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尽江山旧-7

“也许是之前留下的,想要毒那怪兽。”赵隼说。“那不见得,你看这周围,一只鸟兽也没有。若是时日久长,必然已经毒倒了不少。”东方却懒洋洋地笑道:“我是没这么大的面子让人来给我下毒。”赵隼道:“你怎么知道这水里有古怪?”“这个,我们昨晚淋得狼狈,如今一身污泥,满手苔藓。适才走过这里,见了这水澄清,我便忍不住想洗洗手。这样一想,忽想到昨晚大雨,山涧原应浑浊才是,这水塘却像知道我心里有这么个鬼要撺掇我洗手一般干净,我少不得就警醒些。”东方仍旧笑道:“此涧虽不会说话,却是善解人意,知道五王爷有些怪癖,特地候着你。”承铎听他这样讲,望着那水不语,默然片刻,怀疑地摇头:“不,不可能。你是诊过她脉的,难道她能有早上那人的轻功?”“一个人轻功高强,内功也必高强。她非但没有丝毫内力,而且我说过了,体质十分糟糕。”“是了。她若身负武艺,我绝不可能不知道。”承铎陡然转身望向密林深处,“可是谁又知道我来这里……不会。哲义是常随我出门的,这次都不知道我出来做什么。”他静立片刻,忽然冷笑道:“我本以为是什么怪异猛兽,没见过还畏惧三分。既然是有人作怪,我怕它做甚。”东摇头:“那倒未必,人心若险恶起来,甚于猛兽。我们还要继续入山么?对方有什么意图,有多少人我们都不知道。”“要!”承铎十分言简意赅。*过了中午,承铎选了一块还算开阔的地方,三个人坐下不再走了。承铎犹如行军一般发号施令。大家各自吃饱了自带的水食,搭了两块毡布,两个人睡觉,一个人放哨,轮换来,到天黑时,每人可以睡两个时辰。他走了一路,便也想了一路,渐渐想出了些眉目。那涧山泉里的毒,多半是清晨时见到的那个白衣女子下的。而那女子敢一人进这闹怪兽的深山,证明她本身不怕这怪兽。她既不怕这怪兽,这怪兽便不会是什么野生的凶物。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怪兽。世上的武功有很多,比如鹰爪功,虎掏心,狮子吼……无不是摹仿凶猛的禽兽伤人,弄出那种伤来也不是不可能。或者可以在人死之后,用兵器做成那样。然后再传出流言,一样可以吓到人。那个白衣女子下毒不正是为了阻止他们进山么?如今他们到了这山林深处,对方自然是要对付他们的,且在这地利之处等着吧。承铎估摸大白天出不了什么状况,索性他们也把时间变一变,昼伏夜出。整个下午倒也相安无事,转眼又到了薄暮时分。天渐渐阴了下来,承铎虽在毡布下躺着,却也没睡着,只闭目养神。忽听赵隼在外面低低地说了一声:“不好。”承铎一下坐起,一把拉了东方起来。外面天已半暗,赵隼升着一个小火堆。承铎四面打量,没有一点声响,甚至没有一丝风,只有承铎那匹白马不安地甩着脑袋,想挣脱系在树上的缰绳。承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解开了缰,抚摩着马的鼻梁:“怎么了,遽步?”马儿往边上小跑,承铎松开手,只一瞬间,出乎承铎的反应,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密林里扑了出来。承铎只觉一阵劲风迎面而来,他拼尽全力地向后退开,耳听得马的嘶鸣声十分惨烈混乱。承铎退开几步,转身一看,不由惊得呆呆的。一头庞大的怪物伏踞在东方的马上,对着东方、赵隼咆哮。东方的马已经倒地。那怪物有一人多长,四脚如房橼般粗,双目有茶杯一般大小,映着火堆的光。黑暗中看不清花色,只见它背脊上长着如龙一般的三角脊刺。它见承铎看它,转头看了承铎一眼,低鸣一声,转身一跃,向林中跑去。赵隼一箭射去,那箭栽在那怪物臀上,没入不到三分。它根本不当一回事,跑了几步,昏暗中似乎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才消失在林木里。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三个人都没追,三个人都惊呆了。赵隼的马惊恐极了,竟挣断了绳索,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赵隼瘸着脚跑了两步,一把抓住缰绳,竟拉不住它,索性跃上马背,骑着那马跑远了。承铎叫了他一声,没止住。回头看时,东方抖着一根铰链皱眉。那铰链是精钢铸造,却柔若丝绳,是上好的兵器。承铎仿佛记得方才东方将那铰链出手打那怪兽。东方此时痛惜地收拢来道:“这怪兽果真刀枪不入么?竟弄坏了我的兵器。”而东方的马便如那个路边的老人一般,已被撕开肚腹,死在当场。承铎低头想了想,道:“先把你马上的水食拿下来,我们从这边过去追着赵隼再说。”遽步站得远远的,烦躁得很。承铎过去牵着它时,便知道它也吓得不轻。承铎故作轻松地拍拍它的脖子,说了两句什么,也不骑马,只和东方点了两个火把,牵着它往赵隼骑过的方向走。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才见赵隼和马立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这里已是整块的凸岩,岩石旁边是个山崖。承铎抱了块三四十斤的石头扔下去,听声音竟是个万丈深渊。他折回崖边拾来几根枯枝点了一个小火堆。三人坐下喝了些水,吃了点东西。承铎忽然笑道:“可有人害怕?”赵隼瞪他一眼:“你都不怕,我怕什么!”默然半晌,又说:“我只是觉得,咱们有必要自己来斗这玩意么?”承铎拍他肩膀道:“我还就是想见识见识,如今见识着了越发想斗一斗。”赵隼摇头:“你胆子大,难得运气也一直好。”“你看看,若真是怪兽,哪有吃肉只吃人肉的,这些猿鹤还敢在林间攀鸣。我看了那些奏报,凡是被怪兽所伤的人都只是挖开脏腑,并不曾吃掉多少。这不是就为了唬人么?”赵隼道:“那我们方才看见的是什么鬼东西?”“它可能就是想警告警告我们,否则你以为它真被我们吓着了,自己就转身走了?然之兄,你说是不是?”东方点头:“不错。只是我们现在不应该在这里久呆。此地一面是断崖,若被阻断退路就不好了。”他这么一说时,承铎已经觉得有那么些不好了。那来路上仿佛有两点忽明忽暗的亮光。东方与赵隼也侧头看去,影影绰绰是个庞大的身形,一步一步缓慢而安静地逼近。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赵隼将弓拉满,待它一步步走近。走到还有一丈远时,三人才真正看清了这怪物十分狰狞的面目。赵隼一箭放出,那怪物也同时跃起,朝三人扑了过来。赵隼扔掉弓箭便抽了腰刀出来,然而东方的铰链却先飞了出去,直向那怪物眼睛劈去。铰链如长了眼,一着即中,竟将那怪物的眼球卷了出来。那怪物甩了两下头,只留下一个深陷的眼框,可它竟毫不畏惧,灵活地一跳,跳得那巨石都抖了一抖,直扑向承铎。承铎一脚踢起柴火飞到它脸上,险险地闪开。东方铰链扫去圈住了它的后腿。铰链末稍一顺,如蛇般游过它前腿,就势一铰,将它一侧的前后脚捆了起来。那怪物一下转不灵便,赵隼便跳上了它脊背,一手抓住它身上脊刺,一手擎腰刀自上而下刺进那怪物脊背,刀刺进去只觉一空,随即像刺在铠甲上。赵隼松开另一只手,双手握住刀柄,使尽全力将刀贯入它背脊,怪物顿时发狂,仰头咆哮,“忽——”地一下将赵隼甩了出去撞在岩石上。它背上插着钢刀,那咆哮的声音震得承铎耳中嗡嗡作响。然而那怪物竟立了起来,仅凭两只后足站立,竟站得跟人一般直。它这一站起来便比这几人都高。它抓住那根铰链一拽就把东方拉了过来,一掌劈下去,东方就地滚开,那怪物锋利的爪子便在整石的地上划出五道印子。它又一掌劈向东方,东方脚被铰链卷住拉扯不开。承铎上前拔出匕首一格,“铿”地一声,匕首不仅没伤着那怪物的爪子,反撞得火光四溅飞了出去,震得承铎虎口发麻。承铎吃了一惊,岂有怪物长着钢爪子的。他大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怪物置若罔闻,一掌便向他挥来。承铎没有兵器,也只好拳脚相对。连躲数十下,他心中愈加觉得这绝不是山林野兽,野兽怎有这般动作。一般人可能扮不了,若是把杨酉林装上这么一身钢精铁甲,也定然有这身形。承铎连连躲闪下,终于找着机会,转到那怪物身后,双手合力将赵隼插在他脊背上的刀柄横向一拉,那怪物仰头长啸,用力一甩。承铎早有准备,随它一甩之势跃出丈余。那怪物便拼命一般作势要向他扑去。东方已拔出脚来,顺势将铰链往树藤上飞去,挂住树藤,飞身蹬上石壁收链一旋,借着自身重力随那铰链荡来。那怪物不及躲闪,被他一脚瞪中面门,站立不住向后仰去,自身压在了刀柄上。它大喊一声,挣动了一下,失了平稳,竟向那万丈深渊摔去。此刻它也是精力疲敝,伸爪欲抓却没有力气,便有一种绝望的声调叫起:“啊——,——!”这声叫喊随着这怪兽身影湮没在了断崖下。承铎望着那断崖的方向,坐在地上兀自喘气,回头望见赵隼蜷在那里。赵隼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死不了。”东方却低声笑了,抛给承铎一个物件。承铎接住一看,却是一只琉璃盏,正是那怪物被东方的铰链卷出的眼睛。他也禁不住“哈”的一声,越笑越响。这时,天边一丝光亮缓缓升起,又一个晴天到来了。改尽江山旧 正文 第十五章 夜袭章节字数:5631 更新时间:09-07-16 16:11第十五章夜袭夜暮时分的靖远王府里,承铎穿着一身素绸中衣,懒洋洋地歪在软榻上,头枕着双手。软榻一旁却是几扇窗户,如今都敞了开来,便能嗅见窗外回廊下的蔷薇香。窗户左面有一架装满了书的大书橱。书橱旁点着一盏壁灯,灯芯结了个花儿,烧得“噼啪”一响。与这壁灯比起来,站在一旁的茶茶便要寂静无声得多。她凑在灯下看一本书,翻了一页,不知道看见什么,兀自浅笑。承铎翻了个身,问:“什么时候了?”茶茶跑到他身边,曲起小指和无名指比给他看。她的手指洁白纤细,指甲干净整齐,手上没有一件饰物。承铎想也没想,一张嘴咬住她手,茶茶一挣,承铎牙齿用力,没挣掉。咬得茶茶瞬间皱了眉,放下书去解救自己的手指,结果承铎一只手就把她两只手腕捉住了。他坐起来,一把将她扯倒在榻上,另一只手拿起那本书来看,竟然是一册《通史》。承铎倒没想到她看这种书,放开她手腕,俯身看她道:“我看你年纪虽小,却也见识过人,可见过记载有什么野兽叫起来像人的。”说着做饿虎扑食状,吼给她看:“啊——”茶茶本来撑着那软榻想起来,这一下撑不住,笑得瘫软在上面。点头。“是什么野兽?”茶茶轻轻吐气,一字字作口型:“衣冠禽兽。”承铎脸一沉,道:“你在骂我?!”茶茶立刻敛了笑,连忙摇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你怎么就觉得说的是你?“逗你玩,这么当真干什么。”承铎收起严肃的表情,“我这两天不在,你可有乖乖的?”茶茶点头。据李嬷嬷的汇报,茶茶对于做菜迸发出了浓烈的热情。加上她还算聪明勤恳,学得不错。李嬷嬷昨天甚至还自己做了一碟子红枣糕奖励她。当然茶茶每天都在李嬷嬷视线范围内,只除了晚上四五个时辰。要到那怪兽出没的地方,快马往返也得一日夜工夫。似茶茶这般弱质,那是不可能去得了了。若说她有什么让承铎疑心的地方,那就是下毒。承铎此番又被人下了一回毒。茶茶如能识出哲仁那无色无味的毒药,用毒也必是能手。只是,当初她究竟是不是辨出那毒来,承铎也吃不准。他敢把茶茶放在身边,只因为他知道一点:茶茶这人惜命得很,知道怎么对自己最有利。她若害死承铎,自己也跑不掉。以茶茶在军中的表现,远没有舍出性命来的慷慨。如果她是别人安插的眼线或者杀手,这样素质的杀手委实少见得很。这就让承铎好奇起来。承铎也倒下去抱了她,两个人挤在软榻上。“我这次可见着了一件怪事,让人好生费解。”承铎说。茶茶眨巴眨巴眼睛。承铎盯着她,缓慢地说:“我明知道这些事情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找不着其中的关联。你说,这该怎么办?”茶茶浅笑了一笑,摇摇头,嘴型说:“不知道。”“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呢?”他的语气五分威胁,五分玩笑,分得十分平均。茶茶注视他半晌,又轻吐了几个字。承铎没看明白,问:“什么?”茶茶犹豫片刻,见他执意要问清楚,挣开他坐起来。那软榻上有张矮几,放着一盘子时令水果。茶茶端了笔墨来,端端正正跪坐着写了几个字。承铎看了,却摸不着头脑:“跟着烟走?”茶茶点头。“为什么要跟着烟走?”茶茶便写:“是谚语,翻译过来大约就是这个意思。有一种迷洞,风化而成,纵横错落,人进去便走不出来。后来发现烟是飘向出口的,跟着走,就能找到路。遇到难题时,我们就常这么说。”“嗯”承铎沉吟道:“就是说当你想不明白的时候,也许线索就在你忽略的地方?”茶茶点头。承铎无语地看着她。很好,她态度端正,配合积极,煞有介事地讲了一条没用的大道理。承铎这个威胁与玩笑并举的技巧型提问就被她扯到不知道哪里的鬼迷洞里了。承铎默然了片刻,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家乡的谚语?”茶茶沉默地点头。“果然是钟灵毓秀,是在什么地方?”茶茶提笔一挥:“不记得了。”她神色冷然,仿若凛不可犯。承铎看了她一会,忽然觉得这般盘问无聊极了。像茶茶这种家伙,她打定主意不说的事,你问她只是自讨郁闷。承铎这样一想,觉得好笑,就自己笑了起来。他这笑得莫名其妙,倒把茶茶弄得怪怪地望着他。承铎便倚在矮几旁,懒懒地问:“茶茶,你有想过自己将来会怎样么?”茶茶提笔写:“变成老太婆。”她终于也让承铎培养出了几分人才。这让承铎有点诧异,仿佛这次回来觉得茶茶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整个人多了些生气。难道这是做饭做出来的,莫非一个人找到件心怡的事来做便果然找到了不少人生的乐趣?“那只是玩笑。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有过什么期许,想要过什么生活,和什么人在一起?茶茶只愣了一下,摇头表示没有。这时,天早已黑尽。软榻一旁的窗外,透过二人的静默,响着初夏的虫鸣声。茶茶望着纸笔,而承铎望着她。承铎轻声说:“倘若我给你一个自由的机会,你会离开么?”茶茶扭头望向他不动也不回答,承铎看出她在揣摩他的用意,叹了口气说:“你怕我么?”茶茶再被他一问,觉得还是答不上来。似乎是有点怕他的。承铎静等了一会儿,沟通的意愿未遂。他便越过茶茶,跳下软榻来,说:“睡觉。”茶茶默默地下了软榻,默默地跟着他进了里面寝室,默默地上了床,默默地躺了半天,却又睡不着。她听着承铎呼吸平稳,侧头看了看他,似乎已经睡着。茶茶悄无声息地坐起来。自由,原本人人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罢了。茶茶以为所谓自由终究是比较虚无的,也不见得就是多么难得可贵的东西。许多人看起来光耀过人,为所欲为,实则喜怒哀乐也不过和众多面目模糊的凡人一样。就比如说承铎,他也必有做不到的事,也必有不可做的缘故。他每天也不见得就比茶茶过得更高兴。茶茶并不以自由为崇高,但她当然也渴望自由。只是对一个被桎梏久了的人而言,突如其来的自由反而是一种迷茫。在休屠王的王庭里,她曾经一次次逃跑,尽管她不知道该跑向何处,尽管被抓到的代价十分惨痛。那时候她想要的,就是跑到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让整个北国最丰饶洁白的雪将她覆盖。她的灵魂飘在半空,被风吹到最高的山颠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空旷。那就是她的自由,飞不起来,落不下去,无法埋葬。承铎默默地看她抚膝坐着,长发流泻,月光如水般爬上她纤瘦的背。他伸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茶茶回过头来,月光照耀着她的侧脸,她睫毛的阴影投在鼻梁上,皮肤像象牙般白,泛着月色的柔光,整个人如同梦幻一般。承铎觉得自己想把她拉到怀里来,又怕她会在一握之际,便流离无踪了。他轻声说:“别想了,睡吧。”茶茶愣了愣,依言躺下,觉得心里顿时一片空白。躺了一会,侧身挽着承铎手臂也睡了。过了不知多久,茶茶半睡半醒间,觉得承铎臂膀上的肌肉一紧。她猛然睁眼,承铎躺着没动,却眼望着屋顶。茶茶心知有异,悄悄松开他手臂,只听凭空一声风哨,眼前银光一闪,承铎已一跃而起。茶茶蓦然闭上眼,一阵寒气扑面掠过,随后兵刃一响,已在数尺之外。茶茶微睁开一只眼,见有三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将承铎围在核心,斗成一处。三人显然都是内功高手,除了兵刃的风声,不听一声响动。承铎几个纵跃,已退至寝室外间。他以一敌三,却似乎并不落下风。缠斗片时,便听得倏然一声,显是有暗器出手。承铎听音辨位,闪身躲过,一脚踢到身侧被茶茶装满清水的铜盆上。铜盆飞到墙上“匡”地一声,随即摔落在地又“当”地一响,水花四溅,夤夜之中格外响亮。立时便有书房外院的侍卫奔来。三个黑衣人听见人来,连发暗器。卧房外格内顿时如细雨击窗般,丁冬婆娑响成一片。忽听一声轻呼,不辨是谁的声音。外面侍卫已奔至门前,甫一破门,便有两人应声倒地。火光闪处,两名黑衣人退入内室,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承铎手中拿着那个铜盆,盆底已插满如韭叶般细利的短镖,左臂白色的衣袖上俨然留下一道红痕。他一跃跟进了内室。两个黑衣人中,左侧的那个瘦高个子见他跟了进来,只一瞬心念闪动。镖上原本淬有剧毒,承铎左臂被划伤,就算他内功再深厚,点穴封毒再快,此时也不应再动一动。他跟进这内室来,必是这屋内有什么要紧的人或物。瘦高个子眼光四面一掠,内室铺陈不见有异,亦空无一人,方才承铎睡着的床上只堆着一堆绣被。耳听得身后风声一响,瘦高个子头一偏,一枚短镖从他耳边射过,钉到了对面墙上——是承铎从那铜盆上拔下来飞出的。两个侍卫已抡刀砍了过来。两个黑衣人挥刃相抗。瘦高个子往那床沿飞身一蹬,耳听得承铎又是一镖。他猛然省到承铎是不让他靠近那床,一时不暇它想,举剑便向那堆纹丝不动的绣被刺去,却被一个侍卫欺近,不得不回身应对。瞬间身后围了四个侍卫。哲义早已赶来,护在承铎身边,见他手臂膀受伤,急道:“主子!”承铎站着不动,只看着那几人争斗。哲义飞身去斗那两个黑衣人。兔起鹘落间,瘦高个子虚刺一剑,提气跃上那房梁。承铎抬手又是一镖,“铿”地一声响,应是被那人挡过。只听外面数十人顺着房梁追了远去。两个黑衣人本是背靠着背,互为照应的,瘦高个子忽然逃走,余下那人后心一空,便着了哲义一剑。一声轻呼后,那个中剑的黑衣人已将一枚短镖刺入了咽喉。哲义措手不及,拉下他面罩,人已死了。室内一时安静下来。承铎扔掉那铜盆,往后一倒,坐在了临窗的软榻上。几个侍卫点上烛火。哲义见他脸色不好,惊慌起来。承铎止住他,道:“暗器有毒,去找老余。”哲义被他一提醒,飞一般跑了出去。承铎闭目道:“你们都出去。”几个侍卫躬身退出。床上看似没人的绣被动了一动,茶茶掀起一角看了一眼,拉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承铎身边,把他周身一看,便看到他左臂的伤口。虽说茶茶方才帮不上什么忙,她伪装没人,装得很好很像,倘若换了别人,承铎还可能赞一句:识实务!然而让承铎不高兴的是,没有帮忙的意愿和帮不上忙,结果上大概一样,动机上却有质的区别。她凭什么就那么安安心心躲着。于是他斜倚在那软榻上,闭了眼睛不理她。茶茶此刻却不管僭越与否,曲膝跪上软榻,左手便按上了承铎左臂肩下三分处的脉管。承铎吃惊地睁开眼,茶茶也顾不上看他一眼,右手执起软榻矮几上削水果的小刀,顺着他划开的衣袖在布料上拉了一条大口子,露出那伤口来。她毫不停顿再下一刀,却深深切进承铎伤口中,把那道很浅的划伤切深。承铎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咬,就是茶茶。如今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动刀子,还是茶茶。今后不知她还要怎样。转瞬茶茶又已经竖切了一刀,把伤口划成一个十字,便有墨色的污血流了出来。没等承铎更吃惊,茶茶已低头吮上那伤口。承铎并不觉得疼,反倒有点麻痒。茶茶像个嗜血的小动物,默默地吮吸了一阵,抬头吐出污血,再低头俯上他手臂。她柔软的身体已整个坐在他怀里,她的头发拂在他手臂上又滑又凉,她的唇齿轻噬着他的肌肤,她的鼻息浅浅地吹在他手臂。大约是没有防备的缘故,承铎竟然心猿意马了。茶茶很专心地对付伤口,忽然觉得臀上被什么可疑的硬物抵触。她大吃一惊,抬头看承铎,不想这位仁兄此刻竟有这等兴致。承铎被她一瞧,眉毛一挑,很无辜地回望她。茶茶跳下软榻,从矮几上倒了杯水漱了两口,转到他身侧,扳着他手臂继续吮吸那伤口。承铎闭上眼睛平心静气了一下,心中大呼定力啊定力!他承铎竟会被个女人无意的动作撩拔,这女人太可恨了,太可恶了,太……他这样想着,表情愤恨中似乎带了高兴,脸色青灰中又似有红晕,以至于东方进门,看见他如此这般地闭目倒在榻上,茶茶伏在他身边像是悲痛欲绝,以为他至少是受了重伤,命在转息之间了。不等东方说话,哲义已一路急奔进来,后面跟着那个姓余的王府内丞,手里拿了一个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两粒白色的药丸。哲义取出一粒递给承铎,承铎便吃了,坐起来。茶茶抬头,吐出来的血色已见鲜红。东方搭上承铎腕脉,见他臂上有外伤,不由得问:“你怎么……?”他停住话,却细看那伤口。承铎道:“谁知她怎么要搞出这么大阵仗来。”东方看了半天,说:“不,她做得很对,不然你的毒虽不会危及性命,手臂却保不住了。”他转向茶茶,“姑娘怎么知道吮毒之法。这看似简单,按脉,切口,放血一步也不能错。按脉之处,切口几分都是有讲究的。稍有不慎,施法之人很可能自己中毒。”茶茶置若罔闻,只默默地抱了水杯漱口。承铎看着她想了一想,拿起另一粒丹药按进茶茶嘴里。茶茶便赏脸地吞了下去。她并不晓得这丸药的珍贵,那位余内丞的眼睛都瞪大了。不过一会儿,承铎手臂上的伤已经裹好了药,他站起来按了按伤口,对东方道:“然之兄,今晚的事麻烦你去查问一下。一会他们回来有什么情况就说给你知道。其余的人散了吧,我休息了。”东方应了,说:“你这伤现下已经无碍,好生歇着吧,我到外面看看。”一时,众人都散了。茶茶见承铎撵走了人,担心他想把方才的冲动付诸实施,心里盘算着如何坚决抵抗。承铎却只是把她乱七八糟地往怀里一揉,倒在床上睡了。茶茶兀自拱了半天,才争取到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承铎只一动不动,茶茶便知道他故意的。于是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虽没哼出声来,承铎却轻声笑了,嘴唇已封到她唇上。他吻得并不炽热,不像是有什么企图。茶茶想到他今天受了伤,应该优待,也就依着他回应了一下。改尽江山旧 正文 第十六章 道歉章节字数:5464 更新时间:09-07-16 16:12第十六章道歉承铎因为这刺客的事受了伤,索性就托病养伤,连朝都不上了,闭门谢客,悠哉了好些日子。一入四月便连日阴雨,搞得人难出门。承铎早上醒来,屋里暗沉沉的,耳听得外面淅沥细雨,他也就懒懒地躺着。茶茶裹得很严密,脸有一半埋在被子里,只有头发露在外面。承铎撩起一点被角,看她睡熟的脸。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把被角放下,却拉下来一些,掖在她颌下。承铎下了床,自己穿好衣服,出了卧室。李嬷嬷迎面上来,见了承铎,眼中精光一闪。承铎立刻抢先道:“那点伤真的没事了,不需要躺在床上,我也不出去,就院子里走走。”李嬷嬷要开口,承铎马上道:“一会回来吃早饭。”说着,往东方的别院走去。进了院子,明姬坐在台阶上,正碾着一撮药。承铎招呼了她一声,问:“你哥哥呢?”明姬抬头见是他,笑道:“他一早到文渊阁去了。王爷找他有事么?”“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这么早他到宫里去做什么?这雨还没停呢。”明姬皱眉:“是啊。可他说要查一下前朝的《起居注》,民间不许流传的,挟了伞就去了。他就是那样子,想起来做什么事,刮风下雨都不顾。”文渊阁本是个大图书馆,在皇宫内立政殿之侧,其中经史子集,乃至世间绝本无所不有。东方如今有外职,又协理户部的事务,被准许出入其中,怎会不要这便宜。承铎不久就要回燕州主持战局,东方是要留下给他供应粮草辎重的,因而东方近日比他还要忙。上次那个刺客的事,两人查寻了半天也找不出端倪来。不过以承铎这样的身份,敌人明里没有,暗里也总有那么几个,遇上一两回的刺客实在不算稀罕。承铎既找不着东方,便转身出了那院子。明姬看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心里仿佛微微有些失望,拿了纱格筛那药末出来。*话说承锦这天早上起来,百无聊赖地在寝宫里消磨了半天,见雨终于停了,空气也还好,便想出去走走。因为连日下雨,她也无所事事,只好在寝宫里看书。现在雨停了些,她便想到文渊阁去查一本词典。承锦换了衣服,也不带人,只说出去逛逛,便一径往文渊阁来。临出门时,就妆奁箱子里顺手拈了把象牙雕花折扇拿在手里。这个时节原本用不着扇子,然而那些王公贵妇手里的扇子也确乎不是用来扇凉的,不过是拿在手里装些文秀。承锦拿着它也不过是把玩,不至于甩着手走路。她牵着裙裾,小心避过地上的积水,一路悠哉游哉走到文渊阁去。这文渊阁是分了经、史、子、集四部收藏的。承锦查着了她要的词典,叫人拿到下面去,自己又到南阁子上找一本裨史趣闻。南阁子是储史的地方,其中有一间上了锁的秘室,是专门存放本朝历代圣旨的地方,除非皇帝下令查阅,否则无论外臣内戚,一律不准擅入。承锦记得那本书是放在南阁子右手边靠里的书格上。因这文书重地不能点火,承锦走到里侧幽深之处,光线便黯淡不少,只觉室内空旷。她认那架上大写的书名,认得十分费力,一路走到这个书格子的末端,还是没找到那本集子。承锦直了直腰起来,忽然觉得耳侧仿佛有人吹气,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就在那最昏暗的角落里,竟有一张金黄的面具反射着淡淡的光,显得诡秘异常,而很显然,那面具下还有一张脸,一个人。一瞬间,承锦便想尖叫起来,然而比她更快地,那个人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拖在角落里。承锦惊恐极了,却动弹不得,一双眼睛只盯着那面具下鹰一样的目光。这人显然是早就在这里的,只因承锦进来,他没了退路,偏承锦又一路走到最里面来。那人的眼光也是阴晴不定,似乎在想到底要把承锦怎么办。就在这时,承锦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放开手。那黄金面具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承锦被他一松开,深吸了两口气,低声说:“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说罢,对着那人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转身提了裙摆,飞一般跑出去,也顾不上那人追没追来,跌跌撞撞一口气跑到文渊阁正殿上。正殿上许多办事的官员正坐了几大排,各自查阅手头的文书。此时忽见有人跑进来,纷纷注目,等看清楚了是她,全都惊疑地站在那里。文渊阁主事赶过来行礼叩问。承锦扶着桌角喘息了两下,说:“南阁子上有刺客。”那主事一听立刻喊了侍卫,便有数十人一起涌进南阁子里。承锦坐下桌旁,握着双手,惊魂未定。过了好半天,侍卫长过来了,对承锦道:“殿下,臣等搜遍了南阁子,并不曾见有人。只在墙角下,捡到一柄扇子,不知可是殿下的?”说着,必恭必敬地捧上一柄雕花折骨象牙扇。承锦接过扇子,道:“不错,扇子是我落在那里的。只是,你们可搜仔细了?”那侍卫长面露难色道:“弟兄们都在那里,每一个书格都搜了,确实无人。不知那刺客长得什么模样?”承锦沉吟片刻,道:“我也没看清,仿佛有个人影晃了一晃,也许是我看错了吧。”她这话一出,那十数个观望的官员里便有“哎”的一声。承锦抬头看去,只见众人摇头的摇头,回座的回座,显然都觉得她大惊小怪。承锦正要回转头来,忽然一眼看见桌角坐着个人,表情却大不相同,似乎想笑,又似乎觉得此事甚是有趣。他虽一句话没说,却比说了更让承锦生气。承锦咬咬牙,想起自己方才那样跑进殿来,都看在了他眼里,不由得恼火起来,瞪了他一眼,连那找好的词典也不要了,转身出了文渊阁正殿。走下正殿石阶时,她不禁站住,向南阁子方向望去。侍卫们正从里面出来,算起来总有二三十人。承锦几乎要怀疑自己当时果然是看花了眼。她默然良久,身边有人轻咳了一声。承锦回过头来一看,正是那个姓东方的。承锦扭了脸只看着前面。东方却不以为意,对她行了一礼,正色道:“敢问公主,方才那刺客是个什么样的人?”承锦仍不回头,只想了想说:“我没看清,也许是看错了吧。”“公主想必看得不错,只是你跑出来时,他已走了,侍卫再进去也找不着了。”承锦回头,见他不像是嘲笑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说:“那个人,戴着一张金黄色的面具,看不见脸。仿佛是穿了件暗色的衣服,站在角落里。他……他大概是想掐死我的,我说,我说我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我。他便把我放了。”承锦想到方才那情形,仍然心有余悸。东方默然想了片刻,问:“公主瞧着那人可觉得眼熟?”“眼熟?”承锦不明白他所问何意,“不,我不认得他。不过……不过他为什么放了我?”东方想想,微笑道:“皇宫大内原有不少奇事,公主这样处置很对。此事不宜声张。公主今日受了惊吓,早些回寝宫休息吧。”他笑得温文尔雅,一派谦和。承锦也不便多说什么,略有些矜持地下了石阶,头也不回地走出文渊阁去。她走出去老远了,还是忍不住要转头四望,仿佛那个有着鹰一般目光的戴面具的人仍在暗处窥视着她。承锦看看天色还早,便不太想回去,且到各处逛一逛。信步走到御花园里,偏是进的中门。御花园中门临湖,湖边种着许多垂柳。承锦一眼看见那杨柳青翠,心里就有些添堵。她忽想起皇三子允宁的寝宫就在不远,不如就去看看他。允宁幼年丧母,母亲出身又不好。这上上下下都是有眉眼高低的,所以皇子之中他的境况难免寥落。允宁却从小恭恪好学,勤谨本分。承锦也时常照顾他些。她走到允宁寝宫正院时,见着一个老嬷嬷,仿佛是这院里管丫头仆役的。那老嬷嬷见了她,倒是恭恭敬敬行了礼,承锦便问:“你家三殿下可在?”那老嬷嬷一愣,随即一脸笑意,对她点头:“是,是,这月季花开得可爱。”承锦无语地望了望旁边花坛里的月季。这老嬷嬷年老耳聋,糊涂成这样,怎么能管照允宁日常起居。承锦打定主意要跟皇后说一说,便不再睬她,自己径直进去了。一路只遇见三两个小太监在院子里打扫,看见她都站住行礼,有些不知所措。一进堂屋便见允宁正在案上写字。旁边站了个小宫女却有些哈欠。那宫女先看见承锦,马上堆了笑,向她屈膝。允宁抬头一看,搁下笔,笑道:“姑姑,这时候怎么来了?”承锦笑笑,便在一侧席案旁坐了,说:“去了趟文渊阁,过来瞧瞧你在做什么。”允宁过来陪她坐了,道:“多谢姑姑挂记。”那小宫女低眉顺眼地斟上茶来。承锦接了,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只慢慢吹了吹茶,抿了一口,才放在案上,缓缓道:“你这里可怪,我从门口走到屋里没见一个人通报。跟皇子的人都是有份例的,你若缺人便该说给内庭署。这样子成什么体统?”那小宫女脸色白了白。允宁平淡道:“侄儿素常读书时不喜人多,他们都知道,想必避了开去。”承锦道:“这些事原不归我管,我也不过白说一声。你自己记得管照就是。”又问了他几句话,渐渐说了些闲谈趣事。忽然一个内侍宫监在门口禀报,散骑常侍东方大人求见。允宁正要说话,承锦却轻笑道:“你这里的人果然机警,知道你读书不喜人多便都不在,你才一放下书,就都回来侯着了。”说着,端了茶杯喝水,又问:“这个东方大人是个什么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允宁道:“他是五皇叔举荐到户部的,很有些学问见地。侄儿常约他叙谈,以长学识。”承锦点头道:“既是外臣,你们且聊。我到里面坐坐,也顺便长点见识。”说罢,拿了自己那只茶杯,绕过木屏风进了内室。允宁愣了一愣,便命那宫监去请东方。少时,东方进来。允宁站在席案边施礼道:“让先生久等了。”东方还了一礼,允宁便请他席案旁坐了。“那天殿下说想看看民间杂文。我在昨晚在夜市上看见一册书,写得还过得去,拿来给殿下看着玩吧。”东方递过一本书来。允宁这回总算是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接过来笑道:“那可好了,我读书累了也好消遣。”他拿起书来翻了两页,道:“前日老师令作一篇新文,题目是《里仁》。我不曾在民间住过,没有邻居,正不知要如何破题呢。”(里仁:邻里的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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