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学位证书不久后,笑笑的哥哥结婚了,聂家虽然经济不宽裕,还是东拆西凑了一笔钱,给他们付首期买个小房子。笑笑刚刚松口气,她二姐就闹离婚,搬回了娘家,两姊妹一起住在家里,虽然没人说什么,可是在狭小的空间里终日对着以泪洗面的姐姐,她烦恼顿生。 林以墨的提议像是裹着糖浆的砒霜,明知道危险,但是对于一个饥饿的人,却是莫大的诱惑。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天生就很可怜,亲缘会薄,比如聂笑笑,不是她和家人不相爱,而是长久的分离致使感情已经造成了厚厚的隔膜,有时候她会撑着下颌,长久地发呆,对未来的路充满迷茫,亲情,让人热络不起来;友情,换来的是背叛;那么这个城市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她还在怅然若失的时候,林以墨阴魂不散的电话就跟了过来:“笑笑,我要去游乐场。”似乎生怕被拒绝还急急忙忙地加了一句:“你早答应过我的——我过两天又要走了。” 笑笑倒霉,林以墨运气也很一般,每次计划好去游乐场,都会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断,比如天气骤变、公司急召,有次已经临到出门了,又传来他祖父林万山病重,必须马上赶回美国的消息,对于这些简直像是有人存心恶搞的意外状态,林以墨恨得咬牙切齿。 笑笑头大得很:“你多大了,怎么这么想去游乐场啊?” “从没去过啊,看电视上显得很好玩的样子。”他一点都不觉得羞愧,满怀憧憬地说:“笑笑你喜不喜欢游乐园?如果你也喜欢,等我们回了美国,在自己家里建一个。” 笑笑不屑地说:“去,谁答应和你回美国了。” 林以墨美丽的眼里满是无尽的委屈:“为什么你总是想对我始乱终弃?” “我……”笑笑几乎想一拳锤下去,终于生生忍住:“我再考虑下看看吧。” “那我们先去游乐场。”他又兴高采烈了:“你玩开心了,就会跟我一起回美国了。” 思维简单得像个智障儿童,笑笑无语凝噎。 这天下午,笑笑终于带着林以墨来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游乐场,她觉得奇怪得很,林以墨明明可以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最好玩的地方,为什么独独抓着她不放,非要来自已这个城市里明显简陋的儿童乐园呢? “你想先玩什么?他们买的是通票,可以把游乐场里所有项目玩遍,不过周末的公园因为人多,处处都排起了长队。 林以墨四下里寻找了一遍:“那种……会转的木马……彩色的、能唱歌的。” “旋转木马?”笑笑诧异地瞪大眼睛:“那是小孩子玩的呀。” 林以墨点点头:“恩!就是那个。” 他忽然眼前一亮,拖着笑笑就跑:“在那里!” 笑笑现在觉得自己很傻,她已经被强迫地拉着在那匹马上坐了三次,而且耳边一直重复的听着“铃儿响叮当”的歌谣,几乎头昏眼花,但看一下林以墨,发现他竟然还在兴致盎然。笑笑忍无可忍地在第三次木马停止转动后爬了下来:“林以墨,你给我下来!” 林以墨看了看她的脸色终于依依不舍地翻身下来,临走时还温柔地拍了拍马头,似乎在向它告别。笑笑找了个石凳坐下,喘着气问:“你跟这马有仇啊?非要连骑它三次?” 林以墨怏怏不乐地在她身边坐下,不肯说话,秀丽的眉间也耷拉了下去。 “要不你去骑真马嘛,那么有钱,你可以自己养一群,想骑哪匹就哪匹。” 他沉默了半晌,过了好一会细细弱弱地说道:“最后一次见妈妈…就是在游乐场里,她让我上去玩,说下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家……”他想了想,又补充:“那是第一次去游乐场,她还抱了我,不过等我下来她就不见了。” 笑笑怔了怔轻声问道:“她现在去哪了?” “不知道。” “那年你多大?” “10岁。” “你想她么?” 林以墨非常简单明了地回答:“不想。” “撒谎!” “真的不想。”他很认真地抬头看她:“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不过……那天,第一次有人抱我,感觉怪怪的,从没人抱过我,除开她,第二个就是你。” 笑笑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种可怕的可能,用力往他肩头一拍:“哪有做父母的不喜欢自己孩子的,你太多心了。” 林以墨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仿佛握住的是世界的全部:“她喜不喜欢我不重要,你喜欢我就够了……只要有你就够了……” 笑笑看了他一眼,面前这个少年脆弱而乖巧,似乎连玫瑰花梗上的刺都能伤害他,原有的乖僻任性自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竟然不忍心挣腕开来:“再去玩别的吧,云霄飞车?鬼屋?” 林以墨远远望了一眼布置在一座假山里的鬼屋,露出几分惶恐的神色,拉着她的手悄悄后退一步:“不去那里。” 笑笑忍不住笑了,原先的短发长长了些,发尾纷纷扬扬地垂到耳边,趁着蜜色的肌肤更加显得生气勃勃:“怕鬼啊?” “不是……世界上没有鬼的,也没有神……我不信那些。” “那你怕什么?” “不喜欢黑漆漆的地方,不喜欢幽闭的空间。”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里带着软软的哀求和撒娇的味道:“到那种地方,会让我很紧张很害怕,有次电梯里停电,我晕过去了……我们不要去那里好不好?” “那如果我想去呢?笑笑也不知出于什么心里,忽然刁难地问道。 他艰难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用力咬了咬粉色的嘴唇,咬得唇色几乎发了白:“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笑笑察觉到他紧握住自己的手心的手都变得湿润,想必是紧张流汗所致,一颗心顿时酥软得发痛:“你这个傻子……”真是个傻孩子,明明那样害怕,却还是百分百的相信她、跟随她……这个世界除开他,有谁会这样对她? “笑笑 ” “嗯?” “我爱你。”他再一次提醒她。 笑笑深深叹了口气:“你说过一百遍了,多得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了,那如果我不爱你怎么办?” “你必须爱我。” “如果不呢?” “那我就去死。”林以墨忽然轻轻柔柔地笑了,午后温暖的金色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轮廓更显出一种妖冶的美丽:“我讨厌别人,只喜欢你——世界上这么多人只喜欢你一个,所以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我就去死。” 笑笑愕然地看着他,忽然一巴掌就拍了下去:“死你个头啊,猪!别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上!” “好~”他眨着眼看她,拉长声音,温顺得像一只猫儿似的回答:“你不要我说我就不说。” “去美国吧!”他从后面一把箍住她,像藤条似的将她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离开这个让你不快乐的地方……” 笑笑紧紧阖上眼帘,心中百转千回,柔肠寸断,还在挣扎什么呢?这个灰色的城市无可留恋……面前这个少年虽然用强暴的手段得到自已,但他也是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虽然很多时候让人不能接受,虽然他偶尔会变得古怪而可怕,可是除开他还有谁呢?谁还能有这样热烈的爱情?而且他还这样脆弱无依,让她不忍心拒绝。 过了良久良久,她抬起头,看着天空里大朵大朵蓬松的白色云朵,轻声道:“小墨……” “哎。” “去买个棉花糖给我吃。”她慢悠悠地说道:“游乐场不能让我开心……吃个棉花糖,效果说不定会好些……” 第十一章二十二岁这年的冬天,笑笑终于追随着林以墨飞到了大洋彼岸。 这是她第一次出国,当飞机徐徐降落在肯尼迪机场时,她的内心充满惶恐,每一步路都像踏在棉花上一样不踏实。路上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无情地拦截住灿烂的阳光,纵横交错的马路成了“林阴小道”,街头接踵摩肩的人们拥有着各种颜色的肌肤,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这样的陌生遥远,似乎又回到了五岁那年,从新加坡“遣送”回老家的情形,一切都是陌生的,人物、地域、语言、食物,自己会不会再一次被孤立呢?笑笑几乎有一种掉头逃离的冲动。 一只冰凉而有力的手悄悄握住她,笑笑抬起头,正对住林以墨乌黑的眸子,他轻轻安抚道:“相信我,你会喜欢这里的,别怕。” 虽然他身上的温度永远都这么低,但是那缓慢而镇定的语调却奇异地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嗯!”她用力点点头,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于是拍着胸脯立下豪言壮语:“我聂笑笑怕过谁啊!” 林以墨浅浅一笑,拉住她:“跟我来吧,我们回家了。” 家——多美好温馨的名词,笑笑怔了怔,那么,现在自已算是真正有自己的家了么?不用随时提心吊胆被人嫌弃、被人驱逐么?她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在那里,我是否可以光脚在房间里走动、喝可乐,也不必担心会弄脏地板?” “你是那里的主人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真的?” “真的呀。”林以墨拿额头顶了顶她,嘻嘻笑了。 在林以墨长岛的别墅里,笑笑突然像造梦般的拥有了曾经梦想的一切:整面墙壁都做成书架的书房里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书籍;她独自的更衣室里有一面价值一万美金的穿衣镜;花园里的腰子型泳池设计得美轮美奂;孩子气的林以墨酷爱的游戏室里,有着各式各样奇怪的玩县和游戏光盘。 “我简直……像灰姑娘。”她张目结舌地对林以墨说道:“会不会很土?” 林以墨兴高采烈地拉她打游戏:“你喜不喜欢这里?总算有人陪我了,平常都是我一个人玩。” 笑笑很疑惑:“你没其他朋友、同学么?” “没有啊,以前妈妈总是带着我这里呆几天那里呆几天,一般都是住酒店。”林以墨理所当然地回答:“而且我十岁之前几乎不讲话,没人愿意跟我玩,我也不高兴跟别人玩。” 笑笑咳嗽一下:“那你家的教育方式真奇怪。” 林以墨急不可待:“来嘛来嘛,我们打这款新游戏,明天要去公司,玩不了。” 笑笑更奇怪了:“你还要上班?” “额……说是有很多文件要去签,还要开会。”他想了想:“等笑笑语言没问题了,你也过来上班吧,就做我的助理好了。” 笑笑吓了一跳:“我什么经验都没有,做不了啊。” “啊,那些很简单的,白痴都会,我到时教你。”他轻描淡写地说。 笑笑直到看到林以墨处理公务时,才觉得高层管理似乎真的白痴都能做,十几页的文件一张张翻过去,中间几乎都不需要停顿,便在末页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或者放到一旁让人重新做过再拿来。 “你这样做,公司会不会垮掉?”她惴惴不安地问。 “都是此公式化的东西,把关键的数字和大概意思记住就好了,可有可无的东西。看起来很烦。” “可是数字那么多……” “世界上最好记的就是数字,1-10那么简单,比人的姓名和脸好认多了。” “可是……” 可是到他吩咐Cindy的时候,笑笑才醒悟林以墨对数字多么敏感。 “那个预算不行,我要的不是一个短期的效益,而是可以至少持续使用三年以上的方案,他们的目光太浅。” “我明白了。”Cindy点头。 他无聊地伸了个懒腰:“为什么不找一些聪明的人过来,这么笨的人做事,害我都不能带笑笑去瑞士滑雪。” 笑笑连忙说:“正事要紧,想玩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的。” Cindy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夸奖笑笑善解人意时,林以墨马上把眉尖挑起来:“那下个礼拜就去。” Cindy看了他们一眼,礼貌地退了出去。 到了下礼拜,林以墨果然霸道地把笑笑拖去了瑞士的圣莫里茨。 笑笑来到登山者的天堂阿尔卑斯山自然兴奋无比,可是她又担心林以墨:“我上山了你怎么办?” 林以墨说:“我也去啊。” “不行,山上太冷你受不住的。”笑笑断然拒绝他。 林以墨委屈地咬着下嘴唇看着她:“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准!” “我要去~” 笑笑眉头一皱,横了他一眼:“再吵我揍你!” 林以墨被她一凶,真的不敢作声了,转而显出一幅浊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笑笑又心软把格子的羊毛围巾给他密密围好:“你乖乖在酒店等我,不要乱跑,外面那样冷,待会又生病了。我玩一会就回来,回来的时候要看到你好好的在房间里看电视。” “哦。”林以墨悻悻地回答:“早知道不来见鬼的阿尔卑斯山了,不如去夏威夷晒太阳,你总不能不准我晒太阳。再也不来瑞士了,我讨厌这里了!” 看他一幅像拿不到糖吃的孩子气表情,她忍不住好笑伸手在他头上拍一拍“乖,我很快回来。” 林以墨想了想,拉着她滑雪服的衣角不放:“那你回来要给我奖励。” “还敢讲条件?你要什么?” 他的眼睛亮得像天空星星的碎片,白雪般的肌肤上突然闪过一抹微微的红润:“一个吻……好不好?笑笑从没主动吻过我呢。” 笑笑看着他忸怩的样子,瞬间脸也发烧了:“回来再说。” 林以墨看她匆匆跟着教练跑掉,连忙使劲在后面喊:“要早点回来哦,回来要记得哦。” 那个教练是林以墨费尽千辛万苦从一堆帅哥当中挑选出来的女教练,看他们难分难舍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新婚?” 笑笑噎了一下有此害羞的回答:“还没结婚。” “啊,还在恋爱……多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恋爱! 这也是恋爱么?同林以墨的相处,跟雷雷相比是截然不同的。林以墨虽然年纪小,却不像雷雷那样单纯,雷雷简直像一汪清水,几乎能一眼望到底。而林以墨似乎更像大海,当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就像个孩子,任性骄纵,爱缠着她撒娇发嗲,还会挑食、嗜睡、贪玩,经常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当他发怒的时候,却是惊清骇浪、天崩地裂,让人心生畏惧不要说旁人,连笑笑都恨不得退避三尺。 这个俊美异常的少年有着不知几副心肠,瞬息万变,让人摸不着头脑。 笑笑第一次滑雪摔了不少跟头,当她披着满身的雪花粒子回到酒店时,忍不住大吃一惊。林以墨撑着下颌,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直勾勾地望着门外,还是她出去的时候那副样子。 “你怎么在这?” “等你啊。”林以墨看到她,马上欢欣雀跃地跳起来。 “怎么不去房间等呢?这里这么多人,你不是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么?” “这里可以一眼看到你” 笑笑发呆:“你不会一直在这吧?” “嗯。” “五个钟头?” “嗯。”他一边拿手揉着眼睛,一边回答。 “怎么了?” “外头的雪面反光,看太久眼睛疼,又不怎么敢眨眼睛,怕看漏——大家都穿一样的滑雪服,再戴上帽子快分不清了。”他嘟着嘴不满地说。 笑笑只觉得心里头有个东西咯嘣一声碎了,碎落的屑子又扎落到心头肉上面,让人觉得生痛生痛,这傻孩子竟然傻蹬蹬地坐在这里发了五个钟头的呆,就为了第一眼看到她回来。 她牵起他的手:“走了吃饭去,你肯定还什么都没吃,趁着这机会连挑食都不用找借口了。” “那个……”林以墨期期艾艾地拖着步子不肯前行。 笑笑回头看了看他一脸的期待,突然叹了口气,微微颠起脚尖,在大堂穿梭的人来人往中,把嘴唇印到他的唇上。她的鼻端充斥着他的味道,清新好闻,他和她的唇,都是微凉的,林以墨在她贴近的瞬间,身子微微一颤,屏住呼吸整个人都僵直不动。过了几秒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突然伸手把她紧紧揽到怀里:“笑笑……” “嗯?” “其实我挺喜欢瑞士的下次我们还来吧。” 虽然笑笑没让林以墨上山,可半山寒冷的空气还是让他害起了感冒,一路咳嗽着回了纽约。他们回到纽约的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笑笑不知怎的突然惊醒过来,发觉林以墨像往常一样蜷着身子,紧紧粘着自己,不过把手横搁到了她的颈子上,想必是勒得紧了,噩梦才会惊醒。 她轻轻将他的手移下去,林以墨微微动了动秀丽的眉尖,也郁郁地皱了起来,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摸索游移。笑笑连忙把自己的手指伸过去,他一把抓住,攥在手心里,似乎是握住了什么让人安心的东西,微皱的眉头慢慢平复了下去。 笑笑看看他,伸手抹去他雪白前额上因为低烧而渗出的细密汗水,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幸好临睡前吃了药,不然只怕又要惊醒过来,这小子简直像依赖着母亲的小动物一样依赖着她呢,这样大一张床非要贴得这么紧。 她猛然醒过来后一时睡不着,把头转到窗户那面望着米白色的垂纱窗帘发呆,纽约这时正在下雪,铺天盖地的雪花漫天漫地地撒落下来,无声地落到光秃秃的树干上,厚重得把树枝都沉甸甸地压弯了下去。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房间里却温暖得像是春天,身上又盖着轻软的开司米毯子,望着外面的雪简直像是在看事不关己的话剧。一点也不像她原来住的简陋地方,每到冬天来临,都因为没有暖气,而只能靠烧炭来取暖睡时又担心煤气中毒,必须把炉子搬出去,以致每晚睡觉都恨不得把箱子里所有的被子都压到身上才不会太冷。 曾经困窘的生活,清晰得就像在昨天,身边这华丽的一切……几乎都像梦一样不真实……怎么突然就来了这里呢? 像是在睡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身边的人不屈不挠地又凑近了一点,使得她被迫往旁边挪了挪,也离既定的现实近了些。每天都是这样,即使在梦里也会侵略过来,毫不留情地占领着她的地盘,导致好几次早上醒来都发现自己已经睡到了床边上,退无可退。 其实刚来美国之初,笑笑并不习惯这种过份的“亲热”,可是不管她发怒也好,锁门也好,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能发现一具大洋娃娃般紧紧拥住自已的身躯,如果她一脚把他踢开,他便会睁开睡眼惺忪的星眸,含含糊糊地透露自已毫不加掩饰的入骨爱,说得她的脸几乎都发烧,久而久之,竟然也就惯了。 人,果然是有着无与伦比的适应性啊。 只有和林以墨待久了,才会发现他是个多么不好相处的人,所以,他身边没有任何朋友,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惊奇。性格古怪自然不必说,生活习惯也是非一般人所能接受,他不爱与陌生人说话,公司里的会议经常安安静静地倾听着,却由始至终不发一言,有什么事也是低声交待给Cindy去传达;可若是有人违背反抗他的意思,便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让对方屈服,他排拒一切反对的声音,对外界的呼声几乎充耳不闻,很少有人能够这么不受外力的影响,始终如一地按自己的步伐前进,完全是个强烈地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身边所有人都必须遵从他的节奏起舞。 他有相当严重的排他性,也有刻骨的洁癖,最普通的握手礼仪都能让他退避三舍,更不用提起美国社交圈里豪放的拥抱、亲吻。笑笑一点都不质疑林以墨所说的的初次是给了自己,她甚至豪迈地与他谈论过这个话题,他的反应是羞答答地把脸垂了下去,又把清澈幽静的眼眸斜了她一眼,面颊也微微红润起来,像是撒娇又羞恼的样子嗔道:“你还问,都是你!”简直像那晚是聂笑笑强暴了林以墨,而不是林以墨强迫的聂笑笑。 因为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哮喘,他的饮食必须特别小心,一切寒凉、过敏的食物都不能碰,再加上挑剔不吃的东西,可以列一张长长的清单,笑笑为此伤透了脑筋,但是那个任性的人却全然没有体谅别人的宽容之心,经常看一眼餐盘,便会把眼睛撇到一边:“这个我不要。”一直要到笑笑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用力拿叉子把大理石桌面刻出尖锐的声音他才会大发慈悲地吃几口:“好吧,这是看你的面子……不然厨子可以换了……” 可是这样骄纵任性的人也会有怕的东西,林以墨惧怕黑暗——尤其害怕黑暗幽闭的空间。笑笑从小在节约的家庭长大,睡觉时养成习惯必定要全部检查一遍,连厕所的灯都不会漏过,林以墨却不能忍受卧室里的寂静漆黑,一定要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才能入睡。笑笑接受不了这种怪僻,她被灯光晃到眼睛睡不着,只好把枕头蒙到头上,林以墨总是忧心忡忡地担心她会憋死,终于被迫妥协——只是当晚便发起了噩梦。 那晚笑笑被身边的人一阵抽搐惊醒,惊吓之下迅速拧开床头灯,睡在身边的林以墨浑身颤抖、把身子拧成一团,一头乌黑细密的头发因为抖动而纷纷扬扬地垂落到白得几乎不见血色的颊边。 “小墨……”她轻轻推推他。 他挣扎得更加剧烈,呼吸在阵阵的急喘之后变得断断续续,笑笑慌了,用力扯住他的扇膀一阵倒晃:“小墨,醒醒!” 林以墨骤然睁开眼睛一头的汗,眼里满是无尽的恐惧,点漆般的瞳孔中几乎印不到别人的存在,笑笑的心也跟着咚咚直跳,几乎不敢大力触碰,他的样子显得太脆弱,她担心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会揉碎他。他终于慢慢找回焦距,忽然用力一伸手,将笑笑揽下来,把身子蜷到她的怀里,静静发起抖来。 “怎么了?”笑笑柔声问道。 “你不会离开我吧,笑笑?”他颤着声音轻轻地说:“很黑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在不知什么地方迷路了。” 笑笑抱着他:“傻瓜,怎么会呢,你身边有很多人啊……我、Cindy、公司里那么多的同事,还有……婉怡也很喜欢你。” 他别扭地拧了拧,美丽的脸上浮现出像是小孩子在赌气的神情:“不要他们,我只要你。” 笑笑沉默一会,慢慢说道:“不会,我不会离开你的。”如果最开始还有抗拒,这时的心也开始了真正的软化,这个样子的林以墨,软弱得她不忍心给他一丝一毫伤害。 林以墨安心下来缓缓阖上眼睛,在笑笑以为他睡熟时,他忽然轻声说道:“把灯关了吧。” “不行,你会怕。” 他把头埋进她的颈间,一手紧紧扯住她的睡衣一角,湿热的呼吸拂到她的脸上:“不会,你在……就不怕。” 漫天的雪花飘飘忽忽地从天而降,窗外的世界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因为中央空调的恒温,这个房间里永远是舒适的温度,倚在怀里的林以墨再次凑近一点,笑笑不得不伸手楼住他,倦意像漠漠的轻烟席卷而来,不多久她也睡熟了。 在这间华美的房间里,时间流逝得不着边迹,笑笑在一天早上醒来时,无意中侧了侧身子,发现睡得香甜的林以墨一手攥住的是她的一缕长发,那瞬间忽然有一种晕船的飘忽感觉——自己的头发什么时候长这么长了?不由得醒了醒神,啊,真快,一转眼,来纽约已经三年多了。 她轻轻拍一拍林以墨的脸颊:“小墨,起床了,今天约了律师团过来,别迟到了。” 林以墨咛了一声,撒娇般地把头往她肩膀上蹭,用小儿般娇娇糯糯的声音含糊说道:“讨厌为什么偏偏约今天?” 笑笑撇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把自己的属下一个个逼得走投无路,还指望他们乖乖受死不奋起反抗?” 林以墨勉强睁开黑得像子夜般的眼睛,悄悄打量一下她的神色,打了个哈欠:“好吧好吧,马上起来,你别吵了。” 这几年是林以墨开始大展拳脚的时间,从他开始接管LF开始,始终以一种低调而不张扬的手法处理各类事务,面对外界对他不看好的恶意揣测,他显得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份内该做的工作。慢慢地,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平和而没有性格的人,除去艳丽无匹的外表,几乎没有令人更加值得谈论的地方。 谁也不会想到改革的序幕已经缓缓拉起,林以墨在前年的冬天骤然发难,LF经历了一场巨大的人事变动,下台的不止有公司高层,也殃及到各个部门的不同级别员工,最终合计失业人数达到300人之多,其中不乏已在公司里呆了二十余年的老职员,报刊、媒体长篇累牍地报道LF的这次裁员,世人一下开始关注起总是躲在幕后,静若处子的林以墨来,他的照片频频见报,甚至有人称赞这个俊美的少年拥有铁血手腕。 笑笑对这种强硬冷漠、不带丝毫人情味的做法深觉不妥,却无法撼动林以墨的决心,他用一种凝淡而无趣的口吻说道:“追求最大化的商业利益,本来就是企业唯一的生存目的,其他一切不过是手段。当这些人已经成为阻碍,就不能留在这里占有资源。” “可是,对于那些已经任职了几十年的人来说,LF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谋生的饭碗,他们或许已经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啊。”笑笑虽然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却始终心怀不忍。 他轻轻笑了笑,冰雪般的笑容中有着淡淡讥讽:“可能么?” “怎么不可能呢?笑笑不由得提高声音想与他争辩。 “好了,别操那多心…”林以墨转转眼珠子,伸手拉一拉笑笑的袖子,任性地把话题绕过去:“你不是说给我炖冰糖雪梨喝,在哪里?五分钟不拿给我,我就不喝了哦。” 被以莫须有罪名辞退的职员果然不满,他们找到联盟工会组织,并聘请了律师,为自己争取被强迫丧失的权益。预先听证的那天早晨,笑笑伴着林以墨一起坐车离开宅第,却发现别墅的雕花铁闸门外有人举着一块大纸牌不住晃动,上面醒目地用鲜红油墨笔写着:“用生命扞卫自己的权益!” 笑笑吃了一惊:“有人示威。” 林以墨饶有兴起地撑着下颌看了看,忽然对司机吩咐道:“轧过去!” 笑笑和司机同时大吃一惊:“什么?” “我说轧过去。”他的语调冰冷认真没有一丝玩笑口吻,笑笑惊怒道: “你疯了!” 林以墨不理地,身体前倾,一把搭住司机的靠背喝斥道:“听不懂么?给我轧过去” 司机猛然受惊,也不知是不是把油门刹车弄混,真的就撞了过去,那举着牌子的中年男子见林以墨的车笔直冲过来,也吓了一跳,马上往旁边狼狈地闪开,闪得太急,脚步踉跄以致在地上趺了个跟头,牌子也跟着掉落到一旁。 林以墨缓缓摆落车窗,那人的诅咒谩骂马上便冲进笑笑的耳朵里,笑笑为林以墨的所作所为觉得羞耻,咬牙把头低了下去。 林以墨却不以为意,还把脸慢慢伸出去望了地上那人一眼,才退回来:“走吧。” 车子再次缓缓启动,笑笑惊魂未定,心头突突直跳,狠狠锤了他一拳:“你在搞什么?” 林以墨懒洋洋地靠到黑色座位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想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样,能用死来扞卫自己的权益而已……你看,果然不能,说大话……” “你神经病啊你,如果真撞死人了怎么办?这简直是谋杀,你以为是看戏?是不是没睡醒啊?” 林以墨忽然眨了眨灿亮的眸子无辜地笑了:“如果真的不幸有人死去,难道不是一场交通意外么?Elon,你认为呢?”他温和地询问前座的司机。 司机抹了一把冷汗,结结巴巴地回答:“当然毫无疑问。” 笑笑张口结舌地愕然看了他半晌,顺手一把抄起手边的文件夹就照他脸上砸了过去:“疯了吧你!” 他们隔得近,林以墨闪避不及,额角被砸了个正着,瞬间便红肿起来,他哎哟一声,捂住伤处委屈地叫起来:“笑笑你为不相关的人打我!” 笑笑气恼不已:“他这个人或许跟我不相关,但这事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怎么跟个小孩在玩兵捉贼的游戏一样?你以为把人家打死了,他还能像游戏里的人物那样有三条命,又爬起来么?” 林以墨挨了打,也恼怒得很:“是他自已说可以用生命来扞卫啊,关我什么事!你站在外人那一边!” 他们两个互相不服气,恨恨地望着对方,分得远远的坐开去。到了公司,笑笑听到林以墨气鼓鼓地对Cindy说:“让LF的律师团把劳动法认真翻一翻,每个地方都不许放过,这场官司,不许败!” 笑笑更加恼火,大步走到自己办公室,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没想到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LF初审落败,被判赔付员工巨额赔偿金,林以墨不服向高级法院上诉,他重金聘请的律师团舌绽莲花,引经据典,不放过法律里任何一个漏洞,最终在一年半以后的最高法院赢回官司。 凯旋而归的林以墨伸了个懒腰:“总算完了,那人很讨厌,吵得要命,他现在该闭嘴了。” 笑笑无言地沉默下去,他说的那人就是那天在门前举牌示威的人,也是这次上告LF的核心组织者,过后她去了解了一下,是跟随在林万山身边的老臣子,性格耿直,又因为自持资历老,从不把新天子放在眼里,时时像教训晚辈似的教训着林以墨,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裁到这个孩子手上。 笑笑有些惴惴不安:“不会出什么事吧?” 林以墨轻薄的唇轻轻开启,发出一个不屑的声音:“能出什么事?这种人不配做我的对手!” 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发生得仓促而轰动,让笑笑应付得手忙脚乱。 首先是她老妈从大洋彼岸打来长途电话,表面是问候生活状况,实际却拐弯抹角地追问她婚期会安排到什么时候。 “你不会给人骗了吧?”到最后终于直言不讳起来。 笑笑还在支吾之间,林以墨已经从她手里扯过听筒,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声:“岳母大人,您好。” 电话那边的反应非常让人回味,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然后便响起了浓重的南方方言的:“你……你……你好,你是哪个啊?是不是小林啊?” 笑笑的头嗡一声就大了,连忙去抢话筒,却被林以墨轻笑着闪了过去,他抓紧时间对笑笑的妈妈说:“我和笑笑快要回来了,家里那边的婚庆礼仪我不是很清楚,还麻烦您多费心。”等他挂了电话,笑笑气势汹汹地瞪着他:“谁说要嫁你了?” 林以墨不说话,眉眼弯弯地拿了张名片对她晃了晃,笑笑不屑地瞥一眼: “什么?” “vivian.w…,我已经和她约了时间她会为你量身定做礼服。” 笑笑眼睛一亮,又装作不在意的把头扭到一边:“那又怎么样?” vivian.w是纽约炙手可热的名人,她的婚纱,是世界上最美的婚纱很多人都这么说。她有一句名言:让不愿意结婚的女人为了想穿我的婚纱而结婚,让离婚女人为了能第二次穿上我的婚纱而再婚——气势非常彪悍。能游说她亲自操刀设计,除开钱必定还花了不少心思,笑笑心里甜滋滋的,想了想觉得不能示弱,又把头高高的仰了起来,但是憋不住的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还是露了出来。林以墨觉得她的表情可爱得不得了,一把把她抱起来,心花怒放道:“笑笑是我的新娘子咯。” 大概过了二周左右的一天上干,笑笑在家里指挥佣人打扫卫生,忽然接到林以墨妁电话,让她来公司看已经画好的婚纱草图,她心里期侍得很,连忙匆匆收拾一下便出了门。车子行驶到LF公司附近时,笑笑无意间将脖子扭向车窗外面,目光忽然一滞。 四月的纽约春意盎然,草长莺飞,街那边有个红白相间的热狗摊子,围聚着三三两两行人,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背对着她掏钱付款,伸手接过一条香肠,然后便向街道的另一头走去。 笑笑痴痴地看着那人背影,身子突然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尖叫一声:“停车!” 司机吓了一跳:“聂小姐,这里不能停……” 他还没说完,笑笑已经将车门推开,司机被她吓得一脚踩下刮车,等他回过神来,车上的人早已跌跌捶撞地扑了出去,笑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晚春的上午,在这条异国的街道上重新见到康雷,她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急追过去,脚下一葳,让她几乎栽了个跟斗,可那个高大熟悉的背影还是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踪影。 “认错人了,一定是认错人了,不可能是他,他死了,已经死了……” 她俯下身子把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想:“可是…”她恨恨地看着自己脚上的半高跟黑色小皮靴,为什么今天要穿这双鞋?如果穿着球鞋,或许就能跑得更快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低着头喘息不已时,突然有一双棕色的男人鞋子慢慢靠近,接着便停在面前不动了,笑笑慢慢抬起头,目瞪口呆:“真的是你?” 那个高出她一个头的年轻男人站在面前无声地凝望着她。 脸上忽然有湿湿热热的液体流下来,初时以为是汗,抹了一把,惊讶的发现竟然是泪,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只是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笑笑和康雷在路边的咖啡馆聊了许久,久别重逢,又因为几乎是生死相隔,两人都有一种恍如前世的感觉。康雷把自己的大致情况告诉了她,满面惭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婉怡,更对不起队里的兄弟……真想死在那里算了。”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打了领带,原先一头乱乱卷卷的头发也修理得很服帖,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往日的影子,雷雷……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雷雷了。 笑笑死死握住烫手的杯子,眼洞在眼眶里打转转如果不是死死忍住,几乎马上又要掉下来:“可是……总算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她曾经,曾经那样恨他,曾经为他流过那么多的眼泪,刚刚得知意外的那些日子里,不知有多少个夜晚躲在被子里,悄悄抽泣到天明。可是现在面对死而复生的他,她突然变得笨拙,笨拙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雷雷从来都是个善良宽厚的人,队员因为他而丧生,他一定比谁都痛苦,面对这样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她怎么还能说任何一句责备的话呢? “你……怎么也在纽约?”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街边的嘈杂喧嚣似乎都被隔绝开,笑笑长久地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我……现在和林以墨在一起。” “哦……”康雷说了这个字以后,也沉默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沧海桑田,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不止是他们的容貌,还有他们的心境,原先那种年少轻狂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曾经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早已成了命运的一个残忍玩笑,他们都把头低了下去。 “你这么好,林以墨应该对你很好吧?”康雷深深地注视着笑笑,面前这个女孩,曾经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腰际,蜜色肌肤的手腕上戴着两只细细的卡地亚碎钻手镯,执起咖啡杯的时候,就会碰撞出清脆的叮叮咚咚的响声。还好,笑笑就像他预期的那样依然生机勃勃,虽然在她身边的人已经不是他,可是只要她过得很好,那么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笑笑轻轻唉了一声:“我哪有什么好…”如果我真的很好,就不应该记恨你和婉怡,就应该表态让你们双宿双飞,就不会发生这此事…她心里默默地说。 康雷摇摇头:“不,你是我认得最好的女孩子,不骄傲、不故作矜持、勤奋上进又坚强,这些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只有长大了才能明白,这是多么难以达到的境界。林以墨那个人虽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但是他一定很爱你……” 笑笑的声音渐渐微弱:“是么?” “婉怡…… ”她忽然轻轻说。 “婉怡…… ”康雷的眼神黯淡下去:“她也好么?” “她没有出国,考了公务员,现在在做警察,我想,她可能不肯承认你已经死了,如果做警察的话,能比别的行业更清楚打听到你的清息……” 康雷迅速把头别到一边,笑笑清楚看到他眼里有水气聚成了一抹泪雾,他酸楚地说道:“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分不清……对不起,笑笑,我分不清自己到底……”他倒然停住不再说话了。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什么都是错!笑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伧然涌了出来。 分别的时候,康雷问她:“笑笑,你现在快乐么?” 笑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很知足。” 她继续谨慎而斟酌自己的每个字眼:“你知道,我从小就没什么人疼,家里状况也不太好,在我最艰难的那段时候,是小墨一直留在我身边,虽然有时候我们也吵嘴、有时候他也会不乖,不过……我的话,他总还是听的…我想来想去,觉得人啊,还是要多多珍惜一切才好,太贪的话,什么都得不到…” 世界上唯有知足人才能常乐,那是因为除开知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日历只能往后翻,却没办法把以前做错的事弥补过来。 “都要幸福啊。” 他们彼此默默地凝视一阵,眼神里相互传达出这样的讯息,然后终于慢慢背过身去,踏上了各自的道路,留下的唯有一声凄凉的叹息。 笑笑昏头昏脑地往公司方向走去,手机响个不停,她迷瞪瞪地接起来,那边传来林以墨清丽的声音:“你在哪?” 她抬头看看前方,含含糊糊回答:“已经到公司楼下了。” 静了一下之后,林以墨竟然奇迹般的没有追问,而是用一如既往的淡定声音说道:“快点来,我等你。” “嗯,在等红灯,很快。”笑笑挂了电话与一众行人伫立在交通灯下。 LF公司已经近在咫尺,拥有灰色的外墙的它有点像一个巨大的火柴盒,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在为它奔忙服备,或许跟笑笑一起等红灯的人中就有那里的员工。红灯闪烁了一下,笑笑刚准备迈步,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巨响。一个人从LF顶楼一跃而下,犹如一块巨石般狠狠砸到地上,周围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声。笑笑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把拿手捂住自已的嘴,才没跟着放声尖叫,虽然隔着车水马龙的马路,她依然看得真切,那个人几乎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可是却有半张脸诡异的完好无损——是那个人,那天举着牌子,在家门口抗议的中年男子!白色的脑浆合着猩红的鲜血,汩汩往外冒着,很快便遮住了那只犹不闭目的眼睛,也漫过了路边花坛子里的绿草,马路牙子上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果真如他当时所说的那样——用生命扞卫了自己的尊严! 因为有人坠楼而引起的骚乱让马路顿时拥堵起来,各式车辆开始疯狂地鸣笛,尖锐的声响在耳边几乎没有尽头,笑笑呆了一分钟之后,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第十二章笑笑与林以墨冷战已经超过了十天,他们不同房不同餐甚至一天下来连话也不多讲一句,气氛冷到了零度,如果不是早已定下了归国日期,笑笑很怀疑自己是否愿意与他这么靠近的坐到一起。 他们乘坐的GH2000班机理所当然的是LF公司的客机,除开林以墨、笑笑、Cindy之外还有四名身着黑衣的保镖,漂亮的乘务长Mary亲自把头等舱的服务一手承揽下来,可是面对明显心情相当不好的林以墨,她的招牌甜美笑容已经开始慢慢不自在起来。漫长的飞行过程中林以墨一直在沉默,阴沉着脸拒绝了Mary的笑意盈盈,拒绝送过去的食物、水、拒绝打开电视、拒绝报纸杂志、拒绝递过来的毯子,拒绝一切。笑笑冷冷看了闹别扭的他一眼,把毯子往身上一拉,开始呼呼大睡起来。 她睡了约莫有两个钟头才醒,睁开眼忍不住悄悄斜视一下身边的林以墨,他阖着眼睛,秀丽的眉间拧在一起,因为不肯把座椅调低,所以背脊拖得像剑一样笔直,虽然姿势很倨傲,面上的浓浓疲乏之色却已经完全不能掩饰,眼眶下明显没睡好留下的淤青在雪白的面颊上也加倍地显得触目。 身后的靠背被轻轻敲了一下,笑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看到Cindy指着腕表对她做了个手势,不由得皱了皱眉,已经病了好几天的家伙永远都不会按时吃药,永远要人胆战心惊的伺候着。她伸手从Cindy手中接过水杯和药丸,推了推身边的林以墨,听不到她说话林以墨固执地不睁开眼睛,将胳膊肘往外一送,半杯水登时倾倒在笑笑身上。 笑笑唉哟了一声,怒从心起,几乎要不顾场合地骂起人来。林以墨这才把眼睛睁开,看到笑笑身上的衣服湿了一片,似乎有些吃惊,脸上显出惧恼的神色,但是看到满面怒容的笑笑又咬了咬下唇,倔强而委屈的把眼睛望到天上去。 笑笑强力抑制住怒火,狠狠瞪他一眼,起身去了洗手间,她在洗手间整理好衣物往回走的时候,偷听到有个空中小姐在轻声安慰乘务长:“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不出声而已,有多少比他刁钻的乘客呢。” “但是其他刁钻的乘客都不是董事长啊。” 和她对话的那个女孩儿突然发出梦幻的叹息:“虽然刁钻一点,不过果然是传说中的美男子啊。” 乘务长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我们最好希望他不要像传说中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真的逼得人家跳楼?” “嘘!” “啊,多恐怖……” 笑笑匆匆逃离现场,她为自己觉得羞愧,自己未来的丈夫被别人形容为恐怖,而她竟然不能理直气壮地为他反击。不行!一定要改变他!不能这样子下去,那天她披头散发地扑进林以墨办公室时,林以墨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Vivian.W发来的邮件,看到她眼睛一亮 “快来,看你喜不喜欢这个款式。” 笑笑哆嗦着奔向他,把身子投到他的怀抱里上下牙关直打颤:“小墨,死人了……上次那个人从楼上跳下去了……楼下现在已经被封锁了,好多警察……” 林以墨拥着她,拿手轻轻拍她的肩,轻描淡写地说道:“别怕……我已经派人去处理了,公关部和法律部会妥善解决好的,你放心。媒体那边我会尽量压下去,就算有两三家不听摆布的登出来也没关系,时间一长就不会有人记得这些,好莱坞的明星更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笑笑怔了怔,慢慢推开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就这样?” “嗯……可以开个内部会议商议一下,拿些钱给他的家属,”他偏头想了想,征询笑笑的意见:“他已经不是公司员工了,抚恤金这三个字是不能用的……赔偿金……也不行好象是我们做错了事似的,回头又给人拿住做文章……真讨厌,明明这么一闹,公司形象受到了损害,我们也是受害者……你说用什么名目比较好?” 笑笑面孔呆滞没能回得过神来:“你……你在说什么呢?那人的尸体才刚刚被抬走,你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这些。” 林以墨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那你要我怎么样?我总不能陪着他一起跳。” “可是…”笑笑抓着自己的头发,觉得快要崩溃了……“你能不能稍微显出一点点同情心?不管怎么样,那是一条人命,死的不是一条狗!他是被LF被你逼得跳楼的!” 林以墨冷冷打断她:“这话你在这里说就够了,不要被外人听到,他自杀管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他去死,蠢得像驴一样!当初LF解雇他时,依照劳动法支付了全额的补偿金,他完企可以拿这钱好好过日子,是他自已非要闹!你以为纽约打官司这么简单?律师费、诉讼费,还有漫长的时间,拖都能拖死他!不自量力!” 笑笑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整个身子都陷了进去,她觉得有一种无法挣扎的窒息席卷而来。这几年的平静相处让她几乎忘记,他其实是那样冷酷任性的人,虽然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跋扈的性子,但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残忍却并没有消失;这是一种孩子般的残忍,似乎从来没有正确教导过他为人应该宽厚、善良、温和,他学会的只是肆无忌惮的杀伤抢掠,不顾忌别人的情感、生命,简直像惊蛰后的毒蛇。 林以墨看着笑笑面色灰败的脸,想了想,换过一种示好的口气:“不要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嘛,你来看这婚纱…我觉得肩部这可以修改一下,笑笑的肩膀很美,露出来一些会更漂亮。” “我不看!” 林以墨疑惑不解:“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很期待的么?昨晚睡觉都把我摇醒,问我图纸什么时候能出来。” “因为我不配!我的鞋子上还沾着血迹,不配看雪白圣洁的礼服!”笑笑冷冷地回答。 林以墨面色微变,墨汁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危险,嘴角却轻轻弯了起来:“是这个原因么?还是因为别的?” 她昂头看着他,冷漠地不发一言。 他继续微笑道:“比如……你的旧情人——康雷。” 笑笑一惊:“你怎么知道?” 林以墨慢慢走过来靠着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我听司机一说,就知道是他。” 笑笑的瞳孔微微一缩,有个念头电光火石般从脑中闪过,却又不敢确定:“你怎么这么肯定?”所有人都认为雷雷已经葬身在雪山脚下,就算司机详细形容,也不致于让他瞬间猜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你早知道他还活着”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神情已经是默认了,笑笑尖叫一声跳起来,一拳便挥了过去:“混蛋,王八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明知道我……” 她顷刻间泪如雨下,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愧疚,你明明知道我在承受怎样的煎熬,但是你怎么忍心不告诉我……林以墨似乎早料到她的重重一击,头一偏便闪了过去,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睛亮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像寒冷夜空里里的星星:“我可以忍受你打我,但是绝不能容忍你为了别的男人打我,难道直到现在,他在你心里还是那么重要么?” 这个纠纷是两个人冷战的开始,笑笑当晚便搬到了客房,林以墨一边没预料到她会这样生气,一边又为自己觉得委屈,不得不骄傲地把下颌一扬:“随便你!” 笑笑晚上独自一人时不由得泪水涟涟,她不是不明白林以墨的话其实有几分道理,面对这样大一个摊子太感情用事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可是虽然明知道这样,她还是无法容忍自己将来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如果现在她和林以墨都是LF的普通员工,老板做了这样的决定,她顶多在后面啧啧嗟叹,并且从此更加用心工作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可为什么偏偏这个自私又冷酷的老板就是自己要依靠一辈子的人呢?如果每个人都像他一样,除开对自已有利的事情,一概不做,那当时自己在国内的时候,每年去街头血站义务献血,岂不是傻子的行为? 她更加无法容忍他竟然不告诉自己康雷原来还活在世上的消息,他在怀疑什么? 自己与雷雷早已成为了过去,即算再见面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抱头哭一场,嗟叹命运弄人罢了。在认得林以墨之前,聂笑笑就已经有了自已的人生,难道她的过去就要因为他的不开心而一笔抹杀掉?自己跟了他这么些年,他竟然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以后又该怎么办?笑笑揪着枕头的蕾丝花边,心里百转千回,暗暗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开始惶恐起来,这些事经不得细想,想得多了便慢慢起了退缩之意。 隔了一个礼拜两人还是不说话,林以墨显然比笑笑更不适应独眠,但他还是任性倔强地坚持着不肯先低头和解,像被大人宠坏的孩子,知道自已就算犯了错误,只要顽抗到底,那么最终屈服的一定是长辈。 回国的行程早已安排好,这一回去必定要结婚,笑笑因为心里已经起了意,开始有意无意地拖延。她搞不清楚自己的状态,只觉得原来的满心期待锐减,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林以墨到底是否良配,似乎还是要多多斟酌才是上策。这天她比林以墨晚几个钟头去公司,她的办公室和林以墨的办公室仅仅隔着一张门,平日里也没有人敢轻易过来走动,因此那门几乎形同虚设。她一步跨进去,便听到林以墨在里间同Cindy讲话。 “Chris,你脸色不太好,不如把手头上的工作先放放,工作永远都做不完,身体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