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爱情》作者:武歆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天津爱情 武歆上部1二十二岁的王美生在美国学习了五年英语和银行管理之后,遥望东方破碎的家乡,胸中奔腾着一腔报国热情和远大理想,在跟父亲经过一番巧妙的较量之后,终于在一九四一年的春天回到了国内。时光如梭,五年的异国时光眨眼就过去了,当年的情景恍惚就在昨天。五年前出国时,他是在天津的塘沽港上的客船,那时十七岁的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满面青涩,稚气未脱,站在舅舅的身边,踞着脚尖,不住地朝岸边挥着手,不像是去留学的,倒像是去旅游观光。现在回来了,变成了一个英俊惆镜的高挑青年,举手投足,耸肩摊手,都有了美国人的潇洒风度。要是脱下西装,穿着背带裤的身板更显挺拔,怎么看怎么像是大有作为的青年才俊。那天,见到分别五年的儿子,父亲王鸿儒上下左右看个不够,平日不苟言笑的方脸盘上显得非常动容,眼窝里还含着一汪水,晶莹闪亮,随后便是不住地感叹。王美生知道,父亲的感叹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感叹美国的教育就是好,把儿子培养成了一表人才;另一方面还是觉得他不应该回来,应该再读博士。在他回国前,父亲写给他的信上说,现在国内动荡不安,日本人骄横跋启,中国抗日胜利的希望不大,对日作战犹如鸡蛋碰石头,前途渺茫,好好在美国学习吧。可是王美生偏要回来,他说他倒要看看日本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怎么中国军队就打不过日本军队呢?首都早已经迁到重庆去了,还让人家追着屁股轰炸,怎么这样窝囊呢?王美生在信上昂扬地说,作为一个中国青年,国家有难,不应躲避,应该报效国家。父亲看着儿子激昂的书信,深知儿子柔中带刚的性格,知道拗不过他,只好默许他回来了。可是,自从回来的那天起,王美生就看见父亲的目光中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绩给父亲看,不让疼爱他的父亲失望、伤心。王美生回来后,王鸿儒并没有直接给他在银行里找工作,而是让心高气傲的儿子先冷静下来,让他走一走、看一看,熟悉一下国内的情况,看一看他的理想与现实有多大的差距,以他年轻稚嫩的肩膀和双手,怎么能在这烂摊子上建设宏伟大厦。老谋深算的王鸿儒有自己的打算,当儿子看到国内一派萧条狼藉时,再跟他好好谈,然后劝他重回美国去。所以有言在先,不能乱走,更不能走出租借地。王美生不想让父亲担忧,说到做到,遵从了父亲的意见。王美生的家在英租界,其实也是早先的美租界。都说天津城有八国租界,实际上最早是九国租界,有美国的地盘。后来美国玩弄两面手法,一面表示对华亲善,放弃租界特权;一面又与英国政府暗中磋商,私相授受,将美租界并人英租界之内,统由英国人管辖,但美国人依旧享受各种特权。所以在这个早先的美租界、现在的英租界里,还是美国人或是跟美国人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多。王鸿儒就是其中之一。王鸿儒早先在天津的美国花旗银行工作,因此早早就把家安在了这里,对于崇拜美国的王鸿儒来说,住在美国人的身边,更有一种安全感和踏实感。租界乃国中之国,一切不受中国当局管辖,工部局是租界里的最高机构,有权决定各种事务。外国人就是杀了人,也要由租界当局审判,这叫“治外法权”。虽说八国租界当局对中国傲慢,但对占领中国的日本人还是低眉顺眼的,所向披靡的日本人根本不把美、英等国的租界看在眼里。日军占领天津的第二年,就在英、法租界周围架设了铁丝网,对出人租界的人员进行严格检查。只要想抓抗日分子,闯进来就抓,根本不管租界当局的反应,英、法、美人也不敢过高的吭声,只能在喉咙里嘟嚷两声,自己给自己听,或最多象征性地抗议两声。有时候租界里的警务处还会配合抓捕,甚至“引渡”抗日分子。但即使这样,租界还是要比华界地安全一点,毕竟日本还没有跟英、美等国交战,所以对英租界还是有所收敛的,多少还有一点面子。英租界在天津所有租借地里,面积是最大的,经过三次扩张,已有六千多亩地。能住在英租界里的,都不是简单的人家,腰里都有些银两,许多人上班,都是坐着小汽车去的,最低的也是有黄包车的。王美生家住着一栋小楼,一共两层,前面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小花园。环境幽雅,特别安静。街道上都是大胡子的印度巡捕昼夜巡逻,他们头上裹着高高的包布,手里提着大棒子,棕色的脸庞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四处巡视,仿佛街上游荡着一个个大猫头鹰。在王家向东的方向,也就是走出这条安静的街道,就是一个圆形的开阔地,有点类似欧洲国家十八世纪的市政广场。如众星捧月般环绕着这个小广场的,是众多的商家店铺。比如说吧,南面有一家菜市场;北面有一家书店。当然不止这两家,还有什么布匹店、面包房、洗衣店,还有照相馆、花店、裁缝店,再有就是咖啡馆和西餐厅。虽说店面都不大,但紧紧凑凑,看上去非常火爆。王美生回国后,遵照父亲的指示,真的不走出租借地。因为小广场一带最为繁华,所以王美生经常在这一带溜达,站在广场中间,双臂抱在胸前,左右看了看,最后总会奔向北面。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那家书店—大陆书店。书店老板叫潘翔升,瘦高个子,头发略微过长,因为中分的缘故,前面的头发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来,自然地挡住了眼睛,这时潘翔升就会用手把头发背过去,随意的姿势中,倒有几分洒脱。潘翔升比王美生大一岁,可是看上去特别老成,似乎大了好多岁。书店靠窗户的位置,有两个茶几,每个茶几旁,都有三把椅子。王美生每次来,先从书架上抱过来一擦书,放在茶几上,然后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最后走时肯定要买本书,夹在腋下,摆摆手,微笑的样子还是像个大学生。有时书店顾客不多,经理潘翔升就会坐过来,跟他喝茶聊天。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聊得很是投机。记得王美生第二次来书店时,劈头就问潘翔升,中国能打败日本吗?潘翔升说,能。王美生见潘翔升说得格外坚决,就问他打败的理由是什么。潘翔升没有马上回答,扭过脸看了看马路对面的那座菜市场,然后反问王美生,你觉得打不过吗?王美生说他刚从美国回来,对国内的形势不了解,美国的报纸更关注欧洲战场,对亚洲战场的报道少之又少。潘翔升问他,所以你就回来了,想看一看?是呀,所以我要研究一下当前的形势,看看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王美生说着,拍了拍眼前的一擦书,笑道,你没有发现吗?我看的都是思想方面的书。以前我认为中国要想不受欺负,工业和军事上去了就好办,现在看来不对,应该注重思想教育,要提高国民的文化水平。随后,王美生滔滔不绝地讲解着自己的教育理论。潘翔升不会插嘴,一句话都不讲,只是静静地听着。交谈多了,潘翔升知道了王美生的大致情况,甚至还知道了他的父亲是一位有名的银行家。王美生思想开放,与人相处,也特别单纯,就像他纯真的目光一样,没有任何防备心理,整个人纯净得犹如清澈的泉水。王美生不断地谈他的思想救国理论,并且要潘翔升表态。这天,他又讲了,拉住潘翔升的袖子,让他回答。可潘翔升对于他的“思想救国”理论还是没作表态。门口垂吊的铃档响起来—有顾客推门进来了。潘翔升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王美生的肩膀,然后去前面的柜台照应。王美生摇摇头,又耸了耸肩,然后喝茶,继续看对面的那座菜市场—不看都不行,菜市场霸占了对面全部的视线。菜市场一点都不像菜市场,倒像是一座缩小的欧洲古堡。灰色的哥特式建筑,两边各有一个造型别致的角楼,完全对称,仿佛一对双胞胎兄弟。这座菜市场是英租界最大的菜市场,里面的东西特别贵。到这里买菜来的,都是租界里的上层人家,有外国人,也有高级华人。王美生家的佣人就到这里买菜。尽管王美生每天都吃着这家菜市场里的蔬菜,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可是他却喜欢坐在书店里观看菜市场进出的人,还有菜市场大门口上方的英文牌匾。那几个硕大的英文字刻在厚厚的长方形的方木上,远远看过去,很有立体感和艺术感。既不像菜市场,也不大像古堡,更像是博物馆。王美生来书店的次数多了,话题开始广泛起来。他除了跟潘翔升聊关于时事的热点话题,还谈书法。潘经理的书法造诣不低,书店的牌匾就是潘经理自己写的。那四个魏碑体的遒劲有力的大字,看上去透着深厚的内涵。王美生的书法也是值得夸赞的。别看他的父亲王鸿儒崇尚美国和西方的文化,但对于中国的“四书五经”还有书法艺术非常看重,从小就教王美生吟诵经典,还要练习大字。美国五年,王美生对书法有些生疏,听说潘翔升对书法很有研究,他也来了兴趣,经常主动跟潘翔升探讨。有时中午顾客少,二人兴之所至,在长桌上铺开纸张,研磨润笔,争先恐后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互相切磋,好不惬意。潘翔升常常一边写毛笔字,一边跟王美生说话,话题看似随意,但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介绍国内对日抗战的形势。比如台儿庄大战,淞沪之战,还有百团大战和平型关捷报等,都是潘翔升在写字时,不经意间讲给王美生的。王美生听得人迷,非常振奋,认为中国大有希望,中国军人还是有血性的,眼下有人宣扬“抗日将要导致中国速亡”的理论不对。潘翔升笑了笑,这时才对他的“思想救国”表态,说,美生,你的观点很重要,也很对,但更重要的是,首先要把鬼子打跑,否则哪里放得下课桌?思想怎么能面对刺刀?所以要理论,也要枪和手榴弹。王美生嘴巴张着,随后频频点头,觉得潘翔升不简单。王美生经常去大陆书店看书,还跟书店经理成为朋友,这件事王鸿儒很快知道了。仔细询问儿子后,知道那个长相平凡的年轻的经理不仅饱览群书,而且书法还很出众,心里踏实下来。他就怕儿子“思想出轨”,随后“行动出轨”,一旦接受抗日思想,再跟舞刀弄枪的人接触,那可就坏事了,日本人什么残暴的事情都能做出来。现在看来,儿子没有出轨。最直接的例证,王美生遵从他的告诫,真的没有走出过租界一步,这不简单。王鸿儒过去一直紧张戒备的心,已经开始松弛下来了。但王鸿儒还是不想让儿子在国内呆着,还是要回美国去的。所以他琢磨着,找个时机,跟美生再好好地谈一谈。这次回来,就权当是休假看望父母来的。就在这时,出了一件事。那天,王美生走出了租界。这是他回国二十天之后,第一次违背父亲的告诫—因为租界里太过安静,他终于感到了压抑。英、法、俄、德等国租界,位于海河的下游地段。华界还有过去的日租界,在海河的上游两岸。这一天,王美生出了英租界,坐上人力车,对车夫说,先生,我们走。车夫是一个肩膀宽宽的年轻人,头发很短,头顶露着青茬儿,穿着灰布号坎。王美生怪里怪气的口音,还有西装领带,再加上管车夫叫先生,车夫心里早就乐起来,知道遇上了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假洋鬼子。车夫扭过脸,问他走,是要走到哪儿呀?王美生这才觉得自己说话有问题,一个“走”字,没有地名,也没有东南西北,这不是说梦话吗?可是他又真的不知道去哪里,于是就说,哪里热闹就去哪儿。车夫恨日本人,也恨所有的外国人,更恨那些给外国人做事的中国人,所以心里说那好吧,就让你这个假洋鬼子回不了家。车夫让他坐好了,车把一翘,王美生四肢张开,身体猛地向后面仰了过去,吓得他大喊一声,此时车子已经跑起来了。他仰在车上,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正是北方的春季,海河上面的薄冰已经开化,风掠过河面,带来阵阵咸味儿。这时王美生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问车夫,热闹的地方快到了吗?车夫说一会儿就到了。这时,胶皮车已经到了原日租界的武德馆附近—也就是日本浪人练武的地方。武德馆金碧辉煌,建筑样式特别像中国唐代时期的宫殿。这时,王美生看见从武德馆里走出来几个练武的日本人,他们穿着和服,脚上是高底木屐,支棱着胳膊,昂着脑袋,威武得就像雄赳赳、气昂昂的蝗螂。此时,前面有一辆胶皮车,正好走到那几个日本人身边,车夫可能是害怕,脚下发软了,身子一歪,车把就碰着了一个日本人。几个练武的日本人不依不饶,围打车夫,胶皮车翻了,乘客也从车上摔了下来,当即也成了被殴打的对象。王美生看见车夫和乘客抱着头,在地上不断地翻滚,像是两个坚硬的西瓜。后来人越滚越慢,两个人的四肢开始慢慢地伸展,胳膊、腿完全伸开了,真的就像被捣碎的西瓜一样,身体的部件散落了一地,地面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王美生喊叫“停车、停车”,车夫回头一看,这个假洋鬼子脸色惨白,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车夫把车停在边上,王美生赶紧下了车,蹲在一棵树底下,不住地呕吐起来。车夫心想,就这胆小如鼠的样子,看你等到天黑怎么回家?这时,一辆挎斗摩托车从远处开过来,上面有三个日本兵。摩托车到了近前,开车的士兵没动,另外两个士兵下了车,问了几个练武的日本人话,然后将两个中国人的尸体重新整合在一起。此时王美生已经停止了呕吐,见到眼前的情景,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晃着身子就向前走去。一旁的车夫见这个假洋鬼子竟然走向日本人,而且看那架势,似乎要去抱打不平,心里“咯喳”一下,顿时肃然起敬,可也替这个假洋鬼子担心,想要上前劝阻,但又犹豫着,似乎没有胆量上前。谁也想不到的一幕,此刻突然出现了,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身着黑色立领学生装的男青年,一边走,一边拔出手枪朝鬼子射击。一个鬼子被击中,倒在地上。另外两个鬼子马上躲到摩托车后面,朝着学生射击。学生并不躲闪,依旧直着身子向前走,射击的同时还大声呼喊口号—同胞们,起来呀,赶走侵略者,中国永远不会亡!共产党人誓死抗日!勇敢向前的学生被击中了,倒在地上,两个日本兵猛地冲上来,一个士兵用手枪打,一个士兵用刺刀扎,不停地打、不停地扎,地上的学生无声无息,很快血流成河。紧接着,街面上大乱,尖厉的哨子声响起来,不远处又跑过来一队日本兵。王美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双腿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步也走不了。拉他的那个车夫,已经缓过神儿来,像是抱一个大孩子,把王美生猛地抱起来,转身放在车上,然后掉转车头,赶紧溜掉了。很快,后面枪声和日本鬼子哇里哇啦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车夫拼命地跑,终于胶皮车进了英租界,王美生才算醒过来。他问车夫,怎么回来了?车夫答非所问,看您还是个中国人。王美生琢磨着这话是什么意思。车夫已经停下了脚步。本来车夫想要把他拉到“三不管”一带,让那里的小偷、流氓把他身上的东西偷走,让他无钱回家。可是刚才看到他竟然敢上前欲跟日本人理论,对他就有了几分赞许,舍命把他拉了回来,避免了危险发生。王美生定了神儿,喘了一口大气,说了声“谢谢”,倒是还想着给了车钱。车夫走了。王美生站在小广场上,刚才过去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晃动:那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举着手枪,毫不躲闪、始终直立身体往前走的姿态,就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脑子里。王美生感到热血沸腾。王美生坚定地拒绝了父亲让他再次回美国的建议。他说不回去了,永远不回去了,要挽救这个还富有男人气概的国家。王鸿儒觉得儿子这几天有些不正常,尤其那天很慌张地回家后,多半天一句话不说,再张口,全是一些很陌生的激昂词语。另外王鸿儒还发现,儿子的气势似乎比刚回国时增加了不少,但就是总愣神儿,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满腹的心事。有时一个人会站在穿衣镜前,摸起拳头,有力地挥舞,怒视着前方。这是怎么回事?王鸿儒一共有四个孩子,前面三个都是女儿,在他人生的宏伟蓝图中,那三个女儿几乎就是忽略不计,他最关心在意的就是这个儿子。其实,王美生并不是在美国出生的,只是夫人怀孕时,他正在美国花旗银行总部短暂工作,后来他回国,来到天津,儿子正好降生,于是就给儿子取名“美生”。这个名字有多种含义,既有对他在美国工作的纪念,也有崇尚羡慕美国之意。后来儿子大了,立即就把他送往美国。王鸿儒本意是要美生留在美国发展,后来美生说要回国发展、报效国家,起先他没答应。后来美生又讲,出国这么多年,也很想念父母。王鸿儒心里一软,就让他回来了,哪里想到,如今美生却不想回去了,这可怎么办呀?美国是个崇尚自由民主的国家,儿子身上也都是自由的标记,所以绝不能硬来。直到现在,王鸿儒才为自己当初让美生回国的决定连呼后悔,可是已经没有办法。既然如此他决定先给美生在银行找个事情,稳定下来,不能让他再四处走动了,一定要看管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王鸿儒内心哀叹,哪里想到,眼前这破败碎裂的山河,却让儿子美生陡然爱国起来,可是这个国家,你一个文弱书生能救得了?王鸿儒开始挽救儿子。他有这个能力。王鸿儒现在是为英国人做事,是英国汇丰银行里的高级职员。他每天从海大道的家里出来,坐上包月车,直奔维多利亚道。维多利亚道是天津号称“华尔街”的一条金融大道。英国的汇丰、麦加利,美国的花旗、运通、大通,德国的德华,还有俄国的道胜等上百家银行,全都聚集在这条大道上。各种特色的建筑风格汇集在此。当然在这些众多银行中,汇丰是最大的银行,也是涉及领域最广的,煤矿、铁路、房地产、船务等,还有各种贸易货栈,都跟汇丰银行有密切的业务联系。王鸿儒作为一个老资格的高级职员,为儿子在银行里谋一份差事,还是绰绰有余的。王鸿儒有这样的自信。王鸿儒在汇兑部工作,他找到汇兑部的业务主管,把儿子的事情讲了。主管是英国人,对王鸿儒比较尊重,当即答应下来,让王美生择日见面会晤。王鸿儒心里高兴,如此一来,就可以把美生暂时安定下来,当然最后还是让他快点回美国的。他要真是不走,王鸿儒也想好了第二步,那就是给他找一个女朋友,并且快点给他们订婚,把他牢牢拴住,最后再想办法让他们一起走。王鸿儒如此焦灼,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觉得美生最近不太对劲儿,对时事还有政局太过关心,而且总是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这个苗头可不好,一旦牵扯上这些政治的事情,不仅生命有危险,搞不好还会倾家荡产。日本人都敢对英、美、法等国动粗,何况软弱的中国政府还有一盘散沙的中国人?日本人凶残无比,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王鸿儒曾经听说过,在过去日租界的日军兵营海光寺、现在是宪兵队的驻地里,每天都要杀人,那些抗日分子被日军抓去后,严刑拷打,最后放在大型绞肉机里,把人绞碎,然后顺着下水道排走。有时把人装进麻袋里,拴上大石块,丢进海河,活活淹死。王鸿儒痛恨日本人,但他痛恨的方式不是去抗争,而是远离,他的理论是人怎么能够与野兽同伍!所以要远远地躲开这群野兽。王鸿儒越想越感毛骨惊然,觉得危险就在眼前,于是提前回家,马上要跟美生谈一谈。可是回来后,发现美生不在家,佣人说大少爷出去了,中午饭都没回来吃。王鸿儒立刻断定,肯定是去了大陆书店。于是,洗了脸、换了衣服,走下楼,要亲自去书店找儿子。仿佛美生已经变成了抗日分子,正在遭到日本人的追杀。王美生的确在大陆书店。两天前在武德馆前目睹的场景,让他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他在家静躺了一天之后,来到书店,要跟潘翔升说说心里面的感受。见面后,王美生讲了那天的悲愤和激情。潘翔升心里一抖,没有想到那天的场景,王美生亲眼目睹,而且他还要勇猛上前,要跟日本兵理论。这让潘翔升有些意外。同时也对王美生的义愤填膺感到由衷的欣慰。毕竟他还是一个热血的中国人。武德馆前刺杀一事,潘翔升已经知道。潘翔升真正的身份,是中共天津地下党的联络员。大陆书店作为地下党在英租界里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曾经执行过许多重要任务,也曾协助国民党军统的外围组织抗日锄奸队,搞过多次针对日伪政权要员的暗杀,最著名的是在一九三九年对伪华北联合准备银行天津分行经理兼海关监督程锡庚和伪冀东专员陶尚铭的刺杀,成为当时的一大新闻,也导致日本人对英租界强行封锁,后来两国在日本东京谈判,最后还是英国人妥协,把抓到的四个共产党的抗日义士交给了日本人。其实这四个人并不是真正刺杀程锡庚和陶尚铭的人,他们是在盘山地带打日本的游击队员,他们来到城内是执行一次重要任务,没想到在英租界被警务处逮捕,最后四个人被日本人杀害了。此次武德馆前的枪战,是耀华中学一名学生的自发爱国行动,这名学生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外围组织的成员,他只是倾向共产党,赞同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他的用意即要用鲜血来代替呐喊,呼唤国民政府不要对共产党采取敌对政策,应该更好地团结,共同抗日。随着抗战进人中、日相持阶段,国民党政府改变政策,一面对日作战,一面对共产党的解放区进行一些有针对性的军事打击和限制,此举已经引起全国民众的愤怒。但采用眼下这种激进的街头行动,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已不再搞了,即使是一些暗杀活动,也是针对罪大恶极的一些日军中层将领和有重大血案的死硬汉奸。一般情况下,不再用这种牺牲生命的鲁莽办法,而是改为更为正规的军事行动。潘翔升听说地下党已经对这名学生的父母和其他亲属,采用隐蔽的办法给予了抚恤和慰问,并且安排好了牺牲学生的父母亲的生活。王美生说,我要参加共产党,我要革命!潘翔升问为什么?王美生说日本人太猖狂了,他被那个青年的壮举感动,也非常钦佩共产党人,所以想要参加共产党组织。王美生说他也要拿枪打鬼子,也要像那个英勇的青年一样,做一个面对面跟日本鬼子拼杀的大英雄。王美生说着,但很快闪亮的眼睛又黯淡下来,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可是手枪去哪里得来呢?没有枪,怎么革命?随后,王美生哀叹他不认识共产党,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所以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革命了。潘翔升不能承认他就是共产党,他身负重要的联络任务,当然不能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得说他也不认识共产党。王美生非常失望的样子,坐不住了,一脸的焦灼,在书店里来回走着。潘翔升觉得王美生是一个正直的爱国青年,属于将来可以发展的人员,但他还是单纯和幼稚,激情太多,缺乏理智,这样的青年极易做出冒险的事情,从而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所以还需要对他不断启发和影响,使他尽快成熟起来。就在这时,王鸿儒走进了大陆书店。潘翔升曾经隔着窗户见过坐在包月车上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的王鸿儒,但从来没有在书店里见过。王美生见父亲走进书店,迟疑了一下,赶忙走过来,问父亲有事吗?王鸿儒摆摆手,说,你们接着聊,我看看书。王鸿儒说完,低下头,看起了书,样子很仔细。王美生看着潘翔升,不知道该说什么。潘翔升知道王鸿儒的来意,所以表情自然地对王美生说,你现在要是没事,帮我整理整理书吧,按照科目,把台子上零散的书归到书架上。王美生答应着,开始忙起来。王鸿儒眼睛盯着书看,实际上耳朵竖着,在听儿子跟这个书店经理说什么话。刚才他隔着玻璃窗,看见儿子激动地讲着什么,可是现在两个人不讲了。于是,决定跟这个经理接触一下。王鸿儒有感觉,儿子的所有变化,尤其是一些激进思想,肯定和这个书店经理有关。于是,王鸿儒走到潘翔升身边,向他询问书店的情况,并且观察他的表情。潘翔升沉着应对,没有丝毫的慌乱。日本人占领天津那年,潘翔升十八岁。本来学习优秀的他,已经考取了北平的燕京大学,但他没有去报到,而是参加了抗日救亡活动,由于他表现积极,而且机智勇敢,多次出色地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最后加人了共产党,开始从事地下联络工作。三年前,在上级组织的安排下,他开始接手这家书店,以书店作为掩护,开展秘密工作,并且还肩负着发展优秀青年加人共产党的重任。他的上线、也是给他传达指示的人,会不定期地来到书店,或是在其他地方见面,为他布置任务,安排工作。几年的秘密工作下来,潘翔升积累了很多经验,尤其是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比如两年前,租界警务处的一个华人便衣警员,突然来到书店,使用过期的暗语跟他接头。一般情况下,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置之不理的。但是这个便衣警员又说了一个叫“孙英”的人名,说是要马上通知这个孙英立刻离开租界,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抓捕他。警员说时间太紧了,他还要去执行其他任务,根本没有时间通知别人,只好违反纪律,冒险来到这里,请他快速把这个情报传递出去。那个警员说完,买了一本书,立刻就走了。孙英这个人,潘翔升是知道的,他是天津城里的一个三面间谍。最初,孙英是日本大特务土肥原贤二的亲信,在“七七事变”前,曾经在日本人支持下,带领伪军进据河北的百灵庙,后被绥远省主席傅作义的部队打垮,孙英一个人逃回天津,潜进了英租界,秘密居住,但后来很快成为租界警务处的“线人”,再后来他又为共产党提供了一些情报。比如英国人要关闭和收缴租界内所有华人企业的电台,日本特高课要组织成立“暗杀团”,还有抓捕抗日分子的黑名单等等,都是孙英提前透露了消息,天津地下党做好了应急准备,还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国民党天津军统站,应该说这个孙英为抗日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当时潘翔升没有马上利用“特别渠道”通知自己的上线,而是立刻跟踪那个警员来到警务处,果然看到那个警员与其他警员一起坐车走了。于是他通过“特别渠道”通知了上线,最后使孙英逃离了日本人的抓捕。原来这起突发事件,是英租界警务处跟日本人的一次妥协合作。日本人可以允许孙英与英租界当局合作,但决不允许孙英跟抗日力量有来往,所以得知情报后立刻要抓他。孙英没有抓住,日本人开始调查,后来那个华人便衣警员暴露,被警务处抓起来,交给了,h}羞成怒的日本人,受尽严刑拷打,始终不讲一句话,最后被处死了。潘翔升曾经问过自己的上线,这个警员怎么使用过期的暗语?“上线”说,那个警员的“上线”跟她过去是一条线上的,后来分开了。这件事过后,“上线”在表扬潘翔升的同时,也严肃地提醒他,这样的事情,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出现,因为这对于秘密工作来讲,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有可能就是一个圈套。干秘密工作,不能抱侥幸心理。潘翔升就是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形势下生活、工作的,在这三年中,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个书店外表看上去一派安静,其实每一天都在暗处涌动汹涌的波涛。所以眼下对于王鸿儒的查问,潘翔升根本不在话下,回答得滴水不漏。王鸿儒站在书柜前,问潘翔升,怎么书店里就他一个人,又是经理又是店员,为何不找个店员?潘翔升自如地回答,起先是有一个店员的,后来人家又找了更好的工作走了,现在书店经营不是太好,没有钱再雇人了。王鸿儒又问他,既然书店营业不是太好,怎么还能坚持下来?潘翔升笑着说,所以讲是坚持嘛,不知道哪天,就关张了。王鸿儒翻看着手中的一本英文书,又问潘经理成家了吗,家住在哪里?这时,王美生看不下去了,走到父亲身边,说,打听别人的隐私,是不礼貌的行为。王鸿儒用手抚了一下捏亮的背头,不紧不慢地说,潘经理是你的朋友,我们随便聊聊天,怎么叫打听隐私?王美生赶紧岔了话题,说,您是找我,还是买书?王鸿儒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儿子,说,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泡书店暂时还不是你的前途,回家吧,我有事要和你谈。王美生恨不得父亲快点回去,所以见状,赶紧跟潘翔升道别,父子二人离开了书店。潘翔升礼貌地送他们出来。王美生特意扭过脸,朝潘翔升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让他不要在意。潘翔升摆摆手,笑了笑,目送他们的背影拐进街道里。2潘翔升接到“上线”传过来的指令,要他发现有为青年,继续扩大革命队伍,尤其是把倾向革命的优秀的知识分子争取到革命阵营中,同时还命令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去靠拢、接近住在英租界内的汇丰银行的高级职员王鸿儒。至于接近王鸿儒的目的是什么,“上线”没有讲,只是告诉他,要快速开展工作,随时等待上级下一步的安排。潘翔升没有想到,王鸿儒、王美生父子俩,一下子都成为他“工作”的对象。潘翔升觉得发展王美生,这不成问题,他已经在做这个工作,并且很有成效。但是接近王鸿儒,这可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因为通过那天和王鸿儒短暂的接触,还有王美生透露出来的一些情况,他知道王鸿儒痛恨日本人,同情抗日力量,但绝不会为抗日做具体事情,这从那天王鸿儒对他的“审问”,就足以能够看出来,王鸿儒对待外界是多么的小心谨慎。可是眼下上级让他去接近这个满脑子都是崇尚美国的王鸿儒,下一步到底想要这个王鸿儒干什么呢?就在潘翔升琢磨该如何安排下一步行动时,王美生心急火燎地找他来了,说是要快点帮他想办法。潘翔升让他先坐稳了,不要着急,慢慢说。王美生一边用喷着香水的白色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讲起来。原来,王鸿儒要他马上去汇丰银行,与汇兑部的业务主管见面,准备安排他到汇丰上班。另外一件事,要给他订婚,而且那个他不曾见过面的女方,王鸿儒早就已经选好了,安排三天后见面。怎么办?王美生大口地喝水。潘翔升问他是怎么想的。王美生说,要是同意,他就不会这么着急了,这两件事他都不愿意做。潘翔升说你是学金融的,去汇丰,那不是顺理成章吗?王美生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学金融那是父亲的安排,根本不是他的理想。他才不想去当什么银行家,他要做一个改变世界的革命者。好了,工作的事先不说了。王美生拦住潘翔升,着急地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怎么才能躲过婚事。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包办婚姻,他们真是疯了,要扼杀我的自由,我绝不答应。他们对我太不讲民主了,他们疯了,我也要疯了!王美生要潘翔升快点给他想办法,说着说着,他自己倒是把办法给想出来了。他要潘翔升快点给他找一个女朋友,带给他父亲看,告诉父亲,他已经爱有归属,这样就能躲过这场该死的包办婚姻。王美生很清楚父亲给他安排这场婚姻的步骤—结婚后马上回到美国。他听说那个女人对美国格外向往,所以绝对不能让父亲和那个想要跟他结婚的女人得逞。王美生说完,格外激动,不住地表扬自己脑瓜聪明,立刻就想出了点子。潘翔升祝贺他有了办法,然后站起来,去柜台整理书。王美生大睁着双眼,质问潘翔升怎么如此冷漠。潘翔升说你不是想出办法来了吗,还要怎么样?王美生说办法是想出来了,可是未婚妻得去找呀。我刚回国,一个人都不认识,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不帮我,还能有谁呀?王美生拽着潘翔升的胳膊,几乎用孩子一样不讲理的态度说,我的未婚妻,三天之后,你一定要给我找来,否则我就不理你了!紧接着,王美生又赌气说道,哦,我还要理你,我不能没有你这个朋友,你就等着出席我的订婚仪式吧门王美生说完,扭头就走了。潘翔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觉得王美生有时天真得好玩。不过,他还是在这一瞬间,立刻有了人选。而且接近王鸿儒的办法,也随即形成了。但潘翔升也知道,这件事得需要自己费一番口舌。潘翔升立刻想到的那个人选,是他的远房表妹陶淑媛。眼下在法租界里的一家华人开的绸缎庄里当会计。中午,潘翔升在书店门前挂上“中午休息”的小木牌,然后坐上胶皮车,去找表妹陶淑媛。英、法租界相邻,道路宽广而畅通,就像两国租界当局的关系一样好。表妹工作的绸缎庄位于法租界最热闹的梨栈街上。之所以这条街叫梨栈街,顾名思义,是因为存放鸭梨而得名。这里靠近海河边的一个叫马家口的大码头,是海河沿岸装卸货物最为繁忙的码头之一。早年每到秋季,从河北省各地运来的鸭梨运到这里,沿街梨筐堆积如山,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货栈都存满了鸭梨,等待着运往华北各地。日久天长,人们就把这条街称作“梨栈街”了。后来这条街道逐渐繁荣,各大商号纷纷在此开设商店,有金店、药店、茶叶店、绸缎庄,还有许多驰名的大银号。潘翔升在路上琢磨着,该以怎样的方式跟表妹谈。他明白表妹肯定不高兴。表妹一直暗恋他,他也知道,只是当做看不明白,装糊涂。后来,陶淑媛大胆地向他表露爱慕之意。让一个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的确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陶淑媛有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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