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9

渔民们的第一次出征,现在回想起来,于而龙觉得多少有点儿戏,要是高门楼稍微有点警惕,有他们以后表现出来的毒辣阴险,十几个渔民,根本不堪一击,甚至到不了高门楼的台阶前,就被打跑了。大概作为革命与反革命两个阵营的初次交锋,都同样地缺乏斗争经验。只是通过长期对垒以后,才相互长了学问,摸到一些门径。  高门楼没敢应战的主要原因,是被夸大了的敌情吓倒了。传话人说:“于二龙带着一船人来了。”一船人,是个很难弄确切的数字概念,到底是多少?要是心毒手辣的王经宇在,他准会下令开枪,但现在那些看家护院的,都面面相觑。有的说应该动家伙,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有的说可千万别开火,你有枪,难保于二龙会空着手?咱们谁长两个脑袋,犯不着卖命。  其实起义者手无寸铁,多么轻率冒失的进攻呀!  高门楼门前的两只石狮,虎视眈眈地瞪着不速之客,门里的狗吠成一团,于二龙伸出拳头,望了芦花一眼,便用力地擂那黑漆大门。  “嘭,嘭,嘭……”  可以听到里面又顶上一根门杠,看样子,肥油篓子已被惊醒,而且发了话,任凭敲门砸锁,死活不开。等陈庄区公所派兵来了再说。  谁都知道,高门楼像中世纪的城堡,关上大门,不同人们来往,三年两年照样逍遥自在,有吃有喝不发愁的。人们至今还传说一九三年,也就是民国十九年的特大洪水,高门楼开仓济贫,施舍给灾民们吃的那些发霉的陈仓烂米,那些哈喇长醭的腌鱼腊肉,识得几个字的乡亲,都被腊肉皮板上盖着的辛亥,壬子等年号印章吓呆了,细细推算一下,那该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了。于二龙和那时刚刚漂泊来的芦花,都有幸吃到过他们诞生以前的食品,真是口福不浅。可水退以后,为了感激高门楼的无量功德,他们曾经付出过多少无偿劳动呵!  上帝——如果有的话,在给渔民们一个富饶丰盛的石湖同时,又给了一张高门楼吃人大嘴。人们在湖上远远看去,那黑漆大门,真像贪吃不厌的无底洞,所以石湖的水常满,渔民的苦没完。  “除非石湖见底!”人们抱怨自己永无出头之日,痛恨无休无止的勒索盘剥,诅咒老天的不幸安排。然而到了一九三七年的夏天,石湖水不那么平稳了。看,于二龙,只不过是个蝼蚁般的小人物,竟然也叉着腰站在高门楼前,盘算着该怎样攻打进去。  他眼睛一亮,芦花在暗里立刻瞧出了那闪烁的光彩,以往他每回从湖底钻出来,挥去满头的水,眼里光灿灿地,准是摸到了一条大鱼,现在,他肯定有了主意了。  王敬堂失算了,他那中过举的祖先给他留下来一条祸根。在前清,谁家中得举人,有资格立根旗杆,虽然已是民国,但旗杆仍旧是高门楼骄傲的象征。如今,这无上光荣、威震石湖的旗杆,却给于二龙造成突破的战机。  他往竖立旗杆的石座一蹦,两腿一挟旗杆,这个石湖上驶船挂帆的能手,在别人眼里,似乎不大费劲,松快自如地往顶端攀去。  紧跟着他是一个矮小细弱的身影,像热带丛林里的猱猿那样,轻捷地、如履平地的飕飕蹿到于二龙身边,围着看热闹的乡亲,竟有忍不住为之喝彩的。  “叔!”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石头!”在旗杆顶端,他搂住了这个才十岁的孩子,于二龙的心里觉得热烘烘地。“怕吗?”  小石头摇摇头。  想起跟他一起跳进院子里去的孩子,于而龙的心又不能平静了。  像流星一样,稍露光华,瞬即消逝的小石头,倘能活到今天,也该有五十岁了,可他,永远以一个小石头的孩子模样,留在他妈妈的脑海里,留在游击队长叔叔的脑海里。  小石头,小石头……  他真想冲着石湖,呼喊最早同他一起战斗过的小伙伴。  ……站在高门楼屋顶上的于二龙,喊了一声:“跟着我,石头!”说着朝天井里跳了下去,他们俩,就像一块投进狼群里的肉,那伙高门楼豢养的打手,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两个胆敢冒犯尊严的臭渔花子。  “打,给我往死里打!”  他瞥见廊檐下站着一个瘦高挑儿,在发出号令,声音不很响亮,但是口气非常决断,犹如铁锤砸在砧子上一样短促有力。  于是打手像疯了似的扑上来,于二龙和小石头背抵背地同他们搏斗厮打,一边朝大门口接近。从天井到门廊,只是一步之遥,但是在比打手还凶的恶狗,比恶狗还野的打手重重包围圈里,想挪动一只脚都万分困难。于二龙急中生智,喊了一声:“小石头,你快钻出去,我拉手榴弹跟他们王八蛋拼了。”  “二叔,你——”小石头喊着。  “别管我,快。”他搡了孩子一把,然后假装把手探进怀里,这时候,除了几条不懂人话的恶狗,继续狺狺狂吠外,那些怕死惜命的奴才,豁拉一下往四处散开。于二龙跳出重围,小石头早蹿到门边,把两根门杠拽倒,但他不懂得机关消息,那门闩怎么也拉不开。  “过来一个把门打开,要不,咱们谁也别想好看。”  “是,是,你别拉弦,我们开,我们开!”  大门刚刚拉开一道缝,赵亮、芦花和同志们就蜂拥地挤了进来,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庄上人,也跟在后面来凑热闹。  “反啦,反啦,你们干什么?半夜三更,来打扰老爷。”一个狗腿子,横着枪大声吆喝。  于二龙把他拨拉到一边:“甭拿烧火棍吓唬,要怕它就不登门了。”  “你们打算——”  “找王敬堂谈点事。”  “老爷睡了。”  “睡了也不是死了,去把他叫起来。”  他刚转身,于二龙和他们一群人也随之而进,在一连三间装着镶花玻璃扇的大厅前,从来不敢进高门楼的穷苦渔民,竟指名道姓地大声喊着:“王敬堂,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在高门楼里,直呼老爷大名,简直如同触犯天条,亵渎神灵。  一个打着光脚的渔花子,竟敢踏在花厅的瓷砖上吆五喝六,那还了得。  王敬堂,石湖首户,县太尊都要卑让三分的大人物,气得发昏过去,吩咐两边的仆役:“给我掌嘴!”  但他话音尚未落地,于二龙一个箭步蹿了进来,满屋里那些铜锡器皿,玻璃屏风,相框衣镜,灯伞挂钟所发出的光亮,使得在黑暗里战斗了半天,气还喘不均匀的年轻渔民怔了一会儿。然而,躺在藤榻上的王敬堂,使他定下神来。  “看谁掌谁的嘴,王敬堂!”  他一手揪住他的夏布汗3,把那摊肥肉从鸦片灯旁提起,足足有两百多斤分量,他也不知从哪来的神力,王敬堂并不比打谷场上的石碌碡轻多少。  忽然,从屏风后边闪出一个人来,瘦瘦的个子,高高的身挑,文质彬彬地说:“放下手来,有话慢讲,用不着动武。”话说得慢吞吞地,但那是相当自信,带有命令的口吻。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于而龙记得很清楚,热得令人烦躁不安,闷得连脑壳都快迸裂。远处,滚动着隆隆的,不绝于耳的低沉的雷鸣;近处,在高门楼院墙外面,一个妇女在凄厉地叫喊,那是妈妈为她的孩子叫魂:“……回家来吧,孩子,回来吧,听见妈妈在叫你吗?回来吧,孩子,快回来吧……”  是的,该回来啦,在这群奴隶的心胸里,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那种有着最起码的尊严,能像人一样生活的灵魂,应该回来啦!  王纬宇,穿着派力斯长衫,挽起的袖口,是雪白的杭纺褂子,戴着一副金丝克罗咪的眼镜。于二龙打量了一眼,跟刚才在廊檐下发令往死打的那个人,有点相似,但又不尽相同。现在他不是那种无情狠毒的口吻,而是婉转地说:“都是一个庄上的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讲的呢?”  于二龙把王敬堂扔了回去,虎生生地盯着王纬宇:“那好,咱们把话摊开,谈谈。”  王纬宇才不怯阵,一个渔花子再跳,最后,也得落在舱板上:“过去家父对列位有些处置失当之处,驱逐你们出了庄子,流落外乡,受了几天苦,委屈了众人,从现在起,可以收回成命,大家回庄来安居乐业,不好吗?”  那时于二龙胸无点墨,王纬宇的酸文假醋,并不完全听懂,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回答着说:“用不着,脚长在自己腿上,我愿意走就走,我愿意来就来,那张屁告示不顶用的。”  “那么列位光临舍下的来意——”  “你是个读书人,大学生,日本鬼子打到什么地方,该比我们明白。今儿我们来,是来朝府上借枪打鬼子,保家乡。”  “哦!借枪?”他惊诧地反问,这是他不曾料及的。  “说借是客气,该是物归原主。”  王纬宇笑了笑,他需要延宕一步,以便思谋对策:“这话我倒想请教请教。”  赵亮向前迈出一步:“就你们高门楼一个鱼税卡子,收了打鱼人家多少自卫捐?”老林哥在人群里嘟哝:“我们从湖里打上一条鱼,这捐那税,还能剩个啥,吮鱼尾巴都没份啦!”  王纬宇做出一副光棍模样:“大家既有爱国热忱,我们也应鼎力协助,只不过,枪支弹药,一向由家兄经手,等他从省里办事回来,咱们再议好不好?”  “少说废话——”芦花从人群里挤出来,逼近王纬宇:“你给大伙说个明白,借,还是不借?”  “大姐,我难道说过不借二字吗?你,你——”他显然不大愿意正面接触那火一般的眼光。“你,用不着发这大火。”  赵亮趁此机会向他宣传了党的抗日救国纲领,他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冷笑一声:“共产党的主张,鄙人略知一二,关于借枪的事,我可以替家兄做主,只要他回陈庄,我去把枪给列位取来,如何?”  于二龙一拍那红木八仙桌,震得几个茶碗都跳起来:“到时候就怕你做不了他的主,倒是他要做你的主呢!”  这句话实在戳王纬宇的肺管子,他脸一红,但旋即镇定下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枪支弹药都在区公所,我拿什么借呢?”  于二龙哼了一声,指着那几个持枪的家丁:“他们身上背的什么?”  “那是我们家自己的。”王纬宇不以为然。  “我们就借它!”  王纬宇脸沉了下来:“咱们先礼后兵,我们已经答应你们,再要蛮不讲理的话,我王纬宇也不是好欺侮的。”  于二龙大喝一声:“下枪!”  王纬宇也吼了出来:“谁敢动一动,就开枪!”一眨眼间,花厅里的空气紧张起来。  只见那位复仇之神芦花,一个箭步跳到藤榻上,踢倒了烟灯,碰翻了烟枪,抽出那把亮晶晶的柴刀,像机枪点发似的,从她嘴里迸出话来:“要枪,要命,你们挑吧!”  王敬堂一生养尊处优惯了,从来不曾被人这样粗暴对待过,刚才经于二龙一抓一搡,气还没有喘匀,哪想到一个女人,一个他视为妖逆的下贱女人,竟然高踞在他的头上。而且伸出来一只脚,一只女渔花子的脚,踩在自己身上,真是天大的晦气,永远也洗不净的邪秽。他马上想到可以辟邪的《太上感应篇》和《易经》,想叫佣人们赶紧找来。但一看那女人手里明晃晃的凶器,和那一脸杀气,他吓坏了,连忙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叫了声:“老二!”王纬宇咬咬牙,横下心:“好吧,不能让你们空手回去,给他们一杆枪——”他向那些看家护院的吩咐着。  “二先生,你可太大方啦!”于二龙嘿嘿冷笑。“我们不是朝你讨饭来的,三文两文就想把人打发走。你就痛快地发个话吧!让他们乖乖地把枪交了,省得动手动脚麻烦。你别指望区公所保安队会来搭救你们,他们都跟着你老哥串州逛府去啦,小快班也开走啦,余下的虾兵蟹将,慢腾腾地摇着船来,只怕日头都老高了吧!”  王纬宇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渔花子,完全上不得台盘的乡巴佬,一个根本看不在眼里的微末之人,居然说出话来,句句落地有声。再看那个眼睁睁要杀人的女人,他知道,她要一刀砍下去,手是决不会发抖的。于是,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一挥,服了输。啊,石湖上的奴隶,穷苦的渔花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武器。    愈离三王庄近,水面上的一切对于而龙来讲,也愈加熟悉亲切,东一片翠绿的芦苇,他曾经捡过螺蛳蚌蛤的,西一片青葱的荷叶,他年年都要挖野生莲藕充饥的。哦,远方是连绵不断的湖心岛屿,那是和敌人捉迷藏的战场,近处是迷宫一样的浅污土墩,却是芦花采撷野菜的场合。如今,这些墩子上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蔬,猛乍看去,类似镶花嵌刻的什锦图案,绽放的菜花,是鹅黄色的,稚嫩的苜蓿,是姹紫色的,肥厚的蔓菁,是碧蓝色的,繁密的慈菇,是翠绿色的,呵,真是五彩缤纷,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春天的大地,确实像善于梳妆的姑娘,懂得怎样把自己打扮得更好看些。  他凝望着这些熟悉的场景,突然间,好像戏台上的机关布景迅速转换似的,那个穿着派力斯长衫的王纬宇,变成了石湖支队的一员,正全身蹲在碧绿的湖水里,露出一个也学会顽皮嬉闹的脑袋,给游击队员们讲宋代苏轼的一首绝句,那些只会打渔捞虾的队员,根本弄不懂什么“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个啥意思?  原来在刚刚结束的一场战斗中,他那支老套筒不知怎么搞的炸了膛,总算幸运,他机灵地躲过这场灾难,只是倒霉,裤子剐了几个大窟窿。一般讲,裤子有洞,在小腿部分,无伤大雅,大腿往上,任何部位都是见不得人的。那时的石湖支队,是创业初期的艰苦岁月,滚来滚去一身皮,没有替换衣服。王纬宇自不例外;他只得光屁股蹲在湖水里,靠湖水替他遮丑,把衣服丢到岸上,央求游击队当时惟一的女性,给他缝补。他那金丝克罗咪眼镜镜架早断了,也无法去配,只好用线绳拴在耳朵上,那样子,是相当狼狈的。他也学会了骂大街:“妈的X,要不是老套筒炸膛,我还真体会不出苏东坡诗的意境呢!”  芦花停下针线来,问他:“怪谁?”  王纬宇不服气地:“怪我吗?这支老掉牙的步枪!”  芦花说:“其实还是怪你,那是你们家的枪,就是你让那些手下人交出来的枪。”  “是吗?是吗?”他不相信地说。  “你当时要说话算话,你哥回来把好枪拿来换,就不至于今天蹲在水里当鸭子了。”  王纬宇放纵地大笑起来,笑声在水面上震出碎细的波纹:“芦花,芦花,那回借枪,要是你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在我死去的老头子身上,哪怕划上一个小口子,出点血,那拿走的就不是几支旧家伙,而是十支崭新的,没开过膛的中正式,还有一挺蜡油封得好好的加拿大轻机枪,都在我老头子那张藤榻下面摆着咧!……”  ——想不到,我们,还有赵亮同志,到底叫他给骗住了,谁知道,王纬宇现在还骗我什么呢?    蓦地里,在迷宫般的湖中墩子间,不知在哪个角落,传来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女性语音。  “是谁在划船呀?麻烦过来搭我两步!”  于而龙陡然间想起石湖上关于水鬼的传说,老年人总是告诫好奇的孩子,孤身一人在湖上的时候,千万别去贸贸然答应别人的呼喊,因为水鬼会变化成个漂亮的姐儿,或者装作受气的委屈媳妇,来诱惑,来狐魅,使人失足落水淹死,然后水鬼就可以找个替身脱生。于而龙自然不相信鬼神,但习惯养成了他不爱答应,而是把舢板绕了几个弯,才找到喊叫搭船的女客。  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虽然她站在密密的桑林里,新叶如拳,尚未张开,所以清清楚楚透过枝条看到她的背影,那套合体的服装,可着腰肢,显得娉娉婷婷的样子,一下子标明了她是谁,原来是昨天下午的老相识了。她正踮起脚寻找听不见桨声的小船,直到于而龙轻轻咳了一声,招呼着她:“上船吧,姑娘!”才惊了一跳地车转身来。  她先喊了一声“老大爷”,穿过桑林,双手拨开那些枝条,忍不住自己扑哧笑了,什么老大爷,鼎鼎大名的游击队长,一个她拿不准该是怎样对待的人:“哦,是你——”  在金黄色的朝曦映照下,于而龙仔细地端详着那张迷人的脸,有一点野性的魅力,洋溢着青春的热情。于而龙越来越觉得在哪里曾经认识过她似的,而绝不是昨天下午。  “又见面了!”  她脸上的表情在迅速地变换着:高兴,欣喜,诧异,惊愕,呆愣,最后,又很快回复到昨天下午分手时,那种淡淡的,外交辞令中的“友好”面容。她笑了笑,露出一嘴整齐的明灿灿的牙,从那丰满的嘴唇里,吐出几个敬谢不敏的词,使于而龙惊讶。  “谢谢你,我用不着了。”  她下到湖滩,把在水里泡着的一些测试仪器捞起来,打算往回绕原路走了。  简直奇怪,分明躲着自己,于而龙也实在捉摸不出她是个什么性格?“怎么?怕我吃了你?”  激将法起了作用,她站住了,用一种怨恨的眼光瞟着他:“你以为我怕吗?好,那就麻烦你,送我到那边的墩子上去。”  她上来舢板,便把脸别了过去,看对面那姹紫嫣红开满豌豆花的土墩,一路上谁也不想说话,只听桨声乃,水声汩汩。于而龙想着她是谁?我怎么觉得眼熟?然而,脑海是空白的,任什么也找寻不出来。可是,也就算是奇怪了,就连这姑娘那一头漆黑乌亮,密致秀丽的头发,丝毫不亚于他那画家女儿的动人长发,也好像应该能从记忆里找出点蛛丝马迹的,但是,想不出任何印象来。  一直快到她的目的地,才回过脸来问:“你这是要去三王庄的?”  “当然啦!”  “看得出你是个不大肯罢休的人!”  “什么意思?”于而龙一惊,难道这个女孩子有一双慧眼能穿透人心?  她微微一笑:“随便说说,我看你这两天没完没了地在湖上划船,大概总想干些什么吧?”她那怪秀媚的两眼盯着他,眉毛挑了起来,似乎像把钻子,想钻透他的内心奥秘,那眼神既有疑虑,也有探索,而且有着许多想说的话。然而她咬住嘴唇,用那多少是玩世不恭的神态,来控制自己激动的心灵。  于而龙自然不会把来意告诉她的,便说:“今天,昨天,我也在湖面上碰见你,看起来,你够辛苦的。”  她低沉地说:“能不付出一些代价吗?”  “我是喜欢鱼的,和它打了多少年的交道,看到你这样为鱼奔走,想尽办法来挽救,真叫人钦佩——”  “不是挽救鱼,而是挽救自己,支队长!”  于而龙听愣了,以为她是开玩笑,然而她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无法相信,犹如小娃娃学说成年人的语言似的,她会说出如此沉重的话:“真有意思!”他把舢板靠上了墩子。  她向他审慎地一笑,并不那么轻松地说:“一点也不夸张,我是在赎罪!”说着,跳上了墩子,头也不回地,袅袅娜娜地,朝那繁花似锦的早豌豆田里走过去。  一个年轻魅人的姑娘,有什么罪可赎的呢?于而龙不由得沉思起来。第三章 (3)  昨天下午,于而龙离开柳墩以后,老林嫂伫立在湖滨,看了好久好久,一直到那条舢板完全消失在水平线上,她还认为舢板像小黑点在水波里跳跃。其实,那只不过是种错觉而已,要不是她儿媳提个竹篮来喊她,还不知要站到什么时候去。  “妈,你不是说要剜马齿苋去吗?”小学教员提醒她。  马齿苋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菜,除了灾年,连庄稼人都不吃的,可无一寸耕地的水上人家,倒是饭桌上的常客,于而龙在记忆里,芦花的拿手好戏,就是马齿菜馅饼。  石湖水上人家的名声,在四乡八邻的心目里,是不雅的,除了船家姑娘的自由放浪,和那种特别多情的性格,造成了被那个社会认为不洁的空气外,最糟糕的就是顺手牵羊式的小偷小摸,弄得臭名远扬。譬如扯走人家在河边晾晒的衣裳啦!爬进庄稼户的菜园里,拔几个萝卜,拽几棵花椰菜啦!要不然趁人眼错不见,偷鸡摸鸭悄悄杀了解顿馋啦!所以船一进村,人们都像防贼似的小心起来。那时候,这类没出息的事,于大龙是不挨边的,因为他缺乏那种机灵劲;于二龙不屑干,他随便下水摸条鱼,也比做贼强。最主要的是正直不苟的芦花,坚决反对像一条偷食的狗那样,被人跟着屁股唾骂,所以他们家总吃老天爷赐给无地可种的渔民,那又酸又涩的马齿苋。  饼早就烙出来了,可舢板还不见影,老林嫂心神不宁地望着垂柳外的湖面上,心里想:“ 该回来啦!不会让你再碰上一条红荷包鲤的,好运道轮不上你我了,捉不到鱼回家吧!”现在,晚霞在湖面上洒下了一片金浪,偌大的湖面上,一条船的影子也不见。  她眼神不算太好——泪水流得太多的原故,但她孙子,那个丢了红荷包鲤的秋儿,一直在码头上坐着,奉他奶奶的命令在眺望叔爷,他眼睛尖,要看到什么,早来报信了。  难道她害怕于而龙的舢板,会在湖里发生什么事故么?不会的,石湖有点欺生,但决不会难为他的。在黑斑鸠岛落到那种地步,石湖还给他留了一条命呢!对了,老林嫂终于弄明白自己悬心吊胆的原因啦!老天,该不是去三王庄了吧?去探望芦花的坟墓去了吧?哦,那可一切都要弄糟了的呀!  怎么办呢?……老林嫂的心沉了下来。  天完全黑了,菜饼放在桌上也凉透了,等客人回来再动手宰杀的活鱼,在木盆里泼剌泼剌地蹦着,但是,于而龙还是不见踪影。  老林嫂打发她儿媳去给城里的儿子通个电话,告诉他二叔直到现在还无消息,会不会出什么事,赶紧去通知那个王书记。  她早看出水生过分地巴结王惠平,一心想攀附着他,谋个好差使,混个好日子,居然抛下二叔不管,登上游艇,尾随书记进城去了。她半点也不赞成儿子必得投奔一个靠山,找棵大树庇护自己的做法。她早劝说过:“ 水生,干革命,干革命,是干出来的,不是靠出来的。”  “妈,你不懂,如今社会,老一套吃不开啦!”  “如今社会怎么啦?还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水生有他自己的处世哲学。老林嫂全盘不动地向于而龙学说,他说:“妈,共产党的天下,这话不错,不过,如今的共产党跟早先那时的共产党,不全一样啦!那时共产党是打天下,要老百姓养活,要老百姓出力,所以有过那么一个小调,小时我也唱过:‘ 子弟兵,上前方,为了爹娘去打仗。’如今共产党是坐天下,就掉过个来啦,老百姓得靠共产党啦!妈,你别瞪眼,不是我发明的,天天不离嘴唱过的:‘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听!我怎么能离开王书记?他就是党,党就是他,这一点我看得比你清楚,妈,你别糊涂啦……”  老林嫂对于而龙叹息:“ 水生一点也不像他死去的老子,死去的哥哥啊!是谁教他这一套学问的呀?”  谁教的?老林嫂,社会有时是个教员,过去,它教人们为了共产主义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去追求真理、自由、解放。现在,它教人们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巴结上司,讨好领导,吹吹拍拍,言不由衷……社会风气在潜移默化着每一个成员。  过去,老林哥夫妇、石头、铁柱是在倾心尽意的干革命;现在,水生却是在谋生,这是有着根本的差别呀!老林嫂,能责怪孩子什么呢?责任就好比绿叶上被虫子蚕食出来的洞,那怎么能是绿叶的过错呢?  夜色渐渐地浓了,于而龙还不见回来。  打发儿媳和孙子睡去以后,搬把竹椅坐在门口,等待着如同她亲兄弟似的同辈人。她是闲不住的,信手又编结起蒲草拎包来。  她坐在春夜湖边的场院里,由于游击队长的到来,使她想起许多往事,那逝去的岁月,那失去的亲人,重又回到年过七旬的妈妈心中。现在,活在世界上的,除了石湖,除了鹊山,就是于而龙,是她和那流逝过去的一切,惟一能联系起来的桥梁。是的,她爱他,像亲姐姐地爱他,从他们一起迈上革命的路程开始,他们就结下了近亲似的革命情谊。尽管后来他进城以后,变得生疏了,不那么来往了。但她希望他幸福,心甘乐意地愿意为他做些什么,甚至到了今天,他在老姐姐的心里,仍旧占有很大的比重。是啊!也许把她那无处倾注的,对老林哥的怀念,对小石头、对铁柱的母爱,都汇聚集中到于而龙的身上了吧?  一颗希望别人幸福的心,是多么值得珍贵啊……  雾气渐渐地重了起来,她不住手编织着的拎包,也有点湿漉漉的,蒲叶也柔润得不那么刚脆了,蜷缩在她脚下的那条黑狗——就是原来于菱养过的那条纯种猎犬,也团得更紧了。还是不见于而龙回来,越等越急,越是急躁,心情也越是不安。于是这样那样的不幸设想,就在心头涌现。“ 不行!”老林嫂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拄了根棍子,朝生产队的办公室踽踽地走去,后面跟随着那条无声的,像影子一样的黑狗。  生产队的小会计被她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让她进来,揉着眼睛,怔忡地问:“老奶奶,你有什么事?半夜三更!”  “孩子,求求你,给我往县里挂个电话。”  “找水生叔吗?”  “不,你给我找县委王书记。”  小会计突然想起,好像上头关照下来的,不要随便让这位烈属老奶奶,动不动给县里去电话。前些年,她可是没少给县里找麻烦,气得王惠平下了这道口谕。在县城那样一个天地里,书记的话是和圣旨差不多的,小会计便劝老林嫂说:“ 老奶奶啊!你看看都几点啦!”他抓起桌上的马蹄表:“ 哟,两点了,王书记都做了三个梦了。”  “你给我打到他家里去,他家里有电话。”  “老奶奶,你摸摸我头皮,太软,可没长那分胆子,敢大半夜去惊扰他。”  “有要紧事,孩子,我要找他——”老林嫂告诉他:“ 我们家的客人不见啦!”  “是吗?”小会计瞪出眼珠子来:“支队长给丢啦?这还了得?”他知道于而龙是个大干部,是王书记的老领导,而且白天专程开着游艇,封了湖,满世界地找他,看来非同小可。权衡了一下利害关系,立刻给县里挂通电话,把王惠平从梦中惊醒。他战战兢兢地捧着电话,听得出来,那声调是相当不耐烦的。小会计吓得忙把听筒塞给了老林嫂:“你给他讲吧!”  老林嫂把情况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  没等她讲完,王惠平不乐意地打断了她:“ 水生来告诉过啦,我通知秘书,叫他给陈庄公社打电话了。”  啪地挂上了电话,嘟哝了一句:“大惊小怪!”  他老婆问道:“谁来电话?”  “柳墩那老婆子!”  柳墩的老婆子还在捧着听筒,一个劲地啊啊着,殊不知电话员早撤线了。  小会计说:“要怪罪下来,你可顶着。”  老林嫂说:“放心,犯不了死罪,走,家去!”她招呼她那条黑狗走了。  就在黑狗又蜷缩在老林嫂的脚前,闭起眼打瞌睡的时候,对不起,王惠平床头的电话铃又响了:“丁零,丁零!”  又是柳墩那老婆子。  待不去接吧,电话铃一阵响似一阵,他老婆光火了,没完没了,不识相的老婆子又该缠住不放。她想起这个全县最出名的烈属,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的烈属,前几年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进省上京,去为于而龙鸣冤叫屈,纯粹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愚昧。于是抓起电话,没有一点好声气地问:“谁?”听筒里传来电话员埋怨的声音:“ 地委江书记的电话,你们怎么半天才接?”  她赶紧推了一下接着做梦的丈夫:“快,是江海——”把听筒塞给一跃而起的,光着身子的王惠平,他老婆赶快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因为地委书记的声音,远不是那么友好的,丝毫不亚于刚才他和老林嫂通话时的冷淡和不耐烦。  劈头就是一句:“……你是怎么搞的吗?”老盐工的话,天生有股又咸又苦的味道:“于而龙来石湖,你怎么能不马上告诉我?别人要疏忽了,我可以谅解,他们不了解我和老于之间的生死关系,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早点讲?要不是‘ 将军’来电话,我岂不是蒙在鼓里。你把他安排在谜园里啦?什么?住在柳墩?( 他听见江海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解释说:“ 是他本人坚持要住那儿的,我去接他,他说啥也不肯来县里!”)我说小王小王,亏你还是跟过他的老同志,他在柳墩,你怎么倒在家里安生躺着?”糟糕,想法给自己找个推脱的理由才好,也没加什么思考,信口说出:“ 他现在不在柳墩!”江海紧忙追问于而龙的去向,王惠平一面回答,一面恨不能撕自己的嘴,可又无法不如实汇报:“ 柳墩那位烈属老林嫂才来过电话,说他下午出去钓鱼,一直没回来,不知下落——”“砰”的一声,他听到江海气得把电话摔了。  请原谅我们都是些凡俗的庸人吧!别看我们在领导岗位上呆着,在群众或者下级的面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在我们的上级面前,照样也噤若寒蝉,言谈嗫嚅,举止失措,狼狈不安。不奇怪,这正是社会的复杂可爱之处,倘若都是单线条的话,恐怕就不成其为社会了。  于是,他又摇通了地委书记办公室,值班同志告诉他:“ 你等着吧,江书记坐灭蝗的直升飞机去你们石湖了。”他赶紧光脚跳下床,腆着个大肚皮推开窗户,望着灰蒙蒙有雾的,刚刚发亮的天空,总算幸运,雾成全了他,飞机没有起飞,要不然那只摇晃翅膀的铁鸟早来了,现在听不到马达声,他才放下心,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耷拉着双腿,用手指弹着发胀的前额。  听说是江海电话后,一直没敢合眼陪着的他老婆,安慰着他:“休息吧,用不着伤脑筋。”  “他们是生死相交的老战友。”  “纬宇叔不也是么?”  王惠平晃晃头:“他跟他们不一路。”  “当方土地,谁来了都好好应酬呗!”  “哪能那样简单,我替纬宇叔犯愁,一整天都没来电话了……”  生活就像缠绕着的合股绳索一样,把许许多多矛盾着的头绪拧在一起,也许在这一股上彼此谁也碰不着,但在那一股上,必然会纠缠得难解难分。  于而龙告别了那个姑娘的背影,回过头来,朝三王庄划去。  也许是那个“赎罪”的姑娘,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要是莲莲没有突然在地平线上出现的陈剀,为他的居留权在厮杀奔走,也许会同自己一起回到石湖的。  那样的话,该多好,不但可以告慰地下芦花的英灵,而且也会使那用心血把她哺养大的老林嫂,感到晚年的欢乐。  他终于觉得歉然了,只是一句偶尔的话,老林嫂便答应昨天晚间做马齿菜的饼子吃,还说,莲莲那年回家来,也缠着干妈非要吃那种苦森森、酸溜溜的野菜。肯定,她会因为他吃不上菜饼而没精打采;会因为他整夜不归而悬心挂胆;也肯定会因为至今不见他的影子,打发水生去陈庄找他,他说过一句,钓不到鱼,没准去陈庄看看。  错啦!于而龙,她亲自领着秋儿,还有那条非蹦上船的黑狗,带着你爱吃的马齿菜饼,摇着舢板来寻找啦!  老林嫂,总是把欢乐带给别人,而把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揽在自己身上的善良老妈妈,她活到今天,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而她永远是无偿地付出一切,从来也不想得到什么报酬。  他还记得于莲留学回国,分配在一个艺术单位,领到了她第一个月的工资,“乌拉”了一阵,起码当时自己做出了四五种方案,怎样来花掉几十块钱。但是,一下子她改变主意,骑上车到邮局,把整月工资汇给了整年背着她长大的干妈。  可是汇款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水生附来一封信,说是莲莲要能回石湖住一阵子,比汇钱不知强多少倍。于而龙明白,由于四合院里兴出来的许多规矩,什么公筷制啊!什么一早起床就进洗澡间啊!老林嫂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来城里做客,受那份洋罪的了。  正好于莲想画些什么,特别是她那份爱情,在葡萄架下被众人生生给扼杀以后,她也像她弟弟那条被烫伤的猎狗一样,需要躲在洞穴里去舔抚自己的伤口。于是在那位万能的王纬宇一手操办下,沿途像国宾似的人接人送,带着那条于菱五分钟热度已经过去的猎狗,顺利地回到故乡。整个柳墩的乡亲都出来了,迎接由地委书记江海亲自陪伴的于莲。  在县城里,一个科级干部,路人都会为之侧目,所以小小柳墩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出现了这样热烈壮观的场面。地委书记当做宝贝也似的客人,那还了得?被褥,席梦思,钢丝床是从县委小招待所谜园运来的,要不是于莲的坚决反对,连服务员,厨师都要派到柳墩来照应她的。  老林嫂直是感叹:“莲莲,你可真成了金枝玉叶了!”谁知这位为革命奉献了一切的烈属,她的话是讽刺呢,还是骄傲?或者是从心底里感到的一种委屈!没过几天,于而龙开始收到他女儿,从石湖陆陆续续写来的信。  “……我坐在新栽的电杆,刚接通的电灯下给二老大人写信。干妈说,要早些日子回柳墩,我们也就早不用油灯,托莲莲的福,我们全村亮亮堂堂,不用摸黑了。然后,她叹了口气:‘ 鸟就是这样子的,长大了,飞走了,可老窝呢?管它风吹雨淋,忘了,再也记不得了。’  “现在,谈谈我自己,你们别惦念,一路平安,替我谢谢法力无边的纬宇伯伯,他说得非常正确,他的名字就是护照,就是通行证,人们把我托在掌心里送回故乡来了!  “但是,真正从心坎里欢迎我的,是背我长大的干妈,她扑上来,紧紧地搂住我,先是笑,后是哭,抱着我似的进了屋门,连地委书记都不管不顾了。她那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花,我敢说,你们别嫉妒,她比你们更爱我,要是我说一声:‘干妈,我要你的心!’她会毫不犹豫地剖开胸膛掏给我。假如有那么一天,我向你们讨的话,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舍得么?……”  读着信的老两口交换了个眼色,彼此也都心照不宣,为了那副部长的门楣,强使她割舍了爱情,是多么伤害了少女的心?  如果真的疼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让她作出牺牲呢?  “……上封信告诉了到达的情况,这几天,干妈成天守着我,寸步不离,生怕我会飞走似的。每天早晨一睁眼,她就坐在床头端详,在饭桌上,她看着我咽下去的每一口。我想:肯定是干妈丢失得太多,丢失得她都害怕了,所以她才特别珍惜剩下的一点点欢乐,是不是?  “干妈每天领我走村访舍,爸爸妈妈,我现在才明白,是群众把我喂养大的呀!我喝了那么多婶子大娘的奶汁,我有过多少善良好心的妈妈呀!她们甚至为了喂我这个游击队长的孩子一口奶,冒着挨打受罚,说不定还会送命的危险。想到这里,看看这些护庇过我的妈妈们的生活,凭良心讲,远不是那么愉快的。我也看到了藏过我的缸、瓮和地窖,那些人家,说实在的,还那么破破烂烂,我心里感到十分压抑。她们,为我们付出了一切,把我们托上了云霄,而这些善良的人,继续过着绝不是十分惬意的生活。爸爸妈妈,干妈不是轻易说出‘忘了’这句话的。  “我的心太沉重了,爸爸,妈妈,就觉得目前自己感情上的一点负担,实在是不相称的卑微……”  于而龙看完信后说:“看吧!莲莲的心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该想画点什么了!”  果然,没过两天,收到她的一封长信。  “……一个题材在我脑子里酝酿着,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也许是那些妈妈们的乳汁,在我血管里流动的结果,我打算画一个为革命献出一切的母亲形象,在那个年代里做出最大牺牲的人就是母亲。我要不画她们,就愧对那些用乳汁喂养我的妈妈们了。  “因此,我每天都要走访,寻找我画中人的模特儿。  “惟一从心里感到遗憾的,是再也见不到埋在银杏树下的芦花妈妈,那天,干妈陪着我在芦花妈妈的坟上,坐了好久好久。那块刻着五角星的石碑,已经生满苍苔,我望着飒飒做响的银杏树,确如你们所说,那棵巨人也似的树,给人留下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印象。要是妈妈活着,我想她肯定是最理想的模特儿。因为我的草稿,干妈看了,她说很像芦花妈妈。啊!她要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该多好啊!  “但是我要画出来,无法抑制的创作冲动,已经使我饥火中烧,干妈陪着我东游西逛,那当然是她最乐意的事情,我像她的展览品一样,到处炫耀。——哦,还有那条紧跟着的猎狗!不是吹,爸爸,在石湖上,我现在的名声,比你当年的游击队长还响,几乎无人不知老林嫂背上的宝贝回来了。  “爸爸,妈妈,你们还记得石湖吗?  “我找啊找啊!连干妈都诧异了:‘ 莲莲,你像是丢了些啥?’我怎么回答她,其实我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呀!  “真幸运,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模特儿!”  紧接着,于莲用俄语写了两句:“ 爸爸,我很荣幸获知您一些早年的罗曼史!”  于而龙吓了一跳,同时看信的大夫忙问:“ 莲莲写些什么?”游击队长想了想,回答着:“ 好像是有关艺术创作的浪漫主义问题吧?”  谢若萍以一种女性的精细心理,察觉他在撒谎,但又暂时不戳穿地掠他一眼。  “……昨天,我从陈庄搭船去闸口,准备去拜访郑老夫子的故居,和那座哥特式小教堂,上船时,雾很大,船上的搭客也多,只听一个悦耳的声音在招呼大家。到得湖中,雾散天晴,阳光灿烂,湖山的色彩鲜艳极了。我突然发现船尾摇橹的那个中年妇女,一张瞩目远望、聚神凝思的脸,不正是我正要寻找的模特儿么?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地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猛然站了起来,头碰着舱顶也不觉得痛,赶紧抽出速写册,在橹声里绘下那一刹那的形象。她,我的模特儿,一点也不像常人那样拘束,落落大方,坦然自若地由着我画。到了闸口镇,干妈叫我上岸,我改变了主意,决定搭原船返回。  “干妈只好顺从着我,向那个妇女付了回程的船钱,有些歉意:‘这是二龙的孩子,起小让我惯坏了,什么都得由着她性儿。’  “那妇女笑了一笑,没有做声,但那笑容使我相信,年轻时代,她肯定是个绝妙的石湖姑娘,是相当美的,要不然——”  于莲又用俄语写了一句:“通常来讲,美女总是爱慕英雄的。”  于而龙估计,准是老林嫂给孩子讲了早年间那些没影的事,他老伴只懂医用拉丁文,笑了:“又是艺术创作的术语吗?”  “是的。”于而龙这回面不改色地答复。  “今天,我又专门去搭她的船,她让我画,但很少同我交谈,她知道爸爸、妈妈,还有纬宇伯伯,但我对她一无所知,只听说她有个漂亮的女儿,人家那样讲,我也相信。  “但她还有别的欢乐吗?不知道。她顶多笑笑,那是很快就消逝的笑,顷刻间又恢复了淡淡的哀愁。说实在的,那不是我画中人物所需要的精神状态,但是她那身影,她那面容,尤其是她那眼睛,和我设想的那个母亲一模一样,再也料不到那样酷似的了。  “我快回来了,你们的女儿已经忘掉了那杯苦酒的滋味,要在创作中寻找我失去的早欢。”  于莲满载而归,葡萄架下,举办了一次沙龙式的小型画展。  王纬宇、夏岚两口子引着一位客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老徐的儿子小农,一个外表上还说得过去的年轻人。但是,王纬宇一眼先看到了那画得惟妙惟肖的四姐,想转身退出院子也不可能了。  谢若萍拉住他:“正好,正好,也让小农看看石湖的风貌!”  但徐小农的眼睛,却更多地落在画家身上。  王纬宇呆呆地立着,忘了他的介绍人的使命,而是被那幅着意描画的特写吸引住了,画面上一对沉默的,若有所思的大眼睛,似乎在凝视着他,不论他在院子里哪个角落,也仿佛被她紧紧盯着。  谢若萍略微知悉一点这位船家妇女的命运,但是幸运的人是不大容易同情别人的不幸的,所以也不想知道更多的悲惨细节。  开玩笑地说:“哎,你们二位应该认识她吧?她是谁?”她本意倒是要将老头子一军,因为女儿来信里的俄语,给她留下了疑窦。虽说她从未怀疑过丈夫的忠诚,但恼人的嫉妒心总使她对这个在船艄摇橹的妇女持有戒意。没料到她的话叫王纬宇大为尴尬,而正吃着自制冰激凌的夏岚,马上发现到自己丈夫的微妙变化,放下玻璃托杯,像记者采访似的询问:“你能否透露一点背景情况呢?”  夏岚哪里知道画中人的底里呢?于而龙对于朋友的往事,他那隐恶扬善的汉子精神,认为既往之事,留给历史去评价吧!何必播扬出去,让别人再受奚落。现在谢若萍歪打正着,偏偏于莲又在编辑的醋海里投进一块石头,画家说:“ 她还向我打听过你呢,纬宇伯伯!”  王纬宇恨不得于莲一口被冰激凌噎死才好,因为夏岚妒火中烧,会失去理智,大吵大闹撒泼的。何况今天负有红娘使命,要把徐小农和于莲的红线拴在一起,倘她打翻醋坛子,可就要砸锅了。  他求援地望着于而龙,希望他能给解围。  “不奇怪,在石湖打了几年游击,谁不认识!”于而龙给副厂长圆了场。  “不,爸爸,听她口气里,似乎早就——”于莲又回想起那摇橹妇女欲言又止的神情。  夏岚急切地追问:“莲莲,快说下去——”  于莲笑了:“也许我将来才能理解,谁知道,生活的艰辛,还没有把我磨炼出来,她,似乎不太幸福!”  谢若萍感触地说:“ 对,莲莲,最不幸的,总是我们女人,包括她——”她指着速写上那眼睛似乎会说话的,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欢乐的中年妇女。  说实在的,第一次会见,徐小农给于莲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  过了不久,油画的基本轮廓勾勒出来了。  整个格调显得低沉,这使于而龙想起五十年代在国外实习时,那时还算得上好客的主人,曾经领他们去参观圆萝卜头的教堂,里面的宗教史诗画,就是这股压抑的味道。  于莲说:“正是我想达到的。”  “使人觉得憋得慌,我用老百姓的话对你讲!”  “明快的色彩缺乏真实基础,和空洞的豪言壮语一样,虚假的自我安慰罢了。我们为革命所付出的那么沉重的代价,仅仅表现革命乐观主义,是不够的。”  “还是应该昂扬一点,调子应该高些。”于而龙皱着眉头。  “那是一个不可能有笑的冬天,爸爸!”  “冬天孕育着春天的生机,你应该画出希望来。”  “爸爸,你说得太对了!”她从梯磴上下来,好像作为一种奖励似的,跟她爸爸亲了一下:“ 冬天里的春天,这大概是所有巨大历史转变时期,必然出现的自然现象。我要把它画出来。”  “别犯疯,莲莲!”他推开缠住他的女儿,对于她的洋习惯,实在不喜欢。老大不小的女孩子,当着客人,有时也毫不在乎和她的“二老大人”亲嘴贴脸,弄得老两口无可奈何。  “需要我向你汇报一下那位求婚人的情况吗?”于莲问。  “我看你倒顶能支使他的,评价怎样?”  “两个字。”  “什么?”  “鸡肋。”  父女俩大笑起来。  油画终于脱稿了,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特别是送子参军的母亲,扰得他灵魂不能平静,作为一个游击队长,当时,有多少母亲把孩子交到他的手里呀!  她是谁呢?每当他看了以后,总在不断地思索。  他还不能完全欣赏自己女儿的艺术手法,弄不明白那些抽象的线条和阴影究竟什么涵义?为什么冬天淡漠的阳光,会是一块一块的?还有,那不合乎比例的眼睛,也使他接受不了。但是也怪,看了一眼以后,便再也不能忘却。每天从工厂回来,无论多晚,无论忙到什么程度,总要推开画室的门,看看那有许多语言的眼睛。  她就是那个摇橹的四姐么?不,已经不完全是,连王纬宇都悄悄地对他耳语:“ 我向上帝发誓,不大像那个人了,我倒看出来一点芦花的影子。”  “瞎说,莲莲不会记得她妈的模样——”  但是,经王纬宇一提醒,那一夜,他真的失眠了,于是老两口从床上爬起,来到画室,站在那里,久久地仰望着画中的母亲。  “也许是精神作用,我怎么越看越像芦花?”  谢若萍说:“只能说精神上有点类似,莲莲她妈要年轻得多,而且比画上的母亲英俊,特别有股吸引人的魅力。我记得我头回见她,她女扮男装,进城到我们学校里做工作来。猛乍一看,一个可精神、可漂亮的小伙子,同学们都看傻了。”  不知什么时候,于莲站在他们身后:“在欣赏我的杰作么?”  “快要送出去展览了,我们再看看——”于而龙说:“ 是的,为那漫长的苦寒日子,我们付出过沉痛的代价,一味乐观主义,或者爽性撇在脑后不去理会,那是不真实的。你在那刚接过枪上火线的孩子脸上,画出了光明和希望。作品的生命力就有了。”  谢若萍笑了:“最有趣的是小农,他说:‘看谁敢提个不字?’那劲头,真是忠心耿耿——”她望着眼前充满青春活力,有着诱人丰姿的女儿,不难理解徐小农神魂颠倒,恨不能整天长在这四合院里。  于莲敏感地问:“看样子,你们非要我嫁他不可啦?”  “我不晓得你还要挑啥样的?”  “他只能使我可怜,而不使我可爱,明白吗?二老大人!”  “别任性!”她妈妈劝诫着:“ 你只能被人侍候,哪能去侍候别人,小农听话、老实,是个合适的对象。”  于莲说:“如果我真心爱那个人,我甘心情愿像世界上最好的妻子那样去侍候他,别以为我做不到。”  于而龙不觉得和官居三品的老徐结亲有什么好,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他看到别的追求者,都陆陆续续退出了竞技场,告别四合院。那么,以吉姆车和显贵父母为后盾的徐小农,获得他女儿的局面,是势所必然的了。  “似乎是二十世纪的变相抢婚,真讨厌。”于而龙有着一副天生的拗骨,总是要反抗那种强加在他意志上的东西。那天晚上,他不想表态,只是把自己沉浸在那幅快要送去展览的油画里。  哦,那些粗看起来,仿佛是格格不入的线条,构思独特的光线和阴影,都浑然成为一体,半点也不多余,而且,甚至是缺一不可了。  “死丫头呵……”他赞叹着,而且不知不觉地像梦幻那样沉醉过去,仿佛自己挤进在那群支前的乡亲中间,尤其是那妈妈的小儿子,正接过他哥哥的枪,马上要到火线上去,使他激动不安。正是这些母亲把儿子献给革命,革命才获得成功的呀!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起她们呢?战争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谁也不大想起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是怎样为革命做出最大牺牲的。忘了,甚至支队里那些勇敢善战,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小鬼,都渐渐淡忘了,那些孩子全部牺牲了,而他,却活着。  三王庄已映入目中,他那朋友家的高门楼,三十年后,仍旧触目惊心地矗立在村子的中心。他又想起了他女儿的油画,那画里就用高门楼的一角作为背景。画面上阴森沉闷,透出一股死亡的气息,那个躺在担架上的大儿子,头已经歪到了一侧,显然快要死了。妈妈一只手捧着他,一只手把他的枪交给身边的小儿子,哥儿俩都长着一对跟他们妈妈相同的黑圈眼睛,是一种刺人的会讲话的眼睛……  那是十几年前的被批判的旧画了,但现在又在眼前展现出来,或许由于高门楼的原故,触景生情,想起了那幅画吧?  突然间,躺在担架上的那个垂危的人,眼珠活动了,奇怪,他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因为眼前活生生的现实,是他阔别多年的三王庄,不是那幅油画,即使是的话,也决不会有画中人物眼珠转动的事。于而龙慢慢地划着桨,使幻影持续在脑际里,确实是在转动,而且还辨别出,认出来躺在担架上的人是谁。糟糕,是工厂里那个赫赫有名的高歌,他怎么躺在地下?他怎么命在垂危之中?是谁把他打伤或者击毙的呢?……  荒诞不经的幻觉呀!  这时,一架直升飞机,从头顶上轧轧地飞了过去,掀起了一股强风,把他的舢板,送到了整整离开三十年的故乡。  他在心里呼唤:  芦花,你的二龙来啦!……第三章 (4)  于而龙像三十年前一样,熟练地驾着舢板,从碇泊着的许多船只的空隙里穿过,靠了岸,系好船,踏上了三王庄的土地,像长期飘泊在海洋上的水手一样,上岸时总情不自禁地蹦达两下,活动活动。  这里和陈庄同样是一个高音喇叭的世界,是王小义和买买提喧嚷的世界。于而龙站在街口,完全怔住了,想不到是一个几乎认不出来的三王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踌躇了,不知该往哪儿举步?  倘若他还是支队长的话,不由分说,准会大踏步向高门楼走去,因为那里设有支队的指挥机关,是湖西地区的党政领导中心。而且可以预料,只要他跨进大门,高门楼前后几进院落,休想有个安静。他像一股旋风,难得有他吹不进去的角落,搅得他的部下都像风车似的转动起来,大家都不由得感慨:“要支队长安生下来,等石湖见底吧!”  他会给他的下属带回来一口袋问题,倒出来,琳琅满目,像贪婪的渔民,爱用细眼目的网一样,上至鱼,下至虾,大事小情,像涌过来的波浪,把整个机关都淹没了。  “要不得,要不得,你把正常工作秩序都给搅乱了。”王纬宇在担当这座动力工厂的副手以后,开始不那么温顺了。因此,那些科室人员也响起一片聒噪之声。但于而龙要把人员压得尽可能的少,而任务倒要加得尽可能的多。这不能不引起一种本能的反抗,连廖总工程师都出面劝告:“算了,也不是要你于而龙个人掏钱去养活他们。”  “你这是什么话?”他不满意这位讲求效率的工程师,会说出如此息事宁人的语言。  “这是中国——”廖思源只说出了半句,那未吐出口的,显然是:“你不可能去办那根本办不成的事情。闲人,你就养着吧,只求他不给你捣乱生事,就算上天保佑了。”  于而龙别转头问王纬宇:“先从你那一摊子行政部门砍起如何?”  王纬宇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我绝不是戈尔洛夫……”这还是解放区时代的名词,于而龙已经习惯成自然地说出了口,他向反对他的精简压缩政策的人们宣传:“我当区长,县长那阵,腰里挎着匣子,口袋里掖着公章,背包里装着全区党政财文大权,找不到那么多坐在椅子上喝茶看报的老爷。难道因为中国是生产茶叶的国家,大家就得没完没了地坐在那里品味?”  “刀把子在你厂长兼书记的手里。”  “你干什么?”  “我下不去手!”  “王纬宇,你不要搞这种邀买人心的廉价同情!”他喜欢讲话一针见血。“你打过仗,该懂得这个最浅显的道理,一个优秀的机枪射手,可以独当一面;而十个饭桶,能给制造出一百个麻烦。”讲这种话,是很刺伤一些人的心灵的,但是,他认为自己是办工厂,而不是办慈善机关的,所以,一个萝卜一个坑,宁缺毋滥。啊,一开始他估计到会有阻力,但想不到大得吓人的程度,民怨沸腾,状子不仅告到部里,甚至告到国务院去。他气得直骂:如果将来中国一旦亡国灭种的话,罪过就在这些不产生任何价值,但却要消耗社会财富的寄生虫身上。但于而龙认准一个目标,那是不大会改变的,一条道走到黑,黑就黑,还得走。  办公室里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那是他拼命压缩非生产人员的主要对象:“于书记恨不能一个处长,把科长、股长、科员的工作一肩膀全挑起来,搞一条流水作业线,把等因奉此也来个自动化。”  他听了大笑不已:“如果外国有这种等因奉此自动线,我就申请外汇去买那个专利,搞它一条,让那些老爷们忙得应接不暇,手忙脚乱,满头冒豆粒大的汗珠才好。”  “天哪!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很简单,干不了就让位,谁有能耐谁上。不要挡道,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廖总工程师背后劝他:“你搞就搞吧,何必说些使人不愉快的话,刺伤那些人的自尊心,火上加油!”  “我就是要他们坐在转圈椅上不舒服!”  “没有用的。”廖思源只求不给自己捣乱就行。  “一个社会的灭亡,往往由于消耗的人多于生产的人。”  “好吧!”廖总预言着:“如果你有兴趣播种蒺藜,那就等着收获荆棘吧!”  “火线上的铁刺网都趴过,无非头破血流,扎一身窟窿。”  那时,高歌已经从厂技术学校出来,一直在车间办公室帮忙,因为这个年轻人虽然能把自己打扮得水光溜滑,但他的磨床,所磨出来的工件,永远也达不到规定的光洁度。再加上他一年有六个月得去厂部的宣传队唱歌,车间主任看透了:“算了小高,你就以工代干,在车间职能部门帮帮忙吧!”但是,于而龙的压缩之风,像厂里的七千吨水压机一样,没完没了地压下来,于是,高歌又回到了磨床旁边去了。  王纬宇为歌手求情:“把小伙子安排到政工部门吧!”  “你嫌政工部门那些人还少么?”  “可惜了,高歌挺聪明。”  “他可以把聪明用到正地方,我们国家需要呱呱叫的工人,不需要那些耍嘴皮子的空谈家。”  高歌亲自到厂长室找他,于而龙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便让秘书小狄转告:“什么时候成为一名真正的磨工,咱们才能有共同的语言,回车间去吧,像你爸爸一样,踏踏实实干活,勤勤恳恳做人。”  当家人,恶水缸,于而龙得罪了许多人,而王纬宇轻松自在,处处讨好,有什么办法?于而龙爱说:“同志,假如你在火线上呆过,就会投我的赞成票。”  但是,好像投赞成票的人并不多,一直到高歌成了工厂的“主人”,于是在帮助于而龙提高认识的会议上,旧事重提,老账新算,分明知道于而龙是个残废军人,却偏要他弯腰低头,像把折刀似合拢,恨不能把于而龙那颗倔犟的脑袋,塞到他的裤裆里去。然后,人们在控诉他的资本主义托拉斯经营,血汗工资制度,残酷剥削工人的罪恶以后,问他:“为什么打击革命小将?”  “谁?”于而龙脑部由于下垂充血而肿胀着。  “你干吗把高歌弄回车间劳动?”人们厉声问。  尽管于而龙头晕目眩,腰疼欲断,但他却是一个死了的鸭子——嘴硬:“我认为社会主义不应该是懒汉的天堂!”  人们扑上来,拳打脚踢,要打掉他的“嚣张气焰”。  “交待!为什么?为什么?”  他挣脱一切,把腰挺起来回答:“我是希望他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人。”  那时候,坐在主席台首座的高歌,确实在眼里闪过一道听了良心为之一动的,那种呆板迟钝的光芒,就如同刚才在湖面上划着舢板,保持在幻觉中那死去的战士,突然眼珠动弹一样。这使于而龙自己多多少少意识到一点点责任,正如那个战士的死,游击队长不能不承担责任。难道老高师傅把自己的儿子领到他面前,做父亲的会希望儿子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么?  所以,他觉得不能这样丢手就走,不能轻易结束故乡之行。现在,他认为倒是难得的,能够独自一人去看看芦花的坟墓,抚着那块石碑,静静地坐一会儿,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是的,于而龙是不大肯认输的。  游击队长抬起脚来往村西走去,起初有些犹豫,好像转了向似的,后来才意识到是失去了银杏树的结果,因此,才不迟疑地向前走。可能是春汛大忙季节,很少什么闲人,原来估计没准碰上几个熟面孔,但他失望了,谁也不注意他一个老三王庄人。因为公路修通以后,三王庄不再那样闭塞了,管你是谁呢?一个昔日的游击队长,那是过去的光荣。十年前,或许还会被少先队请去讲讲革命传统;现在就像躺在路旁的磨盘,已经由于有了打米机,而变成无用的累赘,是碍事讨厌但有点重量的古董了。于而龙想到自己是个磨盘式的人物,觉得很可笑。果然,走了一程,除了那两个小伙子唱歌外,谁也不对回乡的游子发生兴趣。  其实,对于石湖水上人家来说,哪个村子都算不得是自己的家乡。但是从他记事开始,好像逐年都要向高门楼缴纳一笔桩子钱,才被允许在三王庄靠岸拴船,也许如同现在的存车费吧?大约由于纳贡臣服的关系,他视自己为三王庄的居民吧?  正好,他经过一家饭馆的门口,客堂里很清静,生煎包的香味,使他回想起脍炙人口的家乡风味,蟹黄粉包白鸡面,和石湖姑娘一样,也是远近闻名的。于是他迈了进去,一方面有点口渴,另一方面说实在话,划了这么远船,肚子也有点饿了。  说来惭愧,多少年来,他还是头一回独自去饭店进餐,而且还是一家简陋的不怎么卫生的渔村小馆子。  虽然客堂里放着几张油腻的桌子,但找不到一条可以坐下来的凳子,总算那个梳着两把刷子的服务员,同情他有把子年纪,而且衣冠端正,便把自己坐的一张方凳,站起来踢给了当年的游击队长。她还在继续自己的演说:“……哪怕豁出赶八里路,今儿晚上我还要赶到闸口镇去看电影。”  于而龙看出她是一位和柳娟似的电影迷,不过,柳娟对国产影片一点不感兴趣,所以很少见到她坐在电视机前,看那个翻车的老把式。但这位服务员对于电影演员的熟悉,连他于而龙都惊讶了,甚至对私生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讲了好一会子,才发现顾客听她讲的兴趣,超过吃的兴趣,便一扬脖子:“买票去!”前厂长兼党委书记从来没经手过,通常都是他的秘书代劳,或者家里人给安排妥当,他只消坐到桌边去吃去喝就行了。如果是宴会,需要讲点什么,小狄自会把讲稿塞进他口袋里的。可是现在,他得去买票,天知道,店堂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何必那么多繁琐哲学?然而作为制度,他必须按照规定的程序,把票买来交给讲述演员私生活的服务员。  “……她结了婚,不久又离了婚,离了婚以后马上又找了个主结婚,这回她嫁给了一个导演,就是——”她把于而龙买来的票,递给了站在两步远外锅灶旁的胖师傅,那位师傅便铲了一碟热腾腾的生煎包子,煮了一碗汤面交给她。但她并不着急马上端来,还在和那卖票的姑娘,切肉的小伙子,高声朗气地议论大概是昨夜放映过的影片,直到她认为顾客的耐性考验到差不多的时候,才款款地哼着影片插曲给于而龙送来。  也许是本地风味,要不就是昨晚的狼山鸡,今早的元鱼都消化完了,竟吃得挺有胃口,这样,去年十月间那顿烤鸭的印象又涌了回来。  于而龙的胃口,王纬宇的酒量,真堪称得上是珠联璧合,宴会上要是有他们两位参加,谁也挡不住他们的联合攻势,一个劝你喝,一个劝你吃,盛情难却,一直到醉饱为止。但那是陈年旧账了,谁还提那些不合时宜的往事呢?  虽然两家同住在部大院里,承蒙不弃,王纬宇有时还来串串门,但在同一个宴会上碰杯,一饮而尽,起码也是一个年代(世纪的十分之一!!!)以前的事情了。  去年秋天的于而龙家,破例的是那几盆菊花,竟也喷奇吐艳地开出了一个繁花似锦的局面,真得感谢痴情等待着于菱的柳娟,于而龙全家都这样看,要不是她收拾照料,花决长不到这么好的。舞蹈演员的家,自从她父亲悲剧性的惨死以后,好像比于而龙家更早地面临着衰败的命运。菊花是年初于菱一时高兴,从她家挖来栽在盆里的,但不幸的是,菊花刚刚在新地方挺立起枝茎,挪花的人莫名其妙地被捕了。  此后,柳娟就把几盆菊花,当做双重意义的遗物,每逢休息日,或者接谢若萍下夜班的时候,给它浇点水。想不到一个性格轻佻,作风浮飘的女孩子,竟能坐在晒台上,抱着膝头,静静地端详上半天。于而龙有时忍不住问他老伴:“那个卖火柴的女儿,从菊花的枝叶上能看到些什么呢?”  然而,工夫不负有心人,花枝上冒出了许许多多的蓓蕾,有一盆竟结了一百多个骨朵,那位不曾见过面的中学校长,竟是一位莳花名手,栽的都是菊谱上有名有姓的品种。哦,可以想象,他肯定像种菊似的耐心培育他的门墙桃李吧,但是,谁曾想到他会死在他教过的学生手里。嗬,现在整个书房充满了他亲手培育出的菊花清香,于而龙经常搬把藤椅,坐在晒台门口看书。  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他估计准是他老伴,关照不必等她,让他和莲莲先吃晚饭。一个失势的人,电话铃也不响得那么起劲了。  他抓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了他那听惯了的威严声音:“是二龙吗?你在干什么?”  于而龙向“将军”报告:“我在看一本无聊的书。”  “什么书?”  “《御香缥缈录》。”  “什么意思?”  “描写清朝宫闱,主要是记叙慈禧太后的书,没有多大意义。”  周浩在电话里大声地:“不用去研究那个女人了吧,咱们还是去欣赏一顿烤鸭吧,如何?”  “烤鸭?”他实在惊讶“将军”的雅兴,好像阳明同志逝世以后,原来政委身上的达观开朗、容让体贴的性格,又在这位老司令员的作风里体现出来,真的,已经难得看到他暴跳如雷了。  “我好久没有吃了。”周浩挺有胃口地说。  于而龙在电话里推却:“那东西胆固醇可够高的。”  “将军”笑了一声:“哦,你到底学会了小心谨慎,似乎用不着如此忌嘴吧!”  于而龙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心想:谁能比得了你苏维埃乡主席啊!  “好吧,我七点半派车去接你们全家。”说完他撂下了电话。  “有什么办法,他有着一副不容置辩的将军脾气!”于而龙摇摇头,对那些盛开的菊花讲。  他记不清那著名的烤鸭店,是否也有买票等等繁琐手续,“将军”的秘书把他们接来,送到楼上一个典雅精致的房间里,周浩和路大姐早在那里等着了。  啊!周浩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握住他手说:“我以为你会不敢来的。”  “说哪里话?我也不是吓大的。”于而龙笑了:“顶多让人家做做文章,去年在听鹂馆吃的那一顿,‘将军’,你还记得不?分明是陪一个外国代表团,人家知道廖总,问了几句,回来我提出该给老廖落实政策,花钱买外国专利,可祖师爷却在敲钟,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吗?后来,他们非追我是接受了你的黑指示……”  “啊!那些精神病患者,全是些疑神见鬼的恐惧狂、迫害狂!”  在圆桌的另一侧,路大姐埋怨于莲:“丫头丫头,国庆节都不过来看看我。”  “妈妈怕影响你身体,不让我去闹你。”  于莲也是周浩老两口的掌上明珠,因为一九四九年把她从石湖接出来以后,不久,于而龙和谢若萍就去了朝鲜战场,便把她寄养在“将军”家里。她喜欢并且尊敬慈父般的老布尔什维克,而周浩也把她当做翅膀下面的小鸡雏,总是关心和庇护着她。那个老徐所以要同于而龙结亲家,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苏维埃乡主席,一个正直不苟,很难亲近的人,所以需要一座沟通的桥梁。  谁不知道呢,“将军”膝下无儿,于莲是他的娇宝贝。  谢若萍笑着解释:“路大姐,是我没让莲莲去,人多嘴杂,苍蝇见没缝的鸡蛋还下蛆,又该给你们添油加醋啦!”  “必要的时候,小谢讲究点卫生还是对的。”周浩总结地讲,接着他举起酒杯:“好吧,今天我们应当高高兴兴地喝一杯!”  于莲提醒他:“你拿错杯子了,那是茅台!”  周浩一向不饮烈性酒,倘若宴会上有王纬宇,于而龙等部属在场,都是他们自觉自愿代劳的,于莲自小在他家住过,很懂得“将军”的习性,便马上给他换酒。  “今天我要喝一点”周浩喜滋滋地说。  最令于而龙奇怪的,历来滴酒不沾唇的路大姐,也笑着凑趣:“莲丫头,给路妈妈也来一点茅台。”还命令着:“给你妈也满上。”  谢若萍问:“是不是需要我打电话给医院,叫他们派辆救护车来?——路大姐,你绝对不能喝烈性酒,我是医生,我有权。”  “今天就由我例外一次。”她竟然央告着。  怎么?于而龙诧异起来:老两口找到了失踪的小儿子?“皖南事变”时,突围出来丢在了刀豆山的孩子,又回到他们身边了?有什么事使得老头、老太太竟想起要开怀畅饮一杯?简直莫名其妙。  “端起来,朝我集中,我也来个以我为核心,碰一下,不行,不够响亮,再来一次!好,能喝的多喝,不能喝的象征性抿一口。”  没想到,老两口把半盅茅台统统倒进了嘴里。周浩用餐巾擦擦嘴角,若无其事,他老伴则辣得呛咳着,连泪水都流了出来。  谢若萍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用嗔怪的眼光看着她:“路大姐,路大姐,你……”  “没关系,我还想喝呢!”  谢若萍抢走了她的高脚酒盅。  “要说起来,这该是我第二次主动想喝点酒的呀!”周浩玩弄着手里的玻璃杯子。“二龙,你自斟自饮吧,莲莲,你代表我,陪你爸喝着。那还是‘皖南事变’突围过江以后的事情了,我们几个人是乘着一艘小船过江的,那时候的心情该怎样形容呢?——吃啊,拌鸭蹼倒别有风味,我记得莲莲小时候,爱吃糟鸭脑,今天不知有没有(他的秘书连忙放下筷子走去要菜)?——当时,心里头主要是种痛定思痛的情绪,想想吧,好端端的一个革命局面,怎么会一下子给摧残到凄零破碎,濒于毁灭的下场。惨哪!相当的惨!不错,敌人是强大的,我们中了埋伏。但是,话说回来,我们是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敌人绝不是一夜之间突然强大起来的。为什么我们会失败得那么惨重?是我们的战士打仗不勇敢?是我们中级指挥员作战不力?一次冲锋,往往一个同志都回不来,许多挎手枪的营连长倒在战士前面。不是我们的过错,二龙,就像现在一样,我们没有罪,硬把我们当做罪人,历史最终会洗刷这些耻辱的。就算我现在见到马克思,我也毫无愧色。——还是给我点矿泉水吧,我要开始给你们讲喝酒的事了。过了长江,来到江北,找到了我的部队,把那些个残兵败将拢了拢,可怜哪,千来人剩下了百十人。这时,一个军部通讯员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来找我,让我赶紧去见军长,延安已经发布命令,司令员代理军长职务啦,我一口气跑了一百二十华里,马匹像从水里爬出来一样。司令员见了我劈头一句是:‘还剩多少同志?’我告诉了他准确的数目字。他沉吟地说,仿佛像在作他的诗。‘要是一个人去扩展一个区,我们就会有好几个县,要是一个人去扩展一个县,我们就会有好几个省。周浩,周浩,这会你就放手去干吧!党已经搬开了挡路的绊脚石,我们可以大踏步地东进了。’我记得那里是一个冬天里暖洋洋的小集镇,也许南方季节要早一点,河边的柳枝都软了。我怎么也忍不住,就在一家小酒店的迎街柜台上,要了一小壶烫得滚热的酒,一小碟干丝,三下两下,全倒进了嘴里。也许是酒在胃里燃烧,虽说是冬天,但我觉得倒好像是春天。司令员的一席话,展示了冲出绝境以后的希望,二龙,心里那分热呀,把积压在心头多少日子的闷郁之气,全都驱赶了出来。由不得再想向那个戴着毡帽头的店老板,讨了一壶酒。——莲莲,给我再倒半盅茅台,丫头,我一直支持你做一个真实的艺术家,敢于说出人民心里想说的话,所以你必须研究人的灵魂,我坦率地对你讲,我在渡江的时候,心情是并不平静的,我痛恨,我从心里诅咒那些把革命搞到这步田地的人,同时我也深深谴责那些纵容姑息,包庇支持,使得错误逐步酿成的人,他们都负有责任。江面上惨凄凄的冷风,吹凉了我的心,我觉得那不是风,而是牺牲了的同志的冤魂,也随着我们过江北上了吧?莲莲,他们不应该死的,他们死得屈,死得冤,完全可以活到今天,同我们一起的,然而饮恨九泉,死不瞑目。损失了多少好同志啊?能统计得出来吗?付出了多么沉痛的代价啊?能计算得出来吗?现实生活也许就是这样,有过烦恼,才有痛快;有过辛酸,才有甜蜜;有过苦痛,才有欢乐。我是一个老兵,难免常人的感情,所以,我要——”他说着,把那半盅酒举起,慢慢地把酒抿完,连最后一滴也滴进了嘴里。  这时,厨师和女服务员,端着香气扑鼻油黄蜡亮的烤好的肥鸭,走进房间。  于而龙在思忖:有什么事使得老头高兴,激动得以致开怀畅饮?他提起了皖南的旧事,莫非他们失踪的小儿子有了音信?那是根本无望的事情,解放后,多次去刀豆山查访过,丢弃孩子的歇脚凉亭还在,但孩子的消息杳如黄鹤,难道现在会找到?!不,不可能。而且,一般地讲,他理解没有一根白发的年老的将军(他女儿那幅遭到灾祸的油画《靶场》,那个老兵的形象里可以看到将军的影子)。属于他个人身边的一切,是很少当回事提起的。“皖南事变”夺走了他的小儿子,路大姐带着大孩子辗转周折,脱险到了江北。谁知解放后,这孩子刚刚学有成就,又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牺牲。那是他陪着周浩去处理善后的,也不曾见他如此情感激动过。那么,还会有什么事呢?连路大姐也面有春色,看起来,多少有点反常呢!屋里有点热,周浩又一个劲地劝他多喝。他站起来,推开了沿街的窗户。入夜,马路上静下来了,秋风扫着落叶,他敞开衣襟,任凉风吹着,心里想:也许这也是“将军”所说的带有冤魂的风吧?谁知道,说不定也真是呢!反正,这顿酒喝得有些蹊跷。  “现在画些什么?”周浩转了个话题,问着于莲。  “画花。”谢若萍替女儿回答。  “玉兰吗?”  “不,我们家有许多好看的菊花。”于莲说,“美不胜收,有一盆‘晓雪’,真正的百花齐放,开了一百二十几朵。”  周浩笑了,对站在窗口的于而龙说:“听见了吗?真正的百花齐放,这么说,难道还有——”  “当然,我们已经领教够了那种非真正的百花齐放。”  谢若萍向路大姐抱怨:“他们爷儿两个,一唱一和,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有什么用呢?我一直不赞成莲莲搞上层建筑,那是玩火,弄不好就烫了自己,和走钢丝差不多,随时都会来个倒栽葱。前些日子为出口画百花齐放,总该保险系数要大点了吧?也出了问题,他们说什么?百花齐放跑到国外去了,反过来说,就是国内没有百花齐放的意思,也就等于间接的,用隐含的敌意否定了大好形势。”  周浩乐了,不相信地问:“果然有这种高明的审判官么?”  “亏他们挖空心思,琢磨得出!”路大姐抚摸着于莲的秀发。  “看来,路妈妈当年支持你学美术,是错的喽!”  “我们都没有学美术,难道错还少么?”周浩说:“把那幅画买回来,我付钱。”  “我为你再画一幅算了。”  于而龙抗议:“我可没法再给你找来那么许多品种的花卉!”  “送你两瓶茅台,二龙!”  于而龙笑着摆手:“不稀罕!不稀罕!”  他又想起陪着莲莲去百花坞写生的情景,在老兵面壁的情况下,她才接受这项保险不会出错的任务,谁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物,不走运的莲莲哪!  真可惜了那么多的花呀!  然而遗憾,当现在于而龙非常需要一把花的时候,却连一支花都搞不到;虽说即使他空着双手,站到芦花的坟前,她也决不会责怪他的。可是他记起了一篇鲁迅的小说,就连夏瑜的坟头上,还飘着一束凄凉的白花,难道三十年后,他却连这点心意都不能尽到?怎么能原宥自己?三十年,三十年后第一次踏上她的坟头呀!  他透过窗棂,就在饮食服务部的后院里,看到了一个如锦似绣的花坛,月季、迎春,还有几支白色的笑靥花,黄色的金缕梅和已过盛花期的芍药,都簇拥在小小的天地里,翘首弄姿地开放着,怪不得有些小蜜蜂在客堂里营营嗡嗡地飞舞。  他向那个服务员招手,她以为又要吃什么,仍旧一扬脖子:“买票去!”  “不,我是想麻烦你——”  她不以为然地走过来,问道:“什么事呀?”于而龙听那直撅撅的语气,知道她对待穿非毛料衣服的顾客,肯定声音决不会更悦耳动听的。  于而龙话刚出口,就有点失悔了:“小同志,后院里是谁家的花?我能不能掐一把?要是肯收钱的话,那就更好了。”  假如小狄在场就好了,她肯定会用对方无法谢绝的动人语言,来打动铁石心肠的服务员。但是话从他嘴里出来,像盛过醋的瓶子又去装酒,完全变了味,本来讨两支花是桩风雅的事,却引起了误解。那位女服务员警惕性高得出奇,脸色陡然变得蜡黄,像被水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退后半步,打量着衣冠楚楚的食客。因为在她的头脑里,马上映出她入迷的反特故事片,几乎都成为模式了,所有敌特在接头时,都要使用暧昧其词的联络暗号。好端端的问起花啊草的干什么?于是她盘问起来,在这里,可别认为她不礼貌,她在履行一种神圣的职责。  “你好像是从挺远的地方来?”  “不错。”  “有证明吗?”  “没有。”  “怎么会没有证明?”  “忘了带。”  她笑笑,于而龙也陪着笑笑,因为他明白惹麻烦了。  “是到我们三王庄来的吗?”她腔调里已经充满了公安人员的气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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