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流-孙力-3

“好,今后一律降到‘云烟’。”阎鸿唤指示性地说。他皱皱眉,轻轻敲打着桌子,又抬起头,斜乜着眼看着秘书,“不过,你的办法太消极了,你应该设法打个主动仗。”  “我什么法子全想过了。您知道,每次开会,接见外宾,出席招待会,我都故意留在最后,把烟碟中的招待烟全敛来,您没辨出,这几天的烟全是杂牌烟?”  阎鸿唤没有注意这些。抽烟只是他思维的借助工具,他从来不去细品味一种烟与另一种烟味道上的差异。  “好!”阎鸿唤赞赏地点点头,“好办法。你再开动开动脑筋,肯定还能想出别的高招。不过记住,敛烟时,可要注意隐蔽些。”他狡黠地一笑:“懂吗?”  小朱只好又一声苦笑。市长忘了还是装糊涂?为了节约机关经费开支,前些天,市长刚刚亲手批复了一个报告,从下月起,取消各种会议的招待烟。市长当全市的家,只要能省的一笔也不浪费,该省的全省了,他这个秘书又从哪儿给市长捞烟去!又不能干给领导造成不良影响的事儿,如今秘书难当,尤其给阎鸿唤当秘书,就更倒霉。  小朱从身上东掏西掏摸出三包烟,这是他手中的最后存货,而且毫无把握,明天是否还能弄到三盒。  他想想,留下一包,交给市长两包。“从今天起,您得适当戒点烟。”  阎鸿唤接过两包烟,果然是凑起来的,他得意地笑笑,点上一支,含在嘴里,拍拍秘书肩膀。  “好,开始办公。”    二  阎鸿唤一进门,就发现妻子任素娟脸上带着喜色。  “鸿唤,你来看。”她手里拿着张照片。  阎鸿唤走过去。照片上,儿子阎晓松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这女孩子看上去挺好,是不是?”  “好什么,还没怎么着,就照这种照片。”阎鸿唤故意沉着脸说。  “你不喜欢我喜欢。”任素娟看出丈夫其实也很喜欢。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沈阳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她哪儿工作的?”阎鸿唤关切地问。  “和晓松一个单位的,做翻译。”任素娟把儿子的来信塞到阎鸿唤手中,阎鸿唤看后笑笑,拍拍素娟的手背说:  “看来成熟了,该到与我们夫妇分离的时期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阎鸿唤躺在床上吸着烟,久久不能入睡。  任素娟望望丈夫的侧影,灯光下,两道抬头纹像刀刻在阎鸿唤的额头上,脸颊上一道深影,他瘦多了。她禁不住轻轻凑到丈夫身边,吻了吻那深陷的面颊,然后轻轻下了床。  妻子的这一系列举动,阎鸿唤都没有注意,他还在想着他那个方案。方案定了,市委常委还未通过,这又是一关。在市政府,他有权威,副市长们相信他能说到就能办到。但在市委常委会上,不是他说了算。施工力量,他有办法解决,除了本市市政,建筑队伍外,还可以从华北三省及市郊区去组织农民施工队进行招标,还可以组织全市各系统的义务劳动大军,中国最大的资源不就是人嘛,物资问题,他也早有准备,从去年他就着手工程材料的准备工作,建材局和物资局保证了工程的全部用料。关键性的问题是资金筹划和整个搬迁工作的指挥。这些他也早有了主意,否则他不敢去制定这个方案,可这需要一个默契的配合。这种配合来自市委意见的一致,来自上下的高度统一,否则办不到。  “吃一点。”不知什么时候任素娟端来一杯热奶和一盘夹肉面包,站在他面前。  “我不吃。”阎鸿唤有点发火,被妻子的不是时候的关心弄得挺烦。  任素娟没有说话,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便默默坐到沙发上,注视着蹙眉思索的丈夫。  过了很久,阎鸿唤的思维才从交通改造二号方案中跳回房间,他觉得很疲劳,想睡了,便去拉灭灯,这才发现身边是空的。一抬眼,看到妻子正坐在昏暗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怎么还没睡?”他不解地问。  “陪着你。”  “你呀,就会干这些没有一点用处的事情。”  “奶凉了,要不要给你热热。”  阎鸿唤没有说话,拿过奶杯一饮而尽。  任素娟上床拉灭了灯。她靠在他胸前,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顿时,一阵轻松柔曼的情感传遍全身。  “明天还得上班,你也早点睡吧。”他拍拍妻子的手。  任素娟轻微地叹了口气,她一点也不怪他。她对自己生活里发生的一切都理解。  她与他结婚二十多年了。现在想起来,时间是那样的转瞬即逝,二十多年似乎只有二十多天。  像千百万普普通通的家庭一样,她和他是“介绍”认识后结婚的,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她也才踏出技校校门。丈夫很能干,工人出身使他练就了一双巧手,很快打了一房新家具。她也挺能干,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白天,两个人在厂里忙,到了晚上,他是她的。尽管她明白在丈夫眼里永远是她属于他,他对她常有一种主人般的气势,但她一点也不反感。白天她在厂里像个男人一样干活,只有到了晚上,丈夫才使她还原为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能够成为自己男人的附属品也是一种幸福。现在不同了,丈夫不再是个平民百姓,他成了一市之长。随着他事业上的成功和地位的上升,他似乎不仅仅属于她和他们这个小家了。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家在他头脑中的位置越来越小。夫荣妻贵,社会不能容忍一个高级领导干部的妻子还是个普通工人,于是,她被安排到区妇联当主任。尽管如此,她仍觉得自己在失去丈夫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在人们的眼中,她不再是个独立的人,仅仅是个“市长夫人”,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常常被赋予一种特别的意义。她感到惶惑,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但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不仅习惯了在旁人面前说话要有分寸,也习惯了丈夫的忙碌与冷漠。她随遇而安,能适应生活中的各种变化,她理解丈夫的事业,她觉得世界上一切干大事业的人,都不是终日只知卿卿我我的人。  朦胧中,阎鸿唤听见了妻子的叹气。“怎么,工作中遇到困难了?”他问。最近市里离婚率特别高,任素娟所在的区信访办公室搞了一个材料给他,他做了个批示,要各级妇联组织,认真针对第三者插足问题,做好宣传教育工作,扭转社会这种不良道德风气。但妇联的工作未能有效地制止离婚率的进一步上升。阎鸿唤在法制教育工作会议上,狠狠地批了妇联,包括点名批评了妻子担任主任的那个区妇联工作无力。  “工作上哪能没有困难。”她小声地回答丈夫。  “我反对遇到点困难就唉声叹气。”  “不,我是担心你……你不能在工作中稳一点?现在哪级领导干部不是求个稳当,没有上面的指示自己绝不别出心裁,你又何必去冒险,惹得老同志对你有意见。”  “哦?”阎鸿唤转过脸,神智又清醒过来,“你听到了什么?”  “我周围的同志提起你,都说你敢干、胆大。这也许是称赞,可你不是过去的车间主任、厂长,你是个市长,不能落个胆大的形象。今天我碰到了沈萍,说老高对你这一点很有意见,也让我劝你稳重些。一市之长,一个决定错误,造成的损失,个人是承担不起的,我真担心你老这样下去要跌跟斗,犯错误。”  阎鸿唤此时的睡意全没了,他重新坐起来,拉亮灯,点燃烟。  他早感觉到高伯年的不满了,时常有些议论传到他耳朵里,这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个人之间的成见事小,计划的落实受到的干扰事大。动这场大手术之前的准备工作还要加细,除了物质、技术上的准备,人事关系上的准备不可小视。在中国,技术上的失误可以纠正,人事关系上的失误却可能输掉全盘。  他吸了一口烟,凝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灯是个五花围灯,五朵美丽的淡蓝色小花围着中心的花芯灯。这是他去西德考察时,一家灯具公司送他的礼物。  “一个市长的风度和形象当然重要,胆大的形象有什么不好?市长应该是城市的统帅,建筑工程的总指挥。去年,我出国考察了美国、西德、日本的几个城市。这些国家经济起飞的经验有一条就是在经济发展的规划上,特别注重流通设施和道路网络的现代化。每到一座城市,看到人家美丽、整洁的市容,林立的高楼,通畅的大街,交叉的高速公路,我就想到,这座城市曾经有过一位杰出的设计师和出色的工程指挥,造福了城市。而我这个市长又能对我的城市做些什么?现在我们中国也在经济起飞,各个城市似乎正在开展一场竞赛。几乎所有的市长都是新的,魄力都很大。各个城市的建设速度快得惊人,快得让人坐不住。改造道路,修建环线路不是我的独家创造。北京、天津、广州都干在前面了。我阎鸿唤干事从来没有输给谁的习惯。我要领先,我要让我领导的城市是最先进的城市,我的市民是最骄傲的市民。不然,我枉做一任市长。一个市长在任时不从事几件宏大的事业,不能留下实实在在的业绩,就愧对子孙万代。”  任素娟替激动的丈夫捋捋头发:“你呀,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改不了爱出风头的毛病。”  “你胡说些什么!”妻子说的“出风头”三个字刺激了阎鸿唤,有些人用这个词贬损过他,他很反感,想不到妻子也这样说。  任素娟被丈夫的脸色慑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阎鸿唤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了,便抓住妻子的一只手,语气缓和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中国人太缺乏表现自己的性格了,总是把冒尖、特殊看成是坏事,总爱一、二、三,齐步走,什么都一样才好,典型的大一统思想。这往往是相互扯皮,互拉后腿的可悲结局。现在中国在世界上到了该出出风头的时候了。搞改革,需要人出风头,人人都出点风头,事情就好办多了。现在是不干的整干的,懒的整勤的,坐在那儿的人看着干活的人说‘出风头’,真真岂有此理!……算了,快睡吧。你也帮不了我什么忙。”  他松开她的手,再一次把灯拉灭。  妻子是了解他的,但她不该用这个词儿来形容他。他现在需要威信,需要树立起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这是他事业成功的保证。他的成功不是为个人,怎么能简单地说成是出个人风头呢?“十年动乱”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起,群众对领导的认识出现了这样一种看法:不干,是心里没有群众;干,是为了个人野心。为避免误解,有损于形象,他反感用这个词儿来形容自己的作为。  然而他又不得不在内心里承认,妻子对他性格的概括又是准确的。  他不禁想起自己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年他刚九岁,是个顽皮、倔犟而又瘦弱单薄的农村孩子。一条铁路从他们村子经过,通向这座城市。他站在铁轨上,双手叉腰,挺着露出条条肋骨的小胸脯,毫无惧色地瞪着迎面飞驰而来的火车。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火车撞翻了竖在铁轨中央的一块小木牌,呼啸着向他铺天盖地地冲过来。  路基旁的孩子们吓得闭上眼睛,四处闪开,相信一个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的惨景已经发生。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间,他一个骨碌,跳出铁轨,滚下路基。火车呼啸着冲过他身边,一股强劲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尖硬的石头划破了他的胳膊和膝盖。  火车驶远了,伙伴们才慢慢镇定下来,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欢呼着,雀跃着围在他身边。他掸掸土爬起来,朝着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孩子跷起大拇指:“你敢不敢?”大个男孩子退缩了。这是一场竞争,争当村子里孩子们的“大王”。昨天,大个男孩是在距火车头八十米处跑开的,便大吹大擂。他不服气,今天把木牌竖在距离自己六十米处。仅仅缩短了二十米,但这二十米足以使全村的孩子们魂飞胆破。在胆量和意志的竞赛中,他获胜了。  四十年的光阴冲淡了许多的往事。惟独这件事阎鸿唤没有忘记,这是他儿时向人生的一个小小挑战,从小便铸成了钢一样的性格。  “我知道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她还没有睡。“你当基层干部,我觉得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现在,我真感到跟不上趟了,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随便说说,好让你快点睡觉。文化水平高,夫人就能参政了?工作上的事你甭管。”  “如果当初你娶的是她,也许对你能有帮助。”她悄声说。  “谁?你又想起什么了?”  “徐力里呀,她是建筑工程师,对你抓市政建设肯定会有帮助。”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又开始烦躁起来。  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有人向他提起徐力里,一个该忘掉的名字,到北京,徐克同志提到徐力里在搞工程方案,规划局长提到徐力里,现在和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任素娟又跟他提起她……  清华大学的男生宿舍。  他把自个儿独自关在屋里补袜子。他太好活动了,一双袜子两天前刚补过又破了。好在自己的粗手能伺候自个儿的大脚,破了再补。一个袜板儿,一针一线地缀上袜底,他不怵。  在班里他年龄最大,是惟一一个带工资上学的调干生,因为他是老大哥,系学生会改选时,由系党总支提名,他入学半年后当了学生会主席。他没上过高中,可在大学中仍是一个小有名气,有些影响的人物。他雄辩的口才赢得了同学们的敬佩,他健康的体魄使运动场上的对手折服。但他学习基础差,尤其是数学很感吃力,机械专业的主要基础课上不去可不行,于是,他埋头在图书馆,他要拿下这个堡垒。靠窗的座位几乎成了他的专座,他几乎每天晚上在那里坐到闭馆。  一天,闭馆后,他照例收拾好书向外边走。  “呃……”身后一个女声似乎在喊他。他转过头去,一个细高个儿的女孩子站在他身后,她穿一件白衬衫,毛蓝背带裤的膝盖上打着两个补丁。  “这是你的吗?”她递给他一张卡片,那是他摘录的读书卡。  “谢谢。”他接过,顺口问道,“你是哪个系的?”  “建筑系的,和你们机械系是邻居。”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机械系的?”  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细眉毛有点得意地一挑,“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你来自哪个城市。”  他惊讶了。  她笑着解释道:“我和你是老乡呢。”  这姑娘就是徐力里。  从此,他们相识了。图书馆,排队买饭的队列和礼堂,他发现他们原来有这么多的机会共处于一个小的空间,他还发现她在人群中很出众,很显眼儿。他们像老熟人一样见面打招呼,点头,微笑,问一些该问或根本不需要听到回答的话:“吃饭去?”“又来看书了?”“这个电影怎么样?”“这段时间紧张吗?”……  暑假时,她问他:“我们一起回去吧?”  “不,我想留在学校补习功课。”  二年级暑假,她又问他:“数学成绩上到班里第三位了,还不回去吗?”  她怎么对他什么都知道?原籍,在工厂时的绰号,评上劳模时剃了个光头……包括这次考试。可是,“第三”不是他的目标。他咬咬牙,还是没有回去。  三年级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他带头把自己的粮食定量压减到二十四斤,男大学生的最低定量线。  食堂里的菜越来越单调,量越来越少,油越来越见不到。相反主食的花样却越来越多,个儿越变越大,越来越软,两顿馒头,粗糠饼,高粱面捞面,黑豆面煎饼,“增量法”窝头……他一顿只能吃二三两,不是一顿两顿,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两年。他常饿得两眼冒金星,像水泡涨的面条一样,浮肿了。  她发现了他的变化,开始每月送他三斤粮票。他不要,她想出许多办法,放在他枕下,夹在他书里,悄悄塞到他的口袋里。她家里每月给她寄的黄豆,都要分一半给他。那时的黄豆就像珍贵的芝麻,补养了他,也救了他班里一位得肝炎的同学。而他家里只给他寄过一包山芋干,他全给她当橡皮糖吃了,他与她像一对兄妹,在患难中相互体贴,他和“老乡”的关系特殊起来了。渐渐地,他发觉自己如果晚自习时没见到她,心里就像少了一半儿似的,情不自禁地跑到建筑系女生宿舍去找她。  两个系的同学开始哄他们,好心好意地开他们的玩笑。“老阎对我们小徐是情深义长啊!”她宿舍的一位女生打趣地说,“什么时候公开你们的秘密呀?”  可他们从没在一起谈过什么“情话”,即使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他们的谈话也充满了政治色彩,像那个时代所有的热血学生一样。  那天,他们漫步走出校门,朝颐和园方向走去。正是春天,郊外田地里,麦苗已经吐绿,散发着沁人的泥土芳香,醉人的景物,醉人的夜晚,夏天的风,使万物生机盎然,也催动着春心勃发。  “《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这篇文章读了没有?”阎鸿唤很想对徐力里说点温柔的话,可一张嘴,却是谈论当天的报纸。  “看了一半儿。”  “中苏两党关系破裂了,社会主义阵营分裂看来不可避免。”他沉重地说。  “真没想到列宁缔造的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会变修,我真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前途担忧。”  “我觉得挺自豪。我一直遗憾自己没能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只能做一名和平时期的党员,现在终于能够参加一场反修斗争,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阎鸿唤觉得自己年轻的身体里流淌着一股热血,他虔诚地相信自己将参加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斗争。  “可是,我们今天不能谈点别的吗?这儿的空气多好闻哪?”  “好。”阎鸿唤收住了自己激昂的话题,他也觉得在这个宁静的夜晚,难得有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不该去议论那些火药味的话题,可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这一代人是习惯以“工作”、“学习”的话题来谈恋爱的。  “快毕业了,分配工作后,我们就不能像现在那样天天见面了。”她暗示着他,姑娘的心毕竟要细一些。  “我们可以采取另一种形式,照样天天见面。”他是聪明人,多次苦于无法找到向她表达情感的语言,今天她的话把机会牵到了他的面前。  “什么形式?”她似乎是明知故问。  “……”他迟疑了一下,“结婚”两个字终于吐出口来,“力里,我们结婚吧,那样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他停住脚,转过身,双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忽然一行热泪流出了眼眶,他慌了,有点不知所措地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她倒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  “出了什么事?”他更慌了。  “我一直等着你这句话。”她喃喃地发出一声低语。  他的心被震颤了,双臂把娇小的姑娘紧紧揽在自己的怀里,像一团火,熔化了他怀里的姑娘。  粗大的树干,用背脊庇护住他们。大树和颐和园的红墙,把他们关进了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然而他们当时谁也不曾料到,等待着他们的同样是分离的命运,而这一分离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  当时,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永久性地拥抱住整个春天。  ……  阎鸿唤闭上眼睛,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每当他想起这段往事,他心里就发痛。懊悔、自责,常使他感到痛楚,倘若当时自己不是那样过分的自尊,过分的褊狭,过分地看重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名分,一切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妻子说得对,现在搞市政建设,他正需要她。他知道她现在的身份———市政工程局的总工程师。他也知道她在那里,柳若晨副市长的妻子,住在黄山高层大楼里。但他一直没有勇气去见她。有很多次机会,他们可以见到面,市政府制定道路改造工程计划,召开规划设计、工程技术方面的研讨会,她本来应该参加的,但三次会,她却一次也没来。他清楚,这全是因为他,他召集、主持的会,她是不会来的。  难道需要市长亲自去请她?对别的工程技术人员、专家学者,他完全可以这样做。对她,他绝不想这样去做了。  为什么?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世界上很多原因是不能深究的,他从来没有深想过,他只是恼火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纤细的、搞不清的情绪,这种情感绝不应属于他阎鸿唤。他只想忘掉她。  阎鸿唤喘了一口粗气,伸开手臂,把仍在黑暗中闪动眼睛注视着他的妻子一把搂在怀里,把她搂得好紧,好疼。    三  一位参加过老山战斗的英雄对柳若晨说:激战前的沉寂是最难熬的,最令人紧张,恨不得炮声立刻就响,不然折磨得人的神经受不了。一旦战斗打响,枪声、炮声连成一片,反倒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恨不得跳出战壕,离开掩体,与敌人面对面、枪对枪,来个刺刀见红,即使负伤、牺牲,也觉得痛快。他此刻就在熬着,熬着激战前夕令人窒息的沉寂。  “徐同志发现有人翻了她的东西。她问我,我说没有,起码我没翻。她问我,是不是看到过您进去,我只好说没看见。她很生气。柳同志,我敢保证我没跟她说,可她不知怎么会知道了,您……您可别怪罪我呀。”秦阿姨紧张地、结结巴巴地拉住刚进门的柳若晨大惊失色地说着。  “没关系,我跟她说。”柳若晨安慰着秦阿姨。  “她出去了。一会儿可能回来。”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她回来。他用不光彩的手段,发现了她的秘密,待她问到他,他该怎样解释自己的窥视行为?可她怎么会知道的,轻轻动了一下怎么会留下痕迹?难道她在自己的门口、箱子、桌子上做了什么标记不成?此刻,他的心情竟像前线战士,等待一场即将开始的恶仗一样紧张。  这几天,柳若晨注意地观察阎鸿唤在他面前的表情,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阎鸿唤还是像以往一样自信,坚毅。有时用决断来表现自己的不可抗拒;有时用诙谐来凝聚周围和部属的意志。阎鸿唤像一个永动的主轴,有效地使整个政府的机器转动起来。他满脑子都是那幅城市发展的蓝图,好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占有他注意力的事情。他整天都处在一种上足了发条的紧张之中。办公厅秘书处把他的每一天都排得满满的,他的时间不是以天、小时来计算,而是以分、秒为单位。柳若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还会有剩余的精力去见徐力里,和她谈情说爱。他发现了自己一个判断上的错误,这个错误曾使他几天内处于极端愤怒和苦闷之中。偶然间,他推翻了这个错误判断。阎鸿唤召集了几个工程技术负责干部会,徐力里是应该参加的,但她没有来。如果他们至今还有接触,徐力里对这种名正言顺的机会,是不会错过的。除非她不想见到他。柳若晨明白了,他所发现的秘密是妻子和阎鸿唤的一段往事。  然而这个发现并没有使柳若晨心情平静下来。这段往事对他仍然是一个谜。她仍保持着阎鸿唤的照片,说明她心里还在眷恋着过去的情人。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他们分开的呢?一个妻子丝毫不尽妻子的责任,反而苦苦地、默默地爱着另一个人,那么她把他柳若晨放到什么角色上?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一个随意耍弄的小丑!……这样的婚姻和家庭还有什么值得维护和保持的价值?他可以容忍她是一块冰,但绝不能容忍她对他是一块冰,而对另一个人是一团火。  今天,她或许会跟他闹起来。闹起来也罢,这样他反倒可以摊牌,把一切都讲明了,结束这个所谓的家庭。他希望“短兵相接”,然后,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从事他该从事的工作。他的担子不轻,如果一旦交通改造工程上马,搬迁的任务就要具体地落在他身上。他是学电子的,对无形的电子他能指挥自如,可有形的厂房民房搬迁,他至今心里没有底数。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指挥员的材料,这种飞速的步步荣升,他感到荣耀,但同时又觉得是一种“苦刑”。有人宁愿为着虚荣,甘心受“苦刑”,他却不愿意。人人都有着自己的自由王国,他的理想王国是电子王国,如果想获取荣耀,他可以到那里去摘取桂冠。在不属于自己的行政王国迟疑、消磨,无异于浪费时间和生命。然而,他每递一次辞职报告却换来一次职位的升迁,由副所长直至副市长,这反而使他不敢再轻易行动了。  徐力里终于回来了。他听到秦阿姨在和她打招呼,又听到她的脚步消失在她房间里。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步走进她的房间。  她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显得有些意外和吃惊。  他等待着,等待火山岩浆的喷射,她却异常镇静,静得反倒让他心慌。“现在你已经全明白了。”她终于开了口,面部毫无表情,声音也出乎意料地平缓。  “不,不明白……我明白了什么?”他突然想抵赖一下,不知为什么他在她平缓的声音面前失去了刺刀见红的勇气。  徐力里轻轻拉开抽屉,取出那本书,放到写字台上:“你把照片夹错了页码,所以我知道你动了我的东西。看了那页的文字,你多少了解到我的一点感情了吧?”  柳若晨愣住了。  “这就是我们的结合,两个人心里都装着另外一个人。”徐力里凄楚地一笑,“没有爱情的夫妻必然同床异梦,我们都是明白人,所以才没有同床,对吗?于是两个真实的自我,构成一个最虚假的家庭,真可笑。没有人会相信有这样的夫妻,我们为了逃避外界的闲话,为了躲开外人的干预,只好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和你。”  “不,我们并不一样。”柳若晨心里恢复了平静,他在她房间里那把惟一的椅子上坐下来,“我心中装着我死去的前妻,这是一种对死者的怀念。而你心里的人活着,而且结了婚。对死者的怀念是一种忠诚,而你念念不忘的是一份早已结束了的感情。这种感情对我,对他,和他的妻子都是一种不尊重、不道德。”  “是吗?”徐力里突然异常痛苦地喘了一口气,“我没有想过,我不想伤害你们三个其中任何一个,这本来就是个秘密,藏在我心里的秘密……”  “可这秘密伤害了我。”柳若晨忍不住接口说道,“刚结婚时,你对我提的要求我都同意了,那是因为我并不爱你。现在,我们这对假夫妻形同路人地住在一起五年了,突然间,我知道了这一切,你想,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有点激动,声音也显得粗哑了,“我毕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妻子爱着别人而无动于衷?”  徐力里有点惊异地望着他:“我,我没有想到,对不起。”她显得有点口吃,“我以为这对你是无关紧要的,我以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种,一种最理想的生活方式。这么多年了,都相安无事。”  他看着她,发现她说话时细细的脖项里有一根血管显得特别突出:突突突地在跳动。他记起,死去的前妻也有这么一根蓝血管,不过那不是在脖项上而是在额角,想起前妻,他心里一阵哽咽,眼睛也模糊了。  她有些怜悯地望着他。他被她的这种目光刺伤了自尊心。她为什么要可怜他,难道她以为他会爱她,他是嫉妒了?不,她错了,他的心是属于那个女人的,不会再为别人动心。于是,他说:“我们分开吧。”  “如果你这样想,我不能反对。反正结婚、离婚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张证书的事儿,可是……”徐力里顿了一下,“我有点担心,副市长离婚,会成为社会上的一大新闻。”  他一时语塞。是呀,他之所以五年来与她维持着这样一种不即不离的形式婚姻,就是怕舆论。舌头能锯断大树,舌头能长出花儿来,他不需要什么赞誉,也不顾别人诋毁自己的名誉。  “难道我们就这样虚假地维持下去?现在,我们再见就是一种摧残,我们当然可以像过去那样生活,可总避免不了见面,我无法忍受。”他又有点激动了。  “我搬走,搬回我父亲那里,和弟弟住在一起。”她仍旧平静地、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可以暂不办理离婚手续,拖一段时间再说,你看如何?”  “可以,当然可以。”她的平静又一次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提高了嗓门,“只要让我见不到你,怎么办都可以。”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门,突然又转过身,朝她严肃地、近乎命令地说:“做为一个同志,我还要劝告你,不要太痴情,不能去伤害他的家庭!”  徐力里终于被激怒了,她霍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用不着你来劝告!痴情不痴情是我个人的事,你无权干涉!我正是为了不伤害他的家庭才和你结婚的。难道你还不明白?”  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他在她的生活里只不过是一块遮羞布。  “你最好现在立刻就搬走,听见了没有?!”他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你……你给我滚!”  活了四十七岁,无数个人曾让他“滚”过无数次,但他却是第一次让别人“滚”。第 七 章    一  老天爷终于开了口,憋了一个多星期,暴雨总算下来了。  “哗……哗……哗”大雨倾泻在路面、屋顶,溅起粒粒珍珠。雨来得太迟,又来得太凶。二十年来,没有这样大的雨。  杨建华从外边逃进队部小屋,只听得木板屋顶上像有机枪扫射似的“哒哒哒”地被猛烈敲击着。窗外雨线早已形成一道水帘,让人看不清二十米以外的东西。  糟糕,家里该遭殃了,用不了十分钟,普店街就会成灾。他前几天加高了门槛,还另外装了两个草袋子,准备挡水。母亲最近关节炎犯得厉害。杨建华惦着家里,心里烦躁不安。他怨自己为什么早起上班前不想着把那泥袋子挡上,也怨那该死的气象台,天天报有雨,天天不下雨,像报告“狼来了”的放羊小孩,把人都弄疲沓了。  老队长敞着怀,不住地摇着芭蕉扇:“下吧,下场透雨就凉快了。”他发现建华没应声,只是皱着眉站在窗前,便又说,“放心吧,一会儿公司就该来电话了。”  果然,他的话音未落,电话铃就响了。  老队长抢上去,拿起话筒。  “三队吗?呵,是你,我听出你声音来了……我是公司赵洪呀……对,……气象台来通知,这场雨估计得下两天,排水处向咱们求援,我命令你们全队整装待命,谁也别回家,随时接受紧急任务。”  “扯淡!”老队长气哼哼地骂了一句,“他们排水处早干什么去了?临时抱佛脚,年年来这么出戏,正好这个月我们队没奖金,让他们包发。”  “少废话吧,我就要离休了,你这老家伙也干不了几天了,少发点牢骚吧!”赵经理在电话中教训着老部下。  “你别给我念丧经。告诉你,你离你的,我可还差座桥没修呢,不攒够个数,谁也甭想让我走!”  “哈哈哈……”对方笑着把电话放下。  老队长摘下雨衣:“我去通知队里这帮浑小子们,做好准备。别动窝儿,回头有紧急任务。”  “我去。”杨建华也去摘雨衣。  “算啦,”老队长拉住他,“你那工程总结还没写完呢,局里催了,若交晚了,咱队这个典型就没了。”  老队长穿上雨衣,走出门去。  杨建华刚想关上门,肖玲却从迷茫的雨雾中跑过来,浑身水淋淋的,雨水不断顺着头发、雨衣往下淌。  她骑车从机关出来的时候雨还没有下,骑到半路,倾盆大雨刷地下了起来,同时刮起了大风。半路上,她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待跳下车穿雨衣的工夫,身上早淋透了。一件塑料雨衣哪挡得住狂风暴雨。  “这么大的雨,你跑来干什么?”建华一把把她拽进屋来,随手关上门。  肖玲捋捋头发上的水,用力甩掉:“还不是你们逼的,电话催你们交总结,交总结,你这队长就是拖着不办,我是当兵的,只好下来拿。”她说着笑了。  建华拿起自己的毛巾,递了过去。  肖玲翻翻眼睛看看他,脱掉雨衣,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她长得处处都比别人小一圈儿,包括脸和脖子。  “你们机关就重视什么计划、总结的。我们是干活的,哪有时间耍笔杆子,你们闲着没事干,看该总结点什么就随便写点呗。”  “你在兵团当团长时也这么想?”她又笑了,淘气地一吐舌头,见他并没有生气,又戳上一句,“不会总结工作的头儿,肯定是稀里糊涂的头儿,该撤职。”  她说着转身到脸盆前,去搓毛巾。  “啊,挂那就行了。”  “我给洗洗吧,闻闻这味,毛巾都馊了。”  建华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你还会笑呀?”她也第一次在他面前咯咯笑起来,“我问你,你那天怎么那么凶?”  “哪天?”  “就是我上次来的时候,你脸阴得就像这外面的天,说话的声音比打雷还吓人。”  建华无法解释,她问得他好窘。  屋外雨潮声中,突然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吵闹声。  门砰地被推开,一个老师傅惊慌失色地朝建华喊道:“陈宝柱和老队长干起来了,把老队长打得出了血,你快去看看,那帮小子还在一边看哈哈。”  杨建华顾不得披雨衣,拔腿跑去。  瓢泼大雨中,老队长和陈宝柱滚在泥水里厮打,有几个工人在拉,但谁都拉不开,地上的人似乎要拼个你死我活。  “住手!”杨建华大吼一声,一个箭步蹿上去,用手钢钳一般攥住陈宝柱的衣领把他拽起来。  陈宝柱拗不过建华的力量,松了手。老师傅把老队长从泥水中扶起来,他鼻子里流出了血,雨水冲掉一股,又一股殷红的血涌出。  建华冲愣在一边的工人厉声道:“傻愣着干什么?快把老队长扶到屋里上点药!”  几个工人搀着老队长走向队部。建华一把把还在梗着脖子的陈宝柱反剪着胳膊,推搡着拖进木板房。  “为什么打人?!”建华松开手,浓眉耸立,气得声音发颤。为了挽救陈宝柱,他花费了多少时间、口舌、心血。但他恶习不改,竟大打出手,拳头挥到了老队长头上。  陈宝柱的胳膊刚被松开,脚就一蹦三尺,歇斯底里地嚎叫,叫声里带着哭腔:“这个老王八蛋,狗娘养的没人性!不叫我去瞧我妈,我妈要有个好歹,我就敢宰了他!”  原来,他野蛮的行为却发自刚刚苏醒的人性,一颗才萌发的孝子之心。  那天,他回到家里,看到建华给母亲做的轮椅,心里好不是滋味。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娘,可照顾和惦记娘的却是杨大娘和建华。  “宝柱,妈活不了多久了,总有句话,想跟你说说,你能听妈说吗?”  “你说吧,我又没堵你嘴。”宝柱从来说话就恶声恶气的。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今后花钱省着点,攒俩钱儿,赶明儿也该说个媳妇儿,妈看见孙子,死也就闭眼了。”  “你现在就闭眼睡你的觉去吧,胡嘞嘞什么!”他没好气地说,“谁愿嫁我呀,守着个瘫妈,我这辈子甭想娶上媳妇!还攒钱?拿什么攒?这俩工资还不够口的!”  宝柱妈没想自己引出儿子这么番话,愣住了。  宝柱看妈不再唠叨,便铺床睡觉,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忙完早上的一堆事,他准备上班去,妈叫住他。  “宝柱,过来,妈跟你说两句话。”  “马上到点了,说什么话呀,你!”他最烦妈的里嗦。他勉强走到母亲身边。  宝柱妈一把拉住儿子,泪水一下子流了满面。  “你又犯病了不是?大早起地哭什么。”宝柱甩开母亲的手,扭身想走。  “宝柱!”母亲一声惊呼,拉住他,“宝柱,我告你个事儿。”  宝柱转回身来:“嘛事?说吧,快点。”  母亲擦擦泪:“你记得我这床底下有个耗子洞,你小时候帮妈一块堵上的?”  “记得,怎么了?又闹耗子啦?晚上再说吧。”  “那不是耗子洞,是妈藏首饰的洞,那会儿太乱,妈怕这首饰惹事,埋起来了,这事,连你爸也不知道。”  “首饰?”陈宝柱一听,来了精神。  “对,两件金首饰,虽说成色不算好,也值点钱,回头,你把它们兑成钱,也算妈给你尽了点心。这钱是你娶媳妇用的,不敢乱花。”  “行呵,”陈宝柱又烦了,“晚上再说吧。首饰又跑不了。”  “还有,你今后可得听杨大娘、建华大哥的,你好好做了人,也算替妈报了人家的恩。”  “行了,行了,一唠叨就没个完!”陈宝柱看看表已经晚了,甩手大咧咧地出了门。一大早就叨叨个没完没了,他烦透了。  到了班上,队里保管找他,让他还借队上的电钻,队里急用,那电钻是他借到家里给墙上打眼拴吊铺的,成天和母亲躺在一张木板床上,他不得劲儿,看美国电影上洋人躺吊铺上挺自在,便自个儿也想搞一个。眼儿已钻好,电钻却忘了还。他便回家去取。  刚骑到家里小院门,便听自家屋里咕隆一声,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到了地上,他赶紧推家门,不觉呆住了。  母亲半躺在地上。  一条撕坏的床单带子一头系在床栏上,一头系在妈的脖子上,她的脸已经憋得发紫。  她这是怎么了?!  宝柱脑子里嗡嗡的,半天才醒过来,赶紧替妈解开带子,把母亲抱上床去。  “妈!”他喊着母亲。  “宝柱。”母亲缓过劲儿来,声音低缓地说,“你为啥救我?让我死吧,死了就不拖累你了。”  “妈!”宝柱没想到母亲会为了自己去死。  “宝柱……我知道你恨妈……我守着帮不了你,反倒让你挂不住脸儿,我们都走了,你自个也就心静了,跟着你建华哥好好干,兴许能出息。”  宝柱听着母亲的话,一时间,母亲很多疼爱他的往事全都涌上心头。他一下扑在母亲身上:“妈,怪我先前不懂事,以后我再不好好伺候你,让我……”  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没让他把那诅咒的字眼说出来。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从那天起,陈宝柱回到家,先服侍母亲吃完饭,就把母亲抱上轮椅,推到街上去凉快儿。可怜的陈老太太从小没捅过儿子一根手指头,为着儿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冬天怕他冻着,夏天怕他晒化,受着丈夫气,挨着丈夫打,苦苦地把儿子拉扯大,结果养出一只狼,从没享受过儿子的这份孝心。每次宝柱抱她,她都恨不得哭,见到外面大马路和街坊四邻,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宝柱这小子变懂事了。”有人夸宝柱。  “抽两下风,有不了长性。”有人悄悄议论。  宝柱当然只听见了夸他的话。这几天,他对母亲好,邻居夸,母亲乐,他自个儿心里也痛快。长这么大他还没听到过这么多好话。良知的恢复,越发使他体会到母亲多么需要儿子,而自己最亲的人也还是母亲,几天的时间,使他觉得自己跨越了两个人生。  刚才暴雨下起来时,陈宝柱首先想到了自己瘫在床上的老母亲。老娘怎么办?水没到床上,命就完了。他坐不住了,穿上雨衣,推车就走。请事假的事,他连想都没想,他没把那穷规矩放在眼里。赶巧让老队长碰上了。老队长拉住宝柱的车不让走,陈宝柱就骂。老队长认准了陈宝柱借词儿溜号。“这龟孙子见来重活了,总是找这种理由偷懒儿。”雨声大,两个人又都是一急就说不清楚话的人,嚷了半天谁都只顾自己说,没听见对方说的是啥。陈宝柱只听清一句:“你小子这两天就别想回家,走,就开除你!”陈宝柱混横惯了,除了在劳改农场装熊老实了两年外,可从来不受窝囊气,他顿时火冒三丈,挥手一拳,打得老队长鼻子见了血。老队长更是个容不得别人对他不敬的人,居然让这个早让他看不顺眼的家伙打出了血,牛劲上来了,拼上老命死死揪住陈宝柱。陈宝柱先是有些怕,老队长可不是能打着玩儿的,会闯祸。可当老队长揪住他摆出一副豁了命的架势时,他也豁出去了。反正错已经犯了,横竖一个处分。扣工资,开除,老子认了。他拿出自己在社会上混时练的拳脚,打了个痛快。  这就是刚才的全部经过。  杨建华脸色铁青,握紧拳头一步步逼近陈宝柱。陈宝柱一步步退到墙角让一把铁镐挡住了。  “建华!”一个工人上前抱住杨建华。他知道陈宝柱是个亡命之徒,逼到他狗急跳墙的地步,他什么事都干得出。  杨建华一抡胳膊,将那工人甩开。就在这一刹那,陈宝柱握住了铁镐。他曾经用锋利的钢刀,刺穿过一个人的肚子,现在他同样敢用铁镐在一个人脑袋上凿个窟窿。  可面前这个人是杨建华。  陈宝柱有片刻犹豫。伤害杨建华,太没义气了。等着挨揍,在众人面前栽跟头?那他陈宝柱就算“栽面儿”了,今后就别想在大家伙眼里立住。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掴在陈宝柱脸上,与此同时,建华一脚踢向陈宝柱握镐的手,手飞起来,镐倒在地。接着又是一拳击中了他的腮帮子,陈宝柱被打倒在地上,鼻子里也流出了殷红的血。  只一秒钟,迅雷不及掩耳。大家平时只知道杨建华脑子快,有力气,但没想到他手脚如此利索。  建华凛然站在那儿,眼睛怒视着趴在地上的陈宝柱,如同用把利剑逼住了对方的喉咙,让对方无法反抗。  “滚回去吧,你停职了!”他说。  陈宝柱被打蒙了,捂着火辣辣的脸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还击,只能一败涂地,把整个面子输光。他浑身泥水,雨衣也撕破了。  “把你妈背到我家去,我家的床架高了。”建华把自己的雨衣扔给宝柱,转身要走。这时,他发现一双眼睛注视着他,这是肖玲。  他盯了她一眼,走出门去。在她眼里,自己一定和陈宝柱一样野蛮。  他向队部走去,此时,他更关心的是老队长,老队长的犟脾气他知道,并不比陈宝柱容易对付。  扑哧、扑哧,一阵践踏雨水的急促脚步声追上他。身后,有人把一件雨衣给他披上。他转过脸,是肖玲。她正淋着雨跟在他身后。  “这回,你这个宣传干部汇报工作可有词儿了。”他冷冷地说。  肖玲跑了两步,她步子小跟不上建华的大步。  “我保密。”她说,讨好地朝建华一笑。  “想包庇?觉得三队是你抓的先进点,就报喜不报忧?”建华一点不领这个情,到手的先进,该丢也得丢。  “不是。”肖玲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我觉得解气,我真佩服你。”  肖玲是真心话。  “佩服我打人?”杨建华斜眼看看她。  “不,佩服你教训坏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建华苦笑一声:“一个干部动手打人,表明他的软弱,算得上什么男子汉。”  “软弱?”肖玲大惑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打?”  “因为软弱。对这种情况,我毫无办法,陈宝柱打了老队长,我打了他,对他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开脱。”  “开脱?”肖玲越听越糊涂。  “我不打他,他打老队长就会成为一件天大的错误,而副队长也打了人,老队长心里就会取得一种平衡,领导上追究起来或许会因为顾及到我而减轻对打人行为的惩罚程度,当然,也许是徒劳。”  “可你不该为这种人开脱,还搭上你自己。”  建华看看天空,乌云厚厚压在低空,雨势丝毫未减。  “他住在蛤蟆尿泡尿都成灾的‘三级跳坑’,这么大的雨,一个瘫痪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他能不着急吗?过去,他只想跟着他父亲往地狱里钻,现在他刚懂得点人性,虽然仅仅是对自己的母亲,也说明他开始有了良心,你说我能不为他开脱吗?”  “你把他住的地方说得太严重了吧?雨再大,也没成河,怎么会进到房子里去?”  建华看看肖玲,哼了一声,忽然把雨衣掀起扔给在雨中淋着的肖玲,一股火气冲口而出。  “严重?一点也不严重!我的家就和他住在一起,请您有时间去参观普店街!”    二  普店街真的成了河,水漫过了膝,各家各户用脸盆向外掏水。  掏着掏着,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徒劳的努力,听任水漫全屋。四处的地势都比普店街高,这儿是一块盆地。盆地内又出现一个个阶梯。胡同的地面高出院里的地面,院里的地面高出屋内的地面。怪不得人们戏谑地把它叫做“三级跳坑”。面对上端流下来的水,抵挡只能是一时的,当灌进来的水远远多出泼出去的水时,人们发现他们的劳动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杨元珍家里早灌进了水。她起初是想把建华灌好的土袋子横到水泥门槛儿上,但她没能拽动,便赶紧把屋里地上的东西收拾到高处,十分钟后,水就顺着门缝挤进来了。她的腿好疼,这条伤腿一遇到变天,受凉,就疼得钻心。她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屋里地上的水位慢慢往上升,心里七上八下的。倒不怕水漫上床,建华把床架高了一尺半,水不到能行船的程度是上不了床的。她是惦着孙子小蒙蒙,那孩子一早冒雨上学去了,放学回来这一路蹚水可怎么走?想到这儿,她又想到宝柱妈,那个孤独的老太太,自个儿躺在床上,还不让水吓着?不行,她得去看看。别人家有劳力,人手多,早有准备,宝柱家就难说了。  她的雨鞋漂在水面上,她够不着,再说,雨鞋穿上也得灌篓,她索性穿着布鞋下了地。穿过闷热的空气,泡在滚烫地面上,水并不算太凉,可她仍然冷得刺心,腿有毛病,一点点凉,她都受不了。她一狠心,双脚全都泡在了水里,然后拉开了门,高出台阶的水顿时哗哗地涌进屋。  “杨大娘,您这是上哪儿去?得小心点。”史春生的媳妇王敏正从胡同里蹚过来,她一个多礼拜没回家了,乍一见到邻居,脸上还有点儿挂不住。  “我去看看宝柱妈,跟她做个伴儿。怎么,回家啦?该回来了,小两口怄什么气呀。”杨大娘笑着说。  王敏不好意思地笑笑,急急忙忙开了自家房门。天啊,锅碗瓢盆,床下她的鞋,宝宝的玩具,春生的几件脏衣服,全在地下漂着,箱子柜子泡在水里,里面的东西还不全泡烂了!她好气。  这些天,她一直惦着家,知道要下雨,知道家里准会灌水,想回来看看,收拾收拾,可就是碍着面子,不肯向春生低头。她这次要治服他,他不给她磕头,她就不回这个家。自己工厂姐妹里,哪个不在家里说了算,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哪个丈夫像史春生,什么事都由他自个儿的主意办,连跟她商量都不商量。结婚时,正巧他的单位分房,就一个条件:照顾先进,偏春生那年评上了公司先进,春生赶上了,分了一个独单。可春生让老两口住进去,他们小两口留在这破房里结了婚。那会儿她就有气,真想和春生就此掰了脸儿,可想想又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找上他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对象,就要过门了,为这个事闹崩了,自个面子上也不好看。于是,她忍下了这口气,求个贤惠、懂事的好名声,以后好相处,遇大事儿也好张口。谁知,春生的傻劲儿没完没了,那年服务行业搞承包,奖金每月一百多,春生月月给他爹妈送去一半儿。她又生气又心疼,跟他闹,他就瞒着奖金数,让她一分钱也见不着。有了孩子,家务活儿多了,春生仍然不顾家。家中活儿一点也不干,什么事都一推六二五。整天早出晚归,回来吃饱喝足了就看书,看累了一倒就睡大觉。一日三餐由她做,洗洗涮涮天天忙到晚上十一二点,他倒好,不管不问,什么都等现成的。  王敏并不是对丈夫干事业一点不支持,哪个女人不盼着自个儿的男人混个头头脑脑的,在工厂里兴比这个,连厂领导都看人下菜碟。有个有势力的丈夫,比当生产骨干还红。她沾了春生不少光。厂里来了外省市的业务单位,厂领导找到她,一个电话,住处解决了。厂里请关系户吃饭,领导托她,二百元的一桌席,就收她们厂一百二十元。领导在她请假、发奖金的问题上处处照顾,看的还不是春生的面子!想起这些,她有时气就消了点,一些事情尽量往远处想。比如春生补习高中文化,她不反对,文件有规定,没高中文凭,今后别想升官儿。后来他又去上业大,她也没有反对,现在讲学历,是个大学生处处吃香。但她恨他读书读上了瘾,对她却不闻不问。好像这不是他的家,是旅店,饭馆,她也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个老妈子。姐妹们都说她好福气,福气个嘛!鬼才知道她受的什么罪。  她这次和他吵起来,该吵的事儿太多了,家务活谁干的?这几个月奖金哪儿去了?孩子病了当爹的为什么不请假?家里想买台进口彩电,他有路子怎么不找?天天下了班不回家跟谁一起混?那天晚上和他一道骑车的女的是谁?为什么夜里一点不主动,一点劲头也没有?……从家庭琐事,吵到他有外心。吵够了,她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住,来了个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她原以为史春生会来找她赔不是,求她几次,她再给他个台阶,提出一、二、三几个条件让他认可,她才回家。不料,半个月过去了,春生连面都没照,像是早就把她和孩子给忘了。她坐不住了,又放心不下家里的东西,怕哪天下暴雨把东西毁了。春生没来找她准是顾不上来。回家要做饭,洗衣服。怕下雨还得收拾屋子,加高门槛儿,这也够他一个人受的。活该!她又气又恨又心疼,他充什么硬汉,来趟赔个礼,她不就回去了。女人,哪一个不是刀子嘴豆腐心!今天雨真下起来了,她在厂里慌得干不下去活儿,请个假跑回来看看。如果春生都做了准备,她也就放心了,再回娘家去。  没想到,王敏却看到这么一幅景象。他整天干什么去了?一定是跟哪个女人好上了,不要这个家了。她越想越心酸,站在水里,泪水止不住地流。  旁边万家也热闹了,万老头早晨五点钟起来收拾收拾就照常推车去卖煎饼。摊位好,一上午能卖三百多套,摊前断不了人。可今儿早上卖着卖着,天就阴下来了,云越压越低,越变越黑,就像是洪水要直接从天下泻下来。他买卖不做了,赶紧收摊,推车往家跑,半路上,雨就来了,等他人进了院子,水就没了脚脖子了。他顾不上换件衣服,急忙奔到自个儿那间“库房”。家福卖的百货,成箱成包地堆在屋里,架是架起来了,就是不够高。家福没经验,三十年前闹大水时,家福还小,不知道真闹水,水能齐半间屋子高,架这么半尺高,只能挡个小雨。万老头既怨儿子也怨自己。这几天,他一直催儿子干,可儿子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直拖到昨天,他才发了个脾气逼儿子把库房垫好。可就忘了检查检查,否则,哪会出现这事。  他把老伴喊出来帮忙,用块塑料布蒙上货,一包一箱地往屋里倒货,没搬几趟,就累得气喘吁吁了。老伴一不留神,绊在院里一块砖头上,扑通一声连人带纸箱全趴到水里。万老头扛着一匹化纤料子蹚水走过来,没顾得上看看老伴摔得多重,先看那箱货,见是一箱童袜,也没弄脏,心里石头落了地,才伸手去拽趴在水里的老伴。  万家福冒着雨急匆匆地往家赶。他今天没去卖货,和几个同学约好了到工商管理局。他用十条“大重九”,外加两条牛仔裤,取得了管他们片的工商管理员小姜的帮助,搭线认识了工商管理局的小刘。他在小刘身上不惜下本,不露声色地送了不少东西。小刘答应帮忙,说只要他们有厂房、有资金、有经过国家技术鉴定的产品,一定支持他们把工厂搞起来。万家福和几个同学四处奔波,终于万事俱备,只欠执照了。谁知今天小刘一见面,两手一摊,大骂局里保守。接着哭丧着脸,诉说局里不批私人办工厂,还把他撸了一顿。万家福一听就明白了,一个多月白忙活。  “局长的理由是什么?”他问小刘。  “局长说办第三产业可以,办工业不行。国营那么多工厂还吃不饱呢,根本用不着私人办,私人办工厂无非是抢国营的饭。”  “我计划投产的是刚刚获得专利的新产品,不会挤国营的,国营的厂家还没生产呢!”万家福还抱着一线希望。  “我都跟局长说了,可局长说,专利应该卖给国家,让国家生产,哪能让个人掌握,把钱都肥了个人腰包。”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看来无望争取了。他们几个人出门就骂,骂局长的逻辑是混蛋逻辑,骂小刘不是东西,昧良心吹牛,白捞了那么多东西。可骂又有什么用!反正送的礼收不回来了,谁让你去行贿,自找的。几人骂着,正无计可施,心里凉到底时,天也忽然凉快了,下起了大雨,又急又猛。万家福一下子想起普店街的家和他的百货。坏了,工厂办不成,以后还全指着那货卖呢。他赶回家门,一推院门,正看见老爹把母亲从水里捞出来。  “愣在那儿看戏呢!”万老头看见儿子回来,不禁心头火起。“还不赶快搬!昨天就让你架高架高,结果,就架那么半尺高,挡尿呀!整天叨叨工厂,工厂……这些货都淹了、泡了,几千块钱就糟蹋了。”  万家福从水里搬起那箱童袜:“爸,您就别唠叨了,工厂我不办了,从今以后我老老实实地卖我的百货。”  父亲见儿子说话一本正经,不像是说气话,弄不清为什么家福能回心转意。“这就对了,像个聪明人的样子。咱们手头这点钱存在银行里,往后就是在家里呆着,光利息也够你吃一辈子了。依你办工厂,折腾,冒险,好了赚点钱,办砸了,这钱你哭都哭不回来。”  万家福没有吭气,进进出出地蹚水干活。这小子哑巴了,真从心里服气了,万老头暗想。昨天还拗着劲儿,今天一场雨浇明白了,这雨下得及时。  杨元珍打伞蹚水走过来,看见万家搬搬运运的好热闹。  “杨大娘,您这是干什么来了?”家福妈看见杨元珍走路十分吃力,连忙打招呼着,扶了她一把。  “来看看宝柱妈,怎么,你们也进水了吧?”  “可不,哪能不进呢。瞧瞧,刚进来的货就全泡了,所以我们……我们也没顾得上去照顾宝柱妈,就忙这么一会儿,我还摔了一下。”家福妈拽了拽身上的湿衣服。  杨元珍这才看见家福妈一身的泥,她赶紧说:“你们忙吧,我去看看她。”  杨元珍一折伞,进了宝柱家,一进屋,立刻愣住了。  床的四条腿倒是架起两块砖,加上本来床腿就高,一半尺水还上不了床,但屋顶漏了,四处滴水。床上的塑料布汪着一片片水,再看宝柱妈,全身湿透,上牙打着下牙不住地哆嗦。一滴滴豆大的水珠接连不断地从屋顶上砸下来,全砸在她的脸上。  杨元珍顾不上腿疼,赶紧拿伞替她支在床头,又爬上床,把雨水抖落净,动手帮她找干衣服换。  “他大娘,不用了。”宝柱妈有气无力地说。她动弹不了,就任雨水漏在身上,不愿意惊动旁人,一个不中用的老婆子随它去了。  “唉呀,你发烧了。”杨元珍摸摸宝柱妈的头,滚烫的。她忙走出门,大声喊,“家福,快来帮个忙。”  万家福听出杨大娘喊声不对劲,立刻蹚水过去,家福爹、妈一齐跟过来了。  万老头一见宝柱妈的惨状,心里挺着急,忙催儿子:“快,快背你大娘到杨大娘家去,把我这雨衣披上。”  “爸,这叫什么话?咱家就在旁边,该背咱家去。”  万老头不说话了,心想:宝柱妈一进自己家,可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家房漏了,天晴才能修,家里放个瘫老太太,受累、腻烦不说,那陈宝柱还不也得住在家里?那不就等于引狼入室,晚上守着这么多日用百货睡,丢个一件两件的到时不好说。  “这……”家福爹支支吾吾。  杨元珍早看出万老头的心事,爽爽快快地说:“你们家人多太挤,不如住我那儿舒服,再说宝柱、建华一块上班,住一起挺方便。”  家福背起宝柱妈,走到胡同里,迎面碰上赶回家来的陈宝柱。  “我妈怎么了?”陈宝柱扔开自行车,在水中急急奔过来,没膝的水让他蹚得溅起来,弄得全身都湿了。  “你家房漏了,你妈着了凉。别慌,跟家福一块把你妈背到我那儿去,我去街委会找保健站大夫去。”杨元珍见宝柱来了,放了心。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把宝柱妈背到建华家。  “杨大娘!”一声尖脆的喊声急急从窗外传来,喊声未落音,张义兰推门进来,一见一屋子人,不禁一愣。  万家福见到张义兰,赶紧迎上去:“义兰,你家怎么了?我帮你。”  “我家没事,是市委书记来咱普店街了。街里通知让居委会代表全到街里去迎接。”  “狗屁!”陈宝柱突然瞪起眼珠子,脖子上的筋都红了。“他市委书记来,管个屌用!他们住着高楼,用不着到咱这儿洗脚丫子来,还欢迎他?要我,他妈的把他轰走!”  张义兰兴冲冲地来,没来由的被宝柱抢白一顿,便瞪了他一眼:“臭德行,谁理你,家福,咱们走。”  “嗳!”家福脆崩地答应着,和张义兰一块蹚水走了。    三  高伯年知道自己不是龙王爷,他止不住雨,也掏不尽水。但他觉着,在群众最困难的时候,市委书记的出现,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座城市,这里的人民群众,就是靠这股力量,在过去几十年里,克服了无数困难。  他让司机远远地停下车。窄小的马路上到处拥挤着缓缓蹚水的人群。他脱掉鞋,下了汽车,试着向前蹚了几步,积水形成的阻力,使他站立不稳,迈步相当吃力。尤其两旁来去匆匆的行人走过去,脚下涌起的一股股水波,像一阵阵细浪,撞得他左摇右晃。  秘书赶紧追上来,一手打着伞给他遮雨,一手搀扶住他。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老了。  六三年,那是一股什么劲头!他作为分管街道工作的副市长,陪着徐克,挽起裤腿,蹚过一条条胡同,视察大水给普店街造成的灾情。居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站在自家门口,老老少少列队欢迎他们,那场面真是激动人心。  “不要管我!”他把胳膊从秘书手中挣脱出来,让人架着走路,这成什么样子!他不能以这种形象出现在群众面前。“你先到街委会去,去帮助他们指挥。”  秘书犹豫不决,他看出高书记今天脸色很不好,不知该不该遵从他的指示。迎面五六个人坐着一辆“东风”三轮车驶过来。那车在水里,就像一艘游艇,劈开路上的积水,两侧溅起一米多高的浪花,很多行人被水浪的冲击力撞倒在水里!车上的人却毫不顾及,只是拼命地招着手,大声喊着:“高书记,高书记!”  高伯年没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当是抢险救灾车,慌忙向路边躲。他今天是从家里直接出来的,没来得及通知其他常委同行。但他知道这么大的雨,对普店街意味着一场灾害,他应该到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去,他没想到,他来普店街的消息,很快被市委秘书长知道了,立刻指示办公厅挂电话通知普店街党委。于是街党委书记、主任们闻讯而动,急急忙忙坐上一辆正停在门口的“东风”,赶来迎接。  “东风”在高伯年面前停下,几个人跳下车,热情地围住市委书记。  “高书记,快上车,这么大岁数,蹚在凉水里怎么行?”  “不了。”高伯年摆摆手,“群众泡在水里,我们也应该泡在水里,像你们刚才的样子,群众会有意见,影响很不好。”  好不容易,高伯年才在几个人的前呼后拥之下,蹚进了普店街街委会大院。  街党委李书记赶紧吩咐一个干部去烧碗姜糖水,又让通知有线广播站,立即向各居民点通知市委书记亲临普店街的消息,并通知居委会主任到街党委向高书记汇报。  “不要让他们来了,我们应该到下面去。”高伯年已经感到精神不佳,但仍坚持要到户里去。  “高书记,外边下着雨,您就让他们来吧。”  “不行,我不是到这里喝姜糖水来的。”  市委书记亲临普店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普店街各家各户,以家庭妇女和退休老工人为主体的居委会,在传达上级指示和特大喜讯方面的功夫,不减当年。  但市委书记这一次的到来,没有带来高伯年预想的鼓舞、安抚的效果,反而引起一片牢骚和骂声。  群众不是当年的群众了。人们现在厌恶形式,看重实际。实际摆在那儿,从六三年开始,市里就说要改造普店街。先是说把地势垫高,然后重新盖房,后来说,把普店街平房拆了盖楼房。一个个计划,一场场梦。一次次许诺,一次次落空。群众心里的希望破灭了,换之一肚子牢骚。  群众的怨言,高伯年坐在街党委办公室里当然听不到。他只觉得一阵冷一阵热。不住地打喷嚏。一碗滚热的姜糖水喝下去,鼻子才微微有些通畅。老了,真的老了,当年雨夜行军,浑身浇透,一走一二百里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感冒。  他回过头向秘书指示:“给阎市长去个电话,告诉他普店街雨情严重,让他到这里来。”他想想,又叫住欲走的秘书,“再给办公厅起草一个通知,要求每一个党员,每一个党员干部,在暴雨中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一个也不要回家,要和人民群众站在一起,保护和抢救国家和人民群众的财产。”  高伯年说完吃力地扶着椅背站起来:“走,我们下去。”  话音未落,一阵眩晕,他跌倒在椅子上,额头渗出汗珠,脸色苍白,呼吸短促。  “快,快去叫保健大夫,再去把卫生院大夫叫来。”李书记慌了神,忙吩咐身边的干部。  门被推开,杨元珍急急忙忙赶来,进门就喊:“李书记,保健大夫在哪?宝柱妈病了……”她话没说完,就发现大家正神色紧张地围着一个人。她走过去,看见一张曾经是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心里猛地像是被蜇了一下,紧缩起来,感到浑身发麻,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看到的他又是这么一副样子。  “市委书记病了还找不到大夫呢,还顾得上什么宝柱妈。”一个街干部小声说。  杨元珍靠近了一些,看见高伯年闭着眼,脸色苍白。她的心哆嗦起来。她希望他能睁眼看到她,又怕他睁眼认出她。  但他没有睁眼。  秘书急了:“不行,这样不行,赶快叫司机送市医院。”  高伯年被抬走了,在场的人忙乱而紧张,谁也没有注意痴愣愣留在屋里的杨元珍。  外边的雨仍在下。    四  高伯年秘书的电话打晚了,当他接通阎市长的电话时,阎鸿唤已经和柳若晨驱车来到普店街。  六三年这座城市闹大水,阎鸿唤不在这儿,他正在北京上大学。那年普店街的水势他只是听人讲过,今天他看到了,不光是普店街,这城市凡是低洼地段都积着水,普店街更为严重。  一座城市,经不起自然界赐予的一场无情雨。关键问题在哪里?  他们先坐车绕着普店街转了一大圈,然后下了车,由张义民引路,穿过一条窄小的胡同。他们走进一家住户。这家只有祖孙三人,老两口盘腿坐在床上,地上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木盆里划船。  “你们找谁?”老大爷问,他是个退休工人。  “我们是市政府的,路过这儿看看。”阎鸿唤回答,然后坐到床沿上,“老师傅,您是这里的老住户吧?”  “是啊,住了有年头了。”老人说着,赶紧腾出些地方,招呼柳若晨和张义民坐下,“我们这地方,再不修不行啦,排水管道老,堵啦,别说这么大的雨,就是泼盆洗脸水也得渗好一会儿工夫,加上地势低,不淹咋着?你们是市政府的干部,该向市长们反映反映,不能老让老百姓总这么住下去。”  “老师傅,北边有条街,地势也不高,怎么水不这么大?”阎鸿唤问。  “哪条?”  张义民接口道:“普店东街北面的柳州道。”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当然。”老人点点头,“柳州道当然没事儿,那条街是五六年修的,年头少,道路宽,排水管粗。那会儿我参加修的,路下设施我一清二楚,不像普店街东西南北,只五三年开过一次槽。”  “多年一直这样?”阎鸿唤问。  “原先好些,这一二年,房子越增越多,越堆越密,排水就越来越不行了。要说也是,想修也不那么容易,除非把住房扒了。”  阎鸿唤一行人告辞了老人,蹚出胡同。  “市长,我们去街党委吧?”张义民问。  “不,去市政工程局。”  他们上了汽车,张义民坐在司机旁,阎鸿唤和柳若晨并排坐在汽车里。  柳若晨沉默无言,这两天他心绪很乱。前天,在他盛怒之下,徐力里真的搬走了。他弄不清楚她的走是为了他,还是为着阎鸿唤。但他知道,自己的家庭纠纷与他身旁坐的这个人毫无关系,尽管如此,他见到这个人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受辱感。  阎鸿唤此时陷入沉思。他当了三年市长,这三年一直干旱。夏秋季节雨水少,普店街排水系统的严重问题被他忽视了。现在看来,道路工程方案有必要修改一下,环线不绕过普店街,而是横穿过去。  “老柳,你看该怎样解决普店街的问题?”阎鸿唤向来在自己决定一件事之前要征求一下别人的想法,来撞击自己的设想,撞击灵气和火花。  “啊,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柳若晨回答。  阎鸿唤没有注意到柳若晨态度的沉闷。他相信柳副市长的话是实话。这个人,没把握的话从不说。阎鸿唤刚接任市长时,对安排柳若晨这样一个人当副市长很不以为然,柳若晨根本不是当领导的人才,市政府这一届领导班子,充分体现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和启用重视知识分子的组织路线,除了阎鸿唤和一位抓农业的老副市长外,全部是有职称的高级知识分子。很多人对这套缺乏领导素质和指挥能力的班子表示怀疑。阎鸿唤很快就意识到这种结构对他十分有利。如果一套班子全是由很有指挥能力,很有主见,很有权力欲的人组成,就很难统一,各持己见,各行其是,互不服气,任何事情都会复杂化。但在他的这届班子里,绝少出现这种事情,至少对他没有出现过。书生气十足的人往往对一些具体问题束手无策,而他却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和久在基层做领导工作时运用娴熟的领导艺术。很快,副市长就对他们的“班长”服气了,言听计从,从心里佩服。仅仅半年时间,阎鸿唤在市政府的轴心作用就不可动摇了。阎鸿唤可以大胆地去施展自己的全部才能和实施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的计划。他要成为这座城市的总设计师。  “小张,你对普店街的情况了解吗?”阎鸿唤顺口考验他,这位年轻的处长在工作中处处表现出他的精明。  张义民早就在等着市长问他。那天高伯年让他向阎鸿唤反映普店街的问题后,他特地翻阅了普店街的历史和地下设施的有关资料,然后做好了发言提纲。市政府的市长扩大会,他参加了,但他很快决定一言不发。他看出市长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而且其他与会者都没人从反对的角度提出意见,他干什么冒傻气去得罪阎鸿唤?即使市委书记和市长出现分歧,他也要脚踏两只船。在没有确切看准今后发展势头的情况下,他不能轻易表现出死跟哪一个人。高伯年那儿,只要一成了女婿,就算抓住了。阎鸿唤这边则要稳妥对待,不仅不能有丝毫碰撞,而且要表现得尽心竭力,是一个心悦诚服的追随者。过去,他一直苦于没有更多的机会和更合适的场合在市长面前表现自己,让阎鸿唤发现自己身上的巨大潜力。刚才,当市长问柳副市长时,他就迅速地将那天准备发言的内容做了调整,变换了角度,以便万一市长问到自己时,立即能做出符合市长意图的回答。他懂得机关工作的规矩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时候必须说,不应说的时候绝对不能说。市长交谈时,处长不能随意插嘴,只有等问到你的时候,才能张嘴。他等着。果然,市长问了。  “据说,清末时,普店街就有了雏形,最初是个贸易市场,后来人们索性在这里盖起店铺,因为卖货,又围绕店铺盖起住房,一代又一代,普店街的房子也一圈加一圈,一层加一层,形成了现在这块杂乱无章的住宅区……”  “接着讲。”阎鸿唤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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