政府要公布改造市内交通,修建环城线的决定。你们一年内有的是文章好做,保证东风不衰。这件事办好了,我代表人民感谢你们。” 众人领命而去。 阎鸿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中午他要组织一个宴会,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时间,他准备细细审定一下整个工程各级指挥人员的名单和施工力量部署。总部署制定完毕,各路大将必须是强将。四梁八柱,一根不能折。 首先是拆迁工作。柳若晨的总指挥。他不怀疑柳若晨的才华,但不放心他的指挥组织能力。可拆迁工作由他负责是顺理成章。他要为柳若晨配备一个强手当副将,康克俭最合适。他对这个人很赏识,康克俭人精明,能实干,一把小九九装在肚子,开会爱发个牢骚,讨价还价,轻易不吃亏,可犟虽犟,总比那些惟上是从,毫不考虑本单位利益,只求个人在领导面前留个好印象的干部称职。康克俭心里装着他的区。这一次东市区面临最重的拆迁任务。仅一个普店街大居民区就有上千间民房和公共设施需要拆除。康克俭当然又得叫了,但他叫归叫,真摊到头上任务,还没有“熊”过,这是个实干家。现在给他压一副拆迁工程副指挥的担子,让他自己向自己叫苦去吧,这家伙准有办法。 另一个副手张义民,阎鸿唤还拿不太准。他对这个年轻干部还缺乏真正的了解。他之所以给张义民这副担子,一是因为他那天发现张义民谈出许多好的想法,是个苗子。应该给个机会,进一步培养锻炼他。艰巨的任务往往是出干部的熔炉。二是他把拆迁指挥部,有意安排成老中青梯队,以便相互补充。老柳缺乏魄力,而且这一阶段思想不能集中,徐力里的病,会使他分心,实际担子落在康克俭一个人身上。安排个年轻干部会帮老康减轻些负担。他看出张义民很想表现自己,这种心情,他不反感,他以为这种愿望是可贵的,想表现自己,把事情办好,想挑担子,想被重视是好事。给他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会拿出别人拿不出的精力和智慧,而这个正是目前所需要的。 阎鸿唤一级级地认真审查。 怪事。市政二公司的经理人选居然报到市长这儿来定夺。他注意地看了看名单,有两个人选。一个叫杨建华,他对这个在市政工程局大楼里见过一面的年轻人有印象。据说二公司很多硬任务都是他领导三队夺的标。局里从民意测验和各方面考察认为他应该提到经理位置上来,而且是局长曹永祥亲自提名推荐的。另一个人叫严克强,提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是顺理成章,由副转正;二是,他是高伯年书记亲自关照提议的干部。严克强的父亲曾任原市委办公厅主任。无疑市政工程局之所以把公司经理人选上报,既表明了他们的倾向性,又表现了他们的不敢负责任。哪儿来的这么股坏风气,上级领导提拔的人只能保不能撤,只能升不能降,这是什么干部路线?中国有多少有能力的组织人才因无法结识或不愿意有意识地接近高级领导,而被他们的顶头上司的嫉妒心和“武大郎开店”式的心理给埋没了。曹永祥是个善于调兵遣将的人,怎么竟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如此不敢负责? 他立即给曹局长挂了电话。不出所料,组织部此举曹永祥并不知道。“组织工作是由党委书记负责的。”老曹解释说。“可二公司将来要接硬任务,这个担子非杨建华挑不可。”曹永祥的语气有点情绪。 阎鸿唤立即明白了曹永祥的情绪所在。用人的人没有任用权,管任用的人却不了解人。 他毫不犹豫地建议杨建华为经理:“关于用人、考察干部关系涉及党政分家、政体改革的问题,以后是要解决的。”他告诉老曹,“但这次工程中一定要改变,你点将,出了问题,我兜着。” 阎鸿唤接着又打了个电话给柳若晨,让他召集整个拆迁办公室人员会议,研究方案。三天后市长办公会专题研究。 这一切处理完,他看表十一点二十分,时间正好。他要去凤华饭店,今天他要为三十二个工业局的局长开一个别出心裁的“宴会”。 一点钟,宴会结束。他送走了客人,离下午的活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准备在这儿停留半小时,找凤华饭店总经理戴维商谈一件事。 戴维把市长让进自己简陋的办公室,这是他的LTT集团的工作习惯,最好的房间是客房,最差的房间才是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他知道,在中国开饭店,官方的支持是何等重要,他深感过去对中国国情了解甚少,因此他那套在七个国家取得成功的管理经验,在中国却运用得不太顺手。开业以来,生意很不景气。他有本事管理他的部属,创出一流服务,但对宾馆外面的事,却一筹莫展。 这次,戴维想抓住机会,取得这位有权势的市长先生的帮助。凤华主要接待外宾,而政府邀请的外宾下榻的选择,决定权在中国官方。 “怎么样,开业以来有困难吗?”阎鸿唤语气亲切,像是老朋友。 作为闻名于世的LTT管理集团的得力工作人员,戴维不能在中国,在他的管理之下,让LTT出现失败的记录。当合资的中美双方决定聘请他管理之时,他就下决心迎接中国人松散、怠惰习气的挑战,然而在凤华他感受到的比他预想的复杂情况更为复杂。由于这座城市投资环境太差,外国人光顾此地的很少,昂贵的房价,中国人是无人问津的,整个饭店客房率不到百分之二十,却有无数双手伸向凤华。体委举办足球赛,要凤华赞助,某协会搞大奖赛,要凤华出基金;几家报社走马灯似的踏进经理室,商谈广告,电视台搞节目占用大厅,电台向他们拉广告。戴维没想到凤华的名字响彻这座城市,未能给他增添一个客人,反倒招来更多的人以更多的名义向他索要更多的钱。 戴维向市长诉说了他的苦恼。 阎鸿唤认真地听完了他的叙述。“我向你提两条建议。”阎鸿唤吸了一口烟,“中国有句老话,叫‘入乡随俗’。凤华要搞好,首先,经营思想要变得灵活些。凤华星级高,国内没有客人住得起,国外客人又少。业务必然萧条。如果把凤华分为内外客房,内客房面向国内,降低客房标准,可以开设新婚夫妇客房、农民客房、会议客房,服务标准低些也不要紧,总比闲置要好。” “不行。”戴维摇摇头,“凤华的标准绝不能降下来,这关系到饭店的声誉,将会影响我们对各国大主顾的吸引力。”“这当然由你自己再考虑。但你可以在凤华的中西餐厅上打点主意,别只面对住宿的客人,对外开放嘛。搞成全市第一家西餐厅,正宗的。西餐有你们这块牌子打响,中国人目前住店还住不起,吃饭却还吃得起,越高级越有吸引力。而且还可以同时开放你们的顶楼转厅,让中国客人光顾参观,饱览市容,再吃顿饭,这是一笔大收入。” 戴维点点头,对市长这一建议表示赞同,但这笔收入对于他这个负着四千万美元欠款的总经理来说,还嫌太少了。 “市长先生,我还有一个请求,就是,今后市政府能否帮助我们解决一些客源问题,就是说,介绍客人。” 阎鸿唤笑了:“我今天就是想跟总经理先生商量这件事情,不仅介绍一些客人,只靠政府请来的客人太少,而且要争取不用请,就把客人引来。” “哦?” “解决凤华的症结关键在于改善市内的投资环境,吸引更多的外商到市里投资;改善市里的自然环境,吸引更多的国外游客,这两条办到了,凤华的问题就解决了。” 阎鸿唤向戴维描绘了即将开工的道路改造工程;老城区改建工程;古文化系统工程;城郊县自然保护区维修工程;古长城修复工程和大型游乐场与仿宋代名城的小城区建设工程…… 戴维异常兴奋,市长说的这一切如果能实现,这座城市就会成为一个旅游和投资热点,凤华必然会兴旺。 “那么,这些工程什么时候动工,什么时候竣工?” “等我把资金筹足了,就可以开工。道路改造工程只需要一年。三年,我说的全部实现。” “什么,这太神速了。这办得到吗?”戴维表示怀疑,虽然他是外行,也深知此系列工程的艰难,尤其是在中国,每做一件小事都不那么容易,况且这种宏大的、根本性的工程。 “戴维先生,您来的时间还太短,对中国人的脾气太不了解了。中国人说到的,就能做到。” “那太好了。”戴维由衷地赞叹。 “今后,不管哪一家伸手,包括那些报社,你可以一律不给。有什么麻烦,你来找我。你凤华饭店的宣传我包了。你这笔钱应该派点大用场,花在与凤华利润直接有关的实际事情上。” “对,只是您认为———” “比如快要开工的道路改造工程,你应该投点资,哪怕是象征性的,影响可就大了,既有利于解决你的问题,又帮助了城市建设。戴维先生,这笔买卖做不做?我保你现在投资五十万,三年后,你就会从中得利,十几倍地赚回来。” 戴维心悦诚服地与市长达成了协议。他送走市长,回到办公室门口,正碰上迎面走来的副经理史春生。 “史先生,黄小姐最近连续迟到,如果再发生第六次,我就要解雇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戴维冷冷地说,“在管理上,您得服从,我是总经理。” 望着这个高高的美国人傲慢的背影,史春生没再多说一句话。 总经理已经开除了一个客房部的女领班,因为她在上班时间溜出去买了一斤毛线。史春生和工会主席出面干预,干预的结果,仍是开除。 “这儿不是殖民地,凭什么他戴维说开除就开除?我们是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饭店里工作,凭什么由外国人说了算?!”客房部女主任黄砚秋当时就强烈不满。 不是殖民地,也不是外国人的领地,是在中国,在自己合资修建的饭店里。但这又能怎么样?戴维实施的是LTT一整套的饭店管理,而国家派他到这个饭店任副经理,就是让他学会这种管理。协议书明确规定了总经理有权开除、处分任何一个违反纪律的人员,甚至包括他副经理在内。 下一个被开除的难道就是黄砚秋? 黄砚秋原在国民饭店时就是客房部主任,是史春生的得力助手。她是一个漂亮、文静、内向的女性。她从不爱多讲话,总是认认真真地做着服务员们不愿做的许许多多细小烦琐的事情。他们常常在一起聊天,上山下乡的经历,给他们提供了共同的话题,也使他们对生活有了许多共同的感受。谈得多了,也就深了,他知道她内心的苦闷,她有一个不求上进、无所追求而又嫉妒心极强的丈夫,靠着老子有些存款和自己外表一副文质彬彬的皮囊混日子。 他把她带到凤华饭店。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但他没想到凤华饭店却给她带来一系列危机。 先是她丈夫,对她早出晚归越来越持怀疑态度。凤华工作节奏快,当她一天精疲力竭,没有兴致与他同床时,他竟断言她白天同外国男人睡了觉,而且调到凤华饭店就是为了这个。黄砚秋忍受不了丈夫的侮辱,对抗的结果竟是丈夫一顿毒打。黄砚秋只好忍着疼痛,爬起来去上班。她到了班上,就不想再下班,可是凤华严格规定,下班之后,必须离开饭店。凤华不需要她以饭店为家。 再就是她的迟到问题。她家离凤华很远。顺利时骑车也得一个小时的路,要是赶上道路堵塞,时间就无法掌握。她不得不绕路走。但市区的路几乎到处堵,她只好天天提前一个小时离家,躲开交通拥挤的高峰,才能保证按点到店。而来早了,不到交班时间不准进店,她就得在门外等上一个小时。她被弄得筋疲力尽,可偶尔一晚,赶上了高峰期,就迟到,她已经迟到五次了。戴维发出了黄牌警告,那是威严不可侵犯、不可动摇的警告。 史春生感到自己的无能,他无法解除黄砚秋的危机。第一个危机,他无法,他有老婆,他不能做她的丈夫,去理解、信任、爱护、体贴她;第二个危机,他也无法,他既不能疏通堵塞的交通,也不能更改凤华的规章。 凤华,给他和她的生活带来多少烦恼! 他走到走廊的大玻璃窗前,看见市长一行人正走下台阶,市长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市长,你的生活中也许没有我这么多烦恼吧,史春生想。 阎鸿唤和一行人走下台阶。他走向汽车,刚想钻进汽车,衣角却被人拽住了。绿化委员会秦主任沉着脸,拦住市长,身边站着市政府副秘书长。 “鸿唤,你是存心要撤我的职呀。” 阎鸿唤一见是这老头儿,马上明白了他的来意,故意不解地问:“您是市里的元老,我阎鸿唤哪有胆子撤您。” 秦主任气哼哼地:“不给钱,你让我拿什么去建公园,绿化带,美化居民区?全是扯淡!” “老主任,钱可没少给您。” “六百万,本来就不够,现在倒好,财政又给我压下五百万,这不是欺侮我老头儿吗!我的任务写进你的政府工作报告里,将来,各部门都报捷,就我完不成。到时候,谁又知道我巧媳妇难做无米炊。全市老百姓还不骂我老朽无能?离休前,我不丢这个脸。”秦主任越说气越大,捋下头上的凉帽,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头顶上腾腾冒热气。 阎鸿唤忍不住笑了。前三天,他刚和谷副市长商量妥,把市里几大项工程都尽可能地压缩了投资指标,挤出二千万为建设超级生活娱乐宫垫个底,其中绿化委员会被压得最多。他背着手,若无其事地说: “主任,先别发火,你那绿化活儿,好弄钱,冷静冷静,主意就能出来。” “我想不出法儿。” 副秘书长接过话:“我刚才向老秦建议,搞社会募捐,绿化是全民的事,像儿童游乐中心一样,算上郊区,一人一元钱就是四五百万。” 阎鸿唤摇摇头:“那法子不能再用了。儿童的事业,让大家捐款,群众能接受。现在孩子是皇帝,为孩子们办事都舍得掏钱。这绿化,老百姓可就不一定认为是自己的事了。捐款的事不宜多搞,一块钱现在不当什么钱,老百姓不会在乎这一点。但这种事搞多了就会影响群众心理。他捐一块钱就觉得是交税,共产党会多,国民党税多,咱们可不能会没减下去,税也多起来。” “那……”副秘书长无计可施,“那只好压缩绿化指标了。” “不行。”阎鸿唤又一摇头,“老主任说得对,向市民许了愿的事,只能兑现、不能落空。老秦,刚才,我是跟您开个玩笑,你的钱,我早就给您想出主意了。到时候一分钱少不了你的。” “一言为定。”秦主任半信半疑。 “一个月以后,五百万回不到您的账上,你就到市人大告我去。” 秦主任当然不知道,就在一个小时前,市长为这五百万开了一个宴会。 “同志们。”市长举起酒杯先敬酒,“凤华饭店建成不久,大家忙得没有时间光顾。这一阵子,诸位为我们城市的工业发展出了力,我本想在这儿慰问慰问大家。但我这个市长是个穷市长,市政府也是个穷政府,比不得诸位财大气粗。今儿设个便饭,意思一下,顺便谈谈心。饭很简单,但是总算是在全市最豪华的饭店开的,图个环境气派吧。” 局长们注意到餐桌上摆的一人一份的份饭和一人一听啤酒。越是餐厅豪华,越显得饭菜寒酸。局长们都清楚当前中央三令五申不能搞大吃大喝,所以谁也没挑剔。市长讲得很实在,也就是意思意思吧。 市长举着啤酒杯,向大家敬了酒,开始谈天说地。由今年工业生产计划,谈到市的整体规划,由市区改造又扯到环境美化,消除污染和噪音,一顿半个小时的饭,吃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最后,阎鸿唤指着窗外说: “如果我们全市的整体规划两年后能实现,城市就将非常壮观。可就是显得秃了些,自然色少了点儿。假若我们能在所有的道路两旁全栽上树,在每条马路的交叉地开辟出一块绿地,建它几座大公园和几十个乃至几百个街心公园,所有的居民楼之间都种上草,种上花,那我们的城市就不仅壮观,而且漂亮了。甭说草木绿地还可以吸收尘土、减少噪音。我还想围环线栽圈百米宽的林带,挡住春季风沙,而且全种上果树,供市民吃四季水果。” 局长们听得入了神。大家的情绪越听越高涨,七嘴八舌帮市长出点子。有人提出美化市容可以利用屋顶、阳台,搞成花园屋顶和花卉阳台,加上草坪和街心公园,全市将成为一座大花园。 阎鸿唤的启发引导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大家的主意太好了,就算我们这些人提的建议吧。问题在于钱。市政府这次搞道路改造,钱都花空了。我看这件事还得咱们办,这可是个对后代功德无量的大事。我与在座的凑个份子。你们每个局掏几十万,对于你们是九牛一毛,加把劲就能挤出来。我市政府穷,但也不能落后,掏五十万。将来事办成了,我负责在市区建几座纪念碑,把做出贡献的大局名字刻在上面,让我们的子孙在绿林丛中念念我们这代人的功德。怎么样,这个德咱们积不积?” “当然积喽。”局长们纷纷回答。 阎鸿唤笑了:“今天的客,我请对了。” 一个局长笑着说:“就是吃这顿饭,送的礼重了些,吃三块钱的饭,得送三十万的礼。” 阎鸿唤大笑:“大家吃得蛮痛快嘛。吃出了甜头,闹不好,今后还要请几次客呢。” 局长说:“不敢再吃了,吃不起。” 大家都笑了。 这一下,阎鸿唤手中又多出了一千万。 秦主任当然对市长敢如此作保不知内情,可老不让市长走终归不是办法,况且他已做了保证。 “好吧,就按你的话办,不给钱,你等着吃我的状子。”秦主任无可奈何地看着市长上了车。 阎鸿唤和几个市长乘车沿市区巡视之后,确定了下周政府办公会的内容,又赶去财贸会议参加了一个小时的闭幕式。做了总结式发言后又参加了会餐,待回到厦门路222号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汽车在楼前小院外停下。他每次都让司机把车停在院门口。他觉得在这葱翠的绿色环境中走上几十步,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和休息。 他现在已经完全习惯而且喜欢起这个环境。和二十五年前,他跟徐力里初次来到这里的感觉完全一样。那时,他震惊;他还没见过这么幽雅、舒适美丽的环境,也容忍不了自己那简陋的平房区与这高雅的小楼区形成的反差。 他和徐力里坐在院里的长椅上,观赏着外檐装饰着浮雕花纹的两层洋房和眼前鸟语花香的小树林和花圃。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复杂情感,产生出一连串毫无边际的联想:儿时的田野、毛茸茸的羔羊、粪叉、柳筐、土坯房;幽山居士、琴棋书画,万卷藏书、青竹红瓦;法国的上流社会,舞会客厅,花天酒地,王公贵戚……这里的美、舒适和寂静使人瞬间觉到耐人寻味的人生。或有或无,或短暂或悠长,或空旷孤寂,或安然超脱……然而,当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一个鲜明的感觉———差距,一条隐隐的裂痕已经在他的思想中出现了。 现在,他也成了这里的主人。在他意识到当初导致他与徐力里之间的爱情悲剧,最根本原因是那种从最朴素的社会环境中培养出的认识偏见时,已经太晚了。他失去了她。那段初恋,由于他的褊狭,由于他的粗疏,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遥远的历史。 倘若历史倒转回去,允许他重新选择生活,那么一切该是什么样子?阎鸿唤做了个深呼吸,奇怪自己为什么忽然间在紧张繁忙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居然会想起这些,这些不能忘怀却必须忘却的往事。 他朝自己的房子走去。 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他没有立即回过头去,那微弱的声音使他不能立刻意识到有人真的在叫他,他恍惚地停住了脚步。 再没有任何声音,但他的第六感又告诉他,有人在等待他。 他本能地回过头去,立刻像触电般呆住了。 傍晚轻纱似的薄霭笼罩的大树暗影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手里拿着卷什么东西站在那里。那是徐力里。 “是你?”他情不自禁地向她走过去。 “你刚回来?”她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你病了?”走近她,他发现她的面容十分憔悴。 “是的。” “你要坚强。我已经通知卫生局下最大的力量,只是自己要千万当心。” “谢谢。” “我,我对你关心很不够,老柳他批评了我,请你原谅,……你要充满信心……我……” 她像是没有兴趣听他讲这些话:“我来找你,是为的这张图纸。”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是我设计的一座立交桥,我想直接交给你。” 阎鸿唤深深地感动了。她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徐力里,倔强、执着,对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可以付出全身心的代价。他接过图纸,觉得周身都在发热。 “走,到我家坐一会儿,我们好好聊聊。”他低声请求着,他一直回避见到她,见到了,就不想很快结束这场谈话。 “不,不必了。”徐力里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你快一点审查我的设计,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的语气又一次使他的心感到疼痛,他冲动地握住她的手:“别这样说,我一定尽快研究你的设计。” “答应我,市里准备建的八座立交桥,有一座要采用我的设计。”徐力里的手似乎在发抖。 “好的,我答应。” 徐力里从他的手心中抽出自己的手,凄楚地一笑,转身走了。 阎鸿唤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尽头。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柳若晨那天对他大声喊出的话:“她……爱你,把一生的感情,把最纯真的爱情给了你!” 就是这句话,使他在知道她患了绝症后仍没有勇气去看她。 今天,她来了,她难道仅仅为了一张图纸吗?但他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说的太多,然而该说的,他似乎已经说了。 二 徐力里回到自己家的小院,进了门,就听见弟弟把他那台美国音响开得震天响,乱糟糟的音乐夹杂着弟弟和他的朋友的嬉笑声,叫人心烦。 她搬回家,他只是付之一笑:“闹别扭啦?回来住几天也好。”仅此而已。他只知道和他的朋友一起尽情地快乐,完全不知道他姐姐内心的痛苦。但她不怪弟弟,她不愿弟弟被她的痛苦所累,她希望弟弟生活得快乐幸福。 她不想进楼去,可又无处可去。她想安静一会儿,可心又总静不下来。 明天,就要住院了。她不知道住进医院还能不能回到这里来,还能不能再见到弟弟。她没有告诉父亲。怕他经受不住这种打击。上个月,她去北京发现父亲精神很坏,人到了他那个年龄,身体每况愈下,衰老的速度甚至按天计算。她怎么忍心用自己生命的消失去加速另一个生命的离去。 她悄悄走上楼。房间里的写字台上还摊着很多图纸和绘图工具。她收拾起桌子,以后怕再也用不着它们了。她照照镜子,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疲惫而憔悴,青春早已荡然无存。人已到了中年之末,而她此时的心境比实际年龄还老。在自己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中,难道自己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死亡边沿?立交桥的设计使她心力交瘁,终于搞完了,为什么没感到轻松反而觉得沉重?这沉重是由于对生的留恋?对亲人的留恋?对桥的留恋?还是对于往事的留恋?当她争分夺秒地搞立交桥设计时,她没有一点空余想这些,现在,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空得让她发颤。她感到累,力不可支。她克制着自己想到床上躺一下的欲望,她知道自己站着的时间不会太多了,而躺下去却是永久的事。 她该为自己准备一下住院的东西。没有什么要带的,倒是需要清理一下自己的“遗物”,她不知怎地想起了这个不吉利的词儿。医院从北京请来了专家,是阎鸿唤特别关照,可她并不抱任何希望。她不相信本世纪会产生攻克癌症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尽管癌症病人中也有起死回生的先例,但那是奇迹,不是医学。她对自己并不抱幻想,死里逃生的侥幸者毕竟太稀少了。 徐力里决定把所有的东西,文字和衣物全部处理掉,一件也不留下。 她打开衣箱,拿出一本已经磨损了绸面的日记本。这些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一直带着它。现在,她却要在死之前,首先烧毁它。这日记记载了她刚刚萌发的初恋,一直到她与阎鸿唤最后分手的那最痛苦的日子的全部心路历程。日记断断续续,记载着她青春时代最幸福的回忆和一个少女的全部秘密。那天,柳若晨没有看到它,她觉得遗憾,倘若他看到了,世界上就会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尽管她会生气,或者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但总归,她不会在他眼里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怪人”,可惜,他只看到了那张照片。 她端过脸盆,把日记一页页撕开,然后用火柴点着,一页页烧掉。 人没有必要让别人一定理解自己。感情,这是世界上惟一纯粹属于自己的东西,让它随自己的生命一起离去,也许这是最好的。 即使是阎鸿唤,他也不一定了解自己了。多少年了,她只是远远地看见过他。刚才,他们站得那么近,甚至,他还握住了她的手,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陌生、遥远,难以与日记本中的他重合? 他直到毕业时,才知道她是徐克的女儿。他先是吃惊,后来又有几分激动。 她带他来到自己的家。父母热情地接待了女儿的同学。父亲尤为关注,从学习到生活详细地和这个年轻人交谈。她感到欣喜。把父亲拉到一边,悄悄地汇报了自己的秘密,父亲的态度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父亲反对女儿的选择。 徐克早已替女儿选中了未婚夫。他的一个老战友是驻外大使。大使的儿子前一年从外交学院毕业,准备派往欧洲做驻外大使馆秘书。老战友出国前就和徐克两人悄悄商定,等儿女们大学毕业,就让他们完婚。两个孩子青梅竹马,虽说读中学时就不在一起,但每年暑假,徐克常让力里到北京去玩,总要住在老战友家几日。两个父亲相信自己的儿女们一定会满意这种安排。但没想到,女儿选中了一个工人。 徐克很欣赏阎鸿唤。阎鸿唤是他亲手树起的一个典型,保送他上大学也是他的意见。作为市委书记,他对这样一个踏实、上进、事业心很强的劳动模范是喜爱的;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不能接受这个青年。他觉得女儿和阎鸿唤在修养和气质方面有差距。 前市委书记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解放前一直在白区搞地下工作。解放后,为了加强对这个大工业城市的领导,党把他这个具有丰富城市工作经验的知识分子派来当市委领导。徐克非常善于团结周围的干部。他渊博的知识和风度,平易近人的作风和领导艺术,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拥护。但他内心里对工农干部、对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进城干部有着某种程度的轻视。他们理解问题,考虑问题往往比较浅薄,工作方法比较简单,而且目光短浅,有一种“农民”式的说不出的味道,使他感到不舒服。 从这个角度,他不愿吸收这个年轻人进入他的家庭,他希望自己的女婿是一个气质、修养、谈吐、风度上都首屈一指的人物,像老战友的儿子那样。 然而,徐克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女儿。他意识到女儿对阎鸿唤的好感,正是自己在言谈话语中慢慢灌输的。女儿的选择,恰恰是自己经常教育她向工农学习的结果。女儿没有错,父亲也没有错。 阎鸿唤敏感地察觉到了徐克态度上的变化。市委书记脸上那种首长式的亲切、长者样的慈祥不见了,一副冷漠、审视、挑剔,甚至近乎傲慢的神态。难道这仅仅是长辈对子女摆出的架子?当徐力里把一切告诉他时,他顿时醒悟到自己犯了一个不该犯下的错误,他毅然离开了徐力里。 她这时才发觉,自己对他的自尊心估计得太不足了。她不该把一切全告诉他。阎鸿唤天生的倔犟性格,使他无法在心理上承受歧视而寄人篱下。 她给阎鸿唤一连写了十几封信,他一封也没有回。 她矜持而焦急地熬过一天又一天,时而生自己的气,时而生阎鸿唤的气,但她相信他同相信自己一样,深深地爱着对方,相信由于自尊心引起的一切误解和不快很快会烟消云散。 然而,三个月后,却突然传来了他已经结婚的消息。她不相信,可那是事实。 她痛苦,恨自己,也恨他,这犟牛占有了她全部的爱,以致她不能再爱任何一个人。 她打开抽屉,拿出阎鸿唤送她的那张照片。或许就是这张照片给她留下了希望。她觉得他没有退还自己的照片,也没有要回他的照片,是因为他的心里还有她。现在,她似乎才明白,这种推测也许不过是一个痴情女子幼稚的梦。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勇气把它扔到火里。该不该把它一同带到另一个世界?虽然那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但她还要它伴着自己一同烧掉。结束她的爱和恨,和这个世界带给她的折磨和摧残,那只有弟弟知道的这一页。想起徐援朝,一种深深的手足之情油然而生。 那时,父亲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投入监狱。徐力里和正在上中学的弟弟一下子被抛置到发狂的社会最底层。她用工资养活弟弟。徐援朝是个有血性的男孩子。红卫兵组织开除了他,他不甘接受命运的变迁,深夜,他和市委几个干部子弟一起悄悄撕去那些反对他们父母的大字报和标语。一连三天,他们干得很顺利。第四天,他们被发现了,二十多个“造反派”大汉包围住他们。走投无路,只有拼死一搏。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与“造反派”打了起来,人少势弱,三拳两脚便成了俘虏。 一个星期后,徐援朝遍体鳞伤地回了家。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弟弟。那张原本清秀的脸肿成青紫色的大包,一身血污伤痕。他们被吊在房梁上,当作沙袋由人练拳脚,一只只拳头击在他们身上,一只只脚踢向他们的头部。几条血肉之躯不是沙石袋子,一个人被打死了。打手们才住手,把剩下的三个奄奄一息的“俘虏”,用汽车拉到郊区一条臭水沟边。他们被冷风吹醒了,凭着尚存的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家。 徐援朝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在姐姐的精心护理下恢复了元气。他开始和另一个同学练习拳脚。厚厚的一叠牛皮纸几下就被他捣烂。地下室台阶上的水泥墙,让他踹裂。砖头、木板,树干、被垛,全成了他发泄的对象。 徐援朝一心想报复,但又无处找到自己的仇人。 徐力里希望弟弟成为强者,又为他揪着心,担心他会到社会上闯出什么大祸。她常常觉着会有大祸临头。 大祸闯下了,闯祸的不是徐援朝,而是她自己。 她在大街上看到一张大传单,那上面印着父亲的照片,他的双臂被反剪着,一只大手揪着他的头发。父亲闭着眼,头发似乎全白了。这张传单右下角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下分明印着一个人的名字———徐克的忠实走卒,假劳模阎鸿唤。阎鸿唤的头发也被人死命地向后揪着。但他没闭眼而是怒目而视、咬着牙,依稀可见两腮凸起的肌肉。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迫害,这是迫害。对于父亲的历史,她无从辩白。对于阎鸿唤的经历,她有权证实。她一把撕下了传单。这举动把周围观看的群众惊呆了,以为她疯了。很快人们发现她的神经是正常的,便呼啦一下子把她团团围住。 当她在一片愤怒的责问中清醒一点时,才明白自己在冲动下干了一件什么样的傻事。有人推搡她,有人揪住她的胳膊和衣领。她无助地被人推来推去。处在“革命”情绪中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质问她,她耳朵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突然有人打了她一个嘴巴,她抬起头想看看那个打她的人,谁知脑后又是狠狠地一拳。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欺辱。徐力里立刻变成一只暴怒的狮子,向打她的人扑过去。她的动作太突然,让对方猝不及防,对方的手被她咬出了血,耳朵也被她死死揪住。 她被扭送到附近的群众“扫氓”指挥部,罪名是“撕毁革命传单,殴打革命群众”。 很快,她的身份被查明了,市里最大走资派的女儿。而且是“流氓”。她被绳子捆在屋中间的柱子上一动也不能动。惟一的反抗只有绝食。 “扫氓”队员的流氓本相彻底暴露了,他们兽性大发,污辱一个大人物的女儿或许比糟蹋一个普通姑娘更有味更刺激,他们撕掉她的衣服,欣赏她的裸体,满足他们兽性的心理情感。 极端虚弱的徐力里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夜里,大楼内审讯和拷打的惨叫声阵阵传来。昏迷中,她似乎听到了撬门的声音。一个臂戴红袖章的小伙子闯进门来,脱下衣服裹住她的身体,背着她朝外跑。惊恐之余,她觉得这个小伙子很熟悉。 门口,躺着被击昏的看守,两个小伙子为他们打开大门,“你们俩回家吧,趁他们还没有发觉。” 她听出,背她的是弟弟,是援朝。徐援朝背着姐姐沿着河堤奔跑,前面不远就是家了。 冷风一吹,徐力里完全清醒了。她觉得自己浑身发烧,赤裸的胸脯紧紧贴在弟弟汗淋淋的脊背上。她立刻想起这几天的屈辱,疯也似的从援朝身上挣扎下来,朝河下奔去。 “姐姐!”徐援朝喊着追上去把她扑倒,“我拼着命把你救出来,你不能死!”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河水潺潺地流淌,包在她身上的衣服在奔跑时脱落了,惨淡的星光像无数眯缝着的眼睛,窥视着她洁白的裸体,瑟瑟夜风吹来,使她颤栗,瑟缩起身子,用手捂着脸,泪水簌簌流下来。 “援朝,你不懂,我以后怎么见人?” 徐援朝从姐姐身上爬起来的瞬间也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惶惑、恐惧和羞涩,令他喘不过气来。但很快他抱住姐姐:“不,姐姐,在我面前怕什么?我绝不讲,那伙流氓也不敢说。” 他捡回那件上衣,替姐姐围住身子:“马上就到家了,换身衣服,我送你离开这儿,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小弟!”她抱着自己的同胞手足,痛哭起来。 十几年来,弟弟一直替她保守着这段被凌辱的秘密,连父亲也不知道。弟弟是她危急时的保护神。她对弟弟充满感激之情,她能满足弟弟的一切要求,而不允许别人指责弟弟一句,若不是迫于舆论,她就想守着弟弟度过一生,不再嫁人。 徐力里烧掉了日记,把剩下的衣服包起来,想明天悄悄卖掉。一张五千元的存款单她放在腾空的箱子里,上面别上一张字条“给弟弟援朝”。她死后,弟弟会发现的。 楼下的声音小了。援朝的朋友们可能已经散去,她看看表,深夜十二点了。 该到了告诉弟弟的时候了,她有很多话要跟他谈。 她不想谈自己,那样会引起弟弟的伤感;也不想回忆过去,过去对她已变得毫无意义;她想劝弟弟改变一下生活。 她搬回家后,发现援朝变了。晚上,他都宾客满堂,男男女女玩乐跳舞到深夜。白天,她到弟弟的房间里,卧室里陈设考究,床头柜上竟摆着令人难堪的“春宫”照片,书房里没有几本书,书柜里让各式装潢精致的进口香烟、名酒占领了。客厅里,父亲用过的沙发早被请到地下室,几套讲究的德式沙发,二十四英寸的彩电,日本的录像机,美国的落地音响…… 援朝不过是个科级干部,哪来的这么多钱,花天酒地,肆意挥霍?她只是狐疑过,却不曾真的往深处去想。弟弟在外贸部门工作,买东西也许方便、便宜。 她所担心的是,弟弟太不珍惜时光了,他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娱乐上。援朝很聪明,他完全可以干一番事业,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文革”耽误了十年,粉碎“四人帮”后又虚度十年,现在再不努力,时光转瞬即逝,到头来两手空空。在这飞速发展的时代,他的后半生该怎么办? 她不喜欢弟弟现在的生活方式,但她能理解援朝。想到弟弟在“文革”中的遭遇,她觉得弟弟有权利纵情享受一下人生的乐趣,活得快乐一点。不是那“十年”,援朝早该顺利地读完大学,说不定早就成为一个像样的科技人员、学者了,他在物理学方面是有天赋的。 她轻轻走下楼。她一定要让他理解姐姐的一片苦心,这样,她才能放心地离开弟弟。 走下楼,她发现前厅的灯关掉了。客厅的灯还亮着,只是灯光变得十分暗淡,发着黛绿色的磷火般的光,远远望出去显得阴郁、森冷。柔和、缠绵的音乐低吟着在静静的楼道里回荡。 徐力里轻轻走到客厅门口,推开一条门缝,不由得大吃一惊。 录像机里,一对全身裸体男女在床上扭动,做着不堪入目的动作,录像机对面,几对黑发男女几乎是全裸着搂抱在一起躺在沙发上蠕动。徐援朝躺的位置正对着门。他和一个女人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 徐力里吓得闭上了眼睛,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奔回自己的房间。她关上门,下意识地碰上了门销,倚着门,心还止不住咚咚地跳。 发生了什么事情?比目睹一场凶杀案还可怕。弟弟在干什么?她想起那天柳若晨提醒她的话:“他整天和什么人在一起,男男女女的,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当初她那样不以为然,甚至反感,可现在,柳若晨不幸而言中。 弟弟有妻子,他怎么敢跟一个看上去比他小十几岁的女孩子干这种事?这是些什么人?这叫什么聚会? 徐力里觉得自己胸口一阵疼痛,头也有些晕了。第 十 二 章 一 道路工程拆迁指挥部设在东市区原区委的旧楼里,三位指挥走马上任了。 出于工作需要,张义民有了一辆专车。可惜,专车开不进普店街狭窄的胡同,只得远远地停在胡同口。偌大个普店街,他是第一个上下班出入有轿车接送的人物。轿车向普店街的住户进一步验证,如今的张义民是个市里的大干部。张义民感觉到了街坊们的这种心理,这让他十分惬意,上下车时便做出一副坦然的样子,眼皮微垂,像是老在思考什么重大事情,眼睛绝对不理睬周围的目光和表情。 今天,他回来得比较早,那个在徐援朝家认识的罗晓维上午突然给他来了个电话,约他在凤华饭店见面。他负责的西线拆迁工作已经开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时间与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姑娘去约会,他本想婉言谢绝,但话到嘴边却又改变了。高婕去上海有两个多星期了。火车站的电话,她明白无误地向他暗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感到受了侮辱,几乎无可忍受。他开始怀疑自己对高婕的追求是否值得,追求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羞辱,这种追求已经愈来愈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一种被女人愚弄的悲哀心情,使他突然觉到了罗晓维的可爱。那天跳舞时,她悄悄地给了他一个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一个姑娘的吻,尽管他当时的感觉是恐惧多于陶醉,但毕竟不能忘怀。“我演出回来啦,挺想你的,这回赚了点钱,请请你,怎么样?”她的语气直率、大方、热情,这都是高婕远不能相比的。“怎么回事?快说话,几点钟?告诉你,我还看见高婕了呢!不见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啦。”他犹豫了片刻,答应了。现在他急匆匆赶回家,是想换件像样的衣服去赴约。他虽然不打算放弃高婕,但取得罗晓维这个漂亮而又有“背景”女孩儿的欢心,给自己的爱情留一条后路也很重要。 他吩咐司机等他半个小时,然后走进胡同。 万老头远远地堆着一脸笑,截住张义民。 “义民,下班啦?” “嗯。”张义民像往常一样地随口应着,眼睛并不去看那打招呼的人。 “义民,跟你打听个事儿,就一句话。” 张义民不情愿地站住:“什么事?” “听说,听说你是市里管搬家分房的?”万老头嗫嚅着,“咱这普店街的住户,该往哪儿搬呀?” “街里没传达吗?普店街全迁到市里新盖的大型居民区去。” “是呀,是呀!”万老头挤出一副尴尬的笑容,“咱在这块地方住惯了,搬那么老远地方住,太不方便了。你,你看,你大叔做买卖离不开这块地。义民你有权,你就替大叔发句话,找处近点儿的房子。” “怎么不方便?做买卖哪儿都一样做,只要在居民区,你那煎饼就有人买。” “是呀,是呀……可住楼房,我那推车往哪儿放,家福的货往哪儿堆?在这块,和各头儿的人都熟了,办个事也方便,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这买卖兴许就不好做了。” “普店街拆迁不归我管。我说话也不管用。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向街里反映。” 张义民说的是实话。环线站路需拆迁的建筑,是哪个区局的,由哪个区局负责拆迁。柳副市长亲自抓沿线企业拆迁。张义民分工抓零散民房和事业单位建筑拆迁,普店街拆迁由康克俭区长抓。这三块任务难度差不多,先动工的西线工程施工所需的拆迁是张义民负责。阎市长给了十五天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四天,一切相当顺利,至今还未发现“钉子户”,这得归功于市里舆论宣传工作的威力。这些天,报纸、电台、电视台发动了宣传攻势,再加上各级领导的工作形成了一种声势,一种权威。他负责的地段是就近搬迁,而且大多数住房都能有所改善,何乐而不为?张义民确有天时、地利、人和三大优势,给了他一次出师得利、马到成功的表现机会。张义民好不得意,他得意不单是为自己能巧妙地利用市长阎鸿唤的威望,指挥了局长区长们,也不单是为自己将在市长面前抢头功,而是他相信康克俭一定会败给他。康克俭是阎鸿唤最赏识的一个干部。康克俭凭什么?还不就是凭他各项工作都抢先。这次,张义民要让阎市长看到,他张义民比康克俭有能耐。 他比谁都清楚,普店街的头不好剃。 普店街住户多,是非也多,不像西线的拆迁住户那么好说话。普店街的住户,几辈子住在这儿,这儿的拆迁户要迁到靠近郊区的两处新建居民区。况且供东线搬迁的房屋还差两万平方米,又不可能增加搬迁户的住房面积,你让普店街的住户离土,怕不那么容易。那些平时把骂大街当好话说的人不翻了天才怪呢。 瞧,万老头已经找上门来。普店街像他这种个体户不止几十家。条件不满意,能给你来个“坐地炮”。普店街的拆迁,阎鸿唤给了二十天,只比西线多五天。张义民早就认准再给康克俭五十天,他也完不成,除非强行拆房。但那样一来,普店街人多势众,互相壮胆,说不定呼啦一下全跑到市政府门口坐着去,那事态可就严重了。康克俭未必敢这样做。可倘不这样做,他领下的二十天完 成拆迁任务就得延期,随之,施工也延期,阎市长的计划就不能如期执行,康克俭在市长心目中的位置就完了,而取而代之的将非张义民莫属。 “听说你当了总指挥,我这么件小事,你发句话不就成了?”万老头堆着笑继续求他。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有困难直接向街里反映,市指挥部不能管那么具体。”张义民很不耐烦。 “老邻居了,求你给个方便。你帮我这一次忙,我们忘不了你的好处,也绝不跟别人说。” “万大爷,您有话留着到区里说吧,一会儿我要去开一个重要会议。” 万老头听张义民的话头硬邦邦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不敢得罪张义民,只好仍赔着笑脸:“好,好,我向区里反映,……如果区里……还得求……”他的话还没说完,张义民已经走远了。 张义民回到自个家,屋里满地狼藉,父亲正与妹妹在收拾东西。 他家将是第一个离开普店街的住户。 他与高婕的关系尚未最后确定,他不敢贸然搬到黄山大楼去。但现在,他也不能随大流搬到市边儿上去住,市政府在东市区盖了几幢干部宿舍。机关最近痛快地答应他可以把房子换到那里。他明白,这次不是看的高伯年书记的面子,而是看的阎市长的面子,他能与副市长区长同为正副职,机关行政部门谁又能小看他? “你们这是干什么?”张义民问。 “提前收拾收拾,到搬家时就利索了。我……”父亲看是宝贝儿子,他现在对儿子变得越发恭敬起来。 张义民见自己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皱皱眉:“我早说了,最近搬不了,那房子小,电还没接通呢,你们急什么?” “早一天,晚一天,都是那么点事。早收拾停当,心里早安稳。”义民爹没发觉儿子不高兴,张义民到家从来就是这副嘴脸,义民有出息,给家里长了脸,就该是“皇上”。 “这堆破烂收拾个什么?”张义民突然吼起来,“还想搬到市政府干部楼去?丢人现眼!”他环视着屋里堆在床上、地上的破旧东西,“这么乱哄哄、脏乎乎的,让我往哪儿呆?” 父亲见儿子发火了,忙不迭地吩咐女儿:“快,把床上的那堆衣服搬到一边,腾出一块干净地让你哥坐。” 张义兰撇撇嘴,不情愿地给义民打扫出一块空地。 张义民沉着脸坐下:“去,给我把那件白衬衣拿来。” 这种没有主语的命令,从来是下给妹妹的。张义兰赶紧从衣橱里拿来衬衣。父女俩看看张义民换衣服,全然忘了自己该干的事情。 “这么傻愣着干什么?领带呢,怎么老不记着拿?!” “干嘛这么横,谁该着伺候你?” “不想伺候人,自己长本事去!”张义民从不容忍妹妹不顺从,见她顶嘴,一下子火起,“上学的时候不好好上,到头来去卖菜,一辈子不会有出息,伺候伺候我你还冤?” 义民爹想替儿子消消气:“义民,你别在意小兰的话,她回家就干活累着哪。” “累死又有屁用!全是吃货!”义民反而更加没了好气。 父亲听出儿子的气要撒到自己头上了,不敢再说话,亲自把领带找出来,双手递给儿子,又扭头数落女儿:“你这孩子太不懂事,跟你哥顶嘴,看不出他累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他的事耽搁得了吗?还不麻利点,帮帮他,快,给你哥把皮鞋拿来,擦干净。” “这天儿有穿皮鞋的吗?”张义民不领情,顶了父亲一句,“擦擦这双。”他把鞋脱下来,由父亲弯腰拾起,递给妹妹。 张义兰坐在小板凳上,给哥哥擦着皮凉鞋。她后悔不该顶撞哥哥,顶撞他从来没有好结果,况且今天她还有事要求他。她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抱着那鞋细细地擦。 义民穿着拖鞋,在立柜镜前系好领带,见妹妹还在用心擦鞋,一脸的委屈,心里也觉着自己有点过分。妹妹在家里就像他的仆人,在这个世界上,他还不敢对谁像对待自己的妹妹这么威风。他的口气温和了:“行啦,小兰,不用那么细致了。” 义兰抬眼望望哥哥,见他眉头舒展了,便把鞋递过去,趁机会说:“哥,听说你现在权力可大了,全市所有的房子都归你管,连房管局都管不了。” 她的话是自己编的,除普店街这条胡同的人们听她胡吹过几句,别人怎会知道哥哥是谁?义兰这样说是为了哄义民高兴,她知道哥哥爱戴高帽。 “谁说的?”张义民虽不大信,却希望是真的。“胡同的人瞎猜。” “不是胡同里的,连我们副食店的人全知道。” 捕风捉影,什么事一传就邪乎了。张义民想,这么说,自己有几分知名度了?这种传言对他太有利了。不知这传言是从市政府机关干部嘴中,或是市拆迁指挥部那儿传出的,还是普店街居民臆造的?两种可能,其意义差异很大。 “你们副食店怎么会知道我?”他追问,任拆迁副指挥,报上没登,按规定,只有副市长或市委常委以上的干部报上才上名。 “我怎么知道?”张义兰担心哥哥看破,支吾着。 “什么权不权的,你别瞎说,别给我招惹闲事。刚才万家福他爸爸就堵着我,非让我给他调房,这老头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信儿。” 父亲听儿子提起万老头,想起什么,往儿子跟前凑凑:“老万头前两天也跟我提起过这事,求我跟你说说。”他留意着儿子的脸色,“他说,你要能帮个忙,他送台冰箱。” “胡闹!”张义民两眼瞪起来,“你让他少来这套,以为送台冰箱,我就管他的事,没门儿!” 张义兰见父亲离了题,忙给哥哥帮腔:“爸,咱才不要他那电冰箱呢,以为自个儿挣八万块钱,给点钱,别人就得巴结他。哥有权,能帮忙也不帮他们家。” “什么八万?这种人怕别人看不起他,就吹牛。” “是真的,万家福给我看过他的存折,他还要办个工厂,一年能赚五六十万。”张义兰为了让哥哥相信,又顺口夸大了家福的话,她没见过折子,但对万家有八万深信不疑。 张义民哼了一声,心里不禁酸溜溜的,自己每月不过一百多元工资,凭什么一个劳改释放犯,臭个体户比他堂堂国家处长挣得多!贡献和报酬,体面和待遇太不成比例。 “办工厂?万家福做梦还想办托拉斯呢!他早晚得‘二进宫’。” “别管他,哥。”张义兰赶紧把话引过来,“我觉得杨大娘家咱得帮帮忙,能不能和咱搬到一块,或者近点?” 张义民无心再与父亲和妹妹说废话,全神贯注地审视着自己的全身打扮,镜中的他,仪表堂堂,罗晓维今天一定会更着迷。 “哥,你答应了吧?”张义兰见他不说话,以为有门儿。 “我谁也不管,冲杨建华我也不管!”张义民恨恨地回答。他不是有意伤妹妹,而是从心眼里恨杨建华。自从他当了高伯年的秘书后,胡同里的人谁不仰视他,只有杨建华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脸上还有那么一种轻蔑。 张义兰忍气吞声就是为了求哥哥这一件事,没想到他对杨建华这个态度,忍不住又顶他:“杨建华怎么了?人家现在也当公司经理了,比你低不到哪里去。” “他当经理了?”张义民又一惊。 “你以为就你能当官?人家现在是市政工程公司的大经理,今天也是坐汽车走的。没准,人家将来比你官儿大。”义兰解气地大声喊,能把义民气得跳脚才好。 张义民这一次却没发火。这个消息和万家福有八万元钱一样让他发酸和心寒。公司经理和处长是同级干部。处长在市政府是个没权的大衙役,公司经理可是拥有实权的小县令,一个史春生当上凤华饭店的经理就已经够瞧的了,现在又冒出个杨建华,还有那个万家福,他张义民在人们眼中还会有以前那种荣耀和神秘色彩吗? 鸡窝飞出一只凤凰,人们会刮目相看。 如果一下子飞出三四只凤凰,人们就得比比看了。 “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从没骂过的粗话。他发誓,绝不让这些原不如自己的人赶上来,更不能让他们超过自己。 走着瞧,他张义民的天地岂是普店街居民可以想象的! 二 普店街要拆迁了。街办事处把市政府的决定正式通知到各家各户。 居民的第一个反应是高兴的。住了这么多年的“三级跳坑”今天终于可以跳出来,成为楼房的居民了,大家奔走相告。紧接着,感情又复杂起来,真的要搬了,心里又惶惶然,若有所失。 老人们怕住不惯楼房,年轻人觉得离市中心远了,上下班又多十几里的路。一些多年被缺房或无房结婚所困扰的人们,心中又燃起希望的欲火,想乘机扩大一下住房的面积。 “那么远的地方,不多给两间房谁去?” “街里传达了,按原面积分房。” “那不合理。” “就是,咱这院子也得算平方米数。” “不给扩大,不搬!” “对,不合适不搬,只要大伙全不搬,谁也不敢怎么着。” 这真是难得的机会,用不着在自己单位来排队要房,看领导人的脸色,给头头送礼打点,也用不着在分房会上撕破脸,为分米之差,你争我抢。现在,政府要用这块地,想让咱走,那好,多给间房。这回是政府求咱,主动权在自个儿手里。 “能住进楼房,夏天不让水泡,就改善了。这么硬闹,政府一觉着不合算,不拆了,咱们就没辙儿。” 有人怕这么一闹,把个好事又弄黄了。 “哪儿会,阎鸿唤可不是别的市长。他说过的话从没收回过。瞧市里干的几件大事,刚开始谁都不信,可最后还不是件件办成!现在咱们多要几间房,这在市里算个针眼大的事,市长才不会为这屁大的事改主意呢。” “有理,市长一算账就是几千万,还在乎咱这一间房?” 人们这么一说,似乎大家心里都有了底。 “改主意也没嘛,不搬更好,谁愿意穷折腾。”自以为有了底儿的人们又开始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拆迁的消息,给普店街带来了兴奋,希望,也带来了几个不眠之夜。男女老少几乎都在谈论和重复着同一个话题,尤其昨天,当人们看到几个测量人员来到街里,架上测绘仪已开始工作了,便更加确信政府拆迁普店街的计划不会再变。 陈宝柱趿拉着一双拖鞋,光着膀子,浑身汗淋淋地转砖运土,动手和泥,一副大兴土木的架势。 万老头和张义民碰了个面儿,刚给窝了一下,闷头回到小院,看见陈宝柱一身土地干活,止不住纳闷儿,普店街眼看就要拆了,这小子倒要盖什么? “宝柱,你这要干啥?想扩大厨房?咱这房可要扒啦。” 陈宝柱抹把汗:“谁盖厨房了?” “那你想盖小房?”万老头瞧着院里已经十分拥挤,窄小的过道紧张了。他虽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地方就得拆,但陈宝柱若真盖了就只能剩一个人走路的夹缝,他和家福的两辆货车可怎么办? “在这他妈的地上盖小房,还不够我伸腿的呢。” 万老头一块石头落地。 “我他妈的给屋里打个隔墙,到时候大小也得算我两间房。万大爷,到时候还得求您老给证明一下,说我家早就是两间了。” 万老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那房卡明写着一间,隔就能变成两间不成? “好,好。”万老头嘴上应着,回自己屋里去。 陈宝柱没想到什么房卡,他就认为自己的点子高。十六平方米隔成两间,将来能对付一个偏单元。 这些日子陈宝柱经历了一个大落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