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11

“他们是——”  围着火炉的那几位门神爷,谁也不想回答于而龙的问题。  “公开地偷?盗窃成了合理合法的行为?”  但是,人们只是沉默地坐着,听炉子上坐着的水壶,在唱和着门外的西北风,发出嘶嘶的呻吟。或许他们认为于而龙提的,根本就算不得什么问题,正如问一个人他每天吃不吃饭一样,这难道还值得大惊小怪么?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早成为那些暴发户的座右铭了。  “那你们坐在这儿是个摆设!”于而龙瞧着他的朋友们。  这时,有一个门卫同志从屋外进来,拿起火炉旁用来砸煤的消防斧,对着屋当中,一根笆斗来粗,支撑住屋顶的大木柱,深深地剁上了一个口子。  “噔——”屋子都给震动了一下。  于而龙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古怪的动作,古怪的神色,和整个屋里古怪的气氛。  “老厂长……”另外一个门卫叹了口气,“你来仔细看看这根柱子吧!几年来,他们偷过、盗过、抢过、拿过多少回,都在这上面一斧子一斧子刻着呢!”  于而龙吃惊地站起来,怔住了。  他注视着那些深深浅浅的斧痕,密密麻麻地布满在柱子的上下四周,漫说一个工厂,即使是金山、银山也会被耗子搬空的。他转回身,看着这几位门卫,当年,为了把那些宝贵的试验资料偷运出厂,他们是何等英勇,不怕任何风险,来支持他一个倒台的厂长。  可现在,在暗淡的灯光下,在炉火映得红通通的屋子里,眼看那些魑魅魍魉从眼前走过,多么像泥塑木雕似的,半点用也不顶的门神啊!  可是能责备他们吗?不,不是他们软弱,不是他们无能,也不是他们放弃职守,而是和于而龙一样,都被捆绑住手脚,动弹不得呀!但他们却像鲁滨孙在荒凉的海岛上,用刻木记事的办法,记下了一笔一笔的账。难怪从他们自豪的声调里可以听出:“是的,是的,我们是门神爷,是不说话可心里有数的门神爷!”  于而龙走到柱子跟前,抚摸着累累伤痕的木柱,不知怎么回事,使他联想起他哥哥牺牲在沼泽地里的最后情景,他顿时觉得眼前黑了下来。哦!那么多吸血的蚂蟥在蠕动,爬满了整个身躯。  他闭了会儿眼,定了定神,一言不发,走出了守卫室,往厂里迈着大步而去。  他走着,不停地走着,果然像小狄说的那样,到处贴有“欢迎”他的标语,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这个车间的墙上,那个分厂的门前,都稀稀拉拉地糊着几条,也许是冬天的缘故,糨糊还没有干透就冻得邦邦硬了。  “我们不需要救世主!”  “黑手打天下,白手坐江山吗?”  “不打倒于XX死不瞑目!”  “把卷土重来的大鲨鱼赶出厂去!”  于而龙仍旧不停步,一直往前走着,标语是吓不倒游击队长的,大久保还曾悬赏三千呢!现在,他下意识地,任两条腿自己往那个必定要去的地方走去。  到了,他看到了那几扇火车头都进得去的大门,他就缓缓地停下来,幸而是晚间,黑沉沉的夜幕遮掩住许多不敢让于而龙看到的地方,但仅是他能辨明的一些,也足以使他差点晕倒在铁道上,还能叫做实验场吗?是那首屈一指的动力科学实验基地么?是叫别尔乌津都嫉妒的那一个早晨建成的天堂么?  毁了,成了一片近似瓦砾场的废墟,他打过仗,知道经过战火以后的断墙残壁,是幅什么景象。格外可怕的是那摇摇欲坠,可又不倒的屋架,和那黑洞洞敞开的大门,多么像搂在老林嫂怀抱里,被挖去了眼珠的小石头啊!  一点也不错,敌人总是朝最软弱的下腹部袭击,无毒不丈夫呀!于而龙真想像老林嫂那样大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麻皮阿六还活着?  现在看起来,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他走过来了,沿着三王庄靠湖岸的大路走过来了。  于而龙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湖面上风平浪静,静得像一块平滑的玻璃,树叶像死了似的纹丝不动,知了一个劲地聒噪,吵得人头痛欲裂。王纬宇穿着潇洒的长衫,似乎是刚换上身的,连褶缝都来不及展平,由于迈着匆促的步子,他一手拎着下摆,一手摇着折扇,显然听人传话赶来了。  他是个有胆识的人,从来不怕由难处下笔。  于二龙以为他是为活捉的保安队而来,但他看也不屑看地,径直往人群里走来。庄上人立刻给他闪开一条路,他看见了抱着孩子哭泣的老林嫂,便回过头,在人群里寻找于二龙问他,似乎他有义务,必须要回答问题似的。  “他们真是无恶不作,把孩子——”说着扔掉折扇,俯身去看被残害的孩子,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活活的禽兽啊,下得了这样的毒手——”摘下金丝眼镜擦着,显然动了感情。  谁也想不到,于大龙站了起来,从他的脚一直看到他那摘掉眼镜后有些发愣的双眼,冷冷地给他提出了个问题:“你见过这孩子么?”  大家一时还未明白过来,王纬宇勃然大怒,厉声喝着:“你是什么人?敢站在这儿!”  “你该认识我!”  “当然知道你是谁!”  “知道就好,那孩子临死前说些什么话,你给大伙儿,给孩子的妈,学一学吧!”  王纬宇沉静了一会儿,问道:“天太热了,热得你都发昏说胡话了。”  于大龙从来不曾慷慨陈词过,现在,望着孩子黑洞似的双眼:“一只手捂不住天,你的鞋,露了你的马脚,石湖三十六村,七十二舍,就你二先生穿黑漆皮鞋,我可是在麻皮阿六屋里看到的。”  “很好,你自己说了跟麻皮阿六一伙,是想来反咬一口吗?孩子我明睁着眼是你们绑票绑走的,弄死了想往我头上栽赃,你该洗刷干净再来,看你一身孩子的血。你说,你说,杀了孩子,还要逼死孩子他妈吗?”  大伙儿经他提醒,才看到于大龙的衣衫上,沾满了血污,特别是老林嫂,也抬起头来打量着他,倒弄得那个老实人不自在起来。  于二龙明知他哥决不会撒谎,因为皮鞋在石湖四周,确是屈指可数,但是王纬宇并未说错,拦船绑票抢劫,于大龙是参加了的。说他杀害小石头,自然是无中生有,但浑身血污又怎么洗得清?当着众多乡亲的眼光,必须作出谁是谁非的结论,使他犹豫为难了。  思前想后,有许多疑窦足以说明王纬宇充满了阴谋气味,然而抓不住把柄,无可奈何他一点;相反,那个老实人,由于他是土匪,由于他的血衣,由于他的局促不安,背上了杀人的嫌疑。  “怎么了结?二龙!”  王纬宇那挑衅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  于而龙想起来了,是芦花,她走过来,把老林嫂身边的小石头抱起来,扶着哀伤的母亲:“走吧,老林嫂,别让孩子在这太阳心里晒着了。”  王纬宇哼了一声:“要是孩子能开口就好了!”  芦花站住,望着他,半天不言语,然后,以审判的口气说:“孩子的话早讲得再透没有了。”  他打开折扇沉着地扇着:“说些什么?……”  从芦花嘴里冒出了两个骇人的字:“你——们!”  “谁们?”王纬宇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反问着。  “孩子说的:是你们高门楼和麻皮阿六一伙。还有什么好讲的,躲开,让我过去!”  闪到一边的王纬宇咆哮着:“你胡说,你要负责任,你血口喷人……”  芦花理都不理他,紧搂着小石头,往村心里的古井走去。一路,老林嫂的哭声,在石湖上空,哀哀欲绝地响着。  付出最最沉重代价的,永远是母亲。  有的人悲伤化作泪水,流了出来;有的人却把它郁积在心头,慢慢地就变成一股烈火,而且永远不灭地在燃烧着。于而龙第一次经过实验场的门口,就似乎听到那孩子稚嫩的嗓音:“二叔,怎么办?”  “打!”  这就是第二次上台的于而龙,在心里做出的回答。  大概过去若干世纪以后,人们在编纂史书,或者修订《辞海》之类工具书时,一定会对这十年间许多政治词汇的阐述,要感到挠头的。譬如“生产指挥组”这种奇特的机构,就不是一句话或两句话,能做出准确的解释来的。于而龙第二次回到工厂,给他安排的工作,正是这个生产指挥组。  “孙子辈的!”那些在生产指挥组坐够了冷板凳的同事向他抱怨。难道不是这样吗?和于而龙同时由干校回厂的康“司令”,随便一句话,就把工人从生产岗位上抽下来,成天趴在地上,端着空枪瞄准胸环靶练兵习武;或者套上红袖箍,执行巡逻小分队的任务,在马路上溜达,而车床却在那里停着,慢慢地生出了那种黄褐色的铁锈。一个曾经给部队提供大量重型动力装备的工厂,现在,白天像死一样的沉默,夜幕一降临,那些嗜血的蚂蟥就麇集在可怜的工厂身上,贪婪地偷盗着、搜刮着、敲骨吸髓地榨取最后的一滴血。  按照于而龙以往的工作习惯,那还用得着问吗?一纸命令,自即日起,如何如何,贴在厂门口,就足够了。谁敢以身试法跟于而龙较量较量看,他会毫不留情地处分你,开除你,或者送你上法院。然而现在,他的语言还那样有效么?他的威力还那么强大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但他记住周浩说的,要像在石湖打游击时那样,一块一块地把地盘巩固下来。他相信,人民是不会死的,除了那些已经失去人类良知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麻皮阿六们,在胸膛里搏动着的,总还是一颗颗工人的心。  他向这些心伸出了求援的手。  这是王纬宇所料想不到的,也是高歌和他的小兄弟们估计不出的,虎死余威在,尽管已经垮台了这么多年的于而龙,一旦他站起来振臂高呼,竟然有些人泪汪汪地听他讲话:“……要再这样停产下来,什么也不干,你偷我摸,坐吃山空,我们就要成为上对不起先烈,下对不起后代的罪人,将会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  不给他提供讲坛。前头他讲了,后头跟着有人吹冷风,给他的话消毒。然而,谁也挡不住于而龙的两条腿,又像轮流批斗时的逐个车间挨次地走,只要围上一圈人,他就和他们交谈,讨论,琢磨着怎样使这个死去的厂子复苏。所以,当部里研究决定用一大笔硬通货去外国购买部件,组装自己的巨型设备时,于而龙在会议桌的最后头——生产指挥组的负责人,也不过类似弼马温那样的官职,是不会在主席台上就位的。但他举起了手,用那大家久已听不到的毋庸置疑的腔调说:“这种代号为C100型的部件,我们工厂完全可以承担下来。那些宝贵的外汇,还是留作他用吧!”  和王纬宇并肩坐在前面的高歌,用胳膊肘碰了碰,似乎在说:“看,于而龙一出手就不凡——”  王纬宇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望了望那个沉着的于而龙,他讲完这段话,像在会场里扔了一颗手榴弹以后,仰着脸,端详着天花板上多孔吸音刨花板,谁也不理。  那次会议,破例是老徐驾临,以部领导和上一级工办代表的名义瞟了一下周浩。那意思说,这是好几个部的协作产品,事关尖端,他这样大言不惭,你周浩是个什么态度?穿着“将军”呢大衣的周浩,用铅笔敲了敲桌子:“于而龙,现在,我还允许你翻悔!”  于而龙的眼光,从刨花板移到吊灯上。他说:“一般地讲,我不收回我已经讲出口的话!”  “狂妄!”老徐心里说,嘴上却似褒似贬地笑笑讲:“好像我们都熟悉他这股骑兵性格!”  周浩把脸转向旁边的王纬宇和高歌,半点也不是玩笑口吻地问:“你们能不能尿到一个壶里?要能,我就拍板,要不能,趁早说话。”这种再分明不过的激将,包括老徐在内,都觉得心里怪堵得慌。  散会的时候,于而龙凑巧和王纬宇、高歌同乘电梯下楼,快到底层的时候,突然停了电——那是当时的家常便饭,就悬挂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王纬宇显得很关切的样子问:“还有什么困难?二龙!”  “一条!”于而龙望着这张无邪的面孔。“最好能少一点干扰!”然后,他多少以一点威胁的口气说:“要不然,咱们都得一块儿蹲在这笼子里受罪!”  “妈的,让他抓到了一个有把的烧饼!”高歌在部机关大门口,望着于而龙独自走去的背影,对王纬宇嘟哝着。  王纬宇说:“这回他一炮打响了!小高,我想你脸上一定是很光彩的,其实,我只是挂个名的革委会主任。”  “不该放虎归山!”他抱怨着。  “可你搞不成C100型部件。”王纬宇望着这个多血质型的青年人,那种容易冲动和激奋的性格,使那薄嘴唇不说话时,也不由自主地哆动着。“老弟,姜永远是老的辣!”  高歌说了声:“走着瞧吧!”钻进小汽车开走了。  这台戏于而龙知道不好唱,但他已经挑开门帘上了场,那是决不后退的。  “多余!”好多人劝他:“他们有钱让他们到外国去买好了,你何苦揽这个苦差使?弄成了,谁也不会感激你,弄不成,所有屎盆子都要扣在你的头上。”连他忠实的秘书都反对他:“他们败坏了整整一代人,败坏了社会风气,败坏了道德和是非标准,败坏了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和信念;你一个人想力挽狂澜,岂不是在做一件傻事么?”  于而龙低声地说:“革命,在某些人来看,实际上是件傻事情。”  那是他终于托人在友谊商店,买了一个漂亮的玩具娃娃,第一次去拜访她的小家庭时,谈论起来的。似乎那位牧猪放羊的工程师和他的娇小妻子抱着同一观点。  像她妈妈一样的小瓷人,一眼瞥见了娃娃,高喊着姥爷,仿佛小燕子一样,飞到站在门外的于而龙怀抱里。  他问孩子:“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紧紧地搂住那个娃娃。  “那我们再认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成果,姥爷!”  “什么?”他听得有些刺耳,又问了一遍。  “成果——”孩子并不特别在意地回答。  “你们怎么给孩子起了这样一个怪名字?”他用责难的眼光,注视着为他到来而忙碌的年轻夫妇。  “不好吗?成——果!”小狄永远是柔声细语地回答。  工程师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她是我们这些年来的最最丰硕的成果!”  “最最最最!”他原来的秘书补充着。  于而龙抱起这个被叫做成果的女孩,真觉得她像自己的外孙女一样,叹了口气:“你爸爸妈妈的情绪不对头啊!”  小狄偏着头打量着她的老上级,于而龙知道她对这样的批评持有保留态度,而她的丈夫则用一种可怜他的眼光,同情他的眼光瞅着他,这使他恼火。“听说——”工程师用讥诮的语调问:“你打算让一个老病号去参加马拉松赛跑?”  “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  小狄以那种秘书的职业习惯提醒:“你要让工厂上C100型部件,这老牛破车会散架子的,已经不是你那时的工厂了!”在她眼里,这个被败坏的工厂,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算了吧!我把你看做父亲一样的长辈,才这样说的。”  于而龙火了,吓了那小女孩一跳:“亏你们两个还是共产党员,当另外一个共产党员被人用绳子绑住脖子,就要勒死的时候,你们却在议论他是否应该跪下来求饶。好吧,既然你们变得如此聪明,那么,这是我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你们的家门——”他起身告辞。  “姥爷——”成果拉住他。  “别,别……”小狄连忙堵住门口,不放他走。她说出了她心里的话:“我们有什么呢?主要是怕你……”  “大不了一个死!孩子们,让我们一块冲上去吧!”  “姥爷,你哭了?”成果望着他,然后用软软的手指擦他眼窝里溢出来的泪滴。  他苦笑了一下:“我倒真想嚎啕大哭一番,不过,现在没工夫。这样办,他们无论如何不同意起用老廖,这总工程师的职务,暂且交给你爱人,不会投反对票吧?至于你,那卖饭票的差使,我已经找到了人,你从明天起,还是回来当秘书。每一步都是斗争出来的,甚至放个屁,也得跟他们磨半天牙。”  两口子对着脸傻瞧着,生活的漩涡啊,谁也没有力量能够摆脱。  从那时起,于而龙开始过焦头烂额的日子。  王纬宇再不在厂里露面,时代赋予他的新任务,是要把历史上从盘古开始,直到清代末帝为止的每一个人物,按儒法两家分类,贴上标签,那工作量是相当大的。然而,就在他把岳飞定为儒家,因为他的愚忠,因为他镇压过农民起义,是毫无疑义的了;正犹豫不决该不该把他的对立面秦桧赐予法家美称的考虑之余,驱车前往工厂原为外国专家盖的小招待所去。那班少爷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一部《出水芙蓉》的拷贝,正在小放映室里大腿驾二腿地欣赏着呢!突然,室内电灯一亮,伊漱维莲丝从银幕上消失,高歌和他的小兄弟看到的,是王纬宇一副铁青的脸,和嘴角两道深深的纹路。  高歌推开那位贴得过分亲近的女伴,站起来问:“王老,有什么事吗?”  “你们好轻松自在,由着于而龙一个人在那奋斗,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帮他的忙,眼看他把C100型部件搞成功呢?”他浏览一过在沙发椅上东倒西歪,站无站相,坐无坐相的“小将”们,不免有点寒心。他想,若是鸦片开禁的话,在座的恐怕个个都是“老枪”。“同志们,路线斗争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的呀!到时候,脑袋瓜子掉了,还不知是怎么搞掉的呢!”他转脸走了,准备回家给秦桧做翻案文章去了。这些可爱的“小将”们,再没心思看大腿片了,于是便赤裸裸地商量起来,该怎样给于而龙制造麻烦?  停水停电,抽人抽马,一直到中止材料供应,制造技术事故,以至煽动怠工,不为错误路线生产,每一条都以革命的名义出现的。所以,于而龙奈何他们不得,全厂近万职工在眼巴巴地盯着他,等待他下一步棋往哪儿走?特别是康“司令”,肆无忌惮地从实验场取走了白金坩埚,企图拆台的时候,于而龙像愤怒的狮子咆哮起来了。要不是高歌保护这位给他立过汗马功劳的小兄弟,送到中央首长举办的读书班窝藏起来,肯定是要落到狼狈出丑的境地里的。这似乎是一场公民投票那样,他一个生产指挥组的负责人,在表面上取得了胜利。那时处于守势地位的王纬宇隐忍未发,眼看着所设置的障碍,被这条石湖上的蛟龙冲破了,除了夏岚在报上利用于莲的画,搞了他一下以外,于而龙整天拖着肿胀的腿,像救火队那样,哪儿出了问题,到哪儿去解决,什么地方捅了娄子,什么地方就有他在。人心是肉长的,这个社会终究还是良善的人占多数,不是狼群。那些骑兵、那些老工人、那些长大了的年轻人,都尽可能地替他分担一些责任。“你休息去吧!”“你放心好了!”“交给我们,你就不用操心了!”……每当听到这些语言,于而龙仿佛回到了石湖支队,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乡亲们也曾经这样讲过的。  那庞大的机件终于吊上了特制的铁路平板车,马上就要出厂了。人们用了那么多红布、红绸去制作袖标、胸章,却找不到一束彩带来装饰这停产若干年后的新生儿,不知谁,打来了一面五星红旗,插在车上,在风中猎猎作响。于而龙望着这列火车,慢慢地驶出了工厂侧门,开远了。  当他扭回脸,五个新刷上的大字块映入眼中。  “打、倒、还、乡、团!”只见高歌、康“司令”像麻皮阿六一样,叉着手,在笑吟吟地盯着他。第三章 (6)  “喂——”一声不很礼貌的招呼,打断了于而龙的遐想,回过头来,发现了一双刺人的眼睛不算友好地打量着他。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经常参加劳动的农村干部,阳光会给他们的肤色,涂上一层较浓重的色彩。这位白白净净的工作人员,从那开始膨胀凸出的肚皮,和立着眼睛看人的神态,表明了一种权势的威严。而且从那把他搬来的卖饭票姑娘的脸上,已经清楚地标明来者的身份了。据说要判别某人的级别、工资、职务,只消看一看四周趋之若鹜的女性,就可了若指掌,而且不会有多大误差。  “干什么的?”那人用审问盲流的腔调单刀直入地问。  “旅行家!”于而龙自己也纳闷,怎么把那个姑娘赐给他的称号搬出来,她能使用这样一个奇特的词,一定有个聪明的、见过世面的脑袋瓜吧?  感谢他身上那套挺括神气的中山服吧!还是十年前最后一次出国时定做的。那个被不咸不淡的旅行家三个字激恼了的干部,正要伸手去抓他的脖领,被那细腻的高级毛料震慑住了,手在空中画了个问号。  “什么旅行家,拿出证件我瞧。”他为自己的虚怯而感到屈辱,声严色厉地喝问,调门很有点“专政”味道了。  于而龙摊了摊手,表示遗憾,实在是无法弥补的漏洞,而且确实属于自己的疏忽。  “够了!”一个拿不出证件的旅行家,像在海关官员面前缴不出护照的游客一样,就有走私犯的嫌疑了,他对于而龙不容置辩地说:“跟我到办公室去!”  “干吗?”  “谈谈。”  糟糕!于而龙心想:一顿教诲是免不了的啦!他觉得实在无可奈何。如今喜欢诲人不倦的老师未免太多,写过一个剧本,发表两篇小说,居然大言不惭地谈论创作经验,有的人沾沾自喜,甚至连老婆的功绩也要捎上一笔。鲁迅答《北斗》社问,才那么几条,可这些老师们倒好像著有《战争与和平》或者《人间喜剧》等等巨作似的,也不嫌脸红和肉麻。看来这胖子饶不了他,于是向训导者建议:“就在井台边简单谈谈不行吗?”心里却在反抗:纸张紧张,篇幅有限,你那些屁不放,死不了人的。  “不方便吧?”他一向在三王庄说了算数的,便不准反驳地答复。  “没有什么不可公开的。”  于而龙怎么能离开井台呢?那里曾躺过一个被土匪残酷杀害的孩子呵!记忆像苦涩的海水把他淹没,那是母亲的泪水。凄惨的哭声还在耳边响着,那是母亲的控诉,血和泪交织着在震撼游击队长的心啊!  于而龙诚挚地唤了一声:“同志,你听我说——”  “谁是你的同志?”他瞪了一眼。  于而龙苦笑着,正如当年高歌用一双穿草鞋的脚表示革命一样,这位干部得把嘴上的阵线分清,就好像被来历不明的人喊一声同志,就有成为对方同伙的危险,这种革命的纯净是多么形式主义啊!殊不知有些“同志”比敌人更坏,年轻人,也许你不信,但是井台上那孩子的尸体使于而龙明白了这一点。  “好吧!我不称呼你同志,但是,我想请教,在这个井台上,凭吊一位最早为石湖献出生命的小同志,总是该允许的吧!”  “你少给我掉枪花!”  “你说什么?”  “马上跟我走,少废话!”他狠狠地拉住于而龙的手。  于而龙有些愠怒地问:“假如你路过你亲人的坟前,能不站住脚看上一眼么?”他甩开了那个干部。  这个被激怒的人,一把抓紧:“你不要胡扯淡!”  于而龙使劲挣脱了他:“年轻人,你爹妈就教育你用这样的语言,来同老年人讲话吗?”  那干部恼羞成怒,尤其在那位小家碧玉面前,更是有失体面,于是啪地一拳,直冲于而龙而去。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游击队长认为不回答也实在太不客气了。  他横起胳膊,格开了对手捅过来的相当厉害的右长拳,看来,那是一个受过擒拿格斗训练,习惯以拳头代替政策的人,而且半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对付一个老头子,竟用这样辣手的拳脚。于而龙一使劲,把他摔到一边去。  于而龙虽然六十出头,双鬓斑白,并且患有冠心病,但他筋肉间还保存有张帆使舵的力气,那灵活敏捷的劲头,并不亚于这位肚子变得沉甸甸的年轻干部,他三闪两躲,使对手扑了好几个空。最后,狡猾的于而龙把他引到花坛旁,井台边,那块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地方,虚晃了一拳,那人踉跄了两步,没踩稳,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气急败坏地喊叫:“别让坏人跑掉,绑住他。”  他站在那里:“放心,我决不会跑掉!”  这种沉着的笑,和不打算逃跑的镇定神态,使得那些饭馆里的人员,不敢执行“绑住他”的命令。于而龙侃侃地发表着评论:“你们以为好人坏人,像国产电影一样,一眼就让你看出来?正因为有这样的观众,他们才问心无愧地生产出三流四流影片。”他走近那个摔痛屁股的干部,伸出手去,搀扶他站起,心里思忖:“我和王纬宇相处了四十年,直到今天,才算初步有个认识,还谈不到彻底;何况咱俩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呢?”于是客气地说:“好吧,我忘带证件,那也该允许我找一个证明人吧?”  他粗暴地问:“谁?”  于而龙本想列举老林嫂、水生、老安、老迟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名字,但是一看对方脸上凶悻的气色,多少有些恶作剧地报了一下他顶头上司的官衔:“你不信,可以打个电话,问问你们县委的王书记嘛!”  一提王书记,整个庭院里的气氛,变得轻松多了,再不那么剑拔弩张了。花朵是那样鲜艳,枝叶是那样繁茂,抬头望天,连天色都蓝得那么可爱,飞得很高的叫天子,也唱得格外的优美动听。  什么时候,人们心灵深处的这种劣根性才能清除啊?  于而龙的性格是有点怪,不那么随和,刚才让他去,他不去。现在,他倒乐意跟随那个干部,像个嫌疑犯似的,在三王庄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平静的渔村好像头一回碰上热闹的场面,一串人,在追逐围看这个外乡人。  “卖假药的。”有人在他身后悄声地介绍。  “当场在饭铺里给逮住了。”有人在证实着。  他想也许曾经向服务员讨了杯水,吃了一片长效硝酸甘油的原故,要不,对于花草的兴趣而误解配什么中药?他笑了,由于一张证明的疏忽,而成了当场拿获的假郎中。  终于来到了办公室,无需介绍,于而龙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年高门楼的花厅。那些彩色玻璃镶嵌起来的扇,历经战火,还保留着一点残存的遗迹。他记得,当年曾经是金碧辉煌过一阵的,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看上去,粗俗不堪,一点吸引力都不存在了。  那个干部多少是半信半疑地,并不十分理他,于而龙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摸出雪茄,悠然自得地抽着。这使那个干部皱眉头,在等电话的空隙,琢磨着这位像主人一样抽烟的旅行家,或许真是有板眼的大家伙,要不就是个熟练的骗子手。竟敢打县委书记的牌子来吓人,没准还能搬出地委一把手呢!  真是不幸而言中,正当王惠平额头沁出汗珠,四处寻找失踪的游击队长,下落不明的时候,三王庄打来的电话,像是给落水的人,扔过来的一个救生圈。因为特地从专区来看望老战友的江海,正坐在他面前,并且用深含责备的眼光看着他说:“你看你是怎么搞的嘛?”  其他几位县级领导人也都觉得很抱歉。  老盐工说:“我就惟王惠平是问,你们不负任何责任。”  “……什么?有个人认识我,要我证明?谁?”  于而龙听得出电话里传来的王惠平着急的声调。  “……你问一问,他姓什么?可能是支队长吧?该死,怎么我才给公社党委打电话问过,说是没见,我估计他会去三王庄。”  “老同志,您贵姓?”那个干部捂住听筒询问。他一听到那怪耳熟的三个字,从旅行家嘴里吐出来,立刻舌头好像僵得不那么好使地向王惠平汇报:“是他。他就是——”  但王惠平比他更着急,截住他的话:“你对支队长讲,请他无论如何等一等,地委江书记看他来,我马上派游艇去接……不,不,我和江书记到三王庄!”  “什么?地委江书记?——”但对方把电话挂了。  于而龙站起来:“同志,我可以走了吧?”  现在,他的脸上完全堆满了笑,映着红红绿绿的光彩,简直像一篇甜得流蜜的颂诗,赶紧搬过一张藤椅给他换坐,还从抽屉里取出好茶叶,沏了一杯茶端给他:“支队长,支队长,我们都是只听说你的名字,没见过你的面,所以——”他笑得很自然,“请你等一下,县委王书记,还有地委江书记,马上就到——”  江海,滨海支队的老战友啦!  他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初那顿小宴的回忆里去了……  那晚,当烤鸭削得只剩下骨架,那位师傅端走去烧汤,服务员也退出房间的时候,路大姐笑着对周浩讲:“看起来,二龙好久不打仗,枪丢得太生了,连一点预感都觉不出。”  周浩莞尔一笑:“按理说,战士嘛,对于金鼓杀伐之音总该敏感些。”  一家人都被老两口的话给搅糊涂了,尤其是于而龙,如坠五里雾中,瞪着春风满面的“将军”。  周浩笑吟吟地要来解释疑团了:“好,我来讲一讲,为什么我第二次想喝酒?二龙,你不要鼓起眼睛看我。”他晃一晃茅台酒的瓶子,知道酒不算太多了,向大伙说:“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再添酒,第二,不许喧哗,第三,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好——”  正当“将军”用筷子蘸着酒在盘子里要写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王纬宇的朗朗笑声,那个女服务员引他进屋,在他身后,就是几乎认不出来的江海,要不是有王纬宇,准以为他是找错门的就餐者。  “不速之客!”王纬宇把他推到席前。  短小精干的老盐工,一手捉住“将军”,一手握住于而龙,半天,足足有半支烟的工夫,笑着、握着,呵呵地笑着,紧紧地握着……  周浩叹息这个变化实在太大的老部下:“小江,你怎么搞的嘛?”  “还小江呢!”他抓搔着头顶上不多的全白短发。  “活见鬼,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将军”直是摇头。  “大自然的规律,世界上没有长生不老的人嘛!”  王纬宇是烤鸭店的常客,业务经理都闻讯前来应酬,还献殷勤地向他推荐:“王老,有熊掌呢!欣赏吗?”  “冰箱货吧?又骗我!”  “保证新鲜。”  “好吧,尝尝看。”  “其他呐?”  “你斟酌办吧!”  “老规矩?”  “自然,还要丰盛些。”  于是,小小的宴会重新开始,王纬宇好像理所当然地成了主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于而龙虽久不与他同席,但估计他又该吵吵嚷嚷,不会寂寞的了,不过,有“将军”在座,他可能会感到一些拘束,会有所收敛吧?但看他泰然自若的样子,便明白了,如今“将军”是偏殿上供奉着的散仙,已经没有多少香火,王纬宇是不会把过去的纵队司令员再放在眼里了。  但他记得“将军”有限的酒量,便要了一瓶连日本国前首相都喝过的那种甜酒;他有幸参加那次国宴,而且是前座,并拍了电视片。乖乖,那得意之色,满座侧目。他便以那一脸荣光,给周浩满满斟上一杯,显得相当体贴的样子:“请——”  王纬宇然后举起酒杯,祝酒词像刚打开瓶塞的香槟酒一样涌了出来,虽然是些泡沫和二氧化碳,但相当有声有色:“啊!真是难得的一次聚会,两个支队的头头,再加上我们的老上级,即使在根据地,这样的机会也不多,还有一直搞保卫锄奸工作的路大姐,还有谢医生。哦,莲莲,你不要嫉妒,虽然没有提到你,但你生母却是我始终不能忘怀的人呢!(他朝江海眼)认出来了么?她是谁?——好,举起杯,为了不平常的会见,为了那难忘的岁月;据说日本现在很盛行一种怀旧文学,缅怀他们光荣的过去。我们不讲那些,因为我们属于新的社会力量,主要是展望未来——”  于而龙插进来:“你题外的话是不是可以省略一些,运动办主任(老徐只是让他抓一抓部里的政工组,官衔是于而龙自己杜撰的)!好久没跟你一块喝酒了,还等着和你干上一大杯咧!”  “好,咱们为‘将军’,为大姐的健康,为老江,为你,死不回头的水牛,为若萍和莲莲的幸福、欢乐、愉快、开心,来,干!”王纬宇把酒杯碰得丁当山响,然后一饮而尽,接着又让于莲给大家斟满。  于而龙估计该唱友谊之歌了,果然不错,还来不及从容吃些什么,正在飞黄腾达的人物,又把杯子举起:“莲莲,先给你打个招呼,这会你还得例外,因为在座的除了你,都是闻过火药味的老兵,而且都在一个战壕里滚爬过,所以今天在医院里巧遇老江,唤起了我的战斗中的感情,无论如何要聚一聚,哪怕招惹一场是非呢!”  “不必这么害怕,在座不会有人打小报告的。”  “你他妈的总是言不及义。”王纬宇笑着骂于而龙。  于而龙心里说:“要不是‘将军’、老江,我非给你来个下不了台,你完全可以退席,免得我们玷污你。说实在的,你一扰乱,弄得‘将军’想说些什么,也给打断了。”  “总之,为了我们在石湖的友谊——”王纬宇把酒杯伸到席中。  “将军”笑了:“怕不合时宜吧,这种题目!”  王纬宇竖起一只手指头:“我们是私下的、非正式的,而且不涉及到当前政治,纯粹是字面上、最狭义解释的友情,为这个友情干一杯!”  路大姐也乐了:“为加上‘但书’的友情,为战战兢兢的友情而干杯,真有趣!”  江海感慨万千地说:“没想到还能活着碰到你们,我早就来了,不敢去找你们,连战战兢兢都不够。要不是医院下逐客令,正遇上老王,只好来生来世同你们干杯了。”  周浩提议:“喝酒吧!”  江海显然不理解“将军”的让他多喝酒、少伤感的好意,拿起杯子,突然冒出一句:“莲莲,看见了你,就像看到了芦花同志。真的,原谅我吧,我没能保护住她……”  于而龙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望了一眼比自己要憔悴得多的老头,也许他又想起以往的过错?为了那批支援的薯干,强令芦花给滨海送枪支弹药作为交换,而负了伤,感到自己的责任吧?但是江海紧接着说下去的话,就更令人不解了。  他酒喝得猛了些,呛咳起来,也许他一生吸进了过多的海风和飞扬的盐粉尘,以致肺部怀疑生了不治之症,才转院治疗的。他离席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谢若萍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谢谢你,大夫!”  “看样子你够痛苦的。”  他长叹了一声:“蛖,这是一个无论对于生者,或者死者,都是严峻考验的年代啊……”他回到席上,又对于而龙抱歉地说:“无能为力啊,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太渺小了!”  于而龙思索:他究竟实际在指些什么呢?  吃完了滑腻的熊掌、鱼翅以后,那位经理进来告诉王纬宇,有他的电话。周浩关照他的秘书去付款,但经理看着王纬宇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告诉说:“他已经付了。”  “胡闹,这个王纬宇——”周浩直摇头。  王纬宇三步并作两步回来,便问:“怎么样?《红楼梦》里有句话,叫做‘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将军’,咱们该酒阑人散了吧!”  “好的,天也不早了!”周浩站起来,大家陆续跟着他下楼,走出餐厅,车已经停在门前。  王纬宇抱歉地:“老江,你挤‘将军’的车吧,我还要赶到报社去一趟,谁知夏岚有些什么事?偏要我马上去。”  他刚要钻进那辆浅茶色的“上海”车,周浩似乎是开玩笑,似乎是当真地说:“明天晚上,于而龙摆宴请客,你可来啊!”  于而龙愣住了,谢若萍和于莲也不懂地笑了。  “好的好的。”王纬宇满口答应,连忙问:“哪一家餐厅?”  周浩说:“让他请我们吃西餐吧!”  于而龙对“将军”的好兴致,简直觉得奇怪,王纬宇在一言为定的爽朗笑声里,坐车走了,很快消失在巍巍的城楼黑影里。那平坦的马路上,随着疾驰而去的汽车,卷起一阵最早飘零的落叶,一叶落而知秋至,可不是么?季节开始变换了。  “将军”的“红旗”车里塞得满满的,周浩同江海交谈,询问着省地两级一些老同志、老部下的情况,好像都流年不利地有那么一段共同的遭遇。于而龙没有细听,只是满腹疑团地在汽车里想来想去,“将军”究竟要讲些什么?为什么糊里糊涂做明晚的东道主?一直到家,及至躺倒在床上,也久久不能合眼。他如今是稍一兴奋,就要失眠了。  也许“将军”找到了儿子,像传奇故事一样,骨肉离散多年以后重新团聚?许多悲欢离合的艺术作品,赚了人们潺潺般泪水,不正是从这些动人心弦的地方,震撼人们的灵魂嘛!但是路大姐,在冲破包围圈杀出来的时候,什么凭证,什么纪念物都未曾给割舍了的孩子留下来。因为孩子刚出世,正好是皖南事变发生的日子,孩子身上有些什么标记也顾不得注意,哪怕一块朱砂痣呢?艺术家们设计出了多少情节啊,一面重圆的镜子,一件妈妈绣的肚兜,一颗长在眉心的痦子,甚至一封血泪斑斑的书信。而必须马上杀出血海去的路大姐,和坐在书桌前编剧本的作家不同,她首先是战士,然后才是母亲。因此,直到今天,除去不变的刀豆山这个地名外,什么线索都消逝了。即使这个孩子有幸还活着,也没法相认了。剧本是编的,生活却不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他们老两口即使是找到了儿子的话,也没有理由让别人做东。于而龙想:也许和自身有什么关连?但也无须他越俎代庖发出请柬呀?难道是有关菱菱的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脑袋都胀疼了,想不出所以然。  “不错,我也是失去儿子的人,可我的儿子是被他们夺走的,明明活着,可也不许相认啊……”  谢若萍也帮着思索,但琢磨不出老两口究竟为什么!  于是他又调转头来想江海的话(失眠的人总是这样千头万绪地折磨自己),怎么叫做没有保护好?怎么叫做对于生者和死者都艰难的年代?……活见鬼,他越想越烦躁,辗转反侧,更无一点睡意。  “你今晚上酒喝多了点!”打毛衣的谢若萍说。  于而龙记得谢若萍从那一天,开始给女儿织毛衣的,至今快半年了,好像不见什么进展。难怪,从去年十月以来,谁能捺得下心来,坐在那里一针一针打毛活呢?她坐在床头小沙发里,开始给这件毛衣起头。同时埋怨着老头子不善于控制自己,不该和王纬宇干杯。  于而龙披衣坐起,问道:“老江突然讲起芦花,为什么?”  “也许因为见到莲莲,她长得太像她妈了。”  “他干吗讲没有保护住?”  谢若萍想得和他一样,也是那回运枪的事:“那有什么奇怪的,都是到了向上帝忏悔的年龄了。”  “胡说八道——”  “一般讲,上了年岁,人的心肠变得软些。”  于而龙被他老伴的真知灼见逗得哈哈大笑:“依我看,有的人越老越歹毒,因为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对所有活着的人都恨!”  “存在着这种变态心理,大多数还是老了要善良些。江海也许后悔不该逼着我们运枪。”  “是他的过错吗?好像是党的决议。”  “决议有时也有个人的影子,他是主要负责人。”  “我们谁都不是圣贤。”  “芦花那回挨一枪却是因为他。”女人总是比较记仇的,事隔三十多年,谢若萍说起来,还带有忿激之情,因为她也是当事人嘛!  “尽管他后悔,我也并不原谅他。”  “算了,算了,他日子过得不比我们轻松。”  谢若萍又同情那个病人了:“江海头发连一根黑的都找不到了。”  于而龙叹息:“我们都曾经伍子胥过昭关来着,一点也不奇怪。”  也许因为夜静,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楼外院子里,王纬宇的车子刚刚回来,从汽车喇叭声断定,似乎并不止一辆。他想:肯定是王纬宇从通天的夏岚那儿,得来了什么“新精神”,又要对那些班底,进行“不过夜”的传达了。  谢若萍识相地拧灭了床头灯,拉开窗帘,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照在那些婀娜多姿的菊花上。她回过头来,朝那雪茄烟头的火光说:“明天,该是闰八月的十五啦!”  老头子沉默着,烟头一亮一灭,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自己先笑出声了:“闰八月过去了,就会好起来了……”  于而龙仍旧不作任何反应。  可是在他们斜对面的那栋楼房里,在那用菲律宾杨木做的墙围,日本进口的缨珞式水晶吊灯,新疆的和田地毯,和一幅放得特大的庐山仙人洞照片装饰起来的客厅里,那几位尊贵的客人,像辛伯达第一次航海的故事那样,想不到他们赖以寄命的小岛子,却原来是一条大鱼的背脊,而且倒霉的是这条鱼开始下沉了。在汪洋大海里,无法不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和紧张,那种幻灭感,那种巨浪没顶感,那种来不及应变的仓皇失措感,在一阵阵侵袭着人们的心。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秋天的夜晚,心里会是这样地冷,可这间屋子是装有空气调节器的,永远保持着十九点五度的恒温。然而他们还是冷得要命。  那座落地的大自鸣钟,正在有节律地沉静地响着,似乎在抚慰着那几位暴发户的心,细细听去,那大钟好像在说:“别急,别急,别急……”想竭力使他们安静下来,但是它的努力白费了:他们仍旧坐立不安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会的吧?”不知谁喃喃自语。  人总是能自我安慰,宽解那紧张得过度的神经,即使在无望的情况下,也不会失去幻想的能力。也许一切都是假的,也许又出现了新的转机,也许说不定是一场虚惊,也许……  他妈的,咖啡壶又空了。  还是王纬宇有恃无恐:“弟兄们,千万不能押孤丁!帆使八面风。你这条船才能得心应手地航行!”他心里想着,一面给他的朋友们,烧第四壶德国风味的咖啡。不知为什么,他联想起那终于覆灭的第三帝国。这时候,院子里的公鸡开始报晓了。  按照迷信的说法,只要雄鸡引吭高啼,一切鬼魂的活动就停止了。于是最初的一线曙光降临大地,人们苏醒了。  于而龙56中听到有人在“剥剥”地敲门,失眠的人就是这样,很难睡着,却很容易醒来,才敲了一两下,便惊醒了,正诧异是谁会这么老早来惊动他们。对面床上的谢若萍也支起了胳膊,轻声问:“听见了么?”  他看了看表,才四点多,披起衣服,趿拉着拖鞋,准备去开门。  “又出了什么事?”谢若萍担忧地按住那颗杌陧不安的心。自从儿子的悲剧发生以后,做妈妈的对于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面目生疏的客人,总是怀有一种惊恐的感觉,害怕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降临到头上的灾祸。  于而龙虽然笑话过她越来越经不得事的可怜胆量:“亏你还打过仗,上过火线!”然而自己,对于清晨四点钟的敲门声,也不免心头有点忐忑,他从套间走到外屋,顺便了一眼斜对面的楼下,那几辆汽车刚要开走,王纬宇站在门口,向车里的客人挥手。  他立刻闪过一个想法,乖乖隆的冬,文件够长的,竟传达了一个整夜。接着,他又领悟到敲门声很可能和这些人搞了一个通宵,有些什么关联?于是他快步走出外屋,在过道里问了一声:“谁?”  “我,伯伯!”  啊?娟娟!他吃了一惊,心里想:她又怎么啦?这么早?难道又像七月地震之夜发生了那种可怕而又可恶的事?那一回,要不是地震,凭她那把随身携带的刀,是无法从那个卑污的乘人之危的恶棍手里逃脱。那一天也是这么早来敲门的,莫非又有什么不幸?  一个长得出众的姑娘,美貌对于她,犹如象牙对于大象本身一样,倒成了遭灾惹祸的根源。  于而龙又想到,她是持有门钥匙的,那么大门钥匙呢?不幸的预感在袭扰着他的心。  他打开了门。  哦,他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柳娟,这个窈窕妩媚的舞蹈演员,这个秀丽魅人的年轻姑娘,好像新娘子那样喜气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娟娟!”  “伯伯——”  于而龙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惊人的美,像绽开的稚菊那样心花怒放,像出水的粉荷那样容光焕发,更像一枚闪亮的宝石,发出炫目的美的光芒。和那一个地震后的清晨,泪和愤,羞和怒,成为多么显明的对比啊!  她欣喜地扑了过来,也许那个留过学的画家,经常毫无顾忌地亲她爸爸的缘故,也许她实在太激动了,情不自禁地第一次投到他怀抱里,把脸贴在于而龙那霜白的鬓颊上。  她在于而龙耳边说:“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阿姨呢?姐姐呢?”  “什么事啊?娟娟!”  谢若萍站在客厅门口问了一声,柳娟又转而扑到她的身上,紧紧搂抱住莫名其妙的大夫亲着、贴着,一面吻,一面说:“他们完了!”  于而龙其实听清,但又怀疑没听清地追问了一句:“娟娟,你说什么?‘他们完了!’”  因为在这间客厅里,在属于家庭的私下谈话里,“他们”是谁?我们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她松开了谢若萍,但谢若萍仍旧搂住那个细细的腰肢,洋溢着素馨花香的姑娘,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没影,那句话也会不翼而飞似的。她注视着那张有吸引力的漂亮面孔,听着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他们完了,彻底的完了……”紧接着她源源本本地把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此起彼落的雄鸡在喔喔地啼着,报告黎明的到来,他们全家也好像头一次特别注意到,在黎明时刻,竟有如此众多的报晓鸡,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呼应唱和,一个有生趣的日子,就是从那时开始了。  不知什么时候,谢若萍从被窝里把画家拖了来,又要柳娟从头至尾地复述一遍,大夫的记性真好,还给兴奋的演员补充:“……娟娟,你忘了说,那个臭婆娘的头套也掉了,满地打滚,像个死不要脸的泼妇一样……”  “是的,是的,我恨死那个女人,菱菱的画,就是我给他出主意的。对,那也不顶用,谁也救不了她,就这样,完蛋啦……”她又接着不惮其烦地讲下去,讲得有声有色,绘景绘情。于而龙自然明白,有些细节未必都是真实的,而是搀进去人民自己的想象和创造。正如杭州西湖岳王坟前,那对残害忠良的铁铸奸臣一样,千百年来,人民把愤恨唾弃在他们的头上,而且还把万俟7错当做秦桧共同作恶的妻子。有什么办法?人民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权利爱,正如初春那满城白花所表达出来的感情一样。他们也有权利恨,就看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是怎样痛快地泄愤说:“完啦!他们彻底的完蛋了!”恨,同样也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他们全家谁也不曾怀疑,倘若不是王纬宇的打扰,昨天晚上,就会享受到这种额手相庆的欢乐了。“将军”不是用筷子蘸着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白玉似的盘子里,写下了三滴水的偏旁了吗?  两个年轻女性紧紧抱在一起,在客厅里转着、跳着、飞舞着,于莲一面轻声地喊着“乌拉”,一面望着墙上那幅珂勒惠支的版画,高兴地说:“菱菱该放回来了,那个蛇身女妖完蛋了,十二月党人该回家了……”  于而龙看着柳娟的脸颊上,一连串的泪珠滴落在于莲的裸露着的肩头上,好像传染似的,谢若萍也忍不住眼眶湿了。画家站住,惊奇地问:“你们怎么啦?”  舞蹈演员向谢若萍走去,第一次没有称呼她阿姨,而是发自心底地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她怀里哭了。  只有天明以后才体会到夜是多么黑暗哪!我们都经历了一段苦痛的岁月,那是用血和泪写的日子啊!  于而龙准备去进行照例的锻炼了,走出门前,关照他老伴:“别忘了今天晚上我做东,你最好先联系一下。”  那天晚间的西餐,令人非常遗憾,就是最喜欢凑热闹,最能活跃气氛,最会喧宾夺主,而且酒量最豪的王纬宇,居然爽约了。第三章 (7)  于而龙有时候爱发表一些玄妙的言谈。  “我不知道宇航员重新返回大气层,溅落在地球上,是个什么心情?他的双脚接触到原来本属于他的土地时,会产生何等样的感受?”  但是于而龙那天踏着水磨石阶梯,朝那宽敞高大,装潢布局别具一格的餐厅走去的时候,确实感到他的脚是踩在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上了。他甚至有点子奇怪,竟不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不错,的的确确是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两个脚印大的地方,被他踩住了。  好笑,难道以前,他是在秋千上悬挂着,动荡不定,摆过来摆过去,心也随之“忽悠忽悠”地生活来着?更奇怪的是他自己无论怎样也推不开这种奇妙的感觉,昨天是浮着的,今天才落在了实处。  凡人免不了喜怒哀乐,除了圣贤和伪君子能够做到喜忧不形于色,谁也要在情感的海洋里沉浮起伏。这种脚踏实地的感受,使他心情舒畅,甚至还没摸到酒杯先就醉了。就连堂堂的“将军”,也想来一点自由主义,按说他是相当严谨的领导干部,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西餐的菜单是于莲点的,她内行;酒是劳辛要的,他坐在了昨晚王纬宇的位置上,什么朗姆酒啦!味美思啦!金酒啦!于而龙只是抗议:“都弄了些太太们喝的酒!”  “酒鬼——”劳辛指着他说,看得出来,诗人眼里闪出一种真挚的感情,炽烈的眼光,甚至让谢若萍看了都会嫉妒。然而,她才不生他的气,还从心里喜欢他、尊敬他。为了营救于菱,诗人不只是献出了那支高级的进口货猎枪,而是生命。于莲两次送他去医院急救,但他出了院,照旧为那个画漫画的罪犯奔走。  他是今天一听到消息,赶忙跑来告诉的。当时,他一进屋就像瘫了似的倒在沙发里,气喘咻咻,从怀里掏出一台袖珍的录音机,说:“你们放着听吧!我已经舌干口燥讲不动了。”  于莲赶忙装好磁带,一开,很快就听到一阵强烈的,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声,很有点《跳蚤之歌》的味道,充满了揶揄、嘲弄、蔑视和辛辣的恨。说实在的,那笑,不是一种好的笑。随之,就是诗人那不南不北,始终也不曾学好的国语,像朗诵似的大声道白:“……在中国,历史上的最大的一堆臭屎堆,从人们的心里铲除了……”  整个客厅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于而龙差点笑出了泪水,因为他想起了他那阶梯式的马雅可夫斯基式的诗,真是“恶习不改”啊!  “都早知道了?”于是他关掉录音机。“今天,我一共跑了十家,你们是最后一家。”他舒展开总有点震颤的手脚,让于莲下楼告诉司机:“叫他回机关去吧,别等我,我不走了。”  “十家?”谢若萍对手脚不利索的热情洋溢的诗人,充满了敬意。  “都是些倒过霉、吃过苦头的人家。明天,我还要跑几家,也许他们像你们一样,都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要去,同他们一起欢乐,痛痛快快地笑一笑,把我几年来失去的笑,统统地补偿过来。”  诗人的浪漫气息也真是毫无办法,有一天,于莲告诉于而龙说:“爸爸,今天我和劳伯伯去找人谈弟弟的事,出来,正好路过广场,他站在马克思的像前,不走了。突然问我:‘莲莲,你说马克思要活着,现在,他会怎么着?’”  “奇怪的问题!”  “他郑重其事地问,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马克思也会像菱菱一样被抓起来,因为他肯定会在《共产党宣言》后面添上一节,批判那种没有马克思主义味道的马克思主义。你想,那些大人先生们会饶了他吗?’”  在餐厅里,周浩的心情还是和昨天一样,兴致勃勃,竟然用商量的口吻,而不是惯常的命令式短语对于而龙说:“在座的数你量大,其他人都有限,还是不要搞得太张狂了,如何?”  江海向于而龙耳语:“什么时候你到我那儿,好酒有的是,还招待你吃油炸铁雀!”  路大姐问:“你们两个队长搞什么秘密串连呀?”她那娴静的脸上,永远有着温和恬静的笑容。  于而龙说:“大姐,江海在用油炸铁雀诱惑我呢!”  “一提起油炸铁雀,就像黄桥烧饼一样,想起我们在根据地的那些岁月了。谢天谢地,王纬宇缺席,把我们饶了,要他在,房顶都能抬起来。咱们今天安安静静吃一点,喝一点,主要是聊聊,谈谈。  据说,人老了,喜欢沉浸在回忆里,是脑软化的表现。小谢,你是医生,谈谈你的看法。”  “不尽然吧!”她用叉子挑起一颗红晶晶的鱼子看着,仿佛答案在那里藏着似的,“回忆过去,有一个时期,是罪,而不是病。”  “那好,温故而知新,咱们谈谈往事吧!”“将军”对饭桌上的话题拍了板。  “看,那头亚洲象都在沉思了。”  大家被于莲的话逗乐了,隔着玻璃落地长窗望出去,动物园里的大象低着头,垂着长鼻在思索着。  “毫无疑问,它在回忆着热带森林,就像我们忘不了石湖一样。”于而龙给自己倒了一盅杜松子酒:“请允许我们都为难忘的石湖年代,先干一杯!”他一饮而尽,正要说些什么,服务员走过来,请哪位名叫于而龙的同志到后边听电话去。  “谁?”  “不知道,电话在经理室。”  原来是王纬宇这位老兄,在电话里直向他抱歉,因为必须去听传达,不准请假。正好,给“将军”在这家餐厅里订做了一块蛋糕:“就势,麻烦你,省得我再跑腿了。”  相隔十多年,餐厅经理居然把他认了出来:“你是于厂长吧?那时候你经常陪专家光顾。”说着把那盒大蛋糕捧给了他。给“将军”订做哪门子蛋糕?  回到席上,周浩一听说是怎么回事,便让打开盒子,哦?好大的一块巧克力蛋糕,上面用火焰一样的樱桃肉,堆砌出“生日快乐”四个字。于而龙心想:“他小子真会凑趣,竟把这个日子称为生日,难为他小子琢磨得出!”对他的敏思捷才不得不佩服。但路大姐却说:“每年今天,他总是要破费!”  登时,于而龙怔住了,原来并非如此啊!“于而龙,于而龙……”他对自己说:“你这个粗心的家伙,多少年来,你同‘将军’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你知道‘将军’的生日在哪一天吗?”  连江海,都不禁背过脸去,向于而龙咧咧嘴。  现在,江海来了,而且是坐着直升飞机,朝三王庄飞来了。  那位陪着他,奉县委书记命令别让他再走开的干部,坐立不安地到大门口,手搭凉棚,向着那反射三月阳光的镜面也似的石湖望去,诧异县委那游艇怎么还不出现?  于而龙却惦着村西头那块殷红色的墓碑,他想趁着他们——肯定是前呼后拥的一大串,如同他老伴爱形容为“人墙”的一群,尚未到来之前,先去那座坟上坐一坐,看一看,他向那位瞅不见游艇踪影的干部说:“我先去溜达溜达——”  “不不……”他变得愈来愈恭谨了。“支队长,你无论如何——”  于而龙站起来,他真的要走出去了。  刚才挥舞过拳头的干部,现在几乎是央告地:“支队长,你等一等吧!”  突然,在轧轧的震耳音响声中,直升飞机像巨大的铁鸟,扑扇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低低地掠了过去,呼啸的疾风,把屋顶的瓦片都震动了。  那个年轻干部火速地冲了出去,不过,他很有心计,临走时,将大门的铁锁挂上,才朝学校的大操场跑的。整个三王庄都被惊动了,正如四十年前,他们起义的渔民,打响第一枪,开辟了一个新时代。那么,从直升飞机第一次降落在这个湖滨渔村起,也许该进入插上翅膀高飞的又一个时代。是的,包括这个已算不得石湖人的于而龙,也觉得石湖确实应该变一变了。  哦,被锁在高门楼里的于而龙,看不见人流,但听得见人声,像喧腾的春水,朝直升飞机降落的地方滚滚而去。  这种感觉,十年前,他也曾亲身体验过一次,门被反锁住了,出不去屋,但那是好心的门卫同志,把他推进里屋吧嗒一声扣上的。因为企图把实验场资料偷运出去的军列,又给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强逼着退回厂里,正通过侧门慢慢倒退着,车轮每压过一根枕木,就听到群众在欢呼,于而龙从来不曾这样处于劣势,哦!十年前刮起的那场飓风啊……  于而龙想:也许如同小狄批评他一样,在做一件愚蠢的傻事。难道不是这样吗?绝望的挣扎,无益的尝试,不甘心失败,偏偏要去冒一冒险。其实,于而龙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然而,谁让他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呢?  因为实在找不到办法,从“红角”冲杀出来的革命小将,成了天之骄子,贴出了勒令销毁的布告,每一个字都有斗那么大。也就是说:三天以后,实验场十几年的心血,尽管是失败的,但也是难能可贵的全部资料,必须受到火的洗礼。于而龙怎么能甘心呢?那是做了许多投资,花费无数精力,才搞到手的那弥可珍贵的科学资料呀!  于是他找到阳明,因为工厂和他们那个部队,多少有些业务上的关连,而且他也一直关心这个雄心勃勃的试验。刚要张嘴求援,政委拉他坐下:“好了,详细情况我知道了,周浩来电话说过,现在,研究一个转移方案吧!”  “只有三天时间啦!”  “第一步,你得把那位权威搞出来,只能要最关键、最紧迫的资料,目标愈小愈好;第二步,还是你,得想法把资料装箱,运出工厂;第三步,才是我窝主出动,派车去拉回,存放在我们保密室里。”他最后说,“二龙,也有可能,不知哪个环节,出点毛病,全局败露,你我作为同谋犯,一块受审吧!——你害怕吗?”  “政委,你都见义勇为,我还有什么说的。”  “二龙,像《国际歌》唱的那样,做最后的斗争吧!历史上所有那些纵火者都不怎么光彩。秦始皇烧过书,项羽烧过阿房宫,侯景烧过建康,八国联军烧过圆明园,希特勒烧过国会大厦……二龙,只有这样尽到我们的责任吧!”  “谢谢你,政委!”  “不是我,有人在关心——”  “谁?”  “你就不用问了!”  他忍不住还是追问一句:“告诉我,政委,谁?”  “我们中华民族不能只顾今天,不管明天——”阳明显然在重复着建厂时中央的决定:“这是一个既有人领导毁灭,也有人力挽狂澜的时代啊!……我们是一个有八亿人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家,一个实验场不算多。”  于而龙站起来,告辞政委,满怀信心地回厂里去了。  高歌在这以前,由车间干事一下子被于而龙的精简政策,压回到磨床跟前干活,心里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怨气;费尽心思搞出来的几万字学习心得,得不到于而龙的赏识;想去单独找他谈谈,又被他的秘书挡了驾。这样,导致了他和那些“红角”革命家终于走到舞台正面来,头角峥嵘,一下子红得发紫。他们和市里一个什么响当当的“司令部”挂上了钩,在工厂里采取的第一个“革命行动”,就是把动力学权威给绑架走了。  于而龙那时也濒临垮台的边缘,不过高歌还不敢触动他,谁知道是不是由于先天精神上的怯懦,于是先拣廖思源这个软柿子捏,他们也是充分盘算过的,打他一个反动权威,无需分辩,即可定性。总工程师,三百多元工资,搞试验花费无数金钱,一无成果,罪行完全够了;打他一个里通外国的特务,理由也满够用,一个女儿在太平洋彼岸,一些国际科研机构和他有联系,一部分外国人士还念念不忘他,他即使浑身长嘴也说不明搅不清的。至于他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个人历史上俯拾即是的问题,哪个都能做出一大篇文章。  “不革他的命,还革谁?”把廖思源揪走了。  于而龙决定冒险去把这个革命对象弄出来,那些年轻人已经不可理喻的发出一个又一个的通令,连进厂的铁路专用线上的信号灯,也强令改过来,红灯放行,绿灯停车,还指望听得进什么话呢?  汽车直冲那个“红角”,人们谁也不敢拦阻他,从那时还属于他的“上海”车上跳下来,便厉声喝问:“高歌呢?”  那个突然间红得发紫的明星,从屋里闻声走出,许是室外的光线充足,许是于而龙那一副威严凛凛的派头,把他震住了:“于书记,你——”  “你搞的什么名堂!乱弹琴!”他当着那些穿草鞋的革命家,训斥着高歌:“你要不马上交出廖总,我就派人把你扣押起来,你要知道我们是个什么性质的工厂——”  如果当时高歌有些斗争经验,满可以回答:“请吧,于而龙,我恭候!”那么这位快垮台的书记是半个人都派不出的,他的命令像过期支票一样,已经无法兑现了。  高歌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青筋暴突,热血冲上了苍白的面颊,他们两个很有点像抵架的公牛,谁也不能后退,只要谁的脚步动一动,就算输了。  于而龙知道高歌有些疑虑,不敢贸然同他决战,而更主要的,是那种劣根性,使他软了下来,交出了廖思源。——如同眼前的干部,一听王惠平书记的大名,先在精神战线上退却了一样。  被扣押的总工程师,亲眼目睹这个场面,在汽车里,惊奇地问:“你还挺有威力?”  “空城计,只能唱一回!”于而龙说。  司机也笑了:“我以三十五公里速度冲进去,要不急刹车,钻进单身宿舍大楼了。”  廖思源听说于而龙的最后努力,不以为然地说:“用不着去顾那些身外之物了吧?”  “我们不是老绝户,还会有后代,还会有子孙,留给他们什么?留给他们烧光的灰烬?”  “徒劳的努力!”  “不就给你剃个阴阳头吗?看你灰心丧气的样子。”  “当整个大厦都坍下来的时候,你一只手是顶不住的。”  于而龙说:“那我能做到什么程度,绝不吝惜半点力气。”  “会压死你的。”  “那也比当懦夫强!”于而龙拍拍司机的肩膀:“停一停,让廖总下车!”汽车嘎地一声,停在了半路上。  廖思源不解地:“干什么?”  “你不是怕死,不敢干吗!我干嘛拖着你?请下车吧,请吧!”  他见他不动弹,便吼了起来:“滚!不干就滚——”  “你呀你呀,我拿你没有一点办法……”廖思源关照司机开车。  然而,还是失败了,列车退回到庞大的实验场里去,作为主犯的他,却被好心的门卫关在屋里。这第一次失败,可比第二次当还乡团垮台要严重得多,那打倒还乡团的大字块有几个人认真地看呢?一噤鼻子哼一声走开去了。可十年前那场风暴初起的时候,那势头大有把于而龙碾成齑粉的危险。可他,却不在乎地捶门要出去,因为,阳明政委派出的汽车正在几公里外的路口等待着。糟糕,他急得直跺脚,该杀该砍,也只能由他于而龙伸出脖子去。应该赶快通知他们撤走,免得受到牵连。唉,到底败露了。  听得出来,不是一些人,而是一股愤怒的群众,围着列车吼叫:“检查,打开车门,不许转移黑材料!”  是谁泄露了秘密?哦!人群肯定围得越来越多,吼声几乎连厂房屋顶都掀得起来,于而龙再沉不住气,看来,连军列都逃脱不了干系,那是肖奎的战友,跟他一说,未加考虑就同意帮忙给夹带出厂,无疑,闹大发了,他们要吃官司的。  廖思源是个怪人,尽管他认为是身外之物,多此一举,但是在拟单子的时候,这也要,那也要,舍不得扔。那位从国外留学刚回来的工程师,也就是后来成为小狄丈夫的猪倌羊倌,直朝他抗议:“廖总,十大箱都装不下的。”临到装车时,他又来磨嘴,这也不能割爱,那也不愿抛舍。“啊呀,你别婆婆妈妈了,在这儿碍手碍脚!”于而龙不得不强令他安静休息,别打扰大家的工作,结果还是多装了两箱,影响了发车时间。  于而龙挨个想去,所有参加这次行动的人员,都是和保卫处老秦逐个挑选的,懂得保密的一支精干队伍,是谁的嘴这样不严实咧?  很清楚,他了解大伙未必像他那样满怀信念。正如寓言所说的那样,森林发生了巨大的火灾,谁也无法把它扑灭。一只可怜的小鸟,因为曾经在那森林里营过巢,怀有一种依恋的感情,眼看森林快烧完了,还从遥远的地方,衔来一口水想要救火,那实在是很可笑的。那漫天的熊熊大火,很可能把它烧死,但它仍旧鼓起翅膀往火海飞去。于而龙也正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汉子,他向那些参加者讲:“宁可我像那只小鸟被烧死,也不能把十几年劳动的成果毁掉。”  列车终于退回到工厂里面来了。人声鼎沸,群情激昂,他不理解怎么能惊动了如此众多的职工。他叫门卫赶快放他出屋。他相信,他会给群众讲清楚的,为了通过侧门这一关,他和门卫讲明白道理,门神爷不也准备同他一起承担风险么?“廖总啊廖总!要不是你神经质地跑来捣乱,列车早出工厂,政委也就接到手了。”  “砰砰砰”,他死劲砸门:“让我出屋!”  门卫回答他:“不行,于书记,你不能去,只要一露头,非吞了你不可。”  “开门,快给我开门。”  “他们不会轻饶你的。”  “我去跟他们讲,让我出来。”  列车一直开进庞大的实验场里,至少好几千人麇集在车皮附近,这样的场面,他这辈子再也不愿碰上第二回。因为他诚恳剀切地向大家讲了真话,他知道,只有讲真话,才能挽救自己,而且言之凿凿地向所有在场群众宣布,除了十二箱科技资料,绝无其他。然而,丢人哪!群众推选出的代表,从车皮里拎出第十三个箱子,一只硕大无朋,塞得鼓鼓囊囊的大皮箱。  耶稣是第十三个门徒犹大,将他出卖的,这只第十三个箱子,把于而龙坑苦了。他恨不能从那七千吨水压机的基座上跳进底坑里去,只不过五分钟以前,他在基座上信誓旦旦地讲出口的。他一生最恨当面撒谎而不脸红的伪君子,现在,自己成为一个在公共汽车里被当场拿获住的小偷一样,立刻落到了数千人谴责和不信任的眼光底下。  那皮箱里装的全是些无聊的,毫无用处的,把群众打成牛鬼蛇神的黑材料,是那种按比例制造“敌人”的愚蠢产品。  哦!那不是对全厂职工的戏弄、欺骗和莫大的侮辱吗?人们差一点点就相信了他那拍着胸脯的保证呢,于而龙再找不出比这次更为痛心的失信了。  大概人在做蠢事的时候,头脑不会清醒,保卫处长什么时候趁机塞进一只皮箱,于而龙忙得竟没有发觉。难道能怪罪大个子么?  他不同自己一样,在尽最后一点职责嘛!  保卫处长站出来承担责任,并未一推六二五。但是文章并未做完,人们逼他交出后台,是谁指使他无视党纪国法,非把黑材料转移走?  秦大个子回过头来,抱着歉意的眼光,看了于而龙一眼。这一眼看坏了,群众像雷似的吼着,一个满头卷毛的女工,竟然泼妇似的嚎叫着冲上来。大个子的本意,或许是:“原谅我吧,于书记,由于我的过错,破坏了整个行动计划。”但群众错看成真正的元凶极恶是于而龙,那是他在工厂二十多年的领导生涯里,第一次被这个并不认识的女工一手抓住脖领,直呼其名,而且以审问的口气斥责他:“你给大伙老实交待吧,于而龙,别装腔作势了……”  他说什么呢?“不知道!”那么保卫处长很有被愤怒的群众吊起来的可能。他不得不向群众认错,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是啊!老兄——”于而龙自嘲地:“就从这一天开始,你就一蹶不振,两次垮台,一转眼,三千六百天过去了……”  这时候,三王庄那股喧闹的人流,又像回潮一样,返了回来。他听到门口的锁被人摘掉,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面春风的地委书记,和去年十月份于而龙见到他时,除了那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外,整个精神状态找不到一点共同之处。他浑身焕发着一股朝气,半点不假,于而龙嗅出了他身上由滨海的阳光和石湖的水花融合在一起的芳香。  肯定是有许多人要拥进当年的区政府里来,门口熙熙攘攘,尤其是年龄超过四十的乡亲,都不大相信地问:“真是支队长回来了嘛?”  “没错。”  “让我们进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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