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8

于而龙自当队长以来,还是初次看人家打仗而伸不上手,壁上观战使他心急火燎,坐不稳,立不安,看那样子,恨不能自己是个炸药包,点燃引信,把这艘汽艇炸碎。  “混蛋,王纬宇,你瞎了眼?”他骂出声来:“多好的地形,你不利用,哪怕拉过一条机枪来,占住那高处,又是怎么个劲头?你简直是一头蠢驴……”气得于而龙把他祖宗三代骂了个够。  “别着急呀!支队长!”受伤的人倒转来安慰他。  “我怎能不急,提前发动攻击,想抢头功,该赏他一顿耳刮子。  仗是这样打的吗?我要不关他的禁闭才怪,好的机枪射手都给了他,怎么?在陈庄报销光啦?”  ——支队长,你在舷窗里所见到的,只是战斗场面的一个局部,于而龙,于而龙,你还是捺住性子,冷静点吧!  “为什么提前动手?你问我,我不知该问谁去?”在战斗结束后的总结会上,王纬宇说:“谁想出主意耍龙踩高跷的?要不是那个破绽,还可以打得漂亮点,大久保不一定逃得掉!”  “怪我吧!”芦花承担了责任:“同志们也是好意,既是糊弄鬼子,索性搞得火爆些,哪晓得弄大发了,露了马脚。”  “要知道,做假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王纬宇意味深长地说。  芦花不否认:“我确实少个心眼。”  大久保总算识时务,一看岸上芦苇丛里,响起枪声,人头攒动;又看到前面那些敲锣打鼓的老百姓,一眨眼间,变成持刀弄棒的游击队,知道三河镇是一道鬼门关,进来容易出去难了。现在,他才领会为什么于而龙偏要在离三河镇两三公里之外的堤上埋伏。  “于而龙,于而龙,厉害呀!你胃口够大的。”看来,如果不想当俘虏,逃命该是当务之急了。  可是,拖着那艘炸坏的汽艇,是无法躲开覆灭的命运,因此他断然地下令砍断缆绳,像壁虎一样,甩掉了累赘的尾巴,加足马力,冲出重围。  要是在三河镇安上一门炮就好了,游击队没有重武器,手榴弹根本无济于事,只好眼巴巴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  剩下的残敌在一场血战以后,很快消灭了。王纬宇头一个打开那密封的舱门,冲了进来,由衷的喜悦在他脸上闪现出来,他一把搂抱住于而龙。  “活着,二龙!”  “活得好好的。”他还了一拳,正好捅到王纬宇腰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朗朗的笑声在狭小的船舱里轰响。于而龙回过头去,才发现芦花也进到舱里,正蹲在那个受伤的群众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包扎着伤口。  “赢了!二龙,我们胜利啦!”  芦花说:“可我们伤亡也不小。”  一场付出相当代价,只是名义上的胜利,对指挥员说,怕不是很光彩的。但分区司令员周浩和政委阳明来了,还带来了诗人劳辛,参加他们的庆祝大会。  阳明同志勉励他:“打得聪明多了,开了点窍,今后,还要灵活一点,游击战的游字,还是大有文章可做。这回你把文章从陈庄一直做到三河,绵亘数十里,还是蛮不错的。”  “不错?死伤那么大,我都替你害羞,于二龙同志”周浩当着主席台上那么多党政军干部,刮他的胡子,半点也不留情面:“一个不懂得爱惜战士的指挥员,不是一个好指挥员。”  审判吧,同志们,望着那一座座新坟,望着那一船船运走的伤员,于而龙第一次尝到了自我审判的滋味。刚才在小姑家的抗属屋里,现在在这残废人的破桌旁边,这种自我审判的滋味,和那辛辣的酒一样,不怎么好咽下去啊!  “喂!”他放下酒碗,问那位残废朋友:“陪我去找个人!”  “谁?”  “一家姓迟的。”  他斜过脸来:“找这姓迟的干吗?”  “芦花搭过他的船。”  “你酒喝多了,支队长!”  于而龙站起来:“走吧!找他去!”  “你真明白,还是假糊涂,我就是。”  “是你?笑话!”  “千真万确就是我,三河镇,不,方圆几十里就我一家姓迟。”  “什么,你是老迟?”于而龙跌坐在板凳上。  那根游丝又从手指缝隙里滑走了,怎么可能是他那样一个基本群众呢?“老迟,有那么一个船家,在陈庄搭芦花上船,就她一个客,大年初一,到了沙洲,讨了五块大洋的船钱,也就是那回,她牺牲的。”  “什么?要那么多船钱?敲竹杠,有这种混账东西,纯粹丢船家的脸。他是谁?看我敢不当面唾他!”他越说越火,伤疤都充血闪亮了。  “我不是向你打听,反倒问我!”  老迟认真地一个个思索起来,于而龙发现,他对于在陈庄揽过座的船家,了如指掌,熟悉极了,不禁纳闷,那回王纬宇经手,王惠平承办的外调,为什么把这样一个对象给忽略过去呢?  “从来不曾有人朝你调查过?”  他茫然地摇头,只见他掰着手指挨个地,像户籍警那样,说出一个名字,随着自己就否决了。看起来,当时拥护游击队的群众实在多得数不清,几乎找不到一个会向石湖支队讨船钱的人家。  于而龙思索:为什么那次外调撇掉他呢?小姑家那位抗属还特意提到了这位老迟……  陈庄,在石湖,算得上是热闹码头,来这里揽客载货的船家确也不少。然而老迟把那些船家都数尽了,也想不出会有人向游击队伸手!  “就说这一家吧!——他随便举了个例子——出名的穷,丁当山响,常年揭不开锅,孩子饿得嗷嗷叫。我们都绕着他家走,不让他支援游击队,晓得他穷,日子不好过,可那不行,把坛子里剩下的一把米,也倒进拥军的笸箩里。支队长,你想想,指导员有急事搭船,会要钱,笑话!”  “石湖支队要没有人民支持,一天也活不下去啊!”  老迟还在琢磨:“那能是谁呢?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  于而龙叹了口气:“说起来怪我,来晚啦!”  在沉思中的老迟,突然抓住游击队长:“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怎么啦?”  “快,支队长,你才说些什么?”  “唉!我后悔来晚了。”  他跳起来,酒洒了一身:“是他是他,除了他谁也干不出那种没脸的事。”  于而龙也跟着高兴了,飘忽即逝的游丝,又牢牢地在手心里掌握住了。“谁?”  “老晚!”他卓有把握地说:“他不是我们湖东的人,有个妹子嫁给陈庄,他就时不时地来陈庄揽点生意,你没去陈庄?”  “我先去的那儿。”  “没找到一家姓叶的?”  “只去过那大伙都叫珊珊娘的家。”  “就是她家呀!”  看来于而龙那不成器的部下,还是个不错的向导。老迟站起来,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你该坐不住了。”  “老迟……”他实在难以张嘴说出一个“走”字。  “走!”他倒响亮地讲出来:“为了指导员……”  真是快人快事,于而龙握着那食指短一截的手,还用得着多说些什么呢?  到底是长年在水上生活过的,不见老迟怎样费力,舢板在雾蒙蒙的蟒河里疾驶,那种即将揭晓的期待,已见端倪的紧张,和如愿以偿的欣慰混在一起的感情,使他忘掉通宵未眠的疲劳,渴望一步跨到陈庄。  “老晚想必是个外号吧?”  “一点不错,谁要搭他的船,准误了轮船的班,大伙才叫他老晚。”  于而龙想起劳辛说过,正是那个船家误了班轮才攀谈起来的,没错,是他,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老晚是个嗦嘴吧?”  老迟笑了:“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就是他,就是他,于而龙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间,一丝忧虑袭上心头:“听说他病了?”  老迟不相信地大笑:“他能死?还没把那娘儿俩作践够呢!”  但愿一切顺利,他在心里默默祝祷着。  陈庄不远了,虽然茫茫迷雾遮掩住,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清晨五点半钟,那两个当兵的,一个叫王小义,一个叫买买提,已经在劲头十足地唱起来了。  终于,在高音喇叭的声浪里,陈庄露出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人的心情要愉快的话,看什么都是顺眼的。他们拴好了船,从昨天上岸的地方,又爬了上来。  穿过菜园,昨天踩倒的蚕豆还狼藉在那里,老迟回过头来,突如其来地问:“你知道珊珊吗?”  “珊珊?”  他十分奇怪地问:“人们没有给你讲过?”  于而龙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玄虚,想问个究竟;但老迟已走到门口,咳嗽了一声问:“屋里有人么?”  当他们听到无人应声,转回头来,正好,一位老态龙钟的妇女,从薄雾里走出,慢腾腾地,用迟疑呆滞的目光,打量着门外的客人。  “珊珊娘!”老迟迎了上去。  于而龙愣住了,她是谁?这个面容愁怆的妇女,怎么依稀有点面熟?呵,他终于认出来了,在那衰老的面容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四姐,她不是王纬宇的四姐么?  她走近过来,并未认出于而龙,而于而龙却发现她那发髻上,竟簪着一朵白色绒花。老迟也注意到了,忙问:“怎么,老晚他——”  珊珊娘,也就是年轻时的四姐,脸色呆板而又显得苍白,目光迟钝,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神采,没有什么悲痛,没有什么哀伤,心情倒是格外平静,淡淡地告诉他们:“昨晚上,惊动了县委王书记,劳他的驾来看望,这可折了阳寿,折腾了大半夜,断了气。”  游丝终于断了,像死者的名字一样,晚了,无可挽回地晚了。  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古怪,当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什么事的时候,并不十分着急,可一旦发现来不及了,要想抓紧做点什么,却常常赶不上趟,以至后悔莫及。细想我们浪费了的许许多多宝贵时光,真是连哭都迟了。  是啊!遗憾吧!晚了!  第三章 (1)  于而龙料想不到结局会是这样,而且来得如此之快,突然间,那根本来难以捉摸的线,像琴弦一样咯嘣一声断了,寻人破谜的乐曲,至此中断,成为绝响。他现在不是懊丧,不是失悔,而是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打过几天仗的指挥员都懂得,本来打算合围之后,聚而歼之,但是,忽然发现自己扑了个空,那么,毫无疑问,倒有被敌人反包围的危险。  现在,在决定性的一步上,他输了一筹,晚了,昨天夜里才断的气,真是会巧到这种程度,令人咋舌。很像一场田径对抗赛,他于而龙失去了当年游击队长那股猛冲猛打的劲头,以致落在了那位殷勤好客的县委副书记的后面。这种一晃而过,失之交臂的局面,近年来,他大概不止一次地碰到过。可这一回,游击队长决不轻易地丢手了,尽管小试锋芒,但双方已经形成剑拔弩张的形势,于是,他像过去多次在战斗中交手失败那样,马上撤退了。他告别了老迟,告别了陈庄,独自往三王庄划去,看望芦花的坟。  他在石湖上边划边想:要是去年十月以后,就立定主意回乡,那该多好?或者此次回来,不是乘坐慢腾腾的火车和轮船,而是坐飞机的话,或许可以抢在那个县委书记前头,见到要寻访的船家老汉吧?  他埋怨着,说起来,多少有点怪罪自己的女儿:“莲莲,莲莲,都是你哦……”    几乎每年春季,他们全家(主要是陪着这位掌上明珠写生),总是去西山脚下春游,欣赏那寺院里几株迟开的玉兰,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了。  当人们在沉闷混浊的空气里,蛰伏了整整一冬以后,在微寒未艾,春意初兴的田野里,呼吸着解冻后新鲜的泥土香味,享受着不算强烈,但也相当温馨的阳光,它明明亮亮地照射着你,暖暖和和地抚慰着你,确实产生一种舒展解放的幸福。  再比不上今年的春天,一九七七年的春天,给于而龙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尽管他不是诗人,也好像有着连珠似的绝妙诗句,要从胸臆间迸发出来。于是他心血来潮了,向全家人倡议,今年春游,换个地方,和大伙儿一块去挤挤公园,看看那些多年来未曾展开的笑脸吧!  于莲马上不乐意了,脸板了起来。做父母的至今也不明白,每年都去西山画玉兰,成了不能破的规矩,是为了什么?  甚至去年,那个相当凄凉的春天,一个失去巨人,万民痛哭的春天,他因为冠心病发作,卧病在床,无法陪她去西山,以为她也许作罢了吧?谁知她还是拉着弟弟做伴,到那个古老的寺院逗留半天。全家谁也猜不透其中的隐秘,然而她还是去了,而且画回来一幅令人失望的画,她拿给躺在病床上的于而龙看:“好吧?爸爸!”  玉兰,是她喜爱的画题,也是她拿手的好戏,在她笔下的那种木本花卉,永远是神采奕奕,栩栩如生的。但是,他哪里想到,在画幅上,看到了一个凋谢的春天,地下是落英缤纷,树上是残花败朵,和于莲的一贯笔法大相径庭,是一幅非常暗淡和绝望的画,于而龙看了以后,由不得感到心前区发紧憋气。  第二次失败的这位游击队长,在他的单人病房里,感叹系之地说:“也许今年去晚了,没赶上花期,像我一样,已经谢了。”  “我认为不晚,爸爸。”  “不晚?”于而龙望着那对芦花式的眼睛。  “当然,不会晚的,还包括你。”  “我?”  “我和弟弟议论过你,爸爸,你不会真的颓丧下去的。病绝不能挫折倒你,你是应该死在沙场上的汉子。爸爸,要是再打游击,你还敢出生入死地干吗?”  于而龙苦笑着反问:“一个冠心病患者?”  “干吗这样失望,你说过的吗,历史不会倒写,即使出现了这种情况,颠倒了的东西,终久还会颠倒过来。”  “但是这场可怕的癫痫发作期,简直太长了,难道非要把党拖垮,把中国搞完蛋才丢手么?莲莲,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你再仔细看看好吗?干吗像编辑看稿子似的,翻一翻就扔字纸簏里去?”  于而龙奉命又把那幅画放在眼前,就在那“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淡淡哀愁的气氛里,他才注意到那种先花后叶的多年生乔木的枝桠上,于莲着意刻画了许多饱满茁壮的叶芽。有的像结实的拳头;有的像舒展的手掌;有的叶尖翘挺,英姿飒爽,精神抖擞;有的破膜而出,表现了不可束缚的生命力,似乎谁也压制不住它们,去迎接春天的到来。一个叶芽或许是脆弱的,稚嫩的,然而在这满树春意之中,那强大的力量,体现了自然界的一种总趋势,就不是任何人为的障碍所能阻挠的了。  从绝望里看出希望,从幻灭里感到光明,给差点死于心肌梗塞的于而龙,以强有力的鼓舞。但是,他纳闷:“好端端地,姐弟俩议论起打游击,为什么?”  于莲把她的作品,朝远处挪了挪:“爸,你再眯上眼远远看,像不像元月份那满城伴着泪水和哀乐声的白花?”  “有这样欣赏美术作品的吗?和鲁迅讲用奴隶的语言去写文章,倒是异曲同工呢!”  “爸爸,你说,难道那些花会白白地凋谢摧残了吗?你是一个正统的共产党人,会感觉不出人民中间,在酝酿,在积聚,迟早会爆炸的一种可怕的力量吗?爸爸,我在想:长此以往,人民群众会背弃我们的。”  于而龙摇摇头,他不相信会有那一天。  “已经到了悬崖尽头。信不信,爸爸,这么多的人,自发地献上一枚白花,仅仅是为了哀悼吗?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民意测验,每个人都在表明自己的政治观点。爸爸,只是在心里哭泣,那显然是不够的。”  “批评我吗?莲莲!”  她贴近过来:“爸爸,也许我们太幼稚,太天真,然而,革命,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属于青年人的专利。”  “你们要干什么?”  他那画家女儿笑而不答。于是,他也沉思起来,也许应该抱病去那个该死的学习班,发表一通石破天惊的演说,慷慨陈词,使那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秦桧们听听,作孽必自毙,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吧!可是继而一想,他在石湖第一次举起枪的时候,曾经发表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檄文吗?没有。要紧的还是脚踏实地的干,他从他女儿的眼睛里看出这点,似乎是芦花在对他说:“干吧,跟他们干吧,我们还有别的活路吗?”  然而,终于迎来了一九七七年的春天。  “怎么样?逛逛公园去,如何?”  “爸爸,西山脚下,哪年都是要去的嘛!”  “不可更改么?为什么?”  “不要刨根问底行不行?爸爸!”  “关键是时间紧迫,‘将军’已经默许我走啦!”  谢若萍插嘴:“去石湖早点晚点无所谓。”  他瞪着眼看他老伴,生气这位医生半点也不支持他的回乡之行,可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因为他不大愿意使女儿烦恼,一方面是有些娇宠,一方面也是对她有些负疚,尽可能地弥补自己以往的过错。  过去那些年,全家春游,是个盛大的节日。那时候,于而龙还是个有车阶层,选上一个风和日丽的礼拜天,驱车前往那个不为游客稔知的寺院,在西山脚下,消磨掉一个神圣的休息日。但从十年前开始,那辆浅茶色的“上海”不属于他了,交通也成为一个烦恼的课题,然而挡不住全家人的豪兴,仍旧年复一年地准备着春天来临后的野游。  因为在那荒僻的寺院里,哪怕骂皇帝老子,那些泥塑木雕的金刚罗汉,也绝不会去打小报告的。所以,无形中成为规矩,他们通常不邀请外人参加。连于莲还没离婚时,那位小农经济,老徐的儿子,都没有资格。但现在,那朵雨中的白花,那位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却得到了她应得的一席位置。  于而龙着实有点着急,很清楚,必须回到石湖,才有可能把哑谜揭晓,通过十年痛苦的教训,如果还不长点见识,那也算白白地死去活来了。但是,全家人都不放他走,春游哪能少了他呢?何况是今年。尝过流放滋味的儿子,或许因为他那舞蹈演员头一回参加盛会,便说:“爸爸,这第一个春天,干嘛这样杀风景呢?”  谢若萍知道不该拦阻老伴回乡,但从医生的角度出发,深知这个感情容易激动,经过十年坎坷不平的路走过来的汉子,回到石湖,旧情新绪,触目惊心,神经会吃不消,心脏也受不住。老伴老伴,越老越互相疼惜,她害怕他那冠心病突然发作,穷乡僻壤,医疗条件差,怎么抢救?因此主张于而龙晚回早归,最好是不回去,因此说:“还是不要扫孩子们的兴吧!”  “你以为我仅仅是去凭吊吗!”  谢若萍在心里向那个女指导员道歉:“原谅我的自私吧,芦花,因为你也舍不得再让他受折腾了……”她是个软心肠的大夫,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病人,永远寄予一股温暖的同情,于是把春游的日期提前。  那一个礼拜天,他们全家都起得格外地早,因为骑自行车,就更得提前出发。动身前,谢大夫进行每年一度的宣讲:“……骑自行车是一项有益于身心的运动,据说许多美国人,都不坐汽车,改骑自行车了。文献上有记载,每天骑十五公里……”  照例,于而龙善意地打断她:“请不要进行这种阿Q式的讲道了,赶紧上马吧!”  “那朵‘雨中的白花’呢?”于莲问她弟弟。  “她在郊区汽车总站等我们。”  “走!”于莲背着写生的画夹,一溜烟地蹬车走了。  老两口慢慢骑行,边走边谈。于而龙问他老伴:“注意到什么新的迹象了吗?你的女儿。”  “有什么异常吗?”  “你呀,除了病人,谁都正常。”  “怎么啦?”谢若萍有些紧张,也许这是母亲们的共同心理状态,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似乎做妈的要格外多负些责任似的。  “你不觉得莲莲近来心情好得多啦?”  “大家都这样的嘛,从去年十月以来……”  “咳,你呀你呀!”于而龙真想透露出他的看法,“依我看,她大概有目标啦!”但是,他很难说出口,终究只是一种肤浅的观察,看事态的自然发展吧!  郊区汽车总站快到了,老远就看到娉娉婷婷的舞蹈演员,简直像海洋里灯标一样明显夺目。那色彩艳丽、图案古怪、凡人不敢围的纱巾,正在春风里飘荡。于而龙是周游过列国的人物,自信是见过世面的,他从不禁止厂里的青年工人穿牛仔裤,而且也不反对儿子听爵士乐;他讨厌那种看什么都皱眉头的警察脾气,动不动开红灯。他常说些他同辈人不愿听的话:“干吗硬充救世主?青年人的脑容量不比我们少一克,不会是无知的迷途羔羊。难道我们当年不也是东碰西撞,以后走起路来,脚跟才站稳的吗!”然而现在,在郊区新绿的田野中间,他也觉得这位未来儿媳的穿戴打扮,实在有些过分,和环境太不调和了。绛红色的尼龙练功裤,紧箍住身子的白色羊绒衫,披在肩头的海蓝色外套,哦,还有那顶奶油色的小帽,使于而龙想起了不知像哪国的国旗,吸引了全部候车旅客,向这面国旗行注目礼。  “娟娟,你的车呢?”谢大夫忙问。  她嫣然一笑,于菱赶紧过来解释:“她今天晚上有演出,蹬完车就没法上台啦!”  “那——”他母亲踌躇为难起来。  年轻的骑士说:“妈,我带她。”  妈妈总是心疼儿子:“哦,好几十里山路!”  “她坐二等车!”于菱笑着,等那娇俏的演员轻盈地跃上后座,便飞快地追赶他姐姐去了。  “累死你——”谢大夫指着他们后背骂。  “不会的。”于而龙安慰着。  确实如此,即使牛顿在这里,也会修改他的力学定律,那个重四十公斤的纤细腰肢的少女,非但不是累赘的重量,而几乎相当四十马力的发动机,在推动于菱飞快前进呢!  于而龙不禁想起自己,当他还是骑兵团长的时候,为了去看一看师部医院的谢医生,尽管要翻过两道山梁,还得穿过很长的河谷,不也骑着那匹的卢,飞也似的策马快跑么?可在回来的路上,那匹伶俐懂事的牲口,在他俩后面,缓辔而行,蹄声((,又是多么体贴人哪!  爱情会使人年轻起来,老两口也蹬得快了,不知不觉,西山,郁郁苍苍地在脸前了。  在公园里的玉兰花早已过景的时候,西山脚下的寺院里,或许由于山阴凉爽,或许由于海拔略高;此时,白色的玉兰,紫色的辛荑,正千姿百态、像漂亮的善于表情的少女那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绽开笑脸,妩媚婉约,丰姿幽雅,在吸引着人们的注意。而那一股幽雅的清香,早飘逸出残败的寺院,老远就把人迷住了。  于莲是第一个推开寺院的山门,这使得她父亲琢磨,肯定有着一种牵系住她灵魂的什么因素,使得她魂牵梦萦,每年无论如何也要到寺院来朝拜。也许是为了宁抚那颗不安的心;也许是为了追怀难以忘却的记忆,但他从来不敢去问个究竟。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里,总是会有些奥秘的,还是轻易不去触动吧!可是,在年轻的心灵里,那燃烧得最旺的火,除了被古往今来的诗人,讴歌赞美的爱情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他想:他的女儿很可能在花下寻找那失去的爱情吧?那是他于而龙亲手扑灭了的火焰啊!是啊,夭折的爱情,枯萎的花朵,失去的青春,确实如同诗人劳辛在四十年代,留着长发时,爱说的那句“生的门蒂”一样,太令人伤感了。  花丛里,于菱在给柳娟照相,那张魅人的脸孔,映衬得越发动人了。于而龙羡慕他的儿子,倒不是因为他儿子有着幸福的经过考验的爱情,而是赞赏儿子在爱情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决断和自信。  他在于菱这大年纪时,也尝过爱情的滋味,尽管那时并不懂得这种奇异的感情,就叫做爱情。然而,他缺乏他儿子那样的意志,因此,痛苦的折磨曾经揉碎过他的心。    耳边又响起蝗虫吞噬一切的声音,那种审案式的粗鲁讯问,在敲打着他的灵魂:“芦花照理该是你的嫂子,怎么后来又成为你的妻子?你和芦花的感情,究竟是你哥牺牲以前就有了的呢?还是以后?”  真是个又苦又涩的问题啊!  然而属于心底的奥秘,似乎用不着对那些心地肮脏的审判官讲吧,他们已经习惯把人看得卑鄙龌龊,最神圣的原则,在他们眼里,也是臭屎一摊,正如在医院太平间待久了的看门人一样,活人和尸首都快画等号的了。  他回忆起来了,回忆起那时缺乏信心的可笑……  他躺在他们家那艘破船的舱板上,仰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看着大雁由北而南的一队队飞去,雁黄燕绿,那该是个深秋季节。收获完了,家乡的习惯,多余的劳动力,就该背起小铺盖卷外出打短工去了。于二龙心里对于终究要做出决断来的事实,无论如何也不是滋味,但必须做出决断,已经不能再拖了。一条不大的船上,两个小伙子加上一个年轻姑娘,自从他们的母亲去世以后,再也保持不了旧日的平衡了,虽说石湖水上人家,不太讲究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但局面肯定是维持不下去了。  然而,他却下不了那个一走了之的狠心,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牵系住他,使他难舍难抛。究竟是什么呢?他也说不好;也许他拿不准该用个什么词语来表达?但那是他和芦花在无嫌隙的长期相处里产生的互相体贴之情,是一种水滴石穿,慢慢积累起来的彼此倾慕之情,是无需用语言、无需用手势,只要眼睛就完全足够表达的爱情呵!  自从命运的波浪,把芦花——被出卖的包身工,送到他们船上开始,似乎有种不成文法,理所当然等长大后成为于大龙的媳妇。  她大约早就意识到了,和老实巴交的于大龙像隔堵墙似的疏远,对于二龙却像亲兄妹似的毫无隔膜。事情就是这样:常常朝着原设计的反方向发展进行,谁也没料到这一层,爱情的幼苗,一有合适的土壤,就会萌芽,就会出土,那是谁也遏制不住的。  他们俩谁心里都清楚得很,然而谁也不曾点破。  但是,于二龙缺乏决断的勇气,躺在舱板上,嘴里咬着一根信手捞来的青苇,尝着那清香扑鼻,然而是满嘴苦涩的滋味。  他眼睛跟着那飞行中的雁队,开始挨次数起来,把决定命运的权利,托付给这种玩笑式的占卜上——所有缺乏信心的人,都容易迷信。他想:倘若数到最后一只逢单的话,毫无疑问,正是自己命运的写照,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雁,那么也该背起行李离开石湖,连头也不回,到外乡谋生去。  芦花正在舱里纳鞋底,要是她了解到此刻于二龙的心理状态,肯定会发问(她是个有主见的人):“要是结尾是个双数,你敢明明亮亮地讲出心里的话么?”再巧不过,正好数到六十八只,雁声嘹唳,带着清秋的凉意,往南飞去了。  他缺乏那种张嘴的勇气,和从看不见的精神枷锁里解脱出来的力量。  这时,蔚蓝爽朗的高空里,嘎嘎地又飞过来一队大雁,于二龙决定再重复一遍,假如结尾数逢双,他在心里对船后摇橹的于大龙讲:该你们成双成对,我远走高飞。他又瞥了一眼芦花,她纳鞋底的锥子,竟会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她在寻思些什么才分的心?“芦花……”他在心里念叨:“我也舍不得离开这条船,可有什么法子?  娘临死时亲口说下的话呀!要你看在她多年养育你的份上,答应和大龙成亲,顶门立户把家支撑着过下去……”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好,数到这里,一行雁队唱着嘹亮的歌,从头顶上飞过去。  年轻的渔民决计要离乡背井走了,割舍是痛苦的,正如强迫他离开那高围墙的工厂一样;但痛苦又是不可避免的,谁让他灵魂里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有那么多精神枷锁,谁让他缺乏坚持真理的信心,逆来顺受,舍此之外,他寻求不出别的选择。  但是,谁知又飞过来一只掉队的雁,正努力追赶着,振动长大的翅膀,终于撵上了队伍。八十一只,呸,他吐掉嘴里的开始泛甜味的青苇,妈的,该怎么办呢?  在爱情上谈不到温良恭俭让,那位动力工程权威激励于菱去追求柳娟:“怕什么高歌?你是一个孱头啊!一个没有脊梁骨的鼻涕虫啊!连个姑娘都保护不住。别听王纬宇的教导,把那样爱你的一个姑娘让出去。怎么?爱情成了商品,可以进行交易的吗?”看来,这位留美的工程师是对的,同样是自己的儿女,于而龙望着那神采飞扬在花下摄影的一对,和那孤零零画花的一个,不是已经说明问题了吗?是啊,一个自己吃过苦头的人,还要让自己的孩子再吃苦头。“哦!”他责备自己,“我是多么愚蠢啊!”  突然间,于莲嗷地一声,扔下画板就跑,正在摆出各式姿态拍照的舞蹈演员,也锐声怪气地叫唤,锻炼身体的谢大夫也止住了她那太极拳,不知发生什么意外?  原来,是一条蜥蜴,学名叫做石龙子的小动物,正鼓着眼睛,歪着脑袋,从树旁太湖石缝里爬了出来。于菱拿照相机的三角架,把它挑得远远地,诧异人们的大惊小怪:“这有什么,我在沙漠那边的时候,这种四脚蛇、变色龙多的是。”  正说着,退到庙门口的于莲,又惊呼起来,于而龙以为又是一条变色龙呢!哪料到她在高声叫喊以后,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纬宇伯伯,赶情是你来啦!”  革委会主任的熟悉笑声,使得于而龙发麻,站在庙门口的四大金刚,也面面相觑,被震得木木然地呆看这位来客。  “哦!夏阿姨——”柳娟飞也似的冲向上海牌小轿车,把从写作班子回到报社的夏岚扶了出来。其实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近邻,异地相逢,就好像不同一般,气氛变得热烈亲切,欢快的笑声把满殿的麻雀都吓飞了。  夏岚娇嗔地埋怨:“你们全家郊游,也不告诉一声。”  “怕你们忙呀……”谢若萍打着马虎眼。  “忙里也是可以偷闲的吗!”王纬宇说。“不过,我要骂老于,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如此绝妙的一个胜地,竟然对我保密。”  “怕请你不来哦!”  “鬼话,向来你也没张过嘴。”王纬宇又问:“是谁发现这块新大陆的?真美。”  “她是哥伦布。”于而龙指着正在作画的女儿。  “啊!莲莲,我想除了你这样的艺术家,谁也不会发现的。胜景如人,和你一样的把我吸引住了。哦,古老的寺院,盛开的玉兰,巍峨的西山,蓝蓝的云天,真是美得不能再美,可是不为人所知,不被人欣赏,被埋没了的美,多么遗憾呵!”  “真正的美,是不会感到孤独的,纬宇伯伯。”  “是的是的,也许如此,没有永远紧锁的大门,总是会敲开的。”  夏岚接着她丈夫的话说:“我也觉得该莲莲的春天来了。”  于而龙对陡然出现的客人,满腹狐疑。是谁告诉了他?又为什么追到这里?现在,尤其是去冬以来,他总像个影子似的跟踪着,究竟要达到个什么目的呢?难道他也有一个和自己相对峙的战略?  “纬宇伯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似乎领会了他父亲心思的于菱走过来问。“一般地讲,这个目标是不大容易被发现的。”  “,咱们都是当过兵的,还不懂得火线侦察的道理?今天给你们送电影票去碰了锁,才获悉你们全家的去向。”  “什么电影?夏阿姨!”柳娟最关心的事,莫过于看内部参考片了。  “好莱坞的旧拷贝,《鸳梦重温》!”夏岚回答着,拿眼睛扫着于莲,似乎看她有什么反应。  “片名取得多好!画家,你说是不是?”王纬宇一定要于莲表态。  于莲略一思索,果然那张格外鲜艳的脸上,泛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是的,确实是一个富有诗意的片名。”  柳娟直是叹气:“多不巧,多不巧,可能是费雯丽主演的吧?”  为失去的良机惋惜不已。  “没有关系。”编辑如今随和多了,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士,肯同普通人谈谈话了,“我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叫他再找票子。”  “谁?这大能耐!”  夏岚指着于莲抿嘴一笑——这是那种使得通天才子骨头都酥的笑:“假如她发个令的话,甚至可以组织一个专场。”  哦!于莲恍然大悟,什么幸福的敲门声,什么《鸳梦重温》,原来是为那个缺乏男人气的男人游说来了。她哈哈地笑起来:“煞费苦心的纬宇伯伯,夏阿姨,我该怎么感谢你们的关心?”  于而龙笑着:“你还不了解吗?你纬宇伯伯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谢若萍白了他一眼,心想:人家好心好意来和合,你倒像猫头鹰一样幸灾乐祸地笑。不晓得你这个当老子的,是何居心,想把女儿老死在家里么?……于而龙看出他老伴眼神里流露出的意思,“我倒不是泼冷水,恐怕也是一种徒劳的努力。”  “这个徐小农也真有意思,没完没了。”于菱发表着他的见解。  于而龙想:孩子,你还嫩一点,这怕碍不着徐小农什么事,关键在有些人把儿女婚姻也当做一种政治手段来使用的。  “看看吧,一个老子,一个小子,全不考虑莲莲的孤独。”夏岚用社论里习惯的点题语气说:“关键问题就是如同俗话所讲的:饱汉不知饿汉饥呀!”  “,没办法,一对混账!”谢若萍气得骂街。  “噢!别提那些了。莲莲,难得的是小农那一片痴心赤情吗!”王纬宇不愧是情场老手,说起这类话来,由不得带上一种情感,就像吃了润肠剂似的那样自如地涌出。  但于莲提醒好心人说:“纬宇伯伯,泼水难收,我看你们就不用再提了,还是欣赏欣赏美景吧!”  “莲莲——”谢若萍不满意地叫了一声。  夏岚告诉大家:“一会儿小农还要来呢!”然后坐到于莲身边,“我们诚心诚意希望你幸福,小两口吵架,不可开交,最后闹离婚,并不仅仅是你们。分开来生活一阵,大家冷一冷,也就该分久必合了。我喜欢讲女人是最现实主义的,你说舍去小农,还有谁更合适?”  “谢谢,我不需要。”  王纬宇说:“造成今天的结局,都怪老徐婆子(于而龙一惊,他竟敢如此尊称他的恩人!)从中捣乱,搬弄是非,婆婆妈妈,没起好作用。我们也把她批评了,老徐更对她不满意,什么事她都要插手,讨厌得很。说实在的,这种夫人干涉政局、垂帘听政的坏风气该刹一刹了。不过,你们两位太太例外。”  “滚蛋!”夏岚才不愿听这些,凑到于莲身边:“答应我,莲莲,回头小农来了,你可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噢!”  “你放心,莲莲是见过世面的。”王纬宇捧场地说。  “来就来吧,寺院也不是我的。”于莲笑着继续作她的画。  “哎!艺术家自有一种绅士风度呢!”王纬宇高兴了,两口子三寸不烂之舌,撮合山的任务,总算有个良好的开端。当然,这还只是第一步,要紧的还是那个叼着雪茄的于而龙,一块掉在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啊!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我们敬爱的纬宇伯伯,永远扮演善良的角色。”于菱调皮地、不无嘲讽之意地说。  “滚一边去,十二月党人。”  于而龙心里觉得可笑,这个外号还是去年于菱被流放后,他姐姐想起来叫的。当时王纬宇听了不以为然:“他算什么十二月党人,别亵渎那些俄罗斯真正的革命者了。菱菱,只不过是可怜的牺牲品罢了,画那么一幅漫画,进行人身攻击,可以说是一种下作。”  如今,他也以赞同的口吻跟着叫了;不奇怪,他的哲学基础是需要,需要说它是红的就红,需要说它是绿的就绿。他现在甚至拉着十二月党人,去给那个翩翩跹跹的舞蹈演员照相,和年轻人一样,在花下嘻嘻哈哈地笑着,赞美着,显然是故意讲给于莲听的:“春天、爱情、幸福,可以说是同义语。”  “这里莲莲已经给你形象化地画出来了。”夏岚提醒她的丈夫。  于莲画了一树心花怒放的玉兰,每一朵花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去年十月那欢天喜地的情景。于而龙也在注视着他女儿的画,可去年初那幅凋零落花图的印象,似乎在画面上浮现出来,仅仅相隔一年,就有如此变化,倘若十年二十年以后,又不知是怎样的繁茂景象。他在赞叹:大自然的规律,和人类社会发展的总趋势一样,度过严寒,春天就来临了。  “莲莲,这幅玉兰,我预订下了,回头我就送美术工厂装框去。”夏岚说:“纬宇,你看如何?比咱们家挂的那幅马屁精画的,强得多多。”  “当然当然,”王纬宇正在对镜头。“莲莲这点面子会不给么?”  “实在抱歉——”于莲放下画笔:“夏阿姨,只好改日另画啦!”  “有主啦?”王纬宇走回来,“谁?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  “这是楼下廖伯伯特地命题的画。”  “哈哈,你老子的智慧之囊,苦难之源——”他大概觉得有些忘情,未免过分,就刹住了。“嗳,我去送电影票,怎么发现他那位外甥还没走?”  于莲是个说酸脸马上就能撂下面孔的女人,一脸愠色地问:“往哪儿走?”  “说是他闹了研究所——”  “该闹,对官僚主义闹一闹也无妨。”于而龙说。  “可他不该闹,那样一个家庭,那样一个出身,那样复杂的社会关系,要不然怎么敢对他下个驱逐出境的命令呢?”  “混账——”于莲义愤地骂着。  “听说你这个女侠客还为他打抱不平呢!不过,要不是那个书呆子,我们还真不知道你们全家来这里春游。最可乐的是老廖,穿起西服来了。”  “预先体验体验生活吧!”夏岚是左派,自从廖思源提出了申请以后,连话都不大同他交谈的。因为在她眼里岂止她呢?政治上的可疑,如同瘟疫似的,是可以通过空气传染的。  “廖伯伯大概感到孤单、苦恼,连仅有的一个亲人也要撵走,所以,他希望我画一幅欢乐的画,留作永远的纪念。”  于菱插话说:“这是完全正常的心理,我在边疆时听说过,在大风雪里迷了路冻死的人,是笑着死的,因为他最终看到所有的雪,都变成熊熊的火——”  他姐姐反问:“你意思一切都是泡影么?”  “也许有那么一点意思,反正我不像你们那样乐观,所以我理解廖伯伯的心理状态。”  王纬宇嗤之以鼻地说:“除了动力学,那老头懂个屁,居然要画一幅欢乐的画,看不出来,他有那份风雅!”  “是啊,革委会主任才是一代风流!”于而龙给了他一句。  “瞧,若萍,你老头又来劲了,一碰老廖,他就神经过敏,可是也真遗憾,那权威偏不给老于争气。好,不提他,至于艺术上的见解,老兄,你也不灵,莲莲差点毁在你手里。”  于而龙指着谢若萍,故意气他地说:“还是让当妈的向你表示感激吧!”  王纬宇连忙捂起耳朵,不愿意听。  谢若萍对夏岚讲:“真的,送莲莲出国学画,我压根儿不赞成,变成现在这样,不能说和她出国养成的洋习惯、洋风气没关系。”  “呵!天哪……”王纬宇呻吟地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倒成了罪人……”  “得啦得啦,妈妈——”于莲拦住了谢若萍。  于而龙哈哈大笑,其实,他是支持女儿去深造的,而且认为是王纬宇所做过的事里,惟一可以值得称道的。他从不怀疑女儿轻率的离婚,是由于留洋的原故,中国离婚的人多了,都去过外国吗?  那样一个丈夫,那样一个家庭,谁也无法生活下去。  谢若萍不同意,过去一直同丈夫争论:“根子就在于她太开化,而且学画也用不着到外国去!”  “快收起你那些蠢话吧!闭关自守,是怯懦的表现,害怕外来事物,是愚昧无知的结果。一个搞艺术的,没有开阔的视野,没有丰富的阅历,没有渊博的知识,没有中外古今文化精华的营养,不可能取得任何进步和发展。老伴,连你都懂得看国外医学书刊,倒反过来要莲莲闭塞,闭塞的结果是什么?类似生物学上的近亲繁殖,只会一代一代退化下去,最后大家返祖,一齐成为毛孩。”  “我反正不信莲莲和小农过不到一块。”  “缺乏强烈爱情的婚姻,老伴,依我看,还不如趁早分手的好。”  谢若萍终究是女人,她同情女儿,难道女儿不该享受到女人应该享受的一切么?但是,她又是社会的一员,一个离婚的女儿,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也总使作妈妈的不那么理直气壮。,人是一个矛盾着的实体,所以偶尔也能听到她忏悔的声音:“当初,我们也太不给莲莲留余地了。”  “副部长的美梦啊!”于而龙比他老伴更后悔,内心里给自己的惩罚也更重些。有一回,他突然问谢若萍:“你还记得刚建厂时,我是怎样整那个昏了头的连长吗?”  “什么连长?”她不知所以然地问。  哦,他才悟到自己从来不同妻子谈工厂里的长长短短,因为夫人们、太太们,有种情不自禁的欲望,要插手丈夫的事。小农他妈,那个老妖精就是一例,什么都要过问,甚至越俎代庖,所以于而龙很避讳这点。是啊,谢若萍怎么能知道他是如何整得昏昏然的连长服服帖帖的呢?  于而龙叹口气:“为什么没有人整整我呢?让我清醒清醒,那时候,我也被副部长那纱帽翅得昏头涨脑啦……”    那是骑兵团里一个年轻的剽悍连长,漂亮的大个子,英武魁伟,马上劈刺,考过全团第一,战斗中跃马扬鞭,冲在前头,是个勇敢的连指挥员。毫无疑问,很中于而龙的意,大家都摸透这位师长的脾气,吊儿郎当一些,军风纪差点,他都能容忍,只要在战场上打得勇敢,打得出色,不拖泥带水,能独当一面,看吧,早晚他是要提拔的,给副重担子挑。这个连长在建厂过程中,表现得很不错,在王爷坟那一片泽国里,泥里水里滚着,就破例越级提拔为车间主任。  乖乖,全厂轰动,那时干部配备,分厂一级是正团级,车间至少是个营级,他一个兵头将尾的小干部,也居然和那些三八式平起平坐,说实在的,即使一个再清醒的脑子也不免发晕的。不知怎么搞的,一来二去,迷恋上了那个穿列宁服,把腰束得细细的女技术员。  于是想方设法要和还穿着农村大襟褂子的老婆离婚,闹了个乌烟瘴气,满城风雨。那一阵,工厂里面的干部中间,爱上剪发头,嫌弃农村来的媳妇,还有几位,都在看着大个子连长,只要他那缺口一开,就准备一齐上法院打离婚。  但是,这个喜新厌旧的家伙,却苦于找不到老婆的半点把柄,猫吃螃蟹,无处下嘴,最后终于被他抓到一个有把的烧饼,一口咬住老婆家的成分太高,影响他的进步。一个车间主任,怎么能有一个富农子女的老婆呢?非要拉她上法院断官司。  于而龙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那时候,在葡萄架下,说得是多么振振有辞,一个准副部长的门楣,怎么能同一位五类分子的右派家庭攀亲联姻,那是两根不同的弦,弹不出一样音调来的呀……  那时,工厂在高速度的建设,一切附带设施来不及跟上,譬如上下班的道路,都达到了怨声载道的地步,其他更不必说了。至今,人们还记得那位动力专家,是怎样骑着马在烂泥塘里水,不止一次跌进泥洼里,他高擎着图纸求救。在他眼里,那份工厂设计蓝图,比他身上的那套火姆斯本呢料西服贵重得多。所以那位连长为了打离婚,不得不开着拖拉机接他老婆进城,因为道路太泥泞了。  拖拉机没有关机闭火,继续突突地在马棚为家属临时搭起的房前响着。哦,如今半点残迹都找不到,已经成了一片高楼住宅区了。  他老婆才不相信他甜言蜜语是领她进城游逛,哭天抹泪地赖在屋里门背后不肯出来,那个连长死说活劝,也不动弹,恨不得用钢丝绳套上她用拖拉机拽出来。  人就是这样,脑袋一热,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其实本来用不着厂长亲自过问,但气得眼睛发蓝了的于而龙骑着马过来了。群众马上看出来,这块黑云彩里,不是碗大的雹子,也是劈头的雷阵雨。  于而龙忍住脾气问:“你可不简单,用拖拉机来拽你媳妇——”  这位漂亮连长自恃在师长面前有点良好印象,行了个军礼:“老团长,我们已经谈通了,双方都同意——”  正说着,那个媳妇冲了出来,跪在了马前头,哭着诉说:“老团长,救救俺们娘儿俩吧,我什么都答应他了,他愿意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去,只要不把俺们撵出家,就这样,他也不认可,非逼着……”  他努力捺住性子,问那个负心的丈夫:“你媳妇究竟怎么不好?你给我说说。”  “他们家成分太高。”  于而龙望着那可怜的媳妇,竟然忍让到这种程度,同意她丈夫再娶一个妻子,只要不撵走她就满足了。太软弱啦!上帝给你牙齿干什么的?那也是武器,咬死他,咬死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谁也甭想自在。但是,一个堂堂厂长怎么能公然煽动仇恨哲学呢?  于是他问那哭哭啼啼的媳妇:“你们家成分什么时候定的?”  “俺家是在四七年土改时定的。”  “你和他什么时候结婚的?”  “四九年大军南下那年。”  他转回头问那个“陈世美”:“你结婚的时候,大概得了习惯性耳聋了吧?就不曾打听打听她家的成分,糊里糊涂娶的她?”  “倒不是那样,只不过我现在的思想水平,阶级觉悟高了。”  于而龙压住火,要在部队,早就该请大言不惭的连长去禁闭室休息了:“好吧,既然你觉悟高,就别浪费柴油,把拖拉机开回去。”  “是。”大个子连长觉得老团长挺开脸,敬个礼走了。  等拖拉机的声音远了,于而龙问年轻媳妇:“你过得来苦日月么?”  “他南下那两年,俺怀着孩子,也是半年糠菜半年粮地过来着。”  “好吧,你就打谱儿再啃上几年窝窝头咸菜,我要撤掉他的车间主任职务,降他几级工资,让那些见了女人走不动道的花花太岁们懂得,应该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做人。”  妻子惩治负心的丈夫,往往是不择手段的,而且嫉恨使她毫不怜惜和心疼:“老团长,你看咋让他好,就咋办吧!”于而龙一张便条,送到人事处,变成行政命令。有时候,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猛乍一看,手段有点粗暴简单,可对神魂颠倒,飘飘然不知所以的人,倒是一帖清凉剂。  大约整整过了三年,于而龙,那时已是书记兼厂长,才在党委会上提出,让那个改邪归正的浪子,重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去。  前几年,当于而龙站在被告席上,高歌就曾经撺掇过这位连长,要他去控诉于而龙的军阀作风和家长统治:“我们了解,刚建厂那阵,他把你整得好苦,你是身受其害,应该站出来革命……”  那个拖拉机都拽不动的年轻媳妇,如今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对闪亮的明星高歌说:“小高!承你情登上家门,真是天大的面子,如今好多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倒不是俺们不识抬举,要说早年间的事,怪不得老团长,不光俺这辈子念他的好处,俺三个孩儿也忘不了,要不,他们就没爹啦……”等到高歌走后,她就训斥她的丈夫:“你要是吃粪长大的,你就上台去控诉。”看到丈夫慑于那股淫威,有点对新贵们怵头怵脑的样子,便说,“了不起姓高的小子,撸了你的主任,没啥。老团长十多年前就说过,顶多啃上几年窝头咸菜;你把心放在肚子里,砖头瓦块成不了精。”  于而龙想起“红角”革命家押解他在马棚游街,或许就是她,她张嘴就是俺嘛,或许是别的家属,在凉台上,在门洞里,在大街旁,有的打狗,有的撵鸡,有的干脆拍打自己的孩子,指桑骂槐地数落:“作孽吧,看到时候不收拾你才怪!天怎么瞎了眼,不劈死你这条万人嫌的癞狗!”  马棚如今一色是宽广平坦的柏油路,那是于而龙和全厂工人用了几年时间,每一个厂礼拜都不休息才填起来的。尽管现在脖子上挂着木牌——这可能是仿希特勒给犹太人挂黄星而演变来的——但是,脚却是走在自己修起的路上,心里倒是充实的,听着那些大嫂们绝不是无心说出的话,看着那些努力避开自己的眼睛,他深信这个世界究竟还是好人占多数,要不然,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  那个连长经过于而龙的一顿敲打,老实了,和他妻子圆满地生活过来了,可他这位准副部长呢?于而龙想:难道我不就是那个连长么?要是当时有人给我副部长的美梦,来个当头棒喝,那么,莲莲今天肯定又是一副样子了。  ——莲莲,责备我吧,错是我铸下的,而报应却落在你的头上,历史总是这样来惩罚人类的。  不知谁嚷了一声饿,于是野餐开始。  谢若萍从自行车上,夏岚从小轿车里,仿佛比赛似的,把吃的喝的搬运到玉兰花下的塑料布上。从两位主妇准备的食品看,既不重样,而且还是双份,显然有事先串通的预谋嫌疑,除非有后殿弥勒佛的大肚皮,才能消化如此丰盛的食物。  于而龙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尤其当王纬宇变戏法地摸出一瓶五粮液,给他斟满时,脸顿时黑了下来,为被人捉弄而恼火了。  谢若萍直向他使眼色,那意思要他忍耐,无论如何也不要发作,仿佛恳求地说:“看在我的面上,千万别犯犟牛脾气,要知道王纬宇的根子硬,得罪不得。”  王纬宇不是傻子,不过他不在乎,竟倡议摄影留念:“难得的春天,难得的玉兰。”  正在分发食品、汽水、啤酒的谢若萍凑趣地说:“难得的是两家人聚会。”  “最难得的还是友谊。”夏岚表演了她的一分钟照相机,把柳娟眼馋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给自己照张特写。  “什么友谊,像两只公鸡,.了一辈子的架!”王纬宇习惯于最难下笔处做文章的,他端起酒杯,俨然以主人的身份发号施令:“大家都举起杯来,十二月党人,快给你姐斟酒,白的、白的,她连伏特卡都敢喝。好,我要发表祝酒词啦!”  “限三百字!少嗦!”夏岚发命令。  “快点吧,纬宇伯伯,我手都举酸了。”  “哪能喝没有题目的酒,无标题音乐还闹场风波呢!好,为我和你们的老子,整整四十年,吵嘴也好,打架也好,弟兄俩还有动刀子的时候。那有什么办法,历史有它自身的阶梯。现在说了归齐,也不算泄密,老徐这一回出马力保,要你到部里去工作——”  “部里?”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不会是副部长吧?”于而龙自嘲地问。  “也许将来会是,目前大概要你抓抓企业管理,计划之类吧!你是有实践经验的老干将了。”  “对不起,如果不是副部长,麻烦你转告老徐,我不希望离开王爷坟。”于而龙对着酒杯里的五粮液说。  王纬宇倒抽一口冷气,心里骂了一声“妈的”,然后高声地说:“这一回干杯的题目就是友谊第一,那是永恒的!”  “阿门——”于菱做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大家都笑了。  王纬宇并不是特别留恋王爷坟,而害怕于而龙夺了他的饭碗;起心眼里讲,他恨不能马上撤腿,把烂摊子推给这位打鱼的老兄。但是,“多米诺”骨牌反应,他是害怕的,只要前脚拔出,后脚就会着火,那些恶少们既是痞子,也是秕子,银样枪头,敢抱住他一块跳井。所以他必须在王爷坟呆着,稳住阵脚,以防窝里哄。谁知于而龙到底还是要来,电工室没有收拾住,心肌梗死没有结果住,看来,一场新的对抗赛又要开始。好,想到这里,便把那杯酒统统倒进嗓子里,足足有一两。  于而龙从来不喝急酒,他喜欢细斟慢饮,除了四十年前那瓶砒霜酒,是一口气喝完的,以后再也不曾喝醉过,死亡的记忆使他对杯中物持有戒意,抿了一口,抹了抹嘴:“我来说两句杀风景的话——”  谢若萍赶快塞给他一个扁罐头:“油浸鳓鱼,你爱吃。”  “老伴,你别堵上我的嘴,我并没有喝醉,决不会说得荒腔走板,我提议为春天,为繁花干一杯,如何?大夫,我没越轨吧?”  谢若萍笑了:“看你,也不怕孩子笑话,越说越上脸。”  “繁花和春天,也可算是一种友谊,可不幸的是不能永远是春天,当春天变成冰雪笼罩的冬天,对不起,一朵花都见不到了,所以说,友谊也受价值规律的制约,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敌人要多于真正的朋友,你们信是不信?”  “你呀你呀,像一缸做坏了的酒,净冒酸味。”王纬宇哈哈大笑。“你的论点丝毫也不高明,说明你不理解真正的友谊。同归于尽,绝不是好朋友要做的事,因为那太容易做到了。相反,两肋插刀,拯朋友于水火之中,才是够朋友呢!十年前,一九六七年那个风雪之夜,该还记得不?我是根据需要才唱低调的。孩子们,你们都会游泳,怎样去救一个溺水的人,会吗?第一步,先得一拳把溺水者击昏过去,是不是?”  “太高明啦!应该为你的救人新术干一杯!”  “你不要不服气。”王纬宇真的端起酒杯。“要不是这缺乏友谊的友谊;要不是这不算朋友的朋友,只怕——”他跟于而龙碰杯,然后喝光,连余沥都不剩。  于而龙皱着眉头,望着瓶里的余酒,琢磨酒量骇人的对手,那胸有成竹的沉着,稳如磐石的安详,使他惊异;一个对自己充满信心的角色,无论成败,总还是叫人不可低估的。啊!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双料混蛋哪!连十年前那雪夜里的狼狈相,从此分道扬镳,也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真不愧是听过胡适讲课的高足,“历史是一个任人装扮的女孩子”啊。  “咔”的一声,夏岚抢下了他一刹那的镜头,当一分钟后,从相机里抽出那张彩色照片时,在座的人都捧腹大笑,于而龙自己都禁不住笑得大摇其头。  “欣赏你的尊容吧!”王纬宇讥诮地说。  谢若萍也开玩笑:“这形象够人看三个月的,哪像是干杯,倒像是吃耗子药。”  正在笑得忘形的时刻,于莲突然扔下酒杯站了起来,大家还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只听她热烈地向庙门口招呼:“廖伯伯!”  除了夏岚在搞她的一分钟照相机外,人们都起立欢迎穿着西服,显得有点怪模怪样的总工程师直到今天还不曾正式恢复职称,春天的阳光照亮了大地,但把阴影留给了他。  “呵,你们在野餐嘛,好极了。”他高兴得直搓手,然后四处回顾,“咦,我那陈剀没来?他该到啦!”  于莲自告奋勇:“廖伯伯,我替你看看去。”说着,甩掉了外套,露出了打着黑领结的白绸衬衫——似乎是她在留学时的装束,她许多在国外拍的照片,都是这样打扮的,在明亮耀目的阳光下,越发衬出她脸庞皎洁,眼波润泽,画家一向是不着意装点自己的,有些落拓不羁,有些散漫气息。今天,老两口都看傻了,还从来少见她这样婀娜动人,尽量展示出自己的美,就像寺院里的玉兰一样,虽然开得迟些,照样芳香扑鼻,光鲜照人。她大概看出了父母眼睛里的疑问号和惊叹号,笑了笑,露出两个迷人的酒涡,走了出去。  她穿过前殿,站立在山门口,迎着和煦的春风,啊!只见两个人几乎肩并肩地朝她走过来。  一个是结了婚,然后生活不到一起,又离了婚的没有丈夫气的丈夫;  一个是突然间相爱,又突然间割舍,至今也不能忘情的恋人。  哦!鸳梦重温,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  徐小农和陈剀两个人都把手向她伸出,不约而同地热烈地喊着:  “莲莲,莲莲……”  她该答应谁,握哪一位的手呢?  第三章 (2)  轻巧的舢板顺着水流滑进了塘河,于而龙就把桨挂起来,摸出雪茄,点燃了。那香馥的烟味,提起他的精神,可以有优裕的工夫,无需旁顾地集中想些什么了。因为舢板像识途老马一样,顺着塘河往三王庄驶去,往芦花的坟墓处驶去,他用不着操心了。  塘河像一匹不甚驯顺的快马,急速地穿湖而过,形成一条奇特的湖中之河。他望着河湖之间那隐隐约约的分界线,怎么也忘不了三十多年前,那个觉醒了的,但是偏执的芦花,用那斩钉截铁的语言说:  “要依我的性子,一个不饶,老的少的,统统杀光!”她从怀里抽出磨得雪亮的柴刀,啪地拍在船舱底板上。  船舱里挤坐着的十几位石湖首义者都吓了一跳。  赵亮赶忙缓和空气,笑着说:“芦花,我们不是麻皮阿六,杀人绑票;我们是共产党,党是由政策管着的,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我们是去高门楼借枪抗日,不是去搞清算斗争。”  芦花指着河湖之间的分水线,劝说着赵亮:“高门楼和咱们渔家船家,是两股搅不到一块去的水。老赵大哥,你要指望着他们哪,就好比指望着猫不吃腥,黄鼠狼对鸡发善心一样,等到石湖见底吧!”  等到石湖见底,是于而龙家乡的一句谚语,意味着永无可能。  是不是太绝对了呢?于而龙后来并不赞同芦花那种偏颇的观点,僵直的态度,过分的警惕,和不必要的狭隘,他常为王纬宇辩护:“好好赖赖,考验了好几年么!”  芦花摇头。  “你总得有点什么说道!”  她说:“二龙,我应许过赵亮的话,说到做到,至死不变;要我相信他,当做自己人,你死心吧,我下辈子都办不到。”  于而龙始终无法说服他固执的妻子。    那一船石湖最早打起红旗的渔民,马上就要到三王庄了,赵亮在讲明团结抗日的大道理以后,对芦花说:“听我的,芦花,把你的柴刀,留在船上吧!”他知道她在大旗杆上被抽打的苦痛,在陈庄大街上被欺凌的屈辱,她的仇恨,也同石湖的底一样深,一把刀捏在手里,那会忍不住要往仇人脖子上砍去的。  她保证地说:“你放心,我不能杀他。”他,就是王纬宇,高门楼的二少爷,从北平回来的历史系大学生,当时决定要把他争取过来共同抗日。  “说话算话?”赵亮盯着她。  她然诺地点了点头。  芦花一辈子恪守她的诺言,一手指头都不曾碰他,而且不止一次,在战斗中救过他的命;但始终对他冷冰冰地,从不讲一句多余的话。她和他之间,壁立着一道无形的墙,像塘河与石湖一样,有着无法逾越的界限。  “芦花,你叫人家怎么放手工作?”  “我碍着他什么了么?二龙。”  “知识分子,比较敏感,叫人家伤心的。”  芦花声音低沉下来:“你怎么不问问我,我伤心不?”  游击队长现在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  他的小小舢板变成了那种摇橹的篷船,橹声咿呀地朝三王庄那棵银杏树驶去。舱里坐着十多个石湖上的起义者。其中有七八个是和于二龙一样,都是几个月前,被高门楼一张告示,永远驱逐出境的三王庄人。他们,由于无家可归,无亲可投,所以报仇雪恨的心情要急切些。  别的村庄的参加者,此时此刻,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原谅他们吧!天生的英雄豪杰是书本上吹出来的,谁迈出决定性的一步,总会产生瞬间的迟疑。但于二龙性格火爆,他一般有话,肚里是藏不住的,向赵亮埋怨:“悔不该带他们来的,看吧,到上阵的时候,非屙一裤裆屎不可。”  “头回拉了稀,二回就不屙了,共产党从来不单枪匹马打江山。”  船就要靠岸了,舱里的空气益发紧张,说是胆怯,说是恐惧都不算过分。这是人类对于全然不知的事物,必定会产生的心理状态,是丝毫不以为奇的。爱说实话的老林哥事后承认:“头一回爬上三王庄的岸,那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说瞎话让老天劈我,我直是哆嗦,直打飘,像喝多了绿豆烧似的……”但是,历史潮流推涌着这帮渔花子走上舞台,退却是不可能的了。  于二龙压低嗓门鼓动着大伙:“别害怕,别怯场,高门楼那十几个看家护院的,全是纸糊的灯笼,外边光。咱们一对一,也能拼出个高低,要紧的是别泄气。王经宇带人带船进省里去了,不会有人从陈庄来救他们,看他肥油篓子敢不乖乖交枪抗日!”  “可别小瞧那些个看家狗——”老林哥永远是现实主义者:“一个个膀大腰圆,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还没动手,先怯了三分。”  “是这么个道理吗!二龙,人家吃的是正经粮食,咱们咽的是谷糠野菜,人是铁,饭是钢啊!……”老林哥当事务长的才华,从最早创业时期就展现出来了。  于二龙后悔不如把他的小子石头带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比尽惦着肚皮的老子强。出发前,他争着上船,央告着:“二叔,带我去吧!”  “不行,动刀动枪,万一有个失闪,谁顾得了你!”  “我保管不碍手碍脚。”  于二龙说不行,那是毫无转圜余地的,老林嫂捉住孩子的手:“小石头,你别给二叔添乱去!”那孩子圆瞪着双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船靠了岸,石湖上的第一名女战士先跳了上去。  “上,快!”她回头招呼,这时,庄上的狗已汪汪地叫成一片。  那七八个坚定的三王庄人,被撵出村庄好久,一窝蜂地拥上岸来。  好像长年流浪在外乡的游子,尽管故土并无特别留恋之处,但一旦回乡,照旧也会产生一些激动:“回来了,故乡故土啊!”虽然故乡板着面孔,并不欢迎。  老林哥蹒跚地爬上岸,跌跌撞撞,差点摔了一跤,招呼那些后悔跟随的外村人:“还打什么退堂鼓,跟着上吧!”于二龙一看那几位稳坐不动,两眼马上冒了火。“强扭的瓜不甜,上杆子不是买卖,你们”赵亮在黑处捅了他一拳,才把那些难听的话咽住,没吐出口。  但是,谁也想不到,一条稚嫩的嗓子,从前舱板下喊出声来:“他们不去,我去。”  “小石头!”芦花惊喜地叫着,从岸上扭回头来。  “姑姑,等等我!”只见前舱的盖板活动了,蛰伏在舱里的小石头钻了出来,一对漆亮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老林哥直晃脑袋,他从来不会给孩子发脾气:“又不是赶庙会,你凑什么热闹?石头!”  “我跟你们一块干!”  “干?干什么呀?”赵亮笑着问。  他自然答复不了,歪着脑袋想了会子:“就干你们干的事,就是,就是,……对,就是打高门楼。”  “走吧,走吧!”赵亮就着孩子的话,回到船上,拉着那几个迟疑的起义者:“站脚助威,壮壮声势,也是好的吗!”他们被赵亮强拉硬拽地上了岸。  一行起义的奴隶,在三王庄沿湖长街上,朝高门楼走去,光脚板踩着石板路,发出啪啪的声响,那是一九三七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乡亲们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醒了。  “谁们?”这是三王庄的一句土话,谁的复数语式,书本上向来不见的。  渔花子敢挺直腰杆在庄上大摇大摆,在三王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多少年来保持着高门楼的一统局面,开始由他们几个异端给破坏了。  “不是二龙吗?啊!芦花!还有好几个被撵走的小伙子咧……”  整个村子在半夜里被惊动起来,鸡笼鸭栏也发出凄凄惶惶不安的动静;高门楼马上得到情报,来不及请示刚抽了大烟安睡的王敬堂,和不知去向的王纬宇,就在黑漆大门上,加上了一根笆斗粗的顶门杠,落下门闩里的消息,闭关自守,向陈庄呼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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