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16

小伙子不理他,背过脸来:“ 芦花大姐,你一定得教我成个神枪手,百发百中……”  于二龙捅那战士一拳,要他回答问题,芦花给这位队长一眼:“你也是,人家已经回答你啦!”  在欢乐的声浪里,只见江海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人群里,他也游过来了。  “哦,我到底没有弄错,听得出来,是我的枪响,快走吧,赵亮同志在等着你俩呢!”  “不到时间,让我们后半夜去接你们。”  “快,找条船,再搞上几斤细盐,快,越快越好,我实在游不动啦!”他挤着衣服里的水,蹦跳着,夜深了,已经有点凉意了。  于二龙诧异赵亮怎么会这样着急,乡亲们也围了过来,关心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江海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讲,直催着快些走。  芦花似乎有些预感,忙向乡亲们借了条快船,跳上去,招呼着他们,同时向乡亲们挥手告别。  船到了湖心,江海被逼迫得没法,才慢吞吞地告诉他们:“ 你们俩不要难过,大龙牺牲了。”第四章 (7)  好像直到今天,盐工出身的游击队长,还是那个脾气,于而龙急于想了解的有关芦花的下落,她的棺柩,骨骸,墓碑,甚至包括那棵参天的银杏树,等等,等等,然而对这些疑问,地委书记到现在还不能爽爽快快地和盘托出。  他觉得和老林嫂一样,这位老战士也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理解,有什么不便张嘴的呢?最大的噩耗莫过于死,但芦花已经牺牲三十年,还有比死更难讲出口的可怕消息么?  也许这是江海的奇特秉性,你急他不急,你忙他不忙,你当回事,他毫不在乎——谁让他偏偏生肖是属牛呢?也许是巧合,这位地委书记有股子牛劲。  据说——自然是王惠平在饭桌上,当笑话讲给于而龙听的。十年前,江海被送到公路工程段当普工,背大石头去了,仍旧时不时地给县委写来条子,提出一些带有指导性的意见。譬如围湖垦田,他建议要慎重再慎重,三思而后行。大伙儿不但当做笑话看,还当成反面教员批。王惠平也很窘,出于好意,亲自到三王庄给这位下了台还不肯卸妆的老兄提个醒。江海那时已来到这一带修公路,王惠平劝他罢休算了,何必贻笑大方。“ 不!”这位盐工回答,“我认为是我应该尽到职责。”  笑话之至!顾全老同志的面子,王惠平不愿讲那些刺激性的话,只是提醒他:“您已经靠边站了!”  江海身背那二百来斤重的石头,顽固地坚持问道:“ 我想提个问题,党,死了吗?”  “何必这样不识相呢?”  “人有时得认个死理,不能灵活得过了度,既然党还活着,我就要履行我的义务,因为直到今天,谁也不曾给我一张中央或者省里,免去我地委第一书记职务的命令嘛!”  王惠平讲完这段小插曲以后,总结了一句:“ 他就继续当他那个背石头的地委书记。”  看来,对这样固执己见的同志,只有芦花,那个敢作敢为的女人,能撬开他的嘴巴,能使他讲话……  在往沼泽地回驶的船上,于二龙关切地,不止一次地问:“ 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啦?”“你倒是吭气呀!”  江海坐在船尾,盯着西天里一钩如眉的细月,听着浪涛拍击船头的水声,硬是沉默着,休想从他嘴里,询问出个结果来。  坐在他对面的芦花,或许意识到什么不幸,要不,就是一种第六感觉,叫做直觉,或者叫做预感的神经在兆示给她,她沉不住气了。  “老江,你讲不讲?”  江海打量着她,仿佛她讲的是外国话。  “我再问你一遍,你讲不讲?”  那位固执的盐工,偏过头去,不愿理她。  芦花急了,站起来,厉声地喝着:“ 你给我滚!”猛一掀,把猝不及防的江海,给扳倒在石湖里。  于二龙听到身后扑通一声,赶紧止住了桨,回过头去看,江海已经从水里冒出来,扳住了船帮。但是,料想不到他的那支二十响匣子,在芦花手里捏着,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  从来没见芦花如此暴怒,因为她不但有第六感觉,而且深知江海在谴责她了:“滚!”  江海当然不会滚,但也不往船上攀,他非常理解眼前执枪的女人,那是个什么都做得出的女中好汉,一个长着漂亮面孔的凶神。  是这样,她有时候很温柔,甚至娇媚,但要酸起脸来,心肠比铁还硬,她真敢给他一枪的。  芦花僵持了一会儿,突然地问:“是不是大龙他——”  江海点点头,爬上了船,这才慢悠悠地讲出大龙牺牲的消息。  谁都没有惊讶,似乎在意料中的,船上一共四个人,对这个不幸的消息,竟没有一个出声表示出什么感情,真是奇怪极了。而不论是谁的心里,都横梗着一块东西,是痛苦吗?不是;是悲伤吗?不是,他们四个人,只是感到无可名状的压抑。  那是一个很长的梅雨季节过后,气候开始转暖变晴的夜晚,空气不再那么霉湿,而变得爽朗,身后闸口镇跳跃着的灯笼火把,像/ 眼的星星似的光亮,显得欢乐、轻松和痛快。按说那应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但是,对于二龙来讲,似乎是一种嘲弄,一种讽刺;又好像故意制造罪恶似的,把他拖陷在难堪的罗网里,仿佛他参与了什么阴谋似的。  要是白天在那避风的扇形灌木林前,芦花未曾吐露那番勇敢的表白,他此刻心里负疚的情绪,或许会轻一点。固然,在娘死后的几年里,芦花终究和谁生活下去的问题,横亘在他们弟兄俩之间,但谁也没有力量下决心突破。直到这一天,偏偏是芦花自己做出抉择的时候,而且也是于大龙终于明白爱情是勉强不得,也等不来的时候,天大的一个问题,却以这样的方式来结局,无论对于生者,抑或对于死者,在感情上,在所付出的代价上,都未免太沉重了。  在登上沼泽地以后,江海引着他们,急匆匆地向于大龙牺牲的烂泥塘走去。甚至到了今天,三十多年以后,于而龙也不大愿意回忆当时的情景。  于大龙是在被敌人残酷地折磨以后,延缓了很长时间死去的,直到傍晚时分,敌人全撤走了,赵亮才把他找到的。那时,他还存有一丝丝意识,于是赶紧打发江海过湖,来寻于二龙和芦花。现在,等他们赶到,大龙已经断气,停止呼吸了。  那个战士拎着桅灯,踩着泥汤走过去,站在于大龙尸体旁边,定睛一看,立刻恐怖地叫了起来,失神地往后一仰,跌倒在水里,桅灯也熄灭了。  于二龙和芦花走过去,看见他们的哥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显得恬静安详,等到赵亮重把桅灯点亮,他们俯下身去,想看一看他的脸容,这时才看清楚,于大龙被剥光的尸体上,像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衣,不是别的,是爬得密密麻麻的蚂蟥,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裸露的身体。那些嗅到血腥味的蚂蟥,继续从水里,从泥汤里涌过来;已经吸饱了血的蚂蟥,也像蚕蛹似的仍然紧吮着吸不出血的尸体不放,看得人发; ,看得人麻心,看得人头皮发-。  赵亮累得精疲力竭,那些吸血鬼在他的腿上,脚面上,也叮了不少,它们像疯狂了一样,嗜血的本性促使着,不管一切涌过来。  他喊着:“弄到盐了么?快,给我!”  赵亮爬起来,顾不得自己,抓起大把的盐粉,搓弄着于大龙尸体上的蚂蟥,一边狠狠地骂:“让你们吸,让你们吸……”  于而龙现在闭上了眼,顿时觉得那无数的吸血鬼,爬在了自己身上,可不么?爬满了,像那工厂后门守卫室里的木柱,无数的斧痕,印在了自己的心上。哦!生活里的蚂蟥,社会里的蚂蟥,十年来,用多少鲜血,把他们一个个喂得肥头胖耳,这些吸血鬼啊……  于而龙记起他哥最后的呼声:“ 开枪啊!二龙,向他们开枪啊!”  三十年以前的话,好像在鼓舞着,催促着;满怀信心地期望着,等待着;甚至还含有深情地责备着,鞭策着这位三十年后又回到沼泽地的游击队长。  ——哥,原谅我吧,原谅我没有完成你战斗的嘱托,非但我不曾朝他们开枪,而是他们一枪又一枪地射击过来;他们并未倒下,我却伤痕累累。  历史就是这样惩罚于而龙的,但究竟怪谁呢?  于大龙活着的时候,是他和芦花结合的障碍,在他牺牲以后,那并不存在的影子,仍旧是他俩头顶上的一块阴云。不但他自己推拭不开,许多同志,包括眼前吃饱了生虾肉的江海,也不支持,他理正词严地劝说过。  “拉倒吧!”  “拉倒什么?”  “你和芦花同志的关系。”  于二龙火了:“为什么不敢找芦花谈去?都来围攻我,我怎么啦?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保持点距离,咱们不能给队员,给非党群众造成不良影响。”“什么不良影响?”他在滨海,倒会了解到石湖的不良影响,岂非怪事?于二龙不再理他。  江海是个顽固的家伙,偏要说:“ 你们俩太接近了,我看都有点过分了!”  “闭上你的嘴,我和芦花从来就是这样,一块儿长大的,怎么?让我朝她脸上啐唾沫,才叫正确?”  江海的一定之规真可笑,又去说服芦花,但是,芦花回答却异常简单,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滚!”  谁也猜不透芦花在听到于大龙死讯,看到于大龙尸体,心里是怎样想的?  他记得于大龙尸体上那些蚂蟥,涂上了一层盐粉以后,不一会儿,全化成了血水,发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特别是那张沾满泥浆,但神色坦然的脸,谁见了都得把头偏过去。  芦花喊他:“来,把哥抬到湖边去!”  “干吗?”  “给他收拾收拾,总不能这样让他走!”  赵亮交待了几句,和江海去找中心县委汇报去了。芦花他们三个人,在湖边的清水里,给于大龙洗去浑身血污,穿上在烂泥塘里找到的衣服。  于而龙回想起一个细节:当芦花在湖边洗那些泥污衣服的时候,突然间,她的手停住了,半天不吭声地愣着。他透过桅灯的光亮看去,只见她正在展平着那条断了的子弹带,若有所思地看着,但那不平静的一刻,不多一会儿也过去了。她用手抿了一下头发,又低头洗了起来,也许她借此擦一下泪水,可在黑暗里他看不真切,无法判断她的心绪。他想:说不定大龙的死,也给她带来相当大的内心震动吧?但是,她丝毫没有流露出来。  载着尸体的船,应该驶到什么地方去埋葬呢?他们母亲的坟是埋在三王庄的乱葬岗里的,可三王庄,现在,在保安团的手里。  于是,只好回到支队驻地去,另外找一块地方掩埋算了。  但料想不到那个开小差的战士冒出了一句:“ 咱们支队这会儿怕要开进三王庄啦?”  芦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害怕什么?老天准会给倒霉的人送来什么,现在,整个支队覆灭的命运,更牵系住他俩的心了。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啊!  “谁决定的?”  “谁也没有决定,那些家住三王庄的人,都想趁保安团开走的空儿回去看看,惦着家里的妻儿老小呢!”  “老林哥呢?”  “他不准。”  “王纬宇呢?”  “他说他不赞成,也不反对。”  于二龙骂着:“混蛋——”  “后来,大伙说,白天不让回,晚上也得走,我趁他们乱着的时候,开小差跑了。”  芦花夺过一支桨:“ 快划,许能截住他们。”她分明看得清楚,王经宇的保安团,并未全部拉到沼泽地投入战斗,听不出来吗?成年到辈子打交道,谁手里有哪些长短家伙还不摸底,那挺马克沁重机枪就没在沼泽地响过。肯定,三王庄布置了一个圈套,让支队钻进这个口袋里去。“ 快——”她沉不住气地对那个战士讲:“ 你别傻着,找块板子帮着划船!”  “不赶趟的,芦花大姐!他们有人说,天一黑就动身!”  “少废话,你快加把劲吧!不该这么晚才想起说啊……”  埋怨他有什么用呢?应该把账记在那个蛊惑人心的家伙身上,于是把江海那支二十响摔给了于二龙。  “干吗?”  “七月十五,这日子不怎吉利啊!”  细想生活里许多偶然碰巧的事情,有时很离奇,而且是极不可能的,偏偏弱者战胜强者,险途夷为平地,明明办不到的事情成功了,以为错过的良机碰上了,这似乎是难以理解的。但实际上,从整个历史发展的趋势看来,占主导地位的那个阶级,只要顺应潮流,不人为地制造悖谬,倒行逆施的话,必然和时代步伐合上拍子,必然能在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方面协调一致。因而能够容易取得优势,占到上风,特别在一步决定成败的机缘上,往往会抢先在对手前面。因此,看起来在局部上的偶然性,从整体来说,倒是历史的必然性,并不怎么可怪的。  他们三个人汗流浃背的划,那一船三心二意的支队战士,也七手八脚地往三王庄驶去。这是一场紧张和古怪的竞赛,真正就差那么几步,如果碰上顶头风,如果是个有雾的天气,如果他们那些人心要齐些,划得快些,那就永远追不上了。然而,话说回来,逆潮流而动,要心齐也是不可能的。  终于他们三个发现了湖面上的一个黑影,那个战士高兴地喊起来:“是的,没错,准是那些人——”  于二龙摸摸插在腰间的手枪,心想:只要在人堆里看到那个七月十五来的鬼不鬼,神不神的东西,是决不会让他活得自在的。然而等他们驶近了这条船,天知道,一条空船,一条当不当,正不正地锚抛在湖心里的船。他们三个汗毛都竖了起来。  突然间,离船不远的一丛稀疏的芦苇里,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巴掌。哦,在这黑夜静悄悄的湖面上,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但是,谁都明白,这是个信号,他在这里等谁?和谁取得联系?要搞些什么秘密活动?显然是不能放过的。芦花似乎碰运气地也随着碰了两下手心,芦苇丛里传出了话音:“二先生吗?怎么他们还不来?”  一听那嘶哑的公鸭嗓子,于二龙火冒三丈地骂着:“ 妈的,你过来,要不敲了你的脑袋——”话未落音,只听两三个人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游走了。等他们把船划到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芦花下了狠心:“追——”  于二龙心里全明白了,暗自骂着:“于二龙,于二龙,你算瞎了眼啦!”他说,“黑灯瞎火,往哪一猫,休想找到。走,先堵住人,后找他算账!”那条闸口镇的快船又扭过头朝驻地方向驶去。于二龙边划边想:“ 也许王纬宇就在马上要碰头的船上,那更好啦,当场崩了他,这是哗变,不干掉他干谁?可听公鸭嗓的口气,又像是并不一路来,很可能,那挺马克沁重机枪在另一条道上,等着‘ 欢迎’这些回家看看的傻瓜们呢!妈的,不管什么样的花言巧语,不管把谎撒得怎么匀称,今天,王纬宇要想跑脱我手,大概是不容易了!”  这时,就在和三王庄平行的方向,那条篷船滑入了石湖里的塘河,顺流而去,过不多远,就该进入马克沁重机枪的射程里,变成伏击圈中的活靶了。  “站住!”于二龙喊。  “你们去找死么?”芦花的声音在夜静的湖面上,显得更加嘹亮,那条船迟疑地站住了,过一会儿,扭过船头,向他们驶回靠拢过来。  于二龙打开匣枪的保险,扣住扳机,跳上那艘大船,在人群里寻找他要算伙食账的人。那些懵里懵懂的战士,看到队长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都惊诧地看着,显得疑问重重:“ 怎么啦?我们回家看看,犯了啥法?保安团开拔了,三王庄又成了我们的啦!”  正好,三王庄响了几枪,估计是公鸭嗓回庄,哨兵误会动了武,于是,船上的战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倒抽一口冷气。还用解释什么呢?乖乖地和于二龙他们一块回队了。  芦花问道:“哎,王纬宇呢?”  “他?”有人回答:“他上他家祖坟去了!”  这无疑火上添了一桶油,于二龙立刻带了几个战士,和芦花分手,她领着同志们回驻地,他去跟这位七月十五来的人结账。还是那艘快船,增加了几个人手,嗖嗖地像飞箭一样破浪前进。站在船头的游击队长,已经看到了这个场面:那位高门楼的二先生正在他爹的大坟前跪拜叩首,也许请求肥油篓子宽恕他误入歧途的过错,现在忏悔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王敬堂一定含笑九泉了。  “让你们笑!”于二龙想象自己准是自天而降,在香烛纸马的缭绕烟火里,一手把那匍匐在地膜拜亡灵的王纬宇抓起来,“ 叛徒,败类,你这个狼崽子——”  他一定会狡辩,会祈求,会指着天赌咒发誓,会流着泪水为自己表白。妈的,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只要他认为这样做对他有利。他的发展决定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决定他的需要,需要就是一切,这是他的座右铭。无所谓神圣的原则,哪怕和魔鬼拜把子称兄道弟,如果有必要,亲娘亲老子也可以动手宰杀。“ 无毒不丈夫吗!亲爱的——”  “站起来,你还有脸笑!”  “为什么不可以笑呢,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从大龙那儿打听出开会的大致地点,又从你那儿证实了开会的日期;然后,我又叫你自己放走公鸭嗓,给我通风报信。下面的事我也不讲了,跟你想的一模一样,但是你没有任何把柄证据,你能拿我怎么的?”“毙了你,今天就在这儿,让你们父子俩团圆见面——”正想到这里,他们快船靠岸,朝离三王庄大约不到三公里的山脚下,那个唤做王家祖茔的小村舍飞步而去。一路上还在心里继续审问着他,当把所有疑点都穿到一根线上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他的轮廓:“大龙哥是你挑唆得要离开石湖支队的?那帮战士是你鼓动得回三王庄的?毫无疑问,你利用了他人的弱点,大龙哥最大的苦恼是什么?芦花;战士们迫切的愿望是什么?回家。对了,你就在这些地方下手,对不对?你脸白了,你跪下来了,你讨饶了。‘拉兄弟一把,你是宽宏大量的!’呸!看着我,我要把你的心掏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灯笼火把从围着坟茔的柏树林里透出来。出了什么事?似乎有不少乡亲在那里挥镐舞锹,传来丁丁当当的声响。走近一看,只见王纬宇领着乡亲,约有十几个人,在那里刨他老子的坟山。石碑拉到了,现在正挖墓,他赤红着脸,满头大汗,好像怀着无比的仇恨,和最坚决的革命性,要把他死去的老子,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三百似的。他像疯了似的挖着,让人感到他的每一锹,每一镐,都是革命的,都是无产阶级的,都是左得可爱的行动;而且表明他的心,红得不能再红,忠得不能再忠,拿十年前流行的副词加码法来说,他该是最最最最最最革命的人了。甚至别人告诉他:“二龙队长来了!”他也装没听见似的,更加起劲地挖下去,黑漆棺木露出土了。  于二龙的枪口,虽然低下了一点,但是并未放松,因为他多少从那革命行动里,看出了一点做戏的味道。他喝了一声:“ 王纬宇——”  这位革命家停止了那狂热的动作,回过身来。  “你搞什么名堂?”声音是严厉的,决不客气的。  “我要向他们宣布,决不能再跟他们走一条道,看见没有,我刨了这座坟,就是叫他们死了那念头,也是我向党表的决心,我要坚决革命到底,我要永远跟党走!”  “算了!”他止住了王纬宇那高声地念台词式的表白。“ 别说得那么好听,你和公鸭嗓怎么串通?怎么约好?怎么打算搞垮支队的?”  “谁?”  “你们府上的管账先生!”  他吼了起来:“ 是他找我来的,我把他交给你处理,是你给他放了的,现在倒转来赖上我。好吧,你相信他的话,倒不相信一个坚决革命的,连牺牲都在所不惜的人。来吧,把你的枪冲着我这儿,开枪吧!”王纬宇将那汗涔涔的脑门,紧紧凑到于二龙的枪口前头,声音变低了,调门显得那么柔和,似乎在劝诱和恳求着于二龙说:“开枪吧!请开枪吧!……”  于二龙把手枪放了下来。  紧接着,王纬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变戏法似的摊在游击队长的面前:“你如果不枪毙我,那你就收下这份血书吧!”  “什么?”  “血写的入党申请书。”  天哪!于二龙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个站在他老子棺材上的王纬宇,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阴沉沉的坟山柏树林外的黑夜一样,任凭你眼睛瞪得再大,也休想看透。  三十多年过去了,于而龙不禁琢磨,任何一次姑息,一次容让,都要付出沉痛的代价。因此,他对走回来的江海说:“ 账最好早早结清,否则,拖久了,贷方会变成借方。”  “说得很正确,革命成了反革命!”  横竖也找不到出路的江海,打开话匣子,坚决要给他讲点什么,也不管于而龙摆手拒绝,因为除了芦花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但江海有他的固执,他偏要讲不可了。  “……你不会忘了三王庄那棵银杏树吧?故事,就发生在那里,时间嘛,哦,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好吧,你现在有耐性听下去了。  “那一年,我去省里开会,会后,因为我那点病,年轻时盐粉吸多了,谁知在肺里长了个啥玩艺?结核不像结核,肿瘤不像肿瘤,省委便让我彻底查一查,住了院。  “大概过了不久,石湖的波浪受到那阵强台风的影响,一浪高似一浪。突然有那么一天,来了几个胳膊戴着红箍的年轻人,为首的是一个姑娘,要押解我回到地区去。押解,你听见没有?一下子成了囚犯,真是比黑暗的中世纪都不如,那时至少还有个宗教裁判所;现在,好,什么时候变为罪人,连自己也不晓得。  “当时,我很想给那姑娘一记耳光,但是举起手来,又放下了,倒不是我软弱,不敢打人;也不是我性格变得驯良,对女性讲究礼貌。不,我把她认出来了,她是主动要求从省会回到县里工作来的,在某些方面,我们还有着共同的语言,因为她特地来地委向我呼吁过保护石湖资源。他们那几个青年,气势汹汹,好像我们革了一辈子命,革出天大的错,他们吃了十几年安生饭,倒吃出功劳来了。看那一个个的神态,至少是半癫狂的神经质人物,惟独那个姑娘还比较清醒,她臂膀没缠尺来宽的红箍,也不炫耀胸脯上碗口大的红牌牌,而是客客气气地问:‘还认识我吗,江书记?’“‘好像见过一面。’  “‘不错。’  “‘在保护鱼类生存的问题上,我们应该说是同志。’  “‘噢!对不起,现在和你谈不到同志二字,请吧,收拾收拾,跟我们回去。’  “‘你们没看见吗?我在住院。’  “‘用不着你提醒,我们知道。’  “‘如果有什么问题,等我出院再谈——’  “她瞪起双眼,露出石湖姑娘的野性,声严色厉地警告:‘我们是来勒令你回去低头认罪的,医院不可能是你的防空洞。’哦,她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笑着对她的同伴说:‘ 看见了吧,大人物的内心更空虚,更胆怯。’说实在的,我有生以来,还不曾这样被人当面奚落过呢!”  于而龙不感兴趣地问:“ 江海,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也许你说的那位保护鱼类的姑娘,我倒见过一面。”  “哦?”他多少有点惊讶地说:“ 见过她了?那好,马上转入正题。于是我被她押解着,由省里到了地区,然后,又由地区到了石湖。很荣幸,在作为阶下囚的航行途程中,会晤到一位老朋友,你猜是谁?”  “谁?”  江海伸出两只手指:“我是被内河小轮船统舱里的气味,熏得实在受不了啦,到甲板上来透透气,他老先生正好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真可笑,老朋友见了面,使我忘了情,张开两臂,把他拥抱。直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 老兄,那些押解你的人瞪眼啦!’我才醒悟一个失去自由的罪犯,这样不管不顾,太不知趣了。  “那个姑娘走过来盘问他:‘干什么的?’  “他笑嘻嘻地反问:‘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还用问吗?带长字的人物,一套号的。’  “王纬宇一乐,掏出一封介绍信。鬼知道他从什么途径,搞到这么一位重要人物亲笔写的信。乖乖,那可不得了,别看头衔不大,小组成员;职务不高,一个十七级小干部,可是,哪怕他放个屁,马上全国传诵。哦,你了解,我们是小地方的人,是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那姑娘一看那封信,二话没说,立刻向王纬宇伸出了手:‘哦,原来你是我们这个司令部的。’你想想,他那两片子嘴,死人都能说活,何况这样一个天真幼稚的姑娘呢!”  “你呐?亲爱的地委书记!”  “我?自然还是回到底层的统舱里去,闻那鸡鸭屎的臭味去了。”  两位游击队长哈哈地笑了……  “看见了吗?一条舢板正朝咱们划过来!”于而龙站起来,也不知道船上的人能否听到和看见,挥动着双臂,大声疾呼地喊着。  江海也忘了他的矜持庄重,脱下褂子来当做旗子挥舞。“ 哦,他们发现了,看,竖起桨来给我们打招呼呢!这下我们不至在沼泽地里过夜了。好,我也该结束我的故事了,大概过了两天,他们把我从县城押解到三王庄,押到了村西银杏树的底下,押到了芦花同志的墓前。在那里,聚集了好几百人,不,简直是近千人的浩大场面。当我在刀枪剑戟的前拥后护之下,通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临时搭起的会场台前的时候,定睛一看,我才发现,一夜之间,我们共产党的地委、县委、许许多多的领导干部,全成了罪人,囚犯,站在被告席里了。  “但是怎么也想不到,站在我们行列里的,竟还有那位躺在墓里的女指导员……”  江海沉默了。  于而龙望着这位老战友,也不做声,显然他急于想知道下文,所以不再打岔,盼他马上说下去。  “是我的过错呀!二龙,没能保护住她,其实,我本意倒是为了维护她的呀!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跳上台了,向群众讲话。二龙,你简直无法想象,从那副漂亮的脸上,从那张秀丽的嘴里,会喷出那样恶毒的语言。我绝不是给她解脱,至今,我也认为她是在说着别人的话,她说:‘ 为什么直到今天,三王庄还不通公路?为什么公路修到离三王庄不远,就停下来?为什么要改变原设计方案?  为什么?大家想过没有?根子在什么地方?乡亲们,看看吧!问题就是她——’她指着那块矮矮的石碑。  “她从台子上蹦下来,跳到芦花的坟头上,力竭声嘶地喊:‘乡亲们,就是这么一个死人,挡住我们的路,要不把他们推翻打倒,我们就休想迈步。江海,你交待,为什么要让公路绕过三王庄,难道她是皇帝老子吗?她是谁?她是什么人?就碰不得,动不得——’  “我对着人山人海的群众讲:‘只要上三十岁的人,谁都知道:她是石湖支队的女指导员,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把生命献给我们石湖的革命烈士!’我转过脸去对她说:‘年轻人,你不觉得害羞吗?这样来践踏一位革命先烈,你心安吗?……’  “哦,她又蹦回台子上去,说出来的话,差点叫我背过气去。不错,公路是我让改线的,免得惊动九泉下的英灵,即使有天大的错,刀砍斧剁,由我去领,跟芦花有什么关系?可是从她嘴里,吐出两个什么样的字呀?二龙,你不要激动,她当着数百乡亲高声喊叫:‘她不是革命烈士,她不是共产党员,是叛徒,听清楚了吗,是叛——徒。’”  于而龙登时觉得一盆污泥浊水,没头没脸地冲着他泼了过来似的把两眼糊住了,天全黑了。  “你不要激动,二龙,都是过去的事了。乡亲们心里是有数的,她说完了那句话后,全场鸦雀无声,紧接着,有好多上岁数的老乡,我亲眼见到的,低着头,拉也拉不住,拦又不好拦地走了。  “也许因为这样,不知是谁在背后出了个招,非要我们这些罪人,当场刨坟毁尸立新功,每人给了一把铁锹,叫大家立刻动手挖芦花同志的墓。  “二龙,二龙,你怎么啦?听我给你讲完。‘ 要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啊!’这不是我的话,是那位老红军讲的。他长征没有死,抗日战争没有死,解放战争没有死,十七年建设社会主义祖国没有死,但是,十年前,他背石头给累死了。大口大口咯血,连医院都不让送,最起码的人道主义都谈不上。罪恶啊,二龙,应该说,那都是一代精华呀,活活给摧残了。生者如此,死者更谈不上了。我们一齐在挖芦花的坟,那位老红军讲:‘ 记住啊,江海,要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我们党走了那么多弯路,受到那么大损失,有时并不是失败在敌人手里,常常就是这样一锹一锹地,自己动手毁灭自己啊!’二龙,想到芦花最后落到一个曝尸露骨的结局,我们许多同志流着泪离开了她。”  于而龙紧紧追问:“后来呢?”  “后来,还没来得及等我们求人去收殓芦花同志的遗骸,第二天早晨去一看,什么遗骨残迹都不见了,想必是夜间,被那些人扬散了,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石碑。  “没过多久,我们成了公路工程队的普工,背石头,一天一天地修到了三王庄。那位老红军,一边咯着血,一边对我说:‘江海,我们还能为故人做些什么呢?这块石碑,眼看着要被压路机,推倒埋下去当路基了,咱俩偷偷地把它抬到一边藏起来,留给后人做个纪念吧!总有一天会竖立起来的,反正我是瞧不见了,可我相信,准会有那么一天的。’他望着雾蒙蒙的石湖说:‘ 雾消去以后,历史,就是最好的见证人了。’可是,二龙,你也别难受,即使这一块殷红色的石碑,也不曾保留下来,老红军病重以后不久,他精心保管的石碑,也失去了踪影。”  “全完了?”  “全完啦!”  “一切一切都没有留下来?”  江海抱住脑袋,痛苦万分地说:“怪罪我吧,二龙,我没有保护住她呀!……”  石湖起风了,浪涛一阵高似一阵。于而龙伫立在湖岸边,敞开衣襟,任强劲的风吹着。此刻,他的心和石湖一样,波浪翻滚,起伏不定,久久地不能平静。  哦!多么严峻的岁月啊!  ……第五章 (1)  风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条小舢板,在风浪里,颠簸得越来越厉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于而龙望着在浪涛里一会儿沉没,一会儿浮升的舢板,联想到一生走过来的漫长道路,倒和这条在浪花飞沫间挣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从来也不曾有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命运早给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块烧红了的铁块,在砧子上只有无尽无休的锤打锻压,哪怕还有一点余热,一丝残红,敲击就不会停止,除非彻底冷却了,命运的铁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许随着冷轧技术的发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来放在铁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炼了。  那位抱住头的地委书记有些失悔了:“ 也许,二龙,我不该讲的。糊涂着,固然是个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们终究是铁,应该经得起敲打。”  他站起来,走到地委书记跟前,两个人并肩迎着那愈来愈烈的劲风站立着。闻得出,这是顺着晚潮而来的海风,有一点点腥,有一丝丝咸,生活也是这样,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还包括残酷的血风腥雨。“铁永远是铁,但最可惜的,我们失去了时间!”  那条在风浪里出没的小舢板,已经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他们先看到坐在船头的老林嫂,然后,秋儿——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帮着于而龙钓鱼的小助手在喊叫着:“ 二叔爷,二叔爷……”那模样,那神态,多么像小石头,多么像铁生,也多么像老林哥呀!  舢板划拢过来,先蹿上岸来的,却是那条摇着尾巴的猎狗,汪汪地围绕着于而龙欢跃地跳蹦,显得极其亲昵的样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头顶着这位旧日的主人。因为它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猎人。会打猎的人并不急于扳枪机,而是等待、逡巡、跟踪,耐心地潜伏在草丛里,忍受着蚊蠓袭扰,瞄准着。这条纯种的猎犬,从于而龙眼里和习惯的动作里,看出了这种战斗姿态。但是,它同这位老主人一样,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经白白地虚度过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着一根棍子,于而龙估计她一定会很生气,迎上前去,等待着她瓢泼大雨式的责难。从昨天下午离开柳墩,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不照面,连去向都未曾告诉她一声,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着走了过来,本来她倒是有一肚子气的,为寻找下落不明的于而龙,她几乎划着舢板绕遍了石湖周围几个村庄。现在一看,沼泽地里,只有两位当年的游击队长,孤零零地迎风站着,一下子,好像历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补游击队员的生龙活虎的神气恢复了。  再不是昨天在饭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样子了,她爽朗地招呼着:“啊!你们两个队长,在开什么秘密会啊?”  “又是事务长打发你给我们送饭来了?”于而龙也是触景生情,说出这句话的。但是话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该提那个乐观忠诚的游击队当家人,也许会触动老林嫂的心。  不过,老林嫂倒不曾在意——“ 谢天谢地!”也许于而龙苦头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个什么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伤谁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忆的激动之中,好不容易有这块清净地方,离开恼人的现实远了一些,不再为眼前扯肠拉肚的事,勾惹起许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轻松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种天然规律,随着年事日高,在她的心里,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让位给做母亲的感情,所以尽管于而龙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没往心里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忆起动人的往事——当现实是苦恼和麻烦的时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黄金年华。那时候,滨海和石湖两家经常互相配合行动,两位队长断不了碰头磋商,为了保密,就得选一个僻静隐蔽的地点,于是照料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兴兴地回答着:“ 带来啦!带来啦!”她回头去招呼拴船的孙子:“秋儿,快把那马齿菜馅饼拿来!”  酸溜溜的马齿苋,并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虾肉的两位队长,可能因为是熟食,有点烟火气,狼吞虎咽,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楼怎样?”于而龙问。  “妙极了,今天我算开了洋荤,尝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盐,有口锅,我下河给你摸鱼捉螃蟹,来个清汤炖,保管你把望海楼甩在脑袋瓜子后边去。”  刹那间老林嫂脸上生起阴云:“望海楼正为你们忙咧!”  看来,她想逃避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于烦恼就不存在,为了寻找于而龙,担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儿,惹了一肚子气。一想起那张灶王爷的脸——对待他的子民,永远是那金刚怒目的模样,给个饽饽也不带乐的,她心里就堵得慌。昨天夜里打电话,还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书,下午,连秘书都找不到了,说是都去望海楼忙着张罗去了。亏得她在那饭馆里有个远房亲戚,求他去请县委书记听电话,那亲戚十分为难地说:“ 王书记忙得脚丫朝天,说是要招待三位上宾,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计呢,我可不敢去惊动他。”  三位?她望着眼前的于而龙和江海,除了他们两个,那第三位是谁呢?是个什么样的贵客呢?她可以肯定,准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王惠平决不交那些毫无用处的角色,那么是谁呢?她,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  “为我们准备?望海楼的宴会可是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实在是多,干嘛非拖你到望海楼去大宴呢,可能他记性也不太好。”  “能够忘却,算是一种幸福,我们倒霉,就在于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个地方,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欢乐和痛苦,高兴和忧愁,一块儿涌过来。望海楼,芦花和王经宇斗过法,同样,王经宇也请我去赴宴,为的是赎赵亮同志。老林嫂,你还记得么?  “怎么能忘呢?二龙,忘不了,他爷爷那只火油箱子,直到今天还在呢!”  啊!老林哥那只装着银元的“美孚”煤油铁桶,闪现在这三个同时代人的脑海里。  于而龙似乎看到老林哥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灰蒙蒙的雨雾里走去。游击队长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他驱使着,简直是强逼着老林哥去的。他,一个支队的领导人,在赵亮被捕以后,中心县委责成他全面负责,每一句话都成了命令。尽管江海也在场,他也是为营救赵亮从滨海赶来的,但终究是个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总不能当着众多队员叫于而龙收回成命。因为那钱是准备收买王经宇的经费,所以即使那雨雾里有死亡在等待着,老林哥也必须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从九泉之下回来,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数落数落我,也许那样,我心里会感到轻快些,好受些。  按说,于而龙自己也思索过,要论起办蠢事,做错事,整整四十多年,还得数在石湖打游击的时期做得多些,年轻,不免要莽撞些;热情,必然会冲动。而且那是战争,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战士的生命。但是,那时的人要宽厚些,没让他坐喷气式,或者头冲下拿大顶;也不会把他关在电工室里,打得魂灵出窍。他弄不通,差点在十年无边的专政下送了命,难道罪过就是在王爷坟那片洼地里盖起来一座巨大的动力工厂么?  想起老林哥在雨雾里渐渐走远的形象,于而龙可真的忏悔了。  从来乐呵呵不知忧愁的老林哥,多少年来一直当着石湖支队的家,解了于而龙多少后顾之忧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着在长途急行军以后,有一盆滚烫的洗脚水,和铺着厚厚稻草的地铺;在战斗中打得舌干口燥,眼红冒火的时候,准会有不稀不稠,温烫适口的菜粥送上阵来。即使在弹尽粮绝的日子里——游击队碰上这样的情况是不以为奇的,吞咽着盐水煮草虾,野菜糠团团,他那顺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队员们的胃口唱开来。  然而那煤油箱子里的银元,有的是一块一块从乡亲们的荷包里募集来的,有的是上级通过封锁线调运来的,为的是营救落到敌人手里的赵亮。王经宇像一条贪婪的红了眼的老狼,拚命勒索。  他在望海楼摆宴,等待于而龙,在那里,交出第一笔赎款,五百块钢洋,赎回赵亮。  约定去赴宴的时间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这样,在危难困殆的时刻,无情的打击并不总来自一个方面,已成强弩之末,临近无条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挂上了忠义救国军牌子的伪保安团,还在不停地追剿着石湖支队。一九四三年的“清乡”,滨海的日子不大好过,现在一九四五年,该轮到石湖难受了。哦,那是一个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发生在一次紧急转移的行军途中,老林哥那个装着银元的“美孚”油箱,跌进了湖中的塘河里。天啊!这可把船上三个人吓晕过去了……在雾蒙蒙微明的晨空里,在细雨缠绵的石湖上,他们那分绝望心情,真是有天无日,茫然失措,不知该怎么好了。  一向比较沉着冷静的芦花,也慌了神,因为牵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啊!那时,她生孩子以后,身体尚未复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筹集粮草,管理辎重,安排住宿,烧火做饭。现在,眼看着一箱赎款落在滚滚的湖水里,一点踪影都找不到,能不动心么?她很想安慰一下着急的老林哥,和那个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五百块银元,对只用过毫子、铜板的穷苦人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  王惠平,可不是现在的县委书记,除了背影多少还有点相似,再找不到旧日那木讷、呆板、拘谨的模样了。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那只去赎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个急浪,把船打得侧转过来,什么东西都不曾跌落进湖里,偏偏那只装满银元的铁皮箱子,仿佛鬼神附了体似的,骨碌一声,好像长了腿似的迈过船帮,钻进了塘河里。他惊愕着,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话都没说,一头栽进塘河,扎个猛子钻进了湖底。  前面,转移的大队人马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后边,扫荡的鬼子正坐着汽艇,沿塘河一路搜索而来。老林哥从水下钻出来,摇了摇头,喘口气;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寻找,那只“ 美孚”油桶,像一根针掉进大海似的杳无信息。  鬼子的汽艇声越来越响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无遮无盖,藏身之地都难找到。芦花也不赞成再冒险了,船上装有粮草辎重,弹药给养,要落在敌人手里,游击队在石湖坚持斗争就成问题。何况老林哥在水里泡得连点血色都没了,他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游击队可是缺了根顶梁柱啊!  等他们赶上了大队人马,来到了新的宿营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锅灶旁边发愣,再听不到他那欢快轻松的小曲,以至灶坑里的火苗,也那么没精打采的。  于二龙获知五百块银元掉进塘河的消息后,火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发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炸开了。因为马上就要进城赴宴,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未动手之外,什么过火的话都从嘴里喷吐了出来。  ——原谅我吧,老林哥,你死后留下的惟一幸存的遗物,那顶新四军的军帽,还是从石湖戴走的。现在回想当时对你的态度,我简直后悔死了,倒好像你是偷走五百块银元的罪犯,或者你是杀害赵亮同志的凶手一样!  怎么能那样粗暴地伤害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呢?凭什么对多年来任劳任怨的老战士大张挞伐呢?那些无穷的责备,没完的抱怨,以及相当难听的话,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即使在战场上,抓住敌人,哪怕刚才还拚死搏斗过,也得捺住满腔仇火,按照党的政策,优待俘虏。可为什么对自己队伍里的同志,对亲如手足的战友,对曾经为你不惜牺牲生命的亲人,却那样无情无义,冷若冰霜,非但不讲宽大,连半点回旋余地都不留呢?  结果,于二龙下了一道铁的命令:“怎么丢的,怎么去找回来,快,耽误了你负责。”  老林哥湿衣服还没脱掉,失魂落魄的劲头尚未缓醒过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仍旧像列兵一样,笔直地站立,敬礼回答:“ 是,报告队长,我一定把它找回。”  于二龙挥挥手:“去执行吧!”  那时,难道他没长眼睛吗?还不致糊涂昏庸到那种程度,分明在场的战士们,干部们,甚至包括江海,都不赞成他的所作所为。明摆着是去送死,汽艇还未撤走,一个人有几颗脑袋敢去开这种玩笑?抱着刚出世不久的于莲,坐在灶台后边的老林嫂,尽量把头俯得低低的,免得队长发现她满眶热泪,可以想象得到,她亲眼看着丈夫去送死,心里决不会好受的。  “报告——”芦花走了过来:“是我和老林哥一块撤的,我跟他一块去。”  鲁莽的指挥员,所作出的轻率决定,常是要用鲜血来补偿过错的。他们两人,冒着天大亮时的密密的细雨,猫着腰从芦苇丛中"水走了,很快,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荡深处。  这时,他开始懊悔了,难道不可以稍为等待片刻,等汽艇搜索过后再寻找,现在,把他俩送到鬼子眼皮底下,还能有生还的希望吗?  雨和雾挡住了他的视线,阴晦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动静。每一分钟对他来讲,都是难熬的;每一个人的眼光,在他看来,都含有责怪和不满的神色。  也许芦花预见到这一步吧?所以她挺身站出来陪同老林哥去。不然,大家该怎么想呢?会认为当队长的,一点也不懂得怜惜人。她那时也刚满月不多久么,自告奋勇地去了,队长的爱人呀,同志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救赵亮要紧嘛!……“芦花呀芦花,你在走前,半句话也没讲,但从你眼神看出来,你在替我分担责任,减轻人们对我的怪罪啊……”芦花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塞给的一枚边区造手榴弹走了。  那顿麦糁粥谁喝了都不觉得香,一个个吃得萎靡不振,似乎筷子都举不动,因为那锅粥是他俩煮好的,但他俩却一口也没喝,饿着肚子上路了。  人们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同时又提心吊胆地捏着把汗,千万别跟鬼子打遭遇。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突然砰砰地传来了一阵炒豆似的枪声。  于二龙心头一紧,好容易咽下的麦粥又涌回来,隔不多久,听到了手榴弹轰的一响,大家马上明白了,那是瓮声瓮气的边区造,肯定,他们俩出事了。  霪雨霖霖,把整个天色都下黑了。其实是早晨,倒很像傍晚,雨水从头发上流下来,抹把脸,满手是水,大家全在雨里站着,谁也不吭声;于而龙的脸扭向谁,谁都把眼光避开他。他能体会得出,大伙埋怨他的荒唐决定,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因为不但出事的人里面有芦花,而且他是等着火油箱子里的钱,去救支队政委。  终于,老林哥像水鬼一样,背着那只生锈的“美孚”油箱,和派去寻找的侦察员,从芦苇深处钻出来。已经快晌午了,人们眉开眼笑地迎上去,把他围着,可又把目光集中在那不见动静的芦苇后边,仿佛一个必然的疑问,涌在人们的心头:“ 芦花呢?指导员呢?”  “她——”老林哥双手捂住脸哭了。  一辈子很少流露忧愁和痛苦的老林哥,第一次,于而龙见他簌簌的泪水流了下来,和着雨水湖水,成了个水人。  又苦又涩的回忆,像蚕吃桑叶那样,啮着他的心……  而在场哭得更响亮的,却是老林嫂,和她怀抱里那个婴儿。她俩的哭声,一个沙哑,一个尖锐,撕裂心肺地在芦苇荡里飘荡。但是该出发赴宴去了,从石湖到县城还有相当一段路程,无法再等待了,咬了咬牙,于二龙把队伍交给江海。然后,拎起那只沉重的铁皮箱,招呼着长生和几个警卫人员:“出发!”  老林哥拦住他:“ 二龙,芦花掩护我冲出来的,现在,不知死活——”  “你跟江海商量着办,我得赶紧走。”  “等等!”老林哥一把拉住,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裹着的小包,于二龙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始终珍藏着的五块银元:“ 芦花叫我给你的。”  他把那蓝布包掖在兜里,匆匆地走了,留在身后的是他女儿哇哇的哭声,走出去好远好远,依旧能听到她在啼哭。  远路无轻担,那只火油箱子,分量越来越重,他们六个去赴宴的客人,在肩头上轮流扛着。除了于而龙和他的通讯员长生,余下的四名战士,都是全支队精选出来的神枪手,每人腰里两支短家伙,能左右开弓,连踢带打,说实在的,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朝县城接近,说好了王纬宇在城关等待着,一同进城,在望海楼一手交钱,一手领人。虽然政委从敌人的关押下,捎出话来,不要做无谓的努力去营救。于二龙和江海商量以后,还是决定要王纬宇去找他哥哥谈判,答应付出一笔赎金。因为一九四五年开春以来频繁的战斗,部队已经很疲惫,劫狱,抢法场,除了付出巨大的伤亡外,未必能奏效。但是究竟谁先想出这个赎票主意的呢?是王纬宇毛遂自荐的?还是王经宇放出口风?或是其他人出谋划策?事隔三十多年,已是一桩无头官司了。  县城已经在望了,这一天,正好赶上逢七的大集,虽然兵荒马乱,战祸频仍,但是络绎不绝的乡亲们,照旧从四乡八村朝城关汇集而来。由于战士都换了装,穿的是伪军制服,老乡们像躲避瘟神似的远远离开。城关街道狭窄,加上集市临时铺设的地摊,和看热闹、做生意的群众,愈走愈拥挤了。他们担心会耽误行程,但是身上披着的老虎皮,帮了大忙,人们自动闪出了一条道,让他们顺利通过。牲口市过去了,粮食市过去了,卖鸡鱼鸭肉,新鲜蔬菜的闹市过去了,就在饭市锅铲丁当和响亮的叫卖声中,他们一行六人,拐了个弯,来到一家中药铺子门前,那块“丸散膏丹,应有尽有”的招牌还在挂着,说明一切正常,留下长生监视,其他人随他迈进门槛。“老板”是自己同志,连忙起立让进客堂后院。  “老王呢?”他一看屋里没人,便转回身问“老板”,约好了王纬宇在药铺会合,一块去赴他老兄的“ 鸿门宴”。“ 人呢?跑哪去了?”  “出去好一会儿了,枪留在我身边呢!”“老板”掏出一支美式转轮手枪,于而龙认识,那是王纬宇的珍爱之物。早就劝他换一支得用的勃郎宁,当时左轮枪的子弹不大好找,而且在战斗中威力不大,但他喜欢它的娇小玲珑,像个玩具似的,总在身上揣着。  于而龙接过枪来,塞在腰里,问着:“他进城了?”  “老板”回答:“有可能。”  “不是说都安排妥当了吗?”他一边说,一边预感到可能要出问题,因为直到现在,王纬宇还不能携带枪支出入城门,说明连个通行证也没搞到手,怎么搞的?难道要出事?他把那一箱银元交给“老板”:“快,你先把它坚壁起来,或者转移出去。”  “是——”  他的话还未落音,长生跑进来说:“侦缉队出城了!”  “糟糕,不是王纬宇叛变,就是王经宇翻脸,准备一网打尽,撤,这里肯定暴露了。”  砰!——忽听外面枪响,整个集市立刻像乱了营似的搅成一团,骚扰不安,惊惶不定的声浪像潮水似袭来,一个店铺伙计走进里屋说:“支队长,他们把城关包围了。”  没想到,于二龙成了落网之鱼,而且自动送上门的。“ 王纬宇,我要逮住你,不枪毙你才有鬼,就拿你的左轮,敲碎你的天灵盖。上一回你挖你老子的坟,这一回看搞些什么名堂?”他在心里咒诅着肥油篓子的两个儿子,白眼狼不是东西,大学生也不是好货,无论他俩中的哪一个,都把于二龙搞得够呛。按照当时他气愤的程度,即使王纬宇不曾叛变,办出这种荒唐混账事情,也决不会轻饶的。  “老板”拿来老百姓的穿戴,让他们抓紧换,裹在赶集的群众里,混着冲出包围圈。  “不!”于二龙拒绝了。  他马上想起那几百几千赶集的乡亲,在围猎者和逃亡者之间,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子弹是不长眼的,共产党人怎么能拿人民群众为自己搪灾。所以后来他在银幕上,看到那些游击队,或者地下工作者,在熙来攘往的闹市人群里,制造事端,搞成一片混乱,然后趁机遁走的镜头,就不禁思索:倘不是他们共产党的气味少一些,就是我身上那种要不得的人道主义多一些,反正,我于而龙决不干使群众遭殃的事。  那五个人问他:“怎么办,支队长?”  “下河,截条船,走!”  “碰到水上警察怎么办?”  “硬冲!我们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从药铺闪了出来,踅进一条小巷,穿过去,来到河边。正巧,一条由荷枪实弹的保安团押解的船,从他们面前驶过。  “截住它——”于二龙发出命令。  “站住!把船靠过来,老子要搜查!”一个战士用骂骂咧咧的腔调吆喝。  谁知船上的伪军不买他们的账,竟然回敬了一句:“ 瞎了眼啦?也不看看是谁?”  “老子们要抓于二龙,你敢不停船让检查,别怪我不留情面!”那个战士手枪一仰脖,那个伪军的大盖帽给掀掉在河里。如此准确的枪法,吓得他腿都软了,跌坐在舱板上。立刻,船舱里又钻出来三四个伪军,但是一看岸上并排站着的六个人,虎视眈眈,手里的短枪都张开机头等着,知道吃生米的,碰到吃生稻的,遇上厉害碴口了,便赶紧嚷着:“别误会,别误会!”把船向岸边靠拢。  等于二龙跳上了船,老天哪!万万想不到王纬宇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屈着身子,坐在舱里。他真想踢上两脚,痛骂一顿:“看你办的好事,全给弄砸锅了——”本想要跟这位二先生算账的,但是他一句话说出口,于二龙什么也顾不得了。  王纬宇冷冷地说:“你来晚了一步,政委他——”  于二龙半蹲下来,扯住那五花大绑的绳索:“告诉我,老赵他,他怎么啦?”  “他,他被大久保弄去处决啦!”  “啊!”于二龙失声地叫了出来。  这位石湖播火者,最早来石湖地区开拓的共产党员,终于把他的鲜血和生命,献给了灾难深重的土地。  ——赵亮同志,我的过错呀……  于二龙后悔死了,为什么不坚决拦阻他进城?为什么让他单独执行任务?他恨不能动员更多的人站到共产党一边来,站到革命队伍里来,所以他要到城里去开展工作。可是他是个江西老表,他的口音把他暴露了,而落到了那条豺狼手里。他死得太早了,还不到三十五岁的播火者呀!就这样离开了石湖。最后他的头颅挂在了县城西门,也许他还能看到波涛起伏的湖水吧?哦!他那像石湖一样宽阔的无产阶级情怀,恨不能使所有能站在革命行列的人,都唤醒心灵深处的革命激情。可是他自己呢?他那个赣南山村里的家还在吗?他那个赤卫队的伢子还活着吗?他的家人、亲属能知道赵亮仅有的骨骸,埋葬在县城北岗的陵园里么?  “将军”也记不得他的原籍了,尽管那是于而龙很久的一项心愿,应该去一趟江西那崇山峻岭之中寻找探询。然而,“ 原谅我吧,亲爱的赵亮同志,连石湖我也是隔了三十年,才第一次回来呀!”  于二龙松开了王纬宇,现在,责备他还有什么用呢?  “松开我,混蛋!”他挣扎着要解掉身上的绳子,见于二龙不帮忙,恶狠狠地骂着。  赵亮的牺牲,使得游击队长六神无主了,横直不能相信他会死。那样一个结实的车轴汉子,能把于二龙从砒霜毒酒里抢救过来,能把死神从芦花身边赶走,能把于莲由溺毙的命运里解脱。照理死亡应该和他无缘的,然而,他偏偏死在屠刀底下,身首异处地牺牲了。  王纬宇用脚踢他:“听见没有,给我解开绳子!”  “不——”  他误会了:“你要拿我怎么样?”说着他古怪地笑了,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好极了,他们捉我去请功,你们要跟我结账,猪八戒照镜子,内外不够人,哈……”  于二龙真拿手枪去捅他一下,差点没把他的魂灵吓出了窍,脸刷地一下变得死灰死灰的,好在船舱里光线暗淡,不引起人注意。  “笑什么,住口,先委屈你一会儿,得过了水上警察的栅子口。”  他又斜躺下去,拿眼睛瞟着由于得悉赵亮死讯以后,仿佛受到沉重打击的于而龙,半天,冒出一句:“给我一把刀,让我回城!”  “你打算干什么?”  “给赵亮同志报仇,杀了王经宇,哪怕同归于尽。”  于二龙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扔给他一把匕首,每个人都带有的呀!  赵亮死了,芦花却活着回来了。  当他们平安地以押解罪犯的名义,渡过了水上警察的检查,过了栅子口,释放了那几个伪军,回到石湖,在宿营地,以为该拿钱赎回的赵亮,倒没有回来;以为在芦苇荡阵亡的芦花,却出现在人们眼前。  早晨,他们六个人是在哭声里出发的,傍晚,又在一片哭声里回到营地。芦花倒是强忍着,在湖边站立,望着县城的方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使泪水流出来。但是,于二龙把那蓝布裹住的五块银元,掏出还给她的时候,她再也撑不住,嚎啕地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以后她整整地为赵亮戴了一年的孝,因为这位忠诚的红军战士在石湖没有一个亲人。同时,她有点迷信地认为:那一天她完全不可能活着回来,鬼子就在她潜藏的水面上来回搜索,盲目地射击着,但她能逃出命来,是由于赵亮代替了她。会有这种可能么?可被赵亮在冰窟窿旁边,指出一条生路的芦花,偏要那样想,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望海楼的酒宴是赴不得的,饭菜也许是难得的美味,但想起高悬在城门上的人头,再好的奇珍异馐也索然无味。看来,三个同时代人都在怀念那位江西老表,那个背着小铺盖卷到石湖开拓的革命者。  老林嫂说:“要是老赵活着——”  江海淡淡一笑:“ 活着也未必能强多少,他比谁更东郭先生些。”  “幸好这世界上还是人多狼少,要不然那些画地为牢,惟我独尊,人人皆敌的家伙更有理了。”  老林嫂自然不理解他俩的对话,但她对鹊山上的狼,倒是有深刻印象的,便问道:“你们说的什么狼啊?”  两个游击队长笑了,站起来,望着鹊山老爹,似乎那历尽沧桑的过来人,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老林嫂好像也悟到了一些,便说:“先别管狼啦,还是谈人吧!书记忙着摆筵席,顾不上来接你们,我看坐船回去吧!”  然而那是一条舢板,即使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也无法载得动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加上一条猎犬的。于是,他们两个,只好先走一个,像那个鸡、米、与狐狸过河的故事一样,必须有一位留在沼泽地上守候。  中国是个讲礼貌的国家,他们俩相互谦让一番,最后,还是老林嫂痛快,她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泼辣性格,爽直地说:“ 我先把老江接到闸口,今儿晚上演电影,准能碰上些头头脑脑,他地委书记一句话,还怕没人屁颠屁颠地摇船来接,别看石湖里头的鱼越来越少,可马屁精倒越来越多。”  “好哇!老林嫂——”于而龙看到她终于摆脱饭桌上拘束呆板的样子,又有了那候补游击队员的神气,不由得叫起好来。  江海跨上了船:“我先走了!”  “风浪大,你可坐稳,地委书记有点长长短短,我可包赔不起。”  “你别走远了,回头不好找。”他叮嘱着。  于而龙向老林嫂挥挥手,秋儿划动双桨,小舢板离岸,在风浪起伏的石湖里渐渐驶远了。  沼泽地里只留下他一个人,点燃起一支芬芳的雪茄,于而龙漫无目的地沿着湖岸溜达着。初春,芦苇长得不算太高,蒿草长得不算太密,在劲峭的海风吹刮下,都压弯了腰,他得以一览无余地观赏着湖上的景色。只是可惜,天色渐渐在变了,上午在三王庄被当做卖假药的郎中给抓住的时候,那太阳光多么强烈,多么耀眼哪!现在,日落西山,代之以急走的浮云,涌起的波涛,和飞溅到脸上来的水花,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狼的问题上去,那种残忍贪婪,毫无同情心的动物,好像从来不会绝迹,它适应生存的能力是很强的。而且无妨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狼,人和狼是并存的,甚至搅不清,究竟谁是人,谁是狼。也许是人“狼化”了,要不就狼“人化”了。总而言之,有那么一些人的外表、狼的实质的新动物品种,出现在人类中间。  所以人咬人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按照这些“类狼人”的哲学概念,对于自己的品德,肯定觉得无可厚非的,因为当良心这个砝码丢了以后,道德标准就各有各的称量法了。人要生活,狼要生存,从本质上来讲,道理是一样的,所以它在咬死你的孩子,叼走你的羊,它不会感到羞惭、感到对不起、和在良心上受到责备的。相反,也是理直气壮的。要办起报,写起文章,照样也会大讲特讲它的吃人哲学,说不定还有写作班子为之吹捧,奉为圭臬。  但是说来说去,关键还是在人,究竟是我们大家的错呢?还是应该怪罪那只狼?过去有狼,现在有狼,将来还会有狼,而狼的本性是不会改的,不然,它就没法过日子。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人,对于狼,特别是那种“类狼人”,是毫无办法的。  于而龙想:王纬宇和我跳了四十年的假面舞,竟不曾想起揭下他的面具看看,挨咬也是活该。四十年称兄道弟地过来,怪谁?怪自己吧!  是的,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种在门捷列夫元素表上找不到的元素,姑且定名叫“变”吧!他太善于变了,有时候紧盯着他,到底想弄个明白,也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弄不准究竟什么色彩。他在拥护你的时候,留下不赞成的因素,而在反对你的时候,又使你感到支持和同情的温暖。他需要你的时候,可以跪下来吻你的脚后跟,可又不让你感到他下作,相反,他一脚无情地把你踢开,倒阳关三叠露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他会哭着笑,也会笑着哭,他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推进地狱里去,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从不落井下石,认为那样做,狗味太浓,而他,干脆连那个推人下井的人,也一块推下去,这才叫做无毒不丈夫。至于拥抱你的时候,摸摸你的口袋,帮你推车的时候,偷偷拔掉气门心,那都是兴之所至的小动作,不在话下了。一句话,一切从需要出发,这是他的座右铭。“要是赵亮活着——”于而龙想起老林嫂刚才说的话。“ 那么,他说不定会惊讶,怎么播下的是稻谷,长出来却是稗子呢?……”  错误总是积累而成,存在着许多历史渊源,决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壳下的能量活动一样,只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会发生地震。所以,过错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无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里,并不是一天就长那么高的。  于而龙,感到自己在思索中走得够远的了,正如他儿子、姑娘,和那个舞蹈演员给他的评价一样:爸爸是个循规蹈矩的虔诚君子。  所以决定往回走了,免得江海派人来接,找不到他。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那丛扇状的灌木林,像屏风似的挡住去路。妈的,他骂了自己一声,怎么会把这样一处重要的遗迹给疏忽掉呢?  他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儿——三十多年前曾经避过雨的小灌木林走去。当然,他知道,沼泽地上,隔不两年,就要烧一次荒的,很明显,不知是第几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长得更茂密,更苍郁了,密不通风,成为黑压压的一片。但方位决不会错,因为鹊山千万年蹲在湖边,是不会移动半分的。他在心灵里觉得,似乎芦花还在那儿等着他,他害怕惊动她似的,轻轻地拨开蒿草和芦苇,朝她走去。  那时,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壮实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游击队长,一个魁伟颀长,充满精力,初步觉醒了的渔民。就是这座挡得严严实实的灌木林,它遮住了头上的细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风,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个把身体缠靠住他的大胆女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物体,会比相爱的人贴得更紧,他都能觉察出她的心,跳动得那样激烈,但她的皮肤却是冰凉冰凉的。  蓦地,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在说话的声音,确确切切地听到,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他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那腔调是陌生的,但语意却惊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该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他是你的……”  于而龙对于虚无缥缈,捉摸不清的,诸如命运之类的题目,有时倒会产生一点唯心主义的想法,但对于实实在在的,摆在眼前的事物,他是个严峻的唯物论者。他不相信返灵术,更不相信西方无所寄托的徘徊者,吞食大麻叶后产生的谵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两步,听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着刚才的话,但并不像是答问,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个什么复杂的问题。  啊!敢情沼泽地上,不光是他一个人,还存在着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叙述,又像在轻轻的自语:“ ……其实,我也并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终究是自己走的,有什么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诉你吧,也许我是个不幸的人,尽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总给我带来不幸。我被一个完全不应该爱我的人爱过,然后,我又去爱一个并不爱我的人。十年,回想起来,好像春梦一场。我伤了人家的心,人家也伤过我的心,我破坏过别人的梦,同时,别人也夺走过我的爱。不过,也说不定我倒是个盗窃者,想巩固住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的爱情,他是我的,不错,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说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讲话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于而龙想象她准是一位老大姐之流,爱替别人操心的人物,但是第二位,那个清脆的女高音却说:“ 你年纪还小,并不理解什么叫做生活,那是相当复杂的现象。当然,对你讲讲也无所谓,因为你是个过客,小江。”  “瞎说,我爸爸希望我能在石湖待下去。”  她笑了:“那么大的干部,会把女儿扔在石湖,跟鳗鲡鱼打交道?”  女中音说:“我哥哥复员了也要来呢!”  “为了我吗?哈哈哈,不必了吧!”  “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是有着那个人,所以一直到今天,也下不了决心,一刀两断。”  “不完全是这样,或许我也有点赌气。”  “真是够矛盾的了。”  “你算说对了,生活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矛盾。你知道吗?我实际上是很不走运的,因为我生来就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糟糕,于而龙想着自己应该转身离开了,悄悄地偷听人家的私房话,多少是属于君子道德之外的。然而,她接着说下去的话,使得于而龙愣神了,世界上会有这种搅七念三的事情么?  “……我妈妈的一辈子,比我还要不幸些。她瞒着我,什么也不告诉我,眼泪也是偷偷一个人背着我流。我问过她,一直在给我们娘儿俩汇来钱的那个人是谁?她死也不说,我写信去邮局查访过,地址都是不真实的。但我知道,汇钱的这个人,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的生身父亲。这一点,从我舅舅那儿透露出来过;十年前,我又从一个人那儿得到了证实,这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可是,直到现在,不,直到今天,他,一个多么卑劣的人,不敢,而且也不想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恨死了他,真想当着他的面问:你既然敢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就应该负责,因为你是人,不是畜生,即使是畜生,也懂得疼爱它的儿女呀!”  “谁?”  没有回答。  “谁?”女中音又追问了一句。  “我不会告诉你的,小江,尽管他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但是,血统的呼声,使我还要维护他,因为我已经伤害过他一次了。”  什么血统的呼声?倘若于而龙知道,他本人正是那个女高音又恨又爱的,抛弃了女儿的卑怯父亲时,准会跳起来冲过去的。  但是,此刻觉得他是站在漩涡之外的陌生人,旁观者,除了认为她所讲的,犹如影片故事那样离奇外,剩下的,就是对自己这样有身分的文明人,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窃听,深感不雅,决定要转身走开。  这时,那个烦恼不亚于游击队长的姑娘,似乎说给他听似的,不由得使于而龙欲走又踟蹰了。  “他来了,站了站脚,看看,听听,又走了。他大概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听说,经过战争,见过生死的人,感情是特别冷酷的。我想,多少有些道理。可我呢?受不了,真受不了啊!他走了,影子会留在心上,那是永不消失的。小江,你体会不到我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真想大喊大叫,让所有的人给我评评理,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正?我应该得到亲生父亲的承认,我得不到;我应该得到我所爱的人的爱情,同样也得不到。为什么老天偏要惩罚我?而她,那个会画画的女人,倒是天之骄子?”  “谁?”  仍旧得不到回答,那位女中音也不再追问了。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又继续说下去:“ 她的画应该说画得再漂亮不过,然而我恨透了那油画,恨透了那朵玉兰,几次,我拿起剪刀,想把它剪个稀烂——”  因为提到了玉兰花,于而龙更不想走了,那种秀色可餐的花儿,是他女儿于莲笔下经常出现的画题。  “……但那有什么用呢?画可以剪掉,但剪不掉他对画家的爱,更剪不掉他们之间认为是志同道合的东西。我们结婚不多久分手了,因为过不到一块去,有什么法子,我对他说:‘ 听着,我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爱情。’他说什么:‘同样,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科学。’‘ 爱情呢?’‘ 死了!’‘ 再见吧!’‘再见。’就这样,散伙了。一个七十年代都不知怎么过的研究生,在那里写八十年代的论文,最初我也认为可笑。后来,唉,女人注定是要付出牺牲的,我终于还是爱上了他,甚至也替他那篇牛棚里产生的论文命运担心了。”  “这样说,你不完全是赌气呢!”  她叹了口气:“ 我妈讲过,我的命不好,小江,你别笑,人在不顺心的时候,容易迷信命运。”  “那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我也不知道,很渺茫——”  “他还能回到你的身边吗?”  “谁?”  “写八十年代论文的那位——”  “你是说陈剀吗?”  于而龙听到这个书呆子的名字,就像在湖里经常发生的、一股水下的湍流,拚命把他拖进漩涡里去的情况那样,他害怕卷进去,赶紧快步离开了那丛灌木林。人事的漩涡,往往更复杂呀!  他根本料想不到,陈剀不曾处理好的事宜,偏是他在石湖碰上了。  也许他走得太急,而且也疏忽了沼泽地带那些泥塘的特点,慌不择路,一下子像踩进了软绵绵蜂糕似的发酵面团里,一点一点地沉陷在烂泥洼里。  他不得不发出呼救信号:“有人吗?来帮帮忙!”  听不到动静。  也许风大,她们未加注意,他又大声地喊了一遍:“ 快来帮帮忙,我要陷下去啦!”  他看到她从灌木林里跑出来,飞快地迈着大步,但是在看清了他是谁以后,出乎意料地怔住了,不但不往前走,甚至面对着他倒退了两步。  “你怎么啦,看着我活埋下去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走近过来,脸色远不是那么友好,但是她看到于而龙双膝都淹没在泥浆里,恻隐之心使她咬着嘴唇,赶紧冲向于而龙。  于而龙猛地大吼着:“站住,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往前走,打算和我一块死么?去拔把苇子来拽我。”  她冷冷地问:“一块死不更好么?”  等被她用一大把苇子拖出泥潭以后,于而龙抖去裤脚上的泥浆,心情沉重地说:“也许我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说不定还听了不愿听的话吧?”  “不要用这样的口吻讲话,年轻人。”  她挑衅地抬起头:“用什么口吻?你说,我该用什么样的口吻来跟你讲?我倒要请教请教。真遗憾,自从我落地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教我该怎样讲话呢!”  “要打架吗?”  她泪水涌了上来,两只眼睛更明亮了。  于而龙摊开了手:“我并没有惹你!”  她突然爆发地喊了出来:“ 你敢说没有惹我,你,你,我恨不能——”她举起手,怒不可遏地扑过来。  于而龙简直弄不懂眼前泪流满面,激动万分的姑娘,为什么对他充满了忿恨怨艾的感情,便问:“这就是你要赎的罪么?”  她愤懑地叫着:“我没罪,有罪的是你!”  “我?”游击队长凄然一笑。  但是,她伸出的手,还没触摸到他,女性的软弱心肠,使她缩了回去,现在,对她来讲,已经不是大兴问罪之师的时候,而是渴望得到她从未得到的慈爱。顿时间,她那股寻衅的锐气消逝了,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她只顾委委屈屈地哭,那满脸的泪痕,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于莲,那个感情丰富的画家,也常常这样尽兴一哭的,甚至弄不清她为了什么,无缘无故地哭个没完。于是,他习惯地抚摸她的头发:“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但他万万没料到,那个女孩子张嘴喊出了一个差点让他吓晕过去的称呼。她抬起脸,亲切地望着他,极其温柔地喊了声:“爸——爸!”  啊?一切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了。  ——老伴说得对呀!回到家乡,能够使我欢乐的因素不多,相反,使我伤感,使我烦恼的东西,是不会少的。  难道不是这样么?第五章 (2)  游艇朝沼泽地开了过来。  很明显,那是派来接于而龙的,艇前探照灯的明亮光柱,像搜索似的在青青的芦苇、密密的蒿草上空扫来扫去,电喇叭传出叫喊的声音,因为风大浪高,听不清楚,也不知嚷些什么。但毫无疑问,是江海到了闸口,从那里给县委挂了电话,然后游艇直接从县城开到沼泽地来。现在的江海可不比背石头当普工的那个时期了。  于而龙对江海的小女儿,那个女中音说:“ 那时候,你爸爸一本正经的意见,他们当做笑话听;现在,分明不应该兴师动众,随便找条船来就可以的,但他的一句话,别人看做圣旨,赶忙把游艇开来了。”  那个女孩子也许年轻幼稚,不太懂事,也许对这类事习以为常,不觉得奇怪,所以未加理会。倒是那个非认于而龙为爸爸的叶珊,哼了一声,以一种看破红尘的腔调说:“ 社会就是这样的可恶!”  “还仅仅是个别人吧,不能一概而论。”于而龙觉得年轻人喜欢作出“全是”或者“ 全否”的绝对结论,便以商榷的口吻,对这个关心鱼类生存的姑娘说。心里思忖着:如果整个社会都可恶的话,那你们算什么呢?孩子,你们来到沼泽地绝不是要躲开这可恶的社会,相反,而是为了使社会多获得些蛋白质,才观察鳗鲡鱼从海洋回到淡水里来的路线的。由于围湖造田,许多通道被堵死了,可怜的鱼已经无法返回故乡了,也许正因为这样,认为社会可恶的想法,才愤愤然冒出口来。说实在的,在荒凉冷落的沼泽地上,在那些掉下去会没顶的泥塘里,守候着、等待着鱼类的信息,要没有对于生活的热爱,是不会产生出这种披星戴月的干劲来的。然而脚踏实地的人,似乎命运作梗,却得不到幸福。  既然喊了一声爸爸,就得有点女儿的样子了,再不能像昨天那样飞扬跋扈了,叶珊笑了一笑,把话缓和了一点。恰巧,探照灯的光柱,扫到她的脸上,于而龙又看到了那含蓄的伦勃朗笔下的笑意,她说:“虽然不应该一概而论,但也是绝大部分。”  “不然,年轻人,你所见到的,只是在水面上飘浮着的泡沫,因为永远在表层活动,所以首先投入你的眼帘,但主流绝不是它们。想一想吧,过去的十年,从老帅们拍案而起,到广场上扬眉剑出鞘的青年,你不觉得历史的主线,应该这样联系起来看吗?”  但是,她说:“ 爸爸!”——叫得多么亲昵啊,于而龙笑了。不过,这是当她女友奔去迎接游艇,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这样叫的。看来,她确实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该怎样维护她父亲,所以刚才在泥塘里那样激动地扑在他怀里,小江的声音一出现,立刻破涕为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啊,也是个鬼灵精啊!大概这是年轻姑娘的天性吧?——“你讲的只是理论罢了!”这时,游艇的探照灯发现跑去的小江,随着也照亮了他们,并向他们驶来。在耀眼的光柱里,于而龙多少有些悲哀地从这个假女儿的脸上,又看到小狄那种可怜他做一个愚蠢的卫道者的同情;和于菱那种责难他毫无激情愤慨的冷漠;以及儿女们嘲讽他为虔信君子的讥笑。“唉……”他暗自叹息:“ 要不是果然存在着两代人的隔膜,那就是我确实不理解今天的年轻人了。”  叶珊和那位秘书小狄一样,不像画家那样张狂,和毫无顾忌,多少有些女性的含蓄和温柔,用一种委婉的声调说:“ 爸爸,世界上有许多死亡的河,为什么死的呢?因为被污染了,表面的浮游生物太多了,氧气全被它们耗尽了,整个生态平衡被破坏了,河流无法更新,于是就成了死水。还存在什么主流呢?社会,也是同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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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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