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你这是在做什么?皇上让我们来议婚,你好好的捣什么乱?”这回换了东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捣了什么乱了?明明是胡人冥顽不灵,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关了起来,怎么是我捣乱了。我若是言行失妥,你身为副使,礼部右侍郎,为何不出言劝阻?”“我……咦?我刚才忽然不能动也不能说了。怎么会这样?”贺姚奇道。“想是你看见胡狄的架势怯了场,一时动弹不得了。”贺姚一跳,险些撞到头上的木梁:“胡说,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会怯场!”“那说不定是气血不畅,身硬体僵,可是中风的前兆啊。”“不对,我想起来了。”贺姚思索道,“你在我身上比划了那么几下我又能说话了。东方凉凉地说:“贺大人,你这种话传回朝上谁信啊?不是这么污蔑我的吧。”贺姚愣了半天,问道:“你……我……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东方沉痛地说:“唉,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胡人无心议和,只盼五王能救得了我们了。”贺姚这回心中明白了,苦着脸道:“东方老弟,你们莫要忽悠我。”东方笑道:“贺兄且放宽心,我保你无事。”他说着,回手摸了摸一只绵羊的脑袋。*王庭大殿内,突迦与胡狄商议道:“大汗,这五蛮子行事难以预料,根本不在那人的谋算之内。弄不好我们丢了城池又折兵,一点好处也捞不着。依我之见,这个和议不成也是好事。这个议和使虽然顶撞大汗,他说的却很有道理。此人且留下,若能为我所用再好不过;若是他们再兴兵来犯,就阵前杀了他,以示断盟。”胡狄点头道:“嗯,不错。”“另外,此人胡搅蛮缠必有缘由。五蛮子诡计多端,说不定已在准备有所动作了。我们屡次被他占了先机,这回不可不防。不如分出两路骑兵去袭扰他燕州大营。不求取胜,只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胡狄依允此计,立刻唤了两员大将进来,如此这般的吩咐去了。东方昨天去议和,燕州大营的兵马随后就倾巢而出,只留了不足三千散卒各据营寨。茶茶倒也清闲了,每天只做出自己和承锦的饭菜来。哲义被怨念地留在了大营,说是给承锦和茶茶跑腿,还要负责看守那个钉子。承锦倒没什么难伺候,她只坐在偏帐不出去。偶尔茶茶去了,跟她写两个字对答几句。好不容易又是一天过去,夜色黑沉时,茶茶趴在床上翻着本兵书打发时间,看得颇有些无聊。真是奇怪,承铎若是在,有时候忙他的事也不会跟她说一句话。但他若坐在那里,心里就不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茶茶终于被这本书看得昏昏欲睡了,一脚踢开被子,偎了进去。夜长天寂,不谙时日。她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尖啸声惊醒。茶茶蓦然坐起,营帐外有些微火光,还有兵戈之声。茶茶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跳下床便穿衣服。她刚刚穿上外衣,哲义已顾不得避讳,一拉帘子奔了进来,手上握着刀:“骑兵来袭击大营了,姑娘快随我走。”茶茶整好衣裳,走到帐门前,却不急着出去,掀起一角往外看。哲义催促道:“东西二营的兵马抵挡不了多久了,我已让他们带了公主西撤,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西撤?看这阵势也有两三千人,都压得这样近了,往西走也未必能逃出去。他们总不至于是来占据大营的,来了总要去,躲过这一时便好说。说话间,已有骑兵挥着马刀冲进了中军。茶茶摇头,急忙一拉哲义,手指一扬,往大营外指去,示意他去找承铎。哲义也顾不得这许多,拽着茶茶就要走。茶茶拉住他,镇定地摇头,指自己表示没事,推哲义快走。她毕竟手无缚鸡之力,若是随哲义往乱军里冲,哲义保不住她,也保不住自己。刀光一闪便有马匹冲到眼前,哲义举刀去抵挡。茶茶撇下他,径直走到承铎书案边上研墨。哲义与进帐的胡人刀剑相交已打得难分难解,不一会砍倒两人,便引了更多的人过来。茶茶仿佛置身事外,并不理会哲义挡在门口厮杀,却不慌不忙地铺开一张白纸写字。哲义见人往这边越来越多,情知要带着茶茶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如今寡不敌众,自己能挡一时,终究救不出茶茶去;茶茶如此镇定地写字,想必会拖延时间,只有找到承铎,才能解决问题。哲义也不容多想,一刀挥出,大声道:“姑娘保重!”茶茶缓缓点头,眼不离纸。哲义砍开一个缺口,纵身出去,一路徒步冲杀,渐行渐远。一个高大的胡人将领此时回了头去看茶茶。茶茶手腕优雅地一转,已缓缓搁了笔,一派平静地抬头望向他们。那胡人将领走到案桌边,便见那白纸上竖写着一行整齐的胡文:“我乃华庭公主,奉旨和亲。”改尽江山旧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掷筊章节字数:6361 更新时间:09-07-16 16:15第二十九章掷筊胡狄大汗翻看着手上的一块金牌,上面刻着他的图腾,镶嵌着七彩宝石。两月前,为了表和亲结盟的诚意,他特地命人打造了这块金牌与议和文书一起送到上京,作为送给未来汗妃的礼物。他望了眼下面站着的女子。她虽然只穿着素色长衣,裹着暗色披风,头发散乱着,却像一块新烤的糕点散发着清新甜美的气息。她一紧张,面上就浮出两个酒窝若隐若现。这怯生生的样子如晨霜月季,似秋月玲珑,让人一见心怜。胡狄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善的笑容,向那女子道:“你既拿着这块金牌,这么说你就是华庭公主,本汗的汗妃?”遗憾的是,这句话经过突迦的翻译失却了它本身的关切味道,没让那女子露出一分感激神情。承锦稍微镇定了一下,点头:“不错。”“那你为什么会在燕州?燕州大营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五王现在哪里?”突迦一连串地翻完。承锦心中警铃大作。她虽对承铎与东方的计划不甚清楚,但承铎出兵必然是为了对付胡人。现在胡人察觉了,若不把这件事圆过去弄不好承铎就要吃亏了。承锦心中大喊:天啊,你快让我想出个合适的理由来吧!人有时让条件一逼,很多潜能就即时开发了出来,比如说谎。只一转瞬,承锦已经说出了口:“我随议和的时臣一同来的,以便议和成功就和亲。”“和亲若能成功,想必大汗也不会言而无信,休兵是一定的。燕州大营的兵马是从底下各州调来的,如今要休兵,自然也要回本州防卫,否则粮草供应不上。”“上月诏书一下,便八百里快递到了燕州,燕州各部人马已南调。”她一边说上文,就想好了下文。“我五哥前日收到皇兄的密旨召见,也无心再战,已连夜回京去了。”她把这番话说得摸棱两可。让承铎无心恋战,还把兵马都南调,莫非是京城出了乱子了?还是朝纲不稳逼得皇帝要先除内患,以至于急忙把她都送到燕州来指望拿她换个太平?你就自己猜吧。岂料这一猜正中了胡狄下怀,自以为得计,忍不住就面露喜色。倒是突迦想了一想,问承锦道:“你说兵马南调是什么时候的事?”“就是本月吧,陆陆续续……我也……不太清楚。”承锦假作思索,其实计穷。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将领上殿来,看了承锦一眼,趋至胡狄身侧,耳语了几句。胡狄转望突迦道:“阿勒泰说,昨夜袭营,他的手下也捉到了一个华庭公主。”说话间,便有人带了进来。承锦转头看去,正是茶茶。茶茶不动声色地与她交换了一眼,缓缓走到殿前。胡狄顺着殿侧火光看去,这女子几分秀气,几分清淡,神气之间透着冷静,如旷野通达,人声绝迹。然而她眼波一转,又如冰雪初开,沁人心脾。她略看了一眼上面的几人,便对胡狄大汗低头曲了曲膝。突迦也疑惑,问那将领:“你们在哪里找到她的?”那人回说:“在燕州大营中军,她住的帐子等级比别人的高。”突迦便问茶茶:“你是华庭公主?”茶茶点头。“那她是谁?”突迦手一指承锦。那胡人将领插话道:“她好象不会说话,不过她会写我们的字。”胡狄也皱了眉,问道:“没有听闻十三公主是个哑巴啊,你又怎么会写我们的字?”茶茶站着不动,突迦便从旁边案上拿了粗纸炭笔放到茶茶面前。茶茶蹲下身果然写了几行胡文:“我小时候生重病,以致口不能言。这是皇宫秘事,外人并不知道。正因如此,一直无人愿谈婚嫁。”她露出三分哀婉,印入胡狄眼中,觉得女人不能说话实在不是什么大罪过,神色反柔和了许多。茶茶接着写道:“大汗愿意娶我,我也一直仰慕大汗当年平定漠北的奇勋,便学了胡地文字。”平漠本是胡狄几十年前的发家之战,当初一战成功才有了今日的霸业。他不知茶茶无聊时就翻承铎的书案文档,莫说他打了什么仗,就是他用了什么战法她也了如指掌;现在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有美人仰慕,心里觉得这个女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仰慕本汗?”长殿火光下,突迦也看不真切,只低声道:“大汗,这两人各称自己是公主,其中透着古怪,需得小心。后来那个眼睛有些奇怪,中原人的眼睛都是黑的,她的好象有点蓝。”胡狄点点头,嘴里却道:“不过是个女人,能作出什么怪来。”承锦看出他对茶茶的意思来,插言道:“大汗错了。她是西域人,在上京长大,从小跟随我作丫鬟,原想替我出嫁。我想两国之间应以诚心为先,才自己来了。她乱军中为保性命,才谎冒我名。大汗细想便知。”突迦听承锦这样说,暗暗点头。茶茶却抬手写道:“她虽没说错,却说反了。正因为她想替我和亲,才会这样说。我今到此,决无理由再让我丫鬟代嫁。大汗详察才是。”两人各执一词难以分辨。胡狄原有一张十三公主的画像,却觉得两人都不像,都比那画像美上不止十倍。突迦从旁道:“这两人真假难辨,不如让喀拉昆仑神做个决断吧。”胡狄依言召上大巫师来。胡俗最信鬼神,大至王汗,小至庶黎,每岁必祭祀,疑难必问询。若是神灵作出的指示,即使是汗王也不能违背。少时,一个面目乌黑的佝偻老者握着一个乌黑的什物上来,向胡狄行过礼便走到大殿正中,对着茶茶和承锦坐了,放下一个粗瓷碗,注上水,将两块一黄一白的石头喀哒一声扔了进去,手中握着那奇形怪状,有些像象牙的东西喃喃念咒。承锦不曾见过这些东西,但见这老者容貌可怖,不知他意欲何为,背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她忍不住转头去看茶茶,茶茶抛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她认得那碗里的石头是胡地的楂达石,从牛羊腹中得来,浸水佐咒可以呼风唤雨。那巫师手上拿的是筊杯,一般以木雕成象牙顶状,从中一剖为二。剖面平为阳,侧面拱为阴。一阴一阳是正卦,问事则顺遂:两阳为未定:两阴为不利。看这样子,他是要借楂达石的神力来掷筊定论。茶茶心底很瞧不起这胡人的巫术,像筊杯这种东西,做点手脚,你要什么就能掷出什么来。胡人又将神灵看得如此郑重,岂不是将国家之事都交到了巫师手上。若如此,还不如像高昌一样,让巫医称王。那老人念完了咒,忽然大喝一声,吓了承锦一跳。他一把将那筊杯抛到茶茶面前。两瓣木雕滚了两滚停下,一平一拱。本来突迦与胡狄都疑心茶茶是假的,岂料现在神说她是公主。殿上众人的眼光全都落到了承锦身上,承锦不知何意,面上只强做镇定。那老者收回筊杯来又短短地念了几句,再喝一声往承锦面前一抛。承锦盯着那木雕,其中一瓣“吧嗒”一下扣住,另一瓣兀自摇摆,也是一平一拱。殿上的人除了那个老巫师面无表情,其余的人都呆了一呆。半晌,胡狄迟疑道:“这……喀拉昆仑神说这两人都是公主,这……”突迦也默然道:“神灵之意不明,能不能再问一次。”承锦觉得这种法子不靠谱得很,急忙止住道:“我国中不信此神,你对我再掷也不灵;尔等既信此神,再掷便不敬。”胡狄想想也是,便问承锦:“你既拿着本汗的金牌,就该作本汗的汗妃。”如今落在他手里,承锦不知该如何回答。胡狄又转顾茶茶,带了几分和蔼:“你可愿意嫁给本汗?”茶茶徐徐点头。胡狄脱口道:“好好。如此你们也不必论真假,一并嫁给本汗便是。”承锦脸色雪白,茶茶却抬头对那老毛子笑了一笑,笑得他魂儿都快没了。*王庭后院的偏殿里,承锦站了半日,才坐下来。她两人昨夜先后被捉住,一路应付,现在好不容易松懈下来,都有些疲惫之色。承锦向茶茶道:“大殿上,你不该招惹他,现在只怕他对你有些意思了。”茶茶四顾,看见暖阁那边摆着个小小的神像,前面供着香炉。茶茶也不管那是什么神,将香灰倒在炉下的浅白铁皮盘子上,抚平了,拿了一支香棍在上面写字。写一个字抹一个字:“我能应付他。”承锦摇头:“不可。和亲的人本是我,与胡狄成婚也应是我,断然没有你去替我的道理。五哥若知道,也绝不会应允。”茶茶深深看她一眼,又写:“我是他的人,必不令他蒙羞。”见承锦执意不允,她继续写道:“我有法子对付……”还没写完,门前一响,茶茶连忙搅乱了香灰。突迦已经走了进来。他站住扫了两人一眼,顺便也看了看香灰盘子,忽然对茶茶道:“大汗有请。”茶茶站起来,承锦向前却一拦,道:“如此相见不便。大汗若有意,可行婚礼。”茶茶听了也连忙点头。突迦不置可否,转身去了一刻,回来道:“大汗已经下令,今晚行婚礼。还请公主准备。”承锦望着他出去的背影,咬牙道:“我还以为他听了我的话,总要等到确切消息才会放下心来。没想到这般等不得。”茶茶却看着门槛,不知在寻思着什么。看上她的男人除了承铎,好象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今天又会是怎么收场呢?*夜幕深沉时,锗夜城外的小丘陵上趴了了密密的一大片人。明姬装了一身兵卒的衣服,像个瘦弱的小兵,趴在人群里,望着夜色下那孤零零的城墙,轻声道:“不知道我哥那边怎么样了?”“你哥哥比你聪明得多,吃不了亏。”杨酉林闲闲地说。明姬还记着前天被他喝止在营里的事:“他就知道黑着脸教训我。”“你哥哥对别人都笑得不怀好意,就只对你黑脸,这是你的福气。”“你才不怀好意呢!”明姬提了提声音。杨酉林背对着城池,有一下没一下地用一块砂石磨刀。“杨大哥,我们呆在这里做什么?”“进攻。”“进……进攻,可是他们人比我们多。”“那更要全力进攻。”明姬不禁质疑承铎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是什么指挥,“那……那我们不是会被杀死?”杨酉林转过身来也望着城池:“前面是胡狄大汗的亲骑兵,要让他们以我为主力,王爷与赵隼才好绕到后面合围锗夜城。若我牵制不利,让这些骑兵回援,王爷就很难拿下城池。拖上两三个时辰,胜败就难说了。”“那我们什么时候进攻?”“王爷给我信号的时候。”“他什么时候给你信号?”“他们绕到锗夜城之后。”“他们什么时候绕到锗夜城后?”“他需要我进攻的时候。”明姬被他绕了一圈,晕晕地看着前面营寨的点点灯火,喃喃道:“我觉得我可能会死的,那就再也见不着我哥了。倘若我死了,你怎么负这个责?”“我大不了一死。”明姬仿佛抓住了重点一般回过头来:“我死了,你就去死?”杨酉林瞪着她道:“打仗便有生死,你以为是闹着玩?”“不不不,”明姬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若是死在这里,你便陪我死?”杨酉林皱眉道:“你小声些,上阵杀敌的人最忌讳说这个死字。”“真死都不怕,还怕说死。杨大哥,你说了吧,是不是我死你就死?”明姬豪气干云地说。杨酉林无奈,闷声不响地点点头。明姬激动地抓住他胳膊道:“大哥,你太有义气了,我认你做大哥吧。咱们结为异姓兄妹,如何?”杨酉林顿时傻了,瞪着她神情莫辨。明姬却拉着他手臂摇了摇。杨酉林不由得笑笑,眉头却又有些苦色,说:“那好吧。”明姬当即拉着他掇土为香,简直像抢人一样地结拜。杨酉林只好由着她说什么是什么,他手下人等看到他被明姬这样打理,都是腹里暗笑。杨酉林却置若不见,耐心跟着她把“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拜词念了一遍。念完,明姬叫了一声:“大哥。”杨酉林才露出笑容道:“方才我说的算数,你说的却不能算。大哥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什么时候死说不准。若死在你前头,你还得好好活下去。”明姬嘻嘻一笑道:“这个道理我理会得。”杨酉林不禁有些气恼又有些好笑,她还真是没心没肺之至。杨酉林又低声招呼着人原样趴好,注视城池。明姬趴在他旁边,赚了个大哥,心情舒畅。杨酉林见她高兴,不自觉就婆妈起来,压低了声音对她窃窃私语道:“妹子,你别不开心了。”“我哪有不开心?”明姬疑惑地问。“你现在心里不高兴。以前你喜欢开我的玩笑,这次回来都不取笑我了。”杨酉林沉沉地说。明姬愣了一愣。这数月来确有些心事缠绵,虽然她不愿以那样的心事来做作,每日仍是笑脸来去,然而心中失意是笑不过去的。旁人看不出,不想却让杨酉林这个大老粗看出来。看出来却是因为明姬不再取笑他。明姬心下登时觉得十分歉意,回想这数月来心思辗转,又万分委屈,不觉想哭。又怕别人听见,不由得挽着杨酉林手臂,头抵他肩膀静静地抽泣起来。杨酉林大惊失色,竟弄得手足无措。“你别哭。”明姬反而呜咽出声,哭得更厉害了。杨酉林手举起来又放下,最后又举起来,落在明姬肩上,说:“妹子,你别哭啊。我……我说错了……”明姬哭过了那一阵子,“嗯”了一声,抬起头,止住了泪,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正要张口,便见那远远的天空似星星一般升起一片星火,约有数十,飘飘荡荡在空中徘徊,好不诡异。杨酉林说:“来了。”“是什么?”“放的纸灯。”“啊?你们用这个法子太险了。若是天上云厚雾沉,这灯会升不上去的。”“那也另有办法。”杨酉林突然便不复方才的手足无措,转而换上一脸的冷静,回头传令他手下人等,准备出击。那命令便如耳语般口口相传下去,不一会到了后军。明姬觉得这些人安静整齐的传令中潜伏着隐隐的兴奋。这种兴奋让她想起很久以前一个雪天,东方在院子里练武,练到精妙处摘叶飞花,竟止不住手的快意。明姬缓缓拔出配给她的钢刀,杨酉林道:“你干什么?”“进攻啊。”杨酉林举过一块盾牌,“一般我们是用盾牌挡着箭,全力冲到敌人面前才拔刀的。你若举着刀跑,手脚不协,没有最快的速度。”明姬心里本有些紧张了,却见他还这般轻言细语地说教,只得又把刀收回去。杨酉林道:“好妹子,大哥要你呆在这里,不要出去,好么?”明姬心知此时不可逞强添乱,点头:“好。大哥小心。”杨酉林回头道:“跟我走。”率先跃出壕沟。只听众人都将盾牌挡在头顶,轻捷地跃出壕沟向着那边胡营疾奔。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如蝗虫过境。奔到半途,才听见营前哨楼上有胡语大声喊着什么,瞬间有箭击盾牌的声音,先时零落,渐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如疾雨击窗。间或有一二声中箭的喊叫。那边营里人声顿起,火把渐渐燃得多了,人流也涌了出来,与杨酉林步兵一接,刀剑声铿锵作响,却渐渐被喊杀声盖住,越来越多,越来越烈,听去直如万潮奔涌。明姬愣愣地趴在沟边,眼见不远处喊杀震天,血肉横飞,手足断落,忽然觉得难以明白这许多人互相砍杀的意义。她蓦地想起刚才杨酉林说“什么时候死说不准”。明姬抬起脖子,于万千人中寻去,然而万千人中已寻不见杨酉林的身影。**注:陶宗仪《辍耕录》上说,蒙古西域祈雨,以楂达石浸水中,咒之则验。楂达石产驼羊腹中,或圆或扁,色有黄白。驼羊产此,往往羸瘦,生剖得者尤灵。我估计就是驼羊身上的结石之类,不知现在蒙古还有没有这种传统。筊杯却是汉人的东西,因为技术含量低比较普遍。有个师兄以前也有一批,因为这个一般要家里供有神佛,龛前请掷,所以我没要。文中把这两者结合了一下,算我故弄玄虚。改尽江山旧 正文 第三十章 破胡章节字数:5591 更新时间:09-07-16 16:15第三十章破胡夜色深沉,承锦抱着膝盖坐在王庭后殿的床上发愣,手边是茶茶换下的衣服。她似乎听得外面远远有什么声音,细聆之下又仿佛万叶秋声,只是静谧。傍晚时,几个仆妇捧着衣服首饰来伺候茶茶沐浴更衣,穿戴打扮。承锦想让她装病先拖着,茶茶笑一笑,还是穿戴好便跟了人去了。承锦此时心里兜兜转转思量脱身之计。若是能找着东方,兴许事情就好办了,她却不知东方蹲了将近两天御羊圈早已忍耐不住了。此刻贺姚正昏昏噩噩地缩在羊圈睡着,忽然被人推了几推,惺忪醒来,漆黑一片。东方眼望着远处天穹,低声道:“贺大人,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除非我回来找你。切记。”他话音刚落,身形一闪,不知是怎么从那上了锁的低矮羊棚里挤了出去,仿佛是听见锁链轻响了一响。等贺姚反应过来,东方人已经不见了。贺姚重重地一顿足,又怕人听见忙收了脚,心中怨念,把他丢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肚子一叫,便看见地上盘子里还有一点薄粥。胡人歹毒,一天就给两个人喝一碗粥。东方推说从不吃粥,一口不喝。贺姚何曾受过这种侮辱,也不吃。东方便把自己天南地北出乖露丑的旧事都说了一遍,倒说得贺姚佩服起来,仿佛不喝一口这羊圈里的粥算不得好汉。他也猜着今夜有事,索性不睡了,端了冷粥起来一口口啜着。东方出了羊圈,按着那日旧路,不一时,走到了王庭大殿之侧。城南已渐渐喧嚣起来,想必杨酉林攻得甚急。东方辨明了方向,朝着城墙东门而去。沿路躲伏,避过几队急急赶往南门的士兵。等东方到了城东,所有军马都在城墙上防备,他静静伏在城墙角下。不一会儿,听见上面人声一动,箭矢放了下去。东方悄然起身,登上城墙二层的平台。东门原是锗夜城最坚固的一处城门,开启城门的绞盘在城楼顶上,若无十人合力,是绞不起这沉重的大铁门的。然而胡人不知道,最坚固的城门也是最容易攻克的城门。他们至死都弄不明白,城门上的十八处固力铁梢是怎么被人拔掉的,仿佛提线木偶,线还提在手里,而手足早已断碎。只看见数不清的敌人顶着厚厚的盾牌推着战车冲到城下,城门应声被撞开。城门一开,东方的事情就完了,他在城墙脚下坐看杀人,从守卫的士兵尸首中挑了个魁梧的作盾牌。现在是真正的刀剑无眼,他再有本事也犯不着涉险。一边看,一边暗叹,承铎真是调兵如神。让杨酉林佯攻南门,却在最坚固的东门摆下最强的骑兵。只怕现在这一大路人马杀到城南,胡人必定措手不及,斗志全无。留下西面给他们逃跑,跑出七、八里便会被赵老将军伏兵截杀。东方看着这些散乱奔逃的人马,简直像一堆堆虫子,被玩弄于股掌,一翻手,便被碾为齑粉。大队的骑兵冲进门来,东门原本被抽调只剩下一半的守卫根本不够一杀,直冲向城中去。东方火光影中看见承铎的身影一晃。他运一口气,提起“盾牌”,遇到刀剑一挡,十分便利,不多时便挤到了承铎面前,一拍他马脖子道:“你这么急作什么?”承铎看他一眼,大声道:“什么?!”东方也大声道:“你急什么?”承铎摇摇头:“茶茶和承锦被抓了!”东方听明白了,也是一呆,并不回话,放下“盾牌”,一纵身往王庭大殿掠去。承铎跳下马,抓住一个参将大声说:“你带人到北门与赵隼合兵,杀不完的残敌赶出西门去!”也不知他听清没有,但见他点了点头,承铎便放开手也只身奔向王庭。大殿那边乱糟糟的,从南门折回的胡人军士与才入城的骑兵激战正急。许多侍女嫔妃在王庭里奔跑,躲避乱军。东方赶进去时,根本寻不见承锦,也没看见茶茶,他抓住一个散乱着头发的女人想问她,然而那女人置若罔闻。东方站定,理清头绪想了想,往僻静的房间里一间间找。他穿过一个走廊到了另一处屋宇,地上散乱地倒着椅子,屋里散着帷幕。他四面一看没人,转身要走,忽见那床榻上揉着一件衣服,颜色有些旧,看了眼熟。东方过去拎起来抖了抖,认出那是茶茶的衣服,他正要喊茶茶,头顶传来一个弱弱地声音:“东方……”东方仰头一看,帷幔掀开一条缝时,承锦探了个头在那里。东方转到帷幔后才看见地上放了个桌子,桌子上放了个茶几,茶几上又搭了个凳子。东方失笑道:“你爬到房梁上做什么?”承锦说:“弄我下去。”东方一脚踢开桌子,承锦只觉得腰上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拽,直向下摔去。她才一尖叫就落到了东方怀里,虽没摔着却头昏眼花。东方扶她站定,只觉得一颗心落下来大半,嘲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有做贼的潜质。”承锦摇摇头,“算了吧,我这不是怕被抓住么?”东方想起来,问她:“茶茶呢?”承锦皱眉:“不知胡狄拉了她哪里成婚去了。”东方拉着她出来时,胡人兵士已退入王庭,激战正剧。承铎手下的军士大都认得茶茶,找到她应该不难,东方对承锦低声道:“我们快离了这里。”一手护着承锦,一手握了精钢链,打开人丛,捡空处避出了王庭。外面一片狼籍,越往外走越是恐怖,横着断肢死尸。承锦只匆匆一眼瞥过,若是往日看到,必然吓得不轻,奇怪的是此时竟顾不上害怕。不知怎么被东方拉上了一匹马,又怎么穿过混战的人群,从人少的南门出了锗夜城。空气中的血腥气渐渐淡了,目光所及的死人渐渐少了,一直跑到一片平原上,承锦回头看去,那座城上冒着袅袅的烟,在天地间旖旎,仿佛被人遗弃的触目惊心。东方呼出口气来,马已经喘息不已。他放下承锦时,远远的地平线上已透出晨曦,四野说不出的空旷。一夜之间,山河易主。承锦远远望着天地相接处,茫然地问:“你知道天涯有多远?”“不知道。”“我觉得那边就是。”承锦指一指天边,她回望了一眼锗夜城,又转而南顾,“我该去哪里?”东方见她失神了一般,也跳下马来,轻声道:“你别这样。”承锦望了他,眼睛晶亮,幽幽道:“你知道那天你占出让我北嫁的卦,我为什么去找你吗?”东方心说我知道,我知道,却紧闭了唇。“我有话想问你,却没能问出口。”“你想问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想问了。”承锦转身踉跄两步,一点一点向城门边走去。东方望着她走开的背影,心里有股难以抑制的情绪终于爆发,一句话自己跳到嘴边来。他对承锦大声道:“我喜欢你!”承锦蓦然站住:“你说什么?”东方平静地说:“我实是喜欢你的。”承锦喘息两下,折转身来,再也压抑不住:“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就是我有麻烦时冷起脸来拒绝我?你喜欢我就是再见到我时顾左右而言他?你喜欢我……哈,你怎么喜欢我?!”东方轻叹一声:“我实是喜欢你的。若你我是布衣百姓,各自无甚要事,清风明月两相怀意也不妨。然而现在政局战事波澜诡谲,今后我会去哪里,现下还说不定;你会去哪里,现下也说不定。我若随意对你表示什么,将来让你伤心失望,岂不是害了你。”东方迈前一步,正容道:“公主,我待你以朋友之义,比别的情分更易长远。”承锦轻声道:“可你说你喜欢我。”东方无奈地笑:“世上有许多戏本子喜欢讲穷书生与贵小姐相爱,其实是猥琐不得志的文人无聊臆想。我家在四方,没法喜欢你,你就当我方才没有说过吧。”平原上有风,承锦觉得眼睛发酸,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手臂上,哽咽道:“你带我走吧。”东方走过去,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也对面蹲下,手抚上她头发道:“承锦,不要赌气。”承锦抬了一点点头,微微露出眼睛:“我并不是赌气,我们试试吧。”东方愣了一愣,承锦见他沉默不语,抽了抽鼻子,抬起脸道:“算了,我不该这样讲。”东方的手顺着她头发滑到她肩上,轻声道:“不是,只是……我第一次听女孩子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