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19

他甜蜜地笑着,将她扔进了石湖:“四姐,我把你放生啦!”  “救命啊!救命啊!”她呼喊着,在波涛里挣扎着,水淹没住她,但是,又冒出了水面,可是王纬宇非但不搭救她,而且笑吟吟地用撑船的竹篙,朝她狠命戳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似乎落在了王纬宇的怀抱里。哦,她被他搂得紧紧的,站在三王庄那段大堤上,他在她耳边情意缠绵地说:“四姐,让咱们抱在一块跳湖吧!”  “不,你活着吧,只求逢年过节给我烧几张纸钱……”  “横竖十五块钢洋,不会白扔进水里去的。”  她吓坏了,抬头一看,发现搂住自己的,不是王纬宇而是人贩子,是那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放开我!放开我!”拼命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但是像屠夫一样的人贩子,把她推进石湖里去。  她在波浪里沉浮,一会儿浮在了浪涛的顶峰,仰望苍天,但天是黑的;一会儿又沉到了湖底,环顾四周,也是墨一样漆黑阴沉。世界是那么广阔浩瀚,竟没有一丝光亮来映照这可怜的女人。呵,终于给她展示了一指宽的裂缝,她从那罅隙里,看见了自远处驶来的一条班轮,而且清清楚楚地认出了她的女儿。哦!那不是她的珊珊吗?她站在船头,容光焕发,在她身后,站着王纬宇,脸上挂着永远是那样和蔼可亲的笑容。她告诉他:“ 知道吗?她是你的女儿,你的,明白吗?”  他高兴地笑了:“都长得这么出息了!”  堂屋里,天窗照进来的一束光线,正好照到了她的脸上,她苏醒过来了,头一句话,满屋的人谁也听不明白,只听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他讲过的,讲得再明白不过的……”  她的确告诉过王纬宇:“珊珊是你的亲骨肉呀!”  ——难道他会没往心里去?听见的,他分明听见的,那是十年前他回石湖的事情了。  王纬宇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碰到了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的江海,以堂堂地委书记之尊,竟屈居在统舱底层,和鸡笼子,鱼担子混在一起,实在太狼狈了。他想到于而龙在王爷坟的命运,恐怕不会太久,也将步江海的后尘;他倒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是庆幸自己,痔疮犯得及时,能够离开工厂来到石湖,是一项多么明智的举动。他在心里,向那仍留在工厂里支撑残局的于而龙说:“老朋友,我该歇歇肩啦,天塌下来,你独自顶着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在必要的时候,急流勇退,而今天的退,正是为了明天的进啊!  在船舱的两边甬道上,他向早先的滨海支队长打招呼:“ 哦,老朋友!”这个二先生,从来不会在脸上流露出什么内心情感,而甚至马上送你去断头台,还抱住你脑瓜亲吻,祝福你一路平安去天国的。最可笑的是江海,这个盐工,竟忘情地张开膀臂过来欢迎战友,直到王纬宇附耳告诉他:“ 注意影响,有人在瞪眼呢!”这才使江海记起自己的身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张漂亮的面孔,王纬宇是个“ 阅人多焉”的人物,也被吸引住了,放开了江海,和走来盘问的叶珊搭讪起来。  那封有来头的信帮了王纬宇很大的忙,一下子缩短了他和持有戒意的姑娘之间,那种警惕的距离。江海的分析未必全对,不是由于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大世面,才被唬住的,而是人本身固有的一种崇拜本能,在女性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她们崇拜名流,崇拜显贵,崇拜强者,就像电磁分子在磁场里向正负极集中那样,趋向有名气的人。只消看一看电影演员在三王庄小饭铺服务员心目中的地位,就不难猜出,虽是一个小组的成员,而地位超过部长以上的人物,他的亲笔信在叶珊眼里,该产生何等强烈的反响。  何况,王纬宇有着于而龙总骂的:“ 这个混蛋半点也不显老”的面容,他永远保持住四十多岁,五十来岁的堂皇仪表。对女性,不管老的少的,香的臭的,他都有办法讨得她们的欢心。于是,不用分说,一个刚二十岁的专科学生,很快被他云山雾罩的谈话吸引住了。  海妖,就是用歌声来迷惑海上的航行者,让他们葬身鱼腹的。  轻信,正是年轻人的致命伤啊!  当班轮终于抵达县城,王惠平早站在码头上恭候,连看都不看江海一眼,把王纬宇请上吉普车,送到县城北岗的县委小招待所去了。说实在的,那两天的洗尘接风,忙得王纬宇把那个魅人的姑娘忘了。尽管那时县委也处于瘫痪状态,但新派人物,也不敢菲薄他,因为他给家乡出过力,而且不计报酬;似乎惟一的条件,就是他的得意门生,总得在县的领导岗位上“赖”着。  世界上是有许多奇怪的,难以理解的事情,然而细细想去,又并不奇怪,而且也不费解。例如在非洲密林的犀牛,和在它牙缝剔抉残渣的犀牛鸟,它们之间的伙伴关系,岂不是很足以说明它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么?  两天以后,他准备去陈庄、三王庄等故地一游,在班轮上,再巧不过,还是两天前那舱面甲板附近,一张满月似的漂亮面孔迎了过来。  王纬宇问她:“去哪儿,你——”  “前面停船的码头,陈庄。”  “你是石湖的?”  “当然,我家在那儿住。”  “陈庄?”二十多年前,陈庄是他们家兴怡昌字号的天下,什么时候变了风水,竟出息这样一只美丽的凤凰?他笑了:“ 那我们说不定还沾亲带故呢!你爸爸呢?”  “早死了。”她不情愿讲自己的父亲,而多少有点怜惜和深情地谈起她妈妈来:“也许你会认识我妈妈的,她送去每个离开陈庄的乡亲,又迎来每个访问陈庄的客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里雨里,生活在石湖上。”  “她是——”他眼前闪现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凡是搭过我妈的船,都忘不了陈庄的珊珊娘的。”  他完全了解珊珊娘是谁。怪不道这张妩媚多情的脸,多么像当年在船舱里,给他端来一盏装满爱情的枣茶的那个温柔婀娜的四姐啊!  “你十几啦?”他不禁想起问这个难堪的话题。  “一九四八年到今天,整整二十周岁啦!”她那诱人的笑靥越看越像四姐了。  在她诞生的前一年,正是王纬宇生命史上艰难的一年,罪恶、诱惑、沉沦、挣扎,有些早就使它死亡的回忆,努力予以忘却的回忆,又涌了上来。那些只有沉默的鹊山和无言的石湖,才能知道的生的和死的秘密哦!  一九四八年?王纬宇盘算着。但是,冒昧地去问一个还不算熟识的年轻姑娘,她的生日在哪一天,是行径荒唐的。可他脑海里,无法排遣掉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那个阴历年的除夕之夜,自打那个夜晚,离开新寡的四姐以后,从此劳燕分飞,天各西东。除了以莫名其妙的地址,汇几个钱给她们娘儿俩,以赎灵魂上的不安外,更无别的什么联系了。  ——难道她会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不相信,可又无法使自己不相信。船慢慢地靠拢了陈庄码头,他比叶珊还要眼快,先瞥见了在熙攘人群里,等待着女儿归来的珊珊娘。  “妈,你认识吗?”  对于女儿提出的这个酸甜苦辣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等到叶珊忙着向熟人们介绍,怎样把地委书记揪回来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王纬宇说:“看见了么?都长这么大了!”  王纬宇的眼睛瞟着别处,嘴在问着:“是我的吗?”  “你还怕栽赃吗?好狠心!”  “问一声不算多吧?”  “十月初一的生日,你算去吧!”说罢转身离开了他,伤心对珊珊娘是家常便饭,已经是无所谓的事,她麻木了,也适应了这种生活。二十年前,孩子不被人承认的命运,二十年后又重演了。不过,女儿大了,艰苦的岁月过去了,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风风雨雨再也不会影响她什么了。而且,作为母亲,也不愿失去最后的安慰,更不愿由于承认产生新的纷扰,来破坏她的平静。她像一只受惊的躲在窠里的鸟,刚探出点头,又缩了回去。  应该讲清楚的不讲,不应该隐瞒的偏要遮掩起来;不知不觉地犯了罪;明知道是罪孽,却忍不住要陷进去。三者,究竟谁的过错更大一些?哦,毫无疑问,公正的审判官,会把惩罚的利剑指着那个花花公子的。但是,残酷的现实却是:无罪的人站在被告席上。  历史的颠倒啊……  王纬宇在十年前的石湖上漫游的时候,确实产生了一种再世之感:他认为历史是要颠倒过来写了,且不说一个十七级干部写的介绍信,胜过了铁券丹书,身边的这个女孩子,竟敢把地委书记从宝座上扭下来,随便几个人写张勒令之类的东西,俨若圣旨。这种形势再没有那么清楚地表明,龙卷风掀起的层层恶浪,他需要像弄潮儿那样凌驾在波涛之上,才不会被历史车轮所碾轧。所以,他多次返回石湖,从来也不像这一次,唤起他心底里的异样感情。他觉得是时候了,改变那种旧的对他来讲是不平衡的局面,新的机会展现在他的面前。他顿时发现石湖是玫瑰紫的,呈现出梦幻的美,鹊山是亮蓝的,蓝得那样神奇,身旁的叶珊是粉红色的,像一支夏季开花的美人兰。所有这一切瑰丽的色彩,使得他心花怒放,要不是司机猛地刹住车,他不但看到了自己明天要把于而龙扳倒,后天很可能像那个十七级干部飞黄腾达。连升三级,过去是相声讽刺的题材,现在撑杆跳一步登天,也是正常的了,为什么他王纬宇就不可以起飞呢?  他再也按捺不住那跃跃欲试的心理。  县里的小车司机告诉他们:“ 如果要往三王庄去,公路到此为止,只好麻烦二位步行了。”  “为什么公路不经过三王庄?”王纬宇问。  司机也答复不上所以然,因为有的人喜欢疑问,有的人喜欢习惯,司机显然属于后者,不认为公路不往三王庄去,有什么不妥之处。而王纬宇却觉得蹊跷,嗅觉灵敏的人,总要到处嗅嗅,也许并无什么恶意。但他却不,为什么在离三王庄还有三华里的岔路口,公路折而往西,离开了湖岸?等他来到银杏树下,那座矮趴趴的坟墓旁边,他嗅出文章来了,对叶珊说:“ 很清楚,死人挡了活人的路!”  那块殷红色的石碑下,有堆新烧化的纸钱灰,这像触媒剂一样,燃起了王纬宇心头嫉恨的恶火。一个至今还在人们心里活着的死人,对他来讲,不仅仅是挡住道路的问题,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威胁。他并不记仇,过去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但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这座墓是相当碍眼的。人死了以后还会产生威慑的力量,那是相当玄虚的,可是,灵魂上心虚胆怯的弱者,却往往忌惮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刹那间,那些梦幻似的玫瑰紫,奇妙的孔雀蓝,都黯然失色,不那么鲜艳夺目了。——妈的,多少年过去了,可纸钱是刚刚焚化的,人们还惦着她,不曾把她忘记。据说,四时八节,有人远远地划着船来给这位新四军女战士上坟扫墓。看起来,人死以后的价值,要以年代久远而仍旧被人缅怀不忘来衡量的。他嫉妒,不是一般的感情上的嫉妒,而是一种竞争,是势不两立的竞争,她的存在,即或是这种并不存在的存在,他也认为是触目惊心。生前,她挡他的路,死后,她还挡他的路。哼!嘴角那残酷的下垂纹变得更明显了。  叶珊问:“她不是个烈士吗?”  “据说是。”  “为什么说‘据说是’?”  “现在是重新估价一切的时代;旧的价值观念不灵了。”  “可以挪到烈士陵园里去嘛!”叶珊说:“她不该挡着人们的生活。”  “不是那么简单的,总有挪不进烈士陵园的苦衷——”  “是吗?”那时候,人们的鼻子特别敏锐,叶珊从那闪烁其词的后面,嗅出来一些古怪的气味。当时,由于怀疑成为癖嗜,否定就是真理,所以对神圣准则的破坏,对崇高理想的亵渎,对英雄前辈的诋毁,成了一种时髦的空气。尤其是曾为这个制度,为这个社会奔波跋涉,流血流汗的同志,一古脑儿全成了革命对象。因此,在像叶珊这样的天真头脑里,仿佛所有的一切,特别是过去的,都是属于被告席上的东西。于是她向王纬宇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敢不敢跟我讲讲?”  “有什么好讲的呢!”他站在芦花的坟头旁边,手不再冰凉和震颤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时间是最好的镇静剂,而忘却是比吗啡还要灵验的止疼药。  叶珊说:“提供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那可说来话长呢,甚至还牵扯到你——”  “我?”  “对的,假如你有兴趣,你到北岗的谜园找我来吧!”  去这个幽雅的小招待所,假如不愿顺公路走嫌远的话,一般地都是径直翻过那道小山岗,穿过烈士陵园,就可以来到在林木环抱着的园林建筑物里,能够住进谜园的人物,自然都是首长之类的贵客。叶珊虽是石湖县人,还有生以来头一回踏进由荷花池,太湖石,曲壁回廊,亭台楼阁组成的府邸。那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年头,例如江海之类老客人,失去了住的资格;而暴发户们刚露头角,还抱着最初的谨慎,比较不那么忘形,也不太好意思来住,偌大庭院,只有犯了痔疮的王纬宇独自休养。  水榭静悄悄的,静得连养来专供首长垂钓的鲫鱼,浮在水面上吧唧嘴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真幽静,简直是世外桃源!”  “不,叶珊,没有桃花源,只有避风港。”  她笑了:“你是逃避现实斗争吗?”  “是这样,叶珊!”他胡乱甩着鱼钩。“ 我不能伤害朋友,明白吗?也许这是我们多活几年的人,必然会有的精神包袱,你知道我和于而龙有四十年的交情,我缺乏你们年轻人的把皇帝拉下马来的勇气,把手举起来打他,所以——”  “那你究竟认为于而龙是好呢?还是不好?我对他很感兴趣,想了解了解他。”  “要依我说,当然是好的了,也许在你眼里,就不见得是好的了。”  “为什么?我不理解其中的奥妙!”  “那让我从头讲给你听,许多许多年以前,石湖上有个出色的渔民小伙子——”  “于而龙?”  “我给你讲的是故事。”  “好吧,我不打断你!”  “同样,还有一个出色的船家姑娘,她爱上了他,下了订书,交了聘礼,换了庚帖——”  “庚帖?”  “那都是封建的婚姻契约,谢天谢地,如今你们再不受那种约束了。”  “是不是纸上写着姓名年月日,还有吉庆话的字帖?”叶珊坐到他身边来问。  “是的,但那有什么用呢?所有不幸的爱情,都是由于第三者的介入呀!”王纬宇说起这些话,是挺能打动人心的。  “那么这个第三者是谁?”  “一个女性介入了他们之间。”  “谁?”  “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了。”  “哦,原来是她!”  “而且她是抛弃了另一个人,爱情有时是很无情的。”  “那是谁?”  “就是那个渔民的哥哥。”他叹了口气。“ 他和那个船家姑娘一样,都是不幸的牺牲品。而他,死得更惨,浑身巴着无数的蚂蟥,那次地下党委会,直到今天,也不知是谁出卖的。反正,这一来,那个厉害的女人,得以放手大胆夺取她想要夺取的那个渔民了,于是,可怜的船家姑娘……”  “哦!原来如此!”她站了起来。  “其实,我是不善于讲故事的。”  “谢谢你,我终于懂得了许多,原来,我想象革命是一桩多么神圣纯洁的事业,现在——”  “都是人么!能逃脱人的本能吗?英国的达尔文,创立了物种竞存学说,强者生存,弱者淘汰,是自然规律,两者之间的争夺是残酷的,出卖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战胜对方。原谅她吧!何况已是过去的事情,历史嘛!就让它原封不动地保存在那里算了。”  她哼了一声,也不告辞,走了。  他望着叶珊的背影,心里想:“ 她假如不是四姐生的,该多好!”他掰着指头算着从阴历的除夕,到十月初一,正是生命从形成到诞生的一个周期,难道真是自己的骨肉?然而,她是多么迷人哪!他想起他种的那株美人兰,扑鼻的清香,雅致的风韵,羞涩的情调,娉婷的体态,多么像这个脉脉多情的少女啊!  过了几天,她兴奋地跑到谜园,僻静的人迹罕至的水榭,响起她欢乐的笑声:“终于查出来了!”  “什么?看把你高兴的。”  “我们从公路设计图上,找到了江海做下的手脚,是他命令公路改道的,推翻了原来经过三王庄的设计。”  “应该找他本人对质。”  “他承认,说是为了保护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她笑了,那神态让王纬宇看了心都发痒,多么富有诱惑力的精灵啊!他拚命忍住自己,保持住一定距离。“ 还有,江海也说不清楚,那次地下党委会到底被谁出卖的事。”  王纬宇说:“我学过几天法律,一般地讲:当事人无法排除别人对她的控告事实,又提不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未曾犯罪。那么,她就是个涉嫌犯,在无新的发现之前,当事人应该认为是个有罪的人。”  “那么她是——”  “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要从路线斗争的角度来看。有这样的情况,她未必想出卖同志,但客观上达到这个效果,你能说她不是叛徒吗?爱情蒙住一个人的眼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那你应该参加三王庄的批斗大会。”  “叶珊,要是你的追求真理的勇气,无私无畏的精神,天不怕、  地不怕的革命劲头,能匀给我一点就好了。理智上,我知道你做得对,百分之百的正确,造反有理嘛!我完全应该支持你,可在感情上,我缺乏你的坚强,终究我和他们有着不是一刀能砍断的联系,请原谅我的软弱吧!”  “你可真够矛盾的了。”  “别笑话我。”  “我把你看做我的朋友。”  “谢谢你给我的光荣。”  甚至一直到今天,叶珊也不知道那天三王庄的大会,他是在场的。不过,当时,王纬宇不曾露面,而是坐在高门楼那座花厅里倾听会场上的动静,因为高音喇叭的声浪,压倒了石湖的波涛,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大概自从高音喇叭这个事物问世以来,从来也没有像在我们这片国土上,得到如此广泛的应用,尽管我们不是一个电力相当丰裕的国家,但可怜的买买提、王小义却不得不从早到晚地唱。王纬宇坐在他父亲常坐的椅子上,在那透过五彩镶花玻璃的阳光照射下,他脸上也是五颜六色,捉摸不定的样子。陪着他的王惠平——惟一幸免不受批斗的县委成员,弄不懂他的纬宇叔究竟是为解救江海,还是加重他的痛苦?他说:“ 不就因为芦花的坟吗?那就挪掉算了!到底死人要紧,活人要紧?”  “不合适吧!将来于而龙——”  “于而龙还有将来吗?”  于是,王惠平心领神会,略一布置,紧接着,连掌握着会场的叶珊,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出现了挖坟的举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如同一部失去制动能力的车辆,现在,谁也无法控制,只好由着性儿开下去了。  有些好大喜功的人,总是爱把不是自己的功劳,看成自己的。也许最初还不敢那么确信,慢慢地,自己给自己合理起来,最终就深信不疑自己是创造那段历史的主人了。叶珊虽然不想揽功,但经不住大家一再夸赞,尤其是王纬宇和王惠平,夸她怎么会别出心裁,琢磨出这样一个最最革命的行动,真叫人敬佩小将是多么可爱。她起初不相信这是她的智慧,可伙伴们都恭维她,推崇她,于是,年轻人的脑袋瓜发热了,恍惚觉得是自己喝令江海他们去挖芦花的坟的。是她自己,因为除了她,还能有谁?  但是到了后来,挖坟的举动,受到了广大群众无言的谴责,尤其是她妈妈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祷告菩萨神灵把所有灾难都降临到她身上,由她来承担女儿的过错。叶珊后悔了,可是,她又缺乏涎皮赖脸的本领,干脆不认账,一推六二五——本来不是她的账嘛!但她却宁可走赎罪这一条路,有什么办法!有的人连本属于自己的错误和罪恶,还想方设法地解脱与推卸呢!可她倒去替别人承担过失,整天在湖上漂泊,为鱼类的生存奔走,赎那永远也赎不完的罪。  那一天,当那块殷红色的石碑被扳倒,矮趴趴的坟墓被扒开,朽烂的棺木像风化了的石头,徒有木材的外形,轻轻一磕,就化为粉末的时候,叶珊的不幸日子就开始了。  她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二十岁的女孩是和死亡这类事物无缘的,可是,除了那些手持铁锹挖墓的地、县干部外,她是站得最近的一个人。在翻开来的潮湿阴冷的泥土堆里,蠕动的甲壳虫,逃跑的乌梢蛇,惊慌蹦跳的癞蛤蟆,使她心惊肉跳,尤其是那形容不出的恶浊气息,阵阵袭来,刺鼻钻心,使她头晕目眩。特别是会场秩序完全乱了,好奇的人过来看热闹,但绝大部分群众都陆陆续续散了,有些老年人,在走出会场后,轻声呜咽地哭了,那哭声( 夹杂着骂声)使她烦扰不安。她奇怪为什么别人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不往心里去?但她很想去问个究竟,搬掉了挡路的石头,为什么倒要哭泣?为什么竟然骂街?然而她不消问了,她从那些无言的群众眼里,看出了倘不是她办了一件缺德的事,就是这个被挖墓毁尸的新四军女战士,在人们心里埋得太深了。因此,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勉强支撑着,连她自己也不记得是怎样从三王庄过湖回到县城的。  她就是从这一个不幸的日子,向原来那个天真无邪的叶珊告别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生命史上的转捩点,日期也许记不真切了,但那一天却永远在她记忆里长存。  回到县城,她蹒跚吃力地爬上北岗,叶珊自己都诧异:为什么要去谜园?难道她需要慰藉,需要鼓励?不,她需要镇静,需要安定。特别当她穿过烈士陵园的时候,她看到那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碑,似乎每一块石碑,都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并且瞪大眼睛询问:“你是挖坟的吗?”那些在墓道里栽着的长青松柏,也飒飒作响地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叶珊不怕鬼神,但是那些虫子啦,蛇啦,又在心口扒着挠着,恨不能连肠带胃都吐出来,心里才能轻松一些似的。而且,更使她恐惧的,似乎那个被挖了坟的女人,在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轻声细语地追着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她害怕了,要不是迎过来的王纬宇,她非大叫起来不可。其实天色还亮,石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呶!那不是写着么?看,鲜红鲜红——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那一笔潇洒的行书,是老夫子的板桥书法。王纬宇认得出来,叶珊自然不晓得,不过,总算好,此刻她不那么紧张和心里难受了。  王纬宇其实和叶珊同时到达县城,他的吉普车快,回到谜园,折回头来迎接叶珊。因为他在路上,已经看见那娇俏的身影,在往北岗上爬着。现在寂寥恬静的陵园里,在灰蒙蒙的薄暮里,只有他和那个突然变得软弱的女性,慢慢地踱着。  叶珊向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挖坟的细节,根本不去注意,这个她崇拜的人物,那异常的激动。尽管他装得很平静,但眼里的光彩却表明内心在交战,只有猎人在等待瞄准扳动枪机时,才会有这种外松内紧的神态。  今天,他还是多少年来少有的愉快,不错,他挖过他老子的坟,今天,又挖掉芦花的坟,但他绝不是报父仇,那只不过是偶然的不算牵强的巧合。主要的,是搬去了心灵上的一块石头,她是于而龙的精神支柱,只有在最坚实的柱脚下,把基础松动,那巍峨的石柱才能倒下。那么说,下一块石块,将要来搬那块骄纵的、不可一世的于而龙。仗要一个一个地打,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王纬宇,挂起风帆吧!风向变得对你越来越有利啦!”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揽住那个年轻姑娘的腰肢,也许他过分集中精力在脑海里与假想敌在较量,谁知那个年轻姑娘拒绝过没有?躲闪过没有?反正此刻那软软的纤腰在他的膀臂里。也许天色渐渐重了,陵墓里那特有的阴沉气氛,死亡气氛,生死异路的气氛,使得年轻的女孩子害怕,反而依偎过来一点。他的心,那颗野兽般吞噬之心,陡然间增大了。  王纬宇对于女人,从来是搞突然袭击的能手,在这昏暗的暮色里,在这阒静的陵园里,那正是再也找不到的机会。他正想抽冷子紧紧搂抱住这个年轻姑娘,只要突破这一关,她就得听他的摆布了。但是,忽然间,他觉得墓碑上,那几个板桥体行书跳了出来,红灿灿地——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他吓出了一头冷汗,其实已经黑得看不清字迹了,可能是神经作用,也可能刚才看过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他似乎在每一块墓碑上,都好像能见到通红通红的八个大字: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王纬宇吁出了一口气,作为一个人的良知,又恢复了过来。随后,把搂在叶珊细腰上的胳臂松开了,回到了谜园。“ 天哪!”他谴责着自己:“我怎么做出这种逆伦的事?”  随后,他第一次像父亲那样,请招待所小食堂着意烧了两只拿手的小菜,他和她一起就餐。在饭桌上,给她碗里夹了许多好吃的,像哄小孩似的劝她放开量吃。  但是叶珊却咽不下去,并非菜不可口,更非王纬宇的盛情她不领受。不是的,只要她一想起甲虫、蛇,她就止不住地反胃想呕吐。  然而,她又敌不住王纬宇的劝诱,那个在酒席宴上,甚至最老练的酒鬼,都会被他灌得磕头作揖告饶的海妖,使得年轻姑娘不但强咽,而且还喝了两口。但一回到水榭那王纬宇的高级房间里,哇的一口,全吐了出来。  “你怎么啦?”  “不晓得。”  “不舒服啦?”  “有点头晕,恶心。”  “给你找点药吃吧!”  他记得自己提包里装有一点旅行用药,例如晕海宁之类,哪想到翻来翻去,一瓶进口药滚了出来,他大吃一惊,什么时候忙得晕天倒地,把给老徐夫人搞的这种性兴奋剂,裹带出来了,幸亏是外国字,要不可得丢尽脸面啦!  当他回过头去,那个女孩子正仰脸躺在沙发上,抚摸着洋溢着青春美的丰满乳胸,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呕吐反射,那模样,那神态,使他回到多少年前,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是怎样走近游击队当时惟一的女性草棚边,打算在开小差之前,把那个生病的女人搞到手,然后再干掉。那个女人和眼前躺着的姑娘一样,丰满的身体散发着诱人心醉的芬芳,尤其是那张漂亮的脸啊!怎么可能属于那样一个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的女人呢?  叶珊肯定不能像那个复仇之神,死命地喊叫。那张银盘似的脸,那双泪盈盈的眼,肯定是对他充满信赖与敬意的。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强盗的眼睛红了。  王纬宇盯着她,人的良知被兽性的色欲挤在一个角落里,而在那一小块尚未沉沦的孤岛上,还有那个被芦花割掉头颅的王经宇,在向他宣传:“那些船家女人,是惯于栽赃的,把不是你的孩子,硬说成是你的。”  于是,他打开那瓶进口药,撬掉软木塞,倒出两粒用胶囊装着的药,送到她跟前。  并不是每个少女,都像柳娟那样,带着一把防身的匕首,而且,在这方面,王纬宇要比一百个高歌加在一起还高明,叶珊休想逃脱这只可怕的魔掌啦……  那天夜里,下得好大的雾啊!  在那几乎是噎人的浓雾里,一艘小舢板正悄悄地往三王庄方向划去,船上只有一个年老的妇女和她脚下卧着的一条狗,以最快的速度,尽量不弄出大的响动,在石湖里行进着……  倘若不是浓雾,不是害怕独自从陵园经过,叶珊也许就告辞,离开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了。现在,只好留下来,听他大讲特讲第一次上战场的经验,尤其是第一次杀死敌人的经验:“ ……那是完全正常的现象,不足为奇,属于一种生理本能上的厌恶,慢慢就习惯了。你知道不,我参加游击队以后,第一回参加的战斗,就是攻打你今天去的三王庄。那时,我们非常缺乏武器,即使有枪,子弹也不充裕,大部分时间得靠接近敌人,进行肉搏战。我一上阵就被一个保安团死命缠住,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他想活捉我去立功,我想夺他的三八大盖。我们拚个死去活来,他力气大终于占了上风,把我扭住,并且押着我走。就在这个时候,飞也似的跳过来一个人,举起一把柴刀,从我头上砍过去,只听一阵风响,那个抓住我的保安团,脑袋开了瓢,正好,不多不少劈掉了二分之一,那红的鲜血,白的脑浆,喷了我一脸,差点把我吓晕过去。一只未砍掉的眼睛,居然还瞪着我。说实在的,那种场面是相当恐怖的,我以为我大概也死了,那个人踢了我一脚,把柴刀朝我一扬,吓飞的魂灵才回来……”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的“我”以后,叹息地回忆着:“当时,差点连肠子心肝肺恨不能吐出来,那个女人,半点同情心都没有,骂了一声‘出息’,转身投入战斗中去了。”  “女人?”  “对的,就是你今天挖掉坟的那位——”  “她?”  “不错,她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可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按我个人,可以感恩戴德,但是——”他不往下说了。  “但是什么?”  “一个叫做需要,一个却是原则。”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做需要?”  “那让我来告诉你吧……”他猛然间趴过去,几乎不容对方反应,就把身子压在那个可怜的姑娘软软的肢体上,那冰凉的爪子,粗野地探进她胸怀里去……  雾越来越浓密了,当那艘小舢板贴近三王庄的堤岸,划船的妇女猫着腰,领着她的狗悄没声摸上岸时;在县城北岗谜园水榭里,王纬宇把那个颤抖着的,哀告着“别!别!”满眼泪光的女孩子,紧紧压住,心里还在作最后的挣扎:“ 万一,她真是我的亲生女儿呢?”  “管它咧!”那个畜生自己回答着自己:“需要就是一切!”  珊珊娘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于而龙示意老林嫂照顾那个充满羞辱和苦痛的母亲,几十年来她心头的希望、光明、力量,以及无穷无尽的爱情,就在这一刹那间彻底破灭了,她将会怎么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而屋里,痴痴呆呆的叶珊,却等待着他的答复。他说什么呢?安慰她吗?她需要那些空洞的言词,来给自己增强生活下去的信心吗?  这可怜的母女俩呵!  他抓住叶珊的手:“ 孩子,记住,鲁迅说过:‘ 如果你血管里流的是血,而不是水——’那就要活着,报仇雪恨,以牙还牙。我们——包括我,孩子,过去太软弱了,是的,太软弱了……”  这时,珊珊娘笔直地朝湖岸的垂柳丛走去,老林嫂拉都拉不住,于而龙怕她一时想不开,又要寻短见,因为彻底绝望和死亡,也只是一步之差罢了。他放下叶珊,走出门来追住了她:“ 你要干吗?”  “给我弄条船,二龙!”  “干什么?”  “我要回陈庄。”  “讲清楚,我才能给你找船。”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回家去拿样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于而龙不相信地问。  她看看于而龙,然后,这个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毅然决然地说出来:“五块银元!”  “老天!”游击队长情不自禁地抓住她:“ 你说什么?四姐,你告诉我……”  “五、块、银、元!”  ——哦,老天,简直是意想不到的,我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现在,失去的游丝又回到我的手心里。  他沉着地,然而是冷酷地笑了:“ 的确,过去,我们太软弱了……”第五章 (6)  看来,诗人劳辛的记忆相当可靠,于而龙把他错怪了,现在,陈庄、老晚、五块银元,像一根线似的,把整个故事穿了起来。多么遗憾哪!——“ 劳辛,要是你活着,此刻也在石湖的话,一定会诗兴大发吧?”  于而龙认为恐怕是不虚此行了,半点也不懊悔白白浪费的两天半的宝贵光阴,打游击出身,还不懂得迂回战的道理,只有不断地行军,不停地绕圈,才能寻找到战机啊!他站在垂丝般的柳树行里,等待着那五块银元(水生奉命划着船送珊珊娘去陈庄了)。这样,不但诗人未竟的诗篇,在实际生活里有个结束,而且也弥补于而龙失去芦花下落的遗憾。尽管她的石碑没了,坟墓挖了,棺木毁了,骨殖散了,但是她的五块银元还在,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惟一纪念品,重又落到他的手中,确实是很大收获了。  偏偏这个迫不及待的关键时刻,固执而又多事的老林嫂,向队里又借了一条船,莫明其宗旨地招呼于而龙上去。  “干什么呀?”他有些奇怪。  “跟我走吧!”她坚持着,不容置辩地说。  “我在等水生和珊珊娘回来。”  “误不了事的,快上船吧!”  游击队长有着说了不变的性格,但是他从候补游击队员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坚定的不可违拗的色彩。使他想起了多少年前,就在这同一个湖岸码头上,她扑通跳进湖里,叫喊着“我要枪”那样,有着一种叫人无法拂逆她意志的力量。  “等一下不行吗?水生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啦!”  “不!”她不留丝毫转圜之地:“快上船,别耽误今天晚上,你去望海楼赴席哩!”  “你放心,你的马齿菜馅饼我还没吃腻咧!”  “江海刚才来电话说了,你非去不可,有一位你必得会会的客人。”  “谁?”他想证实一下。  “江海不讲,说你准保知道这位贵客。走吧!还有段路程呢!”  蛖!于而龙无可奈何抄起了桨,在这样一位老姐姐的面前,他是毫无作为的。  舢板快离岸的时候,老林嫂唤了声:“ 黑子!”那条一直在岸上逡巡不安的猎狗,终于像得了个凑热闹的好机会,呼啸着隔丈把远的水面就蹿跳到船上来,然后又回过头去,向留着看家的秋儿汪汪叫了两声,那意思似乎招呼他一块走。老林嫂把它按在脚边卧着,然后关照她孙子:“那个姑娘要饿了,你让她自己做点吃,一会儿,复员兵就会来照顾她的。”  “复员兵?”他立刻想起是江海的儿子。  “蛖!他要晓得珊珊这桩事,还会跟他老子吵得天翻地覆,非要娶她吗?”  “你说,珊珊那孩子到底有什么错?”  “我看,还是瞒着一点好吧!”  “不!”于而龙摇摇头,心想:那个复员兵,如果是个有眼力的年轻人,应该懂得,白璧微瑕,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她的心,能找出一丝疵点吗?——“不过,亲爱的王纬宇,很可能我的心术变坏了,隐恶扬善,对有些人来讲,似无必要。要是叶珊作为我的客人,在部大院里出现,不知道你们两口,作何感想?……”  舢板已经划出一箭之遥了,老林嫂又想起什么,叮嘱着她孙子:“秋,要是你爸爸回来,干脆让他去沙洲迎我们去,告诉他,老地方?”  “沙洲?”于而龙瞪大了眼睛。  “是的,二龙,你就划吧!”  从柳墩到沙洲,少说也得划上两个小时,他弄不明白,老林嫂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告诉我,去干什么?”  “你还记得莲莲落地的那块地方吗?你该去看看,像我过一天少一天的人,谁晓得往后还能陪你看几回。”  既然讲到这种程度,他也只得把五块银元暂时搁置在一边,因为,毫无疑问,游丝是不会断的了,这种将要破晓,但天色仍旧混沌的临界状态,黑夜和黎明即将交替的时刻,似乎给等待盼望的人,燃起更强烈的终于熬过长夜,迎接白天到来的幸福感受。他加快了速度,小小的舢板在石湖里破浪前进,太阳在头顶上偏点西,一碧无垠的湖水,照得通亮通亮。第一天来到石湖垂钓的早晨,那种有点苦涩、有点甜丝丝的回味,像吃橄榄似的心情又把游击队长控制住了。  石湖的春天,是多彩多姿、充满诗情画意、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季节;是万紫千红、令人憧憬未来、深寄期望的季节。沿着密如蛛网的河沟港汊,船在波光水影里驶行,腪乃的桨声,催人欲睡,细浪拍击着船头,又似絮絮低语,惟恐惊起芦苇中的水鸟;日丽、风和、浪静,是一个多么恬淡安详的世界。于而龙把那些纷争、烦扰、不愉快的心肠、皱眉头的事情,暂时先推到了一边,沉醉到他家乡的风光里去,否则,可真有点杀风景了。  他已经多年不使家乡的船,显得有点笨拙生疏,不那么灵光了,总不如早年间那样操纵自如。驶了好一程子,才有点顺手。直到这时,他才能够定下心来,边划边看,迷人的水乡春色,真是叫三十年不回乡的于而龙心醉。这些曾经在梦中出现过的景致,如今活生生地堆涌在他眼前,简直让他眼睛忙得看不过来,不知看哪是好了。他给自己讲:看吧,尽情地看个够吧!如果话不说得那么绝,恐怕此生此世,也就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了。很明显,当第二个王爷坟缠住这位党委书记兼厂长以后,鹊山老爹,他向你许愿再来看看也不可能,生命对他来讲,就像跑百米一样,只剩下最后冲刺的有限途程了。  ——我们白白虚度了多少年华,现在想想,连哭都来不及了。啊!多美的石湖啊!浓妆淡抹,处处都勾人魂魄,浅的像随意渲染的疏淡水墨,浓的像金碧青绿的工笔重彩,而随船行进的一路景色,又好似绵亘不绝的长卷,倘若稍一驻桨,眼前出现的画面,就仿佛美术大师的即兴小品,真是人在画中游。他生活在石湖那么许多年头,好像还是初次欣赏到这样的美景,自然,心情是一种大有关连的因素,倘若五块银元没着没落,倘若不是即将来临的战斗,恐怕就不会产生这样浓厚的诗情画意了,尽管一九七七年的春天,远不是那样暖和的春天,他这个不是诗人的人,竟然也想做诗了。  ——劳辛,你要活着该多好!  老林嫂好像也沉醉在石湖的景色之中,半天,也不说话。但是,也许夏岚说得有点道理——尽管她那些文章,全是胡扯淡,但女人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这话是不错的。她不是浏览景色,而是在品评一个人。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忽然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个问题:“我还没顾上打听,二龙,他怎么样?”  “谁?”  “坑害了那母女两代人的——”同时伸出了两个手指。  “怎么说呢?……”一提到他,于而龙那种暂离尘世的悠然心情消逝了,又回到现实生活里来。对于高门楼的二先生,是很难用几句话可以概括起来的,于而龙怎么回答她呢?——如果他是一道数学题的话,肯定是相当复杂的代数方程式,尽是些X、Y,未知数实在太多了,尽管是相处了四十年,甚至还长些,半个世纪,但谈不上对他真正的理解。有一条可以肯定,他不是通常意义的好人,绝不是。冲他对待珊珊娘和那个被他玷污了的姑娘,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然而,要把他看做通常意义的坏人,说实在的,即使那些坏人,怕也不会赞成与他为伍。想到这里,他告诉老林嫂说:“反正到眼下为止,他混得不错,弄好了,往后,我想,也不会坏。”  老林嫂若有所思地说:“ 这可苦了水生,县太爷的门槛他还得去迈。”  为什么王纬宇要那样不惜工本,去支持王惠平?仅仅为了友谊吗?以至于工厂里的电子计算机都答应转让出手,非同小可啊!按照无利不起早的价值规律来看,于而龙弄不明白,究竟他们谁更需要谁些?  忽然间,那条猎狗咻咻地嗤开鼻子,原来,从芦苇丛里游出来两条水蛇,花花绿绿,扭摆着身子,浮在水面上,昂着头,朝舢板游过来。“黑子”站立在船沿上,回头看着老林嫂,似乎等待着一个眼色,给那两条毫不畏怯的家伙以什么打击似的。  “算了!”老林嫂对“黑子”说:“你弄不住它们的。”说到这里,话题转了回来:“ 难怪水生非要去靠他们,也想攀住大树往上爬呢!爬比自己干要省劲,这年头大家都摸着门了,没有见过拍马溜须掉脑袋的。可他爹、他哥干革命,倒把命送了。就为你来,王惠平怕我对你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给我当面锣、对面鼓敲了好几顿啦,还许了水生一个供销科长,让他来给我做工作,要是我不领情的话,他一手遮天,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不是说了吗,要是如今鬼子来,你看我还掩护他不?”  于而龙说:“不会的,到时候你又心软了。”  “倒说不定,水生讲的也对:鬼子一来,又要靠老百姓啦!蛖,要不是昨晚江海给我开了点窍,你就算白回来一趟啦!”  “哦?”  “原来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二龙,你还记得死去的芦花好说的一句话——”  “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呵……”  舢板划出了茂密的芦苇丛中的河道,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连绵的岛子。这些小岛,和沙洲、沼泽地都曾经是石湖支队赖以寄身的地方,也是和敌人周旋的战场。岁月流逝,沧海桑田——特别是人为的改造,已经变得不大认识了。  石湖里的小岛,准确的数目,谁也说不上来,涨水闹汛的季节,一些岛子失踪了,可到了枯水期,没影的小岛又出现了。但是有名目的大一点的岛屿,照例不受水涨水落的影响。现在,正好一年一度的桃花汛,所以岛子的面积都缩小了,有的只在水面上留着一点痕迹,像鱼脊似的表明它的存在。但是,又划了一阵以后,只见一些岛屿上,人声鼎沸,旗帜飘扬——多好的渔汛期啊!人们不去打鱼下网,却在这里进行轰轰烈烈的围湖垦田的劳动。原来,那在湖里撒出去的一路小木牌,敢情终点是在这里。哦,难怪叶珊要为鳗鲡的命运奔走呼吁,要照这样大规模围垦下去,于而龙想:在他见到上帝之前,石湖就要在地图上抹掉了。  越划越近了,面前那岛子的整个轮廓看得越来越清晰了,他顾不得去忧虑鱼类的生存,这岛子他简直在脑海里印象太深刻了,然而,很像在路途中邂逅一位久别的熟人,刹那间竟想不起对方的姓名。“那是什么岛子?好眼熟!”  老林嫂不但诧异他的健忘,而且惊讶他的麻木,甚至带有一点责怪的口气:“怎么?二龙,你连黑斑鸠岛都认不得啦!”  啊!黑斑鸠岛……  他像被谁用棒子敲了一下脑袋,刹那间几乎近乎休克似的怔住了,舢板失去了控制,在湖面上滴溜溜地转起来。  老林嫂以为他还未回忆出那段往事,便提醒地说:“……芦花就是好不容易把你从这岛上找到的呀!你只剩下一口气了,她背着你在湖里"了那么远的路,总算捡回一条命。可她——”她看到于而龙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仿佛受到过度刺激似的,便把话头煞住了,不再往下讲。  有幸福甜美的回忆,自然也会有苦痛辛酸的往事,尽管那是很不愉快的题目,但总该有勇气去触及。可是一提起黑斑鸠岛,他无论如何排遣不开一场噩梦的感觉,真是害怕去想啊……那是他生命史上一场可怕的噩梦啊!  在那样一个黑洞洞的冬夜,那样一个浓雾弥漫的绝望天气里,他,已经不抱任何生还的希望了,腿部受到了重创,一块美制的霰榴弹片,啃掉一大块肉,嵌进了股骨里,由于失血过多的衰竭,再加上在冰水里潜伏的时间过长,已完全丧失活动能力。即使撤出包围圈的同志们,打发人冒险回来寻找他,夜黑如锅,雾重似幕,在茫茫冰封的石湖上,是绝对不可能把支队长发现的,除非两只手把一寸一寸土地摸遍。  然而那又谈何容易!敌人在湖面上布下重重封锁线,东一堆,西一摊的篝火和那破冰巡逻的汽艇灯光,正企图一网打尽石湖支队。  眼看自己马上要向世界告别了,十年前,那砒霜酒使他在热昏中人事不知地死去;现在,却是头脑异常清醒地,注视着自己在一点点离开人世。如果到死亡那一站,有可以计算的里程表,也就仅有一步之遥了。看不到同志,见不着亲人,在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上,在冷酷的怀抱里,孤独地死去了。看得清楚极了,再没有比看着自己的死更痛苦的了。死亡在一步一步地朝他靠拢,而且是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逼近过来——哦,时代的错觉又把游击队长搅住了。枕木?哪来的?石湖上怎么出现了钢轨,火车头?  那分明是高歌指挥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开着火车头,轰轰隆隆地朝站在两根钢轨中间的于而龙滚轧过来,他甚至听见高歌在咆哮:“轧死他——”  错啦错啦,神经发生了故障,又乱成了一锅粥。他想:黑斑鸠岛是一九四七年的事情,它与一九六七年整整相差二十个年头,火车头怎么会从黑斑鸠岛上开来呢?然而也怪,他耳畔响着冻坏了的斑鸠,那凄惶的啼叫声,但是,眼里却看到那火车头扑哧扑哧地,冒着气冲他而来。  “马上就要轧成肉泥啦!于而龙,滚开——”  他眼前完全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声巨响,火车司机撂了个死闸,车头正好停在了他的脸前,再差几个厘米,就会碰着他的鼻尖。——马克思向他挥手说:“ 于而龙,你还得再缴几年党费,好好干,再见吧!”  火车司机两只大眼瞪着他……  后来,于而龙一直在寻找这位对他手下留情的小伙子。可再也打听不出消息,像一猛子栽进水里,被漩涡裹走的人,连尸首都没影没踪。那年轻人长得虎头虎脑,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眼睛大得吓人,尤其瞪起来的时候。舍此以外,什么细节都记不起来了。因为电工室里,只有一盏开关板上的指示灯泡,而且还是蓝色的,所以除了憧憧往来的人影,谁的面目都看不真切。他是谁?叫什么名字?究竟是哪个单位的?现在活着,到底还是被秘密弄死了?  都探听不出一个下落。十年间,有过多少这样的无名冤魂啊!他肯定不是工厂里的职工,因为厂里运输部的火车头,都是和铁路局签订合同,由他们承派的驻厂人员,于而龙悄悄地查过,倘若不是守口如瓶,那就确实不知底细。他们谁也回答不上来,那个火车司机是谁?当然,高歌,或者躲在电工室外面,喝令往死里打的那一位,能说出子午卯酉,但是于而龙无法张嘴去问他们几位:“喂,你们把那个大眼睛小伙子搞到哪里去了?”  只是提一下被派出所拘留的历史事实,都使得“司令”们如丧考妣,大发雷霆,何况人命关天的事情。但是,连个苦主都找不到,于而龙也就只好在脑海里记下那血的洗礼之夜,共同度过灾厄的难友了。  火车头在于而龙面前站住,但他还是立在铁道中心,动也不动。立刻,从车上跳下几条彪形大汉,扭住他,拳打脚踢,“ 老子娘”地被他们狠狠地詈骂了一顿,然后带到离主厂房较远的变电站里去。  扫帚总统于而龙确实把形势估计得乐观了些,以为这样一来,内战危险总算避免,双方脑袋能够冷却下来,说不定还会感激他作为一根人桩矗立在铁道当中的作用呢!要不然,枪炮开始说话,那死伤人数肯定不会少的。但是,他可不曾估计到,现在,所有的账都得算在他头上。游击队长进到电工室里,他彻底明白了,看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自己嘲讽自己:老兄,和一九四七年一样,是石湖支队最不好过的一年,恐怕是进得来,出不去的了。  他看到:电工室里出场的人不是很多,直接出场的也就六七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尽管他很不想把这儿形容成“ 渣滓洞”,但眼前这几个满脸横肉的人,却使他无论如何也排除不掉渣滓的概念。  这些七十年代的“ 麻皮阿六”,别的不说,仅仅是那些刑讯逼供的器具,就很有点奥斯威辛的味道。他们只问了三句话:“ 你有没有罪?”“你反不反党?”“你低不低头?”还来不及等到于而龙回答,电工室窗外影影绰绰一位不出场的人说话了:“先给个下马威——”紧接着,那些个家伙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打于而龙,也打那个被他们斥为“工贼”的火车司机。在那些打人的器械中间,于而龙认为电工皮带是最客气的了,这种时候,谁能相信孟轲宣扬的那一套呢?“人之初,性本善”,半点也不对,年岁都不那么太大嘛,为什么心肠会那样歹毒?下手那样狠辣?他们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法西斯手段?  那个火车司机想不到他的同伴们,竟那样毫不留情地对待他,他起先暴怒地予以反抗,大骂不已,但很快,一个五大三粗的打手,顺手抄起一根电工用的令克棒,击中他的脑袋,当场晕倒在地。第一课不算长,二十来分钟就结束了,由于那个大眼睛的小伙子跳闹得厉害,他挨的揍要多一点,等门哐啷一声锁上以后,于而龙爬过去,扶住他,但是,想不到他从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在于而龙的怀抱里,连忙慌不迭地挣扎出去:“ 离我远点,滚开,滚一边去。”  于而龙也不客气,把他推走:“ 请吧!我是怕你一口气过不来。”  “我死了也是革命的,你——”  这真是可笑的愚昧:“那么你说我是什么人?”  他粗声浊气地回答:“坏人!还要问吗!”  “你好像并不认识我,我也从来没在厂里见过你的面孔,你怎么断定我是坏人?”  “别人都这么说的。”  于而龙摇头叹息:“ 那每个人自己长个脑子还有啥用呢?”愚昧固然可悲,而制造愚昧就更可悲,整天“ 岌岌乎危哉”地害怕人民群众觉醒,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恨不能使每个人都成为按照程序控制,或者是编码穿孔带操纵的机器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弄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出息可言?  他翻过身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愿意听我说老实话吗?一个需要别人代为思考的可怜虫和白痴有什么区别呢?”  那小伙子差点要翻脸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真像个铜铃,但刹那间改变了主意,歪扭着鼻子笑了:“ 要不是思考,我还不会撂个死闸,当工贼,挨揍呢!”  于而龙是不大肯安宁的,已经落到如此境地,就老老实实做铁窗里的囚徒算了。不,他兴致勃勃地附身过来,研究心理学对象似的问:“小伙子?你干嘛紧急刹车?”  “老兄!我没想到你真的不怕死——”  “那你说错了,我想活,而且非常想多活上些日子。”  他有所发现地问:“喝,原来你也害怕啊,哈哈,敢情是假装镇静!”  “在死亡面前,是假装不出镇静的,年轻人。”  “那你是找死?”  “如果死得有价值的话,倒是应该试一试的。”  电工室的门被人打开了,又涌进来一批面目看不真切的暴徒,不讲什么情由,不问什么罪名,一句“ 就打你的态度——”急风暴雨的惩罚落到他身上。他们嫌刚才那个回合里,有些人憎恨的程度还不够深切,调换了几个,增补了几个,凶器也提高了水平,那种A型活络三角带,相比之下,应该认为是比较仁慈的刑具了。  第二课只打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于而龙遍体鳞伤,已经挣扎不起,去关怀那个大眼睛的小伙子了。因为,那些人显然想通过摧垮他的身体,达到在精神上也把他搞倒的目的,他们是奉到旨意这样干的,很给了他一点颜色看。  小伙子倒转来呆呆地瞧着于而龙,然后提出一个问题:“ 你干嘛挡着我,护着我,让那些人揍你?”  于而龙擦干净嘴角的血,朝他尴尬地苦笑了笑,因为实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好闭着眼仰在墙根休息。  “妈的,畜生,王八蛋……”那个小伙子爆炸似的朝窗外大骂起来,他那粗犷的嗓门,每吼一声,小小的电工室都振动得嗡嗡响:“来吧!兔崽子,你们来收拾老子吧!想借我的手杀人,姓高的小子,有种过来吗?……”他叫嚷着,吼骂着,不多一会儿,进来两个人,把他拖走了。在门口,他回过脸来,盯着于而龙,很明显,那对大眼睛大约想说些什么,但他只说了“ 当心”两个字,便消失在门外的黑夜里。  黑夜,是最能掩盖罪恶的,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那对大眼睛。十年,有许多沉冤是永生永世也无法洗雪的,特别是那些离开尘世的人。可无论生者和死者,都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那么多失去天良的暴徒,如果前人感慨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话,那么现在该是后悔播下希望,却长出了畜生。——呶!这批畜生又簇拥住于而龙了……  第三课他瞥了一眼那块被抽碎的手表,是从午夜十二点开始的,一场漫长的轮番审讯逼供开始了。虽然拷打只作为一种辅助手段,只是在他们认为不老实的时候,才施之以拳脚。不过,于而龙能够使他们认为老实的情况又不多。最后,气得高歌推翻了桌子:“于而龙,你要不承认所有罪状,你就休想活着出去。”  于而龙舌干口燥,伤口的血,津津地流得太多,他决计沉默。但是,高歌既然这样挑战,游击队长认为不给一个答复,就不是人们心目中那样的蛟龙了——这种死不认输的性格啊!他用最后一点唾沫,舔舔嘴唇,慢慢地说:“ 高歌,你觉得比那个火车头怎么样?我在那庞然大物面前,也不曾退后半步!”  在高歌嗾使之下,一群疯狗样的人,和人样的疯狗,一窝蜂地冲了上来,那根令克棒也拖来了。于而龙听得清清楚楚,在窗外,有人在发号施令地说:“给我往死里打!”他在十来个人的围攻下,打得他无法招架的危急状态下,居然还能回忆起多少年前,和小石头,那个勇敢的孩子,跳进高门楼,被人围攻时,王纬宇站在廊下说过的同样的话。那斩尽杀绝的狠辣,难道,此刻又是他?于而龙拚出最后一点力气,偏要冲出去看一看,这个躲在背后的家伙,是副什么嘴脸?但是,他刚迈门槛,脑后挨了一棒,里一半,外一半地倒在门口,失去了知觉。  等死了,游击队长的生命现在以分以秒来计算了,世界上再比不得等死的滋味更难受的了。生命从伤口一丝一丝地逸出身体,最可怕的是头脑还异常清醒,再清楚不过地注视着自己的死亡,那才是莫大的苦痛啊!一方面是无可奈何地要作最后的告别,一方面还有许多事务纠缠住自己。历历在目,使他无法一撒手离开这个世界。于而龙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讲的死不瞑目了。”  芦花的判断是正确的,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后悔也无济于事。支队的背水一战,于而龙原指望把这股地头蛇消灭掉,使部队的处境略微改善一些,但是,那只老狐狸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便搞了一个圈套,把石湖支队陷进了一个更凶险的局面里,差点落了个覆灭的结果。  王经宇将计就计地在三王庄被围困着,佯装无法逃脱,等待着彻底失败的狼狈相。那时,支队已经配备了电台,截获到他求救求援,要县城调兵配合包抄的电报。但是于而龙把它小看了,未能很快觉察到他们安排下的香饵计,在诱使石湖支队上钩,而且错误地估计,王经宇不会有如此大的胃口。啊!很多错误都是在毫不在乎,小看对手上而造成的,本来可以一走了之,要是几年前,也许他就不那么恋战了,再香的骨头,啃不动,也得吐掉,千万别卡住脖子。但是人的胆子总是越做越大,尤其是带点冒险性的事业,胃口会随着成功的可能性不断扩张。直到汽艇气势汹汹地开进石湖,他们还蛮有时间从泥潭里拔出腿的,可是,于而龙固执地非要把王经宇敲掉才走。  直到今天,于而龙也不知道当时根据什么死命坚持?也许认为王经宇搬不来多少援军,国民党正规部队不会听地头蛇调遣。但是,谁料到敌人竟像蝗群一样蔽云遮日而来,把石湖支队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王经宇得计了,他猖狂地打发个人站在高门楼的屋顶上,把民主政府的木牌,倒挂在大旗杆上,还向游击队喊话,展开精神攻势:“于二龙,识相点,投降吧,大先生的招降酒烫热了等着你呢!”于而龙对芦花说:“给我把他的天灵盖揭下来——”  芦花皱着眉头不太高兴,她通常要谨慎些,而且在湖东和王经宇打交道的次数多些,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敢在三王庄同你耗时间,就知道其中必有名堂,因此早就建议转移,但于而龙说什么不让到嘴的肉飞了,这样,落进困境。此刻,她饶了那个喊叫的人一命:“让他吼去吧!我们得想法突围——”  石湖支队就这样让王经宇最后搞了一下,本来经过残酷艰苦的一九四七年从春到秋的战斗,快要拖垮的部队,更衰弱不堪了。  哦!不应该失败的失败,是最不能轻饶自己的了。  他被黑斑鸠岛上响亮的号子声惊醒过来,重新操起了桨,把那条在怔忡中失去控制的舢板,划离了岛子,原来,浪涛把它送到小岛的岸边了。  老林嫂谅解地问着:“累了吧?二龙兄弟!”  多么亲切,多么温暖的称呼啊!于而龙抬头看看她,那眼神是相当严峻的,似乎在说:“ 你不该忘,你不该忘。”随后她长叹了一口气:“芦花能在这岛子上找到你,可也不容易啊!……”  于而龙刹那间呼啦一下心都凉了。  他想起他躲在岛边齐脖深的冰冷的湖水里,只能露出一个脑袋,眼前是凝结在薄冰里的断芰残荷,败叶乱茎,有些丁点大的不怕冻的小鱼,竟敢摇头晃尾地游到他脸前来,唼呷着他的下巴。  枪声渐渐地消停下来,他估计同志们大概突围了,但摸不准搜湖的敌人走了没有?鹊山掩映,暮霭迷茫,除了西北风,吹得枯树残枝簌簌作响,听不出别的什么动静,于是,他拖着腿部的重创,蹒跚地爬上了黑斑鸠岛。但是,哪里想到,上得岛来,老天爷比敌人还要辣手,峭厉的寒风一吹,创口、污血、泥水、湿淋淋的衣服,立刻硬邦邦地冻成一团,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木桩似钉在那儿,动弹不得。  啊!老天爷向来趋炎附势,岸上比湖里要冷得多。  冷哪!他觉得从心的深处往外冷,血液都凝固了,在血管里滞留不动,可能也结了冰了。他拼命挣扎,力图改变这种困难处境,咬着牙,使出最后一点力量——不,是意志,是确乎属于精神世界的东西,正如他在最近的十年里,坚持要活下去见个分晓的劲头一样,逼得他在岛子上朝前迈步。他强挣着举起一只脚,扑通一声,摔倒在冻得铁也似的硬土地上,而且摔了个结实。  他趴在地上,脑海里的思维尚未冻木,不禁掂掇着:果真是我铸下了弥天大错,该我于而龙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难道我就呜呼哀哉,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党不曾给我轻易撒手而去的权利。——不能死啊!队长同志,现在鹊山那山神庙后的大峒里,正在进行着有关石湖支队命运的一场辩论,是在石湖继续坚持斗争下去,还是改弦易辙,另谋出路,把队伍拉走?相持不下,正等待着你关键的一票呢!  要活下去啊!于而龙,要为明天活下去,看见了吗?同志,就在你匍匐着的冻土里,那芦苇的嫩尖,快要透出冰封的大地啦!冬天里的春天,是在沃土中间,你怎么能趴在孤岛上等死,放弃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呢!  然而,一个人要栽倒了,不大容易爬起来,可费劲挣扎起来,下一个跌倒的命运还在等着,所以只有死亡这条路好走,多么不甘心啊!可是上帝不饶人哪,死神在一步步逼近……  和死神同时,也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她来了,是芦花来了。她受着支部的嘱托,冒着巨大的艰险,说什么也要把于而龙找到,她并不仅仅为了自己,而为了石湖支队那面不倒的旗子,即使是于而龙的尸首,也得把他找回来。要是落到敌人手里,不但精神上处于劣势,向众多的石湖乡亲又怎么交待?她来了,已经搜遍好几个湖心小岛,现在,凫着水,还不敢弄出大的响声,怕惊动敌人,一步步向黑斑鸠岛摸过来,而远处湖村的公鸡已经在啼晓了。  只要天一放亮,甚至她都有落入敌人手里的危险,然而她哪怕豁出命去,也不能放弃寻找于而龙的打算,因为在同上级联系不上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担当临时指挥员的王纬宇,明显地倾向着想要把支队拉出石湖。而在一九三九,一九四五年那样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也不曾离开石湖半步。  这支小小的游击队,在江湖淮海之间,虽然说不上是插向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但由于逼近上海、南京,很有点像揉进反动派眼睛里的一粒沙子,国民党恨不能早日把它除掉。但是这支神出鬼没的石湖支队,自打成立那天起,就像枣核钉一样,死死地在这块土地上。  然而要想找到于而龙却不那么容易,她和长生,还有两名战士组成的搜索小队,在漆黑的夜里,在迷茫的雾中,在蒙着一层薄冰的石湖上寻找着,哦,困难哪,像大海捞针一样,哪儿也找不到生死不明的游击队长。  芦花攀上了黑斑鸠岛,一听那凄苦的咕咕声,她的心凉了半截,连鸟雀都毫无警觉地安然高眠,肯定他不会在这个岛子上了;即使能够找到的话,怕是活着的希望不大了。周围几个小岛子都搜遍了,要是在这里还不见踪影,那么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仍然坚持着用两只手在地面上摸索着,一寸一寸地都仔细摸了个遍,她相信他就在这一带,决不会离开的。有谁能比妻子更理解自己丈夫的呢?他不会呆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哪儿战斗激烈,他准在哪儿,即使死,也死在枪声最响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在黑暗里搜寻摸索,不敢高声,惟恐掠起夜眠的斑鸠,招来敌人,只能轻轻地呼唤:“ 二龙,二龙!”黑夜浓雾,眼睛不起任何作用,只能靠触觉,靠她的两只手。  哦,那两只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手呵……  即使她肯定得知于而龙就在岛上,这方圆十来亩大的黑斑鸠岛,也够她找的,因为她必须把每一个角落都要触摸到才能放心,何况天快要亮了,此起彼落的鸡叫声,在提醒她,赶快撤出去吧,敌人肯定在天明以后,就要来打扫战场的。  芦花,这个不屈不挠的人,也就只有她,才能把于而龙找到,因为她终究是他的妻子,而妻子对丈夫的爱,使得她哪怕手心的肉都刮烂了,露出骨头,也得继续一寸一寸土地挨着摸下去。在出发前,王纬宇不赞成她亲自去:“ 我们可以多派几个同志去找,你别冒险啦!”  “不!”芦花坚定地回答:“谁去也不如我去!”  直到今天,于而龙也还能记得那双血肉模糊,肿得像馒头似的手……渔村妇女成年到辈子搓绳织网,腌鱼卤虾,张帆使橹,打草劈柴,那双久经风霜的手,是相当结实的,但是摸遍了那几个岛子的所有土地以后,再结实的手也毁了。哦,那些岛上的枯藤败枝,蒺藜荆棘,以及湖岸边的锐利冰凌,刺人蚌壳,即使钢浇铁铸,恐怕也得磨脱一层皮的,何况十指连心的肉呵!那双手不成样子了,找不到完好的地方,扯裂的伤口,丝丝的血在渗透出来,肿胀的部位又受了冻伤,在发黑坏死……然而,正是这双手,把于而龙从死神的怀抱里,夺了回来。  可是一直到她牺牲那天,这创伤也不曾愈合。  她说过:“二龙,我要找到你,说什么也要把你找到,为我,是的,是为了我,可我又为了谁呢?支队离开石湖,还叫什么石湖支队呢?露出了骨头算什么?手磨掉了有胳膊,得把你找到,得让你活着,明白吗?石湖支队不能落在他手里!”  “谁?”  她手肿得无法活动,伸不出两个手指来表示,而是痛快直接地说:“不是梦啊!二龙,他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难道不正是这样吗?……于而龙思忖着。  究竟怎样把他找到?又是怎样历尽千难万险把他弄到沙洲上?都由于芦花那些日子的匆忙,和突如其来的死,而未能来得及讲,许多细节都是无从知悉的事情了。  现在,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断片,像舢板前头的浪花,一浪一浪地涌在眼前……  他觉得他终于死了,而死亡和寒冷,正沿着受伤的腿部慢慢地升上来,沿着凝滞的血管逐渐蔓延,扩大到整个身体。死了,一点救回的可能都不存在了,只有怕冷而在窠里咕咕的斑鸠,在给他念超生咒。  他也不知什么时丧失意识的。直到他被人背上,在水里"着,才醒了一点,可还是迷迷糊糊,只觉得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也随着摇来晃去,而且不止一次,两人一块栽倒在湖水里,冰凉的湖水刺激着,脑子能够活动了。但是,也来不及思索什么,敌人巡逻兵的枪声,他又被拖入芦苇丛里,这些迅速急遽的动作,都使得伤口疼痛加剧,随着就昏了过去。  后来,他又在深水里了,被人拽住游泳,不得不吞下了大量的水,由于憋气,他挣扎,又是别人用身子承托住他,才通过那些水深流急的区段。  他也不知持续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被拖上沙滩,而且听见有人在喊叫他,声音是那么遥远,但是他依稀听见了,心里在想:“快过来吧,同志们,我在这儿。”  那遥远的声音在说:“二龙,二龙,睁开眼,看看我是谁呀?”  天已经大亮,他睁开了眼缝,先看到那对闪亮的眸子,原来因为耳朵里灌满水,其实芦花就在他身边,他这才放下了心,合上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芦花告诉他说,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多么沉重的负担,多么艰巨的路程,该付出多么坚强的毅力,才能把于而龙从湖心岛弄到沙洲上来!现在,于而龙划着舢板,正是沿着她曾经"水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地前进,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是什么力量在促使着她,为了丈夫,去做她按说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仅仅是为了爱情么?仅仅因为他们是结发夫妻吗?  或许部分是,但绝不完全是,因为,在那时,生死存亡是比较显而易见的,用不着整整花上十年时间,去认识一个真理。  “你要活着,明白吗!二龙,要活下去……”他耳畔又响起芦花的呼唤,在那间曾经生养过他们女儿的窝棚里,是芦花紧紧地搂抱住他那完全冻僵了的身体,使他从麻木中渐渐缓解开的。她不住声地在他耳旁呼喊:“ 二龙,二龙,你听见了吗!万万不能撒手走啊!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不能离开石湖,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们不能撤走,就是死,我们也一块死在石湖,二龙,二龙……”  她好像害怕一旦停止喊叫,于而龙的魂灵就会飞走似的,把那冰凉的脸,揽在胸前,俯身朝他喊:“ 二龙,二龙……睁开眼,看着我,看着我吧……”滚热的泪珠,一颗一颗跌落在他的脸颊上。  突然间,他眼前的场景变换了,不是石湖。他从昏迷的状态里惊醒了,他发现他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身边站着眼睛哭肿了的谢若萍,还有愤怒的于莲,和那个咬着嘴唇的小狄。因为门外、窗外喧嚷的声音太大太响,以致紧急抢救的外科大夫、护士,都惊吓得无法进行手术了。  于莲看见她爸爸的嘴唇在翕张着,便附在他耳边说:“ 这帮人闹到医院来啦,非要把你揪回去接着斗!”  其实,他关心的是,谁把他从电工室弄到这里的?  猛地,手术室的门拉开了,阳明走了进来,这个从来温和儒雅,亲切平静的政治委员,以少有的愤怒回过身去,冲着门外喧嚷的人群,庄严地申斥着:“你们要干什么?不许过来!我把于而龙弄到这里来抢救的,一切由我负责,你们谁有枪,谁有刀,冲着我吧!”  他披着将军呢大衣,像一尊神似的站在门口,那种不许逾越的威严,虎视眈眈的眼睛,喧嚷声渐渐地平息了,喧闹的人群慢慢地散开了。  “谢谢你,政委!”躺在手术台上的于而龙喃喃地说,他本想伸出手,但是,遗憾哪,被打得骨折受伤的四肢,都叫大夫打上了石膏绷带,动弹不得,只好苦笑着:“差点见不着你!”  “二龙,不要颓废,有朝一日,还得把实验场搞起来!”  “啊?”于而龙耳朵都听直了:“什么?政委,你说什么?”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这样一个实验场不算多。我们当兵的,不能赤手空拳去打仗。”  “全毁了!”  “没关系,只要人在。”他抱歉地说:“来晚了一步,让你受了重伤!”然后指着那娇俏的秘书:“ 要不是她挨着揍打电话——”这时,他才注意那个咬着嘴唇的小狄,也被打伤,用绷带吊着臂膀。  于而龙潸潸的泪水,泉涌似的流出来。  “记住,二龙,天不会坍,党不会死,我们得活下去,还得接着干!”  可是,无论是芦花,也无论是阳明,都不在人世了,而于而龙还活着,如他们所期望的活下来了。黑斑鸠岛上的冬天,确实是不容易熬过来,老林嫂看出他太激动了,便感叹地说:“ 革命,这条路太艰难了!”  ——是啊!一条苦痛的付出沉重代价的路呀!  前面就是沙洲,老林嫂招呼他靠岸。  那条黑狗,还未等他把船停稳,便呼的一声,蹿上了那像面粉似的细沙滩,回过身来,摇着尾巴,等待着他们。很明显,那只聪明的动物,对于荒无人迹的沙洲,不是那么生疏的。它伸长了脖子,昂着头,在不停地嗅着空气,似乎有些什么新鲜东西,使得它激动不安,焦躁地跑跳着。  老林嫂先递给他一把铁锹,又递过来一个布包袱,拎在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原来是她叠的锡箔元宝。他诧异这烧化给亡灵的东西,带到沙洲上做什么用?  沙洲还和三十年前一样,繁盛茂密的树林,缠绕纠结的蔓藤,密不通风的杂草,似乎护卫着自己的秘密,连插足的空隙都不留。老林嫂打量了一回,终于寻找到一个什么记号,那条黑狗已经兴奋地跑在前头,她便招呼呆呆的于而龙:“走吧!”  “干什么?”  “给芦花上坟去!”她安详而又平稳地说。  哦!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位回到家乡的游子,差一点两腿一软,晕倒在沙滩上。第五章 (7)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晚了,他还来敲门。  只听他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问:“在屋吗?”  “你走吧!你赶紧走吧!”她咬咬牙,拒绝了他。  “不!让我进屋——”他以不可违拗的坚定口气说。  “我求求你!让我安生吧!”她朝门缝哀求,但喷进屋里一股浓烈的酒味。  “开门,你快开门吧!”他半点也不肯退让。  “不行。”她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三十啊!  “有人过来了,会瞧见我的。”  她无可奈何,只得拔掉门闩,放他进到门里。只见他脸色瘦削阴森,眼窝也塌下去,因为半年多来,他在绝望里挣扎苦斗,大大地变样了。  “给我点水喝吧!嗓子眼都冒烟啦!”  “听说你们出了事啦,二龙也被打死在石湖里啦!”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水,抹了抹嘴,还在喘着粗气。如今,一点斯文样子都不复存在了,那满脸的胡茬,那许久不剃的头发,那邋里邋遢的衣衫,活像个败退打散的丘八,或者说,更像个亡命流窜的土匪。除了那双眼睛,仍旧是多少年前,头一回在船舱里见到的那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外,其余,和那个使她钟情迷恋、陶醉爱慕的男子,已经毫无共同之处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她多少有点心疼,善良的女性,总是充满着对别人的同情心。  他瞟了她一眼:“难为你惦着他,准备着像秦雪梅那样吊孝去吧!于二龙这会儿活着比死还难受呢!大腿肿得比斗还粗,伤口化了脓,一个劲儿淌血水,等着数日子啦!”  “那别人呢?”  他以一种第三者的超然姿态,评论着石湖支队,既不是悲观失望,也不是幸灾乐祸:“ 主力早撤得无影无踪,电台和上级领导机关也联系不上,完啦,结束啦,拉倒了!”  “你呐?该怎么办呢?”  他环视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由于她丈夫新死,屋里办丧事的死亡味道和年节的吉庆气氛,不相调和地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古怪,有些别扭。于是他提议:“把灯吹了吧!”  她吓了一跳:“什么?你不走了,今天晚上?”  “我往哪儿去?”  “不行,说什么你也得走。”  “撵我吗?”  “不,我想了,除了堂堂正正,像人家正经夫妻似的一块过日子,再不能偷偷摸摸,跟鬼一样的见不得人了。”  他想了想,赞同地说:“ 也是该这么办的时候了,那烂浮尸倒挺知趣,黄汤? 多了,竟会一头栽在水田里淹死。”他捏住她白生生的一双细嫩的手,摩挲着,感叹着:“ 我一想起你夜里让那个死鬼搂着——”  “怪我吗?我有什么法子?是心甘情愿的吗?”她不无委屈地说,往事触动了旧情,由着他把自己揽过去,被他搂在怀里。正沉醉在昔日幸福的回忆里,想不到,他把油灯一口气吹灭了,多少年,他和她就这样来往的。  她挣脱开他:“谁家这么早就熄灯睡觉?大年三十晚上,都得作兴守岁的。”接着她擦根火柴,重又把灯点亮,而且埋怨他:“ 你不该喝酒!”  他按捺下一颗烦躁不宁的心,问她:“ 你说,我跟你怎么过呢?”  “起码做做样子,等我脱了孝!”  “你跟我,还是我跟你?”  她不明白他话里的玄虚:“你别给我打哑巴缠!”  “你跟我,就得还和石湖支队在一块干,你也去参加,不定哪天一颗枪子就成了正果;要我跟你呢,咱们离开石湖县,远走他乡,隐名埋姓,过安生日子。”  “我养活你——”她还像许多年前那样信守不渝,石湖女人只要真的爱上谁,连命都舍得豁出去的。  他摇摇头:“ 说说罢了,空话填不饱肚子,你拿什么养活我?现在,咱们要想远走高飞,一要钱,二要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得靠他——”  “谁?”  “我那王八蛋哥!”他们弟兄之间并无什么手足之情。  “他?”她对那个白眼狼有着生理上的厌恶。“ 他吃人不吐骨头,你说过的。”  “是这样,不过,做买卖,他会干的。”  屋外,鞭炮劈里啪啦地响着,火光透过窗纸映进来,两个人都沉默着,彼此想着心事:一个想着幸福,女性的心,总是善于憧憬,她在为自己的未来,描绘出一个光明的远景。一个想着结账,在他的收支一览表上,借方和贷方在这年关盘点的日子,该清理一下了。他给了石湖支队,他漂亮的青春,二先生的地位,高门楼二分之一的财产,得到的是什么呢?零,一个纯粹的零。因此,那样搞一下,作个见面礼,也算不得什么辣手。大丈夫要下不得手去宰人,他一辈子也休想成个政治家。他想到这里,用双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你进趟城行吗?”  “大年三十,黑灯瞎火的。”  “去一趟吧!”他把她抱住,热烈地抚慰着那个新寡的女人,然后在她耳鬓细语:“ 我要同他见一面,错过这村,就没这店啦!只有他能成全咱们。钱和路都在他手里,只要他抬抬手,我们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这毁了我青春的石湖啦!”  “空口无凭,他能信得过我?连他门口的马弁护兵,也不会让我进。”  “我来写个便条,让他约定时间、地点。”  她不识字,也不知道他簌簌地挥笔疾书些什么,但是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能够光明正大地夫妻一块生活,再用不着藏头掩面,鬼鬼祟祟,也不怕别人背后戳脊梁骨,产生犯罪的心情了。一下子又被那个奋笔疾书的聪明人迷住了,刚才他把自己搂抱得多紧,骨头都快酥了。  他写好了信,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写了两个字,告诉她:“ 凭这暗号,谁也不敢挡你,准让你进屋上席高坐,你啥也不用说,信上全写了,他会告诉你,带句什么话回来。”  “准能行吗?”她信不过那个心毒手辣的王经宇。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有利,我无损。两厢情愿,这买卖准能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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